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命运之日——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十点五分

  1

  暑假最后一个星期天。

  我再度踏上这块土地。

  JAXA筑波太空中心。对我来说,这里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

  【明天是什么日子?】

  那封简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明天是什么日子——既然已经发现,那么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就非常明了。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这一天,JAXA筑波太空中心举办一场叫作「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的活动。这场活动会透过展示与演讲,介绍历代太空人的活跃。尤其悲剧的太空人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的部分更是放在主展区,还会放映先前并未公开的他们两人相关的影片。

  星乃会出现在这里,而十七岁的我会凑巧和她再度相遇,一起看展览。妙的是这就像是一场半天的约会,是我和星乃的距离就此决定性接近的一次活动。

  当然没有人可以保证会顺利。看在星乃眼里,现在的我就只是个每天死缠烂打找上门的同班同学,就算见到了,肯定也只会摆出厌恶的表情。即使如此,不是在公寓门前,而是能在「外面的世界」遇到她,这意义也深远得无法估量。毕竟我就是透过这类巧遇才和她熟起来的。

  最后的机会——这句话不容分说地压在我胸口。八成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吧。几天后暑假就会结束,第二学期就会开始。到时候,可以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和她巧遇,一切就看这一天了——

  ……我是这么想,满怀抱负来到这里。

  「大哥哥,等等我嘛~~」叶月开开心心地跑过来。

  「平野~~这边这边~~!」伊万里也挥着手,显得很开心。

  「大地同学~~快点快~~点!」凉介莫名地情绪亢奋到最高点。

  ——为什么变成这样……

  这不是夸饰,今天就是决定我和星乃命运的日子。就像先前那样,我不知道「未来」会因为什么差错而走样,所以我为免被别人打扰,当然打算一个人来,但回过神来,他们三个已经跟我在一起了。

  「唉……」

  姑且不说母亲要上台演讲的叶月,竟然还被凉介看出来,实在是运气不好。今天早上我们在车站碰到,他就逼问我:「大地同学要去哪里啊~~?」不知不觉间就弄成这样了,而且凉介还找了伊万里凑成整组来。

  真没想到我抢先命运一步,却被朋友抢先我一步。

  「大地同学,我们赶快去看嘛~~」「平野~~快点~~!」

  也不知道是不是暑期讲习结束带来了解放感,他们两人开心地挥手。看着他们这样,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2

  「哦~~这就是ISS啊……」

  「严格说来是只有日本实验舱部分。实体会和美国或俄罗斯的舱体连结,还要更大,大概有足球场大吧。」

  「是喔?你好清楚。」

  伊万里显得佩服地点点头。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JAXA园区内的展示圆顶屋。这里有常态展示区,今天活动开始前挤满了来消磨时间的客人。

  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这等比例的模型,就是这个设施的最大看点,反射出银色光芒的圆柱型外型给人一种近未来科幻片的印象。星乃梦想所寄托,也让她梦碎的国际太空站,更是星乃这个少女开始以及结束的所在。

  我在会场内设有的椅子坐下,在离「希望号」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静下心来,好好仰望它那像是一个长空罐的模样。

  「奇怪,叶月那丫头跑哪儿去啦?」「在咖啡座区和凉介喝着咖啡呢。」「喂,真的假的?」「他还发下豪语说:『叶月你将来绝对会变成一个大美女。』」

  「他真的不是恋童癖吧?」「谁知道呢?」

  伊万里不感兴趣地耸耸肩。

  「我说啊,平野。」她压低声音说道。「你该不会,是在这里等人?」

  「咦……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从刚刚就一直心浮气躁啊。」

  我自认装得平静,但看来还是掩饰不住。

  「约好了吗?」

  「没有,不是这样。该怎么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隐约觉得不想说谎,于是说出目前可以说的理由。

  「这里是我的回忆之地。」

  「回忆?」

  「没错,之前我和一个人一起来到这里……她很喜欢这里,看得很开心。所以我就想说,只要待在这里,今天是不是也就见得到她。」

  ——大地同学,你看!那就是「希望号」!是爸爸设计的!

  不管来到JAXA几次,星乃都一定会来这里。这是她最喜欢的爸妈在太空所待的,也是她诞生的所在。她开开心心地大谈「希望号」,就和从电车上看到自己家,指着说:「你看,那就是我家!」那种感觉一样。我确信如果星乃在太空人展的活动开始前会先绕到别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这里。

  「你说的,该不会是……天野河?」

  「嗯。」

  「你今天来这里,也是为了见天野河?」

  我点点头,伊万里就低下头说:「果然是这样啊……」金色的刘海遮住她的脸,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去买个咖啡来。」

  她站起来,走向出口。途中一度回头看我,但她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却又仍然露出笑容。

  星乃没来。

  3

  『由JAXA人员谈论太空人回忆的演讲即将开始。想参加的来宾——』

  会场内响起广播,通知今天的最后一个企画。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五十分。

  星乃没来。没有来到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前面,也没有来播放她父母生前活跃情形的影片展示区。找过其他我觉得有可能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样。经我事先告知这件事的真理亚所给出的回答也是:「还没看到。我也相当仔细在找了……」

  几乎所有企画都已经结束。剩下的演讲,是由真理亚上台。考虑星乃与真理亚的关系,她参加演讲的机率低得令人绝望。

  也就是说,星乃已经不会来了。

  「大哥哥,你怎么啦?不去听妈妈的演讲吗?」

  「嗯、噢……」

  我让叶月牵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着。伊万里与凉介走在前面,先走进了会场。

  「你等一下,要坐在大哥哥旁边的人是我。」「怎样?又没有规定。」「你们两个都别吵了,现在我旁边可空着啊。」——他们几个的对话,在我听来有些遥远。

  ——为什么?

