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Cosmos

  1

  「星乃……!」我整个人弹起来。眼前是一张眼熟的黑色桌子,上面放有在跑萤幕保护程式的笔记型电脑——是我常去的银河庄二○一号室,是我放学回家路上跑来——大脑晚了一步才认清所在地与状况。

  「啰唆。」有东西打到我的头。揉成一团的纸滚到我的膝盖附近。

  「安静点,会害我分心。」

  她从电脑桌的另一头露出白得像鬼一样的脸。她的视线一如往常冰冷。只是,我确定少女存在,就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作了个恶梦。」

  「到底第几次了?不要擅自叫我的名字。还有,不要梦到我。」

  少女做出这种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后,又一如往常地躲回电脑桌后面。顺便说一下,这张电脑桌的另一头就是星乃的个人空间,要是擅自闯进去就会受到她烈火般的痛骂。之前我也曾不小心踏进去,结果就被她拿空气枪威胁。从这种角度也感觉得出我和星乃之间仍然有着「墙壁」。

  我振作起来,再度轻轻敲打眼前的键盘。

  萤幕保护程式的星座消失,出现的是我睡着前看到一半的新闻网站。

  ■JAXA卫星,失去联系

  太空研究开发机构(JAXA)于本月二十七日发表,从去年开始试营运的人造卫星「不死鸟号」失去了联系。JAXA表示原因尚未查明,已于同日设立对策本部,致力于复原工作。

  不死鸟号是由JAXA与民间企业共同开发的新型多功能卫星,于去年二月在种子岛太空中心(鹿儿岛县)发射。开发费用高达六百亿圆左右,金额是去年失去联系而停止运用的天文卫星「瞳号」的两倍以上……

  读完报导事件概要的新闻后,我用滑鼠点选。画面上有JAXA的员工一字排开,召开紧急记者会,还拍到表情严肃的惑井真理亚。

  ——抱歉,大地,我可能暂时回不了家,叶月就拜托你了。

  「不死鸟号……失联……」

  人造卫星故障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情形。不限于日本,各国的卫星都有过不少停止运作或下落不明的情形。以近期来说,二○一六年二月,美国空军的气象观测卫星「Flight 19」就失去联络,就这么停止运作。同年在日本,X射线天文卫星「瞳号」也发生了解体的意外。

  问题是在别的地方。

  不死鸟号。

  有过这样一颗卫星吗?我按住脑袋,翻找自己的记忆。我的确喜欢天文与太空方面的题材,但当然并不是迷到记得住所有人造卫星的名称。「向日葵号」或「隼号」这种有名的卫星就先不说,会不记得不那么有名的小众卫星或探测机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这次发生的是卫星失联的现象,还算挺吸引大众的关心。尤其这次是接在「瞳号」之后又发生连线不上的意外,喜欢太空的我当时会没听过这件事实在很不自然。就像如果喜欢的艺人接连两年发生丑闻,没有粉丝会不记得,同样的,我不记得连续两年发生的人造卫星意外也很不对劲。至少总该想起这阵子接连发生人造卫星失联的情形。

  但我没有记忆,也没听过有个卫星叫作「不死鸟」。

  我不知不觉按住右眼。不会痛,但有种痒痒的感觉。一放开手,手上什么都没沾到。以前流过的「血泪」,到了第二学期后就再也没流过。之前每当遇到我人生的「第一轮」与「第二轮」之间的分歧点,就会发生那种神秘现象。

  朝星乃一看,她整个人仿佛一具打字机器人,一心一意打着键盘。她还是一样驼背,姿势不好,一头黑色长发频频像舞狮似的摇动。

  ——救、救、我。

  人造卫星神秘失联。一想到这件事,令人不舒服的记忆就有如惊涛骇浪般涌向我的脑海中。当然就是「大流星雨」——让人类拥有的所有人造卫星都就此消失的恐怖行动。照理说应该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联,但「卫星」、「消失」这几个关键字就是会不容分说地让我的心一团乱。

  没有关联。理应没有关联。我愈是想说服自己这么想,就愈是会想起那个朝我伸出手而消失在太空的少女身影,这幅景象深深印在我脑海中,就像盛夏的残像一样罩住我的视野。就算想挥开,但我每天都日以继夜地在查大流星雨的事,更重要的是还跟星乃共处一室,终究不可能不去想。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已经开始了——这样的预感就像昏暗的沼泽中冒出的泡泡一样,在我心中涌现。

  我没有根据,但就是很不安。面临大流星雨,我却一步都没有更接近真相。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但别说是犯人的线索,连相关情报都没拿到一丁点。「星乃……」我大概又不知不觉喃喃叫出了这个名字吧。

  一个比刚才硬的物体打在我头上。真的会痛。

  「就说会害我分心了。」

  星乃用愈来愈不高兴的眼神警告我。

  ——啊,这个……

  可是这时候,我的注意力被星乃丢在我头上的「物体」吸引过去。这个打在我头上后掉到地上的物体像是某种零件。只看一眼就看得出是某种零件,是因为这个东西对我而言也充满了回忆。『你在火箭里装了什么?』『液态燃料。』『竟然在儿童班搞这个,你白痴吗?』——没错,就是我认识星乃还没有多久,在JAXA儿童班凑巧碰到她时那令人怀念的火箭。从颜色与形状看来,大概是「尾翼」的部分。

  「这个,是你在筑波发——」我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这时我才想起,在这「第二轮」的世界里,我并没有在儿童班碰到星乃。

  「这次又是怎样?」

  星乃不悦地看着我。

  「这个,要怎么办?」「丢掉。」

  我把尾翼举起来给星乃看,就得到这个很干脆的回答。『砰!』『唔哇!』『都没掉下来耶。』『地球有重力,不管什么样的飞行物体都一定——』『我知道啦。』我们两个人坐倒在草地上,合不拢嘴,仰望着天空。那一天的光景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心中。这段记忆就有点像是青春的一页。记得当时,掉下来的火箭在JAXA的实机展示火箭上撞个正着,事情闹得很大。

  ——要丢掉实在……不对。

  仔细一看,这很有火箭该有的样子,是以轻而坚固的材料制成。记得我曾经听「第一轮」的星乃说起钛合金是什么样的材质。毫不吝惜地把战斗机上都会用到的高级素材用在儿童班,从某个角度来看,也的确很有星乃的风格。

  我悄悄把这个零件塞进上衣的胸前口袋。

  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就只剩我一个人知道这天的秘密,就让我觉得胸口有一种疼痛与寂寞。

  2

  「我们开始班会时间。」

  教室中听见一道镇定的说话声。

  抬起头来一看,两名少女站在前面的讲台上。负责担任主席的是班长宇野宙海。

  「下周就要决定我们班在校庆要办什么,所以还请大家先想好志愿。请每一位同学提供一个以上的点子。」

  「咦~~」「好麻烦。」「宇宙决定就好啦。」班上男生发起牢骚。附带一提,「宇宙」是宇野的绰号。

  「真是的,我不叫这种名字!来,请大家把单子传下去。」

  宇野一边说起常说的吐槽一边俐落地指挥。说完她对身旁的少女说声:「冥子,这个麻烦你。」然后将一张单子递过去。这名少女默默点头,拿起粉笔,把单子上的内容逐一抄到黑板上。这名少女叫黑井冥子,算是有副班长这样的头衔。只是我从来不曾看她分派过什么事,辅佐宇野的角色印象已经深植人心。她的绰号叫「黑洞」。宇野和黑井莫名地感情很好。

  黑井冥子把第二学期的行事历抄到黑板上后,又转身面对大家。她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宇野身旁,模样倒也像假人或人造人。一整天听不到她说一句话的日子很多,据说谁也不曾看过她笑。

  「呃~~所以呢,第二学期有一大堆学校的大活动。各位同学可能忙着社团活动或委员会,但我要呼吁大家,对班上的活动也要积极参加。那么首先——」

  我一边听着宇野驾轻就熟地推动班会进行,一边茫然看着黑板。黑井的字就像机械写的一样太工整,看上去倒也像用键盘打出来的,整面黑板变得像是全黑的电脑萤幕。

  「各位同学,有没有什么点子呢?什么点子都可以。」

  「有~~!我觉得开Cosplay咖啡馆最好~~」

  教室后面传来一个活力充沛的说话声。是个绑着双马尾,身材很好的少女。她像要强调胸前隆起似的双手抱胸,引来了男生的瞩目。

  「恒野同学,请你认真点想。」

  「正常办活动就很无聊嘛。要办一场以我为主角的现场演出也行啊。」

  「这种事请你在社团或同好会办。」

  宇野一句话驳回。「呿~~」恒野噘起嘴。

  恒野朝阳在班上的定位是玉女偶像,凉介就经常去招惹她。似乎一度说好要约会,但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姑且还是接受咖啡馆这个提议。」

  她说完使了个眼色,黑井就在黑板上写下「咖啡馆」。

  「好的,还有没有其他意见呢?」

  「啊,我可以说吗?」又有女生举手。这次是天王寺藤子,她是茶道社的社长。

  「天王寺同学,请说。」

  「既然要办咖啡馆提供饮料,由我们茶道社来泡茶,怎么样?以传统的礼仪享用日本历史悠久的抹茶,我觉得这样可以学到日本文化。」

  「茶馆是吗?不错呢。」黑板上的咖啡馆旁补充了「茶道」两个小字。

  「等等~~为什么茶馆就可以,Cosplay咖啡馆就不行~~」先前遭到驳回的恒野朝阳表示异议。

  「这是因为……毕竟是学校活动,而且茶道是日本文化。」

  「Cosplay也是日本的文化啊。」

  「这……是吗?」

  「那偶像咖啡馆总可以了吧?」

  「偶像……」宇野一瞬间摆出思索的模样,正经八百地反问:「请问这是做什么的咖啡馆?」

  插图p003

  「穿成偶像明星的样子来招待客人的咖啡馆,就像女仆咖啡馆那样。」

  「是吗……也对,毕竟偶像〈Idol〉信仰似乎是全世界宗教与文化中都很常见的情形……咳,也好。」黑板写上「偶像咖啡馆」。我完全搞不懂宇野的筛选标准。

  「喂,什么都好,赶快决定啦~~我等一下还要练球耶。」足球校队的饭田不客气地大声喊着。「那就Cosplay茶馆!」棒球队的铃木敷衍地呼喊。「你们这些男生,认真点啦!」天文气象社的浦野出声制止。「Cosplay茶馆,非常令人期待。」这时曾在国外生活过的冰川毫无恶意地炒起冷饭。最近我总算渐渐能把同班同学的长相和名字搭在一起了。

  「好好好,麻烦大家举手发言!」宇野拍拍手管理秩序,但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闹起来就很难安静。校刊社的近藤喊出「运动短裤咖啡馆!」时,混乱达到极限,黑井冥子以机械般的工整笔迹写下「运动短裤咖啡馆」。坐在我前面不远处的凉介趴在桌上睡翻,更前面的伊万里则觉得无聊似的玩着指甲。从以前就是这样,我实在搞不太清楚这个班级到底团不团结。

  看着凉介和伊万里,我的心又开始骚动。

  除了最大悬念的那场大流星雨之外,我另有非解决不可的问题。凉介自行辍学,伊万里海外留学,这是他们两人要选的未来。尽管两人各有「如果留级」和「等到毕业」这样的前提条件,但注定迟早要远隔两地——至少有这个可能。尤其凉介更是随时都可能说要辍学,而且伊万里也是只要状况容许,有可能不等高中毕业就去海外。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我抱头苦思,但答案早就得出来了。是我害的。是因为我改变了命运,因为我干涉了他们两人的过去。凉介实现当医师的梦想,以及与凉介修成正果的伊万里,他们这些灿烂的未来全都被我的任性妄为给毁了。事到如今,我要怎么修复才好?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该怎么说,就是一种「跳」的感觉。

  跳。伊万里描述自己下决定时的心情时,用的是「跳」这个字眼。想着「管他的!」下定决心往前冲,这就是「跳」。若说凉介也需要这么一「跳」,我该做的又是什么呢?是像伊万里所说,在他背上用力拍一记就好?这样就可以让事情顺利吗?而且我和伊万里不同,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这样的我能有足够的说服力打动凉介吗?我完全没有自信。我拿手的事情,就只有带着一脸很懂的表情大谈风险,拿一把叫CP值的刀,把对方淡淡又天真的希望一刀两断。我对割舍可能性很习惯,但对于培养可能性就一窍不通。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就不曾为这种梦想或目标努力过。

  正当我在班会时间想着这样的事情。

  忽然间,我们的视线对上了。

  ——咦?

