第二卷 怀想都市新宿 第九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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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的气味深入鼻腔内,久久不散。

  淋浴的洗澡水用力冲洗脸庞,也只能洗去溅到身上的鲜血,以及死者的肉片。

  那些本来应该得救的人发出的呼喊在耳边回荡。

  而那些受到恩桑比摆弄而失控的从者,他们消灭之前最后挣扎的触感,依然残留在我伸出恶灵枝桠的指尖上。

  那是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

  ──失败了,失败了。我在工作上造成无可挽救的失败。

  深沉的懊悔重重压在心头上,令我悔之不及。我倒在卧室里,什么事都不想做,完全提不起劲来。

  我在黑暗中蜷曲著身子,手指轻触濡湿的一绺浏海。在我的头发里装设有礼装APP,能够联系魔术通讯网路。

  通讯状态下的魔术回路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我再也听不见那个人的声音了。

  「……卡莲老师……」

  这套礼装是我当初决定离开《新宿》老家的时候,老师给我的东西。

  打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卡莲‧藤村一直在引导我,可是如今她已经死了。如果要套用继任者说的话,构成她的灵子核心已经消失了。

  照理说我应该要感到很哀痛才对。

  我应该可以哭到声嘶力竭。我把过去的泪水都留起来,就是为了现在这时候──可是,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把床单抓过来,裹在身上,试图想让自己沉入虚无的睡眠当中。

  挥之不去的死亡气味,让半梦半醒的我回想起久远那段黑暗的过去。

  *

  ──那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刚满九岁,开始在秋叶原的独居生活。

  当时我才好不容易开始能够处理一些卡莲交代给我的简单工作。

  所谓的工作,就是帮忙在一些从者引起的犯罪进行善后处理,或是潜入一些小孩子出没也不那么突兀的场所调查。总之都是一些很单调的杂务工作,鲜少和马赛克的市民有往来。

  当时为了能够活下去,我非常拚命。

  我拚了命想要证明,即便是像我这样没有“圣杯”,也没有长生不死祝福加持的人,在这个宛如乐园般的世界还是有人需要自己。我想让自己认同,即便没有千岁的庇护,我一个人也能生活;即便没有从者为伴,我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幸运的是,在我身上有一群恶灵附体。

  我曾经觉得很欣喜,对于潜伏在自己血脉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恶灵,我能够如臂使指般运用自如,有时候还可以当成比匕首更快速的武器使用。我曾经得意洋洋地心想,不光是自保护身而已,我一定有能力可以猎捕敌方的从者。

  就这样──

  沉浸在自满污水里的我,就这么自己牵涉进某个事件当中。

  我在一次团体心理治疗的场合,偶然遇见一名男性市民。那名男子心里有个问题一直苦恼著他。

  他也和我一样,在马赛克市里生活,一边苦熬著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男子说他是一名皮匠,专门制作一些皮包或是儿童鞋拿去店里卖。在那个只有锤子声静静回响的工作室里,男子脸上总是带著柔和的微笑。因为长年自律,去健身房锻炼的缘故,男子一身都是结实的肌肉,乍看之下还会让人误以为是哪个从者。

  男子的背景和我的境遇有些类似。我们两人都对秋叶原的生活抱持著某种异样感,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一个满是苦恼的灵魂就在我眼前。

  自己能够陪伴这名男子,能够体会他的烦恼。而且说不定我甚至还能够拯救他摆脱困境──不用仰赖卡莲或是路修斯,就凭我自己一个人的能力。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啊啊,这就是凭我自己找到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我在内心里暗自窃喜,高兴地浑身打颤。

  可是……这个男人早在我们相遇之前,精神上就已经有问题了,而且已经严重到根本无法挽救的地步。

  有好几次我都有机会发现这一点,然后赶紧脱身,可是当时我太稚嫩又太傻。本身的经验还不多,无法揣测出男子内心的黑暗多么深沉,更重要的是他内心缺少很重要的物事。

  那名男性皮匠的身旁,总是有一名相貌端正,有如陶瓷娃娃般的英灵随侍。

  他就是那个可怕的孩子──路易。

  诺曼第公爵“路易十七世”,波旁王朝最后的继承者,同时也是最后一名法国国王。也就是那个在巴黎革命广场被送上断头台的玛莉‧安东尼王妃的次子。

  和那个必要时候才会开口说话的御主不同,路易还满健谈的。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要在路上捡拾收集情感的碎片,绘里世?」