  同样的疑问从刚刚就一直像苍蝇似的在我头上盘绕。

  ——她为什么不来?

  我不认命,一再环顾会场,视线连入口也不放过。

  但就是没看见星乃。

  「……平野?」

  伊万里看向我的脸。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我逃跑似的离开,跑进附近的厕所。

  我在男厕的镜子前面,双手撑着洗手台。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啦?」这是一段掺杂愤怒与失望的自问自答。

  我明明应该预测了未来。亏我以为我预测了我们的相遇,亏我以为我抢先了命运一步。

  星乃不来。她不在这会场里,连影子都看不到。这就是现实。

  「该死……」

  我让大家那么大力协助,甚至用上了Space Write这种犯规手法,却连从未来回到过去的优势都发挥不了。

  ——我在搞什么啊……

  我被自己的没用与无力感打垮了。

  就在这个时候。

  我受到了一股冲击。

  回头一看,是一名男性。「给、给我小心点。」这名男性以有点尖的嗓音抱怨完,继续念念有词地走出厕所。他把有「JAXA」Logo的帽子戴得很深,看不见长相。

  我也该走了……我挪动双脚,来到走廊。

  忽然间,我看见真理亚踏入会场。看到她愁眉不展的侧脸,我猜到她也还没能见到星乃。

  ——星乃也许会来明天的太空人展。

  昨天晚上,她听见我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开心地问:「真的吗!」现在弄得辜负了她这份期望,让我满心只觉得过意不去。

  回到会场一看,少女朝我挥着手。

  「大哥哥,这边,这边!」叶月指了指自己隔壁的座位。

  「等一下,你凭什么决定?平野,我这边空着喔。」伊万里指了指自己隔壁。

  两名少女的座位隔着通道分开,身旁的座位都空着。看来是我去厕所的时候,她们帮忙占好了位子。

  正当我犹豫着该坐哪边才好时……

  「啊,等等!那个!」

  叶月大叫。

  转头一看,有另一名男性坐到叶月隔壁的座位。似乎就是刚才在厕所撞到的男性。他那有着「JAXA」Logo的帽子,还有不像夏天会穿的厚外套,我都还记得。

  「不好意思啊,叶月。」

  我在伊万里身旁坐下。既然座位没有对号,我总不能叫戴帽子的男性让开。

  「啊~~真是的,我好想坐大哥哥隔壁喔~~」

  「叶月叶月,那就跟凉介大哥哥一起看吧!」

  坐在叶月左边的凉介装熟地对她说话。「山科学长请闭嘴。」结果三两下就被叶月打发掉。他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似乎已经受够了凉介的轻浮男模样。

  「就说小孩子闪边去了。」

  「咦?」

  「呵呵呵,我在自言自语。」

  坐在身旁的伊万里脸上有着得意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这时广播宣告演讲即将开始。叶月抱怨了好一会儿,这时也总算安静下来。

  主持人简短致词后,今天的演讲者终于登台。

  「谢谢各位来宾今天来参加JAXA的暑假特别企画『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刚才承蒙主持人介绍,我叫惑井真理亚。今天——」

  真理亚穿着套装用敬语说话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新鲜。她收起平常豪迈的模样,这样看过去,真的觉得她很漂亮。把正式服装穿得挺拔服贴的银发美女,让我觉得她宛如正要开始指挥宇宙战舰的动画人物。

  ——脸上没有伤,果然差很多啊……

  八年后的真理亚左脸颊上有着一道很大的伤痕,一道简直像古装剧的浪人会有的斜斜划过的大伤痕。她的魅力不会因为这样就受损,配上她与生俱来的豪迈,反而更添魄力,但想必她还是会在意那道伤痕。

  演讲继续进行。

  真理亚运用台上的幻灯片与影片等等,流畅地讲解ISS所肩负的任务,以及历代太空人在其中把工作做得多么棒。尤其一谈到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语气更充满热情,我甚至觉得她的热忱把整个会场的气氛都带得火热了。有一次她直呼两人的名字「流一和诗绪梨」,让人感受到她与他们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演讲即将结束。

  ——奇怪?

  真理亚的演讲流畅而热情,我看着她的脸,硬是觉得不对劲。

  真理亚她……

  她的左脸颊,肌肤晒成小麦色,很有弹力。

  ——她的脸,是几时受伤的……?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有过的疑问。当我进行Space Write后,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看到她的脸最先产生的就是这个疑问。

  正常来说不会弄出那样的伤痕。一道像是在脸上划过的刀伤似的伤痕。一种不是被撞,也不是被打,若非刀刃划过就不可能会有的伤痕。

  我听不进演讲。

  我往记忆底部翻找,想着真理亚的伤。

  但这些记忆就像裹在面纱里,一想触及核心,脑子里就会笼罩上一层雾气,让记忆的森林远去。

  就在这个时候。

  「啊……」

  有液体滴落到手中的小册子上。液体化为红点,滴在手册上的真理亚脸上。这斜斜滴落的红色液体,在她的照片上留下伤痕般的污渍。

  血泪。

  血泪成了扳机,记忆的子弹从已经失落的脑内弹匣射出。比光还快的子弹就像雷射似的穿透我的身体,就像下载过剩的资料一样,把分量猛烈的记忆解压缩,唤醒到意识表层。那一天——筑波——暑假——最后一个周日——真理亚——演讲——事件——

