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升上高二不久的时候,发生了某个学生的鞋子不见的事情。事到如今,那是霸凌抑或恶作剧已不可考,而且我只碰见过对方这么一次,因此不晓得之后的发展。
那天我碰巧晚回家,遇见了那名在鞋柜前不知所措的学生,于是便询问了状况。对方是一年级生,当他准备放学回家而打开鞋柜时,发现自己的鞋子不翼而飞。
也是由于我正好有空,才会陪他找鞋子。我们在鞋柜周遭、出入口附近、走廊和他的教室这些地方四处寻找。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在校门旁发现一双黑色乐福鞋搁在那儿。把它藏起来的家伙,或许期待苦主死心后,打算穿着室内鞋或什么回家时,才在校门口发现鞋子。尽管是场肤浅的恶作剧,但没把鞋子丢掉算不错了。
找回鞋子的学生极度惶恐地不断对我道谢,还想知道我的姓名与班级,不过我郑重拒绝后踏上归途。我丝毫没有卖人情给他的意思。而且坦白讲,如果我不是恰巧晚归遇到他又有空闲,纵使知道对方有困难我也不会特意出手相助。我在人际往来这方面很消极,归根究底是不擅长这档事。因此即使和他有牵连,事后也并未特别发展出什么特别的交情。
我并不是想当成自己个性冷漠,只是想先搞清楚,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我很容易被周遭状况带着走,没有主动改变的意思。生活方式就像是仅仅漂流在河面上的树叶。我会逆来顺受、随波逐流,无论最后抵达何方,都会接受那个结果。
和奏音及藤二往来,就结果来看或许也会变成那样。我只是在情势所趋之下和他们在一起。倘若分道扬镳的日子将在尽头到来,接纳它感觉也很符合我的个性。
*
到了第二学期,面临高中生活最后一次文化祭而干劲十足的三年级各班学生,和负责相同项目的成员一起行动的情形变多了。这可说是高中生活最后的大活动也不为过。我们班将要表演音乐剧,我们三人分别被分派到不同的幕后工作,而且不是什么显眼的差事。尽管如此,在班上雀跃不已的热情影响下——也或许是试图借此蒙混夏天的尴尬——我仍致力于文化祭活动。
我被分派到道具组。虽然工作量不大,但暑期大伙还得读书,因此进度不甚理想,导致我们得在暑假过完后快马加鞭地进行。自然而然地,我变得较常和组上的成员接触,而和奏音及藤二拉开距离。
自从烟火大会后,我们便维持着尴尬的关系。在补习班见到面也顶多只会打招呼,并不会聊很久。始作俑者藤二先姑且不论,和奏音也变成那样的关系,无庸置疑是我的错。假如藤二所言当真只是信口雌黄、子虚乌有,我应该能毫无顾忌地一如往常面对奏音才是。之所以办不到,正因为那是事实,而奏音肯定也感受到了。因此,我再也没有办法像先前一样和奏音交谈。
先不谈抵制文化祭也不参与负责工作的藤二,我和服装组的奏音曾在教室碰过面。她经常在教室一角动手裁缝。在多半是女生的成员中,我几乎没见到奏音开口聊天的样子。我有好几次想开口向她攀谈,可是每次涌到喉头的话语都只会变成为时已晚的借口。我所期盼的状况并非如此,奏音也不会想听到那种话吧。
从结果来看,我们几乎不再交谈了。就某种意义来说,我只是打回原形,只要这么想我就不认为有什么大问题。然而,奏音与藤二先前很要好,破坏他们交情的人或许是我。一思及此,我便觉得过意不去、深感抱歉,却又束手无策。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过了一段就只是在自我厌恶的日子。
道具组当中,有个叫佐伯的男生。
他在班上挺受欢迎,是个隶属足球社的爽朗好青年,对我也相当和善。
「神谷同学,你感觉都不太和别人打交道,所以难以开口攀谈,可是实际一聊,就觉得挺普通的呢。」
我和佐伯是三年级才开始同班,因此没什么交集。他似乎一直把我当成不妙的家伙看待。
「因为你和井崎同学感觉很要好,我还以为你是小混混。」
「我并没有长得一脸小混混的样子吧。」
「嗯,我现在会这么觉得了。」
佐伯毫无歉意地笑道。也许是我至今都在应付难搞的藤二和怪怪的奏音,面对老实又好懂的佐伯非常轻松——而想要一个借口逃离他们俩的我,正透过此事蒙混自己的思绪。