  「嗯……」

  「你也真是奇怪呢,绘里世;真是有趣耶,绘理世。意思是说你想成为人类吗?原来你不是人类啊?」

  「……或许……还不是吧。」

  「说得也是!连死人的表情都比你丰富,至少还感觉得到痛。啊哈哈,真是愈来愈好玩了。」

  「不要捏我脸颊。痛楚……我当然知道。只是现在还不了解而已。」

  即便在当时就读的班级里,我也是个异类。

  其他的学生──那些属于战后出生的新生代的同学们待人亲切,脑袋灵光,而且看起来都洋溢著幸福。没有一个人那么无聊,会和旁人一同欺负同学,也不会刻意去炫耀自己的伙伴从者。

  因为他们打从一出生就生活无缺,没有必要特地去吸食那名为优越感的毒品。而对于什么都缺乏的我,他们也给予我援助,甚至还引以为傲。

  对我而言,学校简直就像是医院一样。一所用满满的善意与关怀温柔拥抱著我的终生医院。

  在学校的生活当中,曾经有一次因为我的误会引起争端,让我与一名同学吵了起来,还让对方受了轻伤。

  当时对方的从者不惜违反在校内不得现身的规定,竭尽心力想要解开我们双方的误会。事后我没有受到一点责难,周遭的人也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那名同学明明是被害者,却向我低头道歉,说他思虑不周。让我连想个难堪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我真的感觉自己好像被铁锤重重敲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想必是那些从者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存在对他们有多么危险。

  当我怀著一丝羞耻把过去的故事向路易坦白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道:

  「……在学校学不到的知识啊。像这样的教训俯拾即是,又何止这一件而已。其实我也很想接受教育,去体会一下人生来就该享有的自由与平等。再说了,绘理世……在这个城市里就算什么都不做都能够活得下去,还需要什么情感吗?就算你尝试去了解对方的痛苦与悲伤,那又如何?」

  「有需要。如果我想要成为马赛克的市民,在这座城市讨生活的话就有需要。因为我没有圣杯也没有从者,只有情感至少是我经过努力就能得到的事物。因为我希望成为大家都需要的人,获得大家的认同,让我能够留在这里。」

  「……这样啊。那对你而言肯定是非常重要对吧。那你可以待在这里,从这里开始,就在这间皮革工作室。那家伙肯定不会在意,我也可以排遣无聊。」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夏尔……王子吗?」

  「呕──叫我路易啦。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路易。」

  于是我和路易成了朋友。他是我第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当时还年幼的我相信我们的相遇只是出于偶然,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命运。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之后,我常常去男性皮匠与路易两人的工作室那边走动。

  马赛克市的从者都是御主最忠实的伙伴。他们会保护御主的安全,并且出力协助主人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实现自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是这样相信的。

  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从者也有自己最宝贵的“愿望”。

  建构马赛克市的《圣杯》系统会推敲出所有市民个人潜在的愿望,尽可能让他们和相配的从者搭档。

  可是圣杯并非万能。

  对于那些没有任何愿望,或是完全抗拒他人协助的人而言,从者只不过是多余又惹人厌恶的对象。

  好比我受到半强迫才去参加的团体心理疗程,也是城市管理AI为了照顾这类人所实施的方案。许多参加者都是年长的旧时代人,先前的大战在他们心中烙下很深的伤痕。

  在那当中,也潜藏著一个渴望彻底自我毁灭的人。为了这样的御主,《圣杯》分配了能够正确治愈他的从者给他。于是《圣杯》把那个人──那个名为Avenger“路易十七世”的怪物从亡者的国度唤醒,让他再度重回人世间。

  这是连千鹤都没意识到的《圣杯》系统错误,暴露出把度量人心的行为置换成魔法,并且完全仰赖魔法去处理是一种懈怠行为,而且也有其极限。

  马赛克市的道德监察官将会再次体认到,人性的根源根本没有善恶之分。

  ──第一起杀人事件发生在马赛克市的其中一个都市《多摩》。犯人一直没让警方查出任何足迹线索,就这样把活动范围慢慢扩大到《涩谷》与《新宿》等地。

  因为被害者会失踪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每起事件不容易被人联想在一起,导致每次事情曝光的时候都已经为时已晚。

