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十二话 酸浆

  这日,壬氏一进入后宫,发现气氛不同于平时。

  壬氏带著高顺与其他数名宦官,正在前往翡翠宫。玉叶妃的身体状况自数日前就不太寻常,方才接到报告说今早开始有了产兆。

  猫猫的养父罗门似乎一直陪著观察情形,但迟迟没有分娩。孩子原本就有逆产的疑虑,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把罗门从烟花巷请来。

  嫔妃临盆一事虽然尚未公开,但众人应该已从翡翠宫的气氛看出端倪了。几名宫女在翡翠宫门前探头探脑,一看到壬氏,立即红著脸匆匆忙忙回去当差。

  猫猫失踪已过了十日。

  壬氏在脸色有些憔悴的红娘出迎下进入翡翠宫。走廊上放著大盆子与搁在火盆上的烧水壶,以备婴儿随时出生。这样做也是考虑到早产的可能性。

  「娘娘身体状况如何?」

  壬氏尽可能冷静地询问。

  侍女满面愁容一言不发,但从房间后头过来的老人作了说明。

  「目前阵痛已停。何时会出生还不明确。」

  虽然有点早,但已是婴儿可能出生的时期了。

  「那么身体状况呢?」

  「娘娘目前并未过度疲劳,情绪也很稳定。窃以为没有逆产的疑虑。」

  看来猫猫的治疗奏效了。这虽然让人松一口气,但还不能放心。

  他说目前,或许就表示之后还有变数。

  走廊上还有一名穿著医官服,留著穷酸胡子的男子。此人才是后宫原本的医官,但待在这儿似乎只会碍事,侍女都懒得理他。男子脚边有一只猫,正是毛毛,外貌看起来已不是小猫而是少猫了。壬氏想了一下这样是否不太卫生,但它成功引开了铃丽公主的注意,避免公主去找玉叶妃。

  老实说,后宫有没有这个医官都没有差别,不过壬氏很庆幸现在有他在。这个情绪反应十分好懂的医官,一方面是觉得必须找点事做,一方面又担心依然下落不明的猫猫,一个头两个大。这让他做事明显出错,使得翡翠宫的宫女甚至还命令他不准乱动。

  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惊慌失色,能让内心恢复平静。壬氏就是用这种方式让焦虑的心情镇定下来。

  「知道了。那么,我暂时离开一下。有任何状况可派人知会我。」

  「遵命。」

  模样有如老妇的宦官慢慢低头。

  「壬总管。」

  罗门一离开的同时,高顺出现了。方才壬氏派他去宫官长那里办另一件事。

  「怎么了?」

  「是,这个嘛……」

  高顺瞄了周围一眼,看来最好换个地方说话。虽然孩子随时可能出生,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于是壬氏留下两名宦官守著,走出翡翠宫。

  「所以是怎么了?」

  「是,关于失踪宦官一事,微臣去问过其他宦官,要他们提供知道的任何事情……」

  结果得知失踪宦官单名一个天字,这种名字随处可见。据说此人从不与其他宦官来往,容貌秀丽,身边常常簇拥著宫女,但来历果然不寻常。据说在那些从边疆民族奴隶身分获得解放的宦官当中,只有天跟其他任何一名宦官都不认识。

  换言之,此人有可能是在成为宦官的过程中偷偷混进来的。

  最合理的猜测是,此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混入宦官之中。之所以不跟任何人亲近,想必也是因为如此。因此壬氏等人一点情报也没查到,只是一味地枉费时日。

  「一名宦官表示,曾经看到疑似天的宦官在庙里合掌。」

  「……这点小事谁没做过?」

  后宫内多得是庙宇或祠堂,信仰虔诚之人随时祈祷一下并不稀奇。

  「但是……」

  高顺从怀中取出了后宫的简图,从中指出位于后宫北侧的一间庙宇。

  「此处是……」

  那是祭祀于后宫内亡故之人的庙宇,也是日前为静妃举行葬礼的场所。死于后宫之人,基本上会被送回老家。但也有一些人死后无法回家。壬氏举步前往后宫北侧。

  「听说有人看到他在扫墓。」

  「知道是谁的坟墓吗?」

  「那人表示没看那么清楚。」

  「嗯……」壬氏双臂抱胸,准备直接前往高顺说的地点。

  壬氏还有其他该做的事,但他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基本上,后宫之人都忌讳死亡。后宫是下一位天子出生长大的处所,人们自然会想减少名为死亡的负面因素。

