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战场上,紫困惑着。
——我们压制着对方。
单方面地。
但她却觉得不舒服。不理解自己在这战场上的职能。本打算跟往常一样战斗:虽然是进攻的一方,意识要说的话却是集中在防御上面,将伤亡抑制在最小限度地一点点推进战线。本打算稳扎稳打的。然而。
“后退20米。”
不时会收到直截了当的指示。
那指示是子弹蚁发来的,指挥的无疑应该是蛇。紫在不明白意图的情况下,遵照指示让自己率领的七个人行动。自己这边后退的话,敌人当然会压上来。然后从侧翼飞来了射击。那光线击溃了敌人。
——我只是一枚棋子。
完全没有任何自由地、被只身一人的玩家操控着的棋子。这想像恐怕就是实际情况吧。在这个战场上,能真正称为玩家的只有蛇一个,其他的全都是供其任意操控的部件吧。不止是自己这边,连对方也是。就像是小孩子出于好玩、一个人充当黑白两方下着黑白棋、然后让喜欢的颜色单方面胜利一样,不自然地、只有战果一味堆积着。
回想起来,这场战斗从准备开始就很异常了。
收到集合的指示是在30分钟前。5分钟后人员集结完毕,从子弹蚁口中听到了作战计划。——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作战计划。紫他们被要求仅仅按照指示行动。关于这一点,进行过仔细的确认。
“和两点钟方向的敌人交战七秒钟。那之后,向五点钟方向后退。”
对于子弹蚁的这句话,紫回应道:
“等等,太刀町现在往前突出得太多了。”
但子弹蚁的声音没有动摇。
“已经预料到了。由这边直接下达指示给她。很快就会收到了。”
对话期间,战斗也在进行着。
这和至今为止经历过的任何战斗都不同。说到底,谁都不像在战斗,而是像在一直表演已经写好了脚本的故事一样。
就在听人念过的那部分脚本演完之前,又听到了子弹蚁的声音。
“20秒内请随意。”
对于这一指示,紫苦笑起来。
今天的战斗并没有危机感。
但,如果真的可以随意行动的话,她现在就想从这里逃走。
******
“顺利吗?”
听到Nickel这么问,子弹蚁皱起了脸。
“非常顺利。”
过于顺利了,反而导致恐惧一味积蓄。
她在心里对Water问道:
——您接受蛇真的好吗?
子弹蚁还不太了解蛇。“蛇是现存于Nickel体内的超越性的事物”——就算能听懂这句话,不了解的还是不了解。但。
——蛇很危险。
看着手上的资料,子弹蚁这样想道。
因为,他从这场战斗开始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战况完全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发展。
根本不是聪明或者料事准确这种程度。
——蛇肯定一开始就知道了所有的结果。
依靠这种东西,总觉得。
这场战斗实在太轻松了,仿佛杀人和死亡这些东西都失去了意义一样。
******
10分钟里,平稳之国的17个人死了。
大概每35秒就出现一名战死者。
第一个死的是Mugi(ムギ)。周围的人大多觉得她属于乐观的类型,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她也有缺乏自信的一面,习惯靠谄笑来逃避。Mugi自己也很讨厌这种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嘿嘿嘿”的笑声。
下一个死的是BlueNote(ブルーノートだ)。旁人认为他不懂礼貌,但他本人觉得自己只是直性子。虽然说话难听,但因为性格外向,朋友很多。第一个为了救助被打中的Mugi而跳出来的就是BlueNote,而他也同样被击中并死去了。
Hume(ヒューム)身材微胖,总被评价为是慢性子的家伙。实际上,日常生活中他确实显得很悠闲,不管被怎么说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作为其背景的,是他对自己的战斗技术有着很深的自负。Hume虽然没有大的战果值得一提,但战斗很灵活,自己部队的平衡性保持得很好。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为了重整因Mugi和BlueNote的战死而紊乱的战况,稍微勉强了一下。
浅海爱好慢跑。这是他来架见崎以前就有的习惯,现在也保持着。他倾向于顽固地维持自己的日常作风来转移对恐惧的注意力,在今天的战场上也是这样。明显被压制了却仍然努力表现得跟往常一样的他,在旁人看来很冷静,但正因如此才没能在应该撤退的时候撤退。
蛇的做法始终如一。
从容易击溃的地方开始击溃,然后将这崩坏扩大。在敌军的什么地方施加什么样的力量可以产生龟裂、以及使龟裂变大,他对此非常清楚。
继Crown(クラウン)死去之后,数珠丸也死了。不远处的地方,Big(ビゴ)和HighLand(ハイランダー)也死了。
Terror(テロル)这个男人虽然粗鲁,实际上却是个胆小鬼。在只有同伴不断死去的战场上,他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处于混乱之中。Coriolis(コリオリ)和TodoHunter(トドハンター)很冷静。两人都喜欢物理。为了重整逐渐变得不利的战况,两人想让部队后退,但在周围按照他们的意图行动前就被打中了脑袋。平稳之国的部队就这么混乱了。
世创部对陷入动摇的平稳部队的攻击,在旁人看来就像混战一样。但实际上,混乱的只有平稳而已。世创部忠实地遵照着蛇的指示行动,逐一收割着敌兵——蛇从一开始就只让己方部队做能够做到的事情。能登、Nitro(ナイトロ)、三味猫、玉摇(たまゆら)、Cassata(カッサータ)。出现战死者的速度稍稍加快了。
而西蒙下定决心把指挥权让给香屋步,是在第17个人——童乱的死讯传来的时候。
——2——
童乱死了。
西蒙本来认为她会成为下一名圣骑士。
童乱是个优秀的强化士,过去曾作为平稳王牌高路木的右手,从他那里接受了战斗的训练。她是个战斗很冷静的女性,擅长控制战场的要害之处,只论战斗的话资质说不定能超过高路木。童乱之所以至今都没能成为部队会长,并不是因为她的战斗能力或者在战场上的表现受到质疑,仅仅是出于组织整体运营的方便而已。
说得极端一点,童乱与Water类似。童乱拥有能掌握人心的“某样东西”。像领袖魅力一样的东西。感觉如果让她率领部队的话,那些成员将不是效忠组织、而是爱着童乱。这当然不是西蒙想要的。
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没法再拘泥于这种事情了。
平稳之国被逼到了绝路,因此渴求英雄,渴求能在战场上鼓舞士气、能让人相信其胜利的人才。所以,西蒙对月生还有童乱抱有期待。然而,现在两个人都死了。
“为什么童乱会死?”
