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六十三话 家人的帮助

  艾伦口中说出的「觉悟」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要是不做好觉悟,便无法守护重要的人事物。她不断反刍女神告诉她的话语。

  照这样发展下去,海格纳国将会变成一个死亡国度。为了避免事态演变成那样,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当场净化艾米尔。

  艾伦要以女神的身分「净化」艾米尔。

  然而就在艾伦即将解放力量的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熟悉的人物,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这只猫崽子!竟敢再度抓伤吾!」

  理应去避难的霍斯满脸盛怒地丢出某样东西。

  那东西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降落地面。

  「呜哇啊!」

  另一个同样被丢出来却跌在地上的人──是律尔。艾伦立刻明白罗雷他们跟着霍斯转移过来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

  艾伦讶异地大叫。罗雷惊觉艾伦在场,随即大叫:

  『公主殿下!请您、请您高抬贵手!』

  「咦?」

  『请别把吾的……别把奴的国家化为黑暗!』

  「您难道是罗雷……大人?」

  现场传出杜兰一愣一愣的声音。看到一直以来始终不现身的罗雷,让他讶异不已。

  罗雷也发现杜兰在场,却不予理会,只是不断恳求艾伦。

  『奴已经听说了,把受诅咒之人引来的是杜兰。然而……然而这是奴铸下的过错啊!』

  听了克拉赫哭喊的话语后,罗雷这才明白自己的立场。

  这或许是罗雷以前从不知道的事,但它现在发现了。自从遇见律尔,它的眼前便染上了欢喜之色。尽管有必须遵守的约定,却终究忽视了杜兰他们。

  这样的疏忽经过时间催化而开始扭曲,才会演变成现在的状况。罗雷不断喊着,一切都是它造成的。

  「已经太迟了。因为她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艾伦的声音非常冰冷。

  但在场的人看了她的表情,都发现一件事──她正忍着眼里的泪水,脸上的表情也是那么悲伤。

  艾伦知道,艾米尔遭到母亲背叛,那股悲伤无法消散,最后才会被诅咒吞噬。如果可以,艾伦也想救她──罗雷他们看见艾伦静静地释出这样的讯息,这才明白他们一直误会她生气的理由了。

  艾伦在意的是罗雷等人憎恨的受诅咒之人。明白这点的罗雷不禁困惑。

  『公主殿下……?难道您对受诅咒之人……?』

  「纵使有被诅咒的缘由,却并非她本身的过失。然而你们利用这点,把她逼到这种绝境!只会把自私强加到她身上……你们跟被诅咒的王有什么不同!」

  汀巴尔的始祖为了守护国家不被魔物风暴摧毁,选错了方法。

  杜兰却是怀着恶意利用了艾米尔,甚至嘲笑变成这样的艾米尔,还说为了保护艾伦而倒下的贾迪尔死有余辜。艾伦对这个人只有厌恶之情。

  因为愤怒,艾伦的力量没能确实集中,使得拘束艾米尔的魔法在一道巨响后被弹开了。

  「糟了……!」

  艾伦急忙再次发动魔法。然而暗影察觉精灵的存在后,朝距离最近的罗雷笔直伸出魔掌。

  『呀啊啊啊!是诅咒!』

  「罗雷!」

  罗雷竖起全身的毛大叫。现场传出律尔大喊罗雷的声音,上前保护罗雷的人却不是律尔。

  「唔……!」

  「陛下!」

  身为近侍的奥加斯大叫。杜兰用左手保护罗雷,结果暗影的触手攀上他的右手。奥加斯见状,急忙挥剑斩断触手,留在杜兰手上的暗影却伸出小手蠢动,企图直接侵蚀他。

  看到如此骇人的光景,罗雷不禁大叫:

  『杜兰!杜兰!』

  它悲痛的声音响彻森林。紧接着,现场突然出现其他精灵的气息。罗雷猛然往传出气息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有只带着光晕的白猫。

