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的寒气将呼出的气息染白,而在不开暖气的室内,这种白更加浓了。
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喜欢平野。
我茫然看著天花板,想起昨天的事。
起初我无法理解她对我说了什么。伊万里等我回答等了好一会儿。「那……那么,在出发前给我答覆喔!」接著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屋顶。
──伊万里,对我……
伊万里和凉介结婚才是原本的路线,而我改变了这个命运。在这之前,我一直想著要怎么把事态拉回原样,作梦也没想到伊万里竟然会对我「表白」。
伊万里怎么会对我这种人──
就在这个时候。
「喔哇!」突然一阵冰冷从背脊窜过。大量液体在衣服里往下滑,还入侵到内衣裤与裤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有人从我的脖子灌水进来。
「很冰耶,你做什么啦!」「因为不管我叫几次,你都不应声啊。」「就算这样,也不要往衣服里倒水!」我脱掉湿透的外套,走到浴室去,把衣服往里头一丢,然后拿浴巾往T恤内擦拭。
「呼~~真受不了……」
「亏我本来还想告诉大地同学,我看还是乾脆别说了吧。」
「你说要告诉我什么?」
「大发现。」
星乃朝后瞥了一眼。她视线所向之处是壁橱──研究室。
「你……你查出什么了吗?那个外星生命。」
我立刻被挑起了兴趣。「大发现」这句话让我十分雀跃。
「……你这么想看?」
「想看。」
「哼哼,既然你这么想看,那也没办法。也不是不能给你看喔。」
你在模仿谁啦?
星乃粗重地哼了一声,把笔记型电脑放到桌子上。纤细的指尖在键盘上跃动,将一张图片显示在萤幕上。
灰色的背景,有个污渍般微微浮现的影像。大概是放大过,轮廓相当模糊。
「这个,是显微镜的画面?」
「经过影像处理就会变成这样。」星乃一敲键盘,画面就像剥开一层层外皮似的逐渐变得鲜明。
「啊……」我最先联想到的是理科的教科书。就像生物课本里会出现的一种被薄膜包住的物质。「细胞……?」
「我一开始试著用普通的明视野模式观察,但途中就试著切换成相位差成像模式和微分干涉模式观察。就算全都试过,还是不太鲜明,所以我把多种画面组合起来,做了光学处理,结果就是这样。」
「这就是……外星生命?」
实际一说出来,就有种奇妙的感觉。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科幻片,超脱现实。我想起了星乃的连帽外套上印的那个气色很差的外星人。
「能不能算是外星,这点就先不管。」星乃慎重地选择用词,并且又切换了画面。这次看到的是用细针状的物体去戳刚才那种「细胞」的影像。「这是很宝贵的样本,所以我本来不太想这么做。你看。」
在星乃的催促下,我注视画面。细针状的物体慢慢刺进细胞,接著内容物从细胞流出,就像刺破水球的慢动作画面。
「这个……?」乍看之下平平无奇,就是细胞膜破裂,里头的东西流出来的画面。
我本来这么觉得,然而──
「咦……?」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从细胞膜流出的细胞质起初还往外流出、扩散,但过了一会儿,流动却「逆向」了。细胞质就像要回到原本所在的地方开始逆流,渐渐回到细胞「内」。等容纳了所有的细胞质后,细胞膜也修复成原状,整个细胞变回与破裂前没两样的状态。这光景简直像是把影片倒著播放。
「这是怎样……?」即使亲眼看到,仍然无法理解。
「不管我做几次,都会发生同样的现象。」星乃以冷静的口气说明。「刺破细胞膜,让里头的东西流出,但到了某个时间点,流动就会反转,连细胞膜都『再生』。」
「再生……就像那个,像涡虫那样?」我把想到的念头说出口。涡虫这种生物以有著高度的再生能力知名。把这种全长约一公分,状似蛞蝓的生物切成二等分,两边就会各自「再生」,变成两只生物。切成五等分的涡虫再生成五只的模样,更有著几分魔鬼的感觉。
「涡虫的万能细胞在再生医疗方面也正大举进行研究,但那终究是从一个细胞分裂、繁殖成其他细胞的机制,和刚刚那样细胞本身受到破坏之后的再生不一样。」
「那么,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死之身的生物?而且,这个……」我到现在才发现。「这玩意儿活著,对吧?」
外星生命,而且还是活的。这是世纪大发现。
「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外星生命,目前没办法证实。只是,拥有这种再生能力的生命,过去在地球上从来不曾发现也是事实。也许这会颠覆人类的生物学常识。」
星乃始终保持冷静。本来以为她会为这大发现兴奋,但她的表情反而很僵硬。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有这种细胞了?」
「早就知道──不,应该说是『早已预见到』吧。」少女的用词很微妙。「大地同学你知道ISS的涡虫实验吗?」
「涡虫实验?」
「二○一五年,ISS上进行了实验,目的是了解涡虫的再生能力到无重力空间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切断的涡虫暴露在太空五周后回到地球──之后,发生了异变。」
「异变?」
「切断的涡虫身体变成了『双头』。」
「双头?就是说有两个头?」
「对。本来涡虫再生的时候会变成只有一个头的正常个体,身体的『两端』都有头部再生,在自然界并没有确定的案例,除非用药物等方式人为制造双头的情形。太空会影响生物的再生能力。」
「所以你是说,这个『细胞』也是因为太空才变成这样?」
「终究只是可能性。我的妈妈就一直在研究太空辐射还有无重力这些太空的因素对生物细胞造成的影响──然后订出了一个假设。」
听她说明到这里,我也发现了。太空──太空辐射──细胞。
「这种细胞所具备的像是把时间倒流般的再生能力,和妈妈的论文里预见到的细胞很像。」
接著星乃说出了这个假设──说出了由她母亲提倡,由她父亲在太空设计出实验空间,却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梦想」名称。
「Chronospace Cell。」
2
聚集到路灯周围的飞蛾有如后夜祭交错飞舞的夜晚。
──果然,好厉害啊……
从银河庄回家的路上,我感受著自己那因为今天才刚看到的「大发现」而有些发热的身体。
「Chronospace Cell」──天才科学家天野河诗绪梨提倡的CH细胞计画。那是一项能将人类从疾病与衰老中拯救出来的「梦想」研究,而这「梦想」因为一场发生在太空的悲剧而挫败。现在诗绪梨的女儿──天才少女星乃正要继承这项研究。当然我们还不知道这次发现的「细胞」是否真的就是CH细胞,但星乃脚踏实地继续进行研究,这点是千真万确,而我对这件事有著很深的感慨。星乃真的好厉害。虽然现在说这些未免太迟,但她真的是天才,而且也是能对人类的医学与科学做出贡献的稀有人才。
相较之下──
『没错,大地同学的「梦想」是什么?』『没错没错,我也想知道平野的梦想。』『啊,我也想知道平野同学的梦想。』──大家说的话从脑海中掠过,我把这些挥开。
我和大家不一样。我不像大家那样有才能,也不是星乃那样的天才。
──大地同学老是讲没几句就这样逃避。
「唔……」那是一种从眼睛深处胀痛似的很闷很沉重的痛。像是要从脑子里抽出记忆,连大脑的血管都一起拉出来的痛。我按住眼睑,就摸到湿黏的红色液体,铁锈般的气味直冲鼻腔。
我知道这个现象。
血泪。
为什么现在会这样……这个现象发生时,会发生某种「分歧」──我从过去的体验中学到了这一点。
那么,这是怎样?现在会发生什么事?什么事情──会分歧?
就是在这个时候,包包里传出了声响。是手机的通知铃声。
【平野大地】。
寄件人:平野大地。收件人:平野大地。由「我」寄给「我」的神秘邮件。
这是第三封。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手机故障,还是钓鱼、诈骗信件?
──咦?
画面上显示著一个像是影片的档案。一个缩图全黑的影片档。
我录过这样的影片吗……?影片的时间就在短短五分钟前。如果没弄错,也就是我刚刚才录的。我完全不记得。
总之,我先播放出来看看。结果画面上拍到一个人影,不对──
「是我」。
由于只有路灯,背景很昏暗。然而,这段用了智慧型手机闪光灯拍摄的影片中,确实拍到了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脸孔──「平野大地」。这张脸孔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不可能认不出来,而且右眼流出的正是「血泪」。
为什么?怎么会拍到我──我脑子一团乱。自己的手机有著拍到自己脸孔的影片。是我不小心按到了相机的自拍钮吗?