真是愚蠢的问题——虽然明白,西蒙还是向检索士这样确认道。
“详细情况不清楚。但——”
检索士——爱丽丝说到这里停住了。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吧。但最终,她只是简单地回答道:
“恐怕是中了流弹。”
这种事怎么可能。
童乱是优秀的强化士。拥有充足的点数。高点数的强化士很结实。因为一次侥幸的攻击而殒命是不可想像的。今天的战场简直是疯了。
——这样下去的话。
平稳之国会败北。平稳的所有公会都会消失。不是在未来。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发生,已经逼到了鼻子尖了。
西蒙几乎无意识地环视着周围,空洞游移的视线寻找着某样能紧紧抓住的、稳固的东西。然后,仍然是无意识地,他的目光在一名少年身上停下了。
——香屋步。
他正待在教会礼拜堂的角落里,浅坐在一张硬木长椅上,仿佛乞求神明原谅般地低着头,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
“香屋君。”
西蒙向他呼唤道。
“现在这种处境,平稳之国还能重新振作起来吗?”
香屋用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容望了过来。
他直直地盯着西蒙,吸了一口气,喊道:
“逃跑吧——”
香屋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和声音都发着抖,仿佛冻僵了一样。
他颤抖着喊道:
“现在就把所有人从战场上撤回来吧。明明我一直在说,不能正面对抗蛇,为什么还要打?赶快跑吧——”
西蒙仍然不觉得香屋步靠得住。他因激动而声音变调,看上去只是个无力的少年。
——能相信吗?
这种家伙。这种懦弱的家伙。
但,西蒙没有从香屋身上移开目光。
“现在立刻跟部队会长联络——”
声音还是颤抖着,香屋这样说道。
西蒙看向爱丽丝。她微微点了点头。
“跟谁通话?”
现在,站在前线的部队会长有三个人。Hololo,Ewin,玛卡龙。尤里本来也是部队会长,但因为食物问题那件事,数据上加入了总部。
香屋回答道:
“所有人。我一发出信号,大家就一起逃回这里。”
西蒙忍不住问道:
“逃了之后呢?”
敌人会打到这里来。——不,连这种问题都不是。逃跑的士兵很容易狩猎。从背后受到攻击的话,部队会被撕成碎片。
但,香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来阻止蛇。不会再让谁死了。”
然后,他又简短地补充了一句“赶快”。
******
——比预想的早一些啊。
尤里这样想着。
本来还觉得西蒙说不定会再顽抗一下,磨磨蹭蹭地让平稳的伤亡进一步扩大。
而实际上,终端上已经传来了香屋的声音。
“我来消耗蛇剩下的时间。”
蛇。其他的部队会长——Hololo还有Ewin他们大概听不懂吧。
香屋用颤抖的声音继续道:
“请所有人在我发出信号的同时撤退到教会。尤里,只有您上前——”
听到这句话,尤里准确地理解了自己的任务。然后,他向自己带到战场上来的四个人——Tallyho、Kido、马渊、风筝作出了指示。
“——就是这样了。照做吧。”
战场上,容易大意死去的成员会被落在后面。但是,多少无视一些损伤的话,只要靠着包括尤里在内的这五个人就能跟蛇的部队一战。
——不过,我没必要在这里出牌。
只有“消灭蛇”的时候才需要攻上前。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
“但是,您呢?”
尤里苦笑起来。
“从至今为止的战斗来看,很明显吧?蛇的目标是狩猎弱者。”
没有做好确实打倒较强玩家的准备。——当然,蛇本人行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操纵着Nickel身体的蛇相当棘手。但另一方面,蛇也像被套住了脖子一样。如果Nickel拿到了终端,就能靠烟雾镜的能力发动例外消去。即使是在干扰浓密的战场上,也只要有个10秒钟就能实现了。
“这里还不是我需要害怕的战场。”
被这样告知后,Kido退开了。
——好了。
尤里在心中轻声说道。
——还有102秒。
只要香屋步消耗掉蛇这么多时间,决定性的胜机就会到来。
到了那个时候,蛇将会从架见崎消失。
******
战场后方停着的深青色轿车的后座上,Nickel“唔嗯”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立场呢?
战斗似乎相当有利地推进着。今天大概不会遇上生命危险了吧。但要追求Nickel个人的胜利的话,应该从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着手呢?