  「等、等等,平野,血、血!」

  伊万里似乎吓了一跳,拿手帕来擦我的脸。但我几乎听不进她的叫声。

  我想起来了——总算想得起来了。

  「平野,你、你还好吗?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好不好?」

  掌声响起,与伊万里安抚的声音叠合。那是演讲结束的信号。

  「接着,我想进入提问的时间。」主持人进行到下一阶段。「如果有话想问讲师,请举手——」

  这句话尚未说完,前排就有人举手。时机实在太快,让主持人似乎也愣住了,然后指名:「那么就请这位来宾发问。」

  主持人走过去,要把麦克风交给那个人。

  结果举手的人物若无其事地上了讲台。一个连衣兜帽压得很低,个子有点娇小的人物默默地、淡淡地,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似的走向讲台上的真理亚。

  看得见戴上连衣兜帽的人物右手握着某种东西。一道光从这个人的手中亮了出来。

  ——难不成……

  那是一种直觉,同时也是一种近乎确信的念头。回过神来,我已经弹跳着冲出去,跑过座位与座位间的通道。背后传来凉介与伊万里的喊声,但我没有时间回头,奔跑之余,过去的记忆就像快速播放的影片,在脑海中带我重回现场。盯上真理亚的理由——不伦恋——犯人的供词——无法原谅不伦恋——好想执行正义——布告栏上的大家都支持我——这一切化为资讯的洪流,让事件的全貌在我的脑内剧院高速播放。

  犯人是三十几岁的男性,在布告栏上自称是「Europa」,不断预告犯罪,遭到逮捕后在拘留所大言不惭地说:「不能上网吗?」公开判决中,检察官说他「在女性脸上制造了一辈子不会消失的伤痕」,他反驳:「做个整形手术不就会消失了吗?」——我看着走上台的人物,拉高了对犯人的记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憎恨电压,大喊:「真理亚!」等她转头看向我,再喊了一声「Europa!」警告她。她脸色一变,朝上了讲台的「提问者」看去。结果这时提问者也注意到我跑过来,眼睛从兜帽底下跟我对看,一瞬间吓了一跳似的僵住。我顺着奔跑的势头一口气跳向讲台,冲了上去,然后朝对方做出飞扑滑垒般的动作。我就在真理亚的眼前,扑向戴连衣兜帽的人物,把他按倒在地。金属制的物体从对方手上掉落,连衣兜帽翻起,这家伙就是Europa——

  「咦……?」

  我维持按倒对方的姿势,惊愕得瞪大眼睛。

  从掀起的连衣兜帽下出现的,是有着雪白的肌肤与一双大眼睛,长得楚楚可怜的少女。

  「为什么……」

  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咦?啊?这是怎样?

  插图p307

  「——让开。」

  她喃喃说完,瞪了我一眼。

  「赶快给我让开。」

  「啊、嗯……」

  我被对方的视线震慑住,从她身上让开。

  她一脸不愉快的表情慢慢起身,首先捡起刚才落地的金属制物体。这个物体串有链子,像是一条项链。

  JAXA的人员听到骚动而赶来,但真理亚告诉他们:「没事的~~」

  「『是我认识的人』~~『两个都是』~~」

  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再面向戴连衣兜帽的人物。

  「你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吗?」

  真理亚这么一说,这名少女——

  天野河星乃,点了点头。

  「那么,请问我可以问第一个问题了吗?」

  星乃若无其事地说了。

  「请说。」

  真理亚回答。语尾拉长的习惯已经消失。

  ——这……

  我站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席也一片哗然。这也难怪。担任主持人的女性也一副「咦?咦?这是什么情形?」地惊慌失措,完全迷失了自己的职责。

  乱遭遭的黑色长发披在脸上,头发底下透出犀利的目光。跟看着我的时候那种冰冷的眼神显然不一样,是有着热度的眼神。那是敌意、是憎恨,还是超越这些的情绪,我不明白。

  「请问你认为你有资格吗?」

  星乃开始提问。

  「……资格?」

  真理亚反问。

  每个人都无法阻止这个情形,就只是屏息守候在一旁。两名美丽的女性在舞台上对峙的模样有点像某种戏剧,超脱了现实。

  「就是资格,你发言的资格。」星乃说明问这个问题的真意。「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你针对他们两人谈论的资格。」

  「…………」

  真理亚以僵硬的表情默默听她说。

  「你说得像是他们的好朋友,又或者像他们值得信任的同僚,对过世的他们两人说些当时怎么样,这样那样,当时真好,好棒,留下很深的印象,太美妙了,发生过很多事——就是你一脸好朋友的样子,针对这一切谈论他们两人的资格。」

  一脸好朋友的样子这句话透出了毒性。

  「请问你有吗?」

  星乃挑衅似的问了。

  真理亚一度张开嘴唇,然后吸气,又合起。看起来像是把话吞了下去。

  「你没能救活在宇宙空间遇到意外的弥彦流一,也没能帮助失去意识的天野河诗绪梨。你明明办得到,能够指挥,能够从安全的地方,对处在危险状态的他们两人冷静地给出适切的建议,你却没这么做。你脑子一团乱,慌了手脚,抛下了职务——请问我有说错吗?」

  「……没有错。」

  真理亚第一次回答了。

  仿佛她是个被告人。被怀疑犯罪,基于法律与正义受到裁决的被告人。

  「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以好朋友的立场谈论他们两人的人生、功绩、回忆——谈论这一切吗?」

  「……没……有。」

  「我的父母只差一步就能完成CH细胞的研究,却因为你的失误半途而废。他们两人壮志未酬,梦想就这么破灭。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谈论我的父母吗?」

