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八话 月精

  传闻这玩意总是会加油添醋,而且传播得越广越远,与现实的差距就越大。有时这个传闻会变得不再只是传闻,人们似乎会将此种夸大不实的故事称为传说或神话。

  猫猫之所以现在产生此种体悟,是有原因的。

  照例来访翡翠宫的壬氏问猫猫一个问题。内容是关于一个从传闻变成传说的故事——

  「你有听说过一位泪滴如珍珠的绝世美女吗?」

  他竟敢一脸不苟言笑地讲出这种话来。玉叶妃听了憋住笑。还以为他忽然开口要说什么呢,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事。

  (你要绝世美人的话,这儿就有一个啊。)

  猫猫很想装傻这样告诉他,但闭上了嘴。风姿绰约的宦官对猫猫说了一个颇为古老的故事。昔日在烟花巷,有过一位艳冠群芳,宛如月精的美女,问猫猫知不知道此人是谁。

  至于他为何这样问,有著如下的理由:

  「是目前来到我国的使节再三要求。」

  据说使节在孩提时期,听过曾祖父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异国美女的故事。都说小时候的习惯大了也改不了,使节长大成人后,也变得想会一会这位美女。

  虽然彻头彻尾是个无理要求,但壬氏必须尽力款待外国使节。所以他才会来问在烟花巷长大的猫猫知不知道这么个人物。

  「当然,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美女想必早已年华老去,连是否还活著都不知道。」

  「她还活著。」

  猫猫若无其事的讲话口气,让壬氏张著嘴笨笨地合不起来。高顺也是同一种表情,玉叶妃则是眼睛大放光彩。不用说也知道,红娘看到娘娘好奇心如此旺盛,深深地叹著气。

  猫猫有听过泪滴如珍珠的绝世美女传说,她跟那人熟得很。

  「此话当真?」

  「怎么会是假话呢,总管也见过她啊。」

  壬氏曾经造访过算得上猫猫老家的绿青馆,在那里应该见过一个叼著烟管用一种精明眼光对别人品头论足的狡猾老妇——

  「……」

  壬氏与高顺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在他们的记忆当中,只有一人符合这些条件。

  就是老鸨。

  常言道岁月不饶人,无论何等国色天香,终有一日人老珠黄,心如死水,见钱眼开。

  玉叶妃两眼还在闪闪发亮,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

  「只要重金礼聘,小女子想她立刻就会赶来了,总管以为如何?」

  「……不,我看不太好。」

  岂止幻想破灭一句话能形容,搞不好还会演变成国交问题。对方想看的是美人鱼,可不能端出一盘鱼乾。

  壬氏想必也不认为把本人带去会让对方满意,只是仍然有什么想法,才会来找猫猫商量。

  「小女子以为贵客应该也明白年纪的问题。况且总管至今想必已盛情款待对方了。」

  「不,这个嘛……」

  据壬氏所说,他已经召集天下美女宴请过贵客了。但对方似乎一点也不领情,甚至还嗤之以鼻。

  (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尽管东西两方对美丑的感觉不同,但召集到的应该都是天姿国色才对。

  「恕小女子失礼,不妨找些美女侍寝如何?」

  猫猫说得太露骨,让红娘蹙额颦眉。但这也是一种邦交手段。

  「这恐怕行不通。」

  壬氏轻轻搔了搔脖子后面,然后垂下了眼睫。

  「因为使节乃是女儿身。」

  猫猫好像能明白为什么此事不好办了。

  后来简单扼要地得知,似乎是负责接待的高官跑来向壬氏哭诉。的确,光是追寻往日美女的身影就已经难如登天,对方还是女子。用同性的眼光去看,判定标准难免比较严苛。

  就这点而论,壬氏无论是谁见著都会神魂颠倒,而且好歹算是男儿身。就各方面来说,堪为动之以情的杰出人选。甚至还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壬氏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出生的。

  但是因为这种事情而平白遭殃的却是壬氏本人。

  例如说对方可能迷上壬氏并开出一些条件,别人说这话是自大的妄想,以这位宦官来创却不能一笑置之。假若一个弄不好对方要求春宵一刻,壬氏可没有东西可用。

  当然,对方以女子身分当上使节,定然不会做出如此轻虑浅谋之事,但还是能避则避。

  「这位使节大人真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只要告诉你那个国家据有西方与北方的贸易中继站,你就懂了吧?」

