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十话 手指

  一回到翡翠宫,猫猫立刻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看护。

  不是平常用的那间狭窄房间,而是在空房间的床上铺好上等被褥,猫猫还来不及应付就被众人换了衣服扔进房里。

  被褥用的是上好丝绵,跟平常那张只是用粗草蔗叠成的床铺有著天差地别。

  「药也已经吃了,我身体并没有哪里不对劲呀。」

  说是药,其实是呕吐药,不过不用讲那么多。

  「你在说什么呀?后来喝了羹汤的大臣情况可严重了。怎么可能只是吐出来就没事嘛。」

  樱花神情担忧地将湿布放在猫猫的额头上。

  (真是个愚蠢的大臣。)

  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吐出来,做好早期治疗?

  不管猫猫如何在意,恐怕现在也无法从此处脱身,不得已,她决定闭目养神。

  今天真是无益而漫长的一天。

  猫猫似乎累积了不少疲劳,到了近正午才醒来。

  作为一个侍女,这样实在不应该。猫猫起床换好衣服,决定去找红娘。

  (在那之前……)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平常用的白粉。说是白粉,但并非大家使用的那种纯白妆粉,而是用来画出平素那些雀斑的粉末。

  猫猫以磨亮的铜板为镜,用指尖在黥面处周围轻轻拍打。鼻翼上面特别涂厚一点。

  (事到如今才恢复原本面貌也怪怪的。)

  还得一一向人说明,太麻烦了。

  猫猫想过或许可以乾脆当成她化妆把雀斑遮住了,但这样又很难为情。八成每次一被人问到,都会得到好像她初次通过女子必经之路的反应。

  她肚子饿了,于是吃了点心剩下的一个月饼。如果可以,她很想擦擦身体,但没那多余时间。她急步前往大家所在之处。

  红娘正待在玉叶妃身侧照顾公主。

  她似乎必须随时盯紧到处爬动的公主,有时帮公主移动位置以免爬出地板铺布,有时按住椅子不让它倒下,好让公主练习站立。真是个挺调皮的女娃儿。

  「小女子睡过头了,请娘娘恕罪。」

  猫猫深深行了一礼。

  「你今天可以歇著没关系的呀。」

  玉叶妃一脸伤脑筋地以手贴颊,偏著头。

  「这怎么好意思。娘娘有事请任意吩咐。」

  说是这样说,事实上她们平常都让猫猫自由行动,所以大概她在不在都没差。

  「雀斑……」

  玉叶妃问到猫猫不太希望被人提到的问题。

  「没有雀斑小女子静不下心,可否维持这个模样?」

  「那倒也是。」

  很意外地,娘娘轻易就让步了。

  猫猫表情狐疑地看著娘娘。

  「大家都在追问我那个侍女究竟是何人,弄得我好辛苦呢。」

  「娘娘恕罪。」

  这个侍女不但忽然说有毒,而且还擅离宴席,大家想必都心有不快吧。猫猫本来以为会受罚而暗自捏了把冷汗,看来是没有要怪罪下来,松了口气。

  「现在这张脸的话一眼是认不出来的,省事多了。」

  猫猫本以为自己行动已经够稳便了,看来并非如此。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还有,高顺一大早就来了,怎么办?我看他似乎闲著没事,所以让他在外面拔草。」

  (拔草……)

  吩咐这种事的人很离谱,但乖乖照做的人也半斤八两。还是说是他自愿的?

  猫猫记得高顺是个颇有地位的高官,但也果然是个勤恳的男子,一定紧紧抓住了其他侍女的心吧。特别是年近三十的红娘,猫猫觉得她的眼睛似乎虎视眈眈。她由于做事太利索,可能天生比较难吸引男子。面容姣好,性情却偏偏如此。

  「可以请娘娘将起居室借小女子一用吗?」

  「好,我这就叫他过去。」

  玉叶妃从红娘手中接过了公主。

  红娘就离开房间去叫高顺。

  猫猫本来觉得她自己去叫就行了,但被玉叶妃伸手制止,于是就这样直接前往起居室。

  「壬总管要给你这个。」

  高顺一来仓促寒暄两句,就把一只布包放到了桌上。

  打开一看,里面是以银器盛装的羹汤。

  不是猫猫吃过的那碗,而是本来要给玉叶妃吃的东西。

  壬氏昨天明明已经拒绝,结果还是谨慎地送来给猫猫了。猫猫一方面觉得壬氏做事很有规矩,一方面也知道他是要自己做点检查,于是收下。

  「请勿食用。」

  高顺神情一本正经地看著猫猫。

  「我不会吃的。」

  (因为银器很容易腐蚀。)