  「没、没……有……」

  说是第一个提问而开始的这段对话,已经甚至不是提问了。

  审判的钟声在白银美女的头上响起。她就像个要被处以火刑的罪人,被吊了起来,尖锐的言语长枪刺进她毫不抵抗的心。

  处决示众。

  星乃质问真理亚的「罪」,而真理亚「告解」。这处决的仪式继续进行。

  「他们两个都死了,你却活着,会笑、会吃、会喝,结婚、生了小孩、出人头地、享受人生。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谈论我的『父母』吗?」

  她继续问着同一个问题,用同一把刀一次又一次插向真理亚胸口。

  我不曾看过这样的星乃。恨意的结晶;化为愤怒出口的嘴唇。

  「没……有。」

  我不曾看过这样的真理亚。仿佛自信与胆识化身的她露出无力的表情,在指责的风暴下就只是低着头,以颤抖的小小声音认罪的模样。

  ——不可以。

  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星乃的言语刀刃把真理亚伤得浑身是血。不可以做这种事,不可以让她做这种事。不管是为了真理亚好,还是为了星乃好。

  「请问你这个接近弥彦流一,试图勾引他的狐狸精,有资格悼念他的死吗?」

  每吐出一句话,星乃的脸都会皱起。

  「——没……有……」

  每吐出一句话,真理亚的脸都会皱起。

  关于不伦恋的报导,她应该可以反驳。但她不反驳,就只是任由星乃说,任由自己被言语的暴雨打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打算接受惩罚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反驳呢?另一边的星乃也是,她指责对方,但绝对没有得意的模样,反而表情痛苦,仿佛每说出一句话都伤到自己。

  砍人的一边被喷出来的血溅到,双刃的剑用鲜血染红了双方。没有胜利者,甚至不是对决,彼此用剑刺进心中的伤痕,不断攒刺。

  「最后一个,问题。」

  握着裁决之剑的少女冷酷地宣告。

  真理亚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仿佛用尽了一切,脸上没有血色,双手撑在讲桌上,银发垂下来遮住脸,变得苍白的嘴唇甚至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好好呼吸。

  接着她挥下了最后一刀。

  「请问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真理亚抬起头,嘴唇动成「咦」的形状。

  「惑井真理亚,请问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你问我……为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质问出乎意料还是太致命,真理亚的喉咙发出一句分不出是回答还是提问的话。

  「这、是……」

  「你又不爱我。」

  星乃一度低下头,咬紧嘴唇,说了:

  「你明明又不爱我。」

  重复爱这个字眼。

  「为什么,收养我?」

  敬语消失,换上她自己的话。

  真理亚抬起头,喉头发出「啊」的一声,然后又一次做出把气深深吸进肺里的动作,以应该是现在的她竭尽全力的声音呼喊:

  「因为我爱你。」

  这句爱的言语仿佛是从心脏榨出的血,又像是吐出自己生命的一切。

  听到这句包含了一切的爱的言语。

  「你骗人。」星乃否决了。

  真理亚就像递出的心脏被一把捏烂,微微呻吟。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星乃像要踏扁这颗心脏似的说个不停。

  我觉得她会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理亚会死。

  「我没有……骗、你。」真理亚回答。

  星乃摇摇头,长长的刘海摇动。

  「你骗人。你就只是想忏悔。你只是想把自己的罪过马虎带过,就只是想装好人,想稀释自己的罪恶感才这么做。这不是爱,只是自私。」

  这非常残酷。养育的「母亲」说爱孩子,而「孩子」否决。

  谈论起爱,孩子这个定位很卑鄙。哪怕父母握有绝对的决定权,但在有没有爱、有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这一点上,孩子的裁决是绝对的权威。那是一种有如天神裁决,无处可逃的残酷。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不说话?其实你只觉得我是个嚣张的臭小鬼吧?既然这样,当场揍我不就好了?」

  「不……对……」

  「你恨我吧?觉得我碍眼吧?因为,只要没有我在——」

  这个时候,星乃的话停了。

  理由很单纯。

  因为我站到了她身前。

  「你……」

  星乃睁圆了眼睛。

  她反复眨眼,看着我,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八成直到刚刚,她根本就忘了我待在这里吧。所以我进入她的视野,她才会不知所措。

  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要是再这样用言语的刀刃互砍,真理亚就会死掉。不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心会死。

  而星乃也——

  「不行啦,星乃。」言语很顺地说出口。「不可以说这种话。」

  「让开。」

  「真理亚伯母不是这样的人。」

  「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吧?」

  星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挥手命令我让开。

  但我不让。

  「真理亚伯母,一直爱着你。」

  虽然变成在这个像在演戏的舞台上,说出像在演戏的台词,但我仍然不犹豫。

  「你让开。」

  对话没有交集。

  「其实你也很清楚吧?」

  「你让开,不然——」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

  ——唔!

