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过去2

  在学校时,我们大多是三个人在一起。毕竟我们同班,而且没有什么其他亲昵的朋友,因此基本上都混在一块儿。不知何故,集合地点总是在我的位子。来到七月后,窗边的座位会晒得皮肤有点痛,不过吹进室内的夏风依然很凉爽,皇和井崎都会在下课时间来吹风。

  「因此,这次我希望三个人一起出门。」

  皇会如此气势汹汹地宣告,应该是因为被井崎放了合计第三次的鸽子——换言之,这也表示我和皇两人单独出去过三趟了——导致她终于快忍无可忍的关系。可是,井崎却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只回了一声「喔」。

  「喔什么喔呀!你是主嫌耶!」

  「有什么办法,我要打工啊。」

  「你在六日也排太多班了!守财奴!」

  「金钱即是正义啊,大小姐。」

  面对难得一脸笑吟吟——当然是在挖苦——的井崎,皇用力把手边的印刷物按在他脸上。

  「下次再临时毁约,你就给我记住呀。」

  我原先以为皇的个性温顺,看来她也有暴躁的一面。

  「这是什么?」

  井崎取下被压在脸上的纸,而后眯细了双眼。

  「那是演奏会的传单,送给你。反正你也不会来就是了!」

  皇彻底闹起别扭。我从旁观看他们的互动,仅是窃笑着。

  「你在偷笑个什么劲儿!」

  井崎明明不会顶撞皇,对我就会这样。

  「哎呀,没什么事啦。」

  「你的表情分明就很有事。让人火大耶。」

  「好了好了。你是不是钙质不足啊?来,喝个牛奶吧。」

  「不需要!」

  井崎尽管语气粗鲁,却不像嘴上讲的那么粗暴。据说他动不动就跟人打架,可是我没有实际看过他那一面,因此我并未把这类传闻看得太重。井崎在皇面前大概已算是颇为圆滑,看惯了这样的一面,让我不怎么怕他——最起码没有像班上同学提防到那种地步。

  「是管乐社的演奏会?」

  我收下传单反问,皇颔首回应说:

  「那是在市民大厅举办的定期演奏会,是惯例活动了。我是第三次参加,而这是最后一次。」

  对喔,因为我们都三年级了嘛。由于我不属于任何社团所以没有实际感受,不过社内的三年级学生也该是慢慢退出的时期了吧。

  「我会去听的。」

  我一说完,皇便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和某人不一样。」

  「我那天不用去打工。」

  「反正会需要去支援吧。」

  「嗯,大概吧。」

  「你看看……」

  皇交杂着叹息,发出怨怼的声音。她其实应该希望井崎去吧。我想井崎去年肯定也有受到邀请,只是同样没有去。

  「算了,演奏会你不来也无妨,可是这边你一定要去喔。」

  皇接着开始述说三人一块儿出游的计划,井崎却中途打岔。

  「我说啊,我们是考生吧。应该没有闲工夫玩耍,不是吗?」

  「整天泡在打工地点,一次也没有到过自习室的人,没资格讲这种话。」

  「我去过好几次啦。对吧,神谷?」

  「不晓得,我没看到。」

  「喂!」

  季节来到七月,我和他们都已经混熟到可以说笑的程度,而我基本上会为皇撑腰的构图也逐渐形成。对于习惯独处的我来说,像这样经常和别人待在一起实属罕见。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令我感到这般极度舒畅。

  「总之我想出去玩啦。这可是高中生活最后一年耶,谁有办法把青春统统耗在读书上呀。」

  「知道了、知道了。那你要上哪儿去啦?」

  我心想「话题好不容易要步向正轨」,而后望向窗外。七月的天空非常晴朗,一整片湛蓝无比。尽管梅雨季尚未结束,盛夏却逐渐接近。放暑假之后,我得比先前更加努力用功念书才行。但我有预感,今年夏天会被皇硬拖着走,玩得比平时还凶。

  随着暑假愈来愈近,我窝在补习班的时间也渐渐变长。盛南订的目标是暑假要用功四百个小时。因为暑假有四十天,单纯计算下来一天要读十个小时。我想说从现在起稍微习惯一下,于是开始会撑到晚间十点,也就是自习室关闭的最后一刻。