  像是假人一样站在那儿的黑洞——黑井冥子,凝视着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意,撇开了视线,但把视线拉回去就看见她果然是在看我。她那柳枝般长长的刘海下,一双眯起的眼睛将视线直线送向我。我有种被雷射射穿的感觉,在座位上微微退缩。

  这、这是做什么……?有好一会儿,我都怀着一种像是恶作剧被逮到的感觉,承受雷射的直射。仔细凝视之下,就会有种仿佛被她那双颜色深沉的眼睛吸进去的感觉,让我觉得隐约懂了黑洞这个绰号的含意。

  等我再次看过去,黑井冥子已经不再看我。

  3

  室内冷得澈底,完全感受不到残暑。

  今天我也在这栋冠上银河之名的公寓里继续「调查」。说是调查,顶多也只能翻阅屋里的人造卫星相关书籍,或是打打键盘在网路上逛,让我的焦躁感与日俱增。

  ——人造卫星失去联络的问题,过去也曾发生过多起,从太空射线与太阳光等因素造成的机体劣化、指令输入错误,到太空残骸的撞击等,原因十分多样。由于人造卫星一旦失联就很难回收,事情多半会在原因不明的情形下作收,以过去的例子来说——

  我一边翻阅书籍一边又贴上标签。

  那起「不死鸟号」消失事件,后来也没有任何进展。没有恢复连线的迹象,真理亚也继续过着忙碌的日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

  只有这点是再明白不过。如果就这样继续漫无目的,毫无进展地让时间过去,我就会再度失去星乃。几乎每天都作的那场恶梦将会在我眼前,在无情的太空,残酷地重演。那是一幅光是想象都让我想嘶吼的绝望光景。

  正因如此,我才更是非点做些什么不可。做什么都好,什么线索都好。可是,要去哪里,怎么找,才找得出事件的情报,而且真的有办法现在就去查出尚未发生的恐怖行动吗?我毫无头绪。

  大概是这样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了。

  「我说星乃。」

  黑色的脑袋在电脑桌的另一头忽然一个颤动。

  出声喊她之后,心中仍然涌起些许迟疑。

  我不能问她大流星雨的事情;我不能提起Space Writer或五年后的未来。一些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未来走样,我不能冒这种风险。实际上,我就已经改变了凉介与伊万里的命运。

  所以,我问起另一件令我挂心的事情。

  「那个事件,你知道吧?」

  「……?」

  一双大眼睛像星星似的眨动。

  「『不死鸟号』消失事件。」

  隔了一会儿,她的头微微动了。大概是点了点头吧。

  「你怎么想?」

  「……」又是一阵停顿。

  我多少也觉得对她问起这个事件实在有点问错人。这终究是该由JAXA来对应的问题,与星乃,甚至与我,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我就是觉得这就像是忘了写的暑假作业,不解决就没办法往前进。最重要的是,我想听听星乃对这件事的意见。

  沉默还在持续,等电脑的萤幕保护程式开始启动,我已经有点放弃听到她回答。我好想跟星乃聊聊很久没聊的太空话题,没有回应实在遗憾,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爸的。」

  我听到一个小小的说话声,于是「咦?」的一声抬起头。

  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站起身看着我。

  「那是爸爸的。」

  我们视线一交会,这次她就明白地宣告。

  「咦?……爸爸?」

  「那是——」她深深吸气,以低沉的嗓音说下去:「爸爸设计的卫星……不死鸟的主系统,是爸爸开发的技术。」

  「你说的爸爸,是弥彦流一对吧?」

  她点了点头。

  弥彦流一,是星乃的父亲,也是JAXA知名的太空人。他与同为太空人的妻子天野河诗绪梨生下的独生女不是别人,正是星乃。

  「通讯、姿态控制、主引擎、太空残骸阻挡屏、紧急备用系统……全都是爸爸的技术。在JAXA,延续这些技术,改良出来的,就是『不死鸟号』。」

  星乃流畅地说明自己父母的研究。她还是老样子,只有谈到太空和父母的时候才会变得饶舌。

  星乃自豪地说了。说起她母亲天野河诗绪梨提倡的研究,是研究人体老化与太空辐射之间的关联,取时间之神「克罗诺斯」的寓意,命名为「Chronospace Cell」。由于这项一般称为「CH细胞」的研究关键在于细胞和太空辐射之间的关系,在太空的实验设备,具体来说,就是ISS的船外实验平台,就成了研究的主舞台。而这位于太空的实验空间,就是由星乃的父亲——太空人兼工程师弥彦流一主导开发。当时他所发明的种种尖端科技,似乎也应用到了这次的「不死鸟号」上,而星乃就很自豪地说起这件事。可谓与ISS实验舱「希望号」并称的弥彦流一代表作。

  「『不死鸟号』的名称也包含了不输给老化的抗老化含意。『CH细胞』的研究,主目的是在于解析太空射线与老化影响之间的关联,但爸爸和妈妈都在想,要解析这个情形就需要采取长时间接收太空射线的生命体样本。所以作为行星探测器,发现外星生命,也是『不死鸟』的主要任务之一。」

  「你的父母果然好厉害啊。」

  「那当然。因为爸爸和妈妈——」

  她说出了以前说过的台词。

  「是全宇宙第一。」

  结束和星乃的谈话后,我又回到手上的作业,也就是收集人造卫星以及Europa事件的相关情报。我一如往常面向电脑,翻阅书籍,查各种资料。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逛到人造卫星相关的网站时,忽然有个我不曾看过的名称映入眼帘。

  【WebCosmos】——Web Cosmos。读起来是这样。

  点进去一看,就跑出深蓝色的画面,有流星飞过。太空主题的背景很符合这个网站的名称,点开「About This Site」的页面,就看得出似乎是个自由记者所开设的个人新闻站。

  我之所以会好奇,是因为我在显示于网站名称与网址下的说明文——也就是所谓的复合式摘要当中,看见了「Europa事件」的文字。点开部落格的文章清单一看,就看到确实有这个项目,从标签文章数就看得出有相当大量的文章提到这件事。

  网站的更新是从七年前开始。有很多报导都是分析当下时事题材而做出的评论,但有时也有标为「独家特报」的采访报导,其中也包括了一些连我都听过的政治家渎职或官员丑闻,投稿到周刊杂志的独家新闻也很多。

  点选Europa事件的Tag后,就看到浏览量较多的报导中有着「8月27日JAXA职员遇袭事件」,对于事件的来龙去脉、背景资讯等等都整理得浅显易懂。惊人的是,对于七年前的「第一Europa事件」,也是从事件刚发生后就刊登了详细的分析与解说。先前会找不到这个网站,是因为星乃在全球都太有名,搜寻关键字会找到的网站数量实在太多。

  【关于一连串的Europa事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也就是所谓的悬案。】

  ——咦?

  我立刻点进去,结果网站上跑出「404 not found」的画面。我找了页库存档,但还是跑不出来。看来这页面被删除了。

  悬案……?

  Europa事件,第一案的井田正树,第二案的富樫正明,两者都已经被以现行犯逮捕,说是「悬案」就有矛盾。

  我怀抱着疑问,再度查看网站营运者的名字。先前我不怎么留意就看过去的人名处是写着「宇野秋樱」。顺着贴有连结的社群网站找过去,就跑出InstantGram的账号,我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啊……」

  上面拍到了宇野秋樱与两名少女,照片说明写着「堂妹与她的同班同学」。两名少女的脸孔经过模糊处理,但披到肩上的辫子,以及另一个人身上的黑色丝带,都让我觉得眼熟。

  「宇野……」

  我把网站加入书签,然后把所有页面都存档。

  4

  「可以打扰一下吗?」

  翌日,我在教室对一名少女开了口。

  宇野宙海。她绑着这年头罕见的双边辫子头,戴着成了她注册商标的大圆眼镜。她对学生会和学校活动都很热心参加,老师对她的印象也非常好。将来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会在县政府就职。和高中毕业后就不断凋零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个稳健的将来已经获得保证的模范生。

  「宇宙知道这个网站吗?」

  我用智慧型手机把昨天找到的新闻网站「WebCosmos」秀给她看。

  「知道啊。等等,禁止叫我宇宙。」

  这位班长也和伊万里一样,明明绰号已经确立,却还是每次都会反驳,变得像是一种招牌相声风格。她的姓名中有「宇」和「宙」两字,所以凑成「宇宙〈Universe〉」。不知道是谁开始这么叫的。

  「这个,是姐姐开的网站。」

  「姐姐?」

  「对,严格说来是堂姐啦。她在当自由记者。」

  中奖了。

  昨天我找到的社群网站上除了记者本人,还拍到了绑辫子头的少女和绑黑丝带的少女。虽然脸孔部分模糊,但看起来和宇野与黑井这对搭档非常相似,所以我就找她来问问看。

  「所以,这个网站怎么了吗?」

  「那个啊,宇……宇野,我是想跟你姐姐联络上。」

  我说明原委后,宇野就嗯嗯几声乖巧地点头。宇野的个性正经八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相处,跟任何人都会很社交地交谈。就班上而言,就常常可以看到不管对方是伊万里与恒野朝阳这种倔强的女生群,还是饭田与铃木这类走体育路线的家伙,她都能够正常交谈。她说话不刺人,对任何人都平等对待,就成了她自然而然讨人喜欢的成分,可说是很少会树敌的类型。顺便说一下,我在班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而她也是少数能和我这样正常说话的女生之一。