「佐伯同学,你应该上台表演,而非加入道具组才对啊。」
随和又讨人喜欢的佐伯,感觉很适合当演员。
「咦,不行啦,我超级五音不全耶。」
「五音不全?」
「像是卡拉OK之类的,我也绝对没办法。我现在就在担心,万一庆功宴要去唱歌的话该如何是好。一说自己五音不全,不晓得为什么大家就是会想逼人开口唱呢。这是哪门子的拷问啊?」
「原来是这种理由。」
我配合佐伯笑道。
道具组的活动场所主要是在物理教室。我们班导是物理老师,他为我们开放了物理教室后方的空间,当成道具的放置处使用。负责人还有其他男女同学各两名,可是我主要只有跟佐伯聊天,而佐伯无论和谁都会说话。他同时是道具组的组长。
「你才该找个角色来演呢。感觉你出乎意料地上相。」
「开玩笑,我不喜欢抛头露面。」
「嗯,你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不过,讨不讨厌和擅不擅长是两码子事吧?」
「说得好。但即使如此,我也丝毫不认为自己适合当演员。」
「你还真是消极,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搞不好你意外地超会唱歌……」
这时物理教室的门传来拉开的声音,我把脸转过去发现是奏音,于是倏地别开了目光。
「佐伯同学,你知道老师在哪吗?」
奏音指名佐伯如此问道。想必她有注意到人在身旁的我吧。
「不,他不在准备室,也许是在开教职员会议。」
「喔,原来如此。谢谢你。」
物理教室的门发出关上的声音后,我抬起头来就已经不见奏音的身影。佐伯望着奏音离去的门扉方向说:
「神谷同学,你和皇同学也很要好,是吗?」
「嗯……我们只是上同一所补习班罢了。」
「咦?你们没有一块儿吃午餐吗?就在中庭。」
「因为近来她好像忙着读书。」
我含混不清地带过,把注意力集中到手边。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忽然说出这种话,令我歪头不解。
「什么意思?」
「一起逛逛的好机会。」
他轻拍我的肩膀,使我愣在原地。
「毕竟是最后一次了,得留下一点回忆才行。虽然我不晓得井崎同学是怎么想的就是了。」
「……最后……是吗?」
高中三年级,高中的最后一年。若是能和奏音一同逛文化祭——我的内心有些雀跃,可是一想到现况,便立即萎靡了。
我的考试准备没什么进展。
在夏天之前成绩虽然有起色,不过来到八月后半段,模拟考的结果却差强人意。原因显而易见,就是书读得不够。这阵子就算窝在自习室里,我也会马上陷入沉思,导致念书没什么进度。这样的日子不断持续。
我脑中所想的是奏音——以及藤二的事情。
我待在自习室时,目光忍不住都会投向奏音。她大多会坐在前面,因此多半坐在后方座位的我,可以很清楚看见奏音的背影。当她集中精神时会把自动笔尾端底在嘴唇上的习惯、将长发拨到耳际的动作,偶尔会左右摇晃身子是表示她在烦恼。和我不同,奏音几乎不会发呆。我先前听说,她之所以会坐在自习室前方,是为了避免他人进入视线范围而分心。她正如打算,一直都很专注。即使发生了那种事,看似依然如此。
藤二经常坐的位子,最近总是不同人坐在那儿。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不再到自习室来了。尽管会到补习班上课,却会坐在远离我和奏音的地方。他在上课时仍一副恍恍惚惚、不怎么专心的样子,有时会望向不相干之处转着笔,下课后就匆匆回去,简直像是害怕我或奏音向他攀谈。
我甩甩头,将这些想法驱赶出去。
就像奏音一样,专注在念书上吧。但我的脑袋反而接二连三浮现出多余的杂念,让我随即停下动作。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之前是怎么集中精神的。半年前我独来独往是理所当然的事,自个儿用功就是我的日常,因此用不着刻意为之,也能够自然而然地专注才对。
和别人扯上关系,表示要把脑内空间腾出一些给对方,相对地能够分给自己的部分便会减少。与他人有所牵扯的人,将会疏于关注自己,自个儿的事情会一点一点变得随便。
