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话 西都的善后

  「殿下是希望我去一趟京城是吧。」

  「正是如此。」

  壬氏回答玉袁的询问。地点在玉袁府的厢房,屋宇面朝池塘,清凉宜人。房间里只有二人,外头有马闪以及其他护卫。他们手中皆无刀兵,不过是想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罢了。

  壬氏一面感到说话拗口,一面斟酌用词。他现在的身分立场是皇弟,纵然对方是皇后之父,仍然是自己的地位为上。只是他有时会因为宦官任内的旧习,而差点选错用词。

  与其他人分开留在西都的壬氏,正在脚踏实地的把公务一件件办妥。

  「正如阁下洞察,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玉叶后的事情,皇上认为应该早日赐字。」

  妃子虽成了皇后,但封后大典却延期举行。可举出的几个理由,包括了玉叶后西方血统较浓,以及玉袁至今尚未赐字。前者姑且不论,后者就不如早早赐字为好。其实此事一到西都就该谈了,但因为宾客众多,只好延后到客人都回去了再来商议。

  这点玉袁想必也心知肚明。不需要说破,直觉灵敏的人应该都知道壬氏会谈起此事。本以为这次卯柳会针对此事说些什么,但女儿闹出的问题堵了他的嘴。

  纵然是自家人,对身为皇帝嫔妃的里树妃做出恶意行为就是大罪。而且这次还明显地试图湮灭证据,更是罪加一等。后宫那些里树妃的侍女欺侮她的手段都还比较巧妙。

  卯柳也似乎是把里树妃的姊姊宠坏了。

  本来是应该责罚的,但里树妃不愿如此,因此这事就以卯字一族未来将功赎罪的形式了结。

  听到能够获赐别字,玉袁一瞬间面露喜色,但随即垂下了眉毛。虽不知这是演技还是真正的表情,总之看来不像要坦率答应的样子。

  壬氏虽很清楚原因,但装傻问道:

  「阁下是否有事烦恼?」

  「也没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微臣就得前往京城了。」

  「恐怕是了。」

  没错,在京师与西都之间往返,无论如何昼夜兼程都得花上一个多月。治理西都的玉袁人一离开,将出现许多难处。但他也明白此事容不得他拒绝。

  玉袁有个儿子,是大了玉叶后好几岁的异母哥哥。听闻这对兄妹不同于卯字一族,感情融洽。

  「微臣有个儿子,假若一切太平,留他代理政事也是可以,只是……」

  问题就在于「假若一切太平」。

  想到玉叶后封后的理由,答案就再明白不过了。因为玉袁想必很想盯紧西侧的动静。西都再往西走就是砂欧,若是只有这一国的话还好,问题是越过这个国家,还有北亚连与西都互相往来。

  为了安定西境,北亚连与玉袁一族有所往来,但正因为如此,家主离开时要是发生什么事就可怕了。并且就身分而言,玉袁无法让儿子代替自己上京。因为按照规定,获赐别字时必须由家主亲自拜领。

  虽然是陈腐的习俗,但轻视不理又会落人口实。况且在这方面疏忽的话,今后难过的是玉叶后。

  玉袁原本是西都的官员。即使地位不低,看在京城高官们的眼里仍然只是个边疆的乡巴佬。但玉袁自从戌字一族失势后一路平步青云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也就难免饱受批判。

  「抱歉,但还是想请阁下走一趟。」

  虽然过意不去,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壬氏与皇帝也都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提出这事的并非二人,而是京城里那些高官。其中不知有多少人让家中女眷进了后宫。

  「以对付一步登天之人的手段来说,窃以为这才刚开始罢了。」

  嘴上这么说,从玉袁的神情中却能感觉到从容。恐怕如果连这点程度的欺侮都没有气概斥退,就无法插手政事吧。一般都以为一步登天之人根基不稳,但看来不适用于玉袁身上。

  「微臣明白了。」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这话仍让壬氏安心不少。然而,玉袁的话还没说完。