  自习室里依旧没有井崎的踪影,皇也在约一个小时前回去了。留在这儿的除了我之外,只剩另外两人。

  「要关门喽。」

  最后讲师来把众人赶出自习室,于是我骑着脚踏车踏上归途。肚子咕噜咕噜叫着,诉说着饥肠辘辘。

  「用碳酸来蒙混也有限度呢……」

  我自个儿嘟哝的同时转了个弯,钻过通往车站后方的陆桥底下,意图抄近路。这边的治安不太好,不是成为不良分子的聚集地,就是经常会有巡逻车徘徊,但因为人烟稀少,所以骑脚踏车很舒适。

  由于已经是晚上,更是杳无人烟。我心想「速度再稍微加快一点也没关系吧」而踩下踏板时,状况随即发生了。

  前进的路上忽然有个人影冒出来,我「喔哇!」叫了一声,赶忙紧急煞车。

  「不好意——」

  之所以会道歉到一半就打住,是因为我认出了对方的长相。

  「井崎?」

  的确是井崎无误。他的脸上到处是伤痕和瘀青,身上穿的制服也肮脏不堪,外表相当狼狈。

  「你那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露出「你哪位啊?」的神情狠瞪而来的井崎,发现是我之后便嗤笑一声。

  「我打了一架。」

  「这我看也晓得啦……」

  他究竟是和何方神圣上演了全武行?那副德性简直像是从连续剧里头蹦出来。我回想起他一言不和就动手的传闻,不禁皱起脸庞。原以为那只是空穴来风,居然是真的吗?

  「你干嘛打架?」

  「是对方来找碴。」

  「你别理会不就好了?」

  「他们有好几个人纠缠不休啊。说什么看我头发长很不爽。我管它那么多。」

  井崎搔抓着一头乱发,让它变得更凌乱。

  「我是觉得你刘海很长啦。」

  我吐了一个不重要的嘈,之后望向他脸颊上感觉最痛的伤痕。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什么意思?」

  「你蒙混的方式很蹩脚耶,我是说打架。」

  「喔……唉,偶尔啦。」

  「这次打得特别厉害是吗?看你伤得很惊人。」

  「嗯……是啊,或许打得挺凶的。」

  井崎闪烁其辞,随口回应。其实他并不想回答我吧。

  一、二年级的时候,我多半曾和井崎在走廊上擦身而过许多次。如果有个人像这样子浑身是伤,我立刻便会察觉。既然我毫无印象,表示他至少在那时并没有做出这么脱序的事吗?抑或只是我没看到罢了?井崎口中的「偶尔」,频率有多高呢?一年一次?还是一个月一次?不晓得。他一定不肯告诉我。

  皇是否知晓井崎这一面呢?我想她要是知道,铁定会叫井崎住手。有可能她早已知情,并阻止过很多次,也或许即使如此仍阻挡不了井崎。假若如此,我根本不可能劝阻他。

  「你啊,做这种事情会被皇同学讨厌喔。」

  听闻我不禁脱口而出的话语,井崎的肩膀抽动一下。

  「这和奏音没有关系吧。」

  「我想,皇同学不会希望你去打架的。」

  「我就说了跟她无关!」

  井崎焦躁难耐似地咒骂道。

  晚风直到刚才都令人舒畅,但或许是我从脚踏车下来的关系,整个人被带着高湿高温的热带夜气候给笼罩住了。令肌肤黏答答的湿气缠绕在我身上。这股使人不快的空气,也让我有点烦躁。

  「我从好久以前就在想,你为什么净是做些会让皇同学讨厌的事啊?」

  皇难得特意邀请,他却连续放人家鸽子,不然就是皇所不乐见的斗殴。井崎明明毫无疑问将皇视为特别的人,却老是做出惹她厌恶的事。我觉得这两点极其矛盾。

  「皇同学可是真的把你当成好朋友喔。就算你们交情亲密,这样不会做得太过火了吗?」

  「神谷。」

  井崎低声吼道:

  「闭嘴。」

  面对这句短短的威吓,我把剩下的话语给吞回去。

  和现在的他讲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对这小子来说,打架一定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我考前用功差不多。对一般人而言,光是互殴的门槛就很高了,他却熟悉过头到轻易跨越了那道门槛。这样的人在世上有一定的比例,而他们会像是彼此吸引一般,迸发出拳脚相向的火花吧。

