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十六话 纸

  猫猫久违地来一趟尚药局,看到悠哉的宦官还是一样待在那儿。

  「好久不见了,小姑娘。天气暖和了不少呢。」

  庸医悠哉地倒茶,还拿医书代替托盘端过来。猫猫心想「拜托别这样,那本书可是高级品呢」,连茶带书一把抢了过来。

  尚药局还是一样,只有庸医一个人在。说成门可罗雀都还算客气了,真佩服他没被革职。

  「还很冷啦。」

  猫猫把洗衣篮放在桌上。

  季节还有点寒意,气温低到款冬都不太敢冒花芽。会觉得天气转暖,一定是因为庸庸医胖嘟嘟的。

  接下来的季节会忙著采新药草,在那之前猫猫想先做一件事。猫猫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到尚药局。

  其实没必要一回来就忙著做这种事,但谁教对方是这种人,没办法。

  「哎呀,小姑娘,才刚来就忙著做什么啊?」

  看到猫猫从洗衣篮里拿出某些东西,庸医对她说。

  「还问我做什壁。」

  猫猫从篮子里拿出来的是整套洒扫用具,以及能塞多少就塞多少的竹炭。

  「来打扫这间屋子吧。」

  猫猫两眼一亮地说。很伤脑筋地,看来水莲两个多月来的磨练内容,已经深入了猫猫的骨髓里。猫猫在翡翠宫无事可做,于是来到了最能让她随心所欲的这个地方。由于她早就觉得这里打扫得太混,一旦燃起了干劲就停不下来了。

  「咦?」

  庸医的神情一口气变得阴暗,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

  庸医不是个坏人,不如说根本是个好人。

  但猫猫认为好人不代表做事能力强。

  在庸医常驻的房间后边有间药材库,那里三面墙壁都是药柜,对猫猫而言如同极乐净土,但不是处处都让她满意。

  那里常备著许多药材,但都是庸医在用。也有不少药材没有定期使用而蒙上灰尘,或是被虫哨食。

  而对乾货药材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湿气,一个不注意立刻就腐败掉了。天气一变暖,湿气也会变重。在那之前不打扫乾净,之后会后悔莫及。

  猫猫并不喜欢打扫。

  她常来尚药局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事情可以消遣,也没必要帮忙这里做事。

  但她非做不可。

  猫猫一边燃烧著此种使命感,一边挥动撢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完全被水莲影响了,但没办法。

  「小姑娘,你不用特地这样做,打扫这种小事可以请别人来……」

  由于不太有干劲的庸医讲出这种话来,害猫猫忍不住露出平常看壬氏的那种眼神。简单来说,就是好像在看长满孑孓的水滩的眼神。

  「噫!」

  庸医颤抖著八字胡,毫无威严可言。

  (不好不好。)

  虽然是庸医,但毕竟是长官,相处时好歹表面上得装出点诚意,否则下次来时可能没有煎饼吃。

  后宫的点心就是甜的太多,咸的太少。

  「拜托别人做是可以,但如果有人把药材掉包该如何是好?」

  「……」

  庸医沉默了。

  如果要这么说,那么现在猫猫这样擅自进出打扫也有问题,但她只字不提。她可不能被赶出去。

  与翠苓关系亲昵的医官似乎因为曼陀罗花少了一点而不免受罚。不过高顺说因为他本人医术出色,因此不至于遭到解雇,只罚了个减俸。猫猫把尘埃拍掉后,将柜子一一打开,用乾布把里面擦乾净。她丢掉明显已经变质了的药材,将名称记载在木简上。药材用新的包药纸重新包好,放回原位。

  动作比较激烈的事就叫庸医去做。猫猫的脚尚未完全康复,而庸医有点过胖,正好当作运动。

  (用的纸品质真好。)

  能够长期保存的纸很贵,市面上贩售的纸几乎都是用完即扔的粗品。不但只能使用一次,而且无法保存,因此庶民常常都是用木简记事。木柴到处都有卖,其中有些会切成薄片,以利于点火,大家就拿来写字,用完后可以直接当柴烧。

  以往这个国家甚至曾经将纸张出口到国外,但先帝……正确来说是他的母后,也就是女皇下令禁止砍伐高级纸张的原料树木。虽然现在法令多少松了点,但砍伐量仍然不够多。

  为何女皇要禁止砍伐树木?据说当时没有一个官吏不要命到敢去问这个问题。

  而由于现在仍然受到限制,猫猫认为应该有著某种理由。

  因此,目前除了部分高级品之外,都是用其他木材,草类或破布等等造纸。由于这些方法提炼的原料不如树木来得多,而且加工过程费时费力,因此价格昂贵,于是一堆制造过程偷工减料的粗品,导致一般民众都认为纸张又贵又不好用,评价不佳。