接著混乱更达到极致。影片中的「我」说起这样的话来。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你到底是谁?你是「我」吗?为什么霸占我的身体?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受够了。不要再把我关起来了。我受够了像这样被关在玻璃牢笼里的人生。】
【霸占我身体的你,是谁?不,是谁都无所谓。总之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不要抢走我的人生。这是我的身体。把我的人生还给我。把我的,我的这具身体──把人生──还给──……啊啊──求求你,我求你了──】
影片结束。
「这……」我惊愕不已。一个脸孔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不,那无疑就是我,就是短短几分钟前的平野大地──拚了命在诉说。当然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不记得拍过这影片。而且,还是这样的内容。
【霸占我身体的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不要抢走】。
难不成……这时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假设」昂起了头。
直到去年的七月二十五日为止,我都是个平凡的高中生,安稳地过著高中生活。而突然介入这「十七岁」的我生活中的就是「二十五岁」的我。我为了让自己的人生重来,「覆写」了十七岁的人格,然后开始走「第二轮」的人生。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如果我这几近妄想的「假设」为真。
拍下这影片的就是「十七岁」的我──
「是『第一轮的我』」?
3
翌日,我心情郁闷地在教室里听课。
大概是因为过了一晚,让我冷静了些。
昨晚在手机发现的神秘「影片」,我「自拍」录下的那几十秒令人费解的影片。我对此拟出了一个假设,推测那是「十七岁的我」在对「二十五岁的我」抗议。然而,要这么断定未免略嫌武断,我开始认为目前对于其他可能性也该去探讨看看。
──例如……
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著老师讲解英文文法,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用语。
解离性身分疾患。这是一种以前被称为「多重人格」的障碍,昨天那个影片中拍到的「我」也可以解释为「另一个人格」──也就是跟我不同的人格。
又或者──心因性记忆障碍。因为某些心理压力,让我忘记自己拍过影片这件事的状态。例如,受到「血泪」的冲击,导致记忆暂时缺损,这种解释也不是说不通。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第一轮的星乃留下的资料夹里,Space Write的副作用也的确列出了「记忆障碍」。而我在这「第二轮」的世界也确实经常会忘记「第一轮」里发生的事。如果把昨天的「影片」解释成这种副作用,也不是那么不自然。比起Space Write都过了足足半年的现在「十七岁的我」才突然跑出来,似乎更加有可能。
这件事我目前瞒著星乃。毕竟我不希望她看到这种东西,觉得我脑袋出问题,而且我也会顾虑到不想打扰正专注于研究那种「细胞」的少女。
──黑井今天请假吗……
我很想找黑井商量这次的事,但不巧她请假。黑井原本就属于比较常请假不来上学的类型,然而这次我说什么也想当面找她商量。我只在邮件里写了一句「明天能来上学吗?」的讯息,但尚未得到回应。
「起立~~」宇野喊口令,让我知道课上完了。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宇野看了过来,但对看到的那一刻,她就撇开了视线。
──怎么回事?
只是现在的我没有心思顾及这些,摇摇晃晃地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只想赶快回去休息──才刚要合上笔记本……
──!
同一句话密密麻麻写满了皱皱的笔记纸。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4
这天回家路上。
我魂不守舍,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夜路上。刚才在惑井家用晚餐,直到送星乃回公寓,我还勉强撑住,但等到只剩自己一个人,走路就完全变成蛇行。从我身旁走过的行人也都露出讶异的眼神,但现在我没有心思理会。
──还给我。
「有人」在我脑海中呼喊。
「呜……」右眼又流下温热的液体。按住眼睛的手帕已经染成深红色。
──还给我。把我的身体、我的人生,马上,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呜,唔啊……」痛楚实在太强烈,让我靠到墙上。就在这时──
「──平野学长?」
听到这个声音,我震惊地睁开眼睛。
「唔……」站在路灯灯光下的是犁紫苑。「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野学长看起来遇到困难,所以我就想来给你一点帮助。」
「多管闲事。」
「请先戴上这个。」紫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体,朝我扔来。这个物体轻飘飘地飞上了天,我不由自主地接住。
「眼罩……?」
「戴上去就会轻松点。」
「这种东西……」我正要扔掉,紫苑就轻轻抓住我的手。
然后说下去。
「Space Write的记忆资讯是从『右眼』的视网膜细胞写入,所以『右眼』的视网膜细胞说来就像是『第一轮的自己』与『第二轮的自己』相互较劲的场地。」听到她若无其事提到「视网膜细胞」这个字眼,让我心中一阵乱糟糟。这个少女到底知道多少?「简单说,就像是硬把第二张牌贴合到第一张牌上的状态。第二张牌有些剥落,让第一张牌露了出来。把平野学长身上发生的现象做个简单的说明,就是这个样子。」
「第一张,和第二张……」
我不得不震惊。这个少女完全看穿了第一轮的我的存在。连家人都没发现,为什么她会知道这种事?
「有种疾病叫作视网膜剥离吧。因为年龄增长,又或者是受到物理冲击,导致视网膜细胞剥离的现象。」紫苑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解释。「平野学长的情形就是『第二轮的视网膜记忆』有部分从『第一轮的视网膜记忆』上剥离的状态。用纸牌的例子来说,就是第一张从第二张剥开的部分往外窥探的状态。只要堵住这『窥探用的窗户』,暂时就能压抑住第一轮的自己。」
「所以才要戴眼罩……?」
「要不要尝试得交给平野学长自己决定就是了。」她微微一笑,又加上几句说明:「透过戴眼罩阻绝来自外界的资讯,就能缓和对视网膜的刺激。说是透过这种方式为『偷看用的窗户』挂上窗帘,会不会比较好懂呢?虽然终究只是一种治标的方法。」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而且,你对Space Writer知道多少?」
「学长猜猜,我知道多少呢?」
对方始终在装蒜。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去,又微微回过头──
「霸占别人的人生(帐号)──」
最后留下这句话。
──「这就是Space Write的本质。」
5
室内充满了原原本本的冬日寒气,冰冷至极。
银河庄二○一号室。
「对,这里的画面。只要在这里用光去照细胞,进行光谱分析──」
星乃在笔记型电脑上显示出那种「细胞」,说明研究的进展状况。换作平常,我会对这很有刺激性的内容大感兴趣,但今天我听不进星乃说的话。
──霸占别人的人生(帐号),这就是Space Write的本质。
紫苑昨天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她的这句话明明白白地揭晓了先前我一直感受到的不对劲是怎么回事。
「第一轮的自己」。
十七岁的平野大地──「第一轮的我」,西元二○○○年出生,之后的十七年来都过著平凡日常生活的高中生。这个高中生在西元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眼睛凑到银河庄二○一号室门前的对讲机的那一瞬间,记忆资讯被「Space Write」过来的「第二轮的我」写入。那是「第二轮的我」霸占「第一轮的我」的瞬间。
之后,「第一轮的我」一直销声匿迹,悄悄沉淀在我的意识最底层。然而到了最近,却会抓准「第二轮的我」意识的空档,频频来到舞台上。「第一轮的我」想从「第二轮的我」手中抢回自己的身体──说来我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紫苑说的话就是真相。也许就只是推测,也说不定是为了误导我而特地编造出来的一套说词。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心中有几分想通,而且她的说明也说得通。