纵使变回只身一人,那些轻忽掉的地方也不会那么简单就回复。我原本以为,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能够轻易斩断,可是并非如此。我、藤二及奏音,至今依然联系着。即使不再交谈,维系也残存着。正因我们仍然相系,才会感到痛苦。
如果可以像是切断丝线一般果断割舍的话,那会有多么轻松啊。
然而,若问我是否想落个快活,我觉得倒也不是。我并不想完全斩断和他们之间的羁绊,反倒是对那条丝线感到依依不舍。
甫一回神,我又再次望着奏音的背影。
或许是感觉到视线,只见奏音回过头来,和我对上眼。
我逃也似地从位子站起来,离开自习室去呼吸外头的空气。
夏天的余韵即将离去。
走出空气不流通的自习室,僵硬的身子吹着九月的风感觉很舒适。比起待在非得读书不可的自习室里,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跑到外头,感觉较能让脑袋放空。我感觉自己被思考搞得过热的脑袋,正静静地逐渐冷却下来。
有道脚步声由后方传来。有人跟在我后头离开了自习室。我靠边去打算让出路来,脚步声却在我身后戛然而止。在我心生怀疑而转过头去之前,侧腹部就被人戳了一下,使我发出怪声。
「嗨。」
是奏音。
「……有什么事吗?」
明明我们已许久没有交谈,我却只做得出如此冷淡的回复。
「我想说,刚刚我们四目相交了。」
「喔……抱歉,我发愣的时候视线飘过去了。」
「嗯,我有感觉到你的眼神呆若木鸡。」
奏音把铜板投入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是冰咖啡拿铁。
「你读书有进展吗?」
「一点也不。」
奏音叹了口气。
「我也是。」
「可是你看起来很专心。」
「我只是专注在『专心』这件事上罢了。」
这番道理令人似懂非懂。我并未询问她为何无法集中精神。
我也买了冰的黑咖啡,才喝一口便觉得还是藤二打工地点的咖啡好喝多了。
「文化祭——」
奏音提出一个和我们切身的话题。
「状况如何?」
「道具?没什么特别的……倒是服装似乎很辛苦呢。」
「我成天被针刺到手指。」
奏音把手张开给我看,上头四处散落着鲜红的小小痕迹。
「不过应该勉强做得完。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想偷工减料。」
「你当真这么认为?」
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坏心眼呢?然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打听她的真心话。
「……不,坦白讲根本无所谓。」
「就是说啊。」
我们并未融入班上。即使试着搭上同学们的热情,到最后也没有被感化,彼此间有着温差。如同字面所述,热量的品质不同。看到佐伯,我便强烈地如此觉得。
我们两人喃喃聊着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话题。慎重、缓慢、宁静地开口,避免碰到痛处。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交谈,即是所谓的闲聊。难得有机会讲到话,其他该说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我却并未提到任何有意义的内容。我没有起话头,奏音也只字未提。时间就这么白白流逝,咖啡也转眼间变温了。
……不对。
唯有一件事我想说出口。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的话语在我脑中复苏。
——一起逛逛的好机会。
「那个啊……」
我话讲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如果在此邀约奏音,事情就成了定局;万一遭到拒绝,更是覆水难收。我们三人将真的再也无法一块儿相处。现在还有希望。只要把那件事当作没发生过,我就能和奏音闲聊。但若是我开口约她,就无法当成没那回事,反倒会变得不可抹灭。
「嗯?」
