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Space Writer

  扑通一声,心脏猛跳了一下。

  视野产生晕眩似的变形,让我的智慧型手机差点脱手。

  ——什……什么……?

  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盯着这串字看。「天」「野」「河」「星」「乃」。这些文字,这个排列顺序;邮件账号的英文与数字。

  「太离谱了……」我赶紧打开简讯。我手指发抖,操作失败了两次。

  内文很简单。

  【开电脑。】

  咦……?

  内文只有一行。就算卷动页面,接下去也没有任何文章。

  我看着桌上那台星乃爱用的电脑,然后再次查看简讯的寄件人。上面仍然显示着「天野河星乃」这个名字,不管看几次都一样。

  ——不可能。

  会显示出这个名字,就表示有人用星乃的邮件账号发了简讯给我。星乃的智慧型手机应该早就因为未缴费而被解约,照理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有人接手了这个邮件账号?

  不管怎么说,我开了电脑。虽然很好奇简讯是谁发的,但更让我好奇的是简讯中吩咐的内容。

  等了一会儿后,萤幕上显示出桌面。

  很奇妙。以前看到的时候,整个桌面应该都被星乃留下的资料夹填满,现在却全都消失了。上面连垃圾桶资料夹都没有,就只有正中央放着唯一一个资料夹。

  「给大地同学」。

  看到这个名称,让我全身一震。

  错不了,就是给我的。更新日期是三年前,想来是星乃即将出国那阵子。

  我的手在发抖。我对这里头写的东西感到害怕。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也许是。我一瞬间想起了在筑波太空中心看到的她的「遗言」。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点进去。资料夹里有琳琅满目的文件。

  【关于超光子〈迅子〉通讯机的原理】。

  迅子……?

  我拿起了挂在书桌旁的「那玩意儿」。是星乃成天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她称之为「超光子通讯机」。

  卷动画面看下去,就渐渐看出这篇文章就是星乃创造的这个「发明物」的说明书。从想到这个发明构想时的备忘、列有许多算式的原理讲解到立体的设计图,从多方面说明这个发明。

  【杰拉尔德·范伯格在一九六七年将比光子〈Photon〉更快的粒子命名为「迅子」。在此我也仿效先达,将这次的超光子称为「迅子」。只是虽然我称之为迅子,但严格说来也有很多地方和范伯格的学说不同。我决定按照当初提倡「超光速粒子」存在的阿诺·索末菲所想象的最原始而原本的定义。因为关键就在于比光更快这一点,如果写作超光子,念作迅子,一定很帅气,嗯。】

  我一边看下去一边心想:真有她的风格。不太像论文,比较接近随笔,又或者说是日记。

  我很想仔细看,但更在意后续。应该会有一些地方是写给我的——我怀着这样的期待与害怕,慢慢卷动画面。

  【迅子会超越时间。严格说来,是会回溯时间,从未来流往过去。为了证明这个假设,我发明了通讯机。透过超光子穿越时光的通讯机,就简单称为「超光子通讯机」吧。唔,帅气。】

  我的手当场定格,然后轻轻碰了碰放在桌上的对讲机。

  这就是……穿越时光的通讯机?呃,可是,超光速就可以穿越时间吗?理论上说得通吗?

  穿越时光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件事。

  ——应该也不可能是——星乃发讯的电波,这三年来都在宇宙空间徘徊吧。

  真理亚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交给我的那段影片。我播放的星乃那段疑似「遗言」的影片,嗓音粗豪的人形轮廓画面,也未尝不能说是从三年前的过去「穿越时光」送到现在的讯息。

  【……经过反复实验,得知这种通讯机有几个弱点。首先是通讯只能在两副子机之间成立,如果用一般收讯设备接收,画面和声音就会发生决定性的失真。由于是把光子放到超光子上发送画面,如果没有能接收超光子本身的机制,资料似乎就会流失。】

  ——难不成……

  一切都是推测。但我感觉到先前那一个个无法理解的现象,就像拼起的拼图,在我脑海中牢牢嵌合起来。

  如果顺利,也许就能好好看懂星乃送来的「通讯」——那段只有人影轮廓,声音也很混乱的「遗言」;也许可以好好听她说完最后一段话。这的确让我害怕,但我说什么都想知道。

  她留下的遗言,最后几句话。我想透过更清楚的画面、更清楚的声音,好好听完。

  所以我继续动手。

  资料显示出来后,出现「一则讯息」的字样。我拉出线卷式的连接线,把「超光子通讯机」戴到头上,就完成了所有设定。

  我按下Enter键。只是播放影片,我的呼吸却开始紊乱了。我在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渴求星乃。我要星乃的脸、星乃的说话声、星乃的话、星乃这个人的存在。我总觉得长达三年疏远的她,就待在这切成方形的萤幕另一头。

  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显示。

  我等了十秒钟左右。

  然后——

  画面突然亮起。闪光灯似的光照亮我,然后显示出画面。失真的影像就像调色盘上的颜料,五彩缤纷地搅拌在一起,变形渐渐修正,形成掺有杂讯的「影像」。

  「嘎……哈……」空气从喉咙泄出。有种仿佛身在太空的氧气稀薄感,有如心脏被挟持的迫切感与紧张感,让我全身僵硬。

  星乃显示在画面上。

  【2025】→【2022】

  有着亮丽光泽的美丽黑发。

  雪白剔透的肌肤,水润饱满的嘴唇。

  清秀的鼻梁,微微泛红的脸颊。

  ——啊、啊……

  出现在画面上的,千真万确就是天野河星乃。现在她身穿太空人的制服,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刚认识时她那头乱糟糟不去剪的头发,现在也已经梳理整齐,用高雅的发夹夹好。她从高中毕业后,身高也开始迅速增长,轻而易举地通过了JAXA的身高门槛。二十二岁的美丽女性,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那曾是茧居族少女的影子。

  然后——

  『大地同学,好久不见。』

  ——!