  原来如此,猫猫点点头。虽怪此番商队的规模那么大,原因原来出在这里。两国必定是想商酌新的贸易事宜。

  顺便还能观察观察双方的国势。这个国家的疆土内部资源丰富,偶有边疆民族进犯疆域,也曾听说是他国所唆使的。而在这情况当中,使节的国家可说如履薄冰。但该国长达数百年不曾附庸于他国,自然有它的理由在。

  不只如此,这个与他国长久互相通婚的国家,据说满城尽是俊男美女。猫猫曾听周游各国的贸易商人说过,那里常常连个满身泥巴挖番薯的农民,都是宛如当红名伶的美男子。

  (那个老太婆,究竟是如何诳骗人家的?)

  如果连那个国家的人都说美若月精,那一定很不得了。

  「会不会是焚香时掺入了迷魂药?」

  「……她会做出那种事吗?」

  「是不会,但小女子以为这是最简便的法子。」

  听猫猫淡然地说,壬氏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

  做出那种事情可是会变成国交问题的。

  「我现在是慌不择路了,你有无任何有助于了解当年状况的线索?」

  看样子他是真的苦无办法,总觉得跟以往遇到问题束手无策的样子不大一样。玉叶妃用团扇遮嘴,轻声笑著,也许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那么,就姑且试试这条路吧。」

  猫猫决定写一封信送到绿松馆。

  数日后,老鸨偕同壬氏的宦官部下一起来到了后宫。纵使是女子,老鸨身为外人一样进不了后宫。不得已,猫猫便借用平时与武官李白见面时使用的房间。

  「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拿这么件怪事来找上我。」

  老鸨还是老样子,一副倨傲怠慢的态度打量著房间。她的表情在说:就没有更气派点的房间吗?这位老妇虽然年过七旬,动作却敏捷灵活得好像随便都能活到一百岁。

  「听说嬷嬷以前接待过异国使节?」

  「是啊,差不多在五十多年前吧,是太太上皇在位时的事了。」

  老鸨歪唇咧嘴而笑,开始说起那件事情。

  那个时候,当时的皇上迁都至此地还没过多久。这座都城是以原有的遗迹改建而成,邻近大河与海洋,兼具地利之便。由于临时要将原本作为游览胜地,游客络绎不绝的这座城邑改建成都城,据说曾有过一段纠纷,但最后还是断然动工了。

  由于此地原本就是人潮聚集之处,因比早己有了烟花卷。听说老鸨在那当中,特别被当成最高级的名妓看待。虽然看她现在这模样,不像好花倒像枯枝就是了。

  「因为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气派的宫阙,上头那些大人物在各方面似乎也烦恼了老半天。到了最后,他们选上了剩下的遗迹当作接待场所。那时有个地方一部分被拿来当作果园,附近有处漂亮的池子与建物。原先好像是某种祭仪场,是著名景点之一。」

  然后听说作为舞者,年轻时期的老鸨就被人从烟花巷叫来了。其他好像还找了十数名娼妓过来,只是主角是老鸨。除了作为娼妓的才艺之外,听说最主要的理由是体格。在民族融合的使节祖国,很多人的体格高大健壮。必须要个头高且凹凸有致的身材,否则即使是成年人,看在异国之人眼里有时仍像孩童。要站上舞台就更不用说了。

  「该怎么说呢,毕竟是那方面的即兴场子,准备上费了很多工夫。」

  说是因为要在果园举行夜宴,驱虫成了一大难题。据说他们把叶子上的幼虫抓得一只不剩,周围的飞虫也都赶走了。

  他们除去障碍物,连月亮的阴晴圆缺都计算过,好让赴宴宾客能够看见最风雅的景观。

  为了弥补不足之处,多少工夫都下了。

  官吏这么努力,但人世间就是不管到哪,总有人喜欢破坏好事。

  「气人的是,当天有几个家伙,对老娘的衣裳动了手脚。」

  她说有人把死虫擦在她的衣服上。当然即使老鸨当时年纪尚轻,也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就气馁,她说她用饰品与羽衣等等巧妙遮住弄脏的部位,成功完成了使命。旁人赞美有加,那些打坏主意的人则咬著手帕懊恼不已。