  事件被害者都是一些出于某些理由不想让自己的从者现世,或者实际上根本无法让从者现世的人。最典型的案例就是,犯人会盯上那些在战时眼睁睁看著家人死在从者手中,因为心理障碍而罹患从者恐惧症的患者。

  犯人会刻意留下被害者失踪的迹象,而且还会布下假象,让人误以为是被害者自发性的行为。

  他们并不是从世上凭空消失。

  所有被害者全都被关进监牢里。

  他们都被路易用特殊的宝具『泥淖监狱中的死亡救赎』,在物理与魔术两种层面上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

  只要一陷入这件宝具的效果范围之内,就再也不可能向外界求助。

  皮匠会小心翼翼地维持被害者的生命活动,活生生对他们进行加工。他会把黄铜铆钉敲入那些被害者身上,然后用硫酸铬仔细鞣制,然后用针线互相缝在一起。

  他把这些被害者制作成一件作品,呈现出在人世间白活著有多么痛苦。

  就在第一起失踪案件发生之后几个月,那件作品被人发现出现在《新宿》某处安静的公园之内。

  因为作工太过精致,公园里往来的人都把这件作品当成前卫艺术品,从设置完成之后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根本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看在那些好不容易摆脱战后混乱局势,正想重新过著平静生活的马赛克市市民们眼里,这样的挑衅行为想必是非常可怕的威胁。当局立刻展开动作,展开搜索网开始调查这起剧场型犯罪。所有在犯罪学或是侦探领域上知名的从者以及人才都动员起来,站上搜索现场的第一线,努力想解决这起事件。

  这样一来,犯人落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犯人剖析愈来愈具体,整个调查网也在慢慢收紧。

  ……可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犯人自己也完全没想要脱身的意思。我很清楚这一点,就连把搜索网引到自己周边也是完全按照皮匠自身的希望。

  当时的我也已经察觉,知道那些与卡莲以及千岁有往来,专门负责维护马赛克市治安的专家们已经在为这起事件正匆忙奔走。

  即便如此,我也只是感到有些许不安以及疏离感而已,连一丝危机感都没有。明明我就置身于整起事件的中心点。

  ──那是我发现皮匠真实身分之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现在回想起来,当天是我和那个男子讲最多话的一次。

  那一天,工作室里只有我和皮匠两个人在,我正在看著他进行细微的工作。

  「──宇津见,我有话要告诉你,仔细听我说。」

  「绘里世。绘、里、世,拜托你把我的名字记好,师傅。」

  「……听好了,宇津见。以后你别再来这间工作室了。」

  「只有今天路易人不在呢……为什么师傅要这么说呢?」

  「我使用《令咒》让他到别的城市去。抱歉,今后我们没办法再见面了。」

  「这是为什么,师傅?你之前不是说过我随时都可以来工作室参观?而且还答应过要教我怎么使用皮革刀的。这些话都是在骗我吗?而且你看,这双麂皮鞋也只做到一半而已。」

  「之后我会愈来愈没空,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拿去吧。」

  「……师傅,你该不会想要把工作室关掉,离开这座城市吧?这是不是叫做跑路?你听起来很像要趁夜跑路耶。可是师傅是不可能会跑路的,你做的皮革制品真的很精美。路易还曾经很得意地告诉我,不管是随身包或是婴儿鞋,师傅的作品只要拿到店家去卖,马上就会卖光。」

  「……………」

  皮匠双眼只是直盯著工作台,一句话都不说。

  他缩著三角筋厚实的肩膀,蜷著身子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他的身型那么壮硕,几乎是我的两倍高大,可是现在彷佛像是挨了主人骂的幼犬一般。

  「难道……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关系吧?是哪个自以为正义的民众看到我常常到这间工作室来,所以去报警了吗?不知道他脑袋里是怎么样胡思乱想,说了什么不堪的话。像那种人就是所谓的自称热心民众。如果是的话,我也不介意直接和那个人说说──」

  「──不是的,没有这样的问题。你行动的时候很懂得避免引人注意,而且也时常留意有没有人跟踪。」

  「是没错……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强打起精神,努力摆出很不满的样子,实际上内心却非常惊愕。

  待在这间工作室能让我精神放松,我实在无法接受竟然就要失去这片小天地。

  就像这个位于半地下室的工作室只有一个小窗采光一般,在城市的这个小角落,只有一丝世俗的光明会照进来,我在这里完全不用在乎自己是谁……这里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地方。