  「难不成……」

  宇野直视着我,眼神没有迟疑。

  「说待在现场的人,就是平野同学你?」

  「?现场?」

  「Europa事件的现场。」

  一听到这个字眼,我就心脏扑通一跳。真没想到会从宇野口中听到这个字眼。

  「呃~~就是暑假期间,在JAXA不是发生了袭击事件吗?那件事,我是不太清楚,但似乎被称为『第二Europa事件』。」

  「嗯、嗯。」我没办法好好答话。每次Europa这个字眼出现,我心中就会起一种不舒服的涟漪。

  「那个事件,你也知道,不是听说我们班上的天野河同学也待在现场吗?我们班上好像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待在现场,所以我就想说你或许就是其中一个。」

  「……你真清楚。」

  宇野对情形意外地熟悉,让我吓了一跳。

  「啊,这全都是跟姐姐现学现卖来的。该怎么说,我姐一直在追这起事件,我也有一阵子常看这个网站。」

  宇野摇动辫子,说得有些亲昵。她的成绩明明名列前茅,却不怎么会把这点拿出来炫耀,多半也是她担任班长会受人爱戴的理由吧。

  「宇野,不好意思。」我若无其事地查看教室内的情形,一边压低声音说:「有关这个事件还有星乃的事,可以请你不要跟太多人提起吗?」

  「为什么?」

  「我们不希望待在事件现场的这件事被公开。你想想,星乃,那个,平常也不太露面。」

  「啊,抱歉。」这时宇野的表情突然转变成过意不去。「毕竟是刑案嘛,不可以当八卦来聊啊。」

  宇野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低头道歉。她果然很正经八百。

  「那么,有关你的堂姐。」

  「你等一下喔。」宇野拿出手机。「我发FINE问问看。我想姐姐也很想采访你,应该会很高兴。」

  她叫出有绿色背景的通讯软体,以指甲修得一丝不苟的手指输入讯息。令我意外的是,不小心瞥见的手机主画面桌布像是某种偶像明星的照片。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点高的叮咚两声。

  「姐姐说没问题!」

  「真的假的?」

  宇野把画面拿给我看。『干得好,我请你吃很贵的寿司!』这句台词从花朵照片的图示吐出来。对方个性似乎挺豪迈。

  宇野用通讯软体谈了一会儿后。

  「平野同学,今天放学后你有空吗?」

  「今天?可以吗?」

  「姐姐从以前就一直在追这起事件,所以满心想跟你谈。而且——」

  宇野的下一句话让我有种心脏被人一把揪住的感觉。

  「『她说也许就快查出Europa事件的主谋了』。」

  ○

  「我回来了~~」

  一打开玄关门,宇野就大声打招呼。

  「姐~~我带平野同学来了~~怪了?还没回来吗?来来,请进请进。」

  「打扰了。」

  在宇野的催促下,我脱掉鞋子。玄关口排出了三双拖鞋,似乎是给客人用的,每一双都是全新。

  「喔喔?宇宙的家原来这么近啊~~」

  咖啡色长发男跟着我爬上楼梯。

  「山科同学,禁止用这个绰号叫我。」

  「抱歉抱歉,我一进女生房间就会兴奋好痛!」

  凉介在走廊上往前跌。

  「你是来做什么的啦?」瞪着他的是一名金发少女。

  结果凉介和伊万里也一起来接受采访了。是我和宇野说话时,凉介听见我们的谈话,说他要一起来。宇野似乎也把在JAXA职员遇袭事件——第二Europa事件当中协助制服犯人的凉介当成了采访对象,于是立刻和堂姐联络,得到的回复是「请他一定要来」。伊万里这边的理由也一样。

  走进宇野位于二楼的房间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围着桌子坐下。宇野端了饮料来,口渴的我们先拿起杯子。

  「原来宙海有姐姐,我都不知道。」伊万里喝着柳橙汁说到。「而且还是记者,感觉真有点帅气。」

  「严格说来是堂姐啦。从我小时候她就常陪我玩,所以我都叫她姐姐就是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该说她好奇心旺盛,还是很积极呢?是个对一件事情好奇就会追查到底,不弄个水落石出就不会罢休的人。以前待过编辑部一阵子,但几年前跟总编辑起了争执,就辞掉了,现在是自由记者。」

  宇野似乎颇享受聊天的乐趣,跟我们说了很多她堂姐的事情。

  这位记者的名字叫宇野秋樱,和宇野的年纪差了足足一轮以上,曾经是杂志编辑部里名声响亮的干练记者,但后来因为采访方针和编辑部对立,就此退职,转为自由记者。宇野很自豪地说她报导过许多大独家新闻,是业界知名的人物。最近报纸上风生水起的重量级政治家收贿疑云,据说本来也是宇野秋樱投到杂志社的稿子。

  「啊,会是姐姐吗?」

  宇野走出房间,下楼去。凉介莫名一副「我就等这一刻」的模样,开始在意起发型。伊万里也若无其事地整了整服装后,拿起小镜子察看化妆。大概是因为「采访」和「访谈」这样的字眼,让他们都有点心浮气躁。

  我则想着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她说也许就快查出Europa事件的主谋了。

  宇野确实这么说过。「Europa事件」的「主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两次Europa事件,嫌犯都已经遭到逮捕。第一起事件是「井田正树」,第二起事件是「富樫正明」,两者都已经以现行犯被逮捕,也被大众传媒大肆报导。「犯人」是谁这一点,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对宇野问起,得到的回答就是:「呃,是这样喔?我对这些不太清楚,详细的事情可以请你去问姐姐吗?」我有所迟疑,但结果还是来了。因为万一还有其他犯人意图危害星乃,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久等了~~」宇野回来,接着一名高挑的女性走进房间。她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牛仔外套以及方便活动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一看就知道很专业的相机,背着偏大的背包。一身打扮有点老派,像是上一个时代的杂志男记者会有的打扮。

  「来,这就是我姐姐。她是我堂姐,是崇拜海外电视剧主角,然后自己也真的去当记者的怪胎。」

  「宙海你给我等一下,就没有好一点的介绍法吗?……啊,各位好各位好!我是自由记者宇野秋樱,宙海平常承蒙你们照顾了!」

  宇野的堂姐活泼地递出名片,发给我们每一个人后,她放下沉甸甸的背包,拿出录音笔与笔记本。宇野坐在书桌附的椅子上,空出地方来之后,秋樱就在我和凉介之间的坐垫坐下。她坐下时,外套底下的衣服微微露出雪白的胸口,凉介出声喊痛。大概是想偷看人家的胸部,结果被伊万里发现吧。

  插图p004

  「呃,我重新打个招呼,感谢你们接受这次的采访。呃,你就是平野大地同学?」

  秋樱看着我问起。

  「啊,是的,我就是。」

  「果然啊。那么,这位就是山科凉介同学了?」

  「请问你怎么会知道?」

  「咦?是宙海跟我说,轻浮又好色的是山科同学,莫名有点高姿态又冷淡的是平野同学。」

  「宇宙你好过分啊。」凉介噘起嘴。

  「对不起~~因为没时间,我就想说明得省事点。」宇野双手合十道歉。「莫名有点高姿态又冷淡的是平野同学」。嗯~~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不过还好,做姐姐的这可放心了,原来宙海也有这么型男的男生朋友啊。每次看她都只顾着念书,害我一直好担心呢。」

  「真是的,我跟他们两位才不是这种关系!」

  「宙海她啊,爸妈跟亲戚全都是公务员,是个国小时写将来梦想的问卷就会写上『公务员』的孩子。她国小、国中、高中都不曾跷课或忘记写功课,而且一直当班长,实在太正经八百,让我好担心她将来会不会被坏男人吸引。」

  「欸,姐!不用讲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宇野赶紧制止。「快点开始采访啦。」

  「好好好。」

  秋樱开心地笑了。看来她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堂姐妹。我第一次看到宇野这样满脸通红。

  这位干练的记者按下深蓝色录音笔的开关后,转身和我们面对面。

  「那么,差不多可以开始采访了吗?」

  其实这场见面是因为我有事想问才提起的,但她提出了「只要你愿意接受采访」这样的条件,也就变成这样的情形。

  「啊,那……」我第一步就是问清楚。「我已经跟宇野说过,那个……答应接受采访是没关系,但如果你擅自写成报导,我就会有点伤脑筋。不管是要写在网路还是杂志上,在放上任何媒体之前,请先征求我们同意——」

  「OK。我都听宙海说了。」

  「还有一件事。星乃……就是JAXA事件的受害人天野河星乃,我不打算介绍给你认识。毕竟我觉得星乃也不会答应,所以希望今后你也不要去找她。」

  这是我本来就打算事先说清楚的事。我答应接受采访始终只是为了得到「Europa」的情报,不是为了让星乃暴露在媒体或记者好奇的目光下。这反而是我最怕的事情。

  「我知道。平野同学好牢靠啊,你真的是高中生吗?」

  我心脏扑通一跳。其实我的心智是二十五岁。

  「那我就照顺序问了。啊,如果注意到什么事情,山科同学和盛田同学也请帮忙补足喔。」

  「OK~~」「我明白了。」两人点头答应。凉介微微贼笑,伊万里则有点紧张。

  「呃,那么,首先就从事件当天的情形说起——」

  秋樱依序开始采访。「犯人是从哪里出现的?从这张会场图来看,是从哪一带跑出来?」「其他参加者是什么情形?」「他被逮捕后有没有说什么?」她接连问问题。起初我们还有点紧张,但她兴味盎然地说着「嗯嗯」、「好厉害喔」、「苦了你们了」,让我们也被她问话的步调带动,不知不觉间渐渐把她当成一个大我们几岁的学姐。

  「然后啊~~我就什么也没想,把手机扔了过去。结果就叩一声命中他脑门!」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觉得『就是现在!』然后扑上去扭打。我还想说这家伙一副宅样,大概很弱,没想到力气有够大。」

  「你的确三两下就被解决了耶。」

  「少啰唆。」

  凉介与伊万里讲起当天的情形。这些事情都已经在当初警察侦讯的时候回答过很多次,所以他们两人都显得很习惯,而我之前也在病房跟刑警对答,也就照那样回答。秋樱热衷地时而专心倾听,时而做笔记,时而双手抱胸。谈到一半,宇野端了补充的茶点来,我们就先休息一下。说起来,我觉得他们两个回答得比我多,站在我的立场,这比一对一采访要轻松多了。

  「嗯嗯,原来如此……大概没有太大的出入吧。」

  秋樱翻开笔记本,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一句:「啊,这派很好吃,我要了。」拿起才刚端来的西点。

  「姐姐,这样太没规矩了。至少去洗个手吧。」

  「有喉么憨嘻哈,呕今天没吃虎憨啊。」

  「吃完再说话啦。」

  宇野虽然叮咛堂姐,仍殷勤地把秋樱掉的屑屑打扫干净。这种像是立场逆转的情形,让我想起叶月和真理亚的关系。

  「请问~~」伊万里一起吃着点心,问起:

  「秋樱姐为什么会想做这个工作?」

  「嗯~~?」这位另类记者吃得满嘴都是,回答:「就是刚才宙海说的那样啊。我小时候,有个海外电视剧叫《48》,里面有个演记者的演员超帅气,所以我才想当。」

  「是喔,我之后也来看看好了。」

  「啊~~那已经很久了,不知道网路上有没有放出来。如果不介意,我借你整套盒装版?」

  「太棒啦。」

  「可以的话,要不要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凉介趁机搭顺风车。

  「欸,凉介你不要搭讪人家。」

  「没关系的~~而且刚才的名片上就写了。」

  「这不是公司的号码吗?」

  「因为我是自由记者,这个像公司的名称,实质上是我的一人公司。」

  我再次看了看刚才收下的名片。新闻站的Logo「WebCosmos」,这几个英文字母的造型品味多少会令人联想到JAXA。

  「这是我发新闻的网站。啊,网站名称是用我的名字取的。『秋樱』不就是『Cosmos』吗?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命名很出色。」

  她嚼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的柠檬派,滑着平板。名称由来是Cosmos这种花,但看来仍然是从意味着宇宙的Cosmos取的名字。另外,虽然和这件事无关,俄国的太空机构是叫作「Roscosmos」。

  等宇野端来的西点从篮子里消失后,我提了问题。

  「对不起,宇野小姐,可以问些问题吗?」

  「叫我秋樱就好。」

  「那么秋樱姐,关于Europa事件……你说会查出『主谋』,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终于切入今天的正题。她微微睁大眼睛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我补充一句:「啊,是宇宙……是宙海跟我说的。」

  「真是的,宙海口风真不紧。」

  「明明就是姐姐讲得很得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堂姐妹之间的这段互动结束后,「所以,你刚刚是问什么来着?」秋樱拉回正题:

  「是关于主谋吗?」

  「是的。Europa事件,第一次跟第二次的事件,犯人应该都已经以现行犯遭逮捕。既然这样,你说会查出『主谋』是谁……」

  我逼近核心。

  「简直就是在说还有别的犯人存在。」

  「你很犀利呢~~」秋樱嘴角一扬。「你听宙海说了多少?」

  「不,什么都还没听到。只听她说秋樱姐一直在追查Europa事件。」

  「那么,应该还是好好说明比较好吧。」她端正姿势,转过来正对我。「我啊,之前待在杂志的编辑部。你听过《周刊娱乐》吗?」

  我差点「啊」的一声叫出来。

  ——听说是当时周刊娱乐的独家新闻呢。

  这是以前凉介查出来的消息。就是那本独家报导星乃已经过世的父亲——太空人弥彦流一和JAXA职员惑井真理亚搞不伦恋的杂志。然而那完全是假新闻,我知道实际上只是他们刚好经过宾馆前面的时候被拍到。而报导这个消息的杂志,就是周刊娱乐。

  在周刊娱乐这篇独家报导的触发下,网路上开始对弥彦流一大肆抨击。真理亚职场所在的JAXA持续接到抱怨电话与骚扰,八卦节目也一直谈论:「现役太空人笼罩不伦疑云?」这些抨击的风暴中,接连发生了两起事件。

  一件是ISS的太空人死亡意外。星乃的父母在ISS进行舱外作业时,遇到了太空残骸撞击的情形,造成弥彦流一死亡。星乃的母亲天野河诗绪梨也失去了意识,性命垂危。

  另一件则是天野河诗绪梨回到地球后,住院期间所发生的事。有人在网路上做出对诗绪梨的「杀害预告」,并付诸实行。犯人在病房窗上写了「天诛」两字的涂鸦,但杀害行为本身则以未遂做收。当时犯人用的网路ID就是「Europa」,这也就是所谓的「Europa事件」。

  「我之所以追查这个事件啊——」秋樱淡淡地诉说。「让我辞掉公司工作的原因,就和这件事有关……在第一起Europa事件后,我曾经以周刊娱乐记者的身份去天野河诗绪梨住院的医院采访,结果呢——」

  这个时候,她悲痛地皱起脸。

  「跑出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我全身一震。

  小女孩;十岁左右;天野河诗绪梨住院的医院。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少女是谁。

  「这个小女孩啊,一出现在那间病房,突然就开始去擦医院的『窗户』,就在媒体记者的摄影机前面。医院的窗上写着『天诛』,她拼命想擦掉。可是这两个字,不管她擦几次都一直擦不掉……这个情形啊,大家都拿相机拍个不停。这个小女孩——没错,就是天野河诗绪梨的小孩喽,这两个字是在侮辱她意识不明的母亲,而她就用她的小手拼命想擦掉,可是谁都不跟她说话,不帮助她,就只是一直拿摄影机对着她。然后,当小女生回过头来——」

  她在发抖,我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我跟她对看了。」

  景象在脑海中复苏。我也透过真理亚放给我看的影片看过当时八卦节目的画面。看过星乃瞪着媒体,不,是瞪着媒体背后社会大众的场面。

  「她一双大眼睛满是眼泪,但还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一直瞪着我们。然后,我就想到……想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没神经地一直拍她含着眼泪的表情……所以,我啊,就在那天辞职了。」

  「姐姐……」宇野来到堂姐身旁,担心地看着她的脸。

  「啊,抱歉抱歉。我只顾讲自己的,还讲到哽咽,你们看了也不舒服吧。」

  她轻舒一口气,打起精神。

  「总之,就是有过这种事。我决定凡是要对大众报导的新闻,都要自己去采访,只把我确定必要的消息放出去。所以我才会决定当自由记者。」

  「所以你才会去采访事件?」我这么一问,她就点了点头。

  「嗯。我当了自由记者后一直在追这个事件。我另外也有追踪政治家或官员渎职,还有一些悬案等各式各样的新闻。因为我本来就很向往一出解决这些谜团的电视剧。」

  ——从这天起,星乃就不再笑了。

  之前真理亚告诉我的这起事件,就是让星乃开始茧居不出的起因。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像现在这样接起来。

  我一边觉得这缘分真是奇妙,一边拉回正题。

  「所以,关于这『主谋』——」

  「不好意思,多余的开场白太长了对吧——这个。」

  她把一张照片轻轻放到桌上。我们三个人凑过去一看,看到照片上拍到一张写着字的纸。

  「……货单?」

  「对,货单。白猫宅配的。」秋樱把照片往前推,由于解析度不高,看不太清楚,但这张货单的确是大型货物公司开的。是我也在寄包裹的时候用过的一般货单,没什么稀奇。

  「可以看一下收件人栏吗?」

  「收件人……富、富……」

  上面用哥德字体印出姓名。

  富樫正明先生 收

  「啊……!」我立刻发现。「Europa……!」

  「没错,Europa。在第二起事件中遭到逮捕的富樫正明。这就是寄给他的包裹货单,是警方扣押的证物之一。」

  「这样的东西,你是怎么拍到的?」

  「这个嘛,算是记者的人脉吧。」秋樱搔搔脸颊,耸耸肩膀。「然后,问题是里面的东西。你们觉得包裹里装了什么?」

  「装了什么……是从邮购买的货吗?」我朝照片上这张货单的物品栏看去,上面写着「SOKURAKU便」这个最大邮购业者的名称,星乃也在用这个邮购网站。当然我在买书或DVD时也还算常用。

  第二Europa——富樫正明,透过邮购订了「货」。

  「请问富樫买了什么?会被警方扣押,应该就表示跟事件有关吧?」

  「没错,和事件有关。只是这个不是富樫买的,是事件发生前夕,『有人寄到』富樫住的公寓。」

  「有人寄给他?」

  这时秋樱宣告了答案。

  「——是手枪。」

  「「手枪?」」凉介与伊万里异口同声惊呼。

  手枪——这个字眼唤醒了我苦涩的记忆。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Europa也就是富樫正明发射过的手枪。撕裂我的脸颊,造成大量出血,那个时候要不是有凉介和伊万里来帮忙——就会变成杀了我的手枪。

  「事件发生一周前,装着这把手枪的宅配包裹送到了富樫正明的住处。富樫因为得到这把手枪,下了犯案的决心——听说他在警局是这样供称的。」

  「请等一下。用邮购买手枪?」

  「当然不是正规的宅配货。纸箱的确是『SOKURAKU便』的,但邮购业者当然不会接违反枪炮刀械管制条例的货品。所以,应该是有人为了送手枪给富樫,把手枪装在『SOKURAKU便』的纸箱里,再用宅配寄给他。」

  「不是富樫自己取得的,是有人送给他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照常理说是不可能。」秋樱以严肃的表情回答。「警方也认为富樫一定是在袒护共犯,完全不相信他的这些供词。这也难怪啊,根据富樫的说法,是有个他不认识的人有一天突然把手枪寄给他。就算是找借口辩解,这也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犯下Europa事件的犯人,是当场发射了手枪的富樫正明。这是千真万确。然而,如果富樫说的话正确,就表示有「另一个犯人」将手枪寄给富樫。

  「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想富樫只是手脚。」

  这位年轻的记者以蕴含了热量的眼神断定。

  「主谋另有其人。」

  5

  这一天,我立刻去回报。

  「星乃。」

  我叫了她一声,就看到黑色的脑袋从电脑桌后面探出来。

  「可以讲一下话吗?」

  没有回答。只是,她打键盘的节奏乱了一瞬间,让我知道她的听觉有捕捉到我所说的话。

  「你知道『WebCosmos』这个网站吗?」

  「……」

  她的一头黑发像个速度很慢的生物似的慢慢旋转。从侧脸送来的斜眼视线看起来就像在瞪我,实际上也真的在瞪。

  「是一个叫宇野秋樱的自由记者经营的网站,是我同班同学宇野的——」

  「我知道。」我话说到一半她就答话,让我吓了一跳。

  「原来你知道?」

  「……」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卸下耳机,像听诊器似的挂在胸前,头又朝我转过来一些。

  「那么,你看过网站吗?」

  「然后呢?」她以视线冷冷地催我问下去,还动了动下巴,要我赶快进入正题。她不知道是在跩什么,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今天,我跟这个宇野秋樱见了面。」

  星乃全身一震。大概是她终究没料到这件事,身体完全朝向我了。

  「见了面?」

  「对。就在宇野家里。」

  「为什么?」

  「怎么说,有很多原因。啊,倒是你认识宇野吗?是班长,戴眼镜——」

  「这不重要。」她无视同班同学的事,立刻接连问出好几个问题。「采访的理由呢?你说了什么?她有问到我吗?」

  「慢着慢着,你先冷静点啦。」我先试图让她冷却。

  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绕过电脑桌,来到我身前。从短裤下露出的雪白双脚粗鲁地清出一块空间后,在我正面坐下。