  「嗯,嬷嬷,这事你讲过千百遍了,有没有其他没讲过的部分?」

  猫猫昏昏欲睡地边打呵欠边说,老鸨当场赏她一拳。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老鸨用鼻子哼了一声后,拿起了放在脚边的布包。她摊开布包,里面出现了一幅画。

  这是一块贴在木架上的厚布,画框相当豪华,布上绘有与水墨截然不同,色彩缤纷的画像。此乃西方的画技,不用水,而是用油调和颜料绘成。

  画像在浅淡藏青的渐层背景下,勾勒出看似朦胧,其实清晰的满月以及映照它的水面,中心有个舞著披帛的女子。女子周围可能有月光反射,纤细地描绘著点点清光。

  老鸨想必也将此画视为珍宝,猫猫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

  猫猫看了看画中主角美女的容颜,再看看眼前枯枝般的老鸨。

  她叹了口气。

  猫猫又看看宛若月精的美女,然后再度看看历经岁月磨难而沦为守财奴的鱼乾。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不用说她应该也知道。真是岁月不饶人。

  老鸨重新打起精神,接著说道:

  「说是那位使节回国后特地请画师画的。虽然他本人不曾再踏上这块疆土,但还是交给商队带来给我。」

  (原来如此,是被美化了。)

  「你有说什么吗?」

  「没有啊。」

  老鸨不但耳朵灵,连直觉都很准,真伤脑筋。

  「嬷嬷不就只是照常卖你的艺吗?那人就这么喜欢你啊?」

  「是啊,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听译官的说法,使节好像称我为『月神』啊。」

  「……」

  「你这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老鸨是能够客观看事情的人,她的确曾是当红名妓,但对于有没有美到能让对方这样赞誉有加,心里却还存疑。

  猫猫一边抓头发,一边噘起嘴唇。

  就算塑造出一名跟这画像一模一样的娼妓与使节见面,她也不认为对方会满意。这样做漏掉了某个重大的部分,况且考虑到对方是女子,难度必定比上次更高。

  「……嬷嬷,使节在那场筵席上有没有称赞过你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啊。」

  「什么都好,你就想想嘛~」

  猫猫一不小心用平素那种随便的样子讲起话来,老鸨啪地拍打了她一下。周围虽说都是宦官,但毕竟是男人。老鸨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在这种场合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

  「我记不太清楚了,又被欺侮,虫子又往我身上飞,真是糟透了。」

  「虫子?」

  「是啊,虽说驱除过了,但是在野外点火炬,飞虫之类的还是会靠近过来啦。」

  老鸨一脸敬谢不敏的神情说了。

  后来猫猫又听了一会儿,但还是没听到什么重大线索就结束了。

  在宫官长的房间,猫猫把老鸨带来的画拿给壬氏他们看过后,两人只能发出呻吟。

  「是否该先找个神貌相似的人来?」

  高顺对壬氏说了。

  「那就先有劳了。」

  其他也想不著什么好法子,两人如此交谈。猫猫姑且补充:

  「据说当时那名娼妓的身高,有五尺八寸。」

  「个头还挺大的嘛。」

  「是的,说是擅长舞蹈,手脚修长跳起来比较好看。」

  虽然现在缩水了不少,但昔日似乎颇有个头。的确,即使如今已经缩水,还是比猫猫高。老实讲,要找到这么高大又跟画中人够相像的女子恐怕很难。

  「不如像貌相似摆第二,先找位个头高大的女子如何?」

  「但是,这样的女子好找吗?」

  既要身材高大又得是美女,门槛很高。

  「使节大人她们也差不多是这个个头,窃以为太娇小的女子摆不上台面。」

  高顺说道,赞同猫猫的意见。

  猫猫心想不愧是异国女子,个头真大。像猫猫这么个小不点,说不定会被误认为女童。

  不过,高顺方才说了「使节大人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但看她们那样,恐怕也会挑剔长相。」

  听这语气,使节本身似乎也是相当美丽的女子。猫猫想像既然是异国美女,或许有著如同玉叶妃那般的美貌。

  两位宦官在猫猫面前呻吟。

  「……」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两人。

  「怎么了?」

  壬氏用纳闷的目光看著猫猫。

  「没有,只是觉得有位人物再适合不过了。」

  「是谁?是你那家青楼的娼妓吗?」

  「不,很遗憾地,绿青馆没有那样高大的女子。」

  不过讲到身高超过五尺八寸的美人,她倒是心里有底。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壬氏。高顺见状也看著壬氏,然后「啊!」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