  所以纸张虽然比较方便,普及率却不到一半。

  「打扫完了吗,小姑娘?」

  看到猫猫喘一口气,庸医高兴地出声问道。

  「不,还剩一半。」

  「……」

  毕竟种类太多,一天打扫不完,猫猫将其余工作摆到隔天再做。

  她将带来的竹炭放在房间里除湿。由于数量还是不够,她请庸医在多订一些。

  庸医好像累了,一边咚咚捶著肩膀,一边在橱柜里翻翻找找准备点心。他从陶制倒些果子露到杯子里端过来。

  「累的时候就是要吃甜食。」

  他说著,用竹匙切开栗子金团放在纸上,拿给猫猫。

  (这个大叔真是个大少爷。)

  地瓜在这个季节很少见,不易入手,但他不但端出地瓜做的金团,还理所当然似的拿高级纸张代替盘子装点心。

  猫猫捏起金团一口吃掉,看著沾有圆形油渍的纸。纸张表面光滑,品质相当好。

  「太医用的纸品质真好。」

  「哦!看得出来吗?」

  猫猫只是随口说说,但庸医显得很有兴致。

  「这是我老家制造的纸,有进献给宫廷哟,了不起吧。」

  「真了不起。」

  既然能像这样放在这里,当然就是如此了。

  不过话说回来,猫猫不是客套,是真的觉得这纸很好。阿爹药铺用的包药纸,每次都是从用完即扔的粗品当中选购比较像样的使用。为了防潮以及防止药粉洒落,猫猫很想要这种纸,无奈考虑到客层,必须从药材以外的地方削减成本,否则要砸饭碗了。

  (能不能用熟人价格算我便宜点?)

  猫猫一边想著这种有点狡猾的事,一边喝果子露,温温的甜味滑过喉咙。猫猫觉得跟金团不配,于是烧了热水泡茶。尚药局出于规定永远在生火,所以在这种方面很方便。

  「老家是全村一起造纸。也有段时期考虑过歇业,幸好勉强撑了过来,真是太好了。」

  猫猫没问,庸医就自己一点一滴地说了起来。

  从前只要制造纸张就能赚钱,所以他们不断伐木,将木头砍成木屑,专心造纸。由于比起在国内贩售,卖到国外更能赚钱,于是他们不断将纸张当成贸易商品出口到国外。庸医说在他小时候,家里富裕到想要多少甜点心都买得起。

  然而可能是树大招风,他们触怒了女皇,再也不能砍伐原料树木了。不得已,他们用了其他材料造纸,然而作出来的东西品质粗糙,连贸易商都因此发火,后来就不再找他们合作了。

  听说之后的生活与之前一帆风顺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庸医的祖父当时是村长,说是整日遭到村人责备,要他想想办法。

  村长认为要内以往那样继续造纸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其他人没豁达到能接受这种现实,听说一直把郁积的怒火发泄在村长与他的家人身上。

  猫猫一边咕嘟咕嘟地把茶注入杯里,一边听他说。

  「最让我寂寞的,是姊姊去了后宫。」

  他们原本是在适于造纸的地点建了村子,既然已经无法造纸,留在旧地就没用了。他们决定搬家,无奈钱不够用。

  他说就在那时,后宫正在徵求宫女,于是姊姊就离家了。

  「她笑著说什么『我去成为国母』,结果我一直没能见到她。」

  到了新的土地又有一个问题,就是设备如何筹措。这需要更多的钱,于是接在姊姊后面,连妹妹都说要去后宫。

  「没办法,只好由我来了。」

  后宫规模一扩大,宦官也得跟著增加。宦官向来比宫女更缺人,他说卖到了个好价钱。

  (想不到他吃了这么多苦。)

  猫猫一面这么想著,一面喝乾了茶。

  打扫这种事,总是越做就看到越多骯脏的地方。药柜两日就打扫完了,但接著让猫猫在意的是隔壁房间。

  庸医好像有勤于打静,但注意不到细节。猫猫清掉天花板上的蜘妹网,又仔细把墙壁擦乾净,就这样用掉了三日,接著换维修各种器具。

  器具的数量比想像中多多了。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庸医居然把不常用的器具全塞到了一个房间里。

  (真是太浪费了。)

  猫猫还以为隔壁房间空著没用,想不到对她来说是堆满了宝山。里面还有一大堆的医书,猫猫一脸欢欢喜喜地收拾,庸医则是一脸不情不愿。

  就这样,猫猫跟翘著嘴的庸医一同开始打扫至今过了七日。其间,猫猫也有替玉叶妃试毒,不过没出什么事。

  眉毛弯成へ字的庸医正在磨药时,一位宦官来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捎了信带过来。

  「哦,这是……」

  庸医心想这下可以偷懒,喜孜孜地打开信纸。

  「是谁寄来的?」

  虽然摆明了是客套话,但猫猫还是问了一下。

  「妹妹寄来的。」

  庸医把乾巴巴的纸张拿给猫猫看。猫猫心想这纸的表面简直像海苔,就跟市面上看到的粗品一样。

  (记得他说过家里在造纸。)

  是否因为是寄给家人,所以觉得用粗品就够了?猫猫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庸医大惊失色,死瞪著纸面看。

  猫猫心想他是怎么了,站到身旁一看,只见庸医突然变得垂头丧气,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低垂著头,把信纸扔到了桌子上。

