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话 西都 第四日

  从窗帘隙缝洒进屋内的光,让猫猫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精致入时的华盖床、乾燥的空气与精雕细琢的日用什器,让猫猫重新想起这里不是她在京城的住所。

  (没睡饱。)

  猫猫一面揉眼睛,一面坐起了身子。由于夜里很冷,她盖了好几条棉被,还加了块毛皮,但太阳一升起就开始热了。已经有一条被子掉在床下,猫猫的脚也露在被褥外。

  半夜里好像听见有人大叫,把她吵醒了一次,使得睡眠较浅。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扰得大家不得安宁。

  再过不久早膳应该就会送来了。不用特地跟众人聚在一起吃饭,让她乐得轻松。这么做可能是顾虑到有些客人会宿醉。猫猫打算趁下女过来前换好衣服,于是脱了寝衣。她擅自拿出衣柜里的衣服穿。

  今天的衣服是平凡无奇的襦裙与半臂,宽口短袖底下接有清凉的皱边。这是件透气的衣裳,不过衣襟或裙襬加了刺绣,可说是西都风格。桌上放著一支银簪。

  (……)

  猫猫没插上簪子,只用发绳将头发束起绑好。不过为了避免丢失,她将簪子收进怀里。就跟平素一样,她衣服胸襟里藏著布包,里头收著药品或白布条等物品;她将簪子也收了进去。

  恰巧就在换好衣服时,传来了叩叩敲门声。猫猫说声:「请进。」房外的人就推著推车把早膳送进来。今日可能是考虑到昨日的宴饮,菜色比平时清淡一些。

  就在猫猫吃了两口白粥,剩下的想加点乌醋享用时,她听见了用力敲门的声音。猫猫先往粥里加点乌醋吃一口,然后才懒洋洋地说:「请进。」

  「怎么觉得你应门应得有点慢?」

  来者是马闪。另外还跟了个男子,不过不是壬氏。

  猫猫怀著难以言喻的心情把粥咽下去,装出一副不知情的脸孔。

  「侍卫多心了。」

  「你在吃早饭啊。」

  但他似乎无意走人。猫猫看出他是有事才来。

  「发生什么事了?」

  猫猫放下筷子看看马闪。马闪的右手缠著厚厚的白布条,那是昨晚猫猫替他包扎的。昨晚他可能是太过亢奋,手都骨折肿胀了却还一脸若无其事。迟钝也要有个限度。

  马闪顿了顿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放在桌上打开之后,里头还有个油纸包。一打开纸包的瞬间,猫猫不禁身体后仰捏住了鼻子。

  纸包里是个陶瓶,散发出强烈的恶臭。

  「……这该不会是香水吧?」

  猫猫有闻过这种臭味,就是昨晚赴宴之际,里树妃身上发出的臭味。

  「这是在哪里拿到的?」

  「这个嘛。」

  马闪露出五味杂陈,同时压抑著怒气的神情。

  「是阿多娘娘拿来的。」

  「阿多娘娘怎么会有这个?」

  「说是阿多娘娘的贴身侍卫碰巧找到的。半夜里,由里树妃异母姊姊的侍女带在身上。那侍女似乎是出来散步,不知怎地却被野狗追著跑,碰巧得到侍卫搭救。」

  (碰巧搭救是吧……)

  正好碰上那种场面的机率不知有几成。更何况在这种远离都城的地方,纵然是侍女应该也不会随意外出走动。

  比较合理的猜测是,阿多从一开始就派人监视著可疑人物。不过这就不用特地说破了。

  「野狗异常亢奋,明明还有其他人在场,它却一股脑地只扑向侍女。」

  「而原因就出在这香水上?」

  猫猫用手绢摀住鼻子,捻起香水瓶。瓶子是陶器,并不怎么稀奇。用来当成香水瓶太缺乏装饰色彩,要找到出处恐怕是件难事。

  「这么说,昨晚泼在里树妃身上的香水,应该就是异母姊姊的东西没错了吧。而此种香水具有能让动物亢奋的功效……」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

  照那个异母姊姊的个性来想,买来恶整妹妹倒是有可能。但是那个异母姊姊有恨里树妃恨到要除掉她吗?而且就算有这个动机,猫猫还是不认为光靠那个异母姊姊与她的侍女,能找到帮手对狮子的兽笼动手脚。

