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们走在架见崎半夜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的房屋基本都损坏了。虽然没有电影院俱乐部周边那么严重,但也能明白,这一带在某个月的最终循环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Tallyho走向的地方是公园。中午的时候,新人们曾聚集在这里听西蒙演讲。公园面积不算小,但没有游乐设施。
秋穗跟Tallyho一起坐在长椅上。总感觉她会从胸前的口袋里掏把手枪出来。以前也被黑猫用枪口对准过。这在架见崎不算什么大事,但记忆倒也还没有淡去。
Tallyho相当沉默。她搭着腿,手架在长椅的扶手上支着脸,抬头望着被云覆盖的月亮。这一带很安静。化为废墟的座座房屋,窗户里没有任何光亮。
无可奈何地,秋穗先开口问道:
“你找香屋有什么事?”
Tallyho说道:
“他能赢过尤里吗?”
真想跟她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啊”。但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估计基本上赢不了吧。虽然也要看情况。”
“如果是在架见崎里的、吸收了蛇的尤里呢?”
“胜利条件是?”
“成为架见崎的胜者。”
秋穗默默思考着。
——我对香屋步过于相信了。
至少,不能说很客观。自己几乎毫不怀疑地相信着,他在某个方面比任何人都优秀。当然,不是身体方面。但也不能说是“头脑方面最强”。在学校的成绩是秋穗更好,玩黑白棋胜率也是五五开。但是,如果玩更加复杂的棋类游戏,香屋会更早理解规则的本质。而如果规则有漏洞的话,那家伙的胜率基本是100%。
“香屋的思考方式基本上是逆推。首先想像出终点,然后寻找通向终点的路线。特点是思考速度异常地快,以及没有思维定势。因为终点和路线都出人意料,所以不会形成正面冲突。”
接受在同一规则下战斗这情况本身,对香屋来说就已经算是输了。他总是凭只有自己知道的规则单方面有利地战斗。所以,至少,就事态朝他设想的终点发展的情况而言,他肯定不会输。
Tallyho看着秋穗的脸。
她的表情很冷静,看起来像个能干但工作累了的事务员。
“然后呢?他能在这架见崎里赢过尤里吗?”
秋穗摇摇头。
“不知道。香屋的逆推失败了。”
香屋在架见崎抱有的通向胜利的计划出现了破绽。
所以,那家伙正在烦恼。虽然他是那种在架见崎期间一直、或者说在活着的时候一直不停烦恼的家伙,但这次种类有所不同。一直以来,那家伙都在动脑筋想让架见崎按他最初准备的计划变动。而现在,他第一次不得不从根本上放弃原来的计划,建立新的目标。
“如果让香屋从架见崎胜出的方法真的存在,那家伙是会找到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说不定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方法。”
即使香屋在架见崎没有任何胜算,那家伙也还是会不断思考吧。不断地,不断地,直到被杀的那一刻之类的为止。香屋步不会绝望。或者说,没法绝望。
Tallyho说道:
“我要谈的是跟香屋步合作的事情。”
“为了赢过尤里?”
“一定要说的话,是为了不让尤里胜利。”
搞不懂有什么区别。
秋穗问道:
“你讨厌尤里?”
带着不知为何显得疲惫的严肃表情,Tallyho回答道:
“不。我非常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秋穗早就有这种感觉。不是基于理论,而是基于本能之类的。
秋穗刻意地笑道:
“我喜欢恋爱的话题哦。有点干劲了。”
“不是恋爱。要说的话,更像是报恩。——不,到头来,这仍然是我的自我中心,大概还是更像恋爱吧。”
“哦……感觉好复杂啊。”
“你觉得我很可笑吧?”
“倒也没有。”
毕竟,我自己关于恋爱的心理也不简单。——虽然很想这么说来继续谈下去,但感觉太过闲聊了,最后还是算了。
Tallyho微微皱起脸。
“如果对方再正经一点,我这边也会更简单吧。”
嘛,既然对方是尤里那也没办法。架见崎怪人很多,但像尤里一样复杂的怪人还真想不起来。其他人至少能明白“有多怪”。
“然后呢?为什么你要跟爱着的尤里敌对呢?”
这么一总结,感觉好像和Toma差不多。
但Tallyho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来架见崎之前就认识他。”
这并非不可能。就像三原是来自秋穗和香屋所在的世界一样,出身的世界撞车这种事也是会有的吧。
“你们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几乎算是陌生人吧?他基本不记得我了。”
“然后呢?”