  以后再也看不到路易口无遮拦对我冷嘲热讽的那副假正经模样,叫我如何忍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把这份工作完成。

  我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在折磨这名男子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对皮匠以及路易透露过自己和卡莲有关系,身为真鹤千岁的孙子这件事更是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避免给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就算上城市情报网去搜寻我的事情,我也已经对基础资料库动过手脚,搜寻出来的只会是假情报。

  可是……这种小孩子耍小聪明的隐瞒手段,恐怕打从一开始就被这个男子完全看穿了。不过他仍然让我留在身旁,肯定是因为他内心甚至怀抱著期望,希望一切真相能够藉由我揭发于世。

  男子看著我。

  直逼近眼前的昏暗眼眸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充满血丝。

  「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这座城市,宇津见?」

  「………改变……城市?」

  我这才惊觉。

  我自不量力地想要改变这个男人,可是眼前这名男子却更疯狂地渴望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听不懂。」

  「你出生的时候,恰好那场战争也结束了。」

  「嗯……我没赶上那场战争,只是听人家讲过而已。」

  即便不是拥有“圣杯”的新人类,但我依然是属于新世代的人。

  「──我出生的时候世界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光是熟悉这个世界就已经用尽心力,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它。可是我知道有人有这种想法。」

  皮匠双眼直盯著我,要我继续说下去。

  「在团体治疗课程当中,有一个老爷爷曾经这样说过──我压根不想要不老不死。我只想顺其自然活著,然后死去。“圣杯”不是那种毫无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拿,那些在战争当中死去的人岂不是白死了……他是这样说的。」

  「那就是你学到的“情感”吗?可是不是那样的,那是他在自欺欺人。」

  男人的手指紧扣住我的双肩。

  「那个老人其实是想去见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家人。“圣杯”绝不可能帮他实现这样的愿望,只会抚慰他而已。」

  「他不付诸实行……是因为他没办法杀害自己吗?自杀是非常可怕的行为,从者也会主动出手阻止。」

  「那些家伙哪有这种权力。这里,这个地方是人类的土地!是属于人类的土地!有什么必要得藉助那些亡灵的协助?就算城市外面现在还是不能住人的活地狱,也不代表我们得遭到这样的对待──」

  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指头深深陷进我的肩头,力气大到足以留下指痕。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男人对从者一直怀抱著这么激烈的情感。

  在我们简单的往来关系中,有一件事我到现在仍然不明白。现在应该有机会可以知道了,知道这名男子究竟想要对自己的从者路易寄托什么样的希望。

  ……可是当我的双眼也注视他的时候,男子彷佛感到很狼狈,向后退了开去。

  「啊……对不起……对不起。」

  原本带著热情口吻滔滔不绝的皮匠把视线撇开,和我保持距离,又再度回复沉默。

  我多么想再听他多说一点。

  压抑已久的情感无法用言语诉说,只能用内心直接感受……那时候的我觉得这就是男子想要传达给我的讯息。但那却是可怕的错误。

  「师傅,你讨厌这座城市吗?是不是有一种想法,想要彻底破坏这座城市呢?」

  「我……深爱这座城市。我打从心里,打从心里想要拯救它。」

  从他口中吐出空洞的言语。

  「可是你还是打算要离开这里对吧。」

  「嗯。」

  当时的我和现在一样,幼稚又愚蠢。

  情感只能用行动来表现。光是在内心想,真正的愿望是不会自己实现的。

  不管是人、城市或是世界,都只能靠著流血才能改变。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的时间。

  我为了自己的工作,战战兢兢地和波吉亚兄妹俩接触,向他们购买黑社会里流通的情报。

  和他们接触的过程当中,我得知那件残忍杀人事件的调查区域已经缩小到《秋叶原》地区了。

  同时我也知道又有新的作品……被害者惨不忍睹的尸首被人发现,嫌犯在监视网路上留下了模糊不清的身影。另外在警方严密的警戒之下,仍然又有人失踪。

  虽然我也觉得皮匠与路易有点怪怪的,但始终没办法真的对他们起疑心。在我内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把他们分类为马赛克市的受害者方,一直没办法舍弃这样的念头。