  确实是星乃的嗓音。和以前在筑波看到的影片不一样,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嗓音。

  她——天野河星乃,平静地露出笑容看着我。她会像这样温和地露出笑容,是从几时开始的啊?仿佛以前那隔着刘海送出充满敌意视线的少女时代从未存在过,现在的她透出的是一种隐约的成熟姿色与稳重。三年前过世的星乃,年纪理应比现在的我小了足足三岁,我却觉得好像在面对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女性。

  对此我感受到的寂寞胜于怀念,这是为什么呢?

  『大地同学……?』

  耳边听到说话声以及像是有点紧张的呼吸声,最重要的是就近在眼前的她的身影。她头上戴着像是对讲机的东西,由眉月型的拱架连接起一对圆盘,从这造型就可看出和我这边的「超光子通讯机」同款。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了?都没有回答耶……』

  她在萤幕另一头露出狐疑的表情。她每叫我一声大地同学,我胸口深处就有种像是被填满,却又像被绞紧的感觉。每听她叫我一声,心中的星乃就会复苏,简直是一句魔法般的话语。无论如何成长,变成稳重的成年人模样,只有叫我「大地同学」的嗓音并未改变。

  ——这里是……

  她的背后可以看见两个圆窗与很大的气密舱门。ISS——国际太空站,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船内实验室。毕竟我亲眼看过模型,也曾透过画面看过实机,所以错不了。她的身体因为处在无重力环境,频频有些飘起,以及有些像是手套的物体在空中持续旋转,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喂?大地同学?』星乃朝着我挥手。『喂,听得见吗?看得见吗?大地同学,回答我嘛……』

  她就像看得见我似的,亲昵地对我说话。

  『我说啊,不要当作没看见我,说点什么啊……』

  星乃的表情变得泫然欲泣。即使平常看起来很跩,外表变成熟,但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变得怯懦。好久没看到她快哭的表情,让我胸口一紧。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

  「不要哭啦,笨蛋……」

  就是在这一瞬间,仿佛听见我说话的声音,萤幕里的——「三年前」这段影片中的她睁大了眼睛。

  『通了!』她露出笑容。『总算听见了!听见大地同学说话!』

  ——咦?

  太奇妙了。她仿佛在演一出独角戏,像在与别人说话似的对答起来。

  『那我重新打个招呼。好久不见了,大地同学。』

  「咦、咦?」

  『啊,大地同学,你是不是有点吓到了?看你戴着那副通讯机,应该就表示那封简讯你确实收到了吧?』

  ——怎么?这是怎样?

  我一阵错乱。我觉得刚刚我和星乃之间的对话是成立的。

  这是错觉。理智这么告诉我。

  不可能。这段影片是三年前的她录下来的。就只是一段影片,不是直播也不是Skype。但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击碎了我的理智。

  『——话说,你那眼镜是怎么了?镜框都歪了。而且你视力变差了吗?』

  「呜恶!」

  我忍不住摘下眼镜。这副眼镜是去年买的。或许是因为生活不规律,最近视力急速衰退,才买了这副眼镜。三年前就过世的星乃为什么会知道这副眼镜?甚至连镜框歪了也知道?

  「你……看得见我?」

  我朝萤幕说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蠢事。

  『当然看得见啊。』

  「你骗人。」

  『奇怪,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这只是影像。」

  『是影像没错啦。』

  在这互不相让的问答后……

  『咦,果然怪怪的……』她操作手边的键盘,并露出认真的表情。『你那边的收讯处显示「HOUOU」……HOUOU、HOUOU,啊啊,是不死鸟「凤凰」啊?可是我没听说过有卫星叫这样的名字,一定是新的孩子吧?你那边是西元二○二五年对吧?」

  「是、是啊。」

  『那果然成功了。我确实跟三年后的大地同学连上线了。』

  ——这什么情形?

  我还在错乱。

  她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还在作梦吗?

  『嗯,原来啊……』

  她微微低头,像在查看什么地扫动视线,然后说:

  『对三年后的大地同学而言,也是啦,会一脸像是看到鬼的表情也不奇怪吧。』

  「星乃。」

  『什么事?』

  「你真的,是星乃……没错吧?」

  我还不敢相信。这是怎样?为什么?怎么弄的?

  『对,就是我啊,天野河星乃。』

  这自我介绍加上有点难为情的笑容,是我认识的星乃。

  「这……是在和三年前的你连线?」

  『就是这么回事喽。』

  「我不敢相信。」

  『可是,隐藏资料夹的内容,你已经看了吧?』

  「隐藏资料夹……啊、噢,说是超光子怎样的。」

  『那你应该就懂吧。我们现在就是透过「超光子通讯机」,跨越时间进行通讯。从我看来,是和三年后的你通讯;从你看来,是和三年前的我通讯。』

  「这种事情……」

  我看着星乃的脸。

  我的确看了那个隐藏资料夹。「超光子通讯机」的讲解、基本原理,还有使用方法,我也都看了。可是,那应该只是让我能以清楚的声音与画面,播放真理亚给我的那段「影片」,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和三年前的对象「通话」。而且照常理,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吧。

  『不要吓到,好好听我说喔。有些话,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说。』

  「有话要跟我说?」

  她突然端正姿势说了:

  『我很担心大地同学。』

  我的心起了一阵涟漪。

  「……担心?」

  『对,担心。大地同学你啊,该怎么说,总是酷酷的,有点玩世不恭,对吧?所以我就想说你这种个性将来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我才特地设定在「三年后」。』

  她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一双纯真、毫无阴影,有如太空般深邃的眼睛。我对她这种视线有着几分害怕,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之前我也说过吧?大地同学对未来总是太急着抢在前头,属于不擅长在当下全力投球的类型。因为害怕失败,不敢去挑战。』

  「这……」

  我无法反驳。

  『大地同学,你带我去到宽广的世界。多亏大地同学,我才能克服茧居,当上太空人。所以我也想报答你的恩情,我想支持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

  『其实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只要扪心自问,对自己坦白。』

  「你在说什么?」

  『这个超光子通讯机,本来我是打算当成在太空和大地同学通话用的私人频道……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耶。本来我是想回地球之后再告诉你,但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现在跟你说,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担心你是多管闲事啦。』

  已经回不去……这句话让我想起最重要的事。

  ——没错!

