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三话 风潮

  壬氏的书房呈现一如平素的景象:大量堆积的文书、排队等候的文官、不知来自何处想偷窥壬氏容颜的女官。虽然堪称忙乱,但比起前一阵子的繁忙,现在这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

  平时已经日理万机,自从邻国砂欧的巫女莅临之后更是加倍地忙。后来朝廷请来巫女参加国宴,途中发生了毒杀骚动,导致壬氏必须通宵达旦地忙著善后。

  结果整件事只是巫女等人演的一场戏。但这又是另一个大问题,让他头痛不已。

  巫女一命尚存,目前待在前上级嫔妃阿多的宫殿。她那个地方在许多事情上变得活像是救济尼寺,真让壬氏过意不去。

  但是关于巫女死去的善后事宜,只能由包括壬氏在内的少数几人去处理。

  有的官员危言耸听地说砂欧可能会以此为大义名分攻打我国,但绝无此事。砂欧朝廷以贸易为主要收入来源,想发动战争必须要有够强的后盾。反倒是巫女这个眼中钉消失了,还让他们大呼痛快。

  因此砂欧的提议,与事前的预料大致相同。

  也就是要求放宽关税,特别是降低粮食的税率。

  壬氏早就料到他们不会老实说国内缺粮。砂欧的前巫女十分了解砂欧的国王与官员。根据对方的性情与政治判断来想,这种应对方式在预料之内。

  事情一如预期让壬氏感觉白紧张了一场,但国交问题并不会因此就轻易解决。

  结果几日前壬氏忙到案牍劳形,连现在这堆积如山的文书都像是喘口气的机会。

  「壬总管,请过目。」

  马闪拿了一堆新的文书过来。这还是已经分类过,减少一半的了。

  「不能再减少一半吗?」

  「恐怕有点困难。」

  文书的印章几乎全是高官盖的。负责分类的文官们无法轻视高官盖印的文书,因此再无聊的文案一样会送到壬氏手上。

  壬氏边叹气边盖印。

  其间,一名负责分类的文官站了起来,频频偷瞄壬氏。过去壬氏的茶遭人下毒时,跟他在一起的就是这名文官。原本调来这个人才只是为了暂时接替养伤的马闪,但执行公务的能力优秀,于是就这么把他留了下来。本人显得很想早日回到原本的部门,但壬氏这边万年人手不足,丝毫无意放手。

  「何事?」

  马闪代替壬氏问道。文官肩膀一震。

  「没、没有,没事……」

  嘴上说没事,整个人却显得坐立不安。这时壬氏才想到,他从几日前就显得不大对劲。

  莫非是……壬氏眯起眼睛。

  「真的没事吗?从实招来。」

  马闪逼近文官。最近壬氏身边时常发生危险,兼任侍卫的马闪情绪尤其紧绷,生怕有个万一的话后悔莫及。

  「噫、噫咿!」

  文官脸孔抽搐,边发抖边把手探入怀里。马闪立刻把文官压倒在地。

  马闪怀疑他是藏了武器,因此下手毫不客气。

  「谁派你来的?」

  马闪抓住文官的手腕。藏在怀里的东西结果是一张纸。壬氏抓起那张纸片。

  「马闪,放了他吧。」

  壬氏看了这张纸片,呼地叹了口气。

  「原来是为了这个坐不住啊。」

  「啊?」

  那是什么东西?马闪偏头不解。

  「痛痛痛。请、请放开我。」

  马闪把文官放了,看看壬氏拿著的纸片。

  「这种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但还真是面面俱到啊。」

  纸片上写著有人要出书,日期是今天,说是会在京城里的书肆开卖。

  「……下、下官太想要那本书了。因为书这种东西要是售罄,就不知道买不买得到了。」

  文官半哭丧著脸,摩娑著右臂。马闪变得满脸愧疚。

  书籍是一种昂贵物品,除非实在抢手,否则不会再增刷。一旦售罄,就只能等旧书拿出来卖了。

  「可是,既然特地印成了单子做宣传,量应该准备得不少吧?」

  既然是刷印的单子,想必准备了相当多的张数。为了回本,书自然会印得更多。

  「……这、这很难说。况且应该会很抢手。」

  「这个作者有如此受尊崇?」

  壬氏把纸片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不过竟然采用了印成单子发给广大群众的新奇方式,真是令人佩服。究竟是谁……