我轻轻按住右眼的眼罩。到头来,我还是照紫苑的教导,把眼罩戴到右眼上,这样过著日常生活。的确痛楚缓和多了,而且连自己也感觉得出有止痛效果。我对星乃说了个「撞到电线杆」这种蹩脚的藉口,不知道这种谎言可以管用到几时。
以后会怎么样……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完全搞不懂。身体会被第一轮的自己强行抢回去,还是会慢慢被抢走?我毫无头绪。
这样下去别说要保护星乃,恐怕连我都自身难保──
「──大地同学?」
一张雪白的脸孔从我眼前冒出来。
「做、做什么啦?」我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黑发少女歪了歪头。「你有在听吗?」说著皱起眉头。
「嗯,我有在听。不对,你说到哪了?」
「真是的!最近的大地同学也太常发呆了,所以才会撞到电线杆。」
星乃噘起嘴唇,但仍然为我说明。
「这之前的『细胞』画面,我去验证过之后发现了更不得了的事情。」
「更……不得了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让心情镇定下来。我先暂时不去想「第一轮的自己」,仔细听星乃说话。
「刺破细胞膜之后很快就『再生』,这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我不可能会忘记。从陨石上采取到的那种「细胞」──也许是外星生命的神秘生物。即使刺破细胞膜也会立刻再生,是一段很不可思议的影片。
「那个画面让我想到一些事情,所以我就试著对影片做了些处理。」
星乃在萤幕上播放影片。是先前我也看过的那段细胞再生的影片。用极小的针刺破细胞膜,从中溢出的细胞质反转,再度回进细胞内的光景。
影片有两段。刺破细胞膜,内容物流出,然后再生。内容完全一样。
「为什么同样的影片播两次?」「你看起来一样?」「咦?」
星乃侧目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像是在问我问题。
「虽然一样,但是不一样。」星乃用像是禅问的说法回答我。「的确是同种细胞,但『「再生」的方式不一样』。」
「再生的方式……?」
「『逆再生』。」
星乃把两段影片并排在萤幕上。
「左边的影片,是正常『再生』──这里所说的『再生』,不是指死而复活……是指播放影片的『再生』(注:日文中的播放(Play),汉字即写作「再生」)。而右侧的影片是『逆再生』,也就是将时间顺序『反过来』播放的。」
星乃语带双关地用著「再生」这个词,指著两段影片说明。
「第一个影片,是前几天我们也一起看过的『细胞』影片。我们就称它为『A影片』吧。这『A影片』是拿针刺细胞,穿破细胞膜,细胞质外流后恢复原状。说来理所当然,但就是照时间顺序从过去朝未来──具体来说,是在细胞遭到破坏后的约○•六秒后复活。而把这○•六秒『逆再生』的,就是右边的这个影片──就暂且称它为『B影片』吧。这B影片是把A影片逆再生出来的,时间当然就是从未来往过去流动。到这里听得懂吗?」
「有点复杂,不过说穿了不就是正常的影片和倒带播放的影片吗?」
「对。可是,这A影片和B影片重叠在一起,就会莫名地完全相符。像这样。」
星乃把两段影片重叠在一起。两者完全重合,没有丝毫不一致。
「我要播放了。A影片和B影片同时播放。」
星乃喀的一声点下滑鼠,重叠的A影片与B影片同时开始动起。细胞破裂、流出,恢复原状──动作分毫不差,完全一致。
「咦?」我总算也发现了星乃想说的话。「这太奇怪了吧?这个,B影片是『逆再生』吧?为什么会完全重合?」
「不对劲吧?正常再生和逆再生的影片不可能会完全重合。就像人类即使『往后走』来回溯走过的路,著地的足迹也不可能会全都落在同样的位置上。」
这现象很奇妙。一度毁坏的细胞就像影片「倒带」似的恢复原状。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奇迹般的巧合?」
「不可能是巧合。不管试几次,这『细胞』都会像倒带约○•三秒一样,完全顺著同样的路径让细胞的内容物恢复原状。○•六秒的影片当中,播到○•三秒时开始『倒带』,然后恢复原状。就像时钟的秒针往回走一样。」
「难道说……」
「妈妈所提倡、预言的CH细胞假设当中,就有同样的现象。」
接著星乃以令人莫测高深的表情宣布了谜底。
「『这种细胞将时间倒带了○•三秒』。」
「这……」我说不出话来。
细胞──把时间倒带。照常识来推想实在不可能,会让人嗤之以鼻。
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时光机──「Space Writer」,也知道时光机的发明者就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女。
所以我不会劈头就否定。
「麻烦解释清楚一点。」
「这终究还在假设阶段就是了。」星乃切换画面。这次显示出像是彩色尺的图形,以及一些写了细小文字与数值的资料。「就像十九世纪透过光学频谱进行的分光分析,让天体观测技术得到飞跃性的发展,妈妈也为了从根本层面发展观测技术,对于细胞层级的光谱分析投入了格外多心力。尤其是应用宇宙射线的分光分析新技术,在未发表的论文里也曾不只一次提到,她提出了一个假设,认为宇宙射线并非只有会因为辐射太强而破坏人体细胞的射线,其中也存在著无害且还有正面效益的射线。关于无害的射线,她认为可以发展成像拉曼光谱这种对细胞非侵入式的分析观察技术,而这种观察技术正是深入分析外星生命的过程中必备的基础。爸爸预见妈妈的这些基础研究会有的发展,为了把宇宙射线观测装置装载到ISS的船外实验平台与JAXA的分光观测卫星,早就在进行准备。虽然有一部分已经进入实用阶段,但妈妈预见更遥远的未来──」
星乃滔滔不绝地谈论双亲的研究。虽然我听不懂详细的内容,但星乃的侧脸远比平常神采奕奕,让我深深了解到她是多么以双亲为荣。
「──然后将『细胞』进行光谱分析的结果就是这个。」
「抱歉,差不多要麻烦你进入结论了。」
「轻忽过程是大地同学的坏习惯啊。」星乃莫名以高姿态这么说。「看这里。」但还是以指甲留得很长的指尖指向画面。
「这里的光谱,虽然不清楚,但唐突地欠缺了一些部分。」
「欠缺?」
「就像红外线和紫外线超脱了人类可见光领域,即使用上妈妈设计的分光分析技术,也仍然有著无法观测的领域──而且还是无法用波长的长短来解释的『不可视』领域。妈妈把这个部分和我们已知的一次宇宙射线与二次宇宙射线加以区别,暂时命名为『零次宇宙射线』。而这宇宙射线后来是被这样称呼的──」
少女以看向远方的眼神怀念过往似的,说出了这个全人类都尚未达到的发现。
「『超光子(迅子)』。」
○
星乃说明到这里,站了起来。
我以为她去上厕所,就等在原地,而少女很快就抱著脸盆,为了避免跌倒,一步一步慢慢回到桌旁。她合上笔记型电脑,随手放到附近的空纸箱上,然后沉重地把脸盆放到桌上。脸盆里装满了水。
「怎么突然拿这个来?」
少女本来正流畅地报告研究进度,却突然拿了脸盆来,让我吓了一跳。
「看也知道吧,就是今天的特训。」
「我想知道超光子云云的后续啊。」
「那个明天再说。『这边』的进度落后比较多,所以不推动一下就麻烦了。」
「呼!……」她把脸凑到水面,但只是鼻头稍微碰了一下,立刻又「噗啊!」一声抬起头。少女始终紧闭著眼睛,隔了一会儿又重复做一样的动作。
「呼~~……进步了不少啊。」
少女心满意足地用手臂擦去水滴。
「进步?不就只是鼻头沾到一点点水吗?」
「就算只有一点点,进步就是进步。即使这对人类来说只是一小步,对天野河星乃来说却是天大的飞跃啊。」
「你是登月的阿姆斯壮船长吗?」对于我的吐槽,少女「哼……」了一声,然后再度面向脸盆。
「呼!……(扑通)……噗啊!……嘶~~呼~~……呼!……(扑通)」
少女一脸正经,苦修似的持续特训。
「…………」我看傻了眼,但开始察觉到一件事。
察觉到都一样。
星乃现在做的这种游泳特训──这样说对她很不好意思,但这个怎么看都是小学生程度的练习,和全世界科学家都尚未到达的世纪大发现这种等级的研究,对这个少女来说都一样。就当上太空人这个「任务」而言是并列的,所以她才会宁可暂时放下世纪大发现,把时间花在做这个特训上。
「噗啊!……唔!咳!呜恶呼!」少女呛到了。我轻轻摸著她的背说:「喂,你还好吗?」
「唔~~」她泪眼汪汪地看著我,等咳嗽平息又面向脸盆。
我抬头看著贴在墙上的诸多任务,重新体认到。无论研究、游泳、挑食、讨厌人类──这一切对这个少女来说,都是走向梦想必须经过的阶梯,星乃正一阶一阶拚命想往上爬。
「我说啊,星乃。」
「噗啊唔?」水滴就像鼻水似的,从抬起头的少女鼻子流下。
我一边用浴巾帮她擦拭──
「之前我也问过……你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就是一些会让你怕水的事情。」
「我不太想去回想,但我是曾经在河里溺水。」
「那是几时的事情?」
「七岁或八岁前后吧。大概是在露营区……我就在那附近的河里溺水。救生圈被冲走,脚根本碰不到底……水好冰冷……」星乃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感觉,全身一震。「当时爸爸跳下来救我,但我觉得后来好像再也不曾去过游泳池或河边这类的地方了。」
「也许就是这件事吧,你之所以怕水的理由。」我也多少有共鸣。自从小时候泡热水澡烫伤,就有好一阵子都很怕泡澡。虽然我跟她有著冷水和热水的差异,但幼年期的这种体验还挺容易留下阴影──
等等?