  但是同时,侍奉权贵的侍从也有他们的旧习。

  一度成为皇帝妾室之人,将永远被束缚在后宫。当然也有例外,例如基于政治因素而将嫔妃转让或赐给文臣武将。但这种人多是权臣之女。至于那些失身又不曾怀上孩子的下女,连载入名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著在这花园内香消玉殒。

  而壬氏正要前往的,就是百花长眠的场所。

  坟墓数量不到十个,全是先帝时代宫女的坟墓,不知道算多还算少。遗体都是土葬,后宫管理者稍嫌自私地说过,人数增加太多的话就伤脑筋了。墓地已有人先到,难得看到有人会给无名宫女上坟。远远就能看出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她席地坐在最前方一处比较新的坟墓前面。

  这个宫女神情显得略为强悍,看似已年过四十。坟墓前放著不知从何处摘来的小花,另外还摆了酸浆树枝。壬氏感觉酸浆似乎有些不对季节,可能是这个宫女过来之前别人摆的。

  宫女站起来之后注意到了壬氏他们。她一瞬间睁大眼睛,然后恢复正常,慢慢低下头准备离去。扫墓并不是件坏事,也没什么好去注意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宫女经过的瞬间,壬氏嗅到了浓烈的酒味。简直就像异国的蒸馏酒一样,是一种彷佛光是嗅到就会醉倒的强烈气味。

  壬氏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抓住了宫女的手腕。壬氏唐突的行动,让宫女难掩惊讶之色。

  「总管有何指教?」

  即使如此,她仍压低声量强装平静,向壬氏询问。

  换作是平素的壬氏,做事应该会更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这样冷不防抓住宫女的手。

  壬氏以为自己很冷静,却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焦急。

  「猫猫到哪里去了?」

  他说出了这句话来。

  壬氏感觉到宫女变得全身紧绷。高顺以及其他宦官沉默旁观。

  冷静点,冷静点。壬氏如此劝说自己。然后,他改用平时那种甜美的嗓音说:

  「我想知道一名长著雀斑的宫女到哪去了,你有看到她吗?」

  壬氏露出平素用来面对宫女的笑容。然而那个宫女非但没有展颜微笑,反而脸色发青,简直好像见著了妖怪似的。

  宫女深绿的瞳孔一瞬间扩大开来,继而壬氏抓住的手腕脉搏也重重跳了一下。

  壬氏敢肯定,这个宫女绝对知道些什么。他将手抓得更紧,让她无法抗拒。

  宫女睁大了眼睛。可能是异国混血,眼眸带点绿彩。

  「……我想起往昔的记忆了。」

  宫女神情呆滞地注视著壬氏。

  「他用温柔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受赐了异国的香甜点心。」

  大颗的泪珠从宫女的双眼滚落。

  壬氏不明白这个宫女在说些什么。

  「各位似乎不知道那位贵人年轻时的相貌呢。听说到了晚年,他变得面目全非。当我年过十四之后,那位贵人便不再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之后的模样。」

  这个宫女说的是谁?她想说什么?