  「你把我出卖给了媒体是吧?」

  星乃以犀利的视线瞪着我。我发现不对,是因为她的眼睛比过去眯得更细,表情有点像在轻蔑我。

  她误会了。

  「你误会了。」「我没误会。」「她是——」「不就是一直在追Europa事件的记者吗?」她制敌机先,一一反驳我的话。平常她冷漠又沉默寡言,但这种时候就会像机枪一样讲个不停。

  「首先,我一句话都没有泄漏你的事情,没有给她你的联络方式,也没答应她安排你们见面。我谈到的只有事件的情形,而且内容都和被警方侦讯时回答的一样。」

  「真的吗?」她始终怀疑地看着我。

  「你怀疑的话尽管去问凉介或伊万里啊,他们也在场。」

  「地球人的证言,一丁点也不能相信。」

  「你这是要我怎么办才好?」

  这段不知道正经不正经的对话继续进行,但星乃是认真的。

  「总之,记者和媒体这种东西我最讨厌了。在愚蠢的地球人当中又特别愚蠢。」

  她忿忿地、强而有力地撂下这句话。

  星乃讨厌媒体是从以前就这样。这也难怪,毕竟擅自用「太空宝宝」这个词将她捧到天上,然后又摔到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大众传媒。可以说造成她厌世又茧居的元凶就是这些人,也难怪她会讨厌。

  「虽然说是媒体,但她是自由记者。」「可是她不是周刊娱乐出身的吗?」「你连这个都知道?」「网站上的站长小档案就写了。」「既然这样就好说了。」

  少女的追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于是我决定先发制人。

  「照这个记者的说法,她查出了『手枪』的取得途径。」

  「咦?」这让星乃吓了一跳。接着她高姿态地问起:「怎么回事?解释清楚。」

  我当然不打算隐瞒。她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实实在在就是性命被这把手枪威胁过的人。

  「似乎是有人用宅配把犯案用的手枪寄到Europa的家——啊,我是指暑假期间在JAXA犯案的『第二Europa』富樫正明。」

  我依序说明。包括警察从富樫家中扣押的物品里有宅配的「货单」,有人将手枪寄给富樫正明;也许这个人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谋」;找不出富樫另有其他途径取得手枪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富樫也不知道是谁寄给他的?」

  「就是这么回事。」

  「一时间难以置信啊。照常理来说,会有人想把根本不认识的人寄来的手枪拿出来用吗?」星乃捡起在地上的空气枪,做出这心有戚戚焉的发言。

  星乃说的没错。即使真的计划犯案,有手枪寄到家里也不会因此就想拿来用,反而应该会觉得计划被发现,大起戒心。

  「还有别的情报吗?」

  「呃~~眼前大概就这样吧。」

  「是吗?」星乃答得很平淡。我本来以为她会更吃惊,没想到还挺镇定。我光是想到除了Europa现行犯以外,可能还另有主谋,就觉得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只是我临时想到,但我觉得多少有说中。「啥?」星乃皱起眉头。

  「另有主谋这个消息还挺有震撼力的耶,这就表示事件还没有结束。可是你完全不显得吃惊。」

  「……」星乃默不作声,凝视着我。从她不开心地撇开视线的模样看得出是被我说中了。在「第一轮的世界」里来往的五年,让我只有对判读星乃种种表情这件事非常拿手。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告诉我啦。我都把底牌亮给你了。」

  「……」

  少女凝视着我,一双眼睛有着太空般深邃的颜色。

  「从以前我就觉得。」星乃面无表情地说下去。「平野同学你让我搞不太懂。」

  「搞不懂。」

  不是叫大地同学,而是「平野同学」,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有点突兀。离她开始称我为「大地同学」还得等上一阵子。

  「突然出现,死缠烂打地一再跑来,明明又不怎么了解我,却一脸很懂的表情,有事没事就来跟我训话。像现在也是背着我跟周刊娱乐出身的记者见面……我真的是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星乃一直瞪着我。看来我已经造成她对我的不信任。

  「一脸好像待在我身边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能把「Space Write」的事情告诉她,但我又无法很见外地跟星乃相处。

  不过,对我是这样,对她又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她刚认识的一个同班同学,三个月前连长相都没看过。

  「你是说你还不信任我?」「那当然。地球人没有一个值得信任。」

  「真理亚伯母……」「真理亚例外。」「你爸妈……」「当然例外。」「我……」「很会缠的地球人。」被当面这样讲还是会有点沮丧。

  「那就这么办吧。你不用信任我,把我当个『间谍』利用就好。」

  「间谍?」

  「你不擅长跟别人说话,要你离开太空船你都嫌麻烦,不是吗?可是换作是我,就可以在『外面』采取很多行动,也可以前往现场,从别人口中问到情报。所以,只要你把我当『间谍』用,我想一定很方便。」

  「……」星乃的指尖按着下颚。从她并未立刻拒绝这点看来,这个提议对她似乎有点吸引力。

  不久后——

  「条件呢?」

  「没什么特别的条件,只是,你也要提供你所知的情报给我,在可以的范围内就好了。」

  「……」

  「你是『老板』,我是『间谍』。怎么样?」

  「老板……」星乃鼻头一动。

  然后她双手抱胸,歪着头,将一头长发垂到桌子上。她眨了几次眼睛,停顿了一段非常明显的思考时间后……

  「……很好。」

  星乃说了。

  然后有点跩起来似的说: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老板』。」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但已经后悔莫及。

  ○

  「你早就知道?」

  她点点头。

  我掩饰不住惊愕。「咦、咦?几时知道的?」

  「从事件发生后——从七年前的『第一Europa事件』起,我就一直觉得除了实际犯案的犯人以外,可能还另有『主谋』。啊,手枪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我从星乃口中得知「情报」后,被她揭晓的新事实牵着走。

  照她的说法,她从以前就知道Europa事件有「主谋」存在。而且还说不只是第二起事件,「第一Europa事件」也是如此。

  「这、这是什么情形?你是说不只这次,七年前的事件也有幕后黑手?呃,是叫什么来着……对了,是井田正树。他闯进医院,想袭击你母亲的那个事件也另有主谋?」

  「我只是在说有这个可能。」星乃谨慎地遣词用字,但眼神中蕴含着接近确信的神色。「七年前,也疑似有『共犯』,也就是有『主谋』对闯进医院的犯人井田正树提供有利他犯案的情报与工具。」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你等一下。」少女站起来,拨开大堆破铜烂铁,还嫌挡路似的踢开邮购的纸箱,走到她大本营所在的电脑桌前。然后听到打键盘的声响,几分钟后,她拿着像是平板电脑的银色薄板走回来。

  「你看这个。」

  她操作平板,放到我身前。画面上列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小小的积木一样堆起。看来是某种留言栏。

  「呃……8ch?」

  「对。」

  这是国内最大的匿名布告栏,通称「小8」。

  我卷动页面,察看画面最上方的讨论串标题。

  【太空宝宝】天野河星乃综合讨论串PART.1610【太空奉子成婚不伦】

  我闷哼一声。这是星乃的讨论串,说得精确点,是写满对星乃诽谤中伤话语的讨论串。从日期看得出是七年前,二○一○年的。

  「这是你的……?」

  星乃点点头。

  「事件发生前不久,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写下犯罪预告的讨论串。」

  「真的假的?那不是已经被删除了吗?」

  「至少留下撷图是当然要做的。」

  我一边听着她的回答一边用指尖卷动讨论串。一路卷动下去,就看到大量的留言,几乎全都是中伤星乃的母亲天野河诗绪梨的发言。

  ——不过,还真过分啊……

  这发言内容之恶毒,让我再次觉得心情很差。他们批评星乃的出身是「奉子成婚」,把她已故的父亲曾经有过的不伦疑云重新拿出来炒作,并侮辱她这时还在医院里意识不清的母亲。他们把周刊杂志与各种媒体马虎的报导照单全收,留下风暴似的难听谩骂。「去○」、「○掉」、「正义」、「天诛」、「天罚」——一个讨论串的留言篇数上限是「一千」,却已经有了一千六百串以上。照算下来,等于至少有一百六十万则留言。

  真理亚以前说过的话在我脑海中复苏。

  ——那些像是恶意结晶的言语洪流就会涌出来。只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关上电脑,记忆也不会消失。现在有人在别的地方,抨击自己这家人。抨击死去的父亲、昏迷不醒的母亲。你觉得她那纯真又柔软的心灵会变成怎样?一个小孩死了父亲,在病房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孤身一人面对几千几万枝恶意的箭,到底会变成怎样?

  星乃受到了伤害。被这些充满恶意的匿名的谩骂所伤。

  还不只这样。

  记者宇野秋樱是这样忏悔的。

  ——她一双大眼睛满是眼泪,但还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一直瞪着我们。然后,我就想到……想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没神经地一直拍她含着眼泪的表情……所以,我啊,就在那天辞职了。

  媒体做出没神经的报导,而客厅的不特定多数观众就看着这些报导。

  无论网路、电视,还是周刊杂志,所有媒体都大肆报导星乃,把她当成拿得到收视率的话题来消费,消费者则当成用来解决自己怨气的对象来「消费」。第一Europa事件以及相关的一连串事情,对于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而言,更是让她憎恨人类,把自己从这些世界上切割开来的元凶。

  我怀着愤怒与心痛,继续卷动画面。

  接着我找到了。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恶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是第一Europa——井田写下的犯罪预告。

  拉起视线一看,就看到星乃也一直盯着平板电脑的画面看。一双深色的眼睛看似不带感情,又或者是压抑住感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但我觉得她之所以让我看这样的东西,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情非常重大。

  「一个讨论串有一千则留言。其中由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写下的,一共有二十六则……为了方便判别,我把这些留言用『红字』显示。」

  她操作平板,让画面快速切换。Europa的犯罪预告也变成红色。

  我回到最前面的留言,照顺序往下看。顺着显示成红字的Europa留言看下去,就看到他没完没了地写着和犯罪预告方向大同小异的谩骂。每一则都很长,看得出他个性喜欢找理由,死缠烂打。留言时间都是深夜两点多。我想起电视新闻报导的那个发福的光头男。这种体格好,乍看之下很温和的中年男性,在深夜对和他完全无关的已故人士与意识不清的病人大量写下中伤的文字。一想象这样的情景,就觉得有股恶寒。

  「那么,这是怎么和『主谋』扯上关系的?」

  我抬起头看向星乃。少女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Europa的留言都由他本人明白填入「Europa」这个ID,所以很容易分辨。布告栏上还可以看到有很多留言欢迎他,像是『神来啦!』『今天也狠狠打脸他们!』『(。∀。)o彡天诛!天诛!』可是,只看这些留言看不出「主谋」的存在。