「等我一下。」我站起来,抱起脸盆。先把水倒进流理台,接著用开水壶煮开水。
差不多这样吧……我用手试温度,调整到有点凉掉的洗澡水温度后──
「这个,你试试看。」
将脸盆放到星乃面前。
「你装了什么进去?」星乃用指尖碰了碰热水。「温温的。」
「你把脸往这里面泡泡看,也许会比冷水少一点抗拒。」
「嗯~~……?」星乃显得半信半疑,但仍在脸盆前摆好姿势。她双手握住脸盆,战战兢兢。
扑通。起先只用鼻头碰一下,然后抬起头。「啊……」她似乎发现了什么,这次整张脸泡进去,然后哗啦一声抬起头。
「很像洗热水澡……」
星乃满脸是水,喃喃说著。
「这个真的好像泡热水澡!」星乃又把脸泡进去,这次维持了两秒、三秒、四秒……时间还在经过。「大地同学!我办得到!这样的话,我就办得到!」
「太好啦。那我们就慢慢把温度调低试试看吧。」
「嗯!」星乃低著水滴,开心地点头。
──没错。
依稀记得在遥远的过去,第一轮的我就用过这样的方法来陪星乃特训。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也像这样用比较温的水呢……看著她欣喜的表情,我心中也涌起一股就像眼前这盆温水似的暖意。
「我说啊,星乃。」
「噗啊!噗唔?」少女发出奇怪的声音,从脸盆抬起头。
这时我提议了。
「要不要去游泳池?」
6
之后过了一周左右的某个周日。
『──这样啊,游泳池啊?』
「地点我刚才已经先用邮件传给你了,因为我想说最好还是告诉你在哪里。虽然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决定是不太好意思。」
『别放在心上,平野大地。』电话另一头,黑井冥子以一如往常的语气说著。『天野河星乃当上太空人,搭上ISS,可说是所有因果汇集的重大事项。一旦这个点有所动摇,一切的时间顺序都会乱了套,特务的任务也将不可能执行。既然需要进行游泳的特训,就不用犹豫,尽管去执行。』
「知道了。」
『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霸占别人的人生(帐号)──这就是Space Write的本质。
「啊,没有……」我也想过要找她商量那件事,但话卡在喉头出不来。我觉得黑井应该愿意跟我商量,但这也不是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而且现在星乃就待在我身边。
听到我不说话了──
『祈祷你们任务成功。』
她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挂断了。我看著画面上显示的「黑井冥子」,收起了手机。
──要不要去游泳池?
我前几天这么提议时,星乃立刻回答「不要」。只是,经过「我们把游泳池包下来」、「不会在途中遇到地球人」、「深度绝对踩得到底」等各种条件交涉后,终于成功带她来了。坦白说能带她来,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是星乃把梦想看得这么重,还是感受到在家训练有其极限。
要把星乃带出银河庄,老实说我会抗拒。只是也不能一直把星乃关在家里,而且既然紫苑是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员工,肯定知道我们的住址。紫苑直到今天都没来袭击或拜访,想来至少现阶段并没有打算加害我方。如果不是这样,我每天吃她的便当,早就被毒杀了。
「只是话说回来,她好慢喔……」
我朝更衣室看去,星乃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我们包下的二十五公尺游泳池已经放满了水,水蓝色的水槽和绿色的池边,看上去就像是高原上的湖畔。
我正看著被水流带歪的五公尺标线发呆──
「大、地、同学……?」
我听见有人喊我。转身一看,少女躲在柱子后面看著我。
「怎么躲在那种地方?换上泳装了吗?」「嗯、嗯……」「那就过来这边啊。」「可、可是……会不好意思……」少女还躲在墙壁后面遮著脸。
「你看,只有我在,而且时间宝贵啊。」
「呜呜……」星乃探出头。「你不会笑我?」
「啥?」
「不会笑我的泳装?」
「不会。」
「你敢笑,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少女犹豫了半天,「呜呜呜~~」地发出挣扎的声音后,总算现身了。
「啊……」修长的手脚,太瘦弱的肩膀,苍白的肌肤。黑色长发现在用橡皮圈绑起,稚气的脸庞显得更加稚气。
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是学校泳装?」星乃身上穿的,怎么看都是小学生穿的学校泳装。而且款式相当老,这年头很少国小会采用这么旧款的泳装。
「家里只有这件。」「真亏你穿得下啊……」她那比起同龄少女实在说不上发育好的大腿与双手从紧贴著皮肤的深蓝色泳装延伸出来的模样,令人莫名有种像是硬把还没完全成熟的果实剥开的悖德感。
「不……不要一直盯著我……」星乃大腿忸忸怩怩地磨蹭,用双手遮住胸部。
「那……那我们开始做暖身操吧!」
我也跟著紧张起来,眼前就先大声喊话来掩饰尴尬。
接著三分钟后。
「好……好痛,咿嘎啊~~」
「你喔,身体真的很僵硬耶~~」
少女开脚伸展,我用力压她的背。
「不行不行不行!大……大腿会裂开~~」「不好好做柔软操的话,脚会抽筋的。」「呼……呼嘎!啊啊呼啊!……嗯。」「不要发出奇怪的喘息声。」这个少女从平常就是不健康与运动不足的化身,还在暖身操阶段就已经遭遇挫折。她的身体就是僵硬,也没有体力。「好……好痒,大地同学,好痒。」「你意见很多耶。」「你刚刚摸了奇怪的地方吧?」「我才没摸。」「呼~~呼~~呼~~」「你拉个筋是有没有这么累?」「差不多可以休息了吗?」「我们什么都还没开始耶。」
我激励已经想投降的少女,牵著她的手拉她起身。
「好,我们要下去游泳池了。」
「唔……」少女面对巨大的游泳池,显得畏惧。「要……要不要改下次?」
「你是来干嘛的啦?」
我们付了高昂的包场费,可不只是为了在游泳池边做暖身操。
「来,总之你先坐下来,只有脚也没关系,先泡进水里试试看。」
「不……不会有事吧?不会被一口吃掉吧?」
「民营的儿童游泳池里是有多大只的怪兽啦。」
我推著这个害怕的少女,让她在有扶手的游泳池边坐下。
「好……」星乃脚碰到水的瞬间就缩了回来。「好冰。」
「因为是冷水啊。」
「弄成温水啦,就像上次的脸盆那样。」
「包场还要温水,费用是要多高啊。这已经是请他们把水温调高过的耶。来,脚泡进去,然后往身上泼水,让身体习惯。」
「唔唔……」星乃从脚尖开始泡进去,不断喊著「好冰」同时用手掌往身上泼水。
「好,接下来泡到腰吧。」
「腰、腰……腰是指到哪里?」
「把屁股泡进水里。」
「等一下,屁……屁股还没练啊。」
「是要怎么练啦。别说那么多,来,泡进去就会觉得都没什么了。」
我牵起星乃的手,少女就缩手缩脚地往下滑。「好冰!」一泡到腰部,她立刻就想起身,但我从上面按住她的肩膀。
「放、放开我!好冰!大地同学,我投降!投降投降!」不认命的少女胡乱挥舞手脚挣扎。
──真拿她没辙……
我按住少女的肩膀,为这前途堪忧的任务展望叹息。
一小时后。
「来,慢慢来,一步一步。」
隔了几次休息时间后,总算进行到水中步行的训练。
「呜呜,哇噗,噗啊!」
「不要弯腰,不然脸往下会喝到水吧。就跟在陆地上一样,正常走就可以了。」
「不要放手喔,绝对不可以放手喔!」
少女抓著我的双手在水中一步一步走。她穿越这宽十五公尺的游泳池途中想折返,但知道池边很遥远,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转为前进,将窝囊这个字眼体现得淋漓尽致。