  「!」

  看到不该看的名字了。壬氏大感后悔。

  马闪一脸不解地凑过来看。

  「呃,是汉太尉吗?」

  壬氏也看看书名,点点头。

  「汉」并非什么稀奇的姓。但后面加上「太尉」此一职称之人,在这社稷当中仅有一人。

  「汉 罗汉」。通称怪人军师。

  「我姑且问一下,这纸是谁给你的?」

  「下、下官在户部有个朋友,与太尉的儿子认识。这是他们几个友人之间传递的,也给了下官一张。」

  户部即为掌理财政的部门。

  是罗半。既然罗半与此事相关,那么出书也不会是军师阁下的一时兴起,想必是正式编纂的书籍。

  「……竟然是围棋书啊。」

  这让壬氏想起之前曾有所耳闻,说是军师阁下吵著要编围棋书。

  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得这么大。

  以壬氏来说,他乐见军师阁下帮助书本普及。关于造纸以及刷印事业,壬氏也著手做了一些。

  但意外的是,竟连这样个性认真的文官都想要军师阁下的著作。

  「我从不知道军师阁下还善于文笔。」

  「文笔不重要。下官耳闻那位大人的文辞光是要解读就得费一番工夫。但是听说书中会收录汉太尉至今下过的围棋棋谱,绝对不容错过!」

  文官方才明明还哭丧著脸,现在又滔滔不绝起来了,还不动声色地贬低了一下罗汉。据说有些人一提到喜爱的事物就会无法自拔,看来对他来说就是围棋了。

  「我对围棋涉猎不深,不知道汉太尉棋艺竟如此高超?」

  马闪一副著实不解的神情。

  「岂止高超,在这社稷之中能赢过太尉的就只有当今圣上的棋师。」

  皇帝的棋师是棋圣。换言之,就是社稷当中围棋技艺最高超之人。

  壬氏也请棋师指导过几次,记不得最后赐教时棋师让了几子。

  「汉太尉的走法著实难以预测,完全猜不中他的下一步。能得知他的棋谱,对于嗜弈者而言可是求之不得的啊。」

  文官握紧拳头,两眼发亮。马闪把人压倒的内疚也减轻了些,松了口气。

  「不过,原来太尉终究仍是凡人,也有他围棋赢不过的对手啊。」

  马闪对军师阁下的看法也相当毒辣。虽然毒辣却是事实,壬氏听了也同意。

  「侍卫说这是什么话?下官的意思是就围棋而论,目前是棋师六胜四败略占上风。棋师专精此业,相较之下汉太尉好歹另有本业。」

  「……」

  「还有,下起将棋,国内无人能赢过他。」

  「……」

  还是不该把他当人看。

  「知道了。马闪,钱袋你有带著吗?」

  「咦!有。」

  马闪从怀里拿出钱袋。壬氏把钱袋放到文官手上。文官慌张地轮流看著壬氏与马闪。

  「马闪惊扰到你了。虽然不多,你就收下吧。」

  「呃,不,这、这怎么行……更何况这是马侍卫的——」

  很不巧,这并非马闪的钱袋。他只是替壬氏管钱,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壬氏不太清楚行情,不过以抚慰金而论应该够了。

  「还有,你右手应该很痛吧。当差就当到这里,去你想去的书肆吧。这些钱该够你买书了。」

  「呃,不,太多了。下官不能收这么多钱。」

  这家伙太老实了。乖乖收下不就没事了?

