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晴朗的日子。
两侧都是高楼大厦,日正当中的闹区。
我站在横跨道路的斑马线上。
从地面上传来的热气让人感觉到现在正值盛夏,倾泻而下的阳光将整个城镇照得发白。
在周遭奔走的人们脸上都挂着恐惧与混乱的表情,附近笼罩在骚动的气氛下,有好几个人拿着手机在大声呼喊着。
但是——尽管如此,我仍听不见半点声音,声音无法传入我的耳中。
我只是呆站在斑马线中间,俯视着那动也不动的背影。
麻料的条纹衬衫,白色的下摆渐渐染上了红色。同样颜色的液体在那身体下的柏油路面逐渐扩大。
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这个结果。
「……这不是真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家应该可以获救的。我和他为此四处奔波,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做点什么。
然而现况却是如此。
「这不是真的……」
颤抖的声音。
我用两手遮住脸。
难以呼吸,眼前逐渐变暗,干渴的喉头呜咽出声。
我微微开口——
※
睁开眼睛时,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
虽然这么说,但不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在这十八年内熟得不能再熟的我的房间。
会一片漆黑是因为百叶窗拉下来了,不过这两年不论早晚都是这样。
「好冷……」
因为做了讨厌的梦,害得我全身都被汗水给弄湿了。
不过醒来后我几乎想不起那个梦的内容。只剩下有个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朦胧地残留在我的脑海中,凭那片段只知道是个小孩子的背影。仅剩恶梦的渣滓缠绕在身上。
「……今天出门去走走好了。」
我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已经过了早上九点。我简单地打理自己后走出房间,当我正在玄关穿鞋子时,感觉有人来到走廊上。
时机还真不巧——我才这么想,背后便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就附近,我只是要去散散步。」
我自己都觉得我回答的声音非常自然,但母亲以苦涩的声音对打算就这样出门的我说:
「为什么要出去?既然不去上学,待在家里就好了吧。」
「就说我只是去散步。没别的事,我也不会做什么。」
真是不走运。明明平常就算在家也会避免碰面,却在要出门的时候被看到了。
「在这种大白天居然要去外面闲晃……我不太希望附近的人看到你啊,不知道会被人家说什么闲话。」
「……」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会在晚餐前回来的。」
我只说了这句话,就立刻走向外面,反手把门关上。
幸好母亲没有要追上来的样子。我弯过一个转角,在看不到家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想成为邻居间的话题啊,唉,也不是不能理解……」
是不希望被卷入那种事件中的孩子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下吧。
不过我也没要做什么会让他们担心的事,真的只是想散散步,转换一下心情而已。路线每次都一样,从离家最近的车站出发,坐到下行方向的第六站。
我一如往常地从快速电车上下来,只看着月台的地面向前走。
过了早上十点的这个时间也没什么人。
坐在月台长椅上的也只有看起来很疲惫﹑一脸阴沉的中年妇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我从她面前走过,一边看着黏在阶梯上干掉的口香糖,一边往下走往剪票口。
——途中,我和爬上阶梯的上班族擦身而过。
「……」
破旧的鞋子和西装下摆,低着头的我只看到这些而已。
但光是这样,我就知道那是「他们」。因为立刻从我身旁走过的上班族身体是半透明的,可以透过他看见楼梯那有些脏污的墙面。
从月台跑来的女高中生穿过上班族半透明的身体,下楼梯朝剪票口冲去。不过女高中生和上班族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彼此。
半透明的上班族跟我一样,只看着脚边——消失在月台上。
回头目送他的我想起自己还站在楼梯中间,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吃惊的了吧……」
我平常都会尽可能地不去看「他们」,但「他们」还是会进入我的视野内,我也早就看惯了。
我一如往常地无视「他们」的存在,经过剪票口走到外面。冬日晴朗的天空闯入我的视野中。
「真刺眼……」
在通勤的人潮已经过去了的这个时间,走在车站前圆环的看来几乎都是出来购物的主妇和第一节没课的大学生。我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混在他们之中,走向站前的商店街。乍看之下,我应该像是正准备要去大学的学生吧,实际上我应该也还保有在这附近的私立大学的学籍。
只是我已经很久没去上课了。入学后一个月就没再去过学校,现在学校里应该已经没有人认得我的长相了吧。
我走向商店街的同时看了一眼橱窗上倒映出的自己。
没染过的短发,一般平均的身高,长相就是个极其平凡的大人。只是那双眼睛,虽然这由我自己来说也有点怪,但我的眼睛有种温和的印象,至少不像对人抱有戒心的样子。
——神长智树,十八岁。
是个既没办法去大学,也没办法一直窝在房间里的家伙。如果要说我有什么明确和他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
我边走边偷瞄某间店面。
那是间小小的手工艺品店,有一位老妇人坐在那间店前面的椅子上。
她将细瘦的双手放在膝上的身影,和摆有多样商品的店面陈列融为一体。年纪将近九十岁了吧,在白色的短发下,披着褪色针织衫的背像猫一样弓着。
老妇人像是睡着了似地闭着眼睛,然而定睛一看,她的身影有些模糊。从她弓着的背后可以看见毛线堆成的小山,到昨天为止还能更清楚地看出毛线的颜色。
「……看那样子,大概就是这两天了吧。」
这时,矮小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从店里走了出来。
弓起的背和褪色的针织衫——和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一样的老妇人,缓缓地经过货架前方,走向店前面的椅子,坐在她固定会坐的位置上。