  「那我就来筛选出『主谋』。这次用『蓝字』。」

  画面又切换了一下。就和先前一样,有部分留言产生了变化,这次换成「蓝色」。把画面缩放,看着整个讨论串,就看到留言篇数和刚才Europa的留言数差不多。

  「『蓝字留言』的数目一共有三十二篇。这也全都是同一人物留的。」

  「等一下,这些没有填ID吧?」

  变成蓝字的留言,在留言者名字栏位上并未填写ID。严格说来,是显示出「无名的小灰」这种不填写名字栏位就会自动显示的名称。IP栏位也是每一篇都不一样。

  「你为什么能确定这些都是同一个家伙写的?」

  「个人的一贯性。」

  「个人的……什么来着?」

  突然跑出这句话,让我觉得不解。

  「个人的一贯性,就是单一个人之中不变的属性。说穿了就是『习惯』。例如笔迹鉴定,就是从个人写下的文字形迹中会有一定程度的特征,借此分辨是不是当事人写的对吧?文章也是一样,每个人写文章都会有『习惯』。不是说像夏目漱石、太宰治这些文豪的小说里也都有独特的文体吗?个人的文章也一样,同一个人来写就会有同样的习惯,算是一种文字探勘〈Text Mining〉吧。」

  少女说得流畅,但我还是无法完全信服。

  「可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办到吗?当然我想文章也会有『习惯』没错啦。」

  「文字探勘这种解析文字资料的技术本身已经很普及了。例如企业就会从顾客问卷的文章,抽出特定的关键字或句子去分析顾客的需求和抱怨的倾向。在美国侦办犯案的时候,也会比对过去的威胁文与现在的威胁文,判断是不是同一个犯人所发。虽然这种技术还在发展,但只要运用得宜就可以用来『辨别』,至少可以用来『筛选』。我只是拿既有的程式做了一点调整来应用。」

  她用手指比出一点,但我知道这个天才少女的一点根本不是一点点。

  画面上可以看到有个列出英文名称(MIN)的图示,大概就是她说的「文字探勘用软体」。上面显示出「97.20%」这样的数字,这应该就是对这些文字分析后得出的结果吧。

  「只是就算不这么做,光看文章也多少可以分辨。例如这里。」

  她以纤细的手指卷动画面。「你最好去剪一下指甲。」「啥?」「没事。」我跟她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后,显示出来的画面被她用很长的粉红色指甲放大。

  「Europa出现在布告栏上的时候,其他使用者会用『颜文字』来回应。这阵子讨论串内很流行用『Europa』的颜文字,大家会一起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这『蓝字留言』没在用。」

  「啊……的确。」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很奇妙。被大量留言淹没的时候不容易发现,但在其他人猛喊『(。∀。)o彡Europa!Europa!』的热潮里,的确就只有一个人,也就是这些蓝色的留言,只用文字打了『Europa!Europa!』。他大量打上「!」,确实融入了讨论串的气氛,但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不自然。

  「当事人自己没发现,多半是下意识的行动。不知道是个性如此,还是平常就没有使用颜文字或文字画的习惯。这是最好懂的例子,例如这个人可能平常错漏字极少,个性一板一眼,但对话的对答却有微妙的偏差,变得很以自己为本位。『蓝字留言』就是在这个点上一点一滴地『偏开』,我才看出来的。虽然不是全都这样,但只要一想到是这样,留意一下就相当能分辨。」

  「原来如此啊……」

  我一边觉得佩服一边卷动画面。Europa写下的「红字留言」和另一人写下的「蓝字留言」,两者交互出现,多半是在对话,但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令人信服。Europa写了:「可是这样做不就会被逮捕吗w」而对此就有许多「你是英雄」、「你办得到」、「来,变成神吧」这类显然像是自我陶醉的回答。

  「可是,只看这些就要说『蓝字留言』是『主谋』,应该有困难吧?看起来只是很正常地在布告栏上对话。」

  「问题就是这对话的内容。」

  她操作平板电脑,切换画面。

  「这蓝字留言写的内容一贯到奇妙的地步,写下的留言几乎都以Europa为对象。有时和他同调,有时赞赏,有时激励——有时斥骂,总之就是只对Europa说话。」

  「可是,Europa他当时不是还被称为『Europa神』,在网路上很受欢迎吗?我看也会有这样的『信徒』吧?」

  我也是从以前就在查Europa事件。对于现存的讨论串,我也都尽可能看过。Europa有狂热的粉丝这点是肯定的。

  「如果是这样,就说不通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准备好另一台平板电脑,正在操作画面。这里的个人电脑相关器材多得可以开店,所以不缺这类器材。

  「你看这个。」

  她把画面拿给我看,上面显示出了像是Excel表格的报表,记载着「thread」、「comment」、「percentage」等单字,各自写上数字。

  「这显示了讨论串里头的『蓝字留言』当中针对Europa的回复以及其比例。」

  「好厉害啊,这些你全都看过了吗?」

  讨论串是从「1」开始,一直延续到写了犯罪预告的「1610」。

  「对啊。虽然实在太令人不愉快,我弄到一半还忍不住捶了几次萤幕。」

  「会坏掉的。」

  「就坏了啊。」

  少女说得若无其事。我也曾多次看过星乃不高兴时拿电脑或家具出气。星乃基本上就是很容易发脾气。

  「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开始写下网路ID留言是从讨论串『1248』开始。更早之前,他都是以无记名的方式留言,但他的文章很长又有特征,很好认。我想大概是从讨论串『735』开始写。可是,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

  她用手指头指着一个地方。那是「percentage」栏位。

  「这个数字是把蓝字留言对井田的留言做出回应的比例,用百分比来显示。先前都是『0』的数值从某个瞬间起就跳到将近『100%』。以讨论串来说,就是在『735』。井田开始留言是在『735』。你怎么看?」

  「咦?不就是他从『735』开始看,然后很快就变成井田的粉丝……咦?」

  我也发现不对。

  「你刚刚说井田以『Europa』名义留言,是从第几开始?」

  「从讨论串『1248』开始。」

  「这么说来……」

  「没错。」星乃凝视着画面说。「不知道为什么,蓝字留言是从井田正树『自称为「Europa」之前』就一直缠着他,而且每次都和他同调,反复写下夸奖他或是煽动他犯意的留言。结果就是Europa——井田正树留言渐渐变得激进,不断提升仇恨的电压,最终做出犯行。就像是细心培养一株小小的苗,每天浇水,让它开花。」

  「这种事情……」

  「就在Europa本人都并未自觉的情形下,被『蓝字留言』培养出犯意,因而下决心犯案——『以法学上的论点来说,就是片面教唆犯』。」

  她搬出专业术语,以充满确信的声调宣告:

  「『Europa是被培养出来的』。」

  6

  教室里有着午后慵懒的空气。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着公式。看着令我怀念的方程式展开,踏实地逐步走向一个解,我的脑袋却完全得不出答案。

  ——Europa是被培养出来的。

  昨天星乃说的事情非常令我震撼。我自以为提供了她情报,结果反而拿回了更不得了的情报。这种像是挨了一记反击拳的冲击,让我昨天睡得不太好。

  之后我也继续问她。「第一事件跟第二事件有关联吗?」「主谋是同一人吗?」星乃则淡淡地回答这些疑问。她根据办案机关发表的消息、媒体的报导,以及自行调查的结果,把事实与臆测分得清清楚楚。她说不只是第一事件的时候,第二Europa事件时也同样可以看到「蓝字留言」。只是她的见解是提供手枪这个手法和先前不一样,所以无法断定。可以确定的就是总之星乃确信「有Europa以外的主谋存在」。

  Europa、主谋、手枪、蓝字留言、片面教唆犯——

  过了一天,我多少冷静了些,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老师上课,一边试着整理情报。星乃这些年来一直为Europa事件所苦,这个事件与她父母的死让她的人生大大走样。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她会去查明事件背景也是理所当然。这名脑筋非常好的少女七年来一直过着把自己关在室内,成天看着电脑的日子。这名少女一直在收集一切有可能从电子盒里抽出的情报。这几个月才开始调查Europa的我,知识量自然不可能敌过她。

  有主谋——有人在培养Europa。这一时令人难以置信。无论在网路上从事什么样的活动,要叫动一个人,何况还要让这个人决心杀人,实在太离谱了。在海外的电影里是曾经描写过有个变态杀人狂对一个怯懦的人洗脑,逼得这个人自杀,但那终究是直接去和对象接触的情形下办到的。要隔着网路画面来「培养」犯人,若是对戒心较淡的小孩也就罢了,对一个三十几岁的古怪中年男性有可能办到吗?

  照常理推想,会觉得荒唐。但若要问是否绝对不可能,答案是NO。

  网路空间本来就荒唐。

  在匿名布告栏上受到不特定多数的煽动,最后铤而走险犯案的事例绝对不算少。有人只是一时被气氛牵着走,做出犯罪预告而遭到逮捕,也有人实际做出行动而被判有罪。网路社会持续膨胀,不特定多数人毫不掩饰的恶意有如洪水汹涌。会有许多像是发烧而犯下的罪行或愚行相继发生的匿名网路上,到底什么事情可能,什么事情不可能,这两者之间很难划出一条界线。那是个男女老幼全混在一起,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对连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的对象疯狂扔出谩骂泥巴的世界,就不知道是地狱还是修罗道。

  「——平野?」

  听到有人叫我,我吃了一惊。

  回过神来,课都上完了。我连下课钟响都没发现,面对只是翻开来做样子的教科书与笔记本,就像雕像似的发着呆。笔记本一直被压在手臂下,被汗水弄得都糊掉了。

  抬起头一看,金发少女担心地看着我。

  「你怎么啦?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只是有点困。」

  我轻轻带过,一边拿出手机。没有人找我。

  「凉介有跟你联络吗?」

  今天早上,凉介没有来上学。我姑且有用通讯软体问他:「怎么啦?」但他没有回答我。

  「没有啊。我看反正又是跷课吧。」

  伊万里回答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凉介也真的是跷课的惯犯,甚至有在大考前一天还跷课跑出去玩的前科。

  换作是平常,我也不会担心,只会跟伊万里一样,觉得反正他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追着女生跑。只是,凉介一脸正经说出的「我啊,高中打算辍学」那句话,就是让我心神不宁。

  他只不过一天不来上学,我也未免太担心了。

  我这样说服自己。而且凉介自己也有加上「如果留级」这个条件。要确定留级,就是第三学期以后的事情,至少不是第二学期才开学没几天的现在。

  有很多事情,我都想找人商量。不管是凉介辍学的事,还是被警察抓去辅导的事。只是,现阶段该讲什么,该怎么讲,我自己都还没把想法整理好。「啊,这件事不要告诉骆驼蹄喔」也在我脑海中掠过。

  「伊万里~~你今天有要去哪儿吗?听说今天有甜点吃到饱半价耶。」

  「抱歉~~我有点杂事要忙。」

  「怎么怎么,交到男朋友啦?」

  「我最近开始打工,在法国料理店。」

  「是喔?很厉害耶。是在高级饭店吗?」

  「啊哈哈,怎么可能?是我妈有个朋友在经营一家提供法国和比利时家常菜的餐馆,靠介绍进去的。听说啊,有个女留学生在那边工作,她可以教法语之类的各种当地语言,所以我就想说干脆我也去那家店打工。」

