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十五话 暴动

  火花哔剥哔剥地响。

  猫猫给炉灶添些麦秆。

  (家畜粪便可能还比较好用。)

  大概是出于好意,才把燃料从家畜粪便换成了麦秆吧。可是麦秆不像粪便是一整块,有时会被热风吹走。木柴或木炭要价昂贵,在西都难以购得。

  她用锅子煎药,浓缩了要做成药丸,但就是昏昏欲睡。

  (真的累了。)

  她觉得自己只是照常当差,但也知道为何会累成这样。

  真正疲倦的时候,不会发现自己有多累。要等到超过了疲倦的顶点,身体稍稍得到休息时才会整个累瘫。

  缺粮,缺药,缺营养。

  什么都缺。缺了什么就拿别的东西来代替补充,代用了之后又再找其他东西代用——

  罗半他哥在田里一下子高兴一下子忧愁。甘薯不敌夜里的寒冷,种不起来。他说还是决定种马铃薯。又说虽然甘薯叶枯了,但茎称为薯藤,可食。小麦则是栽培得很顺利。

  芽菜似乎已经慢慢用在施膳上了。小麦麸皮说是对治脚气有良效,于是加在面包里烤,但听说大家不爱吃。

  怪人军师不时会来别邸。猫猫决定以后都好心跟他礼貌性点个头。据雀的消息指出,怪人如果去跟着玉莺会造成严重后果。

  经过调查,西都各地都有使用石炭,包括冶铁厂以及烧陶窑。说是会有独特的臭味,一闻就知。两种设施据说都与玉袁有关。

  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

  害得猫猫一时没发现火花飘出烧着了备用的麦秆。难怪觉得怎么这么热,往旁一看竟然起火了。她急忙扑灭才没酿成大祸,但害得庸医为她担心,又被来拿药的天佑取笑得好惨。

  (不行不行。)

  火总是会在疏忽大意时烧得特别猛。

  她重新打起精神。

  而这里所说的火,不只是普通的火。

  第七十五天。

  事件发生了。

  夜半,猫猫被外头的吵闹声惊醒。她披件氅衣从窗户往外看,在中庭看到卫兵的身影。闪现的火光逐渐聚集,教人心里发毛。

  猫猫睁开睡迷糊的眼睛,立刻换了衣服。

  到了楼下,她看见李白早已起床,在那里待命。抱着枕头的庸医还穿着寝衣,大概是硬被李白给叫醒的。

  「发生什么事了?」

  猫猫向李白问个清楚。

  「我也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猜得到几种可能。」

  「比方说呢?」

  「呼咿~」

  耳边传来庸医睡昏头的梦话,她不予理会。

  「几日前,西寨传令兵来报,说夷狄大举进犯,袭击了粮仓。」

  「粮仓吗……那就是……」

  即使是不懂政事的猫猫,也猜得出几成。

  「对,就是千辛万苦到处筹措的储备粮食。」

  既然说是西寨,想必位处此地与砂欧的边界。

  「所以了,这几日来,上头那些高官都在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难怪觉得这阵子差事告了一段落,原来……」

  壬氏也没把她叫去。这就是所谓的暴风雨前的平静了。

  「就算想救济,眼下也没这余力。虽说靠壬大爷四处疏通关系,从各方送来了救济物资,但若是都被抢走就没意义了。于是他们商议解决对策,谈着谈着火药味就重了起来。」

  「您说的火药味是?」

  「就是开始说到要打仗了。」

  (我想也是——)

  食不果腹了就会袭击别人的土地。这是自古以来世人……不,是动物的必经之路。

  「可是,壬总管反对吧?」

  「对。然后,现在——」

  这时就听到外头一阵叫嚣。听得不甚清楚,但好像有听到「把皇弟交出来」几个字。

  「外头吵着要找不知民间疾苦的胆小皇弟殿下理论。」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猫猫也觉得只是早晚的问题。反而可以说拖得够久了。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猫猫能做的事情有限。她姑且先弄来一台农事用的板车,铺上一块垫子。