  有东西打在我胸口。一种像是被强劲的弹簧弹到,独特的尖锐疼痛。

  星乃的手上握有小小的布偶。以前在她公寓也看过,用来击退可疑人物的改造空气枪。这飞碟形的布偶就暗藏了这样的空气枪。

  「我不会让。」

  我这么一说,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疼痛传来,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真理亚刚才挨的那些言语的刀刃,远不是这点疼痛所能相比。

  「你让开。」「我不让。」

  刚才我扑倒她时,被她一喊就忍不住让开。

  但现在不一样,我会待在这里是有理由的。我有理由不能让。我确信。

  「让开。」啪的一声响,空气枪的BB弹命中我的胸口,弹开后落到地上。「我不是叫你让开吗!」

  啪、啪。空气枪连射。很痛,但是不可怕。

  反而倒过来了。

  「为什么……」少女一边开枪一边后退。「你是怎样?每天每天,都来我家,就算撵走,又跑来。你是怎样?」

  「我是你的同班同学。」「别跟我开玩笑。」

  命中,然后弹开。子弹滚到脚边。

  星乃边开枪边后退。她一寸寸往后退,仿佛在打一场撤退战,从奈何不了的敌人面前退开。举在手上的飞碟形布偶吐出塑胶弹打得啪啪作响的模样,仍然有几分稚气。

  相信看在她眼里,会觉得我就像个不管开几枪都不死的僵尸吧——星乃现在大概真的怕了我吧——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镇定了些。

  星乃很胆小。她怕生,很不会说话,最不拿手的就是沟通。这样的她,到刚刚都能显得那么强势,是因为对象是真理亚。

  因为面对的是爱着星乃,给予她保护与慈爱的真理亚。

  我知道这是一种粗鲁的「撒娇」。举例来说,就像婴孩捶打母亲的行为。我知道这是一种笨拙的沟通手段。

  因为我一直看着。我在未来跟她一起度过的五年,一直看着。

  我没有自信。既没有勇气挑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或是觉得绝对会失败的事,而且也没有像伊万里那样的毅力,去挑战难以实现的梦想。

  可是,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就办得到。

  星乃并不恨真理亚,就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心意没能相通以及疙瘩,所以无法老实。就只是她的心灵所受的伤太深,蒙蔽了她的眼睛。

  「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不要过来!」

  「你察觉到了。其实,你……」

  「不对!」

  她呼喊着。

  「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我每踏上一步,星乃就开「枪」。啪啪几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胸口传来疼痛。塑胶枪弹落到地上,听起来就像弹壳落地。

  「不可以啦,星乃,这样不可以。你要好好说出来。不是用枪弹,也不是用责难……你要好好说出你心里的『感情』。」

  我如此诉说并且想起。这是我和星乃度过的「第一周」发生的事情。为了实现她的梦想,我奉陪到底。首先是为了克服她的茧居,拼命对她诉说「信任别人」这件事。对这个说「没有一个地球人值得信任」的少女,细心、不厌其烦、不屈不挠、朴拙地诉说信任别人的重要。去跟附近便当店的大婶买便当、付钱,如果对方多给了什么就要道谢——我就是这样一件事一件事耐心地开导她。

  「星乃,你应该懂的。」

  我又踏上一步。

  「就叫你不要过来——」

  星乃仍然拿着枪,但这次没有子弹飞来。只听到喀、喀几声空响,告知子弹已经没了。

  我在离她只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星乃往后退,被逼到只勉强还能从观众席看到的位置。布偶轻轻从她手上落地。

  「为什么……」星乃嘴唇颤动,带着蕴含震惊与害怕的眼神说:「为什么,说得出这种话……」

  刚才那攻击性很强的态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我」这个外来者完全不知所措的少女模样。

  现在相信她一定听得进我说的话。我有了这样的念头。不是隔着公寓厚实的墙壁,而是言语直接传得到的距离。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这一瞬间……

  「星乃,你听我说。我——」

  我直视她的眼睛,准备对她诉说万般思绪。

  就在这时。

  「大地同学……!」

  我听见凉介的呼喊,接着有人喊出一声:「危险!」

  ——咦?

  我转头的瞬间,惊愕得瞪大眼睛。

  那里站着一名男子,戴着有「JAXA」Logo的帽子,穿着不像夏天会穿的厚外套,眼神显得可疑。

  我觉得眼熟。是我在厕所撞到,后来坐到叶月旁边的那个男子。

  什么时候上来的?

  男子看起来显然不对劲。他念念有词,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我。然后手伸进怀里,拿出的是——一把大型的刀子。

  ——原来是这家伙吗!

  我一瞬间理解了事态。这个亮刀男,就是在真理亚脸颊上留下伤痕的犯人。

  是Europa。

  我站在犯人与星乃之间好护着她。待在讲桌前的真理亚离我们有点距离。

  看到刀子,观众一阵哗然。有人尖叫,有人退往出口,也有员工听到骚动赶来。

  「唔啊啊啊!」

  男子胡乱挥刀,冲了过来。

  我心想不妙,但我不能逃走。对方盯上的多半是星乃。只要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用想也知道,他临时将目标从真理亚换成了星乃。

  就在我打算先躲开他第一刀的瞬间。

  ——什……!

  想也不想就动的右脚踏上了某种东西。鞋底传来唰的一声,我失去平衡而跌倒。

  糟了……!

  我背部着地,想勉强稳住姿势而伸出去撑的手碰到了东西。色彩缤纷,只有几毫米大的球体——BB弹。是刚才星乃乱射出来的。

  男子重新握好刀,我一时站不起身。他对我看都不看一眼,朝着星乃这个目标直线冲了过去。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脚,但抓不到。星乃瞪大眼睛,全身僵硬,恐惧让她脸色发青。

  会被杀。星乃会被杀。住手,不要啊——我在心中一再呼喊,等我好不容易爬起,犯人已经冲到星乃眼前。

  来不及。会死,星乃她,会死掉——

  这一瞬间,有个东西有如一阵疾风从我身旁掠过,一转眼拉近距离,拦在犯人与星乃之间。

  「唔啊……!」

  鲜血飞溅。犯人的刀子割开皮肤,观众席的尖叫声更大了。

  被砍到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性。她抱住星乃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凶刀。

  「真理亚伯母……!」

  血从她的肩膀喷出,染红了舞台。离她最近的犯人脸上溅到血,一瞬间退缩了。

  ——趁现在……!

