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S2 第三话 老鼠们的夜晚

  「次郎,你真是一个好玩的家伙。」

  雷孟特对次郎笑着说:

  「原以为你都只会说些历练浅薄的话,偶而却又不可思议地思想达观。不过……你没有太勉强吧?有时看你这样就觉得于心不忍。」

  虽然对一位古血说这种话实在很没礼貌啦——雷孟特补上这一句。而次郎对他苦笑着摇摇头:

  「你要知道,雷,吸血鬼长生却不会增长年纪,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还是个萝卜头吸血鬼——次郎耸耸肩。

  「呼~」雷孟特衔着烟吞云吐雾,举杯说道:

  「那么,敬永远的青少年。」

  「好,敬烦恼众多的夜之子们。」

  锵——杯子互碰出清澄的声响。

  ***

  望月次郎与雷孟特·温伯格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享受着最近的嗜好——深夜散步之时。就在次郎他们住的老房子后方,流经运河的路上独自漫步的时候。

  那是个夜雾降临的深夜。

  运河河面厚重的土耳其蓝,宛如油脂浮在表面一般溅起闪亮的水波,浓雾徐徐落定其上,仿佛被河风推动似地攀上运河沿岸道路。

  次郎无声无息地悠悠迈步于如此的夜路上。

  走入市区时,从宛如防波堤的雾中冒出脚步声,接着眼前冲出一名男子。

  与停住脚步的次郎偶遇的男子,一看到他便立刻探手入怀。

  外衣下现出枪套。

  「别担心。」

  次郎沉稳地回应他:

  「我跟你是同族,这位黑血朋友。」

  「……看样子是。」

  如此说着,男人——陌生的吸血鬼抽出手枪挺在腰前。

  是小型自动手枪。晓得他是吸血鬼还将枪口对着他,里面肯定是银弹——就是对吸血鬼专用的子弹。

  次郎温顺地举起双手:

  「我说,倒看不出你是强盗。」

  「别在意,只是基本规矩。」

  吸血鬼以指尖弹起击铁。

  明明全身上下都显得一副轻松自在,持枪却毫不动摇地对准目标,眼眸中流动残酷的色彩。挺能干的——次郎判断着。

  「需要自我介绍吗?或是搜身?」

  「别担心,我可没有乱摸男人的兴趣。」

  「难道是因为被看到所以不能让我活下去?」

  「别开玩笑,我可是行为绅士的吸血鬼。」

  吸血鬼持续举枪,双眼绽放妖异光芒——这是以视线为媒介,采查对方内心的奇术,也就是吸血鬼拿手的视经侵攻。

  可是下一刻,吸血鬼窜过一阵动摇。

  次郎露出不怀善意的微笑,迎面将他的秘术反弹回去。

  次郎动作。

  吸血鬼敏锐地反应,但却不及次郎,当他回过神时已经被绊倒。以上都是转瞬之间的迅速行动。

  「呜!」

  失去平衡的吸血鬼也不采取防护姿势而扣下扳机——在近距离下。然而,他却目瞪口呆地看着射出的子弹在近距离下被阻挡在半空中。

  意念力场——这是吸血鬼操纵的念动力。话虽如此,在这当下悠然挡住银弹,可说是需要非比寻常的能耐。

  吸血鬼终究倒在地面。

  立刻扔下枪,原本打算以利爪反击的吸血鬼停下动作。

  仍直挺挺站立的次郎俯视横躺的他,漆黑的双眼渗透出渴求鲜血的愉悦,赫然大张的嘴窜出锐利獠牙。

  怪物的笑容。不存丝毫前一刻温顺的青年模样。看到的瞬间,已长久忘却的、身为人类时的恐惧让他手脚僵硬。

  次郎猛然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将他的身躯拎至半空中。

  他以为会被杀。但是次郎却拎着他直接跳跃起身,一口气跳上旁边建筑物的屋顶。

  「啥!?」

  「嘘,安静。」

  次郎的表情恢复原状,挡在嘴前的食指让吸血鬼的困惑大增。

  接着,便听见下方通道传来脚步声。

  「在哪里!?」

  「不行,追丢了!」

  有四名男人,都是人类。他们观望了四周一阵子,最后彼此不知讨论了些什么,之后便在雾中解散离开。

  次郎将手枪抛向屏息注意他们动向的吸血鬼。他的自动手枪。吸血鬼坐在屋顶,不是滋味地将手枪收进怀里。

  「……为什么要帮我?」

  「我也一样要反问你。若是你,那种程度的追兵没理由难倒你吧?」

  「……除了吸血的时候以外我不攻击人,我是绅士的吸血鬼。」

  「你和我很合得来嘛,我也是一个绅士的吸血鬼,不会因为在路上被找借口吵架而生气。另外——」

  次郎的视线投向他怀里。

  他看着与挂着枪套的左侧反向的口袋,口袋微微膨起而且还频频蠕动。

  「可怜的受害者也不用藏着不出来。」

  「啊……」

  吸血鬼一脸忘记的样子将手伸进口袋,然后出现一只被拎着尾巴的家鼹鼠。

  鬼鬼祟祟乱动的家鼹鼠一露脸到外界的瞬间,就身体一扭,从吸血鬼的手里跳下去,接着如脱兔般跳上屋顶离去。

  「完蛋了!好不容易捉到的……」

  「奇怪的宠物。」

  「在廉价旅馆碰到的,感觉是相似的同伴。」

  「相似的同伴?」

  「是啊,彼此都是窝在暗夜角落,害怕被人发现却又英勇地生存着。」

  吸血鬼忽地咧嘴一笑,次郎也回以微笑道:

  「哎呀呀,看来是逃过了一劫——如何,黑血朋友?附近有一间我常去光顾的店,让我请你一杯吧?」

  ***

  「伤脑筋。」

  雷孟特低声咕哝:

  「这下子一杯波旁也抵销不了啊,想不到居然是古血……被大卸八块也理所当然。」

  「别在意,我已经习惯最近的年轻人不懂礼貌。」

  「真敢说……别看我这样,也以人类的身躯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耶?」

  「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已经行走在月下了。」

  次郎若无其事地说着,雷孟特嘟嘴哼了一声。

  名为雷孟特的吸血鬼带他去的是一家只在深夜营业,位于地下室的不显眼酒吧。

  一进去就吃了一惊,来客全是吸血鬼。原来这里是为吸血鬼开设的酒吧。

  「我不晓得居然有这种地方。」

  「你待在特区还不久吗?」

  「最近才来,以我们的感觉来说仿佛是昨天。」

  「话说回来,我也是,感觉不过是上星期才来的吧。我懂你的心情,但多到外面走走吧。特区不愧是吸血鬼的大都市,这类型的店家可不缺。」

  说完,雷孟特从吧台回头,弹指一声。

  一名女店员走近,是人类女性。标致的美人,眼眸却呆滞而带着热意。

  「拜托了。」雷孟特递出杯子,她嫣然一笑卷起袖口。

  她的手腕裹着绷带,一条管子伸出绷带。她将手腕靠到杯子上,打开管子的拴盖,将自己的新鲜血液注入杯里的波旁酒中。

  艳红的红宝石掺入酒精的琥琯色中。接着,她的手伸往次郎的酒杯,在他举手制止后,便留下笑容离去。

  「什么嘛,试试看也不错啊。那女人是在明白一切之下卖血的。」

  「抱歉,我没有责备的意思,不过看来你从以前就有不良嗜好。」

  「又说这种人类才会说的话,吸血鬼的嗜好大致来说都是不良嗜好。」

  雷孟特皱起眉头,次郎打算敷衍过去似地耸了耸肩。这副举止就好像跟坏朋友交往却也无法不听家长教训的少年一样,雷孟特不禁苦笑。

  雷孟特有着浅咖啡色的头发与淡蓝瞳孔,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帅哥,相对地,次郎则是黑发黑眸,稳重中带着清心寡欲印象的二十多岁青年。吸血鬼时模样会保持在转化时的年龄,因此作为人类的经验雷孟特比次郎还多。