  「……」

  「你们想说什么?」

  壬氏用烦躁不堪的声调说。

  讲到身高超过五尺八寸的美人,她心里有底。

  有意思的是,以前设下筵席的地点就在后宫内,当年后宫还没如今这样的规模,如今使用的后宫是日后才增建的部分。猫猫不太清楚,只听别人说昔日居于这块土地的是另一民族,但因为传染病而灭绝了。拥有高度建筑文化的该民族留下了部分建设,如今依然留存,作为外墙或地下水道使用。

  有种说法认为是现在的人民自远处迁徙至此时带来了病原菌,导致原住民的灭绝。这事是阿爹告诉她的,但阿爹也教她不可以说出去。大概是因为这不过是一种假设,况且谁听了都不会高兴吧。

  地点在北侧桃园近旁。的确,这里有著彷佛古庙的建物与池子。即使到了现在,仍然适合作为宴饮之地。

  猫猫在它的周围信步蹓躂时,背后传来了精神饱满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名姑娘张开双臂跳了起来,遮住了猫猫的视野。她就这样咚的一声,压到了猫猫身上。

  「哈哈,猫猫,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我才想问呢,你在做什么?」

  猫猫认得这姑娘。听这傻呼呼的讲话方式,原来是子翠。不愧是小兰的闲扯淡朋友,个性非常爱亲近人。虽然猫猫没资格说别人,不过这位姑娘也跟她一样,奔放不羁地享受著后宫生活。

  「我到这儿有点事。」

  她说完甜甜一笑,指向了桃园那边。有些荒芜的桃园里,结著小颗的桃子。

  「来偷吃的?」

  「不是啦,是这个,这个。」

  说完,子翠跑去桃园拿了某个东西过来。

  「你看!」

  她朝气十足地,把一团像是枯叶的东西放在猫猫手心里。但里面似乎装了什么,沉甸甸的。猫猫啪地把叶片掀起来。

  「……」

  里面是一只幼虫,肥嘟嘟的,以蠋虫来说外观算比较可爱,但虫子就是虫子。猫猫用阴森森的目光看著子翠。

  「你这样做,一般人会当你是存心吓人,劝你还是不要这样吧。」

  「为什么?明明很可爱啊。」

  猫猫把幼虫还给子翠。子翠用一种活像在疼爱小宝宝的动作把幼虫放进了昆虫笼。猫猫不知道她是从哪弄来这笼子的,外观颇为精致脱俗,看得出来经过长久使用。

  「这里真的好棒喔,有好多没看过的虫子。」

  「这样啊。」

  猫猫语调平板地回答。猫猫对虫子不像对药草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就只有这种反应。假如换成药材,她回话应该会回得更热络一点。

  「这种虫子也是,我是来到这里才第一次看到,让我吃了一惊呢。我以前只有在图鉴上看过,是从异国飘洋过海而来的虫子喔。」

  这块土地自古以来就与异邦进行贸易,在来自异国的贸易品当中,难免会混入一两只虫子。大概是这些虫子正巧适应此地水土,就落地生根了吧。

  听到子翠这么说,猫猫产生了点兴趣。猫猫探头看看昆虫笼,发现除了方才放进去的幼虫之外,还有几颗虫蛹。

  「这是蝶蛹对吧?」

  「是蛾啦。成虫书伏夜出,所以现在应该躲起来了吧。」

  说完,子翠蹲到了地上。她拾起掉在一旁的小树枝,画出了一只具有大型触角的蛾。

  「这种蛾很漂亮喔,翅膀白白的,夜里飞起来煞是好看。」

  「是喔。」

  说到这个,猫猫想起老鸨说过,以前此地大张筵席之际,官吏曾驱除过害虫。说不定这种蛾也遭到驱除了,毕竟再怎么漂亮,虫子就是虫子。

  「猫猫晚上也来这儿看看嘛,它们轻柔地受到月光的照耀,真的很漂亮喔。会让人有种误闯桃源乡的心情呢。」

  「哪有那么夸张……」

  猫猫讲到一半,不禁停住了。她猛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著子翠的昆虫笼瞧。

  「我问你,这种蛾羽化之后会立刻交配吗?」

  「猫猫,你讲话好露骨喔。应该会吧?因为变为成虫之后好像就不能吃东西了,很快就会死掉。」

  这话让猫猫大吞了一口口水。她看向子翠,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问你,你能分辨这种蛾的雌雄吗?」