  『家里可能要失去御用工匠的地位了。』

  信上简短地这么写著。数日前,庸医才刚跟猫猫自夸过,说老家为宫廷提供纸张。

  「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好不容易才说今后可以生产更多纸张的啊。」

  有没有御用工匠这个头衔,会大幅影响到今后的销量。高级纸张都是上流阶级的人士在用,对御用工匠这个称呼一定很没抵抗力。

  「太医说可以生产很多纸张,是表示设法节省了工序吗?」

  猫猫偏著头,模摸表面发硬的信纸。

  「我们才不会那么做呢,她说家买了牛,得意地说要用来做工用。牛代替人力会有什么不同吗?」

  造纸工序中有很多劳力工作,以牛代劳或许能让制作过程轻松点。

  「可是就这张纸看来,我不觉得有作出能献给宫中的品质。」

  猫猫甩了甩庸医收到的信。

  品质粗糙低劣的纸张,只要稍微弄湿恐怕就会破掉。而且表面起毛,让毛笔字变得模糊难辨。

  「……」

  看庸医陷入沉默,似乎也知道这是粗品。

  「……真不知该怎么办啊。」

  庸医把头搁到了桌上。

  猫猫心想这下不是打扫的时候,观察著信纸的表面。

  市面上贩售的粗品含有大量杂质,草的纤维常常没处理好,想必是因为没细细捣碎就拿来造纸,导致纸药不能好好凝固而变成碎块。

  然而就这张纸来看,纤维似乎捣碎得很均匀。而且厚薄适中,看得出来捞得很小心。然一而表面却起毛,四个边角一拉就裂。

  猫猫偏著头重读信的内容。

  信上写说造纸工程与往昔无异,原料也跟至今使用的完全相同。妹妹不知如何是好,写信来请哥哥想法子,然而很遗憾地,失去半个男儿身的兄长似乎只会惊慌失措。

  「传统工程是如何制作的?」

  猫猫把药钵擦得一尘不染后,放回架子上,把水壶放到火炉上准备休息。

  「就跟普通造纸方法一样啊,只是我们家在捣碎原料与制备纸药上有独门秘方,这个不一能告诉你。」

  (这种事情就不会长舌讲出来呢。)

  猫猫一边想,一边从架子上拿茶罐。她考虑著要冲哪种茶,正在翻找时,在里面发现了葛粉。猫猫把它拿出来加进茶杯里,然后把水壶重新放到火上烧,把水煮开。

  「水质也有讲究吗?」

  「有啊,为了让纸药能适度凝固,我们有汲取涌泉用来调整温度。再来就是秘密了。」

  猫猫一边想「果然是个庸医」,一边多摆了一只茶杯。她将滚烫热水注入杯中,趁热水凉掉之前用茶匙拚命搅拌,就调出了浓稠的液体。

  葛汤完成了。

  「纸药是用洗米水之类煮成的吗?」

  「没有,我们是遵循正统作法用面粉溶解做的,不然不易凝固。」

  说完,庸医捣住了嘴。

  猫猫并不在乎用的是洗米水还是面粉。

  猫猫把调好的葛汤放在庸医面前。

  「那么,太医家里将牛养在何处?」

  她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

  庸医一副「没事弄杯葛汤做什么?」的表情,但仍然开始喝起热呼呼的葛汤。葛汤浓稠且富有黏性,黏在茶杯里,好像不是很方便喝。

  「小姑娘,你这份量调错了,喝不了啊。」

  听了庸医的抗议,猫猫将茶匙交给他。

  「抱歉,小女子教太医怎么喝比较方便,可否请太医照我说的做?」

  「怎么做?」

  猫猫含住茶匙舔一舔之后,插进茶杯里搅拌了一番,然后重复几遍这种动作。

  「有点不礼貌耶。」

  庸医虽然皱著眉头,但还是照做了。他反覆把茶匙放进嘴里又搅拌葛汤,渐渐地似乎看出了变化。

  「不那么浓稠了呢。」

  「是吧。」

  「就像水一样呢。」

  庸医佩服地看著时,猫猫对他说:

  「葛汤与纸药很像,是不是?」

  「是有点儿像呢,假如混入口水,说不定纸药也会失去浓稠度呢。」

  「就是这么回事。」

  庸医呆愣地张著嘴。

  「什么这么回事?」

  反应迟钝的庸医,一边搅拌茶杯一边偏著头。

  (我都已经讲这么多了。)

  这样都还听不出来?猫猫虽如是想,但还是决定再给他一个提示就好。

  「牛嘴里有很多口水,对吧?」

  「经你这么一说,是呢。」

  「太医不妨确认一下牛是在哪里喝水如何?为了保险起见。」

  猫猫心想「我不会再讲更多了」,把茶杯收拾好,决定早早回翡翠宫去。

  庸医似乎总算是注意到了,在纸上写了某些事,就急急忙忙离开尚药局去寄信了。

  猫猫想著打扫结束后要做什么才好。

  而世上彷佛冥冥之中有所安排,麻烦事随后就找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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