她叹了口气,这动作跟那副疲惫的严肃表情很相配:
“在原本的世界里,尤里死了。”
死了。
“因为什么?”
“肯定是对世界腻味了。所以,不能让那个人感到腻味。”
秋穗的表情僵住了。
——丝毫不能理解的理由。
完全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发自内心地不理解。但,这是个没法无视的理由。
“请告诉我详细情况。”
“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但不知道香屋会用什么东西当武器。所以请把一切都告诉我。那家伙现在想要理解尤里。”
香屋自己一个人再怎么想,肯定也想不到“对世界腻味了”这种死因吧。毕竟这实在太不香屋了,所以连想像都抵达不了。
所以,Tallyho是有助于让香屋更理解尤里的。
她开始了叙述。
“恐怕,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对世界腻味了。”
——2——
过去,在Aporia演算的虚拟世界之一中,有一个叫做水上恋的、日后来到架见崎时自称为尤里的男人。
他所生于的家庭,说普通倒也普通。双亲为了在一起工作,在离首都圈不远的卫星住宅区买了不算太宽敞的公寓,规规矩矩地每月偿还贷款。无论父亲还是母亲,至少都不是坏人,两人一起过着踏踏实实的日子。但从他们身上找不出特别的才能或者感性。
另一方面,水上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成功人士。
——总之先试着赚点钱吧。
这样想着的他,在20岁时创办了一家公司,花了大约两年使其步上正轨,随即转手。这么做,是因为这家公司一开始就是为了卖掉而创办的。他简单地环顾世界,认为利润率最高的商品就是公司。
水上的公司卖出的价格还不错,大概是工薪族父亲终身收入的10倍。他用赚到的钱又创办了两家新公司,分别于两年后和三年后再次出售。两者都获得了数十倍于投资金额的收益。
对水上来说,赚钱很容易。行业无关紧要,本质都是一样的。准备能在投资家们重点关心的领域短时间内提高知名度的计划,据此经营公司。水上对自己的公司没有感情,也没有执着。重点只在于顺利吸引投资、扩大业务,提高公司的总市值。投机公司成功了自然会有人来收购,而只要超过了预想的金额他就会放手。他重复着这样的行为,而资产的位数也随之一位一位地增加。
终于,水上对赚钱失去了兴趣。或者说,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小时候玩的人生游戏的目标是“赚很多钱”,所以才想着在实际的人生中也姑且先以此为目标。事情全都按预期发展,今后也会如此吧。既然知道了这一点,金钱就无所谓了。
于是,水上考虑起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试试看获得名誉吧。
说实话,他对名誉比对金钱还要不感兴趣。别人是怎么想的怎样都好。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在意无关自己人生的大众的评价。但反正很闲,就把受到世人褒奖当成目标好了。
结果,名誉也是用钱买比较快。因为,他在燃烧着正义感的医生于社会基础不完善的异国拯救1000个人期间所赚到的钱,足以送出1000万人份的特效药。
不过,水上没在捐款等慈善活动上花太多精力。他认为,捐款只有暂时性的效果,作为“购买名誉”的手段不够有效率。他一边靠副业赚钱,一边把得到的钱大都用于投资。
都是些没打算盈利的投资。水上只选择了易受世人褒奖的事业进行投资。对多元化的推进,对能解决环境问题的新技术的研发,对发展中国家就业程度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不管哪一个,成果都还不错。本质上就是向会被电视和杂志正面报道的事业撒钱。已经作为实业家而闻名的水上,现在又作为“着眼于未来的正义投资家”,成了象征着时代的标志。
——名誉之后是权力吧。
但,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有充分的权力了。很难想像金钱和名誉都已就位、唯独缺少权力的情况。
真头疼啊。水上这样想着。
手上只有成功而已,什么想要的东西都没有。
******
一个晴朗的春日,他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会议因对方公司的缘故取消了——似乎是财务造假被揭露了,记者们纷纷涌入。于是,日程表突然空了出来。
水上想着去看场电影,久违地坐上了电车。车站前有一名女性在分发隐形眼镜的传单,另一名女性在分发脱毛的传单,还有几名高中生举着标语牌站着。基本没人理会两名发传单的女性。水上带着笑容收下两张传单,走开了。