「好~~加油,就快到终点了。」「哇噗,噗啊!」「不用试著说话,会喝到水啊。」「哼嘶~~哼嘶~~」「我可不是要你用鼻子呼吸喔。」
我们东扯西扯地来到了游泳池的另外一侧。
「咿~~」
少女就像捡回一条命似的爬上游泳池边,就这么倒在地上。
「你好努力啊。只要去做就办得到嘛。」「大……大地同学,是那个,魔鬼啊。是魔鬼教官啊……」「哪有魔鬼这么好的?」我也爬出游泳池,然后在少女身旁盘腿坐下。倒下的少女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直挺挺地坐起,拿我的脚当枕头,又躺下来,成了一种另类的枕大腿。
「呼~~呼~~……腿借我躺一下。」
「是没关系,不过坐起来会不会比较轻松?」
「呼……」星乃仍然躺在我腿上,慵懒地伸展四肢。她的胸口上下起伏,沾湿的头发贴在我脚上,有点痒。
接著少女发出安祥的鼻息声。她也不管身体还是湿的,侧脸埋到我脚上睡了起来。这样一看,就觉得她的脸和身体都非常娇小,背蜷曲的模样像只幼猫。
「喂,会感冒的~~」「唔呀……」星乃没有要醒的迹象。
算了,没关系啦……一个连脸都不敢泡进脸盆的少女出了远门,进了真正的游泳池,在水里走了几步。相信她真的累了吧。
──记得「第一轮」她也是像这样努力啊……
我一边陪她练习一边渐渐想起更多「第一轮」的事。这个少女就是这样狼狈挣扎著,一步一步爬上通往「梦想」的阶梯。
「梦想啊……」
──我将来的梦想是──
内心深处一股刺痛,让我静静地按住胸口。
•水中步行 ☆☆ CLEAR!
7
「──梦想?」
和我们一起咬著面包的凉介从英文单字手册上抬起头。
午休时间。今天紫苑没来,所以我和凉介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吃午餐。最近凉介把一本小小的英文单字手册挂在脖子上,动辄拿出来查看。他还是挂著那品味很差很花俏的银项炼,和单字手册一起挂著就显得很不搭调。
「你不是在签名板上写了吗?写说想当医生。」
【当医师,和美女护理师打情骂俏!】(山科凉介)
凉介写在签名板上的梦想确实很有他的作风。我很清楚只写「医生」的话,他会很难为情,才会加上后半句。
──所谓的梦想,是什么东西啊?
我对凉介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想知道一件事。
梦想。
那个足不出户的茧居族少女多次出门去游泳池,拚命努力;不爱念书的轻浮男凉介一边吃饭一边认真地翻阅英文单字手册。他发下豪语说这次的校内模拟考要拿下A,被伊万里吐槽:「你明明只拿过E吧?」这还是昨天的事。
为了梦想;因为有梦想。
梦想──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人有这么强的动力。我觉得找凉介这种以现在进行式追梦的人问问,就能得到一些提示。
「凉介你觉得,那个……『梦想』是什么?」
「呃~~嗯?什么意思?」
凉介合上英文单字手册,收进胸口。他拍了拍手,手上的面包屑掉到项炼上。
我是想问什么呢?我自己问了问题,但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关于梦想是什么,凉介你也不清楚吗?」
「大地同学你不懂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懂?」凉介回答得很乾脆。「可是,怎么说……这种『好厉害啊』的感觉我倒是懂。」
「?什么东西厉害?」
凉介坐在以冬天而言阳光很温暖的后院长椅上,仰望天空。
「我多亏了大地同学,现在才会像这样以考上医学院为目标,可是……最近,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从胸口悄悄拿出单字手册翻开来,然后又当扇子似的合上。「换作是前不久的我,连这个……大概也会在最前面十个单字,再怎么努力也会在二十个单字左右就放弃了。要我背一百个、两百个单字之类的,我绝对记不住。大概到第三天就会受不了,跑出『指令』。」
「指令?」突然冒出这个字眼,让我一头雾水。
「玩RPG不是常有这样的指令吗?怪物出现的时候,就会有『战斗』、『防御』、『逃跑』这类的指令。以我的情形来说,无论社团活动还是念书,不管什么事情一直都有著『逃跑』这个指令。只要有点难受,我就会想说『乾脆别做了吧』,然后手指就会放到『逃跑』指令上。」
凉介做出手指在空中按按钮的动作。
「──可是,我变了。」
他抬头看著长椅前的树木。树叶缝隙间射下的阳光照亮花圃,让花朵随风摇曳。
「从我下定决心要当医生以来──从我开始朝梦想前进以来,指令就不一样了。『逃跑』消失了。」
「?这话怎么说?」
「我也不太会说,而且可能无法回答到你的问题,可是……从我开始朝梦想前进以来就觉得我好像变了。虽然像模拟考的分数啦,偏差值啦,这些都还完全不行,但就算这样,我心里一次都没想过『不做了』、『放弃』这样的念头。换作前不久,如果我这么努力用功,模拟考的分数还是很难看,我一定会马上觉得很讨厌,然后就放弃了。可是最近,我完全不会有这样的心情,而且该怎么说,会觉得比起眼前的分数,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像这样好好记住单字,将来帮外籍病患看诊时应该就能派上用场;或是比起要背庞大的医学书内容,准备考试也只算是在锻炼脑部。就像这样,完全不会觉得痛苦。我过去完全不懂念书的意义,也曾经觉得乾脆别读高中了,可是现在不一样。那个……说来很难为情,不过要成为像老爸那样医术好的医生,总不能连念书这种事都做不好,所以,那个……啊啊,怎么说,我还是不太会解释啦。」
「我懂,虽然只是隐约懂就是了。麻烦说下去。」
我要凉介继续说。我还想听,想多听听梦想,以及追梦的人是什么心情。
「所以,这终究只是我的情形……」他按住胸口的手又把手册像扇子似的摊开,看得到他写的那些很丑的英文字母。「我就觉得梦想好厉害啊。觉得只是在追逐梦想,就让窝囊的自己变了这么多。虽然这样可能很幼稚,可是该说感觉就像变成游戏的主角吗?身体里头有一股非常强大的能量涌出来,就像变成了超级山科凉介……」
钟声响起。「啊,不妙。」凉介说著站起来。
我和凉介一起爬著通往教室的楼梯上去,一边看著凉介的背影。
「指令……是吧。」
──你喜欢RPG吗?
最近一直没见到的那个贝雷帽少女所说的话浮现在脑海中。
8
■浦野香澄(天文气象社)
【梦想】想当气象播报员,在晨间焦点播报。
「咦,梦想?我想想……毕竟我参加天文社,而且从以前就喜欢天体观测。我觉得如果能变成像爸爸那样的天文学家就太棒了,可是门槛很高,又觉得天气预报大姊姊那样也很棒,虽然要上大电视台的节目也是难关啦。对了,平野同学你啊,跟那个太空宝宝天野河同学很熟吧?下次要不要一起天体观测?」
■铃木一郎(棒球队)
【梦想】如果能在企业队之类的打棒球就好了~~
「梦想啊……我是棒球队的,而且从国小打小联盟的时候就一直是个棒球痴嘛。我很想写成为职业棒球球员,不过我想企业队之类的地方大概比较实际吧。虽然连企业队也是一道窄门啦……甲子园?啊啊,这对我们学校的棒球队来说是很吃力,但打进地区八强大概还挺实际的吧。不好意思,我要去练球了,下次再聊。」
■天王寺藤子(茶道社)
【梦想】教茶道跟和琴的老师。
「啊~~毕竟我们家爷爷是茶道世家出身,继承家业?啊~~会怎么样呢~~哥哥和姊姊都就业了,也有可能会由我继承吧。该说是梦想吗?也是啊……就像是家业啊。嗯,弹和琴方面我还上传了影片。对了,平野同学,你要不要弹弹看?和琴班都没有男生,如果你有兴趣请一定要来。第一次上课免费喔!」
■恒野朝阳(海鸥社)
【梦想】搭上型男科技业老板,嫁入豪门?