  既然如此,就换个说法吧。

  「你在说什么?不是只买一本,我的也要。还有剩钱的话,就替马闪也买一本。好了,快去,否则不是要售罄了?还是说我还得付你车马钱?」

  「不,不敢。是,下官这就去!」

  文官急忙离开书房。

  壬氏等听不见跑走的脚步声后,呼了口气。

  「马闪,不容分说就把人压在地上不太好吧?」

  「这,属下也并非有意……」

  马闪显得很歉疚。

  「好吧,也罢。没折断他的手,就表示你已经控制过力道了。」

  想到马闪本身的蛮力,文官的骨头就算粉碎骨折也不奇怪。就认同他已经有所进步了吧。

  「壬总管,属下对围棋并不感兴趣啊。」

  马闪是在问为什么要替自己也买一本。

  「这有什么,学起来总是不吃亏啊。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多少也会下点围棋。就算跟娶进门的妻子没话聊,下个围棋总能增进点感情吧。」

  他促狭地说。没想到马闪顿时羞红了脸。

  「这,没有的事。对、对方她——」

  马闪结结巴巴了半天后不说话了。「是怎么了?」壬氏偏著头回到公案前,不禁开始后悔。

  堆积如山的文书还多得是。现在想把帮忙的文官叫回来也不成了。

  数日后,宫廷里的每个角落,都回荡著摆棋子的丁丁声。

  壬氏在走向书房的路上,发现武官们在哨站下围棋。

  「蔚为风潮呢。」

  「是啊。」

  壬氏回答马闪的话。

  是什么引起了这股风潮,不用说也知道,就是怪人军师的著作。壬氏手上也有六本。

  至于为什么不只是托文官买来的一本,而是六本——

  『这是别人送的,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药铺姑娘猫猫附上一封短笺,送了这些书来。至于说到为什么会送来,其实并非出于善意,虽然教人伤心但事实如此,八成是在清仓。那个姑娘不可能去买怪人军师的著作,反正一定是军师硬寄了一堆给她。有时壬氏真想问她还记不记得日前那句话的意思。

  猫猫是怪人军师的女儿。本人似乎不愿认罗汉这个父亲,但连壬氏来看都觉得的确是父女。

  她光看到父亲就讨厌,一定很不想把那些礼物留在手边。

  壬氏不会觉得给文官的钱白给了,但他用不到六本同样的书。马闪已经有了,他想或许可以试著赠送给高顺、皇上与阿多看看。

  理由或许就这么单纯,也或许不是。药铺姑娘个性难对付又精明,最好当作她还有其他心思。

  壬氏一面想,一面不禁开始考虑是否有法子可以说动猫猫。他必须预先做好重重准备,让她无路可逃。壬氏想当个言出必行的男人。

  半路上又被女官们远远偷看,壬氏就这么抵达了书房。

  书房门口站著一名官员。他一注意到壬氏就开始慌张,往壬氏走来。

  「怎么了?」

  马闪代替壬氏做应对。

  「恕下官失礼,大人请看……」

  官员把一份文书悄悄递过来。马闪打开文书,眉毛跳了一下。

  壬氏一看见文书,便面无表情地走进书房。

  「把灾情一一禀告上来。」

  「是!」

  官员回去了。一有新的消息,他们应该会再派信使过来。

  走进书房后,壬氏长叹一口气。

  「终于来了啊。」

  文书的内容十分简洁。

  就是「蝗灾来袭」。

  小规模的害虫灾害已经有几件呈报上来。壬氏也看过了文书,只是都不是他该直接插手管的问题,于是便交给部下去做。

  目前灾情还不严重。不过……

  「收成低于三成啊。」

  这是严重的损失。一听说地点在西边的产粮地,壬氏的耳朵抖了一下。

  「以麦子的收获时期而言不会太慢了吗?」

  「并非麦子,是稻米。该地在大约二十年前,就开始进行大规模灌溉尝试种稻。反过来说,由于四周只有收成前的稻子,因此仅有部分地区被啃食,未与麦子的收割期重复堪称幸运。」