奏音侧过头,等着我说下去。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一句「没事」,把咖啡一饮而尽。
*
和对文化祭冷感的我们截然不同,校内的热气逐渐高涨。近来不但公布栏上贴了文化祭的倒数计时,还有零零星星的学生身穿正式表演用的服装或班服在学校里游荡。我们班上也有做班服,那是一件采用了熟成番茄般的布料所做的大红色T恤,上头印着猫咪窃笑的表情。虽然是美术社的女生将音乐剧中的登场角色Q版化所绘制而成,但遗憾的是,即使说客套话也算不上可爱。
我们道具组几乎已完成任务,得以自由运用时间,于是我把空档拿来念书。待在自习室无法专心,因此最近我都使用学校图书馆。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之故,还是无须意识到奏音,感觉比起在自习室里更能专心。缺点是图书馆的关门时间很早。在我解了几道考古题时,转眼间就来到闭馆时间。
这天也一样,在我写题库时钟声就响了起来,担任馆员的老师喊着「要关门喽」驱赶学生。我的答案才对到一半,因此不太甘愿。我寻思着「到补习班的自习室继续对答案吧」的同时走出图书馆,来到出入口才发现外头正在下雨。
由于气象预报说是阴天,我并没有带伞出门,这下子事与愿违了。我一瞬间心想,在前往补习班途中的超商买把伞好了,不过随即想起教室里的置物柜摆了一把折叠伞,于是决定过去拿。
我爬上中央阶梯来到三年级教室所在的二楼走廊,朝三班的教室走去。邻近放学时间的校内已杳无人烟,但或许是每间教室都把文化祭要用的物品摆在走廊上,感觉莫名热闹。疑似要用在话剧里的木制纪念碑、菜单与招牌,以及成堆遮光布和布偶装组合,甚至也有班级把桌椅统统搬到教室外头,难道是明天早上要晨练吗?
穿过染满文化祭气息的走廊弯过转角,马上就看到三班的教室。我忽地注意到教室前有道人影。略长的黑发、目光锐利的上吊眼、驼着背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个男学生的样貌我非常熟悉。
是藤二。
当我打算呼喊他的时候,藤二用食指抵着嘴唇,再指着教室里。里头似乎还有人在,藤二是在偷看。他扬起下巴示意,我便压低脚步声靠近教室,把脸凑近拉门窥探着内部。
我看见一名女学生正在动手做裁缝。才想说又是一道似曾相似的背影,结果发现是奏音。也是啦,这个班上会让藤二有兴趣偷看的人,顶多只有奏音。她好像在缝制音乐剧的服装。她居然做到这么晚吗?同时我也心想,为什么她一个人在做呢?没记错的话,服装组应该有六个人才对。
奏音开始收拾东西,看来是完工了。
我望向藤二,于是他又抬了抬下巴,这次的举动感觉像是在说「跟我来」,我便点点头,安安静静地离开教室。
「其他人八成先回家了。」
离开出入口后,藤二喃喃道。
外头下着小雨,我把伞打开来往藤二那边撑过去,却被他拒绝而推了回来。细小的雨滴毫不留情地逐渐淋湿藤二。
「大家都有事情要办?」
「怎么可能?用用你的脑袋吧。」
藤二一脸无趣地笑道。
「他们是把工作推给奏音,回家去了啦。」
「这……」
不可能吧?这是因为,你这只不令她受到欺负的老虎,就是为此存在的啊。
不过回想起来,近来藤二和奏音突然变得完全不说话了。自从夏天过后一直是这样。奏音是狐假虎威的狐狸,一旦老虎从身边离去,她就只是一只弱小的狐狸,恰好让人把麻烦的差事硬塞给她。
「她的双手超笨拙的,我光是稍微看一下,就见到她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次。明明把事情丢着回家就好,反正她对文化祭也没有多了不起的感情。」
藤二踢飞脚边的小石子。甩着雨珠滚进水洼里的石头,使其漾起波纹,就像是藤二之于三班一样。
「奏音才不会把事情丢下呢。她和某人不一样。」
「我也没那样好吗?」
「你打从一开始就拒绝参与文化祭啦。」
「就算我在也不能怎么样啊。而且我和大多数人都没有讲过话。」
「这是你该努力的地方不是吗?」
「我就免了啦。」
说出这句话的藤二,感觉疲惫不堪。
——我就免了啦。
听来真是悲伤。
言外之意似乎是在抱怨,自己已经放弃了很多事情。
藤二的情感率直,却不愿意吐露真心。我一次也没能够察觉他想做什么,又或是希望我们做些什么。
「你都没和奏音讲话对吧。」