  宫女的深绿色眼眸,怀藏著比那颜色更深的憎恶。

  「那位贵人也是嗓音如蜜,美如天仙。」

  声调中带有确信。

  「像您这样的贵人,为何要假扮成宦官?」

  壬氏的手一时松开了。宫女没错过这个瞬间,甩开壬氏的手逃走。但是周围有著其他宦官,想逃跑谈何容易。她一下就被捉住了。

  「壬总管,此人如何处置?」

  就在宦官按住宫女询问时,宫女从怀中取出小瓶子,以嘴拔掉瓶栓,直接将内容物一饮而尽。

  「让她吐出来!」

  高顺反应比壬氏更快,他指示宦官去拿水来,扶住倒下的宫女,将手指塞进她嘴里强行催吐。

  壬氏只是看著这一切。

  「……总管,壬总管!」

  高顺斥骂般的声音不禁把他吓了一跳,看来他发了一会儿呆。宦官拿水来喂宫女喝。

  宫女饮尽的小瓶子还掉在地上。壬氏对那形状有印象,正是猫猫用来装蒸馏过的酒的小瓶子。浓度过高的酒会变成穿肠毒药,而这个宫女把它全喝了。

  一阵风吹过,放在坟前的野花飞起,酸浆的果实摇晃了一下。

  「壬总管,请下令!」

  高顺讲话尾音加重了力道。一回神才发现,眼前有一张眉头紧锁的脸庞。

  「壬总管,您必须坚强一点,明白吗?不用把一个宫女的戏言放在心上。」

  「是戏言吗?」

  谁会为了几句戏言就服毒?难道不是因为壬氏一时冲动抓住宫女的手,才会害她服毒吗?

  这个宫女所说的是否就是那位贵人?

  「……高顺,我跟那位长得像吗?」

  这事自幼就让壬氏耿耿于怀。自己长得不像那个人,不像哥哥,也不像母亲。

  那么到底是像谁?因此,他听信了侍女毫无根据的谣言。

  相信自己是私生子。

  他觉得想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像这样待在女子园囿?为了舍弃东宫的地位,还请求兄长让自己拥有宦官之名……

  如今这一切都显得滑稽。

  他愣愣地站到酸浆落地的坟前。他很想取笑自己一番,但还有事情得做。

  壬氏慢慢蹲下,拾起那红色的囊袋。过了季节而枯乾的酸浆囊袋破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红色果实。

  记得听过酸浆也能作为堕胎药的材料。为何将这样的植物装饰在墓碑前,只要看看刻在墓碑上,注定将渐渐风化的名字就知道了。

  「大宝」。

  一个到处可见的宫女名字。近年来京城人不太喜欢这种名字,都是乡下姑娘在取的。但是在刻于此处的名字当中,壬氏无法忘记这一个名字。

  此人乃是去年死去的宫女。在不见天日的后宫当中,唯一的乐趣是搜集鬼怪故事的可怜女子。

  据说那名女子举目无亲,但可能只有一个例外。

  假若她与宫中医官私通而生下的女儿还活著的话。

  名为「大宝」的宫女、失踪的宦官与下女,然后是──

  谜团的片段还没拼凑起来。但是,有种直觉补其不足。壬氏为了将直觉化作确信,前往一个地方。

  假若当时生下的孩子还活著,那就比皇帝大两岁。

  据说孩子让被逐出后宫的医官收养了。一般认为医官后来下落不明,但这点令人存疑。

  关于那件事,有个地方让壬氏在意。

  名唤大宝的宫女,当时是一位嫔妃的侍女。其实那位嫔妃正是楼兰之母,也就是子昌之妻。此宫女原为楼兰妃之母的远房亲戚,与子字一族关系匪浅。

  既然这样,对宫女与失踪医官生下的孩子,楼兰妃或许知道些什么。

  壬氏一有这个想法,即刻举步前往石榴宫。

  直至去年都还以简素为尊的宫殿早已荡然无存,变成了充满异国情调的绚烂宫阙。

  壬氏稍稍用力敲门,立刻就有侍女前来为他开门。

  壬氏轻叹一口气,然后努力摆出一如平常的笑容。侍女羞赧地行礼,请他进去。

  通过满是华丽螺钿装饰的走廊,他一如平常地被请进迎宾室。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等著他,像平素那样躺在罗汉床上慵懒地磨著指甲。

  壬氏眯起眼睛。周围有六名侍女听候吩咐,毕恭毕敬地伺候著楼兰妃。她们上上下下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天穿的是东方岛国的民族服饰。一层叠一层的衣裳鲜艳亮眼。

  就连侍女也穿著看不出体型的多件衣裳。但嫔妃却画著凤眼妆,让脸孔看起来尖锐犀利,实在怪异。

  壬氏觉得看起来简直像只狐狸。

  她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花俏?壬氏一肚子的疑问。难道不知道皇帝就是受不了她这种花俏打扮吗?