  「大致上应该行吧。」

  (说不定这下……)

  行得通。猫猫好像知道当年使节为何那般仰慕老鸨了。

  为了重现当时情景,需要一番繁琐的准备以及一位牺牲者。

  「子翠!」

  「咦?怎么了?」

  猫猫一把抓往子翠肩膀,表示有事想请她帮忙。猫猫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副邪恶的脸孔。

  筵席决定于五日后举行。其实本来是想更早举行的,但由于地点临时改至后宫北侧,必须花些时日准备。毕竟地点特殊,虽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但他们声称这是为了达到使节的要求,对方也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原本后宫是禁止男子入内的,不过此次决定破例只开放北侧。那里原本就没住几个宫女,又只限数天时日,只要用无人使用的讲堂充当临时宿舍就万事无碍了。

  至于不久之前于北侧发现尸体一事,幸好有保密。要是形成奇怪的流言,不晓得会有多麻烦。

  难得有这机会,他们也邀请了上级妃列席,但猫猫请官吏做了点特别措施。她拜托官吏将筵席座位安排为内部经过改造的马车,让众人在拉下竹帘的马车中各自饮酒作乐。不只是上级妃,列席者一律比照办理。马车围绕著池子一辆辆排开。

  如此一来点蚊香方便,在车上姿势又比较不拘束,有些官员还说这比平常的宴席更好。虽然基本上竹帘是拉起的,不过三面有车墙挡著,自然比较不用在意他人的目光。

  众嫔妃待在车内,贴身侍女则待在车外。猫猫能够清楚地看出她们都心神不定地看著主宾的席位。

  主宾的席位有两辆车,车上坐著两位发色金黄的美女。她们眼睛的色素较淡,呈现清澄晴空的色彩。猫猫以为既是使节理当只有一人,但看来并非如此。两位美女容貌十分神似,但既非孪生子也非姊妹,据说是拥有相同祖父的堂姊妹。

  皇上坐在较远处,上级妃的马车集中于皇帝的席位两侧。

  (哦,我懂了。)

  猫猫想起日前高顺带来的话题,这才恍然大悟。由于是参加筵席,两位使节皆穿著西方的礼服。猫猫本以为她们必然会穿著胡服之类的服装列席,想不到是来自更遥远西方的服装,就是腰肢勒紧,裙裳蓬起的那种。这样的话,用改造马车摆下的宴席的确较为适当。

  古今中外衡量美女的标准不同,但此两位女子堪称绝世佳人。一些官员看著那强调双峰的服装,都一脸色眯眯的模样,两位使节的侍卫严加监视著他们。

  (果然不能随便找个人演这场戏。)

  就美丑而论,后宫的上级妃想必也足以与之媲美。但就稀奇少见这点而论,两位使节拥有色彩难得一见的头发与眼睛。玉叶妃虽身为胡姬,拥有充满异国情调的红发碧眼,但比起已经见过的玉叶妃,还是初次瞧见的两位使节比较能引起官员的兴趣。

  况且壬氏等人绝不会想让嫔妃在众人面前拋头露面,因此猫猫也无意利用娘娘做牵制。之所以替马车挂上竹帘,除了隐藏玉叶妃的体型,也具有这一层用意。

  女子成为使节,让猫猫感觉到政治意图。她不会认为女性使节能力较差,只是其中一位使节散发的独特氛围,让猫猫感到很受不了。当今圣上的宠妃,正是流有异国血统的胡姬。

  (之所以赠送镜子给嫔妃,或许也兼具了挑衅意味呢。)

  表面上采用国交使者形式与皇帝见面,也极具挑战色彩。大概是真的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吧。