他要去的是附近一栋大楼里的电影院。他在那里的垃圾箱扔掉了传单,去小卖部买了些爆米花。但,扫了一遍海报,感兴趣的电影一部也没有。
——嘛,哪一部都好。
水上这样想着。只要能打发掉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行了,并不指望别的什么。上映时间最近的作品好像是一部电视剧的电影版。他本想买票,但因为不太喜欢海报的品位,还是犹豫了一下。虽然电影的种类怎样都好,但为没品位的东西付钱还是有点讨厌。
突然,他想起了刚才车站前的光景。
举着标语牌的高中生们——尤其是其中一名少女,表情非常认真,拼命地喊着什么。
募捐吗?不,不对。她确实是这样说的:
——我们在寻找骨髓捐献者。我的妹妹也是一名等待捐献的患者。
怎么样。比起这海报毫无条理的电影,那边还更有趣一点不是吗。
本来就不是想看电影。只是想消磨两个小时的时间。
于是,水上恋改变了计划,决定去鉴赏车站前的故事。
******
水上感兴趣的、或者说勉强记得的举标语牌的高中生,名字叫做芳贺凛。
芳贺有一个妹妹。
妹妹比她小很多,出生的时候就患有骨髓疾病,从小就苦于贫血。半年前病情恶化,其他治疗方法都没有效果,需要接受骨髓细胞的移植手术。
骨髓移植的匹配率因患者而异,就妹妹的情况来说,概率似乎约为万分之一。刚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她非常绝望,但骨髓库登记的捐献者人数以每年三万人的速度持续增长,算下来几乎肯定可以找到匹配的。
然而,妹妹的手术却一直没有确定下来。没到捐献者——或者说,似乎是匹配的登记者们拒绝了移植手术。
有的人是很久以前在骨髓库做的登记,现在因为健康问题无法进行移植手术。有的人是因为实行手术需要来医院好几趟、之后还要住好几天院,出于工作或者家庭的原因没有响应。当然,也有因为心理原因退出的人。据说,让患者和捐献者配对的过程被称为协调,而协调的达成比数字显示的更加困难。
——我就没有什么能为这孩子做的事情吗?
心烦意乱的芳贺决定跟着献血车一起行动。骨髓库登记本来就需要验血,人们在献血的同时也会被问及是否要捐献骨髓。
然而,即使她举着标语牌向路过的人呼吁,登记为捐献者的人数也没怎么增加。即使是那些积极献血的人,也大多对登记为骨髓捐献者非常抗拒。“有点费事啊。”正是如此吧。骨髓移植当然要做手术,比献血费事得多。“那不是很危险吗?”自然,既然要做手术,就不能说是绝对安全的。虽然在这个国家还没听说过一例捐献者死亡的案例,但并非没有术后健康受损的情况。
由于是高中生拼命为了妹妹而发声,人们倒也不是完全不愿意听她的话。愿意登记的人是有一些的。但是,当这些人被联系到并被告知“匹配上了”的时候,真的会接受手术吗。
——到底要增加多少名登记者,才能救我的妹妹呢?
妹妹的匹配率是万分之一。就算努力发声拉到了一百个人,妹妹得救的概率又能增加多少?
——我做的事肯定是没有意义的。
难道不是仅仅为了替自己找借口,从而表现得好像做了点什么一样吗?
即使如此,她还是只能继续高喊着“拜托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奇怪的男人出现在了芳贺面前。
******
男人穿着面料光泽、但还不算太华丽的西装。个子很高,即使穿着西装也能看出全身都肌肉结实。他右手捧着电影院卖的装在大纸杯里的爆米花。是咸味和焦糖味的双口味套。
他带着可疑的笑容说道:
“活着就是要相互帮助。先听听你怎么说吧。”
才不是要你听我说话,只要你愿意登记为捐献者就行了——芳贺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老实告诉了他妹妹的事情。毕竟,感觉没有不说的理由。
男人在附近花坛的边沿坐了下来,搭着腿,边吃爆米花边听着芳贺的讲述。途中,芳贺也被问到要不要吃爆米花,但她终究还是拒绝了。
一番讲述结束后,爆米花男说道:
“还不够。还不够啊。我还没有对你或者你妹妹产生移情。请再说得详细一些。”
实在太可怕了。
“抱歉,我还得召集很多捐献者。”
“听好了,能驱动他人的方式只有三种:好处、害处还有故事。如果你自己不能产生足够的好处或者害处,就只能讲个故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试着打动我或者路过的人,让我们想要救你的妹妹吧。没什么难的,只用披露两三集温暖人心的剧集就行了。”
“呃,那个——”
芳贺实在很想中断和这个奇怪男人的对话。
但爆米花男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比如,你有没有收到过妹妹送的生日礼物?”