  壬氏所知道的楼兰妃,是子昌的女儿,也是充分明白自己身分的上级妃。

  楼兰妃以羽毛团扇遮嘴,向侍女耳语。他先是惊讶于嫔妃竟用如此内向含蓄的方式说话,随即发现这是大错特错。

  壬氏是抱著微薄希望而来的,因此他注意到了平素不会察觉的小细节。

  嫔妃的太阳穴上有颗痣。她似乎想用化妆掩盖,但微微浮现了出来。也许是流汗让白粉糊了。

  假如他记得没错,楼兰妃应该没有那颗痣。

  侍女准备了椅子,但壬氏坐也不坐,迈著大步走向楼兰妃面前。

  「您这是做什么?纵然是壬总管,这样也太失礼了吧。」

  一名侍女横眉竖目地说,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壬氏自认为有将各宫殿各有几名侍女,又都是些什么人,以及她们的出身姓名全记在脑子里。然而,石榴宫的侍女总是作不同的穿著化妆,更麻烦的是连体型都很相似。

  因此即使记得名字,也记不得是哪张脸。所以,他都是用痣或眼睛的形状等部位来记。

  壬氏伸出手去,用手指夹住楼兰妃拿著的团扇,直接往旁一丢。

  「这……这是做什么!」

  一名侍女叫了起来。

  楼兰妃看似害怕地转身背对壬氏,侍女挡到两人之间保护她。看起来像是忠心护主,但并非如此。

  壬氏对带来的宦官使个眼神。宦官抓住众侍女,将她们拉离楼兰妃身边。

  壬氏稍稍用力地抓紧楼兰妃的肩膀,硬是让她别开的脸朝向自己。

  虽然脸上画著浓妆,但脸颊都红了。

  「记得应该有七名侍女吧。」

  壬氏确认性地说。

  身为子昌掌上明珠而备受呵护的千金,入宫之际,带了五十名以上的随从同行。

  壬氏抓住楼兰妃的脸,用手指抹掉眼角的妆。内双的厚眼皮露了出来。太阳穴上有痣的是哪个侍女?

  「双凛……不,你应该是叫涟风吧。」

  壬氏面露笑容以免怒形于色。但假扮成楼兰妃的侍女满面的红霞变成了铁青,全身簌簌发抖。

  「壬……」

  一名侍女又想岔进来设法掩饰,但壬氏瞥了她一眼。侍女身子一抖地往后仰,当场僵住了。

  「真正的娘娘去哪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全都设计好了。无论是带大量随从进入后宫,尽挑一些相貌与自己相似的侍女,或者总是奇装异服,让她即使暗中与人掉包也不会被发现,都是计画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

  既然如此,她本人到哪里去了?