  「是喔~~为什么会这样啊?你是打算去留学还是怎样吗?」

  「差不多算是吧。」

  伊万里和朋友对话完,把书包背上肩。

  「喂,伊万里。」

  法语这个字眼停在我的耳朵里,让我忍不住叫住她。

  「什么事?」

  「你开始学法语了吗?」

  「对啊~~」

  她回答得很有精神。

  「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海外时尚学校啊。听说比利时的那间超有名的,然后那边用的语言好像是法语跟荷兰语,我就想说去学学看。我跟妈妈商量了很多,结果她说有一间店里有那边来的留学生在工作,我就干脆去应征打工了。」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

  「是、是吗?」

  这个决定下得很有伊万里的风格。但这个选择将使她远赴海外,与凉介离得更远。凉介不来上学,伊万里准备前往海外。两人分歧的两条路线确实地愈离愈远,这已经不是错觉或杞人忧天,而是现实。

  「叫我有什么事?」

  「啊,没有……」加油这句话我没说出口。「路上小心啊。」

  「嗯!」伊万里挥挥手,走出教室。她的脚步没有犹豫,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原地,一边目送她离开。

  结果凉介没有联络我。

  7

  翌日。我心情仍然郁闷,待在当地车站内的书店里。

  换作是平常,这个时间我已经立刻去找星乃,但今天总觉得有事情没做完,无法决定接下来要采取什么行动。该去看看凉介吗?终究还是该找伊万里商量吗?我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最近的车站,于是先走进书店再说,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但我也不是在挑书,就只是站在客人相对少了些的旅游杂志区前面,无处可去地茫然看着这些异国的观光地资讯。

  凉介要不要紧啊……

  之后凉介连续两天不来上学。我用通讯软体发了几次讯息过去,但他都没有回应。导师说担心他而打电话到他家,凉介本人接了电话,回答:「身体不舒服要请假。」但我不知道这个理由是不是真的。

  凉介的缺席和伊万里的留学;两起Europa事件及其主谋;以及最重要的,迟早将要了星乃性命的大流星雨。我一次面临各式各样的难题,最近每天都睡得不太好。不想点办法,我迟早会失去一切。这种焦躁感淤积在我内心深处。如果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住家、学校和公寓间往返,那就只会徒然让时间流失。这我明明很清楚,却看不见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像面对考卷却不知道该选哪个选项的考生,只能呆站在原地。

  就在我站在书架前,望着车站内来来往往的人群时。

  ——嗯?

  我视线所向之处找到了一个认识的人。有一名女性避开人潮,站在离验票闸口很近的商店旁。她把手机按在耳边,像是从刘海下观察周遭。黑色的短发与牛仔外套让我觉得眼熟。

  秋樱姐……?

  记者宇野秋樱独自站在原地,看起来像在等人,也像正在接一通突然打来的电话。从在宇野家见到她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她。

  我的脚自然而然动起,走出书店,避开错身而过的人潮,来到待在商店前的人物面前。秋樱注视着某一点,显得并未发现我走过去。

  就在我要开口说话时。

  「——有什么事吗,平野大地同学?」

  我吓了一跳,把话吞回去。秋樱朝我瞥了一眼,得意地微微一笑,又把视线拉回去。看来她有要观察的事物,所以一直在看着。

  「请问你在做什么?」「在等人?」「在这种地方?」如果是要等人,怎么想都是更过去一点的咖啡馆里或那附近的投币置物柜前面比较适合。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哪有做什么,就是发现秋樱姐站在这边。」

  「不,我是说更早之前。你在看也不看的旅游杂志前面呆呆站了三十分钟,可疑得很喔。」

  「……原来你早发现啦?」

  「这就是记者的直觉。有熟悉的脸孔进入视野,自然会发现,就像一种职业病。」

  她嘴形在笑,但只用眼角余光看着我,视线始终固定在前方。

  ——她在看什么?

  我再度注视她所看的方位。前方有车站的投币置物柜,行人络绎不绝地在置物柜前方来来往往。

  「是置物柜吗?」

  「嘘!」秋樱制止我说话,用下巴指了指,说:「你看看那个。」

  「咦?」我照她的吩咐看过去。

  「来到置物柜前面的那个男性。啊,动作要小,免得被发现。」

  仔细一看,置物柜前方已经站着一名男性——瘦瘦高高,把一顶黑色的帽子压得很低——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确认置物柜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最左下的置物柜,从中拿出一些像是小小「便条纸」的东西。

  「平野同学,你要不要陪姐姐一下?」

  「咦?可是……」

  这时她重新背好背包,剽悍地微微一笑。

  「说不定可以揭穿Europa的真面目喔。」

  十五分钟后。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和秋樱人在总武线的电车上。

  我们观察的那个戴黑色帽子的男性则站在同个车厢里过去两个门的门前。

  「简单说呢——」秋樱若无其事地察看四周,确定附近只有坐在博爱座上的老年人之后,仍以小小的声音回答:

  「你也看到了,就是跟踪。」「跟踪……等等,跟踪?跟踪那个人?」「尽量不要看过去。」

  被她这么一叮咛,我拉回了视线。

  ——说不定可以揭穿Europa的真面目喔。

  「就是他……是吗?」我特意不提Europa这个字眼问起。

  「严格说来,大概是『候补的候补』吧。」

  「什么?」

  「呃,该怎么说才好呢?啊,糟糕,差不多要下车了。详情等结束之后再说吧。」

  一看之下,那个戴黑色帽子的男性已经放开吊环,走到车门前,抓着栏杆。

  电车抵达月台后,就如她所料,男性下了电车。我们也下了车,若无其事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去。

  他并未走出验票闸口,这次又在一处投币式置物柜前停下脚步,输入密码,打开门。从里面拿出小小的纸张——是和刚才差不多的「便条纸」,关上门。

  「那是在收什么?」「大概是下一个号码吧。」「咦?下一个?」「好啦,要走了。」她跨出脚步,我也跟上。

  男性反复进行这种奇怪的行动。

  在一个车站下车,到投币置物柜收走「便条纸」,过了一会儿又搭电车移动到下一个车站。他反复这样的行动,在第五个车站的投币置物柜拿出了一个有点大的纸袋。才想说他终于收走了像是重要的包裹,结果他又上了电车,这次则不走向置物柜,而是走向验票闸口。

  「平野同学,我只先告诉你一个注意事项。」

  秋樱一边和我一起跟踪一边说:

  「接下来我们要出验票闸口,但跟踪过程中即使对方停下脚步,我们也绝对不可以停步。要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直走到我说好为止。最坏的情形下,即使跟丢也没关系,反倒是引起对方的戒心才更会妨碍到之后的调查。在车站人很多,所以我们不显眼,就算站着不动,看起来也会像在等电车,但在街上就不是这样了。」

  「知道了。」

  「啊,可以把你的外套脱掉,放进书包里吗?从外套很容易看出是哪里的高中,而且月高的制服出现在这里,可能就会显得突兀。」

  「了解。」我照她的吩咐脱下外套,塞进书包。

  这名男性出了验票闸口后往右弯,走向闹区的方向。我和秋樱也维持隔着几个行人的距离跟上。我跟踪之余,发现自己的心跳微微变快。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在跟踪别人,更重要的是我跟踪的对象有可能是Europa,更让我神经亢奋,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真正的「间谍」。

  大概走了十分钟左右吧。

  「啊……」那是一栋郊外的公寓。戴帽子的男性有点浮躁地回头看了看之后,走进了公寓占地,八成就是他的住处吧。我照秋樱的吩咐,并不停步,就这么从公寓前面走过。虽然看不出他进了几号室,但从上楼梯的声响听得出他是到二楼靠里面的部分。

  我们走了一会儿,弯过转角后。

  「运气不错。」「咦?」「之前几乎都是扑空。」

  她嘴角一扬,表情就像把某种游戏玩到破关似的满足。

  「那里就是Europa的大本营吗?」

  「嗯~~也许是,也许不是。」

  「请告诉我啦,我都陪你跟到这里了。」

  我们走另一条路线回车站,路上我这么问起。

  「说起来那个置物柜里到底放了什么?」

  「会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啊。」

  「啥?」我莫名其妙。「那不就是手枪之类的东西吗?所以你才会跟踪……」

  「等一下,不可以把事实和猜测混为一谈。为了不混淆,我就照顺序说明吧——首先是这个。」

  秋樱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简单操作几下之后交给我。

  729【无从揣测的无名氏】TMN0105161017

  「布告栏……?」

  「没错。」

  我用手指把画面放大。「TMN」「0105161017」,是英文数字的字串,数起来数字有十位数。「TMN是?」「小室哲哉出道的乐团,全名叫TM Network。」「是喔?」

  「……这是在开玩笑。」秋樱摇摇手。「正确答案是『站名』。是JR为站名取的三字母代码。新宿就是『SJK〈ShinJuKu〉』、浜松町是『HMC〈HamaMatsuChou〉』。顺便说一下,秋叶原是『AKB〈AKihaBara〉』。你在车站月台应该有看过吧?」

  「啊啊,听你这么一说……」

  我听说过会有这样的标记是为了让访日的外国观光客好懂。

  「所以TMN就是月见野站。不过只有主要的大站才会取三字母代码,所以这不是JR的正式车站代码。」

  TMN=TsukiMiNo。我终于搞懂了。

  「那么,这个『0105161017』是?」

  「是投币置物柜的编号。前面四位数『0105』是置物柜的号码,后面接着的『161017』是密码,就是寄放行李的时候由持有人输入的密码。」

  「啊……」我也总算搞懂。「刚才的投币置物柜就是这个?」

  「就是这么回事。这串字的讯息就是,月见野车站的0105号置物柜,可以用这个密码打开。看懂之后就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起初我也看不懂。」

  车站渐渐映入眼帘。她流畅地继续说明。

  事情是这样的。秋樱为了追查Europa事件,一直在采访,尤其对于先前她告诉过我的在「第二Europa事件」中提供「手枪」给犯人富樫正明的是谁,更是大力在调查。从警察扣押的货单得知了手枪是用宅配寄送,但还是有些地方令人不解。

  「为什么寄出手枪的人不是挑上别人,会挑上『富樫』?」

  她静静地说下去,不知不觉间,眼神已经变得尖锐。

  「一般来说,要是有人把手枪寄给自己,都会怕得中止犯案计划,送去警察局吧?可是,寄件人——『主谋』完全没考虑这个选择。我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

  她又看了我一眼。

  「主谋是在寄出手枪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测试』。」

  「测试?」

  「不管是考试、判定,用什么话来形容都好,说穿了就是这个人已经得到了确信,确信自己看上的『候补』会好好把犯案执行到最后。在投币置物柜收受包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做的测试。」