  氧化了不好吃。

  高顺想必不知道猫猫有其他理由不会喝汤,疑心很重地看著她。

  猫猫注意著不要直接碰到器皿,端起银器,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不是看银器里的东西,而是器皿本身。

  「能看出什么吗?」

  高顺凑过来看。

  「有人直接用手拿过这个吗?」

  「没有,只用调羹舀过里头的东西看看是否有毒。」

  可能是丝毫不想用手碰到毒物,高顺说他没摸,而是直接用布包好。

  听到这句话,猫猫开心地歪著嘴唇。

  「原来如此。请稍候片刻。」

  猫猫离开起居室,然后前往厨房,翻翻找找后拿出一样东西。

  接著前往方才睡觉的寝室。她低头跟上等褥子赔不是,拆开布料之间的缝线,拿出里头的填充物回到起居室。

  猫猫拿来的东西,是白色粉末与看起来很柔软的棉花。

  猫猫将棉花揉成一团,然后沾上粉末,在银器上轻拍了几下。

  高顺偏著头,凑过来看。

  「这是?」

  器皿上留下了粉末痕迹。

  「是人手摸过的痕迹。」

  人的指尖容易出油,碰到金属等物体时会留下痕迹。容易腐蚀的银食器想必更明显。

  以前阿爹为了预防猫猫恶作剧,曾经在不准触摸的容器上沾过染料。

  猫猫以那件事为参考,灵机一动尝试之下,想不到还真的成功了。若是粉末颗粒再细点,想必能显现得更清晰。

  「银食器在使用前一定会用布擦过,因为若是有污渍就没意义了。」

  食器上沾附了几个手指印。

  从手指粗细与位置,似乎至少能推测出是怎么拿的。

  (纹路就实在看不清楚了。)

  「端起银器的人……」

  猫猫讲到一半,心头一惊。

  高顺可不会漏看这个反应。

  「怎么了?」

  「没有。」

  讲拙劣谎话隐瞒高顺也没意义。虽然昨日的掩饰全都会变成白费,但也莫可奈何。猫猫小小地叹了口气。

  「恐怕总共有四人摸过这个银器。」

  猫猫指尖不碰到银器,指著白色纹路说。

  「擦食器的人不会用手指去碰,因此我想应该是盛羹汤者、配膳者、德妃的试毒侍女,以及另外一个不知名人士的指纹。」

  高顺抬起精悍的脸庞看著猫猫。

  「试毒侍女为何会碰到?」

  猫猫想尽量不引起风波。

  这就要看这名沉默寡言的男子器量如何了。

  「很简单,因为想必是试毒侍女故意对调的。」

  那侍女知道德妃不能吃什么,还故意对调膳食。而且带著明确的恶意。

  猫猫放下了银器。

  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是一种欺凌行为。」

  「欺凌……」

  高顺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可想而知。侍女绝不可对上级妃子做出此种事情,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高侍卫似乎不敢相信呢。」

  假如高顺无意知道,猫猫也不想讲。

  她不喜欢凭主观臆测来论事。

  但是为了解释侍女为何会碰到器皿,必须提起这件事。

  猫猫决定正直地阐述意见,而不是加些笨拙的马虎眼。

  「可以请你解释给我听吗?」

  高顺双臂抱胸看著她。

  「我明白了。我得先声明,这不过只是我的臆测。」

  「我明白。」

  猫猫先从里树妃的特殊立场阐述起。

  里树妃小小年纪就成了先帝的妃子,很快地又被迫出家。

  许多女子受到的教育都说夫唱妇随,越有教养的女子越偏重这点。

  也就是说纵然是出于政治策略,里树妃改嫁给过世丈夫的儿子就是无德。

  「高侍卫看过里树妃在园游会上的穿著了吗?」

  她穿著搞不清楚自己立场的华丽浓桃色衣裳。

  「……」

  见高顺沉默不语,想必那事在他周围也没什么好评价。

  「很不识大体,对吧?」

  然而里树妃的的贴身侍女,都穿著以白色为主的衣裳。

  「一般来说,侍女应该会劝妃子穿上像样的服饰,或是配合妃子穿衣服。但当时那个样子,里树妃看起来简直如同丑角。」

  侍女应当尊敬主子。这是红娘时常告诫其他侍女的话。而在参加园游会之际,从樱花说过的话也能清楚知道这点。就是为了做主子的陪衬,侍女应该穿得朴素。

  从这点来想,双方侍女之间为了里树妃的服饰争吵,可能就有了别种解释。

  (淑妃的侍女是在劝诫里树妃那些不像话的侍女。)