  他的生存方式和我们不同。

  「……你要确实疗伤喔。」

  说完这句话,我便和井崎道别。我一度回过头去,只见井崎一动也不动地矗立在原地。

  结果下一次的约定,井崎也以打工为由并未露面。皇已经连怒气都没有展现,仅是一脸落寞的样子。那天原本说好要去登山,可是我们俩都提不起劲,于是在本地的咖啡厅打发时间。之所以没去井崎的打工地点,多半是因为我俩一看到他的脸,就会忍不住不顾场合地出言抱怨。

  「那小子在想什么呢?」

  我不了解井崎,无法相信世上会有人如此出尔反尔。站在皇的角度来看,已经是合计第几次了呢?这已超越各种境界,进入笑话的领域。

  「藤二从以前就是这样。看似老实,却不肯告诉我真心话。」

  皇的语气有些僵硬。

  「我觉得他还挺独善其身的,什么事都想靠自己解决。赚取学费一定也是这样。」

  「我也是独来独往,没什么资格说他,但那样子……就朋友来看很寂寞吧。」

  我先暂且不提,不过皇是井崎的朋友。

  「我认为你也是他的朋友喔。」

  皇似乎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只见她微笑道:

  「没有其他男生会像那样跟藤二说话了。我呀,想说藤二搞不好会仰赖你喔。」

  「天晓得。那小子真的很任性妄为。」

  最起码就目前看来,井崎把我当成外人吧。这个嘛,自己以外的人说到底都是外人没错啦,不过井崎的态度十分彻底。除了自己以外,全是不相干的人,铁定只有皇是例外。

  「我想……井崎应该挺听你的话吧。」

  「没这回事。即使我说破了嘴,他仍死性不改。」

  「比方像是不要打架之类的吗?」

  我稍稍迂回地打探着,皇则是很干脆地颔首。

  「我讲过很多次了,可是猛然回神就会发现他好几天没来学校或是跷课了。藤二不在我们面前出现时,大多都是做了亏心事。这点很好懂呢。」

  「他前阵子满身是伤,在镇上晃来晃去。」

  我喃喃说道。

  「真的是遍体鳞伤。我问他跑去干嘛了,他说是跟人打架,而我一句话都没能劝他。」

  「骗人,你应该念了他一顿吧。」

  皇有时很敏锐。

  「有是有,可是感觉马耳东风。」

  「不,我想八成有意义才对,至少要比我开口管用许多。」

  为何皇会这么想?我不那么认为。井崎可是毫不保留地嫌烦,还叫我闭嘴。

  「嘴巴坏是他的缺点。他看似坦率,其实一点也不。」

  我也搞不太懂皇怎么会笑。感觉她相当宠井崎。

  「不要紧。这次临时失约,他大概也觉得很抱歉。我有预感,他差不多会做点什么来补偿。」

  怎么可能?虽然我心底这么想,这件事却被皇说中了。

  很罕见地——当真极其罕见,井崎主动找我了。他会寄邮件来本身就像是奇迹,甚至令我不禁昂首仰望天际,怀疑是不是要飘夏季雪了。

  邮件内容很短,只有「来打篮球吧」这样一句话,连时间地点都没写。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追问,得到了九点在学校附近的篮球场集合这个答案。我不是很清楚为何要打篮球,这会是皇所说的「补偿」吗?

  结果上午九点我到达篮球场后,发现井崎在那里等了。篮球社似乎偶尔会拿这里来练习,不过基本上任何人都能自由使用。井崎不发一语地把篮球丢给我,而后指着篮架,再交互指着我俩。

  「给我用嘴巴讲。」

  「就是一对一斗牛啊,懂一下好不好?」

  「我懂是懂啦。」

  我脱下上衣,开始运球。我的个子够高,但不太擅长打篮球。井崎也很高,感觉不容易从他手中夺下分数。

  我从右方运球切入,甩开井崎的防守射篮。球划着弧线飞过去,可是劲道有些过猛,导致它被篮板大大地弹开来。接到篮板球的井崎嗤笑一声。

  「逊耶。」

  「吵死了,我又不是篮球社的。」

  「你偶尔也要运动一下啦,整天念书是会变蠢蛋的。」

  「才不会咧。我就是为了变聪明才读书的啊。」

  「我就是在说你这种思考很蠢。读书又不能当饭吃。」

  这次轮到井崎进攻。他从运球开始,动作就和我截然不同,令人吃惊。好快啊,我跟不上井崎切换的动作,于是他轻松突破我的防守,漂亮地完成带球上篮。井崎又再次哼笑,并在指尖上转着球。他是原本就有在打篮球吗?动作不像是外行人。