  然后,她拉着睡眼惺忪的庸医的手过来。

  「小、小姑娘,我还想睡……」

  猫猫拉着点头如捣蒜的庸医,让他坐上板车。幸亏他还没睡醒,搞不清楚状况。要是整个人清醒了,一定会吓得六神无主、大吵大闹。

  「医官大人,要睡就请您在这上头睡。」

  「嗯,嗯嗯……」

  庸医任由手脚露在板车外头,再次沉沉睡去。

  李白纳闷地看着整个过程。

  「这是怕医官大人来不及逃跑。就算真让他跑,也跑得不比缠足的后宫侍女快。」

  「也是,小姑娘也就算了,毕竟没法横抱着老叔走嘛。这么做或许是对的。」

  「可是,竟然想找皇族理论……」

  猫猫一面跟李白说话,一面把治伤药与白布条塞进佩囊。李白更是拿了油瓮过来。

  「要是在京城里这样做,主谋可是死路一条,共犯也要吃鞭子的。」

  「大概这就表示群情是真的太激动了。」

  民众现在是集体激动到行为失常了。

  「这下难办了。与其要我坐以待毙,我宁可先下手为强。」

  李白一面苦笑,一面撕下布条捆在棍子上。由于没有木柴能拿来当火把,他折断了椅子脚拿来用。不愧是武官,兵法必定学了不少。他只是不好战,不代表没本事。

  「只是,发生了这么明显的暴动,问题就出在当地的统治者身上了。」

  「您说得对。」

  猫猫不懂政事,但知道眼下这状况是滔天大祸。

  坦白讲,心脏扑通扑通地吵得她心烦,但是有李白担任护卫的安心感,与自己还得照顾庸医的责任感支撑她继续行动。

  「就算说是民众独断专行,至今置之不理的还是玉莺老爷。即使交出一、两个平头百姓的脑袋,以伤害皇族名誉的代价来说仍旧太便宜了。」

  这猫猫也明白。皇族与黎民的性命价值就是有着如此差异。

  「玉莺老爷摆明了一直在收买人心。就算壬大爷为人再怎么厚道,依然让人看不过去。即使大爷出面相劝,大伙儿也咽不下这口气。我看事情应该早就传到中央去了吧?」

  就连平素为人平和温顺的李白都这么想了,中央想必会更加愤恨不平。

  「……您说得对。不知玉叶后或玉袁国丈对此有何看法?」

  「一般来说应该会劝劝家里人才是。」

  「是应该会劝劝才对。」

  两人碍于身分立场,不能前来西都。但还是可以写信或派使者前来。

  而且除了壬氏与怪人军师之外,尚有一位高官来到此地。猫猫不认为那人会疏于与中央的联系。

  「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就是另一位待在西都的高官。」

  有听过几回名字,但她一如平素地忘了。

  「我看小姑娘就是一副不会记人名字或长相的样子。我想想,嗯嗯,我一下子好像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是个没啥存在感的人。」

  「李白大人还好意思说我?」

  「等我一下!记得应该是掌理祭祀的官员。」

  「既然是祭祀就是礼部……啊,是鲁……鲁侍郎!」

  猫猫总算想起人家叫什么了。

  「对,鲁侍郎。就相信那位老爷已经在设法解决了吧。」

  「还说信不信,现在就已经发生暴动了呀。」

  「是没错。」

  两人正在叹气时,只听见一声巨响。难道是蜂拥而至的百姓想硬闯别邸?

  「这该怎么办呢?」

  猫猫若是看到伤患也愿意帮忙治疗,但得先顾好自身安全才行。要是有个万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点燃赶制的火把丢出去。

  (实在不太想这么做,但为了自保无可奈何。)

  正在思忖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靠近他们。

  猫猫与李白准备迎战。

  「猫猫姑娘——你在吗?」

  原来是雀。

  「需要我解释目前的状况吗——?」

  「有劳雀姊了。」

  雀讲话声调还是一样轻松自在。手里拿着旗子。

  「民众化作暴徒找上门来了。一如之前所料,感觉就像是累积已久的怨气爆发了。他们大声喊着要月君滚出去,或是出来面对。」

  「是,我大致能够想像。都听见了。」

  「然后呢,我想两位刚才应该有听见一声巨响。」

  「听见了。」

  「那是玉莺老爷来了。」

  猫猫连忙一把抓住装有医疗器具的佩囊。

  「放心,玉莺老爷还不至于会对皇族出手,但事情的发展很有意思喔。」

  「雀姊所说的有意思,感觉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总之你们来看看吧。」

  猫猫照着雀说的来到外头。李白也跟来了。

  「那医官大人呢?」

  「嗯,就把他也带上好了~」

  雀懒洋洋地推板车。她频频给李白使眼神,于是李白跟她换手。

  来到外头,便听见一阵嘹亮的男声。

  「各位乡亲,可知各位面前的这位月君为西都百姓付出了多大心力?」

  民众顿时议论纷纷。

  「用来施膳的米粮都是月君远从中央带来的。我们现在能不用挨饿,都得感谢月君仁慈!不收钱的病坊也是月君的安排,有去过的乡亲都知道吧。」

  (这是在干什么?)