  「你、你要不要紧啊?那个,ISS,都没事吗?」

  三年前的ISS。我应该早点从这个情境发现事情不对。那是星乃殒命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问题。

  『……我想,大概不行了。』星乃静静地说出残酷的事实。『ISS现在处于无法控制的状态。我想再过几分钟,机体就会撑不住了。』

  「天、啊……」我觉得眼前突然一黑。

  明明奇迹似的和星乃联络上了,却只剩下几分钟,这太残忍了。

  「应该有办法!有办法得救……!所以星乃你——」

  『没有。』她说得小声,但很清楚。『没有方法可以得救。我全都试过了,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不要放弃!会有的,只要仔细找,应该会有方法的!」

  『直到刚刚,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

  她视线低垂地说:

  『内部的机器全都当机了。我想想,用个人电脑来比喻,就是触控萤幕和键盘全都故障,连电源都开不了的状态吧。无计可施。』

  「对了。联盟号!不是有逃脱用的联盟号太空船吗!还有其他乘组员呢?」

  她默默摇了摇头,脸上有着平静而深沉的觉悟。

  「你骗人……我、我才不相信,这种事……」

  我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得察觉到了。是星乃说无计可施。那样一个天才这么说了。

  『你放心,大地同学。我计算过了,照这个轨道下去,我想ISS会在大气层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没问题。』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无法理解她说的话。明明再过几分钟,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为什么她却显得这么若无其事?

  她始终平静地说:

  『听我说,大地同学,我很感谢你,所以我才更不希望你走错人生的路。虽然我会在这里结束,可是大地同学,我万万不希望你走错将来,走错人生的路。』

  「你在说什么——」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这是我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你心中藏着一股热情,也有对遇到困难的人就会不计得失伸出援手的善良。可是,你有那么一点点随波逐流,在意世人的目光,不敢表现出真正的自己。我觉得这非常可惜,也非常可怕。』

  「可怕?」

  『很可怕。你想想,人生很短。只顾着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知不觉间,什么也没能做到,就这么结束了。人生就是有这种可怕。该说是没有预演就直接上场,只有一次机会的可怕吗?我在十七岁才总算察觉到,而让我察觉到这点的,就是大地同学你。』

  「是我?」

  『我多亏了大地同学你,才能当上太空人,像这样接近自己的梦想。所以我才更担心你。』

  「这种担心……」

  我看着星乃正经的表情,「我用不着」这句话哽在喉头。

  『我一直梦想着要来到这个地方。这是我的生命开始的所在,是爸爸和妈妈描绘梦想的地方。就是你带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不是。是你自己努力,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

  星乃摇摇头。

  『你也知道吧,我曾经是个茧居族,连家门都走不太出去。我厌世,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对社会,对自己,都绝望了。可是我认识了大地同学,因此能够改变。就是因为你在身旁陪着我,我才能有再努力一次看看的念头。所以现在,我才会在这里,才能够继承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继承父母的梦想。这就是她的夙愿。为此她才努力当上太空人,继承CH细胞的研究,为了医学上的飞跃性进步而迈进。她借此继承了父母的遗志,洗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父母所留下的遗憾——还不只是这样,由于花了天文数字预算的研究半途而废,被人们评为「浪费税金」、「天花乱坠」。身为他们两位的女儿,为了洗刷这些恶评与风声,她说什么也想完成这些研究。这是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办得到的,堪称宿命的夙愿。

  过程是一连串的苦难。一个连家门都很难走出去,彻头彻尾的茧居族,要去到比天空更遥远的太空,可不是普通的辛苦。光是适应到能够去附近的便当店,告诉大婶店员要买什么,都不知道花了多少天。还不只这样,被恶犬吠了就会跑回来,有飞虫钻到背上又会哭,差点撞到路人都会恐慌。要看着人的眼睛说话,要打招呼,要把心意说出来,觉得过意不去就要道歉,就算不耐烦也不能用空气枪射人——这一切,都是我教她的。无数回忆就像走马灯转啊转的,每一段都让我怀念,有些很滑稽,但她却是正经八百。尽管被这个社交能力零的少女弄得傻眼,对我而言,却是这辈子最充实的一段日子——

  然后她展翅高飞,去到了太空。

  『我啊,是多亏了大地同学才能向前走,才能鼓起勇气打破自己的壳。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样能够打破自己的壳。』

  「希望我?打破自己的壳?」

  『对,大地同学其实也已经察觉到了。所以只要一点点,只要第一步就好。就像我打开银河庄的大门那时,就像我小声对便当店店员说我要买炸虾便当那时。』

  「我说真的,你从刚刚就一直在鬼扯什么啊?」我搞不懂她。「我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吧。为什么、为什么——」

  我嗓音发颤。

  「你为什么……这么若无其事啦?」

  『咦?』

  星乃的表情显得不解。

  「你为什么讲得一副都已经结束的样子啦!」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用喊的。

  「讲什么道谢、担心、最后……明明就还没完吧!」

  『这……』星乃全身一震,缩起脖子。『这,可是……』她一句话哽在喉头。

  「你不是说过吗!不是跟我说过好多次吗!说你要当太空人,在ISS,在你老爸打造出来的『希望』上,继承你妈妈的研究,用这样的方式打开这扇曾经被关上的梦想之门!你的梦想,才正要走下去吧!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吧!可是你却、你却,为什么,摆出一脸参透人生的表情,想把这一切盖棺论定啊!」

  『可、可是,已经……』

  我的话停不下来。星乃想结束自己的梦想,这让我无法接受。她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所以这是我由衷的呐喊。

  「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画面上,一对大眼睛有了水行星般的湿润光泽,就像西沉的太阳那般眯起——

  『这……』

  她以颤抖的嗓音——

  『想也知道,当然不甘心了——』

  一颗水珠,从星乃的眼睛闪闪滴落。

  「既然这样——」我正要说下去的瞬间。

  时限到了。

  萤幕的色调突然变了,那就像是灯熄了转暗,她的身影显得模糊。

  『——对不起,大地同学。』

  星乃拉起视线,喃喃说道:

  『时间,好像到了。』

  这句话让我背脊窜过一股恶寒。

  「星乃!喂,星乃!现在是什么情形!发生什么事了……!」

  『得道别了。』星乃在一阵白光中,整个人亮得耀眼。『我很庆幸在最后,能这样见到你。』

  「喂、慢着!星乃!」我喊得几乎恨不得一口咬住萤幕。「慢着啊,别开玩笑了!哪有这样就结束的啦!」

  『对不起。』

  「你的……梦想,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话先喊出来,很多念头才突然涌上心头,让我无法好好出声。「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一切,一切,都会值得了,不是吗……」

  说到最后,嗓音就像哭诉似的沙哑了。

  『大地同学——』

  星乃皱起脸,像是原本忍着的情绪溃堤,像是先前虚张声势的面具被扯下,紧紧咬住嘴唇。萤幕变得更白,传来巨大声响,画面剧烈闪烁摇晃,背后的墙壁凹陷到骇人的地步,让我们知道极限即将来临。

  萤幕上有「影像」侵蚀般插进来。许多视窗围绕着她开启,显示出许多不同视角的画面。视窗中可以看到有无数人造卫星在大气层中发热,碎片拖出光的轨迹——

  成了流星雨。

  「星乃……!」

  我大声呼喊。一喊之下,水珠就溃堤似的从她的眼睛一滴滴落下。

  『大地同学,对不起……』

  她挤出颤抖的嗓音……

  双手在胸前交握,忏悔似的说:

  『对不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把讲义撒了一地。』

  星乃的身影笼罩在纯白的光芒中。萤幕上开出数量多得乱七八糟的视窗,显示ISS即将燃烧殆尽的模样。

  『对不起,在筑波发射火箭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跑掉。』

  ISS开始崩毁。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太阳电池面板严重变形,化为无数长方形碎片撒了出去。两侧的散热器弯折断裂,追着散开的面板碎片飞向宇宙空间。

  『在ISS展遇到的时候,谢谢你替我包扎。』

  闪烁的萤幕中,星乃被崩毁的ISS画面围绕,继续说着独白。面临这电影最终场景似的非现实光景,我无能为力,只能一再呼喊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大地同学把照片给我,我好高兴。』

  ISS的桁架就像挫折的心一样应声折断,波及俄罗斯的居住舱星辰号,撞得四分五裂。机器手臂一瞬间凌空划过,美国的实验舱命运号燃烧殆尽,接着欧洲实验舱哥伦布号激出剧烈火花渐渐熔解,遮蔽板脱落的七叶窗半球体就像花瓣似的从它旁边掠过。

  『大地同学买给我吃的炸虾便当,每次都好好吃。』

  最后剩下的日本实验舱,名叫「希望号」,船外实验后勤模组贴在实验平台上,就像被钓起的鱼,在机械手臂上挣扎了一会儿后连根折断,被抛了出去。

  『我在爸爸妈妈死后,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讨厌社会,讨厌人类,讨厌活着,想死,想消失,每天都好痛苦。可是……』

  脑中闪现的身影一瞬间映出了她的轮廓,露出随时都会消逝的笑容。

  『我遇见了大地同学。』

  船内保管室激出火花燃烧殆尽,只勉强留了个原形的船内实验室——星乃所在的房间烧得像一团火球,体积在坠落过程中迅速减少。

  『你对这样的我非常好。每次都来我家看我,听我说话,陪着我。』

  接着ISS迎来了尾声。它化为一颗燃烧自己飞逝的流星,冲进大气层,直到最后都炽烈地发出生命之火的光辉,变成一条细细的线,最后连这条线也像睡着后的眼睑,渐渐燃烧得无影无踪。

  『爸爸和妈妈死掉以后……我活着,一点好事……都没有,可是……认识大地同学以后的每一天,真的、真的,好开心……』

  开在她四周的许多视窗就像宣告结束似的接连关闭。

  一同坠落的无数卫星争奇斗艳似的起火,接着燃烧殆尽,化为一道道的光,就像阵亡将士那般纷纷消逝。

  「星乃……!」

  『大地同学——你一定要,一定要,抓住……美好的未来喔……』

  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萤幕没有画面,只剩声音,传来她那细小但清楚的呐喊:

  『啊啊——可是我还是,好不甘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跟大地同学,一起……抓住梦想,爸爸、妈妈的梦想,才正要继续。我不要,不要这样,这样还是……太过分了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啊啊,啊啊,大地同学、大地同学、大地同学——』

  这时候,萤幕上可以看见一个人影——不,是一名女性——被抛出残骸的轮廓。一头长发就像翅膀一样摊开的身影,最后朝我求救似的伸出手。然后在没有大气的虚空中,她的嘴唇动的时间只有一瞬,但让我确实看出了——

  插图p121

  救、救、我。

  下一瞬间,更强大的光芒吞没了她,随即化为蓝色的流星,燃烧殆尽。

  画面中断,萤幕变成全黑。

  我动弹不得。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待在全黑的画面前,睁大眼睛,僵住不动。口好渴,心脏的跳动一直不对劲。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很明白。不是在三年前,而是现在,就在我眼前——

  她死了。

  【2025】

  『那个,学长……我是叶月。不好意思,三番两次打电话留言给你……那个,我知道这是我多管闲事,可、可是最近,都没有看到学长,我、我愈想愈担心……请问,学长还好吗?不知道现在学长人在哪儿呢?』

  隔了许久才按下的电话留言服务通知,有多达五件叶月的留言。听着她担心的说话声,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回电。

  电脑的资料里还有后续。在讲解「超光子通讯机」的文章后面,还累积了大量的文章。附带一提,通讯机后来再也开不了机。我和星乃进行的最后一段对话内容也并未储存起来,仿佛一切都是幻觉,什么都没留下。