“收到过。”
不如说,每年都会收到。
但是,为什么自己非得回答这种问题啊?芳贺真想现在就逃掉,但她又不能离献血车太远。
“那么,这些礼物中,印象第一深的是?”
“也谈不上有哪件能排第一……”
“什么都可以。最早想起来的东西就行。”
“应该,是花束吧。”
“嘿……为什么?”
“怎么说呢……那束花并不是太好看……”
“你不喜欢?”
“不是那样。小学生拿不多的零花钱买的花束,无论如何都很特别吧。”
“这样啊。很好。这是集很好的故事。——然后呢?你当然会在妹妹的生日回礼吧。你送了什么?”
“书和借书证。”
“为什么?”
“那孩子在住院的时候——”
芳贺不断回答着男人的问题。
起初还很犹豫。但渐渐地,话头停不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好的妹妹非得死去不可啊。明明世界上应该有很多能帮这孩子的人。相较于地球的人口,万分之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数字,肯定有几十万人能匹配上。
芳贺动情地谈着关于妹妹的回忆。但,也正是这感情阻止了她的话语。泪水突然溢了出来,她说不下去了。
就在她眯起眼睛想憋住泪水、却没能憋住的时候,男人说道:
“还不错。”
声音听起来很无聊。
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傻瓜,芳贺抬起了头。只见爆米花男兴味索然地摆弄着智能手机。
芳贺抬高了声音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回答道:
“我是在你的故事中出现的50%的英雄。”
哈?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实在是不明白意思。
他从花坛的边沿上站了起来。
“不知道会滚到什么地方,这样才有趣。如果你能凭50%的概率获胜,我就会成为你的英雄。”
他说了声“再见”,朝献血车走了过去。看起来确实打算登记为捐献者。
芳贺有些混乱,但还是擦了擦眼泪,回到了对捐献的劝导工作上。
是带泪的眼睛起了效果吗。登记者以还不错的速度增长起来。
不久之后,芳贺知道了某项惊异的数据。
自己举着标语牌站在献血车前、被手拿爆米花的可疑男人搭讪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的一星期里,捐献登记进行得特别多。
数量大约有7000人。万分之一的概率重复7000次的话,匹配成功的概率大约有50%。
——50%的英雄。
那个男人在一星期里拉来了7000个人做捐献登记吗。
芳贺赢下了50%的概率,很快找到了妹妹的供体。
然后,他也确实成为了芳贺的英雄。
******
芳贺的想像某种意义上是错的。
爆米花男——水上恋在这件事情上所花的时间不是一星期。他只用了两小时就把一切都做完了。听芳贺讲话20分钟,献血车排队15分钟,听捐献登记的说明以及采血15分钟。剩下的一个多小时,他在一家咖啡店里一边喝可乐、一边联系了几个社会团体。
——其实,我一个熟人的妹妹从小就有很难治的病,正在找骨髓移植的捐献者。我非常希望这场悲剧能被打破。
水上还算喜欢这个故事。尚不知道结局是他觉得有意思的地方。车站前的那名高中生,感觉不管是因妹妹得救而高兴的模样、还是因其死亡沉浸在悲叹中的模样都跟她很相配,所以不管留下的是哪种可能性都很美。
不过,最终还是被不解风情地剧透了。一家想要让水上投资的公司的代表这样对他说道:“我们公司的一名员工匹配上了——我想,您说的肯定是芳贺小姐的妹妹吧。”水上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芳贺这个名字,但还是和颜悦色地感谢了对方。
如果不知道结局的话,说不定他还会对这个故事记住得更久一些。但实际并非如此。所以,水上很快失去了兴趣。
——3——
芳贺很快就知道了爆米花男的名字是水上恋。
她从成为妹妹供体的人那里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一大堆关于水上的内容。芳贺虽然对捐献者非常感谢,但反复写着的“请向水上先生转达问候”还是让她很为难。毕竟,芳贺原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联系方式之类的了。