  「喔喔,你们在打球了呢。」

  皇来了。见到她的打扮,井崎皱起脸庞。

  「奏音,你干嘛穿裙子啊?我有说要打篮球吧。」

  「因为你和我根本打不起来不是吗?今天有神谷同学在,我PASS。」

  「别说种扫兴的话。像平时一样,陪我投篮啦。」

  「平时?」

  听见我反问,皇点了点头。

  「藤二喜欢打篮球。你不在的时候,我常被找来陪他。一对一斗牛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总是比赛自由投篮。」

  「我才不喜欢咧。只是不偶尔动动身体,就会觉得消沉罢了。」

  「好好好。你怎么不去加入篮球社呢?」

  确实如此。

  之后我们享受了一段愉快的篮球时光。起初我还困惑着自己干嘛来打篮球,可是动着动着便沉溺在追着球跑这件事情上。的确,近来我成天跑自习室,都没有做点像样的运动。当健全的汗珠开始由额头滚落时,我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便躲到树荫底下休息一阵子。

  「不过,还真热耶。」

  身上剩下坦克背心的井崎抓着胸口搧风,而我则是对皇说着悄悄话。

  「这就是补偿?」

  「对。藤二觉得过意不去的时候,都会找人打篮球。」

  「这样算得上弥补吗?」

  「嗯……啊,他还会请喝饮料喔。」

  「饮料……」

  当我傻眼地嘟哝时,井崎正好对着我们这么说:

  「我去买饮料,你们要喝什么?」

  原来他那样有觉得抱歉吗?不说根本不晓得。

  决定不客气地让他请客的我,随便告知了饮料的名字后,井崎便把手插进口袋里,晃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

  「唉唉……真的好热。」

  皇擦拭着汗水。

  「夏天到了呢。」

  我也呻吟着,并以衬衫帮脸搧风。井崎和距离最近,我们这里也看得见的贩卖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后,便稍稍对机器泄愤,走到其他方向去了。看来是没有他所要找的饮料。

  「我都搞不懂他这个人是好是坏了。」

  我轻声喃喃道,皇便呵呵发笑。

  「他是笨拙啦。」

  「在了解这点之前,也太花时间了。」

  「对吧。那样很可惜呢。」

  一回神,我才注意到我们老是在讨论井崎的事。总觉得没来由地火大起来,于是我强行改变话题。

  「皇同学,暑假你有要去哪玩吗?」

  「嗯……不晓得耶。毕竟我今年是考生嘛。」

  皇先前还夸口要三人到处去玩。听到这番不像她会说的话,我笑道:

  「感觉即使要应考,你也会扎扎实实地玩耍呢。」

  「咦,我并不喜欢游手好闲啦,只是想适度地喘口气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十分清楚她待在自习室的时间很长。

  「那你呢?会去哪里吗?」

  「不,原则上暑假我都不会离开家里,这和考试无关。」

  「咦?你在家都做些什么?」

  「打电玩或看漫画……还有读书。」

  「毕竟你成绩很好嘛。」

  「还好啦,要是成绩和我的苦读不成比例,那就伤脑筋了。」

  「该说你成绩优秀还是头脑好呢?感觉你脑筋动得很快。」

  「谁知道呢?井崎还说我用功过度像个蠢蛋一样。」

  「啊哈哈。」

  皇总是笑口常开。她笑起来脸上会出现小小的酒窝,让原本就很稚嫩的形象变得更加孩子气。见到她这般表情,我愈来愈搞不懂她为何会和井崎交好。

  「皇同学,你和井崎为什么会是好朋友呢?」

  我想说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将至今有意无意错过的问题,直接对皇提了出来。她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吹过树荫的夏季徐风,吹着她那头长长的秀发。当我思索着「马尾也很适合她呢」的时候,皇忽然开口了。