  而且甚至还听说对方不只对皇上,同时也在打御弟的主意,才会两人一同前来。兄弟迎娶姊妹并非什么稀奇事,难怪官员会这么著急了。

  很遗憾地,深居简出的皇弟表示不参加今宵筵席。

  猫猫并未待在玉叶妃左右,而是在稍远处做各种准备。试毒差事已经做完,众人都在一边享用美酒佳肴一边欣赏乐舞。

  时为阴历十六,月夜清朗无云,天上明月与池中玉盘交相辉映。由于舞台以此池塘为背景搭起,大放光明的篝火反倒显得不太知趣了。

  演奏的乐器有胡琴、二胡、扬琴与箫,还用上了云锣等打击乐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猫猫所不知道的乐器。平常筵席使用的乐器会比这再少一点,猫猫感觉此次是配合贵宾,而把场面安排得较为华丽盛大。

  配合著乐音,舞台上演著剑舞或短剧。猫猫偷瞄一眼两位使节,看到两人皆面带笑容,像是同一张脸,但右边使节的表情看起来略带嘲笑。

  (是想说让你大失所望了吗?)

  猫猫认为她并非追寻曾祖父仰慕的美女昔日风采而来。这位美女自认为无人能比得上自己的美貌,才会来到这里。实际上她也说过,上级妃在马车里被竹帘遮著,让她感到很「遗憾」。至于这遗憾二字有著何种意涵,就别说破了。反观另一位使节,猫猫看出她的表情郁郁寡欢。

  两人都懂也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不过貌似文静乖巧的那一位使节口音较少。猫猫觉得她看起来像在提心吊胆,怕另一位使节讲出一些多余的话来。

  方才看起来心高气傲的使节,从马车当中探出了身子。周遭的随从急忙伸手去扶步下台阶的使节。使节加以拒绝,然后下了马车。

  使节穿著高跟鞋,以手拎著长长裙襬步行。众人交头接耳,不知所措,但使节毫不介怀,堂而皇之地走著。她很习惯这种场合,每个步履好像都考虑到别人的眼光。

  「拜见皇上。」

  在众口喧哗之中,令人吃惊的是,使节竟然在皇上的马车前缓缓地弯下了腰。五官分明的面庞在月光下格外鲜明。肌肤白皙透亮,金色秀发散发光辉。

  「难得有这么好的宴会上却离妾身这么遥远。妾身想再靠近点跟皇上说话。」

  虽然有著些微的口首,但讲话相当流畅,以使人节来说语文能力无可挑剔。

  皇上的御前侍卫看似举棋不定。猫猫看到侍卫后退了一步,可能是皇帝判断使节的行为不具恶意,命侍卫退下了。

  (哇啊,这可真是……)

  猫猫看看皇帝周围的四辆马车,觉得彷佛看见了袅袅上升的瘴气。里树妃姑且不论,玉叶妃与梨花妃不知会做何感想。猫猫是不知道楼兰妃会怎么想,但是如此堂而皇之地靠近皇帝,就算被认为大不敬也无可奈何。

  (好可怕,这下子可怕了。)

  待在马车外的红娘表情变得很僵硬。她以身为侍女长的尊严勉强保持平静,但其实一定很想咬牙切齿,挥舞拳头。

  使节故作娇态,慢慢接近皇帝的马车。但阻止她的既非侍卫,皇上,也不是嫔妃,而是另一位使节。

  「你该回马车了,难得有这么好的舞台,应该好好享受才对。」

  使节委婉地说。虽然两人穿著打扮相似,不过文静的使节戴著蓝色发饰,另一位则戴著红色发饰。戴红色发饰的使节一脸不悦,但蓝色发饰的使节在她耳边呢喃几句后,她就乖乖回原本一的马车去了。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总之,猫猫提心吊胆了一下。她好像知道使节为何有两人了。

  对猫猫而言,不管使节是女子,是两人,或是为了何种理由来到国内都跟她无关。完成使命才是她的首要任务。

  猫猫进入建物之中,对里面的某人开口:

  「如何?」

  「我已经尽力了。」

  代替猫猫问话的对象,高顺如此回答。总觉得他两眼空洞,面无血色,简直像是看到了人世间不该有的东西。

  「……」

  猫猫悄悄看了看屋里后头,看到那里的一位人物后,顿时吓得脸色铁青。她彻底明白高顺为何这样面无人色了。

  人世间不该有的物类就在那里。若是胆小之人,恐怕已经心殒胆破,直接一命呜呼了。

  「筵席就快结束了。」

  「知道了。」

  高顺说完,替屋里后头的人物轻轻盖上一块黑布。这是猫猫的指示。猫猫听完铃铛发出的铛啷声后,握住了黑布人的手。

  「那么请随小女子来。」

  猫猫如此说完后,就走向了舞台。

  筵席结束后,主宾先起身。由于此次是以马车为宴会席位,她们直接驾马车离开。随著众人离席,乐师开始奏乐。在主宾起身离开,消失踪影之前,其他人不能够离席。

  车轮辘辘作响。猫猫领著黑布人前往桃园与池子之间。其他马车由于面朝池子那边,摇曳的柳树形成了死角,让他们看不到猫猫等人。此时只有两位使节能够看见猫猫他们。

  两人并不挡路,只是待在使节通过的路旁。他们就只是站在桃园近旁,不会有任何问题。

  两位使节注意到了猫猫他们,就在她们以为只是下女,轻瞥一眼而已时……

  猫猫掀开了黑布。

  黑发如流泉洒落,在头顶绾成双环的青丝,戴著镶嵌珍珠的宝冠。发簪与步摇左右对称地熠熠闪亮,其余发丝垂落在背后。

  只见那薄唇红润明艳,一双凤眼有著纤长睫毛镶边,柳条般的两眉之间点缀著嫣红花钿。

  长长披帛于风中飞舞,伊人身穿衣襟紧闭的曲裾素白深衣。四下只有月光为灯,看起来必然像是此人凭空出现。

  猫猫尽可能不抬起头,但仍偷看了一下使节。

  使节睁大了双眼。即使在淡淡月光下,仍能看清那明亮的眼眸颜色。

  看在她的眼里,恐怕就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黑发黑眼之人。然而这位人物,明明只具有在这国内随处可见的色彩,却美得让人无法调离视线。

  猫猫低垂著头,啪沙一声把掀开的黑布扔到地上。同时,她握紧了原本就握著的手。

  虽然猫猫无法确认,但马车里的人影看起来似乎跳动了一下。正后方马车里的人也同样无法确认,不过若能看见,想必也是同一种反应。

  光是看著心脏就会被一把揪住,产生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简直有如穿肠毒药。

  侍卫似乎也看见了此人的身姿,全都僵在原地,只有马车缓缓离开现场。因为车夫是猫猫这边事先安排,对某种事物具有抵抗力的人,而且事前好说歹说,要求车夫绝不能看此人一眼。若是在笔直而没有障碍物的路上,闭眼前进个数十秒想必也不成问题。

  猫猫虽然觉得侍卫的反应不太恰当,但若是发生了什么万一他们已经讲好让高顺等人即刻现身应付。

  事情在这场面下断然实行。

  披帛轻柔地飘起,就在此时,淡淡闪烁的白色物体翩翩飞向伊人。白衣美人轻逸柔和地摇晃著披帛步行。猫猫想放开握著的手,但被紧紧握住不放。

  (……这家伙……)

  不得已,猫猫在美人身侧缩起身子走路。第二辆马车已经通过了他们身边。如同前一辆一马车,相貌神似的使节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们。

  每当披帛飘飞舞动,淡淡白光也越来越多。它们有时停留于宝冠之上,有时栖息于肩上,不停增加其数量。

  马车没有停下来,猫猫知道侍卫正一脸呆愣地偷看他们这边。但由于两位使节坐在马车上,他们只能乾瞪眼。

  几十几百的淡光包围著猫猫以及美貌只应天上有的佳人。马车在驶至池子前面时停了下来,两位使节从马车探出身子,朝向他们这边。

  到了这时候,握住的手才终于放开了。猫猫慢慢往后退。在满月与水面的辉映下,淡雅光彩翩翩起舞。柳枝款摆,美人在此良辰美景之中舞弄披帛。

  远在数十年前,使节的曾祖父看见的光景或许就是这个了。眼前之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尘世凡人。就好像是天女一时不慎坠入了凡间,使得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之音,都犹如天界仙曲。