从那时起,调查水上恋成了芳贺的日常行为。因为是备考生,基本还是过着以学业为中心的生活,但多了个一时兴起就去搜索他的名字的习惯。这种“一时兴起”一天有四五次。在去学校的电车上搜索,在回来的电车上搜索,在用功的间隙搜索,在睡觉前搜索。她把有水上恋这个名字出现的、所有的网络新闻和能查到的社交网站的帖子都看了一遍。
越是调查,就越是意识到,水上恋跟自己处于不同的世界。他是好几家连芳贺都知道的企业的创办者,被介绍为现在最受关注的投资家。在一篇估测其年收入的文章中,列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一般的数字。社交网站上有很多信仰他的粉丝,负面的帖子全是“可疑”“总觉得不舒服”这种暧昧的东西。
芳贺不知道自己对水上的感情该称为什么。
她很感恩,也很尊敬。但是,自己像被诅咒了一样地一直搜索他的名字是为什么呢?明明自己连喜欢的音乐家和戏剧作品也不会这么频繁地调查。再怎么调查也没办法理解他,总觉得有点可怕。是因为对无法理解感到害怕,所以才不断调查吗。
——真想再跟他见一面。
动机?不清楚。不过,毕竟被捐献者拜托了,至少要向他转达问候。
于是,芳贺决定先提高学习成绩。
即使是仿佛身处于不同世界的他,跟自己公司的员工还是会见面的吧。
她认为,成为一名任何公司都想雇佣的优秀学生,是跟水上恋再次见面的唯一方法。
******
接下来的几年里,芳贺一心致力于成为“找工作有优势的人”。
她勉勉强强考进了心仪的大学,取得了被认为很难获得的国家证书,参加了海外志愿者的活动。不知不觉中,简历已经相当漂亮了。
这期间,她也一直调查着水上。由于在电视节目上出镜了好几次,他的粉丝圈扩大了,社交网站上的帖子已经多得没法追踪了。
芳贺意识到,自己每次调查他的时候,心中都会涌起违和感。
——任何人、任何文章,都不了解真正的他。
虽然不知道怎么用言语表达合适,但这就是芳贺最直白的印象。
无论是电视上出现的温柔理性的水上,还是网络上谈论的天才的经营者和投资家水上,都不是芳贺所认识的他。当然,对于只在很久以前见过一次面的他,芳贺也不知道自己了解多少,想来几乎是一无所知。即使如此,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那个人没有任何温度。
为了救碰巧遇到的高中生的妹妹,发动了7000个人。他正如自身所说的那样,是个压倒性的英雄。但是,为什么会那么冷漠呢?
一般会更骄傲吧。会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兴奋吧。可他的言行始终很奇妙。明明在做非常特别的事情,却一点自我陶醉也没有。他所做的无疑是很美好的事,只要表现得更像正经人一点就能获得尊敬,为什么却似乎一点也不想博取我的好感呢?
芳贺冒出了一个念头。
——水上先生似乎有什么苦楚。
也许“苦楚”这个词不太合适。悲伤、困苦、烦闷、脆弱——哪一个都不太对得上,因为都是形容弱势之处的词。感觉如果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意味如影随形的词,就没法描摹真正的水上。
******
芳贺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水上仍然是好几家公司的代表。
但这只是名义上的,他似乎已经不参与经营了。
——那么,我该进哪家公司,才能见到那个人呢?
芳贺寻找着现在仍与水上密切接触的公司。
感觉要说存在可能性的,也就是一家专为管理他的资产而创办的小公司了,而这家公司并没有发布招聘信息。芳贺毫不犹豫地向其送出了简历,并就妹妹的供体这件事附上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
两星期后,来了一通电话。
“不好意思,敝公司现在并不招人。”
芳贺倒吸了一口气。
“水上先生?”
那确实是水上恋的声音。
他似乎笑着回答了一声“是我”。
“为什么是水上先生你打过来?”
“不是你给我们送的简历吗?”
虽然是,但没想到会接到本人打来的电话。
芳贺慌张地说出了感谢的话。想说的话不计其数,但却没能整理好,结果只是在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很快,水上打断道:
“好了,好了。信我已经读了。”
明明是自己寄的信,芳贺却莫名感到了不好意思。
“抱歉,让您为我这种人花费宝贵的时间。”
她不由自主地这么顺口说了一句,而水上说道:
“这句话有什么意图?”
“那个——”
意图?
他继续道:
“你想进我们公司吧?但却用了这种贬低自己价值的说法,意图是什么?”
