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9

  升上国中后,出现最大变化的是我的打扮。可爱又流行的“包装”。名为女国中生的“包装”。脱下平常穿的那套皱巴巴的连帽上衣和裙子,换上学校指定穿着的西装外套后,老实说,我满心都是期待和兴奋。

  “老师,你觉得如何?”

  对于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就要坦率直接地问出口。换上还穿不习惯的制服后,我随即走到老师身边。完全不会让心情随着暖春的活泼气息起舞、作风走硬派路线的老师,隔了半晌后这么回答:

  “挺适合你的嘛。很可爱。”

  “……谢谢你。”

  “啊,你不会因为这种称赞而开心是吗?嗯,是无所谓啦。”

  没有这回事,我很开心。老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称赞我的制服打扮的人。尽管是只为了单一对象而举办的品评会,但既然对方是一位天才小说家,就没什么好抱怨的。让这样的人物担任评审,甚至可说是过于大材小用。

  盯着我看了片刻后,不知为何,老师露出满足的笑容。在我涌现不好的预感时,他已经开口了。

  “你会慢慢变成大人呢。我觉得有点寂寞耶。”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

  “等到小梓变成大人的时候,我也老了很多岁。想到这一点就让人微微沮丧啊。”

  笑着这么说的老师,外表看起来和我们相遇时完全没变。我觉得这是因为我和老师的时间流动速度不一样。老师一点都没变,我却入手了新的制服,同时也出现些许改变。

  “你有感受到成长痛吗?毕竟还只是国中生,之后应该仍会不断成长吧。”

  “我也搞不清楚。骨头这种东西会继续变大吗?”

  “会喔,会变大。”

  说着,老师将手贴在我的背上。

  每当老师的手指滑过我的背部,我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浅。因为不想被他察觉到我屏息的反应,我的呼吸因此变得紊乱。或许是发现了这一点,老师以缓慢的动作搔了搔我的肩舺骨附近。

  “你一定会变得很漂亮。”

  老师像是安抚我似地这么说。听到这句话,我缓缓回想起母亲的事。

  到了这个阶段,我和母亲几乎已形同陌路。因为她似乎寄居在别人那里,我们甚至不曾碰到面。被关在壁橱里的那段期间,我曾经听过母亲在家里跟一个男人聊天。她大概是去跟那个男人同居了吧。

  在这个被自己抛弃的空荡荡房间里,看到女儿日渐成长茁壮,或许是一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情吧。不过,要正视这样的事实,想必更令人痛苦。母亲选择完全不干预我的人生。无论是养育着我的其他人的存在或是老师,她都当作没看到。

  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最后成了一个仓库。我舍弃了这个宛如置物空间的地方,开始长时间赖在老师家。“天黑了就回家”的约定变得暧昧模糊,我很清楚自己原本的生活正在一点一滴地死去,也能感受到状况随着我的骨骼发育而出现变化。

  只是,这段幸福并没有维持太久。

  遥川悠真这个存在,恰巧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崩坏瓦解。

  将“崩坏”这种夸大的词汇用在人类身上,或许有点奇怪。然而,正因为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观察到这样的事态,所以能够明白那正是只有“崩坏”足以形容的变化。

  第一部作品《远方之海》、第二部作品《星象考察》、第三部作品《泪湿的夜》,在发表了这三本小说后,遥川悠真便进入沉潜期。曾经表示自己会继续积极创作的那名年轻天才小说家,首次遭遇了挫折。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上的瓶颈。

  老师并非没有继续写作。他把所有时间都献给了小说。然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而已。无法完成的那些故事,全都默默地消散了。

  这是《泪湿的夜》发表经过了半年左右的时候,也是社会大众对于新作的评价差不多定型、将相关结果反馈给老师的时期。

  完成《泪湿的夜》的原稿后,老师有一阵子不再写小说。我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他。老师每天都一定会写小说。就算陷入低潮期、反覆写出无法采用的文章,他还是每天都会敲打键盘,但这次老师完全中止了创作的行为。

  至今,我仍忘不了老师当时以黯淡的眼神沉默度日的模样,彷佛是在等待行刑日到来的死囚。这段期间,老师几乎都没有好好睡过觉,甚至不会在沙发上打瞌睡,只是茫然度过每一天,然后在体力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昏睡过去。这样的状况不断上演。

  “能够出书,你不觉得开心吗?”

  面对为失眠和缓慢恶化的厌食症所苦的老师,我忍不住这么问。以一双茫然眼睛望向我的老师,看起来明显比过去消瘦许多。

  “……虽然开心,但是比起开心,恐惧的感情会先涌现。担心要是失败的话该怎么办。”

  “小说有失败与否的问题吗?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小说,只要是老师写出来的作品,我一定都会喜欢的。”

  到现在,我仍在反覆抄写老师的小说。

  被老师调侃的抄写用笔记本,现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本。我抄写《远方之海》的内文,将《星象考察》完整重现。不仅如此,我甚至也把老师未完成的那些小说片段抄进笔记本里。一如字面所述,我吸收了老师创作出来的一切。

  我脑中的书架摆满了遥川悠真的故事。我有自信在《泪湿的夜》出版后,一样能将这部作品视为珍宝深爱。

  然而,这样的事实已经无法拯救老师了。

  “只有你喜欢的话,也没有意义啊。”