藤二瞪着我说道。
「你没资格说我。」
我回嘴。藤二应该也一样,没什么和奏音说上话才对。
「我无所谓,毕竟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可是,阿宏你不一样。你是在惺惺作态个什么劲?」
「我才没有。」
「要是你好好跟奏音交谈、陪在她身边,她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我顿时一把火都上来了。
这句话你真的没有资格说。
唯有你毫无立场,藤二。
这是你的职责吧?你要当一只老虎保护奏音啊。为啥我非得连这个任务都要概括承受不可?我可没有滥好人到这种地步。
「我才要说你,干嘛不跟奏音讲话?」
我停下脚步,狠狠瞪视藤二。
雨势愈来愈强劲,稍稍走在前面的藤二已经全身湿透,里头的T恤隔着制服衬衫透了出来。两手插在口袋里并驼着背的藤二,转过头来望向我。只见他的双眼蒙上一层阴霾,仿佛视若无睹。这小子总是这样,不愿意正视眼前的人。
「你懂不懂啊,藤二?如果你不向奏音攀谈的话,那些畏惧你而不再戏弄她的家伙就不受牵制啦。奏音将暴露在他们的恶意底下。的确,她没有办法依赖你一辈子,可是最起码在高中生活期间,由你来保护她也无妨吧?你知道自己成为了她的屏障吧?既然如此——」
「那并非我的责任。」
藤二忽地抬起视线。
他原本朦胧不清的双眼瞬间变得澄澈,阴雨绵绵而不可能出现的蓝天,看似映照在藤二的眼里。
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初次正面见到藤二的眼睛。尽管略微上扬,他的双眼却像奏音一样大,黑眼珠又明显,好像睁得老大的猫眼。
「那不然是谁的责任?」
「阿宏。」
藤二眯起眼睛。
「我也有所自觉,知道自己待在奏音身旁的期间,没有人能够对她下手。可是这样一来,奏音会变得没有我就不行。高中毕业后我们就要踏上不同的出路,这样子不成吧?」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
「不行就是不行。」
藤二摇了摇头。
「我无法扛下这种责任,而且只会那样子保护人。再说,『保护她』这个念头本身,也许根本是一种傲慢。奏音八成有办法处理自己的事情。我认为,她要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坚强。」
「所以你要弃她于不顾吗?」
「不是那样。由你来出手帮助她就好啦,阿宏。」
「那你要逃避吗?」
「我办不到啊,我和你不一样。」
不知为何,藤二笑了。
他被雨淋湿的脸庞,看起来也像是落泪的表情。我无法想象藤二哭泣的样子。爱逞强的他,或许会笑着掉泪——我忽地如是想。
「喂,之前所说的话……」
藤二突如其来地开口说道。
之前——光是听到这句话,我随即晓得他是指哪个「之前」,耳朵因此发烫。
那是夏日的其中一天。
我们三人唯一一次一同出门的日子。
升空的烟火,以及苦涩的回忆。
「我当时没有恶意,真的。」
尽管藤二如此表示,但回想起那天的事,我的脸依然会烫得像是熊熊燃烧着一般,同时对藤二的强烈怒意,让我快气炸了。既然毫无恶意,希望他把想法留在脑中就好,提都别提。如此一来,我们就不会在雨中讲这些事情。在教室里被缝衣针伤到手指的奏音,人也会在这儿才对。
「可是,我当真那么认为。」
「你给我住口。」
我压低了嗓音。和平时截然相反,藤二的语气很温和,我则是尖锐地低吼。
「我一直都希望,事情能够变成那样就好了。」
藤二终究没有从我身上别开视线。即使语气和缓,目光却是强而有力。明明照理说是我在瞪他,但我甚至觉得自己正被他瞪视着。
「事情能够变成那样就好了?」
「我原本期望你们两个可以交往。」
我揍了藤二。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动手了。
要躲开我软绵绵的拳头理应易如反掌,藤二却没有避开。我的拳头直接招呼在他脸上,把他打到流鼻血。打人的我,手也麻掉了。原来揍人自己也会痛吗?我现在才知道。
「我换个说法。」
藤二擦掉鼻血。
「我一直期盼你们两个可以交往。」
现在进行式,表示他如今也如此盼望。
这是为何?