  如果声音来自壬氏的自己人还能理解,但就猫猫听起来像是玉莺的声音。嗓门宽阔洪亮,真的就像是戏子在说台词。

  猫猫加快脚步。必须靠得更近才看得见,但靠太近又有危险。她东张西望,想找个视野开阔的位置。

  「猫猫姑娘,猫猫姑娘。」

  雀爬到树上向她招手。猫猫也学她往树上爬。

  「别摔下来啊!」

  李白推着载庸医的板车,看着她爬树。

  爬到树上,整个状况便尽收眼底。

  壬氏背后站着马闪。玉莺站在壬氏面前,挡在他与民众之间。周围就像簇拥着舞台那样,挤满了围观的民众。

  「最早对蝗灾做出因应的也是月君。我也已经尽力救灾,但受灾情形能控制在目前这个程度,全都得感谢月君英明。中央之所以立刻送来救灾物资,也是因为月君人在西都。各位乡亲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

  这是在做什么?猫猫心想此人也太会见风转舵了。至今抢尽壬氏功劳的男子,现在才来赞扬壬氏的所作所为,在这种场合晓谕民众。

  而且,这是壬氏初次在西都民众面前亮相。若是高官权贵还另当别论,壬氏应该从未在这么多平民百姓面前露过面。凛然难犯的身姿与天仙似的容貌,对西都百姓一样管用。可以看到好几名女子如痴如醉地望着他。

  (平常他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谦虚辞让……)

  但这些的确都是壬氏的作为,没有理由否认。要说谁有资格向壬氏抱怨,恐怕只有搏命踏上灭蝗之旅的罗半他哥吧。

  附带一提,罗半他哥成了从别邸内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之一。由于整个人实在太平凡无奇,要不是手里拿着铁锹,猫猫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拿着那个似乎是万一暴动发生的话可用来护身,但就没有比铁锹更像样的东西了吗?看起来反而像是农民起义的一分子。

  玉莺的声音相当嘹亮。与其说是演讲,看起来更像演戏。民众看着玉莺这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

  但是,当中也有人举手想说话。

  「皇、皇弟殿下怎知蝗灾要发生了?不、不就是殿下带来的吗?」

  与这个问题相呼应,一些人连声喊着「就是啊,就是啊」。

  (这很难解释。)

  换作是罗半,大概会提出过去数年的统计结果、气候以及周边地区的虫害等纪录做解释吧。可是,无论握有多悉心调查的案卷档册,会看数字的人并不多。百姓听不懂,就不可能心服口服。

  壬氏向前踏出一步。

  「这就让我来说明吧。我在京城卜卦,见西方有凶兆。近年来,西都让玉字一族治理得繁荣昌盛,我认为能想到的灾害就是蝗灾了。」

  皇弟亲自向百姓开口,让民众为之哗然。悦耳的嗓音依然不变,只是在这里玉莺的嗓门能传得更远。

  (卜卦啊。)

  莫非带主掌祭祀的鲁侍郎一同前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农作物或近年的虫害数字出来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能理解。说成占卜反而能得到较多民众的理解。

  (既然有人相信迷信,用迷信安抚他们就是了吧。)

  猫猫觉得这么做有道理,但随即发现这是做错了。玉莺的表情像是早就等着壬氏说出这番话。

  「正是如此。我等现在最需要的,便是月君的力量。」

  玉莺向民众振臂疾呼。

  「有了上天之人通于天意,西都的光明未来……不,是戌西州的繁荣富庶将指日可待,各位说是不是?」

  玉莺这番话让民众喧噪起来。刚才还敌视壬氏的那些人,这会儿都转怒为喜,对年轻皇弟投以期待的目光。尽管也有很多人仍然面带不满之色,但不到高声主张的地步。

  「我等必恭请月君主祭,各位说对不对!」

  玉莺很擅长煽动群众的情绪。民众举手呼应。

  「哎呀——竟然来这招。」

  雀像是心有不满。

  「月君原本带着鲁侍郎来就是为了行祭祀之事,大概会回答……」

  雀还没说出答案,壬氏先有了动作。

  「好。」

  壬氏应允了此事。这事没别的选择,举行祭礼原本就是预定的事项之一,只是因为蝗灾而延期。但是——

  玉莺笑了。是一种愉快明朗,就好像胜券在握般,带点傲慢神态的笑脸。然后他说了:

  「那么,让我们祈求上天保佑戌西州蓬勃发展吧!您愿意祭告上天,消灭来自西方的灾厄吧?」

  壬氏表情不变。但是服侍左右的亲信想必都能看出,他的神色当中带有自觉走错了一步的焦虑。

  尽管四下一片漆黑、位置又远,就连猫猫也确定他就是这种表情。

  「说得没错!」

  民众当中有人大声说了。

  「真要说起来,把虫子来袭怪到月君身上又能怎样?怎么可能是月君把虫子带来的?虫子是从哪儿来的?西方嘛,是从比咱们这儿更远的西方来的。」

  「就是啊,就是啊。」

  民众表示同意。

  猫猫听不太懂,但这句话似乎有笑点。西都百姓都在小声窃笑。

  「正是如此。真要追究的话,错也不在月君,而是在受任治理西都的我,不是吗?所以,请月君恕罪。任何人对贵为帝子龙孙的月君有所冒犯,都是我的责任。」

  玉莺转向壬氏,猛地低头致歉。

  「老天爷啊。」

  雀一脸为难。

  「然后,如果要追究未能防范蝗灾的责任,现在代表家父玉袁治理此地的我难辞其咎。让百姓挨饿,罪责在我。各位,是我对不起你们。」

  玉莺也对民众低头赔罪。

  「玉莺老爷!请快快抬起头来。」

  「就是啊,一切都是我们擅作主张。玉莺老爷何罪之有?」

  民众想让玉莺抬起头来。

  猫猫觉得舞台就在这时换了场面。

  刚才还担当主角的壬氏,此时戏份都被玉莺占去了。

  「……说得对,皇弟殿下没有任何过错。」

  「要怪就该怪把虫子送来的那些西方人!」

  「没错,岂止如此,他们还抢我们的粮咧!」

  民众又再次喊着「就是啊,就是啊」。

  玉莺说过是「来自西方的灾厄」。猫猫以为他说的是蝗灾。然而——

  (这,怎么回事……)

  民众愤怒的对象,从蝗灾变成了西方国度。与戌西州西陲相邻的国家,便是砂欧。

  「这下燃起了另一种火苗了。」

  雀眼神冰冷。

  「另一种火苗……」

  「真是了不起啊。才在猜想背后有鬼,原来至今的闹剧全都跟这一刻环环相扣啊。」

  「什么闹剧?」

  雀转动手指,一只鸽子从她手里蹦了出来。

  「之所以请来月君与军师大人、刻意对月君无礼,又对民众灌输负面印象,都是为了这一刻做的算计啦。要是万一连送养女入后宫都是早就算好的,只能说真是好心机唷。」

  鸽子离开雀的手心,拍拍翅膀飞去。

  「饶不过西方那些人!」

  「把粮食抢回来!」

  「讨伐夷狄!」

  民众握拳朝天。刚才还冲着来自中央的皇族释放的杀机,现在全转移到了别的对象上。

  「罗汉大人说过他正在努力成为武生,看来演起配角一样行啊。说不定配角反而演得更好呢。」

  「雀姊此话何意?」

  「就是说,这里便是玉莺老爷布置的舞台。而月君就在不期然的状况下被拱上舞台,甚至还被迫饰演主角。对皇族的冒犯当众谢罪一笔勾销,与民众之间的误会也涣然冰释。不只如此,还有一位锋芒内敛又如戏子般容貌秀美的男子站在台上呢~不过以目前这情况来说,比较像是与玉莺老爷两人同台演出就是了。」

  猫猫明白雀的意思了。玉莺让皇弟与西都代理领主扮演主角,再将异邦人设定为反派。自己不说什么断定的话,只是诱使群众产生这种想法。

  「壬总管如果现在出言否定呢?」

  「……办得到吗?现在可是被刚刚气氛还一触即发的民众大举包围着。而且自己这边还有不堪一击的弱者呢。月君没有说错什么,玉莺老爷也没妖言惑众。只不过是民众此时已经把注意力从『蝗虫』转向『抢了储备米粮的异邦人』那边去了。」

  猫猫知道雀想对她说什么了。

  「不弄脏自己的手,也不用挟持谁,手里就握有人质了。真是会使脑筋。」

  雀不住点头,像是对一切了然于心。

  果不其然,壬氏虽然开口了,但没有明确否认任何事情。

  只告诉民众即将举行祭祀,祓除灾害。

  壬氏讲话向来是这么四平八稳,但不足以用来彻底解开民众的误会。

  猫猫吞吞口水,看着雀说:

  「……那么玉莺的目的是……」

  猫猫已经把该有的尊称给忘了。

  「假如说他的确正在努力成为武生,那么舞台或许并不在西都喔。」

  雀往更遥远的西方望去。

  「大概是有某些理由让他就是想跟西国砂欧开打吧,不单只为了政治利益。」

  猫猫也望向西方天空。

  在那遥远的他方有着砂欧,以及北亚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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