  「算了,彼此也都不是初生吸血鬼,评论别人的生活形态也太不解风情了。」

  「譬如拿家鼹鼠当宠物之类的。」

  「喔,你这是嘲笑我好朋友的意思啊?它可是短短三天就精通握手与坐下的小子耶,一定是有名的老鼠血统。」

  「的确,逃跑速度快得惊人。」

  「应该不会回来了吧……它可是我拿来打发无聊的对象耶。唉,好吧,今晚这里还算有顿不错的配酒小菜。」

  「真令人感叹啊,最近的年轻人都不懂礼貌。」

  「好,下次带你去更有意思的好店吧,有裸体女人在舞台上扭腰摆臀地随客人挑选,让人啃脖子。因为是第一次光顾的客人优先,一定让次郎大开眼界。」

  「……饶了我吧,你好像醉得很厉害。」

  次郎一脸由衷难堪的表情,雷孟特不禁喷笑。

  之后两人就这样聊着有的没的过了一夜。不过,次郎并未过问雷孟特关于被追捕的事情,雷孟特也没对次郎说些什么。路上偶遇的吸血鬼同伴,在不干涉对方的个人私事的层面上,彼此都有一把年纪,明白事理。

  到最后,难得次郎到日出之前都还陪着雷孟特。

  分别时,雷孟特说:

  「虽然重视健康不像是吸血鬼该做的事,不过你还要继续有趣的散步吗?」

  「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会下充满偏见的结论了啊……不过我目前有意继续下去。」

  次郎回答后,两方都未开口,却都轻轻露齿一笑。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你……这么晚才请教古血大人,可以透露您属于哪个血统的吗?」

  雷孟特打趣地说着。次郎稍微犹豫一下,但最后仍老实回道:

  「望月次郎,身系『贤者夏娃』血统者。」

  于是,这一晚成为开端。

  ***

  「啊!次郎,你晃去哪里,到这种时间才回来!看,都喷烟了,笨蛋。」

  看到完全天亮后才回来的次郎,准备上班的边边子嘟着嘴说教:

  「我很担心耶!平常更早一点就回来了……哇,这是怎样,酒臭味……你难道喝酒喝了一整夜吗?」

  「嗯,对。」

  次郎一边冒着阵阵白烟,一边以几分憔悴的讨好笑容对着她。阳光是他的弱点。因为到这种时候还在外行走,皮肤都烧焦了。

  边边子用力嘟起脸颊:

  「当吸血鬼还真好啊,我这阵子可是连情报部的工作都被迫要出面处理,从早到晚都在外面奔波耶。」

  「工作辛苦了,需要护卫的时候请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

  「废话。真是!……我要走了,早上好好睡啊!啊,小太郎的早餐也拜托你了,那孩子在等你回来,所以很晚才睡。那我出门了。」

  边边子一面手忙脚乱地准备出门一面再三叮咛,然后脚步急促地冲出房子。

  次郎叹着气目送她离开。这么说来,难得在大晴天到她出门上班时还醒着,看来昨天喝的酒愉快得甚至让他忘记时间的流逝。

  次郎是有着『银刀』别名的强大吸血鬼,此别号在同族之间是畏惧与忌讳的对象。

  而现在的他担任边边子的护卫,立场便更加微妙。

  边边子任职的『公司』,是为了维护特区的人类与吸血鬼共存的组织。但吸血鬼的存在仍旧是秘密,『公司』的活动性质大多也是在阻止逾炬的吸血鬼行为,因此吸血鬼之中将『公司』视为高压权力组织且敬而远之者很多。只晓得次郎传闻的人,也把他当作公司的人马。

  当然,边边子不会。不仅她,次郎还有弟弟小太郎,以及几名相互信赖的同伴。

  但像那样与偶遇的同族愉快地聊着无谓的话题,对次郎来说很不容易。

  活过相当的岁月,累积足够决定自己生存方式的经验,有自己的故事且手腕高超。

  「而且把老鼠当好朋友——」

  若能在夜晚散步获得如此知己,对次郎来说真是颇有份量的事件。

  「唉,不过不能否认兴趣不同……」

  次郎苦笑一声,但他看来确实很开心。

  ***

  「竟然在人类底下工作,身为古血的吸血鬼会不会有点丢脸啊?」

  次郎对于表示不满的雷孟特,很刻意地「哎呀」一声叹息道:

  「你还真是个明明年纪虽轻却看法偏颇的人,这时代不流行这种道理了,尤其在特区。」

  「是吗?我没有小看人类的意思,但对我们而言,人类不过是活饲料吧?……唉,别瞪我。我表达得不好,可是我们与人类接触的时候就是无法无视吸血冲动,我们就是这种生物,有错吗?」

  「是没错,但停在这阶段就不行,应该要学习控制吸血冲动并与人类相处。」

  次郎的意见让雷孟特「哼」一声闭上嘴沉思起来。

  这是从那次相遇以来不知第几个夜晚。

  早已成为惯例的相同酒吧、相同吧台,次郎手中握着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雷孟特则啜饮着波旁。

  「所以才在人类底下工作?」

  「光这点当然不是所有的理由……我也有不少苦衷,但并没有不满,现在的雇主是非常好的人,与她一起生活,有许多纷扰还挺刺激的。」

  次郎说完,雷孟特顿时表情一转,笑起来:

  「哦?她?而且还一起生活?什么嘛,还以为你跟教科书一样,原来是游刃有余啊?」

  「……你在说什么?」

  「是美人吗?」

  「……是个性好的人」

  「原来如此,简明易懂。」

  雷孟特忍俊不住似地颤抖着肩膀咯咯笑,次郎板起脸喝干杯中物。

  「呵呵……看不出来啊,不愧是古血,真不能小看你,难怪你看都不看这酒吧的血。」

  「……你似乎有所误解,她不是我的仆役,而是生意上的伙伴。」

  「但你会吸吧?」

  「……不会。」

  「还来这套。」

  「真的不会。」

  次郎反复重申。或许明白这是真的,雷孟特瞪大了眼:

  「为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一起住?」

  「我无处可去,而且她也并非完全不分血给我,就这一点来说,她是一位优秀的吸血鬼理解者。」

  「那女人的理解怎样都无所谓,重点是,你,次郎,像你这种吸血鬼,不对眼前的女孩出手,居然还唯唯诺诺地受人类颐使气指?别告诉我这是你的兴趣,真是差劲的嗜好。」

  看雷孟特真心皱起脸,次郎只好对他苦笑:

  「这并非兴趣。我只是选择能适应当下的时代、当下状况的生活型态罢了。」

  「……适应时代啊。」

  「是啊,再说,现在的生活跟我很合。这话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或装腔作势。」

  此刻次郎坐直上身,明确地告知雷孟特。

  雷孟特半眯着眼盯着次郎,最后终究轻轻咋舌一声,将视线转回手里。

  「……你说,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是。」

  「说谎。你闻得到年轻血液的气味就在自己的棺木旁吧?难道不觉得『渴』吗?我办不到。还是说,我若是能活到一百岁,就能变成这样吗?」

  这质疑让次郎说不出话。

  吸血鬼的吸血冲动类似求生的本能,作为吸血鬼存在的基础却又压抑此本能,根本是矛盾。自然,就算活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而且次郎虽无意忍耐吸血冲动,却意识到不得不将冲动留存在身体中的不耐。

  好一阵子,只有冰块碰撞杯缘的声音在两吸血鬼之间来往。

  终于,次郎凝视杯子开口道:

  「雷,我族吸血并不是罪过,我没有愚钝到认为对人类露出獠牙之时,自己的行为是肤浅的。」

  「既然这样——」

  「正因如此,现在我们必须严肃看待吸血的行为,而吸血行为也有严肃看待的价值。」

  「价值?」

  「对。」

  次郎仰头,与同样抬起脸的雷孟特四目相对,眼眸以锐利且真挚的眼神看向同族:

  「『九龙冲击』以来,吸血鬼的存在被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族一度濒临灭绝。如今局势稳定下来,时代也肯定产生变化,我们这次必须严肃思考,我们到底是什么存在?而且在不久之后便会需要这答案……正确的答案。」