  「很奇妙?」

  我花了些许时间才明白,她是以疑问句回应我最初的提问。

  「该说是奇妙吗……嗯,确实如此。」

  「果然是这样吗?毕竟是藤二嘛,光是和特定人士亲近就会受到瞩目。」

  「原来你有自觉啊。」

  「不过藤二可能没有就是了。」

  皇一副伤脑筋似地笑了。

  「我呀,是狐狸呢。」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然,令我大吃一惊。

  「呃,是指狐狸幻化而成的意思吗?」

  「不对、不对。」

  皇露出微笑说:

  「有句话叫『狐假虎威』对吧。我就是假借藤二这只老虎威风的狐狸。」

  我歪过头,仍然不太理解她的话中之意。

  「我从前曾经被霸凌过。」

  皇讲得云淡风轻,我却是绷紧了神经。

  「抱歉,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无妨。」

  「不会,我不要紧,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是高一或高二时发生的吗?」

  「嗯,班上同学稍微恶整了我一下。」

  八成并非「稍微恶整」的程度,这很容易想象。既然当事人清楚明白地断定是霸凌,那么同学想必对她做了相当偏激的事情。

  「举凡像是鞋子被藏起来,或是桌子遭到涂鸦等等,都是很常见的手法啦。」

  「为什么你会……」

  话说到一半,我便噤声不语。

  我隐隐约约察觉到,她之所以会被欺凌的理由。

  即使是在现在的班上,皇也很格格不入。她有些与众不同,有时候话题会起得很突然,还会使用独特的措辞。在学校生活这种整齐划一的人际关系当中,那种个性往往会在负面意义上引人注目。再加上皇看起来又很稚气,简单说就是凑齐了容易遭到欺负的条件。

  「我不太记得起因是什么,总之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我想现在肯定也是啦。」

  皇罕见地露出浅笑。换句话说,那是在强颜欢笑吧。这表示要谈论那些人的时候,不这么做就无法压抑心中情感。

  「然后,有次下课时间我被叫去了屋顶。」

  皇的双眼蒙上阴霾。

  「对方说,我的头发长到让人很烦躁,所以要帮我剪掉。他们试图拿一般剪纸用的剪刀动手。我实在是不愿意,于是抵抗,结果演变成拳打脚踢的骚动。这时,藤二碰巧人在屋顶上。他好像是打算跷课的样子。」

  老虎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登场了。

  「虽然我有种『既然你在这里,一开始就来救我呀』的感觉就是了。总而言之,藤二出面说了一句:『你们还要继续闹吗?』大伙都觉得藤二很可怕,所以一哄而散地逃跑了,只有我被留下来。正巧这时上课钟声响起,藤二问我『要不要一起跷课』,我同意了,两人就一起溜掉。我还是第一次旷课耶。从此以后,我就经常会和他说话。」

  皇害臊地抓着头。

  「所以说呀,我是假借老虎威风的狐狸。自从我和他熟稔后,霸凌就不再发生。但那是因为大家害怕藤二,也不愿接近待在他身边的我,我其实什么都没做。藤二一定也很清楚自己被利用了,可是,他是在心知肚明的状况下甘愿如此。或许他其实压根儿不想搭理我,只是在教室里让我当狐狸,好给大家看。」

  我望见井崎从对面走回来。那小子之所以和皇要好,是为了保护她?若非从皇的口中亲耳听见,我根本无法置信。不过,实际上井崎在教室里和皇处得很好,表现出她背后有自己这个靠山给班上看。假如这成了霸凌的抑止力……对皇来说,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呢?

  因此,皇不论再怎么被井崎反复放鸽子,还是会约他,井崎则会在疯狂失约后补偿她。他们俩毁约到此等地步依然成立的奇妙友情,感觉我稍稍窥见了比想象中要来得复杂许多的核心。

  「神谷,你别胡闹了。」

  井崎冷不防地对我发飙。

  「别叫我买Dr. Pepper这种一般贩卖机不会有的冷门饮料啦。」

  「那才不冷门。」

  「给我喝可乐解馋。拜你所赐,我的可乐都变成温的。」

  「请节哀顺变。」

  我窃笑着收下饮料。确实就如井崎所言,我并不是特别想喝这东西,只是想害他伤脑筋。但在听闻皇的状况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有点对不起井崎的事。