他的说话方式不知怎么地让芳贺安心了。
任何文章都没有记述,但这就是芳贺想像中的水上恋。
“并没什么意图。你对一个求职的大学生能有什么指望啊。”
芳贺这样回答道,而水上大笑起来。
“确实呢。我确实没在指望什么。”
“虽然不擅长推销自己,不过账册我是懂做的。税金方面的知识我还算了解。”
“你觉得自己能胜过我们公司的税务专家吗?”
“不,完全比不了。但我可以成长。”
能听到水上在电话另一头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我认真说吧。我们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公司,完全不需要创造性或者独创性,唯一需要的就是恰当遵从我的指示以及法律规定。所以,从来没有雇佣过新毕业的学生。毕竟,这份工作适合付钱给那些经验丰富的、能立即投入工作的人。”
“不过,有一个例外也没关系吧。”
“真不知道你是谦虚还是厚脸皮。”
芳贺对怎么回复犹豫了一下。
但最后还是老实答道:
“我可能有点过分了。我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水上先生应该会喜欢厚脸皮一点的。”
她自认这是还算大胆的发言,但水上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道:
“‘没来由地’是不可能的。任何事情都有理由。”
“可能吧,但我确实不知道理由。”
“好吧。那就做个录用测试吧。”
真的吗?芳贺差点就叫出了声,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反应也是“没来由地”,不过恐怕是因为自己感觉水上讨厌这样。
“我很高兴。”
芳贺总算是用稳重的声音回答了这么一句。而水上继续道:
“测试内容有两项。第一项是说明刚才的‘没来由地’的理由。第二项是泡红茶。”
“红茶吗?”
“做不到吗?”
“不,会做到的。”
话虽如此,她还从没正经泡过红茶。
水上平时喝什么样的红茶?高级红茶——麝香猫怎么样?不,那是咖啡吧。
“时间之后再通知你。另外,作为社会人士的前辈,我给你一条建议。”
“请说。”
“找工作虽然是公司测试学生,但同时也是学生测试公司的场合。不要忘了,彼此对对方都有否决权。换作我的话,是不会跟测什么泡红茶的胡闹公司打交道的哦。”
“不过,水上先生找过工作吗?”
“说起来是没找过啊。”
他跟着说了句“那再见”,挂断了电话。
芳贺带着不敢相信的心情,暂时盯着智能手机看了一会。
然后,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敌发现(タリホー/Tallyho)。”
总之,必须现在马上练习泡红茶。
******
第二年的春天,芳贺开始了在水上公司的工作。就像水上所说的那样,其他员工都是35岁到40多岁的经验丰富的人,芳贺在他们当中显得资历浅薄。不过,工作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大家基本上都温柔而优秀,适度地袒护着年轻的芳贺。
水上每个月来两三次公司。芳贺每次都会泡红茶,但一次都没被夸奖过。
某一天,芳贺费尽心思泡好了红茶来到水上的办公室,看见他坐在办公椅上,茫然地读着一封信。
芳贺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问道:
“那是?”
“谁知道呢。”
“嗯?”
“整理文件柜的时候发现的。大约一年前寄过来的。要看吗?”
“可以吗?”
“不行的话就不会问了。”
芳贺接过了他递来的信。
内容是这样的:
敬启 值此炎炎夏日,祝您日渐昌隆。
经过严格的审查,为表彰特异的价值观和精神性,我们决定邀请水上恋大人参加我们运营的游戏。恭喜入选。
当然,我们不会收取任何参加费用,还为游戏的胜者准备了有价值的奖品。
此外,本函无需回复。请在以下日期来到游戏的会场。望您务必参加。
谨上
读了也完全不理解含义。
“很可疑啊。”
“嗯,真的非常可疑。”
“您果然去参加了?”
“是啊。毕竟不能放过这么可疑的东西嘛。”
芳贺以前就隐约有预感,但在他身边工作之后才终于确信了:
水上虽然是位非常优秀的、光是存在本身就能称为“天才”的人物,但在某些方面却非常愚蠢。或者说,由于人生中受到的挫折太少了,他不具有常人理所当然拥有的危机感。
“我被叫到了一所什么都没有的公寓,在那里玩了个游戏。戴着VR眼镜的那种。我的表现得到了褒奖,作为奖品得到了一张食品券。”
“然后呢?”
“然后就结束了。没有后续。但我有点被吸引了。”
“被什么吸引?”
“你觉得是什么?”
