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十一话 嬉戏与忧惧

  再过数日就是游园会了,玉叶正在房间里与侍女们一同检查衣裳。

  「玉叶娘娘,这衣裳好像还是素气了点?」

  樱花一边拿首饰搭配衣裳,一边偏著头。这是件红色衣裳,玉叶妃从嫔妃时代用的就是这颜色,但色彩有点暗。

  「是不是有点暗淡?」

  「搭配起宴席的配色刚刚好啦。更何况还得与皇上相衬呢。」

  正在为玉叶梳头的仕女长红娘回答道。不过她似乎也嫌色彩淡雅了点,放下梳子到更衣室去,拿了支簪子来,跟樱花拿著的首饰摆在一起。以前在后宫的时候,永远都得考虑到如何把其他嫔妃比下去。因此这些侍女的一项乐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遵守伦常的同时,思考如何在主子的打扮上加点玩心;但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

  「红娘侍女长,要把这个也戴上吗?」

  看到红娘拿来的簪子,樱花面有难色。

  「哎呀,有哪里奇怪吗?」

  「我也觉得好看,但之前参加皇太后的茶会时不是已经戴过了?那时候皇太后的侍女有在注意衣裳。」

  「那就不行了。」

  红娘把簪子放回去。

  基本上在大宴里穿过的衣裳,便不能再穿去赴宴了。只能将华美的装饰重新做过,降格为茶会等场合的简单华服。

  若是小件首饰还可以用个几次,但不能让人觉得这个娘娘戴来戴去就那几件。

  「然而就是素了点呢。」

  「就是呀。」

  两人呻吟了半天。玉叶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们的意见。

  「色彩姑且不论,最好能有个一看就让人印象深刻的饰物。例如大件的玉佩。」

  翡翠的话多得是,却跟这次的衣裳不大搭配。如果能有个更清澈透明,让人看得入神的玉石更好。

  「例如水晶。」

  或者是……

  「在西方打磨而成的金刚石。」

  「现在才开始找太难了。要是有的话,还能叫工匠赶工制作,不过金刚石加工起来可不容易呢。」

  金刚石很硬。它只会被金刚石刮伤,因此很难做精细切割。

  话虽如此,红娘还是打算找找看,于是再次前往更衣室。别人都说玉叶过得比其他嫔妃俭素,但好歹现在成了皇后。一两颗水晶还是有的。

  然而——

  「那就有点没意思了。」

  玉叶轻轻吐出舌头。

  自从出了后宫之后,能解闷的事情一下子变少了。跟孩子们一起过日子很快乐,皇上也会因为她是皇后而多方关照。他会尽量满足玉叶的需求,唯独最近的请求遭到了拒绝。

  若是那个试毒姑娘猫猫在这儿,好歹还能有点消遣的说。

  玉叶仍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早在还是个姑娘时就好奇心十足,如今依然故我。

  「既然要戴,当然要戴有趣点的。」

  玉叶嫣然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偷偷去拿一件东西。两名侍女没注意到玉叶去哪里拿了什么来。

  「红娘、樱花。」

  「是,娘娘有何吩咐?」

  两人即刻来到跟前,玉叶拿用布包著的石子给她们看。石子有三颗,是清澈无瑕的晶石,透明到能透视后方。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些水晶?」

  红娘显得很困惑。

  樱花却睁圆了眼,看看晶石又看看玉叶。见玉叶阖起一眼,她似乎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偷偷竖起大拇指作答,不让红娘瞧见。

  「我想做成这种形状。」

  玉叶走到桌边,拿起笔流畅地画了张简单的图。画的是一支既像酸浆,又像灯笼的簪子。她补充告诉两人想做成笼子状,好看得见里头的晶石,然后将晶石与画像交给樱花。

  「樱花,你现在就去请人做吧。」

  「玉叶娘娘,订做的事每次都是我——」

  红娘想拿走交给樱花的晶石,玉叶暗呼不妙,过去挡下了她。

  「偶尔就让樱花跑一趟嘛?樱花应该也知道怎么做才对。」

  「是这样没错。可是——玉叶娘娘,您是否在打什么主意?」

  「……」

  真敏锐,不愧是侍女长。自玉叶儿时就当褓姆照顾她到现在不是白做的。

  可是,如同红娘了解玉叶,玉叶也了解她。

  「——因为,我也不好总是依赖红娘一个人呀。」

  玉叶视线低垂,抬眼看著红娘。

  见到她这副模样,红娘正色道:

  「不,我会以玉叶娘娘的侍女长身分克尽职守的。」

  「可是,这样红娘岂不是不能嫁人?」

  「嫁人」二字一出,让红娘顿时变了表情,彷佛遭到雷击般大受冲击。

  「嫁、嫁人……」

  虽说红娘依然健康美丽,但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很多人都在十五上下到二十五岁之前成婚,红娘却已三十有二了。

  她待在后宫时,甚至想过即使是宦官也行,试著追求过高顺。顺便一提,她后来得知高顺并非宦官,但有个年长的悍妻,于是毫无留恋地打消了念头。

  「红娘什么事都能一个人做好。这样若是你不在了,我会变得什么都做不来。最起码得把差事分配给其他侍女才行。」

  红娘这般能干,其他郎君恐怕很难接近她。

  玉叶十四岁进入后宫时,决定让红娘也跟著她来。要进入后宫这种群魔殿堂,能干的侍女不可或缺。当时还有其他几名年长的侍女,但当玉叶受到皇上宠幸,开始有人要她的命时,她们就一个接著一个回乡去了。有人以结婚为由辞职,也有人因试毒而病倒。