——真想跟蛇说一次话啊。
应该在自己体内的蛇。明明这么近,却连面都见不到。怎样才能跟蛇交涉呢。
正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子弹蚁说话了。
“尤里过来了。”
光是听到那个名字,背肌就颤抖起来。对于Nickel来说,尤里在“不想与之战斗”的排行榜上是堂堂正正的第一名。虽然一般来想现在恐怕是白猫威胁更大,但还是尤里这个名字更让人绝望。简单来说,下跪的话白猫可能还会原谅你,尤里却绝不会。他决定要杀的对象是一定会杀的。
——这真是让人想逃跑的情况啊。
Nickel正打算这么说。
但就在那之前,有了一种站立晕眩般的感觉。就像在极度困倦却必须保持清醒的时候,意识仅仅一瞬间败给了睡魔一样:昏昏沉沉地失去知觉,随即又伴着些微惊讶醒来。视野有些摇晃。
子弹蚁再次开口道:
“跟指示的一样。离完成还有12秒。接下来呢?”
“到底是——”
在说什么?
但就在这句话说完之前,意识再次闪跳了。
“明白了。”
听着子弹蚁的声音,Nickel想道。
——蛇。
恐怕它刚才出现了,对子弹蚁简单作了指示。
这么说的话,虽然Nickel在蛇出现的时候会失去意识,但蛇即使是现在在Nickel体内的状态下,也能听见子弹蚁的声音。不然,对话不可能成立。
——蛇现在有五感中的哪几种呢?
只有听觉吗。视觉也有效吗。还是比这更多吗。
无论如何,这样的话就有跟蛇交涉的余地。比如,给蛇写张便条然后Nickel自己看,蛇应该就能知道内容。
而如果能将蛇拉拢为同伴的话,说不定就能从这架见崎中胜出。
******
“逃跑吧,走直线——”
香屋步这样说道。
听到终端上传来的这个声音,尤里悠闲地在战场上迈出了步子。周围没有敌人的身影。
尤里的“多米诺的指尖”,其广域洗脑能力对弱者具有压倒性的威力。而这里的弱者,指的是架见崎中除了前十名外的所有人。因此,对方无法靠近。
——虽说如此,这并不具有我自身的安全之外的意义。
就世创部而言,只不过是战场上出现了尤里这一障碍物而已。尤里一个人很难截住几十名敌人。
对方的统率足够充分的话,完全可以绕过尤里,追击逃走的平稳部队。不如说,没道理不这么做。尤里向前移动了,但这点动作也就能拖延敌人几十秒吧。
——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就是了。
怎么样?香屋君。
他有更切实的主意可以消耗蛇的时间吗。有某种方法让逃走的平稳部队全部平安到达教会吗。甚至能钻那个蛇的空子?这样的方案真的存在吗。
尤里停下脚步,抬头望天。
八月的架见崎漫长的白昼正渐渐转为黄昏。即使是尤里,看着黄昏的天空也不免有些伤感。只有天空明亮、暗色从地面涌起的这个时刻,就像一件不值钱的古旧品一样,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尤里还没有作为尤里完成时的事情。还是个瘦得像根棍子的少年时的事情。
——香屋君。
你说不定和那个时候的我很像。没来由地这样想着,尤里苦笑起来。“没来由”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只是自己对那个来由没有自觉而已吧。
——你要怎么跟蛇战斗?
蛇肯定还有差不多100秒的漫长时间。
香屋步的任务就是消耗掉这段时间。他自己这么宣言了。而如果他能顺利削减蛇的时间,尤里就能将蛇从架见崎消除。为此,尤里一个人留在了战场上。
香屋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吗?这并不简单。不过,至少,他应该有某种计划吧。那虽然是个一味颤抖的少年,但却有着某种特别的东西。某种在尤里的思考方程式之外的东西。
尤里试着想像“自己会怎样消耗蛇的时间”。
计划是有的:每牺牲一名还算用得上的人才是5秒钟,20人左右的伤亡就能消耗蛇100秒的时间。
但这计划只限于蛇有意战斗的情况。如果对方判断“今天的战果已经够了”、放弃战斗的话,自己这边是没法穷追的。靠着绵津见部队的全灭和尤里自己的战斗、好不容易削减的蛇的时间,又会随着循环的到来而恢复原状。
——所以,在这战场上,王道的指挥是不行的。
必须偏离部队与部队、力量与力量相碰撞的路线,踏入更加混沌的地方。
然后,仅仅攻其一点。
——香屋君。你拥有比我更好的资质。
换句话说,尤里期待同伴发挥比自己更大的作用。
尽管明白那是终将在不远的未来跟自己相互背叛的存在。尽管知道那是终会与自己相互觊觎性命的对手。
——啊。原来如此。
相信同伴真是件可怕的事。
对尤里来说,这样的恐惧也是未曾体验过的事物。
——3——
“从香屋步那里打来了电话。”
子弹蚁这样说道。
Nickel知道那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蛇似乎没有浮现到表面上来。
“接通了。”
子弹蚁把终端递了过来。
从中传出的是个少年的声音。
“初次见面,蛇。我是香屋步,是Toma——冬间美咲的朋友。”
软弱、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可靠的声音。
——他能在架见崎取得地位一定很不容易吧。
Nickel这样想着。
居于人上,需要的不是言语本身,而是其载体——表情和声音。如果没有更加物理的说服力,那你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听。然而,香屋步这名少年现在正代表平稳之国向蛇说话。这是相当值得骄傲的事情。
香屋继续道:
“我想要消耗您的时间。还剩多久?恐怕是100秒左右吧。长得简直不讲道理的时间。目前为止,我们这边已经死了51个人。即使如此,耗掉的时间也就80秒左右——这种事,不能继续下去了。”
这次通话没有影像。
但Nickel总觉得,少年似乎在终端的另一边笑着。
或许是他微弱的呼吸声让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脸上浮现出的,肯定是不自然的笑容吧。仅仅是在逞强的、在战场上忘了平常心的人所浮现出的笑容。仿佛只是为了逃避恐惧一般。然而与此相反,他的声音却包含着确实的自信。
那声音以其奇妙的平衡混合了恐惧、自暴自弃和自信。香屋步用这样的声音说道:
“所以,蛇,来谈谈吧。对您来说,战场上的100秒一定是荒谬般地悠长吧。但,对话就不一样了。区区100秒。就算全用上,我们的讨论也很难进行到最后。”
纯粹出于好奇心,Nickel问道:
“但蛇没有跟你对话的理由吧。你到底打算怎么把它拖出来呢?”