实际上,芳贺有些头绪。应该是这封信的内容吧。
“明明是邀请水上先生,却称赞什么特异的价值观和精神性,很不自然啊。”
“对,首先就是这里。根据理解方式的不同,可能会被认为是在嘲笑别人。”
“明明水上先生有那么多值得称赞的成就。”
无论作为经营者还是投资家,他都取得了突出的成果。有那么多可以具体称赞的,为什么会是精神性这种抽象的东西呢。
“不过呢,我正是被这样的内容吸引住了,才接受了邀请。如果是听腻了的赞美,我应该会把它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就此为止吧。”
这很容易想像。水上在日常生活中寻求着违和感。
他说道:
“感觉写这个邀请函的人说不定对我非常了解。但是,一个这样的人也想不起来。所以稍微有点兴趣。”
然后,他喝了口红茶,说了句“味道稍微好一点了”。
——4——
水上死去是在下一年的三月份。
那天,他去了公司,像往常一样迅速做完了工作,然后自己开车回家了。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就是他难得地喝干了芳贺泡的红茶。
回家的路上,水上的车子撞破了护栏,坠入了海中。
他的死亡被认定为是事故。一方面是没找到遗书。另一方面,人们认为,水上是压倒性的成功者、私生活也没什么问题,这样的他不可能自杀。
——但,这是自杀。
芳贺如此确信着。理由有两个。
第一个理由,是她无法想像那个水上会出事故。他一直都是完美的,比世人印象中的还要完美。他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第二个理由,是她不久前想像过水上自杀的可能性。虽然准确来说不是自杀,而是突然消失、或者明天就抛下至今为止的一切离开,类似这样的让人觉得危险的想像。
在芳贺看来,水上一直显得很无聊。无论他露出多么开朗的笑容、说出多么雄辩的话语,根本上仍然是冷淡的。就像他许多年前成为一名高中生的英雄时也很冷淡一样。
——这个人,说不定会就这么带着笑容消失不见。
他身上有这样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
即使水上的死讯传来,芳贺也片刻没有感到悲伤。她也没有去想公司会怎么样之类的,仅仅只是很茫然。
在他死后大约10天的晚上,芳贺突然想到。
——说不定我本来可以拯救他的。
至今为止,自己从没想过要“拯救”那个水上恋之类的。
即使是现在,自己也觉得这是种自大,只是昏了头而已。尽管如此,她还是禁不住这么想。
芳贺相信,自己比世上的大多数人、比公司的任何人都更理解水上。这个“更理解”的差别说不定非常小。但,对于那个强韧到不正常的人,自己肯定是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弱势之处。
对了。那个人。
——一直都很寂寞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芳贺明白了自己的敌人是什么。
但,她已经永远不可能跟那个敌人战斗了。
于是,芳贺终于哭了。
——5——
“第二年,我收到了架见崎运营委员会的邀请函。”
Tallyho这样说道。
秋穗一边回想着从她那里听来的事情,一边问道:
“我确认一下时间线。那个,尤里收到邀请函是在——”
“估计是我开始找工作之前一点。”
也就是说,尤里在跟Tallyho再会之前被运营叫来了架见崎。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某个Aporia世界的名为水上恋的AI的复制体在架见崎诞生,给自己取名尤里。
秋穗把手放在下巴上确认道:
“原本世界的水上先生跟你再会、大约一年后死去了,只有架见崎的尤里留了下来。”
“恐怕就是这样。”
“然后,你在那之后来到了架见崎,但尤里并不记得你。”
“没错。真是让人恼火。”
“明白了。总之,到这里为止都能理解。”
听到秋穗这样表示,Tallyho苦笑起来。
“真亏你能理解这种故事啊。”
“嘛,毕竟我知道一个很类似的例子。”
Toma也是在秋穗和香屋生活的世界里死去了,而在架见崎里还活着。
因为涉及到“现实”这一层面,她的情况还要更复杂。尤里这边的情况已经算容易理解的了。
“然后呢?为什么你要当尤里的敌人?”
不知道是那边还是这边,总之,在并非此处的某个Aporia世界里,曾是芳贺凛的Tallyho对曾是水上恋的尤里相当有好感。
Tallyho轻轻叹了口气。
“没办法吧?那个人,腻味了就会死。”
完全无法理解。
“认真的吗?这作为生物来说也太脆弱了吧?”