  在上次和皮匠认真谈过之后,我也曾经不抱期待地前往工作室看看。

  每次去都看到工作室的门口铁门拉下,我也只能耸耸肩。

  我还曾经在街上遇见过路易一个人独处。知道师傅还没离开这座城市,确实让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可是相较于路易态度一如往常,没什么改变,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却是不著重点。两人聊著聊著,竟然稍微争执了起来,最后离开的时候彼此都有些尴尬。

  要是有心的话,从者是可以隐藏身形的。路易应该是让我找到他的,可是我却没能发现他给出的信号。

  那一天不同于往常。

  工作室的铁门没有完全关上,门锁上看得出来有人从外面硬是撬开的痕迹。

  我从来没有遇过什么事前的第六感或是不祥的预感。

  可是很突然地──我身上的灵障忽然破裂,赭红色的鲜血从伤口中渗流出来。

  恶灵开始大肆骚动,告诉我有异变发生。

  有人死在工作室附近。

  「……啊啊……咿……呜……」

  厌恶与不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禁呻吟起来。又一个人,又一个人──

  我忍著苦痛,偷偷潜入静悄悄的工作室内,发现里面有一个陌生男子倒卧在血泊当中。

  那是当局的调查员。他被一柄半月型的圆皮刀深深刺进喉咙内,早就已经没了性命。

  我在周围感觉不到那名调查员的从者,却看到工作室内的墙壁,竟然意外开了一扇密门,鲜红的血迹一点一点通往地下室去。

  从地下室里传来悲痛的低沉啜泣声,还有开朗活泼的法语歌声。

  「路易──」

  我的心思完全被这声音的主人吸引过去,想要走下通道一探究竟,完全没注意到引起这一连串惨剧的犯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的身后。

  就这样──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男人壮硕身躯压在底下。他已经不再动弹。

  激烈的几十秒钟过去之后,整间工作室受到恶斗的波及,变得残破不堪。

  我身上吃痛的伤势也不遑多让。肩关节脱臼,有一只手使不上力。被铁锤重击的肋骨也被打裂,感觉好像立刻就会断成碎片一般。

  被男子重重压在身下,我连呼吸都有困难,但还是勉力把男子身躯挪开,从旁边爬出来,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这间工作室里的活人只剩我一个。我的其中一只眼睛被打到,视线模糊不清。只好勉强用剩下的另一只眼睛,再度往地下室走去。

  那里与其说是地下室,其实根本就是地下牢房。

  通道的左右两侧隔著固定间距排列著一间间有铁栏杆的牢房,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现实世界。

  这里宛如新月之夜般昏暗,空气中还飘荡著一股污物的酸腐臭味。可是如今另有一股味道又把这恶臭的气味完全掩盖过去,充斥在这空间内。那就是刚流淌出来的温热鲜血的芳香。

  这地方也和上面一样,留下了激烈打斗后的痕迹。

  纵横交错的通道中心处,牺牲者的尸骸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而那个人就在死者的血泊当中。

  他的上半身被鲜血整片染红,无力地跪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哼唱著那法文歌。

  「……路易?」

  就在我感觉到强大的魔术存在的同时,也感觉到有一股庞大的魔力流动正急速消逝,从现场逸散开来。

  丧失契约主的从者。

  牺牲市民,滥用生命到近乎亵渎人性价值所换来的魔力直接供应给路易,用以维持这个空间。可是用这种方式得来的剩余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

  我环顾四周,每个牢房都有关人。他们应该都是被抓来用为制作下一次作品的人。恐怕是被下了药的关系,现在都无力地躺著。

  「路易──你的御主死了。杀他的人……就是我。要是他愿意把武器放下,我就不用杀他了……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的关系。」

  就算我开口向路易道歉,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耳朵眼睛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他已经脱离契约关系,很快就要回到“英灵之座”。《圣杯》给予他的暂时生命即将消失,而这就是从者的死法。

  这起残忍的犯罪是战后混乱期结束之后前所未见的凶案,路易成为这件凶案的帮凶,究竟得到什么?身为一名英灵,抑或是反英灵,他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呢?

  皮匠想要为这个世界带来变革,结果最终也没成功,只是到处散播死亡。难道路易只是成了革命的牺牲品吗?

  他总是带著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自己的职阶是“Avenger”。他是不是希望能够获得释放,逃出监狱之外呢?