  众目睽睽之下,超然绝俗的美人缓缓抬起手来。红艳娇唇弯成新月,露出妖艳的绝世笑靥。

  披帛轻盈地迎风摇曳,柳枝也像要遮住天女身姿般款款摇摆。淡淡光芒纷乱飞起。

  就在那一剎那。

  伴随著宣告乐声终止的铜锣声响,风中雪花零落分散。先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花瓣,接著忽然发现天女不见了。白色披帛飘落于地面,淡淡光华五零四散。

  使节下了马车,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位似乎是比较争强好胜的那个。

  (所以才伤脑筋。)

  要是能趁一开始时开溜就好了。

  使节一发现到猫猫,马上逼近了过来。她比娇小的猫猫高出一个头,五官分明的美女真是魄力十足。她比手画脚,急促地一连串讲了些什么。不用说也知道,自然是在问那个消失的天女是何方神圣。她心慌意乱,用异国语言连珠炮地说个没完。

  猫猫只是竖起食指,指向了阴历十六的月亮。然后——

  「……」

  猫猫轻声说出了传自遥远西方的女神名讳。她不知道发音准不准确,但对方似乎听懂了。

  使节愣怔地张著嘴,她心中某种闪亮耀眼的事物似乎被砸了个粉碎。

  另一位使节,抓住了滔滔不绝的使节的肩膀。

  猫猫见状后,慢慢低头致意,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

  「似乎是成功了。」

  高顺在池子另一侧的建物里等著猫猫。他跟几名官吏手上都拿著昆虫笼。

  笼子里装著许多大只的蛾。这种蛾具有难以界定是淡绿或淡蓝的翅膀,正是日前子翠搜集的虫子的成虫。

  猫猫这数日来,在子翠的帮助下一个劲儿地捉这种蛾。不只是成虫,即将羽化的蛹也尽量收集了来。无人整理的桃园没有人驱除害虫,捉到的蛾比想像中还多。

  她想起以老鸨为主角的那幅肖像画,画中绘有淡淡光团。

  光团的真相就是这个。

  (真是太凑巧了。)

  老鸨说当时有人故意整她,又说有一大堆飞虫聚集过来。还说整人的方式是把死虫擦在衣裳上。

  有些虫子会散发出吸引异性的某种气味,猫猫以前也用这种方式捉过虫子。

  当时被擦在衣裳上的死虫,很可能就是这种蛾的雌虫。而簇拥而来的就是雄虫了。

  老鸨只是为了赶虫子才走到池边,用披帛驱散它们罢了。然而看在不同的人眼里,却像是身缠光华翩翩起舞的神秘美女。

  (偶然真是可怕。)

  多亏于此,老鸨在烟花巷的地位变得不可撼动。谁会想到恶作剧反而收到反效果呢?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猫猫替衣裳沾上了雌蛾的气味。她请子翠帮忙分辨雄雌。这次让子翠帮了很多忙,改日得另外酬谢才行。

  在雌性气味扑鼻的状况下放出大量雄蛾,会有什么情况不言自明。

  原本已经是个让人屏息的美人了,若是再加上这种神秘的效果会引来什么状况?而且还是在阴历十六的月亮下。猫猫想起了四个字——月下芙蓉。

  「是。这样做就行了吗?」

  猫猫看了看停在池子对面的马车。使节早已离去,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为了不让他们看见,高顺等人似乎费了很大的工夫布置场面。

  那不是能让众人目睹的光景,搞不好还会有人失魂落魄,再也无心处理公务。

  当中有著倾国倾城的破坏力。

  「都照你说的做了。」

  某人老大不高兴地说了,原来是变成落汤鸡,用布裹著身子的壬氏。他似乎强行拆掉了绾起的发型,留下了奇怪的发痕。

  他已经做到尽善尽美了,穿著沉重的衣裳,沿著池底爬到了对岸。如若没有充足的体力,是不可能办到的。

  至于做了什么,就请别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怎样我管不著,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壬氏频频擦脸,手绢上沾著红色胭脂。

  「我头发还湿著耶!」

  壬氏口气有点粗鲁地说。平常会有老嬷子任怨地帮他擦乾,但她人不在这儿。

  高顺盯著猫猫瞧。这个宦官老是用这种方式拜托猫猫做事,实在很伤脑筋。这次在场的其他官吏也一样看著猫猫。这是怎样?请你们不要用哀怜的眼神看我好吗?

  (自己不会擦啊?)

  猫猫拿起一条新的手绢,开始慢慢帮壬氏擦乾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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