「嫁入豪门不一样耶,虽然普通人也不错,但没有钱就~~……咦?梦想?那拿老公的钱当开店基金,经营一家店之类的吧~~像是很适合拍照放到社群网站的咖啡厅。别说这些了,伊万里要离开,我会有够寂寞的……」
■饭田和义(足球队)
【梦想】足球杂志的记者之类?
「喔,平野,最近好吗?……咦?签名板?对喔,梦想啊~~要说真心话,我是想写J联盟~~可是连县级大赛都没办法晋级,实在是有极限啊。不过我喜欢足球,所以希望可以做跟足球有关的工作。像是地区少年足球队教练或是运动记者就挺不错啊。虽然我很不会写文章啦。」
■近藤宇平(校刊社)
【梦想】三角运动裤王国。
「咦?对,就是三角运动裤王国,是个所有国民都要穿三角运动裤的国家。什么?你说要正经点?我可是再正经不过喔。德国法学家吉欧•耶林内克(Georg Jellinek)就提过国家的三要素是主权、领土与人民,根据这个理论──(中略)──我认为只要发表独立宣言并维持实际支配,那么要得到国际法承认为国家未必不可能。所以,这不太像是梦想,更像是进程图的一环,也就是──咦?够了?是吗?没能得到你的理解,我很遗憾。对了,下次Universe会有迷你现场演唱会,要不要一起去?」
「嗯~~……」
我把听来的话写成笔记,歪了歪头。
──全都不一样……大家的回答。
白天,我一手拿著签名板,编造出「可以让我问个问题当参考吗?」这样的名义,找大概十个人问过。只是几乎跟每个人都只聊上几分钟,而且提问内容太抽象,连对方是不是真的听懂我的意图都很难说。
从结论说起,就是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并未期待能听到像伊万里或黑井那样有关梦想和人生哲学的说法,但得到的答案比想像中更含糊。是我该问得更深入吗?不对,一下子就要太深入的话题也有困难……有最明确愿景的是写「三角运动裤王国」的近藤,这点实在让我觉得没救。
正当我对访谈结果苦思──
「──平……平野同学!」
抬头一看,宇野宙海就站在身前。她抱著状似装著讲义的纸箱。
「平……平……平野同学,好好……好巧啊,你……你会在教室待到这么晚。」
为什么宇野讲话结结巴巴?
「我在想事情。Universe你呢?」
「就……就是一些小事,像是班长的工作,还有老师要我处理的杂事。今……今天不用去上歌舞课,我……我就想说处理一下其他堆著没做的事情。」
「喂,你怎么啦?一直怪怪的。」
我把脸凑过去看,宇野就吓了一跳往后退。然后少女将手按在胸口,深呼吸几次。她是在紧张什么?
「平野同学,你……你手上的……」
宇野说到这里,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紧张,换了话题。
「你是为了写签名板才留下来?」
「不好意思,记得你是负责汇整的啊。可以再等我一阵子吗?」
「啊,不会,没关系没关系!我没打算要催,就只是好奇。」
「好奇?」
「因为平野同学今天也在教室里跟大家谈签名板的事……」
「啊啊……」我自认选了不太醒目的人选与位置,但宇野也许早就猜出来了。
「如果不嫌弃,可以跟我商量喔。」
宇野抱著讲义温和地微笑。以前那个不敢违逆母亲,差点放弃当偶像明星这个梦想的少女现在是如此神采奕奕。看著她那蕴含著开朗与坚强的率直眼神,就觉得我要的答案就在这里头。
「那个,不好意思,我要问的问题很抽象──」
我把自己的烦恼说给少女听,包括我没有「梦想」可以写在签名板上;我根本不清楚梦想是什么;我因此去找班上的大家一个一个问,但找不到明显的共通点──宇野仔细地「嗯、嗯」应声点头,兴味盎然地听我说话。
「梦想啊……」
少女感慨万千地说出这个字眼。
「我的情形是崇拜BOT的星葛真夜,才开始作当偶像明星的梦……」
这件事我也知道。就是以前宇野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时的事情。
「感觉可能就像是真夜=梦想吧。」
「这样啊。」
「对不起,这样没有参考价值吧。嗯~~平野同学你喜欢过什么事情吗?看到签名板,大家普遍都是『喜欢=梦想』对吧。」
喜欢=梦想。这我懂。饭田是足球,铃木是棒球,冰川是Cosplay……大家都单纯喜欢这些事情。宇野写偶像明星也一样,既单纯,同时也是梦想的王道。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所以才伤脑筋。」
「例如太空人呢?」
「咦?」
「平野同学你不是和那个天野河同学很熟吗?我想说既然这样,这方面的出路也可以考虑。」
「你是认真的吗?」我说话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鲁,让宇野睁圆了眼睛。
──糟糕。
「啊,抱歉,我这么大声。」我现在为什么会不高兴呢?宇野没有恶意,这我明明再清楚不过。「太空人?你也知道,这不实际吧?」
「实际?」
宇野歪了歪头。
「你想想,大家不都说太空人是『全世界最难的职业』吗?」那是我以前也说过的老调重弹的理由。「用全世界人口来除,截至目前为止,每一千万人里面,只有一个人上过太空。」
「可是,我们是高中生,没必要现在就放弃吧?」
「办不到。能力上就办不到。」
「为什么?」
「太空人是一群能力高得乱七八糟的人的集合体啊。例如JAXA上过太空的太空人当中,东大学历就占了多数,其他也都是庆应之类很难考的大学耶。」
「可是,这只要努力准备考试不就好了?而且平野同学你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排在前面。」
的确,我在班上维持著还不错的成绩。不只是「第一轮」,在这「第二轮」也一样,从Space Write以来,虽然我说不上有多热衷读书,但应考最低限度要做的功课还是有做。因为我母亲不是那么严格,不过万一成绩下滑,导致母亲限制我去见星乃的时间,这种情形是我说什么也绝对要避免的。
「平野同学好像也没有什么科目特别不拿手,而且有些科目还超过九十分吧。只要肯努力,我想还会更高的。」
「这话由学年顶尖的你来讲,我也……」如果是宇野,或许办得到吧。她在「第一轮」也的确考上了难考的国立大学,但我不一样。
「而且不是只要学历,去应徵太空人的那些人职业经历也很厉害啊。有的是医生,有的是飞行员,又或者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大群这样的菁英去应徵,赢得那几百分之一的机会。怎么想都觉得我没有胜算。」
我不断摇手,结果──
「平野同学~~你听好了。」宇野的声调变了。「不要放弃,不要丢掉──记得你好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她把眼镜用力往上一推,镜框亮出光芒。
「呃,我是说过没错啦……」
「那么大力怂恿我追求『梦想』,轮到自己就说『办不到~~!』是怎么回事?」
宇野探出上半身,一脸不悦的表情。
咦?Universe她该不会是生气了?