  尽管这句话让我有些受伤,但我觉得老师说得也没错。他是小说家,若是无法受到许许多多人爱戴,就没有意义了。

  之所以都没有提到我的国中生活,是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写下来的事情。到了早上,我会提早一段时间返家,收拾完书包后直接去上学。学校生活并不会特别开心,但也没有特别糟糕。我像个普通的国中生那样交了几个朋友,认真听课。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强制学生加入社团,我甚至没有去任何一个社团观摩。我接受义务教育,然后持续往老师家跑,就跟过去没什么不同。就算出现了些许不同,也不让老师觉得不同。

  看到我来,老师会意思意思地吃点东西;听到我跟他聊生活琐事,也多少会出声回应。倘若我不在,老师恐怕会真的变成一个废人吧。这不是我自以为是,而是相当肯定的预测。虽然不是我也无所谓,但没人陪在老师身旁是不行的。

  以床头的安眠药来应付无法入睡的无数个夜晚后,一如老师当初的宣言,他迎来了《泪湿的夜》出版的日子。这样一来,老师的不安也会跟着化解吧──我乐观地这么猜想着。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我就直接说结论吧。遥川悠真的第三部作品,并没有受到好评。

  老师的第三部小说《泪湿的夜》,走的是跟过去不太一样的路线。原本都是撰写纯粹的爱情小说的老师,稍微改变了路线,写了以悬疑剧情为主轴、有别于一般爱情故事的作品。

  我觉得这部作品并不至于不有趣。跟已逝的恋人样貌神似的人物出现在眼前──故事在这种神秘的情况下展开。“眼前这名女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名恋人?”这样的质疑,以及“我想相信她就是我的恋人”这种疯狂的期待。我果然还是喜欢老师的小说。

  不过,老师的话也有道理。尽管我待在距离老师最近的地方,但我也只不过是一名平凡的读者。俗话说人各有所好,就像尝起来辛辣的蓼草,也依旧有虫子爱吃。但光凭一只这样的虫子,无法满足遥川悠真。

  结果,和之前的作品相比,《泪湿的夜》销售量大幅下滑。这次的小说走的是跟过去不太一样的路线,我想或许也是理由之一。可是到头来,或许只是运气的问题罢了。毕竟,这部作品并没有特别乏味,只是跟过去两部作品的风格不太一样。

  而且,我觉得把《泪湿的夜》说是老师迈入新境界的作品或许也不为过。虽然总销售量没有过去两部作品来得多,但《泪湿的夜》也卖得很好。

  然而,最无法原谅这般事实的,就是老师本人。对老师最严格的人正是他自己。过去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小说,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最重要的是,那些书评家的意见让老师陷入了痛苦深渊。

  对于被吹捧为天才作家的老师,他们给予的评价愈来愈严苛。在改变路线的第三部作品出现后,这些人的批评更是不留情面。

  印象中,我看过“急着出人头地的小说家的下场”、“天才小说家终究是个草包”这类话话。我觉得这些批评实在缺乏创意。想批判老师的话,好歹说点更有趣的内容吧。但老师彻底受到这些攻讦的话语影响,并因此反覆受伤。

  “说什么才华枯竭了啊!反正,不管我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你们都会说这种话吧!净是在一旁扯人后腿!”

  老师这么怒吼,把怒气发泄在屋内已经不算多的家具上。我实在是无法直视这样的他。我想,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在平交道和老师相遇之后,已经过了三年以上的时间。我变得比以前更了解老师。尽管如此,这仍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失控的老师。

  我还记得自己当初待在房间一角,默默想着“崩坏或许已经开始了”。虽然觉得这样的词汇不适合用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我却无法不这么形容。

  老师变得会突然把房间弄得一团乱,藉此彻底发泄内心的怨气后,再透过安眠药和酒精的力量,硬是逼自己入睡。尽管是一出老套的悲剧、是自尊心不堪一击的脆弱表现,对我来说,这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受到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老师。

  “老师,不要紧的,不需要在意这种事。”

  “哪里不要紧了啊!我都已经那么努力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天底下有这种事情吗!你其实也在内心笑我是个笨蛋吧!”

  “……没有这回事。”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不只有一、两次而已。这样的恐慌不分日夜地反覆上演,确实消耗着老师和我的身心。

  老师的新作并非只有收到负面批判而已。绝对不在少数的读者支持、称赞《泪湿的夜》很好看之类的正面书评,都存在于这个世上。然而,老师却选择转身背对它们,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另一片昏沉的黑暗。我想,老师或许早已到达自己的极限了吧。

  “你不会明白的,小梓。”

  老师时常以跟优雅完全无缘的语气这么喃喃表示。如同老师所说的,我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他这个人。

  “……我明白的,老师。你知道我陪在你身边多久了吗……不要紧的,老师一定不会有问题。”

  我回以一堆空洞的话语。这些不过是纯粹的期望罢了。

  “因为你是天才啊,老师。”

  我再三对老师重复这句话。一直说、一直说,直到老师的心情平复下来为止,直到他愿意重新写小说为止,直到他变回我们刚认识那时的遥川悠真为止。

  当时的我,是无法想像祈祷会变成诅咒的单纯孩子。我天真无邪地相信,只要不厌其烦地鼓励老师,奇迹就有可能出现。

  看着老师原本一团乱的生活渐渐地恢复成以往那样,更加助长我心中的这种错误认知。随着时间经过,老师一定可以慢慢振作起来。尽管还是需要安眠药辅助入睡、饮酒量也没有减少,但老师不再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失控行为。这些都让我误以为他已经振作起来了。

  在我因为误判而自顾自地放下心来的时候,季节跟着转换,我顺利地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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