  最后只剩下红娘与年纪尚轻的樱花等三姑娘。可以想见红娘必定是以此事为己任,从来不敢松懈。

  玉叶在女儿出生时曾暂时雇用奶娘,但她是沙漠大地土生土长的人,不知道别人是敌是友,于是从未请来新的侍女。

  就在那时,猫猫来当差了。

  那姑娘人在这里的时候乐趣真多。玉叶差点沉浸于回忆中,但现在不是怀念过去的时候。

  为了消愁解闷,玉叶必须尽全力骗过红娘。

  「爹以前也说过,总有一天得给红娘安排个好姻缘才行。」

  「玉袁老爷他……」

  红娘大受感动。

  玉叶没撒谎。父亲说过:「只要是红娘的孩子,无论是男儿或女儿都一定优秀。」他说虽然已来不及做个奶兄弟,不过她的孩子必定会为家中尽忠职守。

  「现在不同于以往,侍女也多了几个。你不用总是把担子揽在自己身上。」

  为了替东宫出生做准备,之前故乡送来了三名侍女。成为皇后之后就更多了。

  「我明白你心里不安。这儿虽不是后宫,但依然是女子的战场,将来之事难以预料。可是,你不再是孤独一人了。我要你多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好好过日子。」

  玉叶不禁佩服起自己的舌粲莲花。也许就是这种性格,才让她能在女子的战场中存活下来。

  「玉叶娘娘,您如此为我著想……」

  红娘眼里泛著泪光。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把爱蓝与贵园叫来。不知道那两个丫头能分担我多少差事。」

  红娘立刻鼓足了劲,离开了房间。

  她那侧脸就像情系郎君的少女般红润。

  「……」

  当房间里只剩玉叶一人时,她再次伸手去拿桌上的笔墨。

  不能把方才的话当成戏言了结。她决定修书给人在京城的玉袁,问问有没有什么好姻缘。

  「玉叶娘娘。」

  红娘竟然又折回来了,玉叶心里一惊,险些没把毛笔掉在地上。

  「怎么了?」

  玉叶一面故作镇定,一面悄悄观察谎话有没有穿帮。红娘的脸色不同于方才,有些苍白。黑羽站在房外,她的脸色也同样地苍白。

  「娘娘请看。」

  她递给玉叶一封书信。信折得整整齐齐,用蜜蜡封了口。封蜡盖有虞美人花的印章,但一半已经变形,看得出来是寄自远方。

  「……」

  玉叶曾看过这印章。不用署名她就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是、是兄长寄来……的。」

  方才的三寸不烂之舌变成了笨口拙舌。

  哥哥是父亲正室之子。玉叶的母亲是曾在西都民间献艺的舞伶,被父亲看中而生了玉叶。玉叶的红发与翡翠眼眸就是继承自母亲。

  兄妹之间年纪相差了二十岁以上,说成父女还比较贴切,但其中毫无对亲人的温情。

  『夷狄之子。』

  当玉叶变得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她开始躲著哥哥。同时也被哥哥的孩子们追著欺侮。

  父母轻视谁,孩子也轻视谁。

  她只能笑。她扬起嘴角,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露出笑脸。哭泣会让对方更高兴,发怒会让他们去告状说被玉叶欺负了。她只能带著笑脸度日。

  当父亲命令玉叶进入即位新帝的后宫时,她觉得这是大好机会。

  她心想,只要去到哥哥与他那些孩子碰不到的地方,一定会有许多好玩的事。

  虽然离开故乡令她伤心,但也有著极大的喜悦。

  玉叶撕开一半变形的封蜡。可能是请人代笔,信中文字以哥哥的字迹来说过于娟秀。

  「信里写了什么?」

  红娘的神情显得忧心忡忡。

  玉叶压抑住狂跳的心脏,掀起嘴角。你必须笑,我要你笑。

  「一开始就只是普通的季节寒暄。原来他还知道要敬重我三分呀。」

  一定是咬牙切齿地写的吧。毕竟他以前是那般排斥夷狄姬妾的女儿。

  父亲玉袁来到京城,西都应该已是哥哥的天下了。今后父亲想必会继续留在京城,由哥哥治理西都。

  玉叶另外还有几个哥哥,但其中最自命不凡的就是长兄。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会从京城招募人才辅佐长兄治政。据说其中还有一人曾为那汉太尉的部下。玉叶听说太尉是猫猫的父亲时大感惊讶,但同时也觉得不难理解。

  哥哥是个野心家。掌权者野心勃勃不是件坏事,但过了头就成了剧毒。

  而信上隐约可见新的野心。

  「似乎是想让女儿进入后宫。」

  辈分等于是玉叶的侄女。信上写她十六岁,但她不记得哥哥有这个年纪的女儿。

  要不就是妾室之女,要不就是从别处收的养女。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信里还附了一小张肖像画。

  「……」

  玉叶一声不吭地把画撕了。她明白被送入后宫的姑娘没有罪过,画中却透露出哥哥的企图心,令她无比厌恶。

  画中的姑娘有著红发绿眼。

  正是哥哥厌弃的夷狄,玉叶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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