Tallyho说尤里的死因是“对世界腻味了”。但是,人真的会死于这种原因吗。
“那个人从根本上对自己缺乏感兴趣。虽然可能不是完全没有,但肯定几乎没有。”
这与秋穗想像中的尤里不同。恐怕,架见崎大多数人在脑中描绘出的他的形象都不是这样。在人们看来,尤里更加自恋、只对自己感兴趣,与Tallyho所说的完全相反。
Tallyho紧抿着嘴唇。那模样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烦躁。
“你能想像一个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类吗?”
“不,完全不行。”
她认为,对任何人来说,自己都是相当重要的,想必在所有东西里能排到第一或者第二。
Tallyho轻轻点点头,继续道:
“我认为,这就是那个人异常孤独的原因。不,孤独这个词都还不够。毕竟一般来说,就算孤身一人,至少自己本身也会是自己的同伴。”
“意思是,对尤里来说,连尤里自己也不是同伴?”
“大概吧。至少,在他曾是水上恋的时候,那个人对自己腻味了。”
即使这样听说了,也完全没有实感。不管对方说明得如何详尽,都感觉没法理解。
如果Tallyho说的是真的,那么尤里实在是太偏离“普通”了。至今为止,在秋穗的“怪人排行榜”上,香屋是从未动摇的第一名,但尤里说不定比那家伙还要怪。香屋的异常性是秋穗可以非常自然地理解的,而且硬要说的话也很可爱。尤里却不是这样。
“那个人肯定完全没有愿望之类的东西。只是顺势而为地参加了眼前的游戏,顺势而为地胜利。如果连那个游戏都没了,他就会变得太闲,然后为了打发闲工夫而去死。”
虽然完全没法对Tallyho所说的产生共鸣,但秋穗还是设法开动大脑记了下来,同时问道:
“所以你才背叛了尤里?为了让他感兴趣的游戏永远不结束。”
“是啊。我在架见崎再次见到的他,看起来很开心。”
“开心?”
“至少,他似乎很尊敬Ido。最重要的是,他认可类人猿作为敌人。所以,不再觉得寂寞。我觉得只要有类人猿在,他就能享受架见崎的游戏,所以就去了类人猿那边。”
真是扭曲。尤里跟Tallyho都很扭曲。
“你真的很喜欢啊。”
“嗯?”
“尤里。”
Tallyho并没有显得害羞。她带着冷淡的表情说道:
“这是当然的吧。他是我的恩人,也是天才,而只有我知道他的弱势之处。我相信着这一点,哪怕这只是自以为是也好。而且,我对一度无所作为地放任他去死非常后悔。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会喜爱上吧。”
Tallyho所说的并非无法理解,但作为恋爱而言似乎过于割舍自己的感情了。或者说,感觉是把原本更加复杂的东西置换为了简单的表现形式来进行说明。
“然后,因为类人猿死了,所以想让香屋取代他成为尤里的竞敌吗?”
“这是我的目的之一。”
“那么,其他目的是?”
“最重要的目的是——”
Tallyho说到一半停住了。
秋穗沉默地望着她的侧脸。她皱着脸说道:
“最重要的目的,是让尤里能爱他自己。”
秋穗忍不住笑了。
不管装得多冷淡,那皱起的面容,一定是在掩饰害羞吧。
******
同一天晚上,尤里是在架见崎站的宾馆过的夜。即使回到平稳之国本部,人也全都逃光了。既然如此,没理由特意离开床铺清洁的这家宾馆。
他今天晚上选为卧室的客房配有双人床,房间比较宽敞,靠墙处放着一张还算不错的书桌。坐在桌旁椅子上的尤里缓缓睁开了眼睛,将手里的笔放回了笔架上。
桌子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的文字不是尤里写下的。字迹很整齐,但写得很匆忙。
——冬末的一天,你驾车行驶在景色漂亮的海边道路上。
那里写着的,是尤里在原本世界里的死因。
一名当时叫做水上恋的无聊男人的死因。
——直接原因有两个。一是那天晴朗和煦,让人心情很好。二是芳贺凛泡的红茶毋庸置疑地好喝。
芳贺凛。尤里在心中喃喃着。
记不起来的名字。不,但是,有点在意。说不定在哪里听过。
——那天,你选择自杀的概率是千分之一。而你抽中了那千分之一。你对人生已经足够满足,对活着腻味了,于是死了。
尤里拿起纸条,将其撕成了两半。
如果这上面写的是真的,那就太无聊了。
无聊的男人因为无聊的理由死了。尤里对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