「平野同学,你从刚刚就开口闭口都是办不到、不行,那你到底要当什么?」
「呃,这我还……」
「那你喜欢什么?」
「呃,那个……天体观测,之类的?」
「那你要不要把目标放在成为天体观测的职业人士?」
「天体观测的职业人士是怎样的职业啊?」
「我才想问呢。」
啊,她果然在生气。那么温和的Universe在生气。
不妙啊……我急了。真没想到那么温和可亲的班长会生气。
「呃,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拚命自圆其说。「那个时候我会那样说,是因为……Universe你有才能,可是我没有……」
「这种事情不做做看,又有谁知道呢?你都不去做,为什么可以断定自己没有才能呢?」
「这个,呃……根据以往的经验。」
「经验?具体来说呢?」她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呃,那个,说来话长……」我一句话愈说愈小声。宇野双手扠腰,噘起嘴瞪著我。感觉好像自己是个挨母亲骂的小学生。
「所以你是自己没有梦想,却那么大力怂恿别人去追梦?」
「呃,那个……这个,那个……」最后我撇开视线道歉。「对不起,我上次说了大话……」
连我自己都觉得逊毙了,但宇野说得实在太有道理,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正低头道歉──
「……噗!」少女忍俊不禁。「呵!呵呵,啊哈哈哈!抱歉抱歉!别那么害怕!」
「咦?」
「我第一次看到平野同学那么没自信的样子!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咦、咦?我跟不上状况,变得举止怪异。不知不觉间手掌已经被冷汗弄得黏黏的。
「抱歉,我没有生气。不,生气是有一点啦……我想了解平野同学才会忍不住,你懂吧。」
宇野将右手举到脸前面,做出抱歉的手势。
「平野同学果然跟我很像。」
「很像?」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用一句来说,大概就是理论派吧。」
「理论派……」
「什么事情都是先预设结果,会忍不住去预想。可是这样的情形太过火,花太多心思考虑风险,导致无法行动这样的类型。」
她说中了。
──平野啊,就是太逻辑了。
我想起伊万里的话,并且听宇野说下去。
「我也一样,所以懂。起初我也觉得要当偶像明星是『绝对办不到!』。」
「……的确有过这种时候啊。」我感慨万千,想起少女因为受到母亲束缚而沦为「精神奴隶」的那段过往。
「这不是过去式啊,平野同学。坦白说,我现在也觉得办不到。」
──咦?
这个答案让我很意外。这个朝著梦想,每天活得神采奕奕,歌颂人生的少女,突然说出这种悲观的话,让我觉得不解。
「因为啊──」宇野用比较随性的口气说话。她微微仰头看教室的天花板。「坦白说,难道平野同学你都不会觉得:『办不到吧!』像我这样的女生想当偶像明星,要出道,要获得人气……这才真的是痴人说梦。」
「不会啦……」
我嘴上这么说,但脑袋里已经开始思考。痴人说梦。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不是宇野如何,而是偶像明星这条路本身就是如此。
「可是你参加选秀会,不就进到了最终审查阶段吗?」
「那只是运气好。而且我在最终审查也是最后一名。」
「就算这样也很厉害啦,不就只差一步了吗?」
「就算从几千分之一的机会脱颖而出,得以出道,也几乎没有什么精彩的表现,不知不觉间退出这一行。即使受欢迎,五年后、十年后还能生存下来的只有一小撮人。到那时世人还能把你的脸跟名字对到一起,这种程度已经是奇迹……不是吗?」
我点点头。这不是什么特别悲观的看法,而是铁打不动的事实。
「平野同学,你相信这句话吗──『只要不放弃,梦想就一定会实现』。」
「不相信。」
「我也是──你看,我们很像吧?」宇野始终说得很开朗。说的话明明很悲观,表情却很开朗,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么,为什么你都知道这么多了,还要继续以当偶像明星为目标?明明连自己都觉得办不到。」
「办不到不构成放弃的理由啊。」
「咦?」
办不到──却不放弃?
「啊,当然,我不认为可能性是零喔。就算比针尖还细,我仍然相信这条路确实是走得通的。但是,该怎么说,这已经是一种愿望了吧,是出于希望的评估。然而只要有这希望──只要自己还能够相信自己,我就打算继续下去。哪怕办不到,也要走到走不下去为止,走到挫败的那一步为止──我是这么决定的。」
眼镜底下的眼眸有著坚定的意志。这就是宇野的坚强,是只有亲手保住了本来就要丢掉的宝贵事物的那些人才会有的坚强。
「不要放弃──那天平野同学送给我的话,一直留在这里。」少女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从那天起,『放弃』这个选择就从我心中消失了。」
──从我开始朝梦想前进以来,指令就不一样了。「逃跑」消失了。
凉介也说过,「逃跑」指令消失了。
我一说出这件事,宇野就说著:「这样啊,山科同学也……」想通似的连连点头。
「就是说啊。『梦想这种东西,一旦决定了,世界就会突然变得不一样』。」
「世界……会变得不一样?」
「就算是一些照常理推想绝对办不到的事,一旦变成了『梦想』,世界就会变不一样。该说是视野突然开阔了,还是只看得见通往梦想的唯一道路,不管这条路上有多么高的墙壁,那都是『应该要去克服的障碍』,不会变成『该回头的墙壁』。换作是平常,会觉得『感觉没希望,所以放弃吧』的地方,也会变成『只要努力还有动动脑筋,可能就有办法解决』。」
「就像背水一战那样?」
「啊~~你说的这个可能满接近的,又或者是火灾现场的蛮力?」宇野始终说得很开心。「连我自己也是每天都被自己吓到,原来我有这么强大的能量,觉得现在的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克服。就算一开始不行,也会想尝试到行得通为止。就算不顺利,也会觉得应该有可以顺利进行的方法,能够一直找下去,什么事都能正向思考。」
我被震慑住。现在宇野谈论梦想时,眼里的光辉、手的摆动、往前冲的能量,我整个人都被这些震慑住。一种看不见的气场让少女发光发热,甚至令人觉得耀眼。
「『感觉就像自己成了主角』。」
少女说话的声音很雀跃。
「无论如何都要实现,都要办到──我本来以为这种坚定的意志只有电视剧或游戏里的主角才会有。我家里一直管很严,所以小时候虽然很向往这种事,但一直觉得那是跟我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然而,我错了。」她热烈地说个不停。「我一直以为梦想就是窝进棉被里,作著一些跟现实不同的梦。我常作在天空飞翔的梦,一次又一次作在舞台上唱歌的梦。可是这种梦,到了早上醒来就消失了。」
少女的手像翅膀似的张开。
「小时候,我只有在梦里是自由的,可是现在我满心雀跃。最近,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作梦。相对地,我早上醒来,胸中就会满怀期待。每天都那么雀跃,每天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充实,期待与不安让我的胸口都要胀破了。」
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宇野这个作梦的少女,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热衷于一件事,就和身在梦中一样』。」
「梦中……」
接著世界映在少女闪亮的眼神中──
「自从平野同学你叫我『不要放弃』的那一天起──」
这句话说得彷佛出自歌姬之口。
「『我就一直身在梦中』。」
○
阳光照得少女的头发闪闪发光。
少女的浏海反射出天使之环,然后静静地改变轮廓,消融在空气中。
「Universe好棒啊。」这是我率直的感想。
然而──
「这些啊──」宇野吐了吐舌头。「大概有一半都是跟盛田同学现学现卖的。」
「咦?伊万里?」
「我决定趁盛田同学还在日本时,要问她很多想问的事情。刚才我说得很嚣张,但其实满满都是不安的念头。所以,我就找盛田同学商量了各种事情,像是追梦会不会不安,或是要怎样才能变得像她那样坚强。」
「伊万里怎么说?」
「她笑著说自己没有自信,也不坚强。」
「这样啊……」非常符合伊万里的作风。
「可是,我觉得能像这样一笑置之就是她坚强的地方。关于梦想也一样,她有著坚定的自我,绝不动摇。跟她说话就会愈来愈觉得她是人生的前辈。」
「我懂。」二十五岁的我这么说也不太对,但伊万里实在厉害。从人生怎么活这样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她远远走在我前面。
「所以啊,跟平野同学说著说著……我就想模仿一下盛田同学。」
「啊啊,难怪……我就觉得你刚才说话的口气有点像伊万里。」
「嘻嘻嘻。」宇野腼腆地笑了。「因为我也没有理解到可以说得自信满满,所以就觉得对于平野同学问的问题,盛田同学的答案才是最好的。」
「原来如此啊……」我发现自己有点松一口气。刚才宇野的话强而有力,让我觉得彷佛连她都去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不,宇野已经在朝著梦想前进,应该确实走在远比我更前面的地方了吧。可是,鼓励宇野追梦的我还希望她再等一阵子,不要那么快长大成熟──希望她不要丢下我。说这话实在很小家子气,但这就是我最真实的内心话。
「──你跟盛田同学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心脏猛然一跳。
「你说,发生什么事……?」
「啊,嗯……」宇野忸忸怩怩地回答:「之前,我跑去屋顶想练习……结果看到盛田同学,还有你,然后……」
就不小心听见她在表白──宇野小声这么说。
「这样啊,被你听见啦……」
「对不起喔,我本来没打算偷听的。」
「不,你不需要道歉。」这一说我才想起,放学后宇野的确常在屋顶练习跳舞,反而是我和伊万里太疏忽了。
「……你要怎么回答?」
少女窥探我的神色问起。
「这──」我答不出来。答案明明早已确定,但要实际说出来就一个字也无法选择。我是在怕什么?跟伊万里的距离感?朋友关系?