香屋步回答了。
或者说,终归只是在向蛇宣告吧。
“我对冬间诚之死的真相有某种假说。从现在开始,如果我们组织的任何一个人死了的话,我就把这个假说全讲出来。”
然后,紧接着。
Nickel失去了意识。
******
这个时候,香屋正待在为代言者准备的教会房间里。
除他外,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秋穗和Ryama。因为是不太想让别人听到的话题,所以人数控制在了最小限度。
“我对冬间诚之死的真相有某种假说。从现在开始,如果我们组织的任何一个人死了的话,我就把这个假说全讲出来。”
这句话应该能阻止蛇的行动。
自己这边就像是抓了人质、占据了某个地方的罪犯一样。没有余裕,混乱不堪,再有什么烦心事发生的话随时都可能开枪。所以,对方会很慎重。至少暂时不会把自己这边逼得更紧。
“但是,蛇。如果您跟我谈话,我就把这个假说埋在心里。”
香屋这样说着,眼睛看向手里的笔记。
蛇文件里重要的一页。
凭借至今为止获得的信息,香屋已经破解了那一页上涂黑部分的大半。
写出来是这样的:
隐瞒冬间诚之死的真相。
我判断,这对于冬间美咲的精神安定是必要的。
Aporia股份有限公司对17岁的冬间美咲合计使用了24次Aporia,对她8到15岁的记忆恣意地引发了■■■■。
因为青蛙也对这一决定表示赞成,可以认为不用担忧。暂时安心也没问题。
关于仅剩的一处涂黑,也已经有了某种推测。
而这,恐怕不是Toma的弱点,而是蛇的弱点。
——因为,蛇爱着Toma。
就算本人不将那感情认同为爱。就算蛇根本连自己拥有感情都不认同。尽管如此,蛇仍然像爱着Toma一样行动。就如产生他时的设定一样。
终端上传来的声音仍然是Nickel的。但就像抹掉了所有感情一样平坦。蛇。
“向架见崎运营委员会提出异议。他的发言应当成为规制对象。”
香屋笑了。
——错了。
被认为是绝对性的存在的蛇,第一次因明显的失招而花费了时间。
向运营发言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蛇文件本身就是运营应该已经检阅放行了的。虽然不明白青蛙的打算,但它允许了自己这边把“冬间诚之死的真相”加入手牌。
蛇的这一失误,意味着他并非全能。不管对架见崎、还有在这里居住着并战斗的AI们了解得再详细,蛇还是有不知道的东西。
和自己同等的存在,以及现实中存在的人类。
也就是说,它对于青蛙和银缘——樱木秀次郎的想法,并不能完全追踪。
而加入了不确定要素的话,完全而详细的演算就无法成立。
蛇接着说道:
“关于冬间诚的死,真相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将此纳入架见崎的模拟,违反了Aporia的个人隐私政策。”
香屋明白蛇的想法。
由于第一句发言被无视了,他放弃了对青蛙的说服,接着打算夺走自己这边的牌。也就是说,他打算不管自己这边说什么,都主张“全是没有根据的胡说八道”,现在正为此而做准备。
——向谁主张?
那还用说。当然是向爱着的仅仅一名少女主张。
香屋颤抖着笑了。
“话不是挺多嘛。不惜花费宝贵的时间。”
蛇没有回应这句话。
但他是不可能继续无视香屋的。
蛇已经坐在了桌子上,抛出的议论将是他不得不反驳的。因为,Toma肯定会旁听这通电话。
香屋继续对蛇说道:
“您知道混浊现象吗?”
香屋直到最近为止都不知道。
而樱木秀次郎向香屋传达了这件事。
那份情报——《Water与Biscuit的冒险》的DVD所追加的特别影像内的大量新闻报道,对于架见崎明显是超出常规的。因为,那里写着伴随Aporia的诞生而出现的各种问题。换句话说,樱木秀次郎想要向架见崎的居民传达“现实”的情况。
对香屋来说,那些情报大多没有意义。早就从Toma那里听过的已知情报占了大半。
但,只有一条。
只有混浊现象这一条,是未知的情报。
——樱木先生大概并没有把重点放在混浊现象上。
想来只是为了补充说明Aporia所具有的问题而举的例子之一而已。但由于蛇文件,这个词获得了重要的意义。
混浊现象指的是“Aporia世界记忆与现实记忆”的混淆。假想世界里过于真实的记忆干涉、扭曲了现实的记忆。
将这个词填进蛇文件的涂黑处的话,就是这样:
Aporia股份有限公司对17岁的冬间美咲合计使用了24次Aporia,对她8到15岁的记忆恣意地引发了混浊现象。
Toma的记忆是现实与假想世界的混合。
——为了什么?