  「只是,不知可否加个条件。」

  「条件?」

  「是,微臣希望能有人辅佐犬子。不幸我这儿子涉世未深,只通晓社稷的西侧情势。如果可以,微臣想找一位熟知中央情势之人帮助他。」

  也就是说他答应无理要求,但中央得以人才交换。

  「嗯,这点小事不难。是否已有哪个人引起了阁下的注意?」

  这壬氏可以体会。今后若要成为玉袁的继承人,中央情势也得有所了解才行。他自然会想让儿子稍稍增长点见识。

  「回殿下,举行宴会之际,挺身面对狮子的少年英雄……马闪阁下给人的感觉似乎与平素大有不同啊。」

  「他啊……」

  玉袁相中的人选若是马闪就伤脑筋了。别看马闪那样,他可是能向壬氏正常回话,而且能让壬氏卸下心防的宝贵人才。

  「不不,微臣没有此意。微臣万万不敢让马字一族之人屈就辅佐犬子。」

  见壬氏有此反应,玉袁即刻否认。

  马字一族虽是赐字家族,但并未出任大臣之类的显贵职位,而是忠于辅弼皇族的身分。此外,未继承别字之人还另当别论,但像马闪这样有别字之人都注定成为皇族的近身侍从。反过来说,就是不会成为其他人的下属。

  玉袁之所以即刻否认,是因为要求马闪辅佐儿子,就等于宣称自己的家族与皇族同等。就算被解释成以下犯上也不奇怪。

  「微臣只是觉得没有多少人面对狮子能无所畏惧,还一击打中它的要害,实在佩服不已罢了。」

  看来他纯粹只是想赞美马闪一番而已。马闪受到别人大加赞赏,虽然让壬氏感觉有些奇异,但关于这点壬氏也有同感。马闪平素行事虽然经常慌张失措,遇到关键时刻却莫名地大胆无畏,且行动迅速。越是面临危机,他行动时越是凭藉直觉而非思考,但到目前为止直觉都没失准过,这点值得嘉奖。

  坦白讲,就练武来说壬氏与马闪是不分轩轾。由于论武艺是壬氏为上,因此在进行比试时,常常是壬氏得胜。

  但一旦换成实战,壬氏却不认为自己斗得过马闪。这也是高顺为何明知马闪尚不成熟,但仍让他跟随壬氏的原因。

  「有那样胆识过人的英雄担任护卫,殿下想必相当放心吧。」

  玉袁没看过马闪平素有点迷糊的地方,所以对他是赞不绝口。

  「是吗?我会转告马闪的。」

  壬氏只简短回应,然后开始思考人才的问题。玉袁既然向壬氏主动提起,可见应该是心里已有人选。

  「……那么,阁下想要何种人物?」

  听壬氏单刀直入地说,玉袁缓缓点了个头。

  「关于这点,微臣想请求京城的一位大人帮助。」

  「哦?是谁?」

  是京城的旧识,还是玉叶后从中斡旋?皇后眼尖得很,找到中意的人才送回故乡,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玉袁温和微笑,说出了惊人的话来:

  「能否请殿下向罗汉阁下美言几句?」

  壬氏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脸部的抽搐。

  与玉袁道别后,壬氏回到为他准备的客房,慵懒地躺到卧榻上。

  「这就是最后一件事了吧。」

  「是。」

  换作是高顺的话会念壬氏几句,但现在只有马闪在场。马闪方才待在外头似乎情绪也很紧绷,现在终于松了口气。

  在京城度日虽然也一刻不得清闲,但比此地好多了。只是幸好里树妃她们先回去了,多少还轻松一点。只有药铺姑娘被罗半用兄长特权带回去这件事,是他失算了。

  这件事就某方面来说让壬氏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有些心焦。纵然现在急于行事,壬氏摆明了也只会被个头比自己小上一尺的姑娘耍著玩。他决定乐观看待此事。

  「总管喝果子露吗?」

  「就这个吧。」

  马闪动作生硬地准备果汁。壬氏在离开房间时会让下人进来整理床褥等等,但人在房里时则要求佣人尽量不要进来。壬氏并非信不过玉袁家的佣人,但他以前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验,因此现在都尽量避免。可能是玉叶后事先告知过了,佣人们除非他们吩咐,否则从不踏进房间一步。

  为了安全起见,外头的护卫会先喝过试毒,然后再由马闪试饮。这其实只是做个防范,如果是慢性毒药则不具意义。这方面只能选择相信玉袁了。

  壬氏喝口带酸味的果子露,漫不经心地思考明天的事。总算可以回京城了,回程会比来时快。壬氏比较偏好走陆路回京而非坐船,但既然能缩短时日就没得挑剔。

  他很想早早回京,然而周遭的人却拉著他说话,想吸引他的注意。回京日期之所以有所拖延,虽然宴会骚动或参加葬礼也是原因之一,但那些冗赘的谈话也造成了不小影响。

  玉袁或许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会把事情摆到之后再谈。在西都只要搬出玉袁的名字,就很容易脱身。只要这么说就成了:

  「晚点我与玉袁有约。」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带女儿或妹妹来斟酒,或者是准备充满异国情调的美女。那些女子身上擦的香水,也许含有类似春药的成分。对那类成分特别敏感的马闪没喝酒就已经全身通红,就某种意味来说是很好用的试金石。

  不过,对于马闪这个奶兄弟兼竹马之友,壬氏也不是毫无所感。日前,他们两人被阿多撞见了极其启人疑窦的场面。当时他还以为马闪终于长大成人了,结果弄半天似乎是一场误会。

  马闪面对妙龄女子的态度还是一样青涩。只有猫猫能让他以平常心相处,就某种意味来说,或许是他认为猫猫不那么脆弱。虽然壬氏很想告诉他,那个姑娘除了不惧毒物之外,身子骨既娇小又纤瘦,还是很脆弱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壬氏无法想像她肢体伤残的模样。也许是因为看过太多次她服毒却哈哈大笑,或是被人诱拐竟还能若无其事地脱身的模样。

  壬氏大可以认定马闪只是没把猫猫当成女子看待,但总觉得心情很复杂。马闪的父亲高顺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了三个子女。一个对女子过度殷勤的男子,儿子却是这副德性。姊姊与哥哥都已经嫁娶了。

  把杯子喝乾后,他看向马闪。

  「你家里的人,差不多已经开始催你成家了吧?」

  壬氏这问题似乎把马闪问得措手不及,他脸颊抽搐起来。答案一看便知。壬氏的奶娘是马闪的亲娘,她是什么个性壬氏很清楚。那可是一位能让高顺自称惧内的严母。

  马闪脸色发青,变得满头大汗,似乎因为想起了什么事情而吓得发抖。

  「母、母亲是有要求微臣,与、与人相亲……」

  「总不可能给你挑个坏对象吧。」

  壬氏表情不变,只在心中贼笑。最近这种矛头总是找上壬氏,他偶尔也想当当追问别人的一方。

  「令慈好歹有给你看过画像吧?」

  「是,只是看看。」

  这或许是明智之举。反正光用看的,也看不出做了多少粉饰。对方也有可能用近乎欺诈的手法让他接受相亲,再把生米煮成熟饭。马闪在女子面前还是个青涩小子,脑袋死硬可比金刚石,会认定一时糊涂就得一辈子负责。

  马闪歪扭著眉毛,表情复杂地低下头去。他盯著缠了白布条的右手看。

  「……微臣还太不成熟,窃以为与女子相处,言之过早。」

  这话听起来尽管过于软弱,但壬氏看到他那神情,却后悔不该寻他开心。

  「你还在为那事介怀吗?」

  「……」

  壬氏知道马闪不擅与女子相处,原因跟他的母亲与姊姊有关。而在某种意味上,壬氏也是原因之一。

  当年马闪的母亲由于片刻不离壬氏,年幼的马闪都是让比他大两岁的姊姊与女侍照料。小孩子天生就会别扭闹脾气,但马闪的情况有些不同。

  在习武者当中,有些人能在战斗中发挥超乎训练的力量。据说武林高手会感觉对手的动作变慢,也会变得感觉不到疼痛。

  此种力量本来需要长期锻炼培养,然而以马闪来说,他是天生如此。是纯属偶然,抑或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将帅门第才能生下这样的虎子,则不得而知。只是直截了当地说,这无疑是一种天赋。

  小马闪任性地喊著要找娘,把脾气发在姊姊或女侍们身上。平时她们总是好言安抚一番就结束了,但那时似乎并不管用。马闪用枫叶般的小手抓住了姊姊的手臂,然后就这么把它折断了。

  当时,马闪还只是六岁的娃儿,自己似乎也弄断了一根手指。力气太大,造成的反作用力也大。

  自从那件事以来,马闪就跟哥哥姊姊分开住了。后来过了一阵子,他才与壬氏见到面,壬氏记得起初他觉得马闪是个不爱理人的家伙。但那是当然的了,因为马闪的母亲等于是被壬氏抢走的。后来他们让马闪与壬氏一同修习剑术,除了是培育将来的近侍,另一方面或许也是顾虑到马闪的心情。

  壬氏之所以会听说这件事,是因为到了十几岁时,他取笑马闪总爱跟侍女们保持距离,被高顺瞧见了。

  「女子都是很柔弱的,微臣要接触她们还太早了。」

  被他这么回答,壬氏就没立场说什么了。取而代之地,他递出空杯,要马闪再给他一杯果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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