「为什么啊?如果情况演变成那样,我们三个人就很难再待在一块儿了吧。你觉得我和奏音很烦人吗?还是讨厌我们?是的话就讲清楚啊。就算我和奏音没有交往,如果你希望我们别管你的话,我们也会照办的。」
「才不是那样。」
他的鼻血流个不停。纵使被雨水冲刷,划过嘴唇的鲜红血痕依然源源不绝地流淌。从旁经过的路人,皆带着狐疑的目光望向正面相对的我们。
我才想说伞不见了,原来是掉在后头,看来是我挥拳的时候抛下的。因此我也渐渐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我是觉得可以放心把奏音交给你。我认为你会采用有别于我的方式保护她,支持她自己挺身奋战。」
藤二有如连珠炮似地接二连三说道。
就他而言,还真是相当拼命。
平常讲话总是那么慵懒、若无其事地放人鸽子、感觉丝毫不把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藤二——
正竭尽全力地述说。
「……简单说,就是你想要有个替身是吧?代替你保护奏音。」
我低声说道。既像是确认,又好似挖苦。
「不是替身啦,你才是主角。」
藤二再次擦拭鼻子。抹掉的血迹,随即被雨水冲掉。
「……这样子你可以接受吗?」
我抬起头望向藤二。
「什么东西?」
「我在问你能否接受。」
他应该明白我的话中之意。
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先前也一度确认过。尽管藤二否认,但我不那么认为。这个念头,如今反倒变得更加强烈。
藤二一定喜欢奏音,非常喜欢。
「之前我也说过了吧?」
藤二忽地从我身上别开目光,仰望天空。
「我对奏音没兴趣啦。」
少骗人了——我简短地抛下这句话。
*
文化祭当天放晴了。
我们三班将利用视听教室上演音乐剧《爱丽丝梦游仙境》。公演是一天两场,在两天的活动中共计四场。负责道具和服装的成员,届时会在后台或柜台从事幕后工作。
第一天第一场公演是由奏音站柜台,藤二则理所当然般地不在现场。我在这场公演无事可做,想说在校内闲晃,结果被佐伯逮到了。
「神谷同学,我们一起逛吧。我和所有朋友的自由时间都搭不上,这段期间孤零零的啊。」
「喔……是可以啦。」
敲定后,我们俩一道离开了视听教室。
我没有特别想逛的地方,因此陪着佐伯到处观赏他朋友筹备的项目,有戏剧、鬼屋、咖啡厅、占卜摊、展示品、乐团……诸如此类。真亏他有这么多地方要逛。他露面之处多半有熟人在,无论是同侪或后进,不分男女,佐伯皆亲昵地与他们交谈。
「真亏你……」
佐伯在手工艺社的贩售区,买了一顶一年级时同班的女同学所做的帽子。见状,我不禁脱口讲出真心话。
「咦?你刚有说话吗?」
「呃……我觉得傻眼。」
「咦?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的人面也太广了。你到底认识多少人啊?」
「咦?这样很普通吧。顶多只有曾经同班过的同学和社团伙伴而已啊。」
「不普通,一点也不。」
我打死都不认同。这算哪门子的普通?
「神谷同学,你没有什么其实很想逛的地方吗?」
「我又没加入社团。」
「像是一、二年级时的朋友之类的。」
「没有熟到会亲密交谈。」
「哎呀,你真的没朋友呢。好好笑。」
佐伯毫不避讳地咯咯发笑。不过这是事实,我也无法反驳。
「既然如此,井崎同学和皇同学更是你的挚友了。」
唐突地听到藤二和奏音的名字,我显而易见地产生了动摇。
挚友?
我们算是挚友吗?