  『罗雷!』

  『姊……姊姊……?』

  『动作快!再这样下去,杜兰会有危险!』

  与罗雷成对的艾雷叫道。罗雷因此回过神来,与它一起解放力量。

  两只猫围着杜兰,向伸手蠢动的暗影嘶吼。

  伴随着「嘶!」的威吓声,两只猫的身体发出光芒。两道光逐渐往外扩散,瞬间驱散缠在杜兰手上的暗影。

  『快点!赶快逃!』

  被暗影缠上之处传出咻咻声,衣服已被融化,连皮肤都被烧烂了。

  但杜兰并未在意,再度以左手抱紧罗雷,迅速远离艾米尔。

  艾伦对着艾米尔投掷各式各样的矿物,企图再次拘束她,然而攻击都被弹回来,完全不起作用。

  艾米尔不成声的叫喊化为震动,撼动大地,形成地鸣。那令人感到不安的声音越变越大声。

  「唔呜呜……!」

  艾伦接二连三使出魔法,却应接不暇。再这样下去,她也会耗尽体力。

  『公主殿下!』

  『奴来帮您!』

  罗雷跳下杜兰的臂膀,与艾雷一起助阵艾伦。两只猫发出耀眼光辉,努力试图多少驱散艾米尔的暗影。艾米尔的吼声却不断回响,引发地震。

  『呀!』

  「罗雷!」

  律尔察觉晃动的地面已经站不稳,急忙抱起罗雷。艾雷发现杜兰也同样不稳地跪在地上,立刻赶到杜兰身边。

  「难道您是……」

  『抱歉,奴很抱歉!罗雷会变成那样,都是奴害的……!』

  艾雷就这么哭着守护杜兰。

  杜兰对眼前的白猫精灵感到不解。他突然想到要确认罗雷是否平安,于是寻找它的身影,很快便看到它就在律尔怀里。杜兰忍着手伤和与平常无异的痛楚,紧紧咬着牙,发出叽叽声响。

  艾伦已经无法应付艾米尔不断伸来的触手数量了。再这样下去,她将会败下阵来。

  (糟糕,我该怎么办……!)

  就在艾伦的脸上浮现心慌之色的瞬间,听见某处有声音正呼唤着自己。

  ──────艾伦……叫……我……

  (这个声音是……!)

  艾伦这时才惊觉,奥莉珍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双女神说的「没问题」是什么意思。

  她过于正面承担自己的使命了。

  (不对,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家人!)

  「亚克哥哥!」

  伴随着这声大喊,空中洒下一整片光芒,彷佛要回应艾伦的声音。身在光芒中心的是掌管魔素的亚克。

  艾米尔察觉这股突然出现的力量,迅速收起暗影,感觉似乎在害怕。

  「你总算……叫我……了。我的……小小……女神。」

  亚克开心地笑着面对艾伦,接着望向艾米尔,随即眯起眼睛。

  他伸手指着艾米尔,充斥在周遭的暗影便突然静止不动,开始瑟瑟发抖。

  像是在嘲笑艾米尔的抵抗,他以一只指头轻轻在半空中转圈画圆,艾米尔的暗影随即以她为中心,开始回转。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伦不知道那是艾米尔的叫声,抑或高速旋转造成的声音。

  (亚克哥哥没办法停止魔素的行动……却能抑制!)

  倘若无法阻止,只要缩小成球体再转圈就行了。掌管魔素的精灵可以轻松改变力量作用于何方。

  「好厉害……」

  艾伦松了口气,如此低喃。亚克闻言,望着艾伦笑道:

  「你很……努力了。」

  亚克抚摸艾伦的头。面对这份温柔,艾伦这才放下心中大石,原本紧绷的心弦差点就要断了。

  「亚克哥哥,谢谢你……!」

  周遭的人都愣愣地看着亚克和艾米尔。亲眼目睹亚克压倒性的力量,让他们无法动弹。

  要是再被干扰就麻烦了。艾伦绷紧神经,自觉要动手只能趁现在。

  她改变眼神,直盯着艾米尔。亚克注意到艾伦的举动,绕到她的后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来……帮你。放心吧,艾伦。」

  「好!」

  她现在──将要拯救被诅咒污染的灵魂。

  艾伦集中体内的力量。

  因为她下意识抑制,使得身体没能确实发育,结果跟不上自己的力量。

  从前她不知道这就是原因,才会在勉强自己使用力量后几次昏倒。然而这次不同,有家人陪在她身边。

  她感觉得出来,亚克正在操纵周边的魔素进入艾伦的身体,补足不够的力量。

  (没问题,我可以……!)