  「唔喔喔喔喔!」

  我大吼一声,扑向犯人。一记肩撞顶向犯人的腹部,撞得他倒地,刀子也跟着应声落地。

  「你这家伙……!」

  我失去理智了。有着「JAXA」Logo的帽子脱落,露出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脸孔后,我就朝他的脸挥下拳头。啪的一声闷响,犯人的脸往旁一歪。背后听见星乃呼喊:「真理亚,真理亚……!」我听着她的叫声,继续骑在犯人身上朝他挥拳。

  然而——

  下一拳还没打到,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在我面前爆开。

  「啊……」

  叮一声拨动琴弦似的声音响起,我视野歪斜,从犯人身上倒下。

  唔、啊……!

  我无法呼吸,视野晃动,一种比烂醉还严重的酩酊感,维持不住姿势的虚脱感。最强烈的是,脸的右侧有种喷火似的灼热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得到犯人发出怪叫声抬起上半身,拿着一个东西指向我。看在倒地的我眼里,像是横式的歪斜照片。

  他手上发光的深灰色金属,看起来像是「枪」。

  这……!

  「我、我、我我我执行了……!」

  犯人以破嗓的声音大叫。

  「我、我我,执行了,正正正、正义,啊……!」

  太离谱了……

  我太小看他了。姑且不说刀子,竟然连手枪都有。

  不对。

  这和我八年前的记忆不一样。那个时候只有刀子,现在却有手枪。有东西偏掉了,有地方弄错了。未来——

  走样了。

  「那么,该、该、该,收尾了……!」

  于是犯人——

  将枪指向星乃。

  星乃瞪大眼睛。真理亚压在她身上。真理亚肩膀流出的血将一身套装染成深红色,但她仍然当星乃的盾牌,试图用全身保护她。

  苦涩的记忆苏醒。无数的流星、坠落的ISS、消逝的星乃、在银河庄庭院里被真理亚打的自己——我从现在瘫在地上的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个时候没出息的自己。

  ——救、救、我。

  就是现在。

  此时此地,要是救不了星乃,那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股愤怒似的情绪驱策着我。这是对谁的愤怒?是对犯人,对自己,还是两者都有?我任由右脸滴落鲜血,撑起上身站起来。被枪打中的右耳附近,觉得好像只有这一带的空气变得沉重,不断传来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而在被自己的血染红的视野中,犯人转过来面向我。多半是没想到我竟然会站起来,他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踏上一步,犯人就怕了似的微微退后。他举着枪,枪口从指向星乃转而朝向我。

  ——很好,这样就对了。

  我拖着自己滴下的血往前进,再度站在犯人面前。我身后不远处就是星乃,以及紧紧抱住她的真理亚。

  「让、让开啦,让开。」

  犯人口吃地呼喊,枪口指向我。然后枪口往左右摆动,用手势一再要我让开。

  「叫你让开!」

  「我不让。」说话有血的滋味。

  「咦……?」

  犯人慌张地表情抽搐。他眼睛四处张望,眨眼次数变多。

  「我、我、我会杀了你喔,会死喔。」

  「尽管试试看。」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冷静。站在有枪的犯人面前,还做出挑衅的回答,这怎么想都觉得……

  犯人的手指放上扳机。这不是BB弹。

  是实弹。

  「要是现在让开,我待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就会消失。所以——」

  我把话语混着嘴角流下的血一起吐出来。

  「我不让。」

  「你、你这小……说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我不害怕。

  要是现在让开,星乃就会死,真理亚会中枪。所以我不让开。若说连这样的我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那也许就是对于结果已确定的未来有着强得莫名的自信。

  虽然我会怕已经知道会失败的事情。

  虽然我不敢挑战得不到成功保证的未来。

  可是——

  枪声响起。

  砰一声响亮的声音,舞台的灯光爆裂,玻璃碎片就掉在很近的地方。他也许是在威吓,但对现在的我没有意义。

  「臭小子……!」

  犯人用双手持枪,大概是觉得单手开枪会打不准吧。

  枪口直指着我。外行人拿手枪,没这么容易打中——为了鼓舞自己,我搬出了临阵磨枪的知识。

  枪声又响起了。

  这次脸旁吹过一阵风。背后传来尖叫声,还听见枪弹在某种物体上弹开的声响。回头一看,星乃害怕得一张嘴又开又合。我和真理亚瞪视般的视线对上了。子弹没打到她们两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瞄准的点确实愈来愈接近。这一枪几乎擦到我的脸颊,下一枪肯定不妙。

  犯人朝我靠近了一步。他以行动表现出下一枪要打中的意志。相对地,我脸上流出的血液比想象中多,没有要停的迹象。视野一瞬间模糊,觉得只要稍一松懈,意识就会被带走。原来中枪就是这么回事啊?即使不是致命伤,但还是不觉得有办法迅速行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费尽力气。

  扣下扳机。

  啊……

  有东西从右眼流下。本来就红的视野里又混进了另一种红。

  我凭感觉知道。

  ——是「分歧」。

  我所知道的「第一轮」和我现在所在的「第二轮」,这两者之间错开时,就会流出这种「血泪」。伊万里车祸时、没见到星乃的大ISS展时,以及真理亚受到攻击的事件,还有现在也是。

