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九话 狐狸相斗

  人们都说宫中东边有狐狸,西边有狸妖。由于这个国家把军府设置于东边,因此人们常用东西两边揶揄武官与文官。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动物年纪太老会化作妖怪,有时马闪不禁会想,这两个老贼搞不好也是如此。

  人称西狸妖的子昌,是治理国家北方子北州的藩王之子。实际上并非亲生而是养子,妻子为养父母之女,因此或许称为女婿比较正确。

  此人不但家世显赫,还受到女皇宠爱,从年轻起就备受旁人器重。即使如今女皇早已亡殁,此人依旧顶著个大肚皮在宫中昂首阔步。

  东狐狸名唤罗汉,是以军师之名广为人知的男子。此人虽是世家豪族之后,其权力却不如子昌来得大。不过,不管哪个官员都知道这个男子极不好惹,成了一种潜规则。

  不可用个人喜好决定擅长不擅长,这是父亲对他的教诲,但有时实在由不得他决定。

  站在狸妖与狐狸面前,马闪克制著不让自己发抖。

  这两个老贼到底想干什么?

  马闪一边在心中暗问,一边看看主子。不,假若此人真是他的主子,他也不至于紧张到这个地步了。这个以布掩面的人物,并非在后宫自称壬氏的那位贵人。

  藏在那长长衣襬底下的鞋子,底部加高了约莫三寸。衣服肩膀处塞了棉花以增加肩宽。此人是掩饰著原本的身材待在这里的。这位体格完全不够高大的贵人,一派自然地担任著壬氏……不,是皇弟的替身。

  此人态度光明磊落。不,乍看之下像是弯腰驼背并显得胆小害怕,一如皇弟的气质。只要说此人是皇弟,谁都会相信。

  然而以本性而论,假若那两个是狸妖与狐狸,这位或许就是狗了。说是狗,但可不是卑贱的野狗,而是近似于英气凛然的猎犬。

  「两位有何贵事?」

  马闪代替主子的替身回话。主子在外人面前不太说话,角色是这么扮演的。之所以用布蒙面,也佯称是因为幼时脸部烧伤而羞于见人。嗓音差异更是有找不完的藉口可作掩饰。

  皇弟已有一个月未上早朝,平素都躲在房间里埋头处理文书公务。今日也只是列席,没有称得上发言的发言。

  这样就好,不这样就伤脑筋了。

  主子原本从不会让替身代上早朝。就算要用,也只会在平日躲著处理公务的房间里放个影子。

  皇弟的职位越是碌碌无能越好。这是皇弟的请求,皇上也准了。至于其中有何内情,马闪的身分地位不够格让他去追问。

  「没什么,不过是见到罕见的贵人光临,难得有这机会,到军议之前又还有些时间,想与贵人清茶淡话一番。」

  罗汉如此说道。不,有时间的是罗汉,马闪可还没说他们有这空闲。然而,这名男子才不会管别人方不方便。

  「难得有此机会,还望子昌阁下也能一同参与。」

  站在罗汉身后的随从抱著一个瓶子。乍看像是来自异邦的葡萄酒,不过里面应该只是果子露。父亲说过这个戴单眼镜的怪人不会喝酒。

  「我也有这荣幸?」

  老狸妖笑咪咪的。他那大肚皮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马闪不得而知。只是,他必须随时放亮眼光,看清楚他是不是口蜜腹剑。换作平常,这个男人想必会巧妙地藉故推辞。纵然是怪人军师,也无法强迫身分地位高于自己的人物做些什么……但愿如此。

  但没想到,老狸妖似乎有点兴趣。

  「先声明,我没什么可供喝茶助兴的有趣话题喔。」

  他这样说,最困扰的是马闪。然而就在他认为只能拒绝,正要开口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以布蒙面的替身阻止了他。难道是决定要听两人谈话?被这样吩咐,就算对方只是替身也得听命。马闪后退一步。

  「那么,还请各位移驾至中庭。」

  马闪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但身为随从只能从命。中庭呈现一片秋日景象,桂花芬芳扑鼻。花香清甜,但马闪不是很喜欢。然而,怪人军师却将地点选在附近有桂花树的凉亭。他叫来属吏,吩咐准备银杯。

  三人在圆形石桌旁坐成三角形,马闪站到了蒙面公子身后。

  「其实这用薄玻璃杯来饮会更香,视觉上也好看。」

  罗汉说著,亲手将瓶中果子露咕嘟咕嘟地倒进杯子里。淡绿色的液体流出瓶外,甘美芳醇的香气,与桂花的甜香交相融合。

  马闪想过这种情况下是否该试毒,不过对方似乎是为了省略这点,才特地准备了银杯。军师将三个杯子摆好,先让两人选过,然后第一个喝光了剩余杯子里的饮料。他过瘾地叹一口气,然后再倒一杯。