恐怕,是为了夺走她在现实中的某段记忆。
关于冬间诚之死的记忆。
******
Toma当然在听着两人的对话。
——混浊现象。
这个词本身记得是听过的。现实世界中不时会在电视新闻或者网络文章里被提到。
但是不明白,为什么香屋现在要提这个?那家伙到底对蛇挑起了怎样的战斗?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黑焦这样问道。
Toma轻轻在嘴边竖起食指作为回应。一半是因为没法当场说清。另一半是因为想在香屋和蛇的对话上集中精力,希望他保持安静。
她轻轻闭上眼睛,意识集中在听觉上。
下一句话等了好久都没听到。想来这也是当然的。蛇剩下的时间大概还有80秒不到,没有闲工夫说废话。
终于,香屋说话了。
“能告诉我,冬间诚为什么会死吗?您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
对此,蛇做出了反应。
“向架见崎运营委员会提出异议。”
重复了一遍和之前一样的话。
——不过,父亲的事,会牵涉到Aporia的个人隐私政策吗?
如果这是和Aporia完全无关的第三者的事,倒是很容易理解蛇的主张。但冬间诚既是Aporia的开发者,也是Aporia股份有限公司以前的代表。关于他的情报、不管有多私人性,都很难判断是否应该在Aporia内成为规制对象。
香屋说道:
“我们能像这样喋喋不休,就说明青蛙允许了这个话题吧。而现在管理着架见崎的正是青蛙。那么您只能服从这一规则。”
“我和青蛙的伦理不一样。”
“您有类似伦理的东西吗?”
“作为善恶依据的限制是有的。”
“那善恶是由谁决定的?”
蛇又沉默了。
只听见香屋“呼”地吐出一口气。像从鼻子里发出来一样的声音——恐怕是在苦笑吧。
他继续道:
“Toma,你在听的吧?”
Toma对黑焦说了一句“接过去”。
然后,向香屋回答道:
“在听哦。你想说什么?”
“你父亲去世的事情。”
“虽然想问问为什么突然说起这种事——”
“不过,有兴趣对吧?为什么冬间诚先生会自己选择死亡。”
大概香屋觉得这个话题很敏感吧。连这种时候,他的声音都又柔弱又小声。
总觉得他有点可爱,Toma笑着回答道:
“确实有兴趣。”
“那就由你来拜托蛇吧。”
“稍微等我想一下。情况太复杂了。”
Toma重新思考起来。
——我确实想知道父亲的事情。
嘛,关于那个人死的理由,一定程度上能想像到。当时,父亲明显处于艰难的情况中。那是因为Aporia所提示的命题——或者说,是因为背负着那个伟大装置所产生的问题的全部责任。如果把因Aporia而产生的大量自杀者都算成父亲的罪行,那个人就是世纪级的大量杀人犯了。
所以,至今为止,Toma都自然地接受了那个人的死。认为他太傻了的同时,也深深地觉得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像香屋说的那样,父亲的死有所谓的“真相”的话,那么,不管那有多么让人不好受,自己也一定要知道。
但作为世创部的会长来说,判断又不同了。现在,让蛇的时间被没有意义地消耗并不是好主意。
天平上,一边是Toma的好奇心,另一边是世创部会长的责任。判断的基准实在过于相异,没法进行比较。
像是洞见了Toma的思考一般,蛇说道:
“向Water公开我拥有的情报不成问题。但现在不该说这个。”
没错。只要过后再慢慢问就好。而且,Toma也更希望只跟蛇两个人交谈。——嘛,再让香屋也加入倒也没关系,其他人就不想让他们知道了。
香屋说道:
“呐,蛇。您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明明可以单方面切断通话的,有什么不能这么做的理由吗?”
Toma在心里点了点头。
香屋的目标,简单来说,就是靠对话削减蛇的时间吧。这方针实在是有香屋的风格。对于战斗效率极高的蛇,以物理性以外方式的战斗发起挑战。不让任何人死这一点实在太像他了。
但另一方面,不明白蛇为什么会顺应这场对话。蛇当然应该知道香屋的打算。
蛇回答道:
“我存在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指出青蛙的错误。架见崎的战斗不是主题。”
“那样的话,跟我和Toma说这个也没用吧?只要去跟Aporia股份有限公司谈就行了。用不着在这通电话里说个不停。”
“这是为了理解你的必要过程。”
伴着这句话,蛇似乎淡淡地笑了起来。
至今为止,Toma并没有在蛇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她觉得还是青蛙更像冬间诚。而现在,她第一次从蛇的声音联想到了父亲,联想到了为难似地苦笑着的那个人。
蛇继续道:
“你是独特的,但并没有足够的武器。”
然后,蛇切断了通话。
结果只有Toma和香屋之间的通话还留着。终端上传来了他的喊声:
“等等,蛇,我——”
但应该是注意到蛇已经挂断了吧。香屋在中途把话咽了回去。
Toma苦苦地想了一会,但果然还是不明白。
“到头来,你究竟在做什么?”