  「她去哪了?」

  「……」

  假扮成楼兰妃的侍女只会发抖,什么也不肯说。

  壬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她去哪了?」

  他问第三遍时,方才试著介入的侍女硬把身体挤了进来。她抱住假嫔妃保护她,愁眉苦脸地看著壬氏。

  「请总管恕罪,这姑娘是真的不知情。」

  由于侍女穿著打扮相差无几,方才壬氏没有察觉,现在才看出这个侍女似乎比假楼兰大上几岁。

  「请总管开恩。」

  侍女说著,困窘地看向假嫔妃的脚下。

  长裙湿了,水滴沿著双腿从脚尖滴滴答答地落下。看来假嫔妃是惊吓到失禁了。

  壬氏放开了抓住的假嫔妃下颔。假嫔妃睁大双眼,瞳孔已放大到极限。她呼吸粗重,浑身颤抖。

  白皙的脖子与下颔,留下了壬氏抓过的清晰瘀痕。

  这种粗鲁暴躁的应对方式,完全违反了宦官壬氏的作风。

  让高官的女儿进入后宫,其实对皇帝也有好处。

  高官若是女儿有了身孕,孙儿也有可能坐上龙椅;但另一方面,对他们也有些不利之处。

  虽然不是每家父母都是如此,但也有些人将女儿当成心头肉。名为后宫的鸟笼,同时也是将宝贝女儿抓为人质的牢笼。

  想到子昌对后宫的强硬做法,看来是真的很疼女儿。

  而他这个女儿,身分是上级妃。皇帝这边必须好生相待的同时,楼兰也得遵守最低限度的规矩。

  之所以不再需要称呼一声「娘娘」,正是因为她违反了规矩。

  「娘娘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方才那个侍女严肃恭谨地说。这名女子是楼兰的侍女长,代替假嫔妃回答壬氏的问题。假嫔妃此时连呼吸都有困难,实在无法与人交谈。她只是因为长得最像楼兰而被迫冒充嫔妃,似乎不是很明白状况。

  大概是以为就跟平常一样,楼兰只是一时兴起才命令她当替身。

  壬氏紧握拳头。

  刚才实在不应该。他明确地感受到,作为笑容柔和可人的宦官壬氏,刚才那样做是错的。但是当时壬氏的心情没平静到能采取其他手段。

  楼兰说不会再回来,可见应该是逃出后宫了。

  逃出后宫乃是重罪,有时会判处极刑。若是上级妃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药铺姑娘以前说过,这就像娼妓想逃出火坑一样。竟然把太子出生之处比作烟花巷,真像那个姑娘的个性。壬氏脸上浮现了苦笑。

  而那个姑娘,到现在还没找到下落。

  照猫猫的个性来说,也有可能是她自愿跟去的。但是被强行带走的可能性更高。

  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中仍有未解之谜。

  壬氏想向侍女长问个清楚,但她只是摇头。虽然严刑拷打也是个方法,不过壬氏认为只会白费力气。

  侍女长的眼神不像在说谎。

  石榴宫的侍女、下女与宦官之类与楼兰有关的一干人等,全被关进了同个地方。在后宫办过讲学的那间讲堂空间正好够用。

  为了以防万一,壬氏让宦官实事求是地把后宫里每个宫女查过一遍,但目前还没找到疑似楼兰的宫女。

  情况实在不允许壬氏陪伴玉叶妃分娩,虽然心里牵挂,但还是让高顺代理了。

  壬氏在书房抱头烦恼。

  「适才罗汉大人杀来后宫,险些破门而入。」

  可能是因为情况紧急,马闪跟在壬氏身边。

  「……」

  他脸颊抽搐,好像连笑都笑不出来。那个单眼镜军师就是会做出些让人失声惨叫的事来。

  「看来是在某些地方走漏了风声。另外……」

  马闪一副哑巴吃黄莲的表情接下去。

  「目前尚未掌握到子昌的行踪。」

  直呼名讳的理由再清楚不过了。女儿楼兰逃离了后宫,父亲子昌也会被视为欺君罔上之徒。

  关于喝下酒精自尽的深绿,马闪也顺便报告了一声。说是勉强捡回了一命,但仍然昏迷不醒。据说深绿与名唤大宝的宫女互相认识。可以断定必定是出于这份关系,才会像这样与楼兰共同谋反。如今先帝已逝,壬氏推测她的愤怒就转移到了后宫此一大目标上面。

  病坊里的其他宫女,连是谁唆使此事都不知道。之所以默默合作,想必是因为她们都跟深绿同为先帝的牺牲者。

  没时间让壬氏在这里磨蹭了。他满心焦急,恨不得能立刻冲出去找楼兰。

  但是所知线索太少了。就算现在急忙动身,也只是海底捞针罢了。或许必须先追查子昌的行踪……不,这应该有其他人去办了。

  因此,壬氏只能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壬总管。」

  在这时候,马闪瞄了壬氏一眼。似乎有客人来到了书房前,意思大概是叫他别一副难看的样子。

  不得已,壬氏坐到椅子上佯装平静。

  马闪看著房间里藏在死角的镜子,略为偏著头,在书房门前等候来访者。

  进来的是一位小个头的文官。此人头发微翘,戴著圆眼镜。除了狐狸般的细眼与卷发之外,是个相貌平凡的青年。

  这个气质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青年,将手揣进衣袖里作揖。壬氏发现他衣带上挂了个东西,凝目一看,似乎是算盘。