  这完全无视阅读者懂不懂的脉络,意味着星乃写这些文章并未以要让别人看为前提。说得更精确点,甚至给我一种印象,觉得她是把不知道要往哪儿丢的文章与资料全都丢进这个资料夹。通篇都是复杂的算式,又或者是加进手写部分的图解,以及顶多分了章节却几乎连小标题都没有的文字浊流。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不但超乎意料,甚至可说是荒唐无稽。

  然而,星乃潦草写下的这些充满错漏字的文章,以及算式、图解、作业步骤、实验结果、庞大的研究资料——都证明了这份资料不是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年轻的天才科学家星乃正经八百进行的研究。

  【人类的记忆,有87%来自视觉资讯。】

  【所谓视觉,是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感测通过视网膜的光子的过程。】

  【光子永远伴随着等量的超光子。这超光子会在视网膜内的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上留下记忆的超光子残像。也就是说,若光子在脑细胞留下的记忆为「正极」,超光子就是在视网膜细胞上留下「负极」。】

  【从这些记忆资讯是留在视觉这点而言,日语的形容中最接近的,大概就是「记忆烙印在眼里」吧。】

  【刻在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压缩为资料,透过超光子通讯发送到过去。】

  【视网膜细胞超光子痕迹扫描型记忆资讯发讯机〈Retina visual cell tachyon eng〉。】

  这串长得要命的正式名称后写着简洁的简称。

  【Space Writer。】

  这是一种把现在的记忆「写进〈Write〉」过去记忆「空容量〈Space〉」当中的机器。也就是说,能去到「过去的世界」——以已经被用到烂的说法,就是「时光机」。

  「不会吧……」我看完这一切后,自问自答似的喃喃说出这句话,整个人靠到椅子上。太离谱了。不管读几次还是会这么想。然而,我却有着不能加以否定的理由,毕竟我就是实际体验过了。我透过「超光子通讯机」,和「过去世界」的星乃对话过了。

  和过去的人物通讯的机器——这本身就已经可以称为时光机。因为只要能把资讯送到过去,就能改变现在。把赛马的结果送去给过去的自己,转眼间就能变成亿万富翁。

  【我一直想发明时光机。】

  星乃明确地写下这句话。时光机。听起来很科幻,很脱离现实,很荒唐无稽。

  【我好想见过世的爸爸和妈妈。所以我就想到,只要发明能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想到这样就可以找回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这是一种几近妄想,岂有此理的愿望。但她付诸实行了。

  【为此我发明了「Space Writer」,但它有着重大的缺陷。就像过往各式各样的时光机假设一样,要回到过去,都将受到绝对不可推翻的限制。时光机最多只能回溯到创造出时光机的时候,不管怎么想回到过去,都无法回去发明出时光机之前。以Space Writer来说,只能回溯到扫描视网膜细胞而创造出来的点。逻辑上这是当然的。毕竟用来回到过去的受器不是别的,就是自己,而在扫描自身记忆的时间点之前,当然不存在这样的受器。】

  【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绝望了。我扔开这个发明,然后打算去死。】

  她赤裸裸地诉说着。

  【可是,我改变了。我认识了大地同学。】

  我的手指当场定住。但我立刻挪动滑鼠,往下卷动画面。

  【我认识大地同学,学到了很多。我摆脱茧居,走到外面,见到别人,体验了很多事情。我和大地同学一起创造了好多回忆。这些事情做着做着,我就不再想死,也不再想回到过去了。】

  有过这样的事……星乃不为人知的烦恼与挣扎,让我看得移不开目光。我焦急地动着手指,继续看下去。

  【我已经不再需要Space Writer了。可是我想到,也许大地同学还需要。因为大地同学——】

  ——缺乏梦想。

  这个字眼不断被重复提到。梦想、梦想、梦想。星乃说得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但我听了却没有共鸣。她是想当太空人的天才,与我这个凡人之间有着填补不了的鸿沟。梦想这种东西不会实现。梦想——你倒是说说梦想到底是什么啊。

  【所以我把Space Writer留在这里,让大地同学无论如何都觉得后悔时,还能从头来过。】

  最后孤伶伶地分开写下的一行字,像是一个公式。

  【A×C=P】

  ○

  之后我发疯似的翻找星乃的房间。拨开塞满地板的大堆破铜烂铁,书桌的抽屉与柜子不用说,从厨房排水管到马桶水箱,能找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连电脑里的资料,我都红了眼睛翻找。我不眠不休地找个不停,体力撑不下去就累倒,等意识恢复后就猛灌坏掉的固态保久食品和自来水,又继续翻找。找什么?想也知道,当然是找星乃留下的最后一项发明——Space Writer。星乃确实写说已经完成了,而我也透过「超光子通讯机」得以窥见一斑。既然这样,应该就会有。这件发明应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这一周以来,不管我怎么找——

  就是找不到「Space Writer」。

  「该死……!」

  我抓住东西就拿起来,朝墙壁砸过去。有着飞碟外形的布偶撞上舱门,无力地弹了回来。

  为什么找不到?

  为什么不跑出来?

  是本来就没有时光机吗?

  我不会想让人生重来。我这残渣似的人生根本不重要。可是,星乃的人生不一样,星乃的梦想不一样。只有这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步。有人用那场荒唐的流星雨践踏了她的梦想,我绝对不原谅他们。所以,我需要。

  需要时光机——需要星乃所谓的「Space Writer」。

  「该死,为什么,找不到……」

  我饿得一肚子火,抓起手边的空罐一扔,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

  ——!

  震耳欲聋的警铃响起,我惊觉地回过神来,朝电脑萤幕一看,上面映出了公寓周围的光景。上面显示出监视摄影机的画面,是星乃这个被害妄想与厌世的结晶,亲手将银河庄的保全系统强化到大都会银行的等级。

  「啊……」

  五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下了卡车。他们指着公寓讨论,一边把红色角椎放到四周,贴上胶带围起。

  ——这、这是怎样?他们打算做什么……?