  猫猫思考一下里树妃父亲卯柳作为帮凶的可能性。这样还是有疑点,因为做法实在太拐弯抹角了,应该多得是更简便的法子才是,最重要的是坏处太大了。猫猫虽这么想,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得做个确认。

  「换言之,侍卫认为她的异母姊姊是犯人吗?」

  「……无法如此断定。但照目前这样下去,就会这么定罪。」

  马闪的说法含糊不清,难得听他这样讲话。猫猫还以为照他的个性会更直截了当地高喊:「该当何罪!」

  「娘娘的异母姊姊说,她只是想恶作剧一下。又说香水也是数日前在街上认识的人让给她的,人家告诉她洒上它会引来坏男人,可以用来整人。她说她无意让狮子去咬娘娘……」

  异母姊姊承认她对里树妃有恶意,但没做出放狮子咬人的事来。倘若从这点来思考,又会出现何种可能性?

  「因为假如她对狮子兽笼动了手脚,就不是一句恶作剧能了事。」

  而且当时除了里树妃之外,还有许多权臣显宦在场。换言之,那样做会让他们也身陷险境。如果只是针对娘娘下手,那还有掩饰的余地。再加上她们是一家人,这方面有很大一部分会交由里树妃裁夺。虽然不能保证可以脱罪,但或许能够从宽处置。

  「是啊。再这样下去不只异母姊姊,就连卯柳阁下或里树妃也会遭殃。」

  「只是他们遭殃就没事了吗?」

  毋宁说根本要殃国祸家了。此次宴会有众多外国权贵到场,难保不会演变成邦交问题。恐怕没有简单到异母姊姊一人受刑就能平息此事。

  猫猫确认性的询问,让马闪露出有苦难言的神情。

  「为什么里树妃总是如此不幸?」

  这句既像疑问又像自问的话语,该如何回答才好?猫猫保持沉默。

  (也许她天生命薄。)

  猫猫很讨厌什么都用命运二字来解释,但她觉得常常有人就是福星高照,或是老走霉运。猫猫看到养父罗门,就难免会这么想。养父比任何人都优秀,比任何人都有智慧,却不知怎地就是不受命运眷顾。罗门如今回到宫廷开始担任医官,但听说多亏于此,狐狸军师常找机会跑去妨碍他当差。连信里都提到了,可见真的是烦不胜烦。上次信里还提到药柜被整个打翻。一个人怎么能倒楣成这样?猫猫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

  「如果就这样撒手不管,娘娘岂不是太可怜了?」

  (他还真是站在娘娘那边。)

  猫猫叫自己别把这种事说出口。一旦察觉到不该察觉到的某些事情,猫猫将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只是,娘娘本身也不是没有问题。基本上来说,她只是随波逐流。猫猫能体谅她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一辈子也是这样活过来的,所以情非得已。只是,猫猫想起那个来到烟花巷自愿成为娼妓的姑娘。她认清了待在父亲身边没有前途,为了养活妹妹,也为了自己爬出泥淖而来到烟花巷。说来说去,其实猫猫并不讨厌那种性情。

  (娘娘要是能有那一半的气概就好了。)

  猫猫觉得若是如此,她就不会受到异母姊姊那样百般欺负,或是在后宫受人蔑视了。

  开场白且先讲到这里,猫猫必须问问马闪来找她的理由。

  「那么,小女子该怎么做呢?」

  「……嗯。」

  马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看起来像是悬赏图,但猫猫偏头不解。

  「画这图有意义吗?」

  「所以我才在伤脑筋。她说是这个女人把香水让给她的。」

  画在纸上的人物,看起来确实像是女子。之所以说「像是」,是因为脸被面纱遮住,只看得见眼睛。因此,纸上画的是全身图。只有衣服的特徵倒是画得清楚,但只要换件衣服就没用了。

  「她是商人吗?」

  「不,异母姊姊说是在街上买东西时,对方主动攀谈。」

  (在街上啊……)