  艾伦使用操纵元素的力量时看漏了一件事。由于太过理所当然,一直被她忽略。

  (我总是自然而然获得矿物的情报。这代表我一直下意识使用能力读取情报……)

  她甚至一直无意识地操纵特定波长的电磁波。

  恐怕是因为掌管的属性对精灵来说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她才一直没发现。

  既然能操纵电磁波,那她认为自己或许也可以取得现场所有的情报。

  人体里平常就有微弱的电流在流动,控制身体行动的机制也是基于大脑释放出的电气讯号。

  这些电流同样会溢出身体外,使全身包覆在无形的电气薄纱中。

  (人和物品都有准静电场,从中应该就能读取到围绕在艾米尔身边的诅咒情报了。)

  她打算读取铭刻心头的同胞诅咒,再当成数据资料消除。

  (所以妈妈才会说我掌管的是存在……)

  只要连人的记忆一起变更消除,就等同于删除了存在。

  所以以防忘记,人们才会在书本或石碑上留下纪录。

  那是一种下意识想逃离名为消失的恐惧而产生的行动。

  艾米尔已经几乎和诅咒同化。换言之,一旦消除诅咒,她也难以平安无事。

  (什么净化……真是自私的说法……)

  这是以女神立场为出发点的自私词汇。站在艾米尔的角度来看,艾伦根本是掌管死亡的女神。

  无情地消除一个女孩子的记忆,以及同胞憎恨的声音,让艾伦感到恐惧。即使跟她说这是种解脱,依旧无法消除她心中复杂的情绪。

  然而却也不能置之不理。诅咒会吞噬周遭的事物,最后演变成魔物风暴。

  要如杜兰所说的驱散这个灾厄,确实令人恼怒,但事态已经严重到不能计较这些了。

  解放被禁锢其中的他们,也是艾伦身为女神的使命。

  艾伦以下定决心的眼神定睛看着艾米尔。

  艾伦解放了自己的力量。力量化为光之粒子,包覆着艾米尔。电磁波变成肉眼可见的光线,成了一阵光。

  『做、做什么……不……要……不要……啊……!』

  艾米尔的声音从光芒中心传出。

  『我会……消失!不要……!会消失!我……会消……失!』

  「唔……」

  艾米尔顽强抵抗,想驱散艾伦的力量。

  艾伦于是解放更多力量,以光之粒子连同围绕艾米尔的诅咒一起包覆。

  *

  如果要消除记忆,就必须先读取情报。以同胞的悲叹为首,连接着身在中心地带的艾米尔的记忆。

  艾伦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漆黑的空间当中。

  (……这个我以前见过。)

  那是她在汀巴尔王城时,由于贾迪尔太过靠近她,使得诅咒活性化的事件。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看到同胞们不断哭喊,并朝她伸出求救的手。

  这令她产生彷佛看着电影场景的错觉,跟以前在无人岛上体验到的感觉一样。

  同胞们持续诅咒汀巴尔的王族,结果灵魂产生变质。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没听见哭喊着想要解脱的声音。

  『哦……哦哦……是女……神……的……光……』

  隐约可以听见的同胞们声音被艾伦的力量吸引,对着光芒伸手。

  在黑暗之中,已然化为漆黑骸骨的灵魂们拼命伸出自己的手,只想抓住艾伦散发的光。

  『……好想……回……去…………』

  光芒宛如受到哭声吸引,往暗影靠拢,并慢慢包覆暗影。

  接着,暗影与光芒合而为一,色彩逐渐淡去,并在化为粒子后慢慢消散。

  『哦……哦哦…………』

  光芒温柔而微淡地包覆着暗影,缓缓消失。

  只见诅咒漩涡正渐渐离散。

  以艾米尔为中心盘旋的块状暗影逐一崩解。艾伦就这么看着最后残留下来的东西。

  *

  她始终寻找着某样存在。

  她的母亲总是陪在身旁。即使母亲的暖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冰冷,她依旧视而不见,持续欺骗自己那是暖意。

  母亲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被那个可恨的男人所害的,她是被害者,莫可奈何。都是身边的人害的,一切都无可奈何,她并没有错。