「不过,只结交情谊深厚的朋友,也有点帅气耶。」
「才不是那样。」
我没好气地喃喃说道。
并非如此。
我只是随波逐流罢了。不过是奏音邀我上补习班,之后在情势所趋之下待在一起。我们到处游玩,聊了许多事……这些当真全都是顺水推舟而已吗?事到如今,我已不清楚当中是否有自身意志存在。
「第二天你和皇同学都没有排班,可以一起逛嘛。」
佐伯这番话似曾听闻。里头没提到井崎,已经是标准状态了。
「天晓得,我又没约她。」
「那你就约啊。」
佐伯的语气罕见地强硬。
「他们是独来独往的你珍贵的朋友吧。这种时候不约,更待何时?」
就道理来说或许是这样没错,对于理所当然般拥有朋友的人而言。可是奏音对我来说,与其说朋友,更像是……况且,我们俩对文化祭都兴趣缺缺。如果是结伴同游会很开心的对象倒还无妨,但照我们眼下的关系来看,必定只会感到尴尬而已。
最起码要是藤二在就好了……不过现在的藤二,一定会想让我们两个独处。不,不仅限于目前吧。那小子之所以会不断临时失约,搞不好是……
「你会不会想太多啦?事情有这么困难吗?」
听佐伯这么讲,我回以一个含糊的苦笑。我确实考虑太多了。但我认为,状况不好处理也是事实。
第二场公演我要负责幕后工作,因此下午去了视听教室。我得把道具搬进搬出,或是协助操作照明及音响。
《爱丽丝梦游仙境》就如剧名所述,是以奇幻仙境为舞台,因此舞台装置颇具规模,奏音煞费苦心缝制的服装也是。高中生等级的文化祭难以完美重现作品中的舞台,所以真要说的话,服装拨了比较多预算,不过酝酿气氛的关键装置还是由道具组制作。
奏音也以服装组的身份来到后台。这出剧会让演员扮演复数角色,导致演员们频繁更换服装,她就是来帮忙的。不仅道具组及服装组在,演员也很多,结果让后台变得相当拥挤,有着满满的人和物品。在教室练习时没注意到的细节,我们根据当天第一场公演后的反省,订立了道具与服装要放在固定位置的规矩。这个措施会将大道具尽量摆在靠近舞台两侧之处以便于搬运,小道具则是避免丢失。
然而,公演才刚开始,立刻发生了问题。其中一名登场人物——帽子先生应该要戴的帽子,未能就定位。
帽子先生这个角色正如其名,因此没戴帽子会显得很奇怪。这个绑定角色的标志实在强烈过头,一旦没有帽子,观众会不晓得这是什么人物。
「最后碰到帽子的人是谁?」
后台顿时发生大骚动。音乐剧稳定地进行着,距离帽子先生登场的场面剩不到多少时间。最糟的状况下会让演员不戴帽子登场,不过这场公演就会给观众留下负面印象。或许也因为这是三年级学生最后一次的文化祭,不愿让回忆变成那样的同学们,皆睁大了眼睛寻找帽子。
我也没有看到帽子的印象。服装组用心制作的大礼帽,设计相当华丽,远眺也会很醒目,因此立刻可以知道后台没有它的踪影。扮演帽子先生一角的同学,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搔抓着短发。我漠然心想,那副模样要自称是帽子先生确实很牵强。
「不是皇同学吗?」
突然间有个女生出声说道。
「饰品在第一场公演的时候掉了,是皇同学拿去修补的吧?」
后台的视线集中在一个方向上。奏音杏眼圆睁地伫立在原地。
「我修好啦,然后放在教室了。」
奏音以细若蚊蚋的嗓音答道。
「谁去教室看看!」
饰演帽子先生的同学正想拔腿而出,但被「你怎么能过去啊」一句话阻止了。一名服装组的女生由后台冲出去。
「把东西从教室拿来是服装组的工作吧?是谁负责运送帽子的?」
「我不记得了……没印象看过。」
「你的意思是已经不在教室了?」
「大概吧。」
「皇同学,你把它摆在教室的哪里?」
「老地方,后面置物柜的上头。」
「你真的放在那里吗?」
「我想是的……」
「你不确定会害我们很伤脑筋耶。」
气氛逐渐往奇妙的方向流动,责备的眼神正朝奏音看去。
「教室里头没有。」
回来的女生报告。后台弥漫着一股失落的气氛,感觉责难奏音的氛围就要变得更浓重了。
「……我去找。」
「等一下。」
我瞬间阻止欲跑出后台的奏音。若是她此时独自冲出去,事情就会变成是奏音的错。既然她说东西确实就定位了,我想应该不会是谎言。