  猫猫一面心怀疑问,一面听马闪怎么说。

  「她说这个女人宣称自己是香水贩子,向她兜售了各种物品,这就是其中之一。」

  对方说此种香水能够吸引郎君,但必须注意使用方式。还说直接使用原液的话气味太臭,有人会用来恶作剧。异母姊姊似乎是因此才起了整人的念头。

  「她这说法很含糊不清呢。」

  「是啊,难以下判断。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这个香水贩子恐怕很难。」

  猫猫眯起眼睛凝视悬赏图。西都风格的服装为了阻挡沙尘而很少暴露肌肤,看不见身体特徵。

  但是,猫猫眼尖地看出了一点。

  「这张悬赏图,衣服明明画得很简略,却只有鞋子的装饰画得格外精细呢。」

  听猫猫这么说,马闪也盯著画像瞧。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如此。还有与身体的大小相比之下,脚的大小似乎有点奇怪。」

  整个身体明明画得很正常,却只有双脚好像经过变形般被缩小。

  「……莫非这是做了缠足?」

  「缠足吗?」

  缠足指的是强行使脚纤小的行为,后宫也有部分宫女缠足。此种习俗多流行于北部,但在这个地区就不知道了。异母姊姊之所以没特别多想,可能是因为缠足并非太稀奇的行为。

  「能否请侍卫针对悬赏图再确认一遍?」

  「知道了。」

  马闪拿著悬赏图正想离开房间,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转头看向猫猫。

  「对了。」

  「什么事?」

  「壬总管从昨晚就显得不大对劲,你知道些什么吗?平时总管应该会直接过来,但这次就如你所见,是让我过来。」

  「……」

  「你有听说总管跟谁比试之类的吗?」

  猫猫悄悄别开了视线。想也知道,若不是他吩咐,马闪绝不可能像这样来找猫猫。

  「谁知道呢?也许是长途旅行累了吧。」

  猫猫装傻说道。

  马闪不到两刻钟(半小时)就送来了报告。

  听说异母姊姊跟侍女都一再强调「跟我无关,我没有那个意思」,但坦白讲,猫猫管不著。马闪似乎为这事气恼不已,回来时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

  「跟你说的一样。」

  看来那人果然是缠了小脚,听说她那形状特殊的鞋子让异母姊姊印象深刻。而她虽然没提起这点,在画悬赏图时,却下意识针对印象深刻的部分做了更细微的说明。

  「既然有缠足,这下可以减少不少嫌犯了。」

  「我想可以减少到只剩几人。」

  「真的吗?」

  国内缠足的习俗大多偏于北部地区,猫猫记得西方正好相反,几乎没人这么做。因此在西都缠足的人,应该可以限定为北部出身者,或者是在几代之内迁徙至此地的族群。

  「我想应该是家里原本就有此种习惯的人吧。」

  马闪闻言,露出讶异的神情。

  「我问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会是旅人?」

  猫猫摇头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这样的话,那必须是像里树妃那样能乘车舆代步的富家千金才行。」

  从北部到西都的路途遥远。在缠足使双脚变形的状态下,光是徒步走在沙地上都有困难。猫猫也是,虽然几乎都乘马车移动,但有些时候也得下马车步行。缠足必须自幼就勉强把脚缠小,而且得缠一辈子才不会变大。她们每隔几日就得给脚消毒,猫猫也曾经卖酒精给缠足的娼妓。

  因此在西都出生并接受缠足之人,家里如果延续这种习俗,那家境应该颇为富裕。

  「你确定吗?」

  「小女子无法为此负责。小女子只不过是针对侍卫所提出的线索,指出最大的可能性罢了。」

  猫猫无法达到完美要求。倘若马闪只能接受正确答案,那猫猫也只能闭起嘴巴,宣称自己一无所知了。

  「……我知道了。」

  马闪无奈地回答后,就离开了。

  猫猫打个呵欠,坐到床上想睡回笼觉。

  (这样解释还是不够完美。)

  猫猫也觉得还有几个疑点。例如里树妃那个看起来趾高气扬的异母姊姊,面对初次见到的人,会不仅闲话家常还买东西吗?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香水贩子怎么会认识娘娘的异母姊姊。说成偶然也未免太巧了。

  (唔嗯。)

  猫猫决定先补眠再说。睡眠不足会让头脑不听使唤。

  她一躺下来,放在怀里的簪子就很碍事。她本想拿出来,却又不想放在眼睛瞧得见的地方。

  「……」

  猫猫翻个身转向另一边,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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