  要是没有“圣杯”或是从者的存在,这出悲剧也不可能会发生。

  (战争……到现在还没结束吗……)

  我陷入一阵茫然,试图接受这难以动摇的事实。

  要是御主死亡,从者同样也会消失。这个道理我理解,但从没了解背后真正的意义。我没有御主资格,又能怎么样呢?

  ──歌声戛然而止。

  「是谁……?」

  我一直站在这里,路易可能是感受到我的体温,低声问道。

  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如陶瓷娃娃般美貌的少年,脸颊好像久未进食般削瘦,手脚四肢如老人一般乾瘪。

  「原来是死神啊……没关系,尽管拿去吧……我有点累了……」

  「路易。」

  我跑上前去,把仰躺倒下的路易撑住,搂著他的头枕在我的膝上,看著他那双虽然睁开但却目不视物的空洞眼眸。

  精神朦胧不清的他已经连我是谁都察觉不出来了。

  我多么想告诉他我是绘里世,想向他道歉。

  可是──看到路易呼吸急促的颤抖双唇,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就快要死了,我却只想著不希望自己受伤,这根本就是自私自利。

  我决定要保持沉默,送他最后一程。于是握住他骨瘦如柴的指尖。

  路易彷佛感到很安心似的,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

  「母亲……」

  ──这就是他消失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坐在血泊中,紧紧拥抱原本有他存在的虚空。