  「答案……」

  雷孟特重复呢喃,然后他别开视线,将酒杯高举眼前。

  「我也……有思考。」

  他嘟哝地说。

  注视他的次郎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因为感觉他的语气听起来莫名地不稳定。

  貌似察觉次郎的视线,雷孟特便装出一副顽皮的态度:

  「看这什么样子!都怪你,酒席的气氛都变阴沉了。」

  「怪我?我说年轻人,你应该好好学学长幼尊卑,在我的牙齿刺进你之前。」

  「抱歉失言了,古血。看来酒还不够。我有个建议,等一下要不要去『狩猎』啊?今天可是小口小口喝酒会嫌太糟蹋的美丽月夜。」

  狩猎——这词语让次郎皱起脸。雷孟特立刻察觉:

  「啊,我知道,我知道啦,次郎,但你不会是已经对吸血很生疏了吧?其实早上我发现了一个好女人,也跟她说过话,她也对我有意思。机会难得,等一下就分你一点血吧?」

  「她不晓得你的真实身分吧?」

  「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所谓吸血鬼风格的求爱。我们在暗处爱人,相互取暖,一切都是爱。怎样,次郎?当作答案之一也不赖吧?」

  「唉,的确,算是很古典……」

  「充满怀旧风味很好!决定了!好,走吧,次郎!」

  雷孟特一口气干掉酒,开朗地笑着从座位起身。

  次郎慌张无措:

  「不,我就不用——」

  「为什么?是美人耶?二十四岁,比你稍微大一点,当然只是从外观来看。」

  「不……不是这个问题吧。」

  「还是个日本人。不错呢,日本淑女,肌肤光滑细致。次郎的老板是日本人吗?这样啊,真羡慕你。好了,差不多该走了,夜晚很短。」

  「不,所以……那个……」

  「够了,真没种,你这还算是黑血一族吗?牙齿是装饰用的吗?嗯?」

  「我就说我没兴趣跟别人一起去吸血!」

  「别在意,我对这种事很有兴趣。」

  「你真的是兴趣恶劣的人耶!!」

  雷孟特纠缠不休地拉着不情不愿的次郎,到最后次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逃走了。

  ***

  「耶,哥哥又要出去啦?」

  正在看电视的小太郎询问戴上帽子的哥哥。

  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可爱少年。打算悄悄出门的次郎动作一僵,尴尬地回给他一个笑容:

  「呃,对……跟之前讲过的酒友约好要碰面。」

  「好好喔~我真的不能一起去吗?」

  「你不会喝酒吧?」

  再说,将雷孟特介绍给弟弟会有些小小的问题,尤其在教育方面。

  哥哥委婉地拒绝,小太郎一脸无趣地嘟起嘴:

  「切,最近哥哥都没陪我玩,对不对?咆呜嗷呜。」

  他对坐在旁边的玩偶熊说道。

  那是只坐着也比他高大的大型玩偶熊。外观看起来很可爱,但其实是次郎的武器库,作为他别号的『银刀』也收纳其中。

  「小边边也每天好晚回来,今天好像还说不回家,好无聊~」

  小太郎紧紧抱住咆呜嗷呜大公,闷闷地说着。

  「边边子要外宿?是工作吗?」

  「就是……之前哥哥不是曾经在雨中跟坏蛋吸血鬼打过吗?跟早纪一起那次。」

  「啊,你说之前那个对人类有怨恨的恐怖组织吗?」

  「就是那个,现在那群人好像还藏在特区里,就是被派去搜索那些人了。她还说,说不定最近也会有哥哥出场的机会。」

  「嗯……」

  在吸血鬼存在公开后的『九龙冲击』以来,人类曾进行世界性的吸血鬼狩猎,因此如今也有不忘此恨,仍然持续憎恨人类的吸血鬼集团存在。

  他们狙击讴歌与人类共存的『公司』,之前次郎曾与其成员战斗,并且予以斩除、降服。

  「好像是情报部锁定了那一伙的领导人,但是却被逃掉了。对了,正好就是前一晚,有雾那天。」

  「那一晚……」

  次郎一脸恍然大悟地闭上嘴。

  小太郎继续说着:

  「坏人真是难缠耶,特区有哥哥在,做什么坏事都白费力气啦。之前就算下了哥哥害怕的雨,哥哥也还是把三个人……耶?哥哥?怎么了?」

  发现哥哥僵化的表情,小太郎一脸担心地看向他。次郎赶紧应声:

  「没什么事。」

  他虽然笑着,笑容却蒙着阴霾。

  难道——次郎开始思考。

  因为是『银刀』。如果他就是次郎所说的嫌犯,不可能不认识自己,而要是认识自己的话,也不可能特地接近他。

  不……

  「正因为是『银刀』……吗?」

  次郎喃喃低语,最后吐出自嘲。

  会不会是偶然呢?他自问,随即又——怎么可能——自问自答。

  那时候他预料外的举止,与装填了银弹的自动手枪,都能够以一句偶然做结吗?那时追逐他的人类也是?

  「……伤脑筋啊。」

  次郎茫然且无力地感叹。

  并未涌出愤怒与悲伤,只是有点难过而已,因为那家伙也有那家伙的立场。次郎只能这么想。

  「……小太郎。」

  「嗄?什么?」

  「不好意思,请借我你的朋友一晚,拜托……」

  次郎回头正视小太郎。

  看着此时哥哥的神情,小太郎转为一脸难以形容的严肃态度,默默点头。

  ***

  「唷,你迟到了……喂喂,那是啥?」

  已经在吧台先喝起来的雷孟特一看到出现在店里的次郎,香烟几乎落了地。

  次郎将背在身上的玩偶熊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刚工作回来。」

  「我不晓得原来你的老板是精品店的店长,看,大家都在看这里。」

  「是啊,这家伙出乎意料地有名呢。」

  雷孟特瘪下嘴角,斜眼观察酒客的反应。店里的吸血鬼笑着看向玩偶熊后,反倒以极度压抑的音量迅速地交头接耳,赶紧起身离店的人也不少。

  雷孟特皮笑肉不笑的目光看向次郎:

  「原来如此……看来真的很有名。」

  「对吧,哼哼……我有时候也觉得很烦。」

  次郎苦笑——掺杂倦意的苦笑。雷孟特脸上的轻浮笑容消失,默默地为次郎点了苏格兰威士忌。

  直到上酒前,两人均沉默不语。上酒之后,他们轻轻碰杯,又保持无言地面对吧台。

  「『工作』忙吗?」

  雷孟特打开话题。

  次郎一阵静默,之后——

  「最近似乎有重大工作上门。」

  「……嘿,生意兴隆是再好也不过了。」

  「……并不会。」

  「为什么?」

  「我无意自贬……但那是讨厌的事情很多的工作。」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继续做?」

  「因为有必要。」

  「真的吗?」

  「我相信。」

  「……这样啊。」

  雷孟特轻轻一笑,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确实很有热忱,连到这种地方还带着『有名的工作装备』进来。」

  「……」

  「还有工作没做完吗?」

  「……似乎是这这样。」

  「呵呵,真辛苦啊。」

  雷孟特又笑了笑,这次是掺进些许苦涩的微笑。

  接着两人又沉默起来。静默不语,有时突然想起似地才啜一口酒。

  「……怎样?要换家店吗?」

  「……」

  次郎无言,视线笔直落在苏格来威士忌的液体表面。

  然后——

  「很遗憾,今晚不能陪你。」

  雷孟特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短短一瞬,他的脸上掠过感到出乎意料的神情。

  「工作?」

  「……不,有个我期待已久的深夜节目。」

  「耶?什么节目?」

  次郎看向雷孟特,他浅色瞳眸中流转着冷酷的神色。

  次郎闭上眼,一改严肃的神情放松地笑着:

  「是一出恐怖老片,黑白画面的……吸血鬼披着红色斗蓬潜入美女的卧房。是一部非常老旧的——陈年电影。」

  呼——雷孟特的眼神也随着松懈下来,一瞬间扬起的冰冷气氛散去。

  「……我讨厌那部片。吸血鬼最后不是被木桩刺死了吗?」

  「那样很好,真的,那样真的就好了。」

  「……说起来,那个美女好像也不是心存恶意就是了。」

  「演吸血鬼的演员也很受欢迎。」

  「真怀念。」

  「是呀,真怀念。」

  次郎举杯碰口,静静地喝完。

  然后放在吧台上站起身。

  「……好了,再不走就要错过了。」

  「可以吗?」

  雷孟特盯着吧台低声问着。

  次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背起咆呜嗷呜大公。

  「……从明天起又要忙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在彼此视线不交会之下离开吧台。

  斜眼追上他的背影,雷孟特的手伸进怀里。

  次郎停下脚步。

  但终究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

  雷孟特苦笑着将伸入怀中的手移同洒杯。

  「……的确曾经是个好时代,次郎。」

  『公司』的情报部部员受袭的时间,就在随后的黎明。

  ***

  隔夜,次郎表情严厉地来到酒吧,发现吧台不见雷孟特的身影,一时间停驻原地。

  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是他——他至今仍旧想要如此相信。尽管明明都已经出现牺牲者了。

  次郎脚步沉重地坐上椅子,将肩上的咆呜嗷呜大公放在隔壁座位,然后手肘撑在吧台上,把头埋在手里。

  然后,咆呜嗷呜大公的另一边也坐上另一个人。

  「一个人坐也太见外了吧。」

  是雷孟特。次郎为之愕然。

  雷孟特愉快地看着惊讶的次郎,并且连他的酒也一起点了。不过却对平常靠过来注血的女店员说:

  「啊,抱歉,今天不用了。」

  说完,在次郎面前放下他的酒杯。

  次郎仍瞪着雷孟特。

  雷孟特举杯道:

  「敬好好先生古血。」

  「……为什么?」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理由,不然我不甘愿。」

  雷孟特转为认真的口吻说:

  「第一天晚上,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现。是有送来一堆资料……但我很不喜欢看那种东西。道别时听到你的名字醉意就全飞了,居然有我这么迟钝的幕后工作者……话说回来,就迟钝这一点来说,你也不相上下。」

  忽地——他绽开一如往常的笑容,而次郎仍瞪着他。

  两名吸血鬼目光交撞一阵子,最后不知道由谁先别开目光,比邻而坐却都闭嘴不语。

  酒杯中的冰块逐渐融化。酒精上浮起薄薄的水膜,仿佛述说着两人的心理状态。

  「……下面的人偷跑了。」

  「然后要负起责任?你是小孩子啊?」

  「真敢说。不过我甘心接受,让部下饥饿是我的罪。」

  「……让他们饿的又不是你。」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雷孟特闭上眼咬着牙说道。次郎如钢铁般没有丝毫动摇。

  接着雷孟特又转回平日开朗的语调:

  「来,喝吧,我请你。」

  「可能是临终的酒喔……」

  「谁知道?我也很有一手。」

  「看来你还没看过资料。」

  「看那种东西什么也不会知道,现在不就这样。」

  雷孟特挑起右眉看向次郎,次郎则瞪了他一会儿,才抓起杯子一口气喝干内容物。

  「喔,不错嘛,吸血鬼至少要这样才行,你平常有点小家子气。」

  「你太多管闲事了,年轻人。」

  「别别扭了,前辈,至少今晚快乐地过吧,等一下再去解决『事情』可以吧?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

  雷孟特的眼睛瞬间凌厉地闪烁。

  这一刻,次郎难以忍受地开口:

  「……雷,我……」

  「闭嘴,次郎,看来你真的很没种。」

  雷孟特温和地阻止次郎的发言,次郎讲到一半的话语转变为苦笑:

  「……真是出乎意料呢。」

  「先听我说。我或许就是走在阳光阴影下的人,但老鼠也有老鼠的决心,也有老鼠的骄傲。就算微不足道,产生的答案也是了不起的答案。至于有没有错,有谁能确定?」

  次郎无话可说。他也还不晓得正确的解答。只是,他正在摸索能取信的正确答案,而雷孟特也一样。

  而雷孟特比次郎早一步得到一个解答,并且相信这答案是正确的,然后投身奋战。

  雷孟特轻轻摇头,将香烟衔入口中,而次郎无言地递出火。

  「……你也抽吗?」

  「不……对健康不好。」

  雷孟特绽颜一笑,以次郎递出的火点燃香烟。

  然后他豪爽地回答:

  「那我们开心地喝吧,今晚一定会很漫长。」

  确实,这一晚变得非常漫长。

  ***

  次郎起床时,已经是日落后一段时间了。边边子一脸受不了地说:

  「你又喝到很晚啊?真是的……最近次郎很怪耶?你该不会学到什么不好的娱乐吧?」

  宛如母亲的责备眼光,让次郎苦笑地道歉:「对不起。」

  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边边子突然态度一变:

  「……次郎,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内心一阵惊慌: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哦?既然这样就没事……不要太常喝夜酒,对身体不好。」

  对于嘴上抱怨可是却不掩担心的她,次郎直率地回答:「好。」

  在这里,有他的答案。至少是找到答案的第一步。

  「好。那今天难得提早下班,来做些好吃的东西吧!次郎,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对了,工作没关系吗?昨天情报部的人不是被攻击了吗?」

  听着次郎的问题,边边子说着:「这个嘛……」露出一脸难色:

  「虽然一时造成喧然大波……那个集团在今天下午被镇压小队压制了,好像是集团的中心人物遭到暗杀,情报部认为是内斗,详情就不清楚了。」

  真讨厌,好可怕——边边子皱起眉头。次郎压下表情:

  「……这样啊。」

  他只是简短地悄悄应声。

  就在此时——

  「小边边!不得了了!快看啦!」

  冲过来的小太郎递出一粒马铃薯,是保存在厨房柜子的食物。

  上面有被咬过的痕迹。

  边边子一愣——

  「唔哇!这是什么?」

  「是『老鼠』,好像又跑出来了。」

  「耶~真是的……拜托饶了我吧,这真的是间老房子!明明都已经放了捕鼠器耶~」

  「只有这样不够啦,他们很耐命的。」

  小太郎认真地评价,边边子摇头叹气。

  突然,在两人旁边的次郎开始咯咯笑起来。一开始是隐忍地笑,却在茫然呆立的边边子与小太郎前方,渐渐地变成豪放的笑声。

  「等……等等,次郎,这种事不好笑吧?虽然现在损害还不多,但那些家伙一下子就会增殖的耶!」

  「……不,确实正是如此,他们实在很耐命。」

  「对呀,也不懂得手下留情,我们也生活得很辛苦耶。次郎你也别笑了,快来帮忙放捕鼠器啦!」

  「知道了,边边子。」

  次郎终于收起笑容点点头。

  「应该无法很快分出胜负吧……来日方长,到时就全力奋战吧,直到找出到答案。」

  中场休息3

  大言不惭地说要一起看的小太郎,还没过十分钟便开始点头打瞌睡。

  很久没跟哥哥一起熬夜了——虽然小太郎很开心,却似乎真的觉得很无聊,频频搓揉睡意十足的眼睛,到最后还是被次郎牵着手带到放棺木的地下室。

  过了一阵子后,很晚才洗好澡的边边子探出头。

  房间的灯都关着,次郎独自坐在沙发上,一面继续看着电视一面喝着酒。

  难得不是喝红酒,而是苏格兰威士忌。

  「还在看老片啊,现在也会播放黑白电影啊?」

  边边子拿着浴巾边擦头发边说着,接着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不是吸血鬼片吗?最近的管制放松了吗?『九龙冲击』后好几年,这类影片都一直不能播放呢。」

  边边子一脸希罕地盯着电视,可是次郎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看电影看得很入迷。

  古典制片,故事剧情普通,常被当作喜剧题材的正统电影,然而次郎却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画面,甚至很难对他搭话。

  哎呀真是——一副如此表情的边边子闭起嘴。看了次郎的侧脸一会儿,终于轻轻耸肩:

  「晚安,次郎。」

  说完便离开房间。

  故事平铺直述地继续,次郎默默地看着。

  画面中,吸血鬼说:

  「我的爱人啊,你还是选择太阳吗?」

  次郎默默凝视画面。

  吸血鬼化为灰烬,风吹灰散。

  手中的酒杯冒出冰块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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