  *

  距离暑假进入倒数读秒的某一天,我再度于补习班下课的路上看到井崎。我打算走车站后方回家时,经过的那条冷清小巷另一头,传来了明显在动武的气息。原想视而不见的我,带着看热闹的心态偷偷望去,便发现正在挥拳的人是井崎。状况看来是一对三,不过井崎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只见其中的两人瘫在地上。

  我听过车站后方治安不好的传言,一看到原来会发生这种事,我就了然于心了。虽然置之不理应该也要结束了,但这种时候是不是找警察来比较好呢?就我所知,距离此处最近的派出所位于隔着车站的反方向。感觉在我前去报警的期间,这场架就要落幕了。既然如此,或许放着不管就行,可是如今在那里高举拳头的人是我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如果是皇的话,她铁定会毫不犹豫地出面阻止。

  我叹一口气,走下脚踏车。真是的,我们都是考生,真希望他别惹麻烦啊——我内心如是想,同时往井崎身后靠近。在他正要挥下紧握的拳头时,我从后方握住他的手阻拦。

  「怎样啦?」

  我看得出来,懒洋洋地回过头来的井崎,那双瞳孔一看到我便放大许多。他的脸上又变得满是伤痕。明明脸颊的旧伤好不容易快好了,这次另一边又增添新的伤口。虽然多亏这小子成天做这些事情,皇才能当一只借用老虎威风的狐狸,但也够了吧。井崎用不着打架,也已经是老虎了啊。

  「你还要继续闹吗?」

  我一开口询问,井崎便稍稍放缓力道。

  「是这些人先来挑衅的。」

  这些人——定睛一瞧,他们的个头全都比井崎小一圈,而且身上的制服似曾相似。

  「就叫你别理会了。」

  「他们死缠着我说,我刘海太长啊。」

  「那是事实啊,你剪一下啦。」

  我苦笑着放开井崎的手,于是井崎也放掉了对方被他另一只手揪住的领口,而后一脸无趣地咂了个嘴。

  「神谷,你出现的时机真不凑巧。」

  「我也深受其害啊。」

  「别发自内心地耍白痴啦。我才倒楣吧?」

  「大家都半斤八两吧。真是的,又搞得一身伤。」

  井崎的制服浑身脏兮兮,相当不成体统。他有自觉明天是结业式吗?

  「周末有皇同学的演奏会耶,你想带着满身伤痕参加吗?」

  「我根本没说要去。」

  「我也没听你说不去。」

  「我不去。」

  「我没有要听你赌气。」

  我对瘫在地上的三人说:

  「找碴也要挑一下对象。你们差不多快放暑假了吧?要妄自尊大是可以,不过也该适可而止啊。」

  虚弱地站了起来的三人,脸上都各自有着偌大的瘀青。唉,既然是他们先找碴,这些伤也只能让对方当成学费了。真希望他们就此学乖,别再做傻事。

  三人并没有撂下狠话,摇摇晃晃地离去。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说道:

  「那是三中的制服耶。」

  「那又怎样?」

  「别对国中生动气啦。你明年就是大学生了。」

  「就跟你说是对方来挑衅的啊。」

  井崎吐了一口掺着血的唾沫。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由车站后方延伸而出的河堤上。因为井崎往那儿走,我只是跟着他罢了。这么说来,我并不清楚这小子住在哪里。虽然井崎不发一语,但我可以强烈感受到他内心抱怨着「别跟在我后面」。尽管如此,我依然牵着脚踏车,紧跟在他后头。

  不久,按捺不住的井崎低声说道:

  「你是要我怎样啦?」

  我耸了耸肩。

  「没要你怎样啊。」

  「那你干嘛跟过来?」

  「我只是想说,还没听到你的回复。」

  「什么回复?」

  「你到底要不要去皇同学的演奏会?」

  「我说了不去啊。」

  「我也说没有要听你赌气吧。」

  井崎焦躁地踹飞小石子。

  「『不去』这个答案为啥会是赌气?」

  「如果是『没办法去』我可以理解,『不去』就是在意气用事吧。因为那是你的判断。」

  井崎霎时间目瞪口呆,露出一副像在说「搞砸了」的表情后,重新改口说「不能去」。然而,为时已晚。

  「你来嘛。皇同学等了你三年耶。」

  「……才没有等那么久咧。」

  「你并非单纯在借她威风吧?」

  井崎歪头不解。他果然不晓得我在讲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朋友就去一趟啦。这都是最后一次了。比起兜圈子利用打篮球补偿,这样皇同学会开心许多喔。」