  对方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不喝说不过去,老狸妖与主子替身也都将嘴凑向杯缘。主子掀起蒙面布饮了一口后,扯扯马闪的衣袖。

  「主人说此物冰凉可口。」

  就算是养在深闺的大户千金想必也没这么沉静怕羞。马闪差点苦笑起来,但主子若是在这里出声说话,就要暴露真面目了。

  然而,军师从刚才就一直兴味盎然地看著蒙面公子的脸。马闪觉得那神情看起来像是想到了某种恶作剧,不知实际上是如何。

  老狸妖转动著杯子,边享受香气边饮用。马闪感觉他似乎神情歪扭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不用玻璃酒器难免影响到香气吧。

  罗汉见两人放下了杯子,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纸来。马闪探头想看个究竟时,罗汉笑著把纸摊开给他们看。

  「!」

  看到摊开的纸张,马闪险些没叫出声来。他强装冷静看看四下。这里除了狸妖、狐狸与狗之外,只有三人各自带上的一名随从。

  怎敢在这种地方堂而皇之的拿出来?

  摊开的纸上画著精细的图画,正是突火枪的图样。而且还不是马闪用过的旧型突火枪,而是经过缩小减重的最新式样。很可能是将日前马闪真正的主子遇刺时的贼人所用之物,拆解之后画成了图。

  「哎呀哎呀,我看这是西方的最新式样吧。不是旧有的火绳式,关键似乎就在这儿。」

  说著,罗汉指指扳机的位置。枪机前方装的不是火绳,似乎是另一种机关。马闪不禁疑惑地偏头。

  「看图可能看不太出来,装在这里的其实是打火石。」

  罗汉进一步眯细单眼镜底下的眼睛说。

  「有了这个就不用火绳了。既不常擦枪走火,构造还意外地简单。」

  「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子昌边摸胡须边说,看不出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正是,假若大量生产,想必可以编成一支全新的劲旅。有了此种兵器,就能编制更为密集的师旅,而且最大的好处是易于移动。简直就像增加了一枚可横向移动的长枪。」

  「长枪」指的或许是将棋中的香车。原本只能直向攻击的棋子,若是加上横向动作,可以想见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想不到这样的东西,却握在蓄意谋害东宫性命的凶徒手里。」

  罗汉一副摇首痛心的模样,嘴上却还在笑著。我看这男的开心得很,绝对开心得很。就算马闪再迟钝也看得出来。

  「这就怪了,此种兵器是经由何处流入我国的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这不是该由阁下那边去查的吗?」

  对于罗汉的询问,子昌回话: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伤脑筋的是,负责部门的人似乎是下手太重,知道兵器来处的人全都无法再开口了。」

  是什么事情下手重,就不言自明了。不但是罪人,而且还是企图对皇族行刺,这些人已无人权可言。

  但是为了让对方开口而进行拷问却下手太重,是严重的过失。会让人不禁怀疑那个部门官员的办事能力。

  「本来还以为能查到出处呢。」

  罗汉如此说,先是双臂抱胸,接著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纸包。纸包里似乎是切好的月饼,他拿起来就往嘴里送,嚼了几口吞下去,却让长满胡渣的下颔沾到了碎屑。身后的随从一脸傻眼地看著。

  「不知阁下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类似的传闻?」

  置身于满室桂花、果子露与点心的甜香中,罗汉开口。他目光如炬,笑得开怀。

  「若是有所耳闻,早就报告上去喽。」

  子昌端起杯子晃晃里头的液体,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

  「是吗,那真是遗憾。」

  罗汉如此说完,大大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摊开的纸重新收回怀里,又拿出另一张纸。

  「那么,进入正题吧。」

  方才那番话居然不是正题?马闪吃了一惊。

  这个狐狸军师总是做些把人吓破胆的事情,马闪正觉得无法苟同时,罗汉又把纸摊了开来。这次是一张白黑圆点当中写有数字的图画。

  「……这……这是……」

  马闪忍不住问道。不知怎地,罗汉身后的随从目光飘远望著天空。马闪没来由地想起了父亲高顺。对方那位随从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吧,马闪由衷感到同情。