  我直觉知道。

  我会死在下一发子弹下。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光景从脑海中掠过。就好像Space Write时那样,像是将自己的半生浓缩,然后一举回顾的走马灯的光景。从出生、上幼稚园、成了小学生、踢足球,但又赢不了会踢的人,学会偷懒,然后国中、高中、大学、就业,也全都用省电模式,保持高CP值混过去。但这样的人生,什么成果都累积不了,什么都学不到,什么成就感都没有,是一场无聊到了极点的人生游戏。

  这样的游戏,现在就要结束。

  ——我很担心大地同学。

  我心想,没错。这是星乃即将被流星雨吞没之际,对我说的话。

  ——大地同学你啊,该怎么说,总是酷酷的,有点玩世不恭,对吧?所以我就想说你这种个性将来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

  星乃,你说得没错啊——我在心中这么想。

  你说得没错,我失败了,在人生中吊车尾。一个吃垃圾维生的无业窝囊废,即使用上Space Write这种犯规手法,到头来搞不定的事情还是搞不定。

  ——啊……

  脸颊上有感觉。一种火热的感觉。我在哭吗?到底为什么而哭?为了自己没出息的人生?还是为了跟星乃的第二次离别?

  我不经意地回过头,星乃用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当我们目光交会,她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胆小、讨厌地球人、对活着这件事很笨拙的,好幼小好幼小的少女。

  ——我想救她。

  我在出血严重的朦胧意识下,觉得自己还是想保护这个少女。

  我的身体变成蜂窝也无所谓。

  心跳停止也没关系。

  没错,星乃。

  唯有星乃。

  ——我一定要救她,拿我的生命去救。

  接着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

  犯人的手指扣上扳机,这一瞬间硬是很像慢动作。面对最后要射出的命运枪弹,我卯足最后一丝力气蹬地,朝着犯人、朝着子弹,直线跑过去。啊啊,星乃,你等着,我绝对,会救你——

  下一瞬间。

  叩!

  突然有个「东西」砸在犯人头上。这一砸之下,手枪瞄的方向歪了,射出的子弹在地上弹开,跳弹偏往大老远的方向,命中远处的用品而激出火花。就在这光景看起来都像成了慢速影片的视野中,打中犯人的「东西」在他脑门上弹跳,划出一道弧线落到我面前,发出喀锵一声破碎声。

  ——咦?

  智慧型手机。

  一支超浮夸,镶水钻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一眼就看得出是盛田伊万里的手机。「唔唔!」犯人按住头,想捡起脚下的手枪,但这个时候——

  「混账东西!」

  有人突然扑向犯人。留长的咖啡色头发,胸口戴着银项链。「凉介……!」当我忍不住喊出来时,两人已经滚倒在地,纠缠在一起。凉介试图压制犯人,但对方也拼命抗拒。两人一再翻滚,上下位置交替,像野兽似的扭打。我也拼命往前走,想去帮忙,但严重的出血让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过了一会儿,凉介腹部挨了一脚,呜的一声呻吟。犯人继续踹凉介,把他从讲台踢下去之后,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手枪。

  ——不妙!

  犯人捡起枪,枪口再度朝向星乃。

  「天野河星乃——」

  犯人以歪斜的嘴唇叫出她的名字。

  下一瞬间。

  「什……!」

  犯人瞪大眼睛。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前。

  这个人毫不畏惧对方手上的枪,高高抬起脚,露出雪白的大腿一举扫过。那是一记强烈的——

  回旋踢。

  犯人握枪的手臂被踢得要变形,整个人摔出讲台,摔向观众席的椅子,发出盛大的喀锵声。

  使出这一记豪迈踢腿的人——惑井真理亚,任由血从染成深红色的套装继续流。

  「你对我家小孩做什么!」

  她大吼一声。

  警卫涌上来扑向犯人,站在手枪旁的职员捡起手枪。犯人仍然在挣扎,但很快就被压制住,安分下来。

  我一直看着这情形。犯人已经不动,完全沉默。事件结束了。当我有这样的确信,突然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回来了。远方听得见警笛声。「妈妈!」可以看见一旁的叶月跑向母亲。

  至于我,则慢慢站起,走过台上。

  ——星乃。

  台上有一名少女以茫然的表情瘫坐在那儿。她的表情显得心不在焉,脸色苍白,仿佛连眨眼也忘了似的僵着不动。

  「你还好吗?」

  「啊……」

  小小的嘴唇用泄出空气似的声音想说话,但并未形成发音。

  「没有受伤吗?」

  她点了点头,就像一具忘了言语的人偶。

  星乃抬头看着我,然后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血。」

  「嗯?」

  「在流血……」

  「啊啊,这没什么。」

  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衣服染得比我想象中更红。

  大概是因为放下心,疼痛突然来袭,但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星乃活着。

  只要她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站得起来吗?」

  我伸出手,但伸出的右手一片血红。「啊,抱歉……」我说着就要收手。

  然而——

  星乃迅速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冰冷到了极点的雪白小手放到我的手掌上,柔软得像是一握下去就会弄坏。

  「对不起啊……」从混着血的唇间说出的话莫名地是道歉。「刚才,我对你很跩地训话,讲了一大堆——」

  现在的我一定在笑。

  「不行的是我啊。」

  「…………」

  少女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仰望着我。她的表情就像太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但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那转眼间盈眶的泪水让我好安心。