  他们走动着察看公寓外围,以粗暴的动作撤下设置在围墙上的带刺铁丝网以及围墙垮下的土石。连我也能轻易想象出他们来到这栋久无人居的公寓,是要开始做些什么。公寓最近要拆除,麻烦你先去整理遗物——我想起了真理亚的话。

  我在玄关急忙穿上鞋子,走到门外。不知不觉间已经下起了雨,还被风吹进了二楼走廊。

  「你、你们在做什么啊!」我一开门就朝楼下大吼。他们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看向我,然后面面相觑地讨论:「喂,有人住?」「不,我没听说啊。」工作服上印有附近一家建设公司的名称。

  「我明明就还在里面吧?」

  我从公寓楼梯跑下去,逼问这些作业员。尽管听见内心的声音在对自己说:镇定点、要冷静,但我已经失去理智。我无法忍受星乃那么宝贝的这艘「太空船」受到损伤。

  一名作业员冷眼看着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我们听说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

  他口气很有礼貌,但皱起眉头的眼神在在透出怀疑,而这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脸和衣服。可以确定的是,他在怀疑憔悴得皮包骨,打扮又邋遢的我是什么来路。

  「我是,那个……」

  我一时间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什么人?不是公寓的房客,也不是星乃的亲人。冷静下来一想,就发现我没有任何权限可以阻止他们进行拆除作业。

  「呃~~我是之前房客的,呃,朋友……」

  「朋友?」对方更加皱起眉头。「普通朋友,为什么会在公寓房间里?根据惑井不动产的说法,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住了耶。」

  「我是……来整理一下……遗物……」

  「整理遗物?哦~~……这么说来,你果然不是这里的房客是吧。」

  作业员检查手上的板夹,然后看了看手表,显然想赶快开始上工。

  「请问贵姓?」

  「我是……平野。」

  「那么平野先生,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来工作的。下周就会有重机过来,我们得赶快架好鹰架,铺上塑胶布才行。」

  「不能这样,我会很伤脑筋。」

  「你伤脑筋,我们也伤脑筋啊。有什么意见,请打电话给惑井不动产……好了,开始吧!」

  男子一声令下,其他作业员纷纷答应。

  于是工程开始。他们拿起钳子与槌子等工具,开始破坏围绕建地的栅栏与铁丝网。

  「啊、啊,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们要报警了!」「请先不要拆除!」「这小子,该死,放开我!」我和几名作业员纠缠在一起,他们使出蛮劲拉扯,没过多久,我就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到地上。

  「唔……!」

  我的头栽进泥泞,一瞬间无法呼吸。「喂、喂,你要不要紧啊……!」他们慌慌张张跑过来。大概是觉得万一害我受伤就不妙了,但过了一会儿,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我满脑子只有要保护星乃这艘「太空船」的念头,没办法去想其他事情。

  「你、你还好吗?」

  「唔啊啊啊!」我再度跟一个人扭打起来,作业员被我扑倒。

  我在做什么?有什么目的?我明白自己在做傻事,但还是抗拒不了心中的激情。星乃的太空船;她的回忆。不管是谁想破坏这些,我都无法原谅。

  「喂?警察局吗!有个男人在闹事!地点是吗?呃,是在三丁目一栋叫作银河庄的公寓——」

  作业员报警到一半,手机被人一把抢走。

  ——啊……

  抢走电话的人物跟我对看了一眼。男子喊出她的姓:「惑井小姐!」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请你们先停工吗~~」

  「这、这样好吗?」

  「这小子我认识~~总公司那边由我联络,就麻烦你们明天再继续~~」

  「既、既然惑井小姐都这么说了……」

  他们立刻安分下来,急急忙忙搭上卡车。虽然也有人瞪我,但这辆印有建设公司Logo的卡车还是开走,再也看不见了。

  「大地……」

  有着银色头发的女性悲伤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怎么啦?」

  惑井真理亚静静地问起。

  我吐出嘴里的泥巴,仰望着她。雨变大了,无论我还是真理亚一头银色的头发,都已经湿淋淋的。

  我忍着跌伤的痛,闹别扭似的回答:「哪有什么怎么了?」

  「她住的地方要被拆掉,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这里要拆掉的事,我应该事先告诉过你。」

  「就是说啊。」我特意用讽刺的口吻说。「没有人住的公寓,只会平白多花维修费和固定资产税,CP值当然差了。」

  「不是这么回事。」

  「不然是怎么——」

  「你打算继续搞这种事情搞到几时?」

  「咦?」我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星乃对你来说很特别,这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她平常讲话语尾会拉长的习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感觉得出她是认真担心我。

  「大地。」

  被雨淋湿的银发贴在脸上,感觉好像不是平常的她。

  「你总得找个地方放手。」强而有力的视线直直贯穿我。「过世的人不会回来。无论这个人对你多重要,你总有一天要放下。你必须整理好回忆,收进心里,往前走。」

  我忽然想起真理亚自己的过往。真理亚的丈夫病逝,她的这番话听起来也有几分是说给自己听的。

  「过世的人不会回来,时间没办法倒转。所以,我们只能接受现实,往前进。」

  「这你就错了。」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就把时间倒转回去就好了』——『用时光机倒转时间』。」

  「咦?」真理亚睁圆了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我要倒转时间。用时光机回到过去,然后——」

  我直视着她,宣言:

  「我要去救星乃。」

  「你说时……时光机?」

  真理亚的眼神变了。从开导我的眼神变成怜悯的眼神。

  「就是时光机。」

  「喂,大地。」

  「她发明了时光机,名称叫『Space Writer』,可以扫描留在眼睛里的记忆负极,用超光子传送,这样就有可能回到八年前的过去!」

  「大地!」真理亚抓住我的双肩。「你、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时光机这种东西?」

  「不,就是有。就是有时光机,是星乃发明的。」

  「你……」

  真理亚茫然看着我,因悲痛而皱起脸。

  「真理亚,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很清醒。我要用时光机改变过去,去救星乃——」

  「你振作点!」她摇晃我的肩膀。「你、你是因为对星乃的回忆太强烈,才会看不见现实!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已经改变不了了!」

  「过去可以改变!我要用她发明的『Space Writer』去救她!所以,不管是太空船还是银河庄,都不可以拆掉!我要让她起死回生,然后让她的梦想,让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没能完成的梦想,继续——」