  「有幸得睹尊颜,微臣名叫汉罗半。」

  青年作过简略至极的自我介绍后,咧嘴露出笑脸。

  一听到名字,就清楚知道他是像谁了。

  讲到汉姓家族,可能谁都想不到是哪一家。在荔国,姓氏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因此讲到一个人的家世时,经常是以代代相传的「字」来谈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字,由皇族自古以来赐给每个家族。

  以这名男子来说,名字里的「罗」即为字。能以「罗」家之人称呼的,在外廷当中仅有两人,就是罗汉与他的养子。再来顶多就是日前以医官身分进入后宫,名唤罗门的男子可算在其内。

  壬氏不明白罗汉的养子为何登门拜访。

  「那么,你找我何事?」

  以官位而论是壬氏为上。从这点来想,突然现身的男子罗半可说不懂礼数。但若是每次遇到这种问题都要板起脸孔,事事会窒碍难行。有些官员还会因为壬氏是宦官,而用更不懂礼数的态度跟他说话。

  「微臣想请总管看看这个。」

  罗半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只卷轴,将它交给一旁待命的马闪。马闪眯起眼睛,边看边交给壬氏。

  由于对方是罗汉的养子,壬氏认为带来的东西必定有其意义在,于是决定坦率地打开看看内容。

  壬氏轻快地解开带子,看看里面写什么。

  「!」

  「总管以为如何?」

  罗半露出得意的讨厌眼神,观察壬氏的神情。

  虽然他一副「如何,很惊人吧」的洋洋得意嘴脸,但里面写的内容倒也真的惊人。

  不过就是一连串的数字与字词。但换个角度来看,却会具有不同的含意。

  「此乃养父最近感到在意,要微臣作的调查。突火枪来路不明似乎让养父耿耿于怀。总之,微臣先对日前遭受处罚的官员作了身家调查,结果看出了颇有意思流向。」

  那是财务出纳簿。只要隶属于管理国库的部门,都能阅览这本帐簿。即使是其他部门之人,只要照规定程序走也能阅览。

  「能直接看过帐簿的话最快,但数量太多了点,因此微臣从看到的范围里摘录了一部分出来。」

  说是摘录,但列举得有条有理,就连不精财务的壬氏都看得懂。从内容可以看出,有个官署在这几年,流转的银钱数量明显变多了。

  「这真是有意思。这几年来,分明没有旱灾或蝗灾,粮价怎么会涨呢?微臣觉得奇怪,于是也查了一下城里的价格,发现这数年来价格还没这么稳定过。」

  罗半装模作样地说。

  似乎是趁著一些东西涨价,把其他东西也每个月一点一点提高了价格。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铁不知怎地也涨价了。这是全国的金属都在涨价,莫非是哪个地方在铸造大型塑像吗?」

  名唤罗半的男子想说什么,壬氏听出来了。

  壬氏放下卷轴,看著精明个性跟养父如出一辙的青年。

  谷物的价格本身似乎不算太高,但数量庞大,一旦涨价,差额将相当可观。

  罗半是在暗示,也许有人在侵吞这笔差额。

  至于金属,整体价格上涨表示需求量有所提升。当有人开办大型事业,或是为展现权力而立碑造像时,会从各地徵收金属,连锅子或农具都收来熔炼运用。

  至于其他可能造成涨价的原因,则是──

  「若是让微臣来做,可以更详细地调查这数年来的财货流通,以及最终流向何处。」

  罗半讲出了壬氏想要的答案。

  简直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是来讲这句话的一样。

  壬氏感觉罗半的眼神似乎意有所指。他会把这样的东西带来给壬氏瞧,就是为了此一目的。

  像他这种人除非在某方面利害关系一致,否则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所以,你要什么?」

  壬氏开门见山地说。

  大概是早就在等这句话了,罗半的眼神松缓了些。

  他略显尴尬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这上面的金额,能否请总管通融一下呢?」

  出现在眼前的,是写著后宫墙壁修缮费的估价单。

  看来应该是罗半的义父罗汉弄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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