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杀无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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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钢与钢交错,四散的火花飘散出打斗的气味。

  这些年来,杀无生的背脊上还是头一回彷佛被指尖垂直划过般,淌下一滴汗水。手中的长剑尚未收入剑鞘。他虽然背着双剑,但方才光是以左手拔出其中一把剑,就已经相当吃力了。

  一支弯折却没有断裂的钢箭落在他的脚边,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这里是室内,门窗也都紧闭着,若是透过窗户狙击,或是贯穿门墙射进来,杀无生倒还不至于如此慌乱。

  然而它却是由不知何处的天外疾射而至的。

  杀无生也知道射来的箭矢其实乃是两支而非一支。然而,光是要判断只有一支箭瞄准自己而来,并马上将之击落,实际上就已经相当费力。

  剩下的另一箭插在壁上,彷佛还想射杀谁般的震动着。

  “你没事吧,掠?”

  “我还以为自己要被吓死了呢,无生。”

  掠风窃尘优雅地叼着一支悬挂四个垂饰、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烟管。依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像是看穿了那箭射不中,又像只是来不及动作,至少一点要被吓死的慌乱都没有。

  确认了掠风窃尘的安全后,杀无生才开始查看周遭。一点动静都没有,既没有出现第三支箭矢的迹象,门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以脚尖踢开掉在脚边的扭曲箭矢。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是瞄准我而来的。”

  “还有我呢。”

  “但你什么都没做,箭还是射偏了,我这支可就不是了。”

  “所以……有不知道打哪来的家伙,预谋在大会前射杀大名鼎鼎的剑鬼杀无生?”

  “我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想射杀的话明明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

  “……这么说是没错,但你也相当有名啊。”

  “是这样吗?说起来,我来参加剑技会本来就格格不入。比起暗杀这种事,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参赛者更宁愿在众人面前落败出丑。”

  “……但要说只有你被狙击也太早下定论了吧?”

  “什么意思?”

  “总之你先在休息室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喂!你身为陪同者,可不能随便出去走动,开赛后是禁止外出的。”

  “这是我该做的,希望你可以交给众人口中能‘沐于月光而不露影迹,踏于雪径而不留足痕’的我。况且,你也不太适合向他人探听消息吧。”

  “话虽这么说,但你还是小心点,掠。”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想赴死,而且要是让你失去资格就没意义了。”

  目送掠风窃尘离开休息室后,杀无生终于呼出了一口短气,将左手的剑收回剑鞘,在桌上坐了下来。

  认识掠风窃尘至今已经三年了。起初的半年是互称“你”、“你这家伙”;开始称呼他“掠风窃尘”是一年后;变成“掠”则是最近半年的事。

  刚开始跟他同行,就跟以往替干不法勾当的人担任保镳一样,杀无生只在台面下发挥自己的剑艺。他献身剑道、穷极剑术十二年,从懂事以来每日修行剑艺,如今也将继续献身剑道,其他事情杀无生既不了解,也不想管。

  掠风窃尘乃是闻名江湖的盗贼,最初的委托是由于他在偷东西时总有人妨碍,所以希望有人帮忙应付这类人,甚至代替自己战斗。但光是这件委托就一直延长至今,除了对象在远方是原因之一外,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找不太到什么线索,光是查探就过了一年。

  这段期间,掠风窃尘照样支付工资。因为变成了期限契约的受雇方式,比起踢馆赚钱还要好赚,又有效率,杀无生也开始觉得这样不错,渐渐地跟掠风窃尘熟稔起来。

  杀无生本性也有很爱说话的一面,修行时代,只要一谈起剑术剑理,他便可以一句接着一句,到了讲个不停的程度,足以让同辈们个个目瞪口呆,所以能有谈话的对象,对杀无生来说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承认)。而掠风窃尘在博学多闻这点上也是前所未见,两人常常彻夜畅谈也不觉厌倦。

  一直以来,杀无生为试身手,不断踢馆其他流派的道场并杀害道场主人,以此分定高下。虽然当个剑客并非非得摆出一副沉默阴郁的模样,但这类人确实容易有这个倾向。比起以往天真地谈起“剑道乃是……”的时光,杀无生变得更冷酷阴沉了。

  与掠风窃尘同行三年,过程中以保护他之外的理由杀人只有过一次,也只杀一人。相较于以前一年杀上十几个人,杀无生甚至有种已经金盆洗手的感觉。

  旅费与报酬都让掠风窃尘全包了,因为衣食无虞,杀无生最近突然开始思考起“礼节”这件事。

  过去的他一直认为,杀害别人分出高下,是自己一身剑技最理所当然的用途。所谓剑道,说穿了不过只是“如何杀人”这种肤浅愚昧的事罢了,是靠死亡来证明的。杀无生的师父曾说剑道不只如此,尽管杀无生不论再严苛的修行都能承受,却只有这点他无法理解。后来,他与师父断绝了关系。