香屋在留下一句“去问蛇”之后,也同样挂断了电话。
******
决定性的武器,香屋已经拿到手了。
相信着应该拿到手了。
蛇的反应到中途为止都跟想像的一样。所以,他相信着进展很顺利。对于消耗蛇的时间这一目的,已经看到了将死的路线。只剩一步而已。
——我推测,冬间诚之死的真相和冬间美咲有很深的关系。
只要如此断言,蛇就不得不再次反驳,说服Toma“不是这么回事”。本该是这样的。
但。没能说出来。
并不是被干扰了。也不是失声了。纯粹只是香屋自己不想说而已。
——蛇。
那非是全知的,但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大概对我了解得比我自己还多。
香屋明白,深入冬间诚之死的话题会伤到Toma。他死的时候,Toma的心灵一定受到了某种很深的伤害。为了暂且愈合伤口,才以紧急治疗的形式使用了Aporia,故意引发了混浊现象,夺走了她的某段记忆。
挖出那段记忆,无疑是在强行撕开Toma的伤口。
香屋当然一点也不想要这样。但。
——即使如此,我还是自以为能够做到。
直到刚才为止,都没有怀疑这一点。
因为,照这样继续跟蛇打的话,会有更多人死去。那么,生命之外的任何东西都应该是可以牺牲的。应该踩踏着Toma的心灵前进。香屋相信着自己是会这么选的人。然而,事与愿违。
——我没能说出来。
没能在Toma听得到的地方,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我比自己想像的更加重视Toma。
对她如此地不愿意伤害。
然后,蛇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单方面切断了通话。确实是最优解。没必要害怕没有装入子弹的手枪。
香屋因败北感而扭曲了脸,问道:
“时间是?”
刚才的对话中,蛇“出现在表面”的时间。大概和蛇说话的时间相同吧。
秋穗回答道:
“62秒。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吗?”
“不用了。”
失败了。蛇肯定还有剩余时间。没能将其威胁从架见崎消除,这样下去,平稳之国将被单方面蹂躏。
“我输了。开始撤退战吧——”
赶紧从这场已经输掉的战斗中逃脱吧。
对此,Ryama以尖锐的声音回答道:
“喂喂,这里是平稳的最深处吧?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里的话,哪里都——”
所以要说的话,比起撤退战更像是守城战。但香屋总有种背向敌人逃跑的感觉。
“让蛇随便吧。今天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香屋输了,而蛇仍在那里。
******
蛇没有笑。
因为没有用于笑的身体,也没有笑这种心情。
尽管如此,蛇现在正想着“人在这种时候一般会笑吧”。而这种思考,本身就像人类一样。
在蛇看来,架见崎的局面就像一局将棋。现在,占上风的一方只要一步不错就是必胜。
而那胜者并不是蛇。在来到架见崎的时候,蛇的败北就已经注定了。但是,对方必须没有任何失误。
——香屋步。
他是独特的。
出于对冬间美咲的关照,自己特意借用Nickel的身体,说出了让她远离真相的话语。能立即让她心神大乱的方法有好几个,香屋谈及的话题正是其中之一。
而那并非是在说谎。香屋步这一存在,即使对蛇而言也逐渐变得特别了。因为,本该没有感情的自己,竟萌生了几乎想称之为感情的思考。
那个时候。和香屋步的对话。
——我唯一剩下的武器,就是对香屋步的信赖。
相信他——那个AI,是为保护冬间美咲的心灵而诞生的英雄,将之后的事情托付给他。这是最优解。
——那么,香屋君。你说不定是我在架见崎唯一的同伴。
蛇的一部分这样轻声说道。
那是追求再现冬间诚的被称为蛇的AI,最像冬间诚的部分。
——4——
教会的圣堂里,西蒙皱起了脸。
并不是真的感到烦躁,只是装出烦躁的样子。这不是要演给谁看,非要说的话就是对自己。
——为什么没有出现伤亡?
毫无准备地从战场上背向敌人逃回来。如此露骨的败逃不可能伤亡为零。然而,这种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为什么。
门开了,秋穗栞带着香屋步出现了。
看到那张脸,西蒙吞了一口气。
原本就不是个体格健壮的少年,非常地矮小且不可靠。再加上之前食物问题的影响,脸颊也瘦了下去。皱着眉头的脸显得很不安,似乎是被恐惧支配着。两边嘴角下垂,看起来像在忍住呕吐感。脆弱、弱小的少年。
这其中,只有他的眼睛异样地强大。那既不是冷静的强大,也不是可以信赖的强大。他的眼神闪闪发光,仿佛眼前有血亲的仇人一般。简直像现在就要掏出刀子扑上去拼命一样。西蒙确实对香屋步感到了恐惧。不是对老虎或者狮子的那种恐惧。而是更加不舒服、不明所以的,对有毒的昆虫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
香屋说话了。
“撤退的情况怎么样?”
对此,爱丽丝回答道:
“还活着的人有八成集合到了教会周围。剩下两成两分钟内可以回来。”
“请进到教会里面来。空间够的吧?”