  「这是我昨日与内子下的围棋棋谱。」

  「内……内子?」

  马闪记得听过此事,说是那个古里古怪的罗汉为烟花巷妓女赎了身。而且还是支付了能建造一座城池的钜额身价,据说烟花巷举办了整整十日的热闹庆典。

  罗汉的脸庞变成了莫名傻气的痴心神情。可以看出周围所有人都对他那副神魂荡漾的模样敬谢不敏。蒙面公子肩膀在发抖,老狸妖似乎也在盘算著如何开溜。

  「她这棋路啊,那可是宛若削铁如泥的利刃呢。在与她下棋之时,我不知道背脊酥麻了多少次……」

  马闪虽然尚且不解男女之情,但至少他知道这个男人所谈的夫妻之情,跟一般男女有很大差别。

  「谁能想到在中盘的一步会下在这儿?我九死一生才逃过这劫,下一步却又攻了进来。」

  然而,此时罗汉却脸庞泛红,极度兴奋。不过谈论的内容是围棋,马闪对棋艺不感兴趣,有听没懂。至少他听不出来哪里有让人兴奋的要素。

  本来还以为会讲个没完没了,但老狸妖忽然站了起来。

  「抱歉打断阁下高谈阔论,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多谢招待。」

  「那真是太遗憾了,这可是场相当精彩的棋局啊。日后我将这份棋谱抄写一份,配上解说册子送到您府上吧。」

  「……呃不,这就不劳费心了。」

  看来就算是老狸妖也不免嫌烦。

  「不,还请子昌阁下千万别客气。上回的棋谱我也会一并附上,谨供阁下详读。」

  老实说,这男的真喜欢强迫人接受不要的东西。

  子昌似乎也认为现在最好乖乖接受,便点了个头。罗汉见状,咧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一开始何必跟我客气呢?对了,这个也顺便送给你吧?务必希望阁下能用玻璃杯享受这美丽的赤红。我与阁下似乎很谈得来,希望能与你慢慢聊聊内子的话题。」

  「说得是。」

  「所以,希望阁下能够回心转意。」

  哦!马闪暗吃一惊。蒙面公子似乎也有同样想法,肩膀稍晃了一下。

  然而子昌一言不发,就这么离开了凉亭。马闪偷瞧子昌留在石桌上的银杯一眼,里面剩了一口果子露。

  「很稀奇的颜色吧,这世上也有绿色的葡萄。」

  果子露是绿色的,一点也不红。

  「跟叔父说的一样。」

  罗汉吃了剩下的月饼,喝光剩下的果子露。然后──

  「那么,从第一百八十步继续。」

  他继续开始解说棋谱。

  留在现场的四人当中,三个人都目光飘远望向了天空。

  后来马闪他们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回到书房,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莫名地疲倦。

  「我稍微理理头发好吗?」

  「您请自便,有属下看守,请慢慢来。」

  书房里只有马闪与蒙面公子两人。公子今天好不容易说出的第一句话,嗓音以男子来说高亢了点。

  取下蒙面布后,整齐绾起的头发只有一绺贴在脸颊上。此人轮廓纤细,看得出侧脸相当端正。说是与父亲高顺年龄相差无几,但看起来少说年轻十岁。此人穿著垫高的鞋子,但就算没垫高,至少也有五尺七寸。抬头挺胸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美男子文官。

  谁能相信此人直到去年都还待在后宫,而且贵为四夫人之一?

  在这里的人物,正是曾为上级妃的阿多。

  「可能是老狐狸实在太怪了,老狸妖看起来都还比较正常。」

  她坦率陈述感想后,坐到公案前,看看放在案上的文牍。其中除了房间原主的公务之外,还偷偷混入了皇帝分配过来的事务。

  「没几个人能敌得过军师大人的。」

  「但他似乎很疼老婆呢。」

  「……似乎也很疼女儿。」

  想起那个女儿,马闪深深叹了口气。他想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能吏,但不想像父亲一样劳碌命。可是看来马闪还真有那天分。

  主子之所以动不动就逗弄那姑娘,恐怕是为了那姑娘的父亲。姑娘虽是庶出,但她父亲除了她这女儿,亲人就剩一个收作养子的侄子了。若能拉拢他女儿,将成为今后对抗那狐狸军师的一个手段。

  但是,事情不可能如此顺利。既然是那个军师的女儿,自然也不是个好应付的货色,今早阿多紧急充当主子的影子,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名唤猫猫的姑娘没回来。昨晚他们从玉叶妃那儿接到了这份消息。

  「要是穿帮不知道会怎样呢。」

  「请别这样吓属下。」

  对于阿多的玩笑话,马闪只能大感头痛。等到有一天开始担心起发线位置,摆明就要跟父亲走上同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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