  「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

  「啊,等一下!那个,呃……那个……谢……」

  「你该道谢的对象不是我吧。」

  「咦?」

  「喏。」

  我用视线示意,那儿站着她的监护人——就如字面的意思,就在刚刚保住了她的命,保护她免于受到暴徒伤害的银发女性。叶月哭着在身后抓着她。

  「……真、真理亚。」星乃以颤抖的声音叫出这个名字。

  「好久没听到星乃这样叫我啦。」

  真理亚嘴角一扬。她受了重伤,手臂染血,却显得很开心。

  「真理亚,手,你的手。」

  「不要紧啦~~」

  「可是!」

  「不要紧,不要紧啦~~」

  她为了让星乃安心,笑了一笑,大大的手轻轻摸了摸星乃的头。

  「你没事就好。」

  「呜……」被她摸头的星乃低下头,小小呜咽一声。

  然后,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

  「哇啊啊啊啊,对不起,真理亚,对不起……!」

  星乃扑到真理亚怀里,开始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银发女性用满是鲜血的手臂抱住抽噎的少女,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的。」

  「你没有错。」

  「真理亚,真理亚……!」

  星乃一再呼喊她的名字,然后反复说着「对不起」。

  ——已经不要紧了吧。

  我见证这对「母女」相拥,就像戏演完的演员慢慢走到台边的楼梯。

  那里有两个朋友等着我。

  「平野,血、血!」「大地同学,医院、医院!」

  他们用同样的台词迎接我。

  我擦擦脸上的血,露出笑容。「不要紧,只是有点破皮。」「真的假的?」「真的吗?你整张脸都红了耶。」两人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看。

  「谢啦,凉介,多亏你来帮忙。」

  「什么话,这是一定要的吧。」

  凉介用力竖起大拇指。

  「伊万里也谢啦。那球投得漂亮。」

  「新买的手机完蛋了就是。」她耸耸肩膀。「哎,不过不搞『走路滑手机』,像这样『丢手机』就没关系吧?」

  她举起萤幕破掉的粉红色手机,眨了眨单眼。

  回头一看,可以看到星乃大哭以及真理亚安抚的模样。

  ——太好了,星乃。

  我胸口火热,有种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昂扬。

  这和我知道的「第一轮」完全不同,CP值有点,不,是烂得乱七八糟,可是——

  可是我在这「第二轮的人生」,还是感受到了确切的满足。

  【recollection】

  「方程式不是这样。」

  我睡在医院病床上,久违地梦到从前。

  是在令我怀念的她的房间,银河庄二○一号室。

  这时的星乃穿着大学讲师般的白袍,拿教鞭在白板上一敲。她明明很跩,长相又只是个孩子,一场仿佛在模仿老师的学会。

  「大地同学说的『CP值』,以数学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CP值=P÷C

  她在白板上喀喀作响地写给我看。

  「P是Performance,C是Cost。」

  「这我知道。」

  「大地同学说实现梦想的机率只有1%左右,所以CP值很差。」

  「那当然了。然后梦想没实现的话,Performance就是零,也就是说P=0,所以CP值烂透了。不是吗?」

  星乃先回我说「是没错」,然后又摇摇头说:「可是,这样不行啦。」她摇头的方式显得非常看不起人,让我不开心了起来。

  「哪里不行了?」

  「算式错了。」

  「算式?」

  「这个算式用在选午餐、选旅馆或买衣服,就可以套用。选择价钱便宜但品质还不错的东西,CP值的确很好,可是——」

  她断定了。

  「这里有个陷阱。」

  星乃把「C」的部分圈了好几圈。

  「这个算式最可怕的地方啊,就是如果想把『P÷C』最大化,只要把C无限缩小就好。也就是说,只要大力缩减努力〈C〉,CP值就会大大增加。因为『尽可能只出最小的努力』,就是CP值这个想法的关键。」

  「这种时候,只要把Performance加大不就好了?」

  「不会变成这样。这世上所有事情都会在某个阶段遇到『瓶颈』。不管是学业、艺术还是运动,每个人都可以进步到一定程度,但也一定会在某些地方遇到很难突破的『难关』,就像减肥的停滞期那样,所以接下来的部分才艰难。这种时候,人就会停止追求『P』,而会想透过缩减『C』来提高CP值。因为不管是谁,都很难一直维持难以得到成果的努力。」

  「哎,是没错……」

  「所以,在人生要选的不是『P÷C』——」

  她又喀喀作响地在白板上追加新的「算式」。

  A×C=P

  「要选就选这边。」

  星乃说到这里,用教鞭朝白板上一敲。仔细一看,教鞭前端还加了个行星标记,从那眼球似的纹路来看,似乎是木星。

  插图p341

  「这是什么?」

  「梦想的方程式。A是Ability,也就是才能。才能〈A〉与努力〈C〉相乘,也就是说『才能×努力』,是决定梦想实现可能性高低的方程式。」

  「那么,为什么这会比CP值好?」

  「很简单。」

  星乃又用笔把「C」圈了好几圈。

  「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的时候,梦想〈P〉愈大,人就会把努力〈C〉增加到愈大。刚才的『CP值=P÷C』,是让人想把努力〈C〉最小化的动机起作用;相对地,这个『A×C=P』则是P愈大——也就是梦想愈大,就非得让C也跟着愈大不可,所以会往把努力最大化的方向起作用。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方程式。」

  少女嘿嘿两声挺起胸膛,然后又对我发问:

  「大地同学,你要选哪一边?」

  我嘿地一笑,这样回答:

  「CP值好的那一边。」

  「哼~~」

  少女的脸颊鼓得像太阳一样,挂着木星的教鞭朝我飞来,命中我的身体。「痛死啦!不要乱丢东西啦,笨蛋。」我这么一说,她就发起已经成了惯例的牢骚。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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