  火花四溅。

  一阵冲击传来,我整个背倒到泥水里。

  直到真理亚喊出来,我才自觉挨揍了。

  「你这个大笨蛋!」

  左脸颊传来剧痛,视野模糊。身处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头上传来真理亚像是快哭了的喊声。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脸上感受到的热,下个不停的雨。我透过有如酩酊大醉的行星般转个不停的视野仰望着她。

  淋着雨,加上刘海遮住,让我看不清楚,但我还是看出真理亚在哭,甚至反倒是打人的她感觉更像在承受某种痛苦。

  「星乃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这几句话,一句句仿佛都刺在她自己身上。「弥彦、诗绪梨,还有那个最灿烂的时代,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垂头丧气,水珠从头发滴落,眼泪从脸颊滑落。左脸上的旧伤,现在显得更令人心痛。

  我慢慢站起。

  「——不对。」这是三年份淤积在心里的情绪。「并没有死。」

  「咦?」

  「星乃她没死。」

  我尽情吐露心中的情绪。

  「早上一醒来,她就像睡美人似的一脸若无其事,却又流着口水……然后她一坐起来就会像猫一样揉着眼睛,不开心地打个大大的呵欠……到了中午就会说要吃便当,可是又说地球的治安不好,她自己不想去买,可是又好喜欢吃炸虾便当,吃的时候真的显得好幸福。下午都只顾着玩游戏,可是她又死不认输,到了晚上,用望眼镜看星空,她就会眼神发亮,但又显得有点落寞……她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她一直都在我身边,我随时都听得见她说话,老是梦见她……」

  星乃过世三年。这三年来,我一直疏远星乃,想忘记星乃,拼命逃避她。一直逃避这回忆的阴影。

  但我办不到。不管我做什么,就是会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的脸,梦见她。最近更是每天都这样。我就是忘不了她那总是得意洋洋、自信满满,却也有点落寞地叫我「欸,大地同学」的声音。

  「在我心里,她不会死……」

  言语在倾盆大雨中消逝。雨水一再打在我脸上,粗暴地夺走沿着脸颊滑落的眼泪。

  真理亚慢慢走近,朝我伸出手。她揪住我的衣领,再度挥下拳头。她轻而易举就把我打得脚步踉跄,但这次我没倒下。和刚才相比,这一拳弱得多了。

  我都知道,知道星乃死后,真理亚哭倒在银河庄的门前;知道星乃送她的星形耳环,她到现在还很珍惜,每天都爱惜地戴着;知道她把星乃这个过世好友留下的女儿当成亲生女儿疼爱。

  我们很像。我们都失去了星乃这个太阳,但仍无法停止在她待过的地方转啊转的,都是挥不开留恋的可悲行星。

  真理亚再度揪住我的衣领,我不抗拒。我心想:如果她要打我,怎么打都行。她举起拳头,我本能地咬紧牙关。

  就在这个时候。

  「住手……!」

  一道喊声传来。一名女性挡在真理亚与我之间。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来人不掩饰混乱与动摇,以颤抖的嗓音问起。是有着一双大眼睛与一头美丽黑发的和风美人。

  惑井叶月。

  「妈妈,为什么?你为什么对学长这么过分?」

  「叶月你让开。这小子不揍一顿就不会懂。」

  「不要对学长……做过分的事……」

  「没关系,叶月。我被打是当然的。」

  「连学长也……」

  叶月摇摇头。雨伞脱手落地,在她脚边被雨点打得发出清脆声响。

  「你、你们两个,是怎么了?这样太奇怪了……」

  她肩膀颤抖,呼吸紊乱,发出啜泣般的吸气声。她脑子里多半是一团乱吧,被亲妈妈殴打儿时玩伴这种超乎日常的光景搞乱了。

  真理亚放开手,无力地垂下手臂。被放开的我用袖子擦了擦流血的嘴角。我觉得被打的痛以及冬天的雨水打在全身的冰冷,迅速把我唤回了现实。叶月的呜咽声听来像担心受怕的小孩,在我耳边回荡。

  「…………」

  我默默看着叶月。真理亚也一样,即使看到亲生女儿全身淋湿、痛哭失声,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呆站在原地。我们三个一直淋着雨,仿佛象征这三年来的我们。这三年,我们没有一个能往前走,全都被放不下的悲伤弄得全身湿透,裹足不前。

  真理亚想结束这些。

  而我抗拒。

  叶月在我们两个之间左右为难,痛心不已。

  ——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在我要爬上楼梯时。

  「学长……!」

  这一下来得突然。我被叶月从身后抓住手。柔软的手紧紧握住的感觉,随着一股温暖从右手传来。

  「学长,要去哪里?」

  「咦?」

  叶月问出了我意料之外的问题。

  「学长打算去哪里呢?」

  「去哪里?就是去星乃的房间啊。」

  「学长骗人。」她摇摇头。「学长,和平常不一样。感觉会去到……很远……是要去一个,很远的……我去不了的地方。」

  「没有这种事……」

  「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学长的手,就一定……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是觉得,学长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非星乃学姐不可?」

  「……咦?」

  「星乃学姐,已经过世了,哪儿都找不到了。」

  「这……」

  她握住我手的力道更加重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大胆。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从小时候,认识学长、变成朋友,之后一直、一直都看着学长。」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听她说下去。

  「……可是,学长的眼里,没有我。学长总是看着星乃学姐,就算和我说话,说的也都是星乃学姐,即使星乃学姐过世,也一直都想着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肯……看着我……」

  她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明明距离这么近……我明明这么待在学长身边,看着学长,可是,我就是赢不了,赢不了已经过世的星乃学姐。我明明……活着……」

  叶月呼吸紊乱,难受地哽咽。

  「学长……我,活着。我和星乃学姐不一样,我好好地活着。」

  她轻轻放开手,然后慢慢绕到我身前。我们彼此面对面。

  「只要一下子就好。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大滴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看着我嘛,大哥哥……」

  叶月扑到我怀里。

  此时此地,只要我紧紧抱住她,相信这一切就会结束,然后,一切就会开始。如果能和她修成正果,以后也一直一起活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很幸福。我会去做正职,认真工作,好好建立家庭。曾几何时,今天的事也变成回忆,开创出黄金般的幸福未来。

  而我不惜放弃一切也想选的,又是什么呢?