  「你在讲什么?」

  他是毫无自觉,抑或是在装傻呢?无论答案为何,他都很笨拙。

  「你愈来愈像奏音了。」

  井崎一脸烦躁地开口的模样很逗趣。

  「基本上我是站在皇同学这边的。不用想也知道我会挺谁。」

  「烦死了。」

  他简短地抛下这句话,便死心似地停下脚步。

  我们正好来到桥上。月亮映照在河面。这里到底是哪里?现在又是几点?那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心想,我们现在八成在讨论极其重要的事,比起考试或打工都来得要紧许多。友情?并不是那么离谱的东西,而是更为单纯的状况。这关乎男人之间——或说是人与人之间的仁义。

  「阿宏。」

  他开口呼唤我。这是井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有没有OK绷?我血流不止。」

  我笑了。

  「才没有。男生准备得那么周到很恶心吧。」

  「的确。」

  我们俩相视而笑。一方伤痕累累,另一方则是一脸倦容。不知是否因为在笑,或是水面漾起的涟漪之故,我们映在河面上的朦胧人影,轮廓模糊不清地摇曳着。

  *

  藤二把头发剪了。

  那是在他出席皇的演奏会——亦即七月下旬的事。

  「我还想说是谁呢。」

  我毫不客气地大笑。其实藤二的发型并不怪,反而该说是剪得很英俊,只是我看不习惯,还有那份爽朗和他很不搭。藤二说一声「吵死了」,胡乱抓起他那变短的头发。

  「这样很有夏天的风格,不赖啊。你应该平常就剪短一点啦。」

  「我会再留长的,这次要一年不剪头发。」

  我不晓得他是在赌什么气,只见藤二如此宣告,而后气呼呼地就座。

  因为是高中管乐社的定期演奏会,观众净是和我们一样的高中生,不然就是看似监护者的大人,不过人还满多的,可谓高朋满座。我和藤二坐在最前排。藤二原本说想坐后面,可是那样一来皇就不会注意到他了。今天他有来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说服了藤二,让他坐在最前排正中央的位子。

  「话说回来,皇同学负责的是什么乐器?」

  「那叫啥来着……好像是叫God Father的乐器。」

  「喔……Fagotto——低音管是吗?」

  管乐器经常会被拿来比喻个性,而皇总给我单簧管的印象。就体格上而言,她不符合低音乐器(上低音号、长号、低音号)的形象;大受欢迎的长笛、小号以及主张强烈的萨克斯风,似乎也不太适合内敛的皇。温文儒雅的她,感觉吹奏纤细的单簧管或双簧管比较合适,结果居然是低音管吗?

  「低音管是什么样的东西啊?」

  「纵长型的茶色乐器。」

  「……那不是小提琴吗?」

  「小提琴不是纵长型的吧?是说,管乐不会有小提琴出现啦。」

  在我们聊着大外行的对话时,来到了开演的时间,于是蜂鸣器响起。

  皇和其他演奏者一同抱着低音管走出来。隔了一会儿指挥出现后,场中便掌声雷动。不晓得是否因为紧张,皇的眼神飘移,视线在相当高的地方徘回不定,很难说会不会注意到舞台下的我们。啊,她望向下方了,有看到这里吗?发现我们了吗?见皇杏眼圆睁,我以手肘轻轻撞一下藤二。「干嘛啦?」虽然藤二稍稍抱怨,但还是微微举起手来。我看见皇稍微点个头,脸上还挂着笑容。她一副十分害臊的模样摩擦着发丝。喔,她察觉到了。硬是把藤二带来真是太好了。

  在其后的演奏中,藤二一句抱怨也没有,静静听着音乐。尽管他看似茫茫然地望着整群人,实际上应该是在看皇吧。皇确实地将偌大的低音管吹奏自如(我听不出个人的乐声,不过至少从旁看来是如此),演奏本身非常悦耳,我觉得很棒。有的曲子活力十足,有的节奏明快,还有阳光的曲调令人感受到今后将要到来的季节。

  我心想,夏天要来了呢。

  这肯定是我们三人一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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