  双眼紧闭,身体因为懊悔与羞耻而颤抖。

  ……这时候忽然有人开口向我问话。事前毫无预兆,而且还带著吃惊的口吻。

  「欸,我说你,是不是不会哭啊?」

  我抬起头来一看──一张恶魔般可怕的脸庞就近在眼前。

  那时一头龙……不对,是一头恐龙。是那种肉食、而且特别凶猛的种类,根本不可能存活在现代的古代生物。

  「──还是说你的泪腺坏了?刚才回归英灵之座的,不是你最亲的人吗?」

  我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环绕著我和恐龙的监狱景象渐渐消逝。

  灯光照明恢复成原本的样子,照出来的是一个空荡荡、没有任何粉刷的混凝土房间。

  这才是地下室原本的模样,路易那充满可怕怨念的宝具效果已经消失了。

  沿著墙壁,遭到诱拐的被害者一个一个倒在地上。

  可是眼前那头身躯庞大的恐龙还是存在,头顶几乎都要摩擦到天花板了。

  「有实体……是从者?」

  「她叫做小红喔。」

  一名少女从恐龙的身后探出头来。

  那女孩年龄与我相仿,头发短短的,身高比我高一点。

  上半身的刺绣运动外套配上短裤,打扮像个小男生一样。我当时身材还很娇小,头发也还没剪短,女孩的模样和我正好完全相反。

  如果不是已经听到她的声音,恐怕还会把她误认为男生。话虽如此,她说话的口气真的很粗暴。

  没错,向我问话的不是那头恐龙,而是这个女孩。那头恐龙可能是她的从者,只是静静地注视著我们两人。

  「──你就哭嘛,他人不都已经死了吗?虽然他和诱拐我的人为伍,不过对你而言,他应该是很亲密的人吧?」

  「……我不知道……要怎么哭。只是觉得好丢脸……羞耻到快死了。」

  我低垂著头,内心满是哀伤。女孩从前面展开双手把我抱个满怀。

  「这样啊──你也真是伤脑筋耶。」

  一点都没错。现在我的脑袋真是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

  难以抑遏的杀戮冲动、丧友之痛、不知道该保持适当距离感的女孩,还有恐龙。

  「哎呀──你一身伤痕累累又满身鲜血,看起来真是惨不忍睹,这样你竟然还能活下来。不过我也很久没洗澡,也和你一样脏兮兮就是了。」

  「………是啊。」

  「哈哈。」

  我一边莫名其妙给人抱著,一边还得听她说我一点都没兴趣听的事情。

  我的魔术回路已经回复,确认当局的增员人力已经在路上了。现在除了等待之外,我也无事可做,无奈之下只好陪这个女孩说说话。

  就如同我的料想一般,这女孩是被皮匠诱拐来的被害者,最后也成了这次事件少数几名生还者之一。

  这女孩从别的地方来到《秋叶原》,结果遭到诱拐,还被下药迷昏。其实她现在刚好稍微离家出走一趟,搞不好家人此时此刻都还没报失踪呢。

  先前的失踪者当中一直都没有小孩子。

  可是不能否认的是皮匠自己也很著急,才会像最后攻击我那样,把小孩当作目标──

  但是这女孩遭到诱拐并非毫无来由。

  她以前曾经在双亲的要求之下参加过某场团体课程,似乎就是因此才会被皮匠看上。

  「你说你……没有召唤过从者?你也是一样吗?」

  「什么一样?」

  少女侧著脑袋说道。

  「我的名字叫做卡琳。」

  「……卡琳……那头恐龙就是你的从者吗?」

  「对啊!这是我第一次和小红见面,今天是第一次喔!不过她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就是了。」

  她的脸庞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

  「──可是她看起来真可爱耶!你说是吧!」

  恐龙也低吼了一声,这是在微笑吗?

  这名长相奇特的从者后来判别真名是Berserker‧鬼女红叶。

  卡琳从小长大的家庭严格禁止召唤从者,除了这次关系到自己生死存亡的偶发事件之外,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召唤行为。

  「其实我一直都在瞒著家人,偷偷和小红说话。好像也不是说话,就是感情会模模糊糊地传达过来。就像用图文字表达讯息一样的感觉,你了解吗?」

  「……我根本没办法想像。」

  卡琳与红叶的主从关系又是属于特殊案例,与心理创伤或是从者恐惧症之类完全不同。

  听说打从出生以来,卡琳就一直听得到有“声音”在向她说话。鬼女红叶总是陪在她身边守护著她。

  「呃……卡莲……?」

  「我是卡琳,不是卡莲。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绘里世……宇津见绘里世。」

  这就是我和卡琳,以及鬼女红叶的邂逅。

  *

  事件结束之后,我被老师……被卡莲狠狠教训了一顿。

  她怪我行事莽莽撞撞、不经思考,所以才骂我的。

  可是关于我最害怕的事情──亲手杀死一名市民,让对方的从者消失的这件事,她却不是很在意,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的处理方式就只是对我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那是正当防卫。我是城市管理AI,如果是我下手的话,在法律上、伦理上都是大问题。可是绘里世是拥有马赛克市市民权的市民,所以没关系。」

  一方面这让我重新认知原来AI都是这样的吗?不过或许卡莲的本尊原本就是这种万事不萦于怀的淡泊个性也说不定。

  我原本的监护人千岁每次有事没事就会对我一个人独居的事情有微词,可是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她对我的干涉也变少了。

  她只是冷冷地对我说:既然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性命,你就是如假包换的大人了,恭喜你。

  明明有调查员为此牺牲惨死,但是千岁认为这件事好歹算是我独力处理掉的案件,好像甚至对此感到有些骄傲。她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更让我认为离开真鹤家是正确的选择。

  她还说了:到头来,遇到危险也只能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了能够活下去,就必须杀死危害自己的敌人。

  即便在战争时期,这种因果报应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但我内心的重担还是没有减轻。

  在我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他们……真的是敌人吗?他们会不会反而是牺牲者呢?

  就在我烦恼不已的时候,陪在我身旁的不是AI也不是人类,而是身为从者的路修斯。

  从我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严格教导我一些护身术还有面对暴力时的应对技巧。他当然也明白这些技术不仅可以救我自己一命,同时也会成为杀伤他人性命的武器。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对我没有责备,也没有言语上的安慰。

  他只是拿起长枪陪我练武。自从我离开老家之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一起练习了。

  在中间的休息时间当中,路修斯向我提起这么一段往事回忆。

  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在罗马郊外遇到强盗。

  他勇敢无惧地拿起短剑,单身迎战抢匪。

  虽然勉强击退抢匪,可是这名抢匪也因为路修斯造成的伤,使他再也无法走路,最后沦为乞丐。

  每当路修斯经过街道的时候,他都会看到那名乞丐,内心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后来那名抢匪生了病,因为受到照顾的关系,而舍弃了原本对罗马众神的信仰,改信当时某个信徒正慢慢增加的一神宗教,意外比路修斯更早成为信徒。

  路修斯后来在战场上成为一名枪兵,杀死几百名蛮族军兵。之后更成为指挥军伍的百夫长,夺走数千名蛮族人的性命。可是他说,他从没有忘记过最初被强盗攻击的恐惧,以及第一次用短剑刺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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