  都是因为有那帮家伙在,只要憎恨他们,自己就没有过错。只要脱离这个地方,便能回到幸福的家庭了……

  在摸索中触及的,是久远以前的儿时记忆。

  是当时被暖意包围的记忆。

  『母……亲……在……哪……?』

  『父……亲……在……哪……?』

  艾米尔的灵魂受到诅咒影响,已经残破不堪。

  她的灵魂各处都有残缺,然而即使成了小小的团块,依旧拼命伸手寻找家人。

  「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把她逼成这个样子?此时艾米尔的记忆流入艾伦脑中,给了她答案。

  她跟不久前的拉菲莉亚一样,视母亲为一切。

  索沃尔越是弹劾艾齐儿自私自利的行为,艾米尔就越觉得他是敌人。

  由于艾齐儿教导艾米尔任性妄为、鄙视他人理所当然,年幼的艾米尔自然无法分辨善恶。

  深植内心的错误常识,让她扭曲至此。

  她是被自私自利的大人害成这样的。

  艾米尔之所以称呼罗威尔为「父亲」,是因为艾齐儿从小就灌输她这样的观念。如今艾伦得知这一点,眼泪不停流下。

  她发现艾米尔纯粹是想要家人给予的爱情,就像罗威尔和奥莉珍给予艾伦的爱情。

  「她明明只是想得到家人的爱啊……!」

  这样纯粹的心意却被杜兰趁虚而入,演变成这种下场。

  艾伦泪流不止。正因她拥有罗威尔他们给予的爱情,更难承受艾米尔遭受的对待。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同情、怜悯对方,却仍忍不住为她感到愤慨。

  艾伦粗暴地拭去泪水,将双手伸向艾米尔。

  是时候该连着艾米尔痛苦的记忆解放一切了。

  『妈……妈……?』

  艾米尔说着,并对艾伦伸手。艾伦看着朝自己伸过来的小手,不禁愣住。

  艾米尔的灵魂已经小得像个婴孩,甚至没了原本的面貌。

  她的手一片雪白,看起来宛如陶瓷人偶,全身上下已然斑驳脱落,各处都有明显的裂缝。

  或许是因为被诅咒侵蚀的部分获得解放,结果连艾米尔的灵魂也变得残缺不堪。

  这副模样艾伦从前见过,很像化为诅咒的同胞们的骸骨。不过艾米尔的模样洁白,倒是没有当时感受到的恐惧。

  艾米尔那双空洞的眸孔流下泪水,死命地朝艾伦伸手。

  『妈……妈……』

  「……我不是你的母亲。」

  『妈……妈……?不……是……?』

  「不是,我不是……」

  听到「不是」两个字,艾米尔的眼里再度涌出泪水。

  『妈……妈……你在哪……我好……寂……寞……』

  「……呜……」

  『会消……失……消失……好可怕…………』

  艾米尔的声音逐渐变小,身体也缓缓崩毁。她慢慢随着自己的眼泪化为光芒,消失殆尽。

  那道直接回荡在脑中的声音,就像害怕独处而哭泣的孩童声响。

  艾米尔的身体直接受到魔素影响,如今已经变质,不复存在。

  眼下只余灵魂的本质──也就是这个雪白的念想残留下来。

  残存的灵魂碎片拼命寻找母亲的声音,不断敲打着艾伦的心。

  盲信母亲的话语而走上错误道路的艾米尔,以及途中醒悟的拉菲莉亚,她们两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拉菲莉亚现在已是受到大家喜爱的存在,她与索沃尔一起,和新的家人开心度日。

  然而如果拉菲莉亚当时持续误会着,或许会变得和艾米尔相同。

  「为什么只有她……」

  当她对贾迪尔说出过分的话语时,艾伦的确气得几乎可以烧光周遭一切,也很恼火她竟然想夺走罗威尔。

  但现在听到艾米尔的真心话后,当时感受到的愤怒已然化为悲伤。

  家家确实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艾伦现在听见艾米尔纯真的思念,内心也随之动摇。

  『好寂……寞……寂寞……妈妈……』

  幼小孩童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只是不断哭喊。

  她能以女神的身分,就这样抹灭这份悲伤吗?

  这与小孩迷了路的哭喊声有什么不同呢?

  艾伦看着向自己伸手的艾米尔,也伸出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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