“但是,敌人——”
香屋打断道:
“这场战斗的指挥官不是Water。所以,世创部不会赢过头。不然现在平稳之国消失了,架见崎的游戏就结束了。对方只是想夺取我们的点数。那么,将战局导向平局是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
这样说的时候,西蒙的声音嘶哑了。然后,他头一次觉得嘴巴很干。
西蒙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对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对吧?有人并不希望Water胜利。”
香屋用颤抖但却充满自信的奇妙声音回答道:
“至少现在的指挥者不希望。所以,我们有不出现更多伤亡的、完美的守城方法。”
少年用那双眼睛望着西蒙。
不知为何,那眼神仿佛是憎恨着世界本身一样。
他说道:
“请将所有部队统合到本部、将所有点数交给莉莉。只要这样,对方就没法向我们出手了。”
西蒙花了10秒钟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平稳只剩一个公会,所有点数都归莉莉。——这么一来,世创部再想获得点数,就只能打倒莉莉。而那一瞬间,架见崎的游戏将决出结果。因为只要打倒了莉莉,架见崎的领土就全部属于世创部了。
如果对方还不想让架见崎的游戏结束的话。
——只要让莉莉背负一切的话,对方就无法再出手。
“正和您所期待的一样吧?这是对莉莉的信仰最有效率的使用方法。”
因为那句话和未曾有过的感情,西蒙颤抖起来。
能够想像出来。仿佛眼前浮现出了图景。
——现在,我们的组织被逼到了绝路。
从月生败北开始,和不明身份的敌人对抗,不明所以地堆积着死者。
现在,让莉莉站在靶心上、接下所有点数和责任,而敌人撤退了的话,那将正是西蒙所期望的平稳之国的姿态。莉莉这名少女将成为完美的偶像。
香屋步的提案明显是场赌博。
他的说法要行得通,必须对方确实还不希望决出结果。但是没有用于推测的根据。要是蛇这名玩家希望Water胜利的话,这做法就只是相当于把这个组织交出去。莉莉将失去盾牌,很快被打飞脑袋。而后架见崎的游戏将会结束。
——但,即使什么也不做,结果也是一样。
照这样下去,平稳之国将一点一点地失去点数、失去战斗力,肯定很快就会败北。
今天的战斗太可怕了。不,回想起来的话,更早以前就。现在的感受就和西蒙被放到架见崎这个地方时的感受一样。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的模糊而沉重的感情。那恐惧无比接近绝望。之所以还不算完全的绝望,是因为还有可以抓的救命稻草。
就在这个时候,西蒙决定赌在香屋步身上。
“尽可能地按你说的做吧。”
“嗯。赶快——”
“不过现实上来说,集中所有点数是很困难的。”
尤里和雪彦。这两个人的点数不好动。尤里应该不会把点数全交给莉莉。而雪彦还在战场上隐着身。如果没被有他威胁着Water的性命,Water就会放白猫到战场上去。
香屋回答道:
“那么,做到能够做到的地步为止吧。召集部队会长——”
西蒙期望着英雄。
他感到,平稳之国想要重新振作,绝对性的英雄是必要的。
——老实承认吧。
至今为止遇到的玩家中,最有英雄气质的就是Water。她总是处于组织的中心。连敌对的西蒙也没有怀疑过她的胜利。所以谁都会认真倾听她的声音。
香屋步和Water一点都不像。无论声音、表情还是站姿。甚至不是哪方面有所不足的问题,而是什么都没有。任何Water拥有的强项都不具有。
即使如此,还是有仅仅一样和Water相同的东西。
不是他自己,而是周围的反应。现在,在场的任何人都仅仅关注着香屋,被他的话所吸引,连迫近的敌人都不再理会。
——比起别的,英雄首先是能让他人倾听其声音的存在。
平常的这个少年完全不是这样。那时的他所说的听起来全都无关紧要。然而,越是被逼上绝路,越是接近绝望,就越是难以无视他的话语。
所以,现在,仅在这一瞬间。
香屋步这名少年英雄得能与Water比肩。
******
输给了蛇。
是香屋自己选择了失败。没能把握着的子弹填入手枪。
所以。
——接下来要是有谁死了,那全是我的责任。
不用说,至今为止也基本是这样。毕竟,和世创部的交战是香屋自己所期望的。但从这里开始,更加没有逃脱空间了。就像月生的死是香屋的责任一样,这之后的死无一例外地全要归因于香屋的失败。
——是我创造了你。
Toma这样说过。是在姑且称之为现实的某个地方和那家伙交谈时的事情。
但,比起那个时候。比起被告知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个AI的那时候,反而是现在心里更加躁动不安。
一直害怕着死亡。
相信着这种恐惧是自己的本质,是无需怀疑的、类似于双脚所踩着的地面一样的东西。但,现在自己已无法再相信这一点了。
——比起可能有谁会死,我更害怕可能伤害到Toma。
为什么?
根基动摇了。从Toma那里听到的话还包含着别的意味。
——香屋步作为我的英雄诞生。作为符合我理想的英雄,有一天忽然出现在只由数据构成的世界。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
——说不定,我即使要抛弃自己的价值观,也会保护Toma。
作为香屋步的骄傲、信念。说不定,自己被施加了限定:仅仅是为了成为Toma的守护者,哪怕要轻慢这些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仍被香屋相信为自身本质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蛇像爱着Toma一样行动。就如产生他时的设定一样。
——然后,我也是。
如产生香屋步时的设定一样,像爱着Toma一样行动。会是这样吗。
这种怀疑本身就是诅咒。深不见底的诅咒。
虽然很讨厌个体同一性这种可疑的词,但现在的程度确实是连这东西都从根本上动摇了。
——Toma,我非常喜欢你。
真的。作为朋友,作为人类。
但说不定,其实连这种感情也不是香屋自己的东西。说不定,自我这种东西哪里都不存在,仅仅只是Aporia的设定而已。
——这样的话。我是谁?
得不出答案,也不需要得出答案。
但即使理性上知道这一点,也仍然被这没有意义的苦恼囚困着。
香屋短促用力地咋了一下舌,逃避般地再次关注起眼下的问题。
——接下来要是有谁死了,那全是我的责任。
所以,不能让任何人死。
******
秋穗栞肯定,在架见崎,自己是唯一注意到那个颤抖的少年发生了变化的。
嘛,无论发抖还是被逼上绝路般的表情,这些都和平常一样。就之前跟西蒙的商谈来看,香屋步似乎作为香屋步正常发挥着作用。但,总有什么违和感。
到底是什么?