「这是多管闲事,而且我也没有立场干涉啦……」宇野彷佛感同身受,有点用力地抓住大腿上的裙子。「可是我觉得,最好早点给她答覆。」
「果然是这样啊。」
「啊,这只是我的意见啦。」
「谢谢你,我会参考的。」
「不会……」宇野始终说得五味杂陈。「与其说担心,不如说大概是为了自己吧……看著你们,就是完全没办法觉得不关自己的事……」
她的表情像是在钻牛角尖,视线低垂,让我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宇野,你有喜欢的对象吗?」
「……咦?」宇野睁圆了眼睛,然后难为情地撇开视线。「嗯……」
「是喔?」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我吓了一跳。不,说意外大概很失礼吧。我对她总是会先想到正经八百的模范生印象,但其实只是我自己这样想吗?
「对方是怎样的人?」
「…………」宇野不说话,然后噘起嘴说:「我又没必要跟你说。」
「这么说也是啦。」
「……你真是的。」
──?
宇野小声嘀咕,但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这时,少女肩膀使劲,用力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个人啊……该怎么说呢。」
少女难为情地缩起双肩开始述说。
「是我的恩人。多亏这个人,我才有现在,才能像这样活著,他对我的恩情就是这么重。」
「啊~~就是所谓的救命恩人?」
「命……」宇野按住自己的胸口。「嗯,我觉得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或者是人生的恩人。」
少女以充满感情的声音复诵「这个人」这几个字。
「可是啊……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明白。明白这个人眼里没有我,也明白我绝对配不上这个人。」
「不对,等一下喔。」我插嘴了。「这种事情不试著表白看看怎么会知道?何必这么快就认定──」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啊,是。」被她斩钉截铁地一指,我不由得闭上嘴。
「我也烦恼过是不是该表白比较好。可是啊,我还是办不到。如果这个人会开始避著我,我说不定会一蹶不振。我好不容易才开始人生,不希望又倒退回过去那样,所以我不要表白。」
宇野说的话很抽象。我没说话,只看著少女雪白的脸孔。窗外传来「打进国立体育场!」的足球队喊声,与棒球队的击球声叠合。
「所以啊,我决定了,要『远远看著』。」
「远远……看著?」
「我只要看著就好。呃~~我想想,该怎么说你才好懂呢……记得你喜欢天体观测对吧?你想想,抬头看天空的时候,不是会拿『星星』当标记吗?」
「像是北极星,或是冬季大三角之类的?」
「没错没错……这个人对我来说,就是一颗像北极星那样的『星星』。是我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永远都在我心中闪耀的星星。从这个人身上得到的心意还有话语,会一直在我心中、在我头上闪耀。所以我只要远远地看著这颗星星就好。」
宇野说的话还是很含糊,我听不懂具体内容。只是对她而言,那是一种向往,或说遥不可及的憧憬,这点我从少女的语气感受到了。
「你说远远看著……怎么好像是艺人或明星啊。」
我把脑子里涌现的印象说出来,结果──
「啊……」宇野睁大眼睛。「你说得对。嗯,就是这样。」接著认同地点头。
「对我来说,这个人──」
少女眼眸映著我的身影,有些感伤地微微一笑。
「大概就是遥不可及的明星(Star)吧。」
【recollection】
那天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已经非常模糊,是一段就像被雾霭围绕的回忆。
「我们要暂时和银河庄道别了啊。」
星乃抬头看著自己生活的公寓,说得有些落寞。
「马上就回得来的。」
「今年已经不会回来了耶。」
「我知道。」
我这么回答。「啊,是喔。」星乃就有点扫兴地回话。
「大地同学,少了我都不会觉得寂寞啊~~」
「没有人这么说吧。」
「我听得见你的心声。」
「你超能力者吗?」我开著玩笑,微微一笑,但星乃的表情还是马上就转为忧郁。
我们两人抬头看著天空一会儿。最后一晚,星星非常漂亮,一想到她马上就要出发去到星空的另一头,就有种无法言喻的感慨。同时,想到会暂时见不到面,以及接下来我再也没办法跟上她的这些念头,也在我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大地同学……」她仰望著星空,静静地说著:「小时候有梦想吗?」
「梦想……」这句话让我有点被突袭的感觉。「没有。」我简短地回答,星乃就回我:「这样啊。」她带著点老神在在的态度,是已经实现梦想的人才有的自信吗──忍不住会这样想的自己让我觉得有点卑微,我还是不喜欢这个话题。
「我啊,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会变得像爸爸和妈妈那样。」
──要怎样才能变成像弥彦先生这样的太空人呢?
胸口又感到疼痛。
「所以,那个……这只是我隐隐约约的印象。」星乃突然有点客气,微微低著头说:「我一直有种上太空是两人一组,这样的印象。如果,我是说如果喔,如果大地同学变成像爸爸那样的太空人,我们两个──」
「别说了。」我打断她,现在不想听这种话。「这种虚构的假设,事到如今再说又有什么用。」
「可是啊,大地同学。」
「我跟你不一样,所以别提这件事了。」
「啊……」星乃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又「……嗯」的一声把要说的话吞回去,结束了话题。最后她小声说了一句:「大地同学你总是动不动就这样逃避呢……」但我假装没听见。
连我自己都知道我说话口气不由自主变得冷漠。可是,这件事对我而言就只是苦涩的回忆,也是我尤其不想和星乃谈的事情。
不想和实现了梦想的星乃谈。
我想改变这像是要吵起来的气氛,换了话题。
「在太空,你一定会想念日本菜。」
「最近的太空餐有进步。」
「可是,和在地上吃还是不一样吧……等你回来,我会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
「炸虾便当?」
「你真的很喜欢炸虾耶。」这一天,我聊著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和星乃惜别。说是别离,但地上和ISS之间可以通讯,而且只要过个一年就又见得到面了──我这样慰藉自己的心情。
再见啦,大地同学──这句平凡无其的话,我本以为是她出发前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星乃没回来。
9
就像一种叫作瞌睡的泡泡从深邃的意识底层浮上来。
睁开眼睛一看,看到的是自己那熟悉的房间。
我在作梦。梦见星乃当上太空人,确定要进行首次飞行任务的那阵子。她还能待在日本的最后一天,我和她谈话,然后道别。殊不知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星乃。
我已经很久没梦到那一天了。星乃在大流星雨中殒命的场面,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但更之前的出发那一天却像是遥远的远方所发生的事情,沉在记忆深处。
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却会作这种梦?
「小大~~早餐要吃吗~~?要迟到了喔~~」
楼下传来母亲悠哉的喊声,像是要改变这种气氛。
我做了个小小的深呼吸。
梦就只是梦,想也不是办法。更重要的是,今天是我要陪星乃去游泳池的日子,所以早点出门吧。我这么想著下楼的时候。
破灭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来了。
『──给我!』还想说是不是听错了,但这个声音就像渐渐变大的昆虫振翅声──
『还给我!』
──咦?
这是开端。就像水从溃堤的堤防溢出──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我听见这就像大音量的立体声音响在耳边响起似的「声音」,不由得摀住耳朵。紧接著,手脚撑直了般僵住──
「呜啊啊──!」我下楼梯到一半,失去平衡摔落。
接著我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恶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