  年少无知的里树妃,必然是受到侍女一番吹捧,说穿起来好看,就穿上了那套衣裳。

  毫无疑心。

  明明在后宫当中,旁人全是敌人,只有侍女可以信赖。但假如那些侍女利用这一点,让主子出丑的话……

  「不只如此,侍女还调换膳食,想让里树妃为难?」

  高顺确认性地问道。

  「是的。但也因为这样而捡回了一命。」

  毒物也有各种类别,有的毒物虽然凶猛,但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生效。

  换言之,假如没有掉包,试毒侍女会以为没事,里树妃就吃下去了。

  「真是恶劣的手法。」

  (臆测就到此为止。)

  猫猫再次端起银器,指著说:

  「这应该是下毒者的指纹。我想那人是按著边缘,将毒物和入其中的。」

  不可碰触食器的边缘。这也是红娘教的,说是要让尊显之人嘴唇碰触的地方,不能用手指弄脏。

  「我的见解就是这些了。」

  高顺摸摸下巴,看著银食器。

  「可以问个问题吗?」

  「高侍卫请说。」

  猫猫包好食器,交给高顺。

  「你为何试著袒护那个侍女?」

  猫猫狐疑地看著他,高顺对她补充一句:

  「只是好奇。」

  「比起嫔妃,侍女的性命卑微渺小。」

  更别说是试毒侍女。

  高顺似乎明白了猫猫想说什么,轻轻点个头。

  「我会好好向壬总管说明。」

  「谢高侍卫。」

  目送高顺离开后,猫猫重重做到了椅子上。

  「就是啊,得谢谢人家才行。」

  (感谢她特地帮我换过来。)

  那时还是应该吃下去的——猫猫同时心想。

  ………………………………………………………………………

  「……就这些了。」

  高顺代替事务繁忙抽不了空的壬氏去翡翠宫打听消息后,回来向主子报告。

  壬氏撩起了头发,心里恍然大悟。

  桌上堆满了文书,等著捺印。在只是宽敞而空无一物的书房里,只有自己与高顺两人,

  「每次听都觉得你好会说话啊。」

  「是吗?」

  精悍的侍从冷淡地说。

  「怎么想都是内贼呢。」

  「就状况而论确实如此。」

  高顺眉头紧锁地说。讲得倒轻巧。

  壬氏觉得头痛。

  真想放弃思考。

  毕竟从昨日起,他连睡觉的闲暇也没有。

  也没能换件衣服。

  好想原地跺脚。

  「总管快掩饰不住本性了。」

  壬氏脸上没有平素的甜美笑容。大概就像他这年纪的孩子一样在闹性子吧。

  看在高顺眼里似乎是一清二楚。

  「反正没别人在,这有何妨?」

  壬氏观察严格的辅佐人的神情。

  「有微臣在。」

  「就当你是附带的。」

  「不可。」

  壬氏试著打趣,但对这个一板一眼的男人没用。

  打从出生就让同一个人照顾著,也实在是件麻烦事。

  「簪子还插在头上。」

  高顺指了指壬氏的头。

  「哎哟,糗了。」

  平常他不这么说话的。

  「头发遮住了,应该没人发现。」

  壬氏拔掉深深插入发中的簪子,出于巧匠之手的镂花透雕露了出来。

  这种似鹿又似马的传说动物名为麒麟,被认为是圣兽之长,佩戴此种灵兽的饰品,足以证明此人位尊势重。

  「麻烦你啦,收好。」

  壬氏把那簪子随手扔给高顺。

  「请总管小心保管,这可是重要物品。」

  「我知道啦。」

  「您不知道。」

  训斥够了之后,十六年来的辅臣离开了书房。

  壬氏维持著孩子气的神情,趴到了桌上。

  还多的是公务要办。

  得早点拨出时间才行。

  「干活吧。」

  他伸个大懒腰,拿起毛笔。

  为了当个闲人,得先把公务处理完毕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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