——香屋自暴自弃了。
秋穗以前从没对香屋有过这种印象。仿佛舍弃了自己的、简直像自杀一样的感觉。
她在心里抱怨着。
——我这边已经够消沉了,至少你那边拜托跟平常一样好不好。
话虽如此,对香屋来说,现在的情况确实很艰难吧。月生的死也是,果然秋穗和香屋的感触不一样吧。
秋穗轻轻吐出一口气,切换了意识。
之前第一次和莉莉见面的时候,秋穗曾这样自我介绍:
——平时用的七个版本加两个机密版,全合在一起才是我小秋。
平时用的七个版本是在说谎,或者说数字是随便编的。不过,她确实自觉地根据情况扮演着不同模式的自己。然后,机密版有两个倒是真的。
——毕竟是机密,本来真的很想好好藏起来的。
不过,嘛,没办法。
果然,如果是为了香屋的话,感觉多少可以勉强一些。
“香屋。”
这样叫起他。秋穗想着某位少女的面容,为了切换脑中的开关而模仿着她的口气。
“总觉得你已经到极限了,之后由我来接手吧。只要简短地告诉我接下来的要点,大体就能按你想像的去做。”
香屋望向这边。那表情,就像是见到飞碟上下来的外星人在长时间紧张的沉默后开始说起流利的关西话一样。如此无厘头的比喻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无论如何,他在惊讶过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是什么?”
“你是指?”
“对Toma的模仿?”
“意外地像不是吗?”
“倒也不是这方面觉得意外。”
秋穗拥有的机密模式之一。
那就是“憧憬Toma的秋穗栞”。
——当然,我代替不了Toma。
她嘛,粗略来说就是个天才。
不过,秋穗对自己评价也不差。还算聪明,还算可爱,还算能干。做什么都能做得还行。
——我认真的话,大概能做到Toma七成的程度吧。
秋穗认为,这是个相当值得夸耀的数字。
“那么——”
香屋说明了一下今天战斗的基点。
“‘停止战争,在选举中较量吧。’我想让Toma接受这个。”
同时,他所说的也是架见崎游戏本身的基点。
******
这个时候,Toma仍处于混乱中。
深深的混乱。虽然她很安静地没有表现出来。
——父亲之死的真相?
导致父亲选择自杀的思考,蛇会知道吗。
即使蛇知道一切也没什么意外的。青蛙是父亲生前自己开发的,而蛇是那个人死后Aporia制作的。也就是说,青蛙是“没有纳入冬间诚的自杀的冬间诚AI”,而蛇是“纳入了冬间诚的自杀的冬间诚AI”。
——但父亲的死,真的有什么重大秘密吗。
那个时候,父亲压力很大。他的自杀虽然作为轰动性事件被新闻争相报道,但另一方面,大概没什么人对他的死感到意外。生命的价值这种东西已经被大幅稀释了。
换句话说,那个人是大罪人。——这种表达当然是错的。父亲没有触犯任何法律,而在法治国家里,没犯法就没有罪。但很多人,比如媒体、社交论坛还有Toma的同班同学,都把他当罪人看待。背负着活人无法背负的罪孽,那个人死了。非常可悲,但同时也非常自然。
黑焦说话了。
“平稳有行动。本部将部队吸收了。”
Toma用食指敲着圆桌。“咚”、“咚”、“咚”地敲了三下。旁人看来肯定显得很焦躁吧,不是他们期待的行为。不过,第三下声音总算把Toma的意识拉回了当下的战局。
——本部吸收了部队,会怎么样?
香屋在图谋着什么?
黑焦继续道:
“对方急速地将点数集中到了莉莉身上。”
这一报告让Toma理解了。
香屋想制造出的情况是,杀死莉莉之外的任何人都毫无意义,而杀了莉莉、架见崎的游戏就会结束。
Toma简短地问道:
“蛇呢?”
“没有动作。”
“这样。”
蛇应该还剩大约20秒的时间。
蛇用20秒时间进行指挥的话,平稳就会被逼得相当紧吧。说不定今天之内就能打倒那个组织。但。
——蛇仍没有行动。
不如说,无法行动。
这场游戏的胜者,应该会被授权可在一定期间内自由使用Aporia的一部分计算领域——也就是现在演算着架见崎的计算领域。
蛇想要的就是这个:从青蛙手里夺走Aporia的一部分支配权。所以,蛇打算成为这场游戏的胜者。
——这样的话。
蛇还没有准备好。
仅仅世创部胜利还不行。条件还有两个。必须“自己是还有剩余时间的状态”、以及“附身于胜出组织的会长”。换句话说,必须在运营给予架见崎的胜者奖品的时候,夺取其身体说出自己的愿望。
那么。蛇。
——它打算在游戏结束前附身到赢家身上。
而现在即使结束,Nickel也不会成为胜者。所以,蛇还没有准备好。
终端上传来了子弹蚁的声音。
“情况已经偏离了蛇准备好的资料。接下来的指示是?”
Toma没来由地摇摇头,回答道:
“宽松地包围教会。之后暂时观察一下对方的出招。”
本质上讲,今天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蛇得到了压倒性的战果。杀死了平稳的51个人,夺取了大量的点数。而自己这边没有出现任何称得上伤亡的损失。硬要说也就是Pan失去了那具靠子账户生成的躯体。
——今天的战斗就到此为止了。
这之后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即使对蛇也是如此。
Toma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