  「请你别再卖关子了,就告诉我嘛。那个置物柜里放了什么?」

  「多半是模型枪。」

  「模型枪?像空气枪那样的?」

  「空气枪不是可以射出BB弹吗?模型枪名符其实,是枪的模型,外观跟真枪一模一样。」

  秋樱发表自己的推论。等验票闸口近了,她在验票闸口前不远一处陈列了许多免费旅行小册子的架子前停下脚步。

  「我一直在收集和手枪有关的情报,结果就有某个相关人士给了我一个有意思的消息,说最近车站的投币置物柜放了模型枪忘记取走的案例很多。」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置物柜有使用期限吧?差不多是三天左右吧。一过了这个时间,置物柜的管理公司就会把东西收走。听说这样收走的东西五花八门,包包或伴手礼什么的都有,但最近莫名有很多件都是模型枪,所以我就灵机一动——想到主谋大概是让Europa候补先握过模型枪,让他们『试车』过。」

  「试车……」

  「说来理所当然,一开始就要让人握住真枪,门槛会很高。但如果是模型枪,抗拒就会比较少。所以一开始用模型枪,再来是有火药和音效的改造模型枪,再来是怎么看都和真枪一模一样的非法改造枪……就这样,让Europa候补去用和实际犯案当天要用的手枪一模一样的货色。你知道最近全国各地,以空气枪和模型枪造成的财物毁损案变多吗?我认为其中有几件就是在进行这种『试车』,只是这点还没有查证过。」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Europa他……啊,我是指第二件那个,他是用宅配收到手枪的没错吧?如果本来就用投币式置物柜交货,那干脆直接用置物柜把真枪交给他就行了吧……」

  「不行的。」她摇摇头。「车站这种地方啊,到处都有装摄影机,尤其投币置物柜前面更会滴水不漏地防范恐怖行动与可疑物品。长相和犯案现场都会被拍得清清楚楚,之后的足迹当然也很容易被揭穿。一旦发生这种情形,如果是模型枪或空气枪,就还在可以辩称是玩具的范围内,但真枪的风险就太大了。虽然这是指遭到逮捕的情形啦。在这方面,如果是宅配,收货送货就不会全都被录下来,只要发出送件请求,业者就会自己来收货。宅配的小哥也记不住所有顾客的长相,而且记忆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模糊。」

  「既然这样,模型枪不也可以用宅配……」

  「这样一来,反而会容易被记住,也容易留下痕迹。毕竟好几次把货送到同一个住址就会很显眼。而且啊,不只是收下寄到的货这种『被动行为』,把人叫去投币置物柜收货的这种『主动行为』多半才是这个『测试』的关键。」

  「主动……」

  「测试Europa候补是不是玩真的,会不会真的照主谋的意思行动,会不会当乖乖听话的傀儡。而且,透过让候补反复做出这种自动自发、主动的行为,就可以强化Europa候补的犯意。平野同学,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咦?什么怎么样……?」

  「像是在扮侦探,你一定很雀跃吧?」

  「啊……」我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心脏扑通一跳。我紧张归紧张,但「跟踪」这样的情境让我心中有些雀跃,的确是事实。

  「去到投币置物柜,偷偷收货。这种紧张又雀跃的感觉,我想应该还挺有刺激性。过着正常的生活,基本上尝不到这样的滋味。而且还只是模型枪的阶段,犯罪意识也会很稀薄。走好几个车站的置物柜,寻找下一个线索,就像玩寻宝或集纪念章那样,一步一步完成任务。我想这对男孩子来说,应该是挺吸引人的游戏吧?」

  「游戏……」

  这个说法让我觉得非常贴切。的确,今天我的感觉就像玩了一场游戏。旁观的我都觉得很开心了,哪怕收的是模型枪,实际去执行任务,收走「枪」的当事人想必更是度过了一段紧张刺激得手心冒汗的时间吧。

  「秋樱姐。」这个时候,我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我有事要拜托你。」

  8

  「大哥哥,欢迎回来~~!要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跟、我?」

  ——Europa候补,是吧……

  翌日。我来到叶月家,一边脱掉鞋子一边想起昨天的事情。

  也就是和宇野秋樱一起进行的「跟踪」。

  『你不报警吗?』昨天我这么问,秋樱就笑着回答:『报警说什么?说有人在投币置物柜收取包裹?』『啊……对喔。』我立刻发现自己说的话不合情理。在投币置物柜收包裹,这件事完全不违法,顶多只会被以违法改造模型枪的罪名送办,而且这种罪也是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多严重。

  『的确巧妙,比想象中更巧妙。在走到寄出手枪的最后阶段前,都极力避免做出违法行为。不管是在网路上交谈,或是在置物柜收受包裹,在法律上都没有任何问题。即使途中被警方查出来,Europa也不会受到处罚,主谋也只要去找下一个Europa候补就好。反倒是如果现在被人报警,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泡汤了。』秋樱以说笑的调调说了。『毕竟在逮到主谋之前,这个事件都不会结束。』

  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放心。如果那个戴帽子的男性真的是「Europa」候补,说不定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他进化为「Europa」,实际去执行计划。一想到届时星乃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就让我坐立不安。相对地,秋樱说的「毕竟在逮到主谋之前,这个事件都不会结束」这句话就让我很能理解。她说的一点也不错,要是操之过急,砸了这宝贵的线索,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件事我还没能告诉星乃。我不想无谓地造成她的不安,而且一讲到宇野秋樱的话题,星乃就会明显地不高兴,让我有点在找好机会开口。『也好,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有什么可疑的动向,我会马上通知你。』——秋樱留下这句话就挥挥手,上了电车。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我无法挥开心中的这种不安,但相对地又怕我擅自行动会搞砸她的采访活动。无论查明真相还是逮捕犯人,秋樱显然都领先我,我万万要避免扯她后腿。

  就在我想着这样的念头,走过走廊,在沙发坐下的时候。

  「——大哥哥?」

  一双大大的眼睛凑过来看我。当我认知到出现在眼前的是惑井叶月的脸孔时,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往后倒。

  「你、你做什么啦,突然跑过来!会害我吓一跳啦!」「谁叫大哥哥一点反应都没有~~叶月还以为大哥哥是故意当作没看见,变得好不安。」「不好意思,我是在想一些事情。」

  「又是想那女人吧?还是在想那个金发太妹?」「不、不是啦。」我撇开视线,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所谓女人的直觉在这种时候就是很准。「果然是啊。」「不是,就说不是了。」「那大哥哥要表达歉意,跟叶月盖同一床被子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近我两天就跑来惑井家一趟。真理亚因为那起卫星失联事件,太常不回家,所以就由我和母亲轮流来看叶月。只是我来的时候就实在不方便过夜。

  「那今天要怎么做呢?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跟、我……」

  「吃饭。」

  「让人家说完啦。」

  「都第几次了。」

  也不知道叶月这样是有什么好玩的,一定会说出这段像是新婚妻子迎接老公回家的句子。

  「今天是吃马铃薯炖肉喔!就快好了,等一下下喔!」

  叶月把有着心形刺绣的围裙重新系好,回到厨房。本来我应该是来照顾她的,但每次都是来这里叨扰一顿晚餐,甚至还洗澡,享受满满的招待后才被放回去。总觉得本末倒置,但叶月即使母亲不在家也能一个人把家事打理好,实在很了不起。考虑到她才十二岁,真的是很能干。

  ——学长……我,活着。我和星乃学姐不一样,我好好地活着。只要一下子就好。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眼皮底下浮现出来的是距今八年后的未来,长大成人的叶月说出的那几句话。

  ——看着我嘛,大哥哥……

  现在说来说去我们还是很要好,她对我来说就像个很可爱的妹妹。只是,我既然知道未来的叶月是什么样子,就觉得一直拖延这样的关系实在不太诚恳。

  但同时我也不知道在这二○一七年的世界,大大改变我和叶月的关系到底是不是好事。改变过去,会对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根本无从想象。

  厨房传来咚咚声,是菜刀很有节奏地切在砧板上的声响。再听到她哼歌,我就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按住太阳穴。

  不可以一次就想解决所有问题,得从能做的事情做起才行。

  正当我想着这样的念头,茫然看着电视——

  『为您插播临时新闻。』

  播报今日体育新闻的画面突然切换到主播的脸。

  『这段时间,我们将变更原本的节目表,为您播报JAXA的紧急记者会。』

  ——会是什么事呢?

  我为突如其来的状况震惊之余,用遥控器调高电视的音量。说不定是找到那具人造卫星了?等画面切换,就看到已经架好大批媒体记者摄影机的记者会现场,三个人并排站在台上。

  「啊,妈妈……!」叶月用围裙擦着手走回来,看到电视后喊了出来。台上右侧拍到一名面容精悍的女性。是惑井真理亚。她有着平常没有的严峻表情,述说着事态有多严重。

  『今天非常谢谢各位百忙之中赶来。本次我们会召开记者会是因为——』

  JAXA的记者会开始后,我心中更加不安。

  惑井真理亚以严肃的表情开始说明:

  『首先,从上个月起失去联络的JAXA新型多目的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现在仍未恢复连线。关于这一点,所有负责的人员都在全力复原。而今天除了「不死鸟号」以外,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各位。详细情形——』

  她说到这里,慢慢转头看向「身旁」。

  『就由与JAXA共同开发卫星的「Cyber Satellite公司」负责人来说明。』

  她这么介绍,坐在她身旁的男性就微微点头。

  『谢谢介绍,我是Cyber Satellite公司的人造卫星负责人六星。」

  ——六星?

  我一瞬间觉得对男性的姓氏很熟悉,但我还没想出是在哪里听过,这名报上六星这个姓氏的男性就开始说明:

  『关于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现在敝公司与JAXA正全力进行复原作业。我们一定会让卫星回到控制之中,还请各位放心。』

  男性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身材高挑,脸孔轮廓深得不太像是日本人。最醒目的,是他戴在右眼的白银单眼镜,有着古风装饰的细镜框,系着很有绅士感的细银炼,给人一种就像传统的欧洲贵族管家在现代日本复活的印象。这在严肃沉闷的记者会上酝酿出一种异样的存在感——坦白说是一种突兀感。只是这和凉介戴银色项链不一样,戴着的人没输给饰品,营造出一种莫名的统一感。

  『在进行这次「不死鸟号」复原作业的过程中,遇到了新的「问题」。而敝公司与JAXA协议的结果,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认为毫不隐瞒地把现阶段的状况报告给大家知道会比较好。』

  这名男性说话的方式有点像在拖延着不说结论,故意吊人胃口,而且还显得有点享受这样的过程。他说话的口气很正经,眼神却有点像在笑,莫名让我内心起鸡皮疙瘩。就像把能剧的「老翁」面具分配到年轻美丽的身体上那样,有种由内而外透出的老奸巨猾感。坐在身旁的真理亚有些皱起眉头,也让我有点在意。

  而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重大的新事实。

  插图p005

  『本次除了「不死鸟号」,还「另外」确定人造卫星「凤号」也失去了联络。』

  ——什么!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右脚脚尖撞到桌脚。叶月「咦~~!」地叫出声来。

  「这样妈妈不就又会回不了家了吗……」

  只有眼睛在笑的老奸巨猾男让白银单眼镜微微闪出光芒,再补上一句话:

  『在此向各位报告,从今天起,就由我们Cyber Satellite公司与JAXA合作,担任这一连串卫星消失事件的总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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