  一名爱好围棋的文官回答了壬氏的问题。这名男子单名一个静字,相当优秀,只可惜略嫌胆小。

  「也就是说从大河引水了?」

  这让壬氏想起,他听说过在大约二十年前,自己刚出生不久时,朝廷曾经主持过大规模的治水工程,看来似乎也同时进行了引水工程。

  「是。有部分地区做了此种尝试。从收成来说虽然比麦子稳定,但范围太广会影响到下流水域,于是取消了进一步的扩充。」

  静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大圈。

  二十年前是女皇当政。那位女中豪杰曾将许多出人意表的想法纳入政策,并付诸实行。

  壬氏看看画圈的地图。那里离京城不近也不远,有个四五天应该就能来回。

  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壬氏轮流看看随侍左右的马闪与神色不安的静。他并不想让公务愈积愈多,却也不能把忧心的问题搁著不管。

  壬氏很想发出呻吟,但憋住了。

  「……下、下官有一言。」

  静怯怯地举手。

  「怎么了?」

  壬氏尽可能维持住表情,看向了静。

  「恕、恕下官冒昧。但窃以为月君似乎太过事必躬亲。」

  「我自己很清楚。然而又能怎么做?总不能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听到壬氏这么说,静露出有些内疚的神情。

  「这、这话有点难以启齿……」

  静的眼睛看向别处,却仍继续说:

  「但其他官员有时会把事情交给部下……」

  「竟有人这样营私舞弊!」

  马闪往公案上一拍。「噫咿!」静浑身发抖。

  「什么人敢这样做?你知道是谁吧?」

  由于马闪开始咄咄逼问,壬氏委婉地制止他。

  「马闪,你吓著他了。不过,还是请你至少告诉我是谁在做这种事。」

  壬氏对静的说话口气虽然柔和,但一样不容拒绝。

  「呃,这……是汉太尉。」

  的确,若是军师阁下可以理解。可是静的脸上浮现著敷衍搪塞的表情。

  「我看还有其他人吧?」

  壬氏一把脸逼近过去,静的脸颊顿时飞红。他以为挑选的人都没有那方面喜好,看来把脸凑太近还是不行。壬氏摸摸脸上的伤。

  「皇、皇上也会……」

  「……」

  壬氏与马闪只能住口了。

  「这、这样够了吧?」

  静脸孔低垂,像是希望他们快快走开。但马闪似乎还是不满意。

  「你说谁能为皇上代劳?」

  他鼻孔喷著大气逼问——

  「是、是高侍卫!」

  「……」

  这下又只能住口了。

  「当然,印玺全是皇上一起盖的。只、只是,只要能多一个人居中整理文书,窃以为呈给月君的文书可以减少到三分之一。但凡给那人相应的职位,在裁量权上应该不成问题才是。」

  听到三分之一让壬氏不禁动心。然而国家大事不能交给随便一个心思不明的官员裁决。

  壬氏看看马闪。

  既然高顺都做了,若是儿子马闪也能代劳该有多好。但很遗憾地,这名男子不是做文书公务的料。他做事仔细却认真过度且不知变通,公务只会愈处理愈多。

  想要一个家世好又够忠心能帮助壬氏处理公务,而且心思灵巧能处理公务的部下,难道是一种奢求吗?

  「壬总管。」

  「怎么了?」

  「属下知道有一人擅长文书公务。」

  听到马闪如此说,壬氏睁大眼睛。

  「此话当真?你怎么会有机会结识文官?」

  「不,属下认识一个。此人是去年考中科举的进士,然而目前未任官职。」

  「……莫非是……」

  壬氏想到了一名人物。

  「是,正是马良。我说良哥哥您就知道了吧。」

  马良,看名字就知道,正是马字族人之一,马闪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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