尽管如此帽子也不在教室,那就是有人拿走了。我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和盘算,不过要找出来很困难。
「有办法做个替代品吗?」
奏音瞪圆了双眼。后台的所有人八成也都一样。
「现在做?」
「佐伯,你刚在手工艺社买的帽子。」
我望向和我一道走进后台的佐伯,于是他敲了一下手。
「喔,那个……就在教室里,可是那像帽子先生会戴的吗?」
「它的形状很像大礼帽啊,只要加点有帽子先生风格的装饰就行了。」
「……搞不好蒙混得过去?」
「把那个拿过来!」有人对佐伯下令。「了解!」佐伯从后台疾奔而出。好不容易找到补救的可能性,后台再次躁动起来。
「有没有剩下什么服装的材料呢?」
我询问奏音,于是她像是猛然惊觉似地直点头。
「有很多……像是碎布块、钮扣,还有绣章之类的。」
「用那些东西做得出来吗?」
「……我很笨拙,可能没办法做得那么好。」
「只要看起来不像一般的帽子便行了。干脆弄得怪里怪气吧。」
「——喂,神谷同学,这姑且是我朋友的作品喔。」
回来的佐伯嘴上这么说,还是把帽子递给奏音。奏音一度看向我的脸庞,并坚定地点了个头,之后拿起裁缝道具。
帽子先生戴了一顶相当怪模怪样的大礼帽登场。从他出场的瞬间,观众就已经忍不住发笑。酒店小姐有个叫蓬蓬头的发型,跟那个很接近,堆满了布料、蕾丝、缎带这些材料的帽子已不见原样,八成没有人会料到那是在手工艺社购买的手制品。
舞台平安无事地落幕了。原本的帽子到最后都没有找着,明天之后也得继续使用这顶即席打造的古怪大礼帽。或许这样也好。当我见到公演后饰演帽子先生的同学对奏音道谢时,心想要是她能借此稍微融入班上一些就好了。
撤离视听教室后,我眺望着那顶被带回教室的帽子。不知不觉间,奏音出现在我身旁,同样露出奇怪的表情瞪视着帽子。
「做得挺不赖的嘛。」
听我这么说,奏音挂着五味杂陈的神情笑了。
「我的笨拙之处,活用在好的地方了。」
「观众也很喜欢呢。」
「明明是帽子先生,戴着不寻常的帽子却比较受欢迎,感觉好奇怪。」
「因为《爱丽丝梦游仙境》大致上是个怪怪的故事啊。」
「嗯,也许吧。」
奏音拿起帽子翻过来,手工艺社那顶做为基底的帽子,内侧便一览无遗。
「这原本是拿来贩售的商品对吧?」
「是手工艺社的。」
「这样好吗?感觉对佐伯同学很不好意思。」
「不要紧,公演结束后再把装饰统统拆掉就好了。」
「可是,我在人家特地制作的帽子上缝满了一大堆东西。假使我没有把真品弄丢的话,就不用做这种事了。」
「又不是你搞丢的。」
奏音露出一个含糊的笑容,大概是在强颜欢笑。
「谢谢你喔,阿宏。」
奏音把帽子放回去,如此说道。
「你救了我。」
「没到那个地步啦。」
「没那回事,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奏音转头望向我,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在她偌大的眼眸里。和她四目相交,我就觉得必须要讲点什么才行。感觉她的视线中乘载了许多讯息。尽管我连其中一个都无法解读,还是产生了非得回应的念头。
「……我说啊,奏音。」
话说到一半,我察觉到自己打算讲些什么了。
我脑中想着明天文化祭的事。我和奏音都要协助上午公演的幕后工作,不过下午是自由时间。佐伯那番话在脑中重新响起,藤二的话语也隐约可闻,我还想到了遭到拒绝会有多么悲惨。
「不,没什么。」
我气馁了。
结论和先前相同。不,我脑中某处理解到,那多半并非她的期望。她一定已经做出结论,而此事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奏音偏过头去,并未深入追问。
不久后传来首日活动闭幕的广播,于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校舍。
结果藤二直到最后都没有现身。
文化祭的第一天,就此划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