  若不只有杀人,那还有什么?要想学习生命的哲学,落发出家就好了;若想活用所学的知识,还不如去考科举。剑是只为了杀人而存在的工具──杀无生如此坚信。

  他之所以烦心,乃是因为他的剑理在自己心中,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

  移动、劈砍、击倒、杀人,剑道若只是这些,那就没什么可学的了。唯有不断挑战其他流派,而自己也赌上性命来验证,才是剑的真正用途。虽然也可以找个地方当个士兵,但杀无生明白,他的剑理向来就只是自己一人之物,在团体里并肩作战这种方式首先便不适合自己的个性了。

  再怎样都不免流于怠惰,偶尔与实力强劲的对手对战虽能振奋精神,但马上又会消沉下去,若发现对方是不怎么样的对手,杀无生便会在他自称剑客前就一剑杀死他。剑道这回事,不过就是死了或被杀,要是想杀对方,自己也可能被杀,如果没有这种觉悟,干脆别自称剑客。只想像得到赢得胜利的自己,也未免太过天真不入流了。

  但即使他找到了能让自己产生干劲的对手,胜利终究还是他的,死的永远是对方。

  说实话,他已经厌倦这个状态了。

  而他突然对掠风窃尘道出这番实话,约莫是在半年前,他开始称呼掠风窃尘为“掠”之后的事。他仍以代打保镳的身分与他同行,反正保护不缺敌人的掠风窃尘,对杀无生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消遣,或许是他人生的乐趣已经产生了变化吧。

  “……你不打算当个正派剑客吗?”

  两人在客栈里对饮。尽管被掠风窃尘这么一问,但回应杀无生连想都不用想。

  “我这副模样就是个正派剑客。”

  “但你的名号可是声名狼藉地到处流传哦。”

  “没办法,毕竟叫做‘杀无生’,不管在哪里、是谁听到了,都会觉得不正派吧。”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种名字啊?”

  “这个嘛……刚出生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而且我是被丢掉的孤儿,也没有机会问他们。”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真令人好奇呢。”

  “说起来,我好像没讲过。”

  杀无生随即指着自己脸上那一大片看起来像眼罩的网状金属面饰,投以苦笑地展示给掠风窃尘看。

  “……这东西是抚养我长大的师父,替当初仍是婴孩的我包扎所留下的。”

  “哦?我还以为是为了增添风雅才装饰的呢。”

  “现在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我还是一直戴着。听说身为弃婴的我头盖骨裂开,几乎已经濒临死亡,似乎是我的生父把我摔在地上,所以才会裂开的。”

  “你命还真大啊。”

  “都做到这种程度还死不了,父亲也害怕了吧。一般人乱来一次还可以,要再接着做就没办法了。苦恼的父亲于是把我形容成恶鬼罗刹一类的存在,写了封请求诛灭的信给当时拥有剑圣盛名的师父,然后把我丢在道场前……虽是这样说,不过哪一段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也无所谓就是了。”

  “为什么你的亲生父亲要做这种事?”

  “这也是听说的,我的亲生家庭似乎相当富裕,不知道是商人还是贵族。我好像是备受期盼的继承人。但是呢,我诞生的那天,有鸟鸣叫了。”

  “鸟?”

  “听说是邪鸟鬼鸟那类不吉利的啼声,一直唧唧叫个不停。”

  “……邪鸟……鬼鸟的鸣叫声啊,想必很让人不舒服吧?”

  “当我在鸟叫声中出生时,母亲死了。这倒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毕竟是顾客,产婆害怕有钱人家藉此苛责自己的失误,于是把责任都推给助手,吵到最后甚至互相杀了对方。是不是很可笑啊,掠?”

  “这鸟也真是会惹麻烦呢。”

  “在场好几人自相残杀,最后全都死了。听到骚动而匆匆赶来的父亲所看见的,就是在邪鸟鬼鸟不停的鸣啼声中,全身是血、放声大哭,还是婴儿的我,他会失去理智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原谅他了吗?你的父亲?”

  “谁知道呢。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从小戴着面饰,到了已经觉得戴着它是理所当然的年纪后,才听说这个故事,连‘此子是叫做杀无生的恶鬼罗刹’的信都看过,只觉得对方从小时候就这么看得起我,真是可笑。”

  一面聊天一面喝酒,话也变得多了。

  杀无生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所说的,哪一段是听来的、哪一段又是自己想像的。自己的出身如何本来就无所谓,所以他并不曾在意。然而他却注意到了,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段过去。

  跟掠风窃尘这人说话时,偶尔会有这种彷佛打开钱袋让人看个精光的感觉,自己现在拥有多少钱,不知不觉间就亮出来了。

  “……对了,为什么会说到这个?”