  星乃留下的资料夹里有着这么一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是个要对失败与副作用都做好心理准备后进行时光旅行,这种荒唐无稽,而且赌命的选择。

  可是……

  ——救、救、我。

  「叶月……」

  我慢慢把她推回去。

  「对不起。」

  我说完这句话,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然后用被雨淋得湿透的脚,沿着满是铁锈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从二楼的走廊看得到叶月双膝一软,瘫坐下来。但我不回头。

  插图p144

  然后我来到二○一号室,有太空船的房间。

  『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接着是最后一步,萤幕从对讲机旁滑出。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把右眼凑上去。『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雷光窜过。

  我想起了资料夹里所写的「Space Writer」说明文。

  ——刻在这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

  「视网膜细胞」——「扫描」。

  「难不成……」

  我只顾着找房间「内」,所以眼睛都没往「外」看。「虹膜比对」这句话让自己隐约产生一种印象,觉得和「视网膜」不一样。

  为什么都没发现?我对自己太离谱的糊涂傻眼。答案实实在在就近在「眼前」。

  「木星……」

  每次来到这公寓都会扫描我的「眼睛」——不只是虹膜,连「网膜」也会扫描的机械。附保全功能的非常讲究的门铃。

  「原来是你啊……」我用手指摸过萤幕,结果画面上显示出键盘与「输入密码」的字样。

  「密码……」

  星乃的生日、喜欢的数字、回忆中的号码……各种想得到的我都拿来试试看,但都只换来错误讯息。然后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该不会是这个?

  【A×C=P】

  这是Space Writer说明文的最后面看似不经意写上的一个算式。

  一试之下,结果猜中了。下一瞬间,画面切换……

  『密码认证通过。』电子语音告知答对。『请问要「Space Write」到哪个点?』

  上面列出琳琅满目的数字串,一往下卷,发现字串非常大量,卷都卷不完。

  起初看起来只是不规则的数字,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有「2018」、「2019」等数字,让我察觉到这是年月日。有了这么多提示,接下来的部分连我也看得懂了。星乃对Space Writer的原理是这样讲解的。

  【刻在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压缩为资料,透过超光子通讯发送到过去。】

  我推测出如果这门铃「木星」会扫描我的网膜,储存刻在网膜上的「负极记忆」,那么这些数字时刻指的就是这回事。事实上,最新的日期,就和我来到这里的一周前日期完全吻合。

  ——这……也就是说……

  我用手指卷动数量庞大的数字,过了一会儿,抵达了一个日期。

  是最旧的日期。

  【2017072514331505】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三十三分。是八年前,夏天里的一个日子。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

  ——就是这个。

  我用手指点选,就看到画面又切换了。

  『已确认目标点。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朝背后看去。

  叶月从楼下仰望着我。她仍然瘫坐在地上,湿润的眼里映出我。

  真理亚也仰望着我。她什么话都不说,贴在脸上的银色刘海底下的嘴唇咬紧。

  我不说再见。因为在我要去的世界里,想必还会再和她们两个见面。

  我打算找回来。找回星乃,找回她的性命,找回梦想,找回未来。

  所以我把手指放到画面上——

  按下了「YES」。

  就在这一瞬间。

  一条光线由下而上,从我右眼前扫过。萤幕中迸射出的这道光,让我有种整个人都要被吸过去的感觉,接着意识轻飘飘地浮起。

  这什么玩意儿……?

  光的洪流化为压倒性的怒涛,笼罩住我。这光的丛数迅速增加,就像无限的隧道从我身前射过。

  那是记忆。我出生、呱呱坠地、长大的记忆。从我开始懂事,成长,上幼稚园,上小学,国中毕业,在高中二年级认识星乃,和她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变得要好,有时去观测天文,有时吵架,然后听她说起她的梦想,决定支持她,她克服茧居,报考JAXA,以特例合格,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太空人,过着每天训练的日子,获选参加ISS搭乘任务,一起庆祝,然后巨大的流星雨在眼前划过,画面上的星乃流着眼泪,碎裂的ISS冲进大气层——所有的光——不对,不是光,是比光更快的粒子——超光子穿透我的视网膜,逆时间而行,把刻印在我视网膜细胞上的记忆负极资讯发送到过去,把现在的我发送给过去的我。这是超越光速的走马灯,连光都追不上的四次元世界。这些将会去到——

  【2017】

  当我惊觉地睁开眼睛,立刻就是一阵剧烈的晕眩。

  我站都站不住,单膝跪地,手撑在眼前的墙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了什么?

  实在太多资讯、画面与记忆,化为光,不,是化为比光更快的某种东西,穿透了我。残像化为记忆的闪现,仍然在我眼前,在眼睑底下错综乱窜。等这一切总算平息下来,我才总算能好好睁开眼睛。

  我看见了门。

  是一扇很眼熟,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深色门。门牌上写着银河庄,二○一号室。是我刚刚还待着的地方。

  失败了……?

  这是我最先产生的感觉。我身在同一个地方,看得见同样的景色。我所处的位置毫无两样,感觉就像明明应该跳跃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却在同一个位置落地。

  但我发现不对。

  「啊……」叶月不在了。到刚刚都还瘫坐在楼下的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理亚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雨也停了,而且不只这些,我身上穿的这厚厚的衣服是——制服。是高中的制服。

  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怀念的学校制服。仔细一看,书包就放在脚边,鞋子也是以前穿的天蓝色运动鞋。

  阳光亮得耀眼。是晴天。雨刚才明明还下得那么大,现在外面连积水都找不到,没有任何下过雨的痕迹。

  就在这时,门铃对讲机传来「哔」的一声反应。

  『——请问是哪位?』

  是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的嗓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