半透明的老妇人和后来出现的老妇人,两人的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他们」是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半透明人影。
真要说的话,他们是残留在该处的人类记忆——也就是幽灵。
也可以说是类似地缚灵的东西吧。「他们」会分别在特定的地点,反复上演记忆下来的动作。
反复的时间因人而异。有在一分钟内慌忙地反复行动的人,也有超过三十分钟以上动都不动的人。
有时也会忽然消失,但会再度出现,重复上演同一个片段。
「他们」无所不在。有呆站在车站月台的、走在黑暗夜路上的,或是在公寓阳台上站着不动的,「他们」会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而除了我之外,没人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就算我为此引起骚动,也只会被当成怪人而已。
我从小开始就能看见「他们」。
和父母的关系之所以会不好,也是因为我频繁地指着一般人看不见的「他们」,控诉着「他们」的存在。对父母来说,我现在也是个「好像可以看见幽灵,令人很不舒服的儿子」吧。
不过他们的认知不太对。
因为我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幽灵——而是将死之人的亡灵。
正确来说,由于当事人还活着,或许该称之为生灵,可是对我而言「他们」是亡灵。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他们不断在重复上演着自己未来迟早要迎接的死亡之时。
我已经不只一两次看见「他们」从月台摇晃地掉下轨道的幻影了,也曾没注意到倒在路边的是幻影而冲上前去。这是因为半透明的身体颜色变得愈来愈接近实体时,就代表「那一天」快要到了。
不断重复上演死亡瞬间的「他们」,最终将和实际的自己重叠。就这样迎来人生的最后一刻。
——我已经看过无数那样的场面了。
虽然我因为这双眼睛而有过许多不好的经验,但以某件事情为契机,我终于连学校都去不了了。而母亲对于本来就已经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的儿子不去上学这件事,似乎也因无计可施而放弃干涉。
真要说起来,自己的儿子卷入出现好几位牺牲者的连续随机杀人事件中,我想不管是谁都束手无策吧。
我自己似乎也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包含那起事件在内,过去的记忆出现许多漏洞。明明是自己的过去,却尽是些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反正大概都是些不要想起来会比较好的事情,是无所谓啦。」
尽管如此,有时仍会像今天早上一样,接触到应该已经遗忘的片段。
——那是我还想要利用这双眼睛帮助他人时的梦境。
而且我想那一定是这份希望像被人嘲笑似地粉碎时的……最后的记忆。
就算我无法清楚回想起那个事件,仍记得那严重的失落感。
像是身体冷透了又反过来被点着般的冲击。
让脑袋一片空白的绝望。
这就是我所记得的一切,没有更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是在呼喊谁的名字。
就算想起来也没意义了吧,毕竟是一切都早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而我也不想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了。
所以——我再也不会直视「他们」。
「……哎呀。」
坐在店前的老妇人喃喃说了句。我犹豫了一瞬间,走过去捡起发出清脆声响滚落的拐杖。我把拐杖递给老妇人,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笑容。
「谢谢你啊,小弟弟。」
现实中的她缓缓地说道,从我手中接过拐杖。我一边看着她接过拐杖的手和膝盖上半透明的手重叠,一边点头致意,往后退了一步。
老妇人用有些寂寞的眼神看着我。
说不定是没什么机会和家人以外的人说上话吧。她那渴求人类温暖的视线非常平稳朴实,然而她立刻像是沉入睡眠中似地闭上眼。
——只有我能看见的,过去和未来的亡灵们。
「他们」的确改变了我的人生。这社会对自称可以看见死人的小孩十分冷淡,更何况警告他人未来将会死亡这种事,别人也只会觉得是在恶作剧。
不管多认真地说,都只会遭人漠视——最后残留下来的,只有简直快压垮自己的沉重无力感,以及无法改变的死亡而已。
我低着头走出商店街,往东边前进。
在这前面的住宅区由于有艺术类以及历史悠久的女子大学,有种平静的气氛。我悠然地走在从一周前开始的散步路线上。偶尔会和我擦身而过的顶多就是带狗出来散步的老人,还有穿着灰色套装,像是社会新鲜人的年轻人。
——然而这之中也混着「他们」的身影。
弯过转角的半透明女性的背影。看起来像是OL的她可能是在下班回来的路上吧,左肩上背着一个公事包,右手则拿着一本素描本。虽然穿着套装的OL拿着这东西有点怪,但这附近有美术大学,所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啊,说不定她是正在为毕业后找出路的美术大学学生,才会穿着套装。
她纤瘦的身体模糊到可清楚透过去看见另一边的程度,这么不清晰,就表示她还要过很久才会死吧。我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什么事情降临在她身上,我也没打算探究。
就这样穿过住宅区后,我来到位于市郊的公园。
这座公园恰好座落在古老女子大学的正后方,充满绿意的公园里有两个大池塘。除了带狗散步的人外没有其他人,沿着池边设置的长椅几乎都是空着的。
我走近其中一个设置在茂密枝桠下不太起眼的长椅,以熟悉的动作坐在左侧。
然后我维持着看向前方的姿势,对她说:
「你好啊。」
没有回应,坐在长椅右侧的她一动也不动。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仰望水蓝色的天空。
「一周不见了呢,铃小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铃」是我以她的项链为灵感,擅自帮她取的名字。
不会随风晃动的短发。头微微朝下,但眼神紧盯着前方。
她的长相很端正,我从旁窥视她线条优美的下颚。
她的侧脸——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另一侧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