  “从要不要当个正派剑客的话题开始的。”

  “叫杀无生这种名字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我不是也说了,我这副样子才是所谓的剑客吧。”

  “那只是一个答案。再说,我也不是要否定你所领悟的真理。但是很不巧的,你还年轻。”

  “这岁数不年轻了吧。”

  “不不不,想像你如果可以活到一百岁,无生,接下来你就要一直过着反覆印证这个真理的日子了,这可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人生目标。”

  “那也没办法。”

  “说这什么话?所谓事物,是根据你怎么看、怎么想、怎么捕捉而改变的。真理的反面也可能隐藏着另一个真理,而两者都是正确的。该如何做选择,才是乐趣所在,同时有三、四个选择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掠,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

  “反正都生到这个世界上了,在死亡来临前探索取悦自己的方法,我认为比较快乐,这点有那么奇怪吗?”

  “这代表要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理吧?通常人是没办法过得这么奢侈的。”

  “若是你也即将迈入老境,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杀无生移开视线,在杯中斟入酒。他有种错觉,要是继续跟掠风窃尘四目交接下去,一切都会被他所吸引、掌控,而他并不觉得那样是危险的。他想,自己能对他敞开心房,一定是因为这份感觉吧。

  “……所以呢?你说我要当个正派剑客,又要怎么当?”

  “也是呢。如果先假设来想的话,首先要考虑赚钱的事,毕竟钱不是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不过,钱由我找个地方偷来就没问题了。”

  “用偷来的钱去做的事,哪里正派了?”

  “偷的是我但用的是你,没问题的。况且世上光被摆着而没被用到的钱太多了,借点来周转,也是为了这个世间啊。”

  “……什么歪理?你该不会是醉过头了吧,掠?”

  “你先等等,总之就当作钱是有了。”

  “明白了。所以呢?”

  “再来,开个道场如何?”

  “道场?我来开吗?”

  “没错,然后招募弟子、赚取谢礼来生活,偶尔照顾被抛弃的婴儿。要是有人上门找麻烦,就帮大家驱逐……如何?我认为这也是个正派剑客的样子。”

  “别说傻话了,我开道场是要教些什么?话说回来,又有谁会想向我求教?”

  “教剑理啊,将你如今所领悟到的真理传授给大家。”

  “我可不打算创立宗教。”

  “宗教虽然无形,剑理却是有形。你比任何人懂得更详细、比任何人更踏实地亲身确认并深信不已。将它传授给众人,我认为是相当明确的行为,对吧。”

  “……掠,你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漏掉什么了吗?”

  “一个叫做杀无生的男人开的道场,有谁会想来拜师学艺?”

  “哦,这件事啊。”

  彷佛要说“这只是件小事”般,掠风窃尘微微一笑,他看来没有喝醉,却沉醉于说服杀无生的热忱中。不过这本来就是酒席,想如何说服些什么,一觉起来后,就会全数被抛诸脑后了。

  “名字这种东西,随便改一个就好啦。”

  “就算我随便改了个名,也没办法连别人叫我杀无生都改掉。”

  “我有个可以改变的妙计。”

  “……趁这个机会我先说清楚,现在回想起来,我发觉你的妙计常常都是我在操劳。”

  “不不不,我也一直跟你一样操劳哦?只是彼此的操心操劳不是能够比较的,你才会这么觉得。”

  “所以你的妙计是?”

  “你顶着杀无生此名,实在太过恶名昭彰了,所以这次只要用不同的名字,做件光荣的事不就得了?如此一来你也能舍弃旧名,甚至可以用另一个名字,从人生另一个面向,来摸索新的真理。”

  “新的名字吗?”

  总有股不太对劲的不协调感,杀无生并非没有察觉到。他认为名字这东西,就算是别名,也不是由自己报上,而是别人随意称呼的、没什么道理的存在。就只有这点无法称心如意,才是人生不是吗?

  “……我想过了,无生,你的名字是取自于诞生在邪鸟鬼鸟鸣叫声中。那接下来的名字,就让更高贵的鸟鸣叫如何?”

  “例如?”

  “嗯,像凤凰这类的?它可是不常鸣叫的哦。”

  “说得好像你听过一样。”

  “只有一次,它真的很少鸣叫。然后只有在听见它的鸣叫声时才出剑,这不正是剑客的高雅吗?”

  “我只想苦笑。这话若由我自己说出口,你应该会笑死吧?”

  “但很不巧的,这是我说出来的,所以你就不用羞耻了。”

  “只在凤鸣时杀人也算真理吗?它不叫时也会有必须拔剑的状况吧?”

  “说这什么话?若它不叫,让它叫就好了。”

  说得倒是轻松……自己跟掠风窃尘一定都醉过头了。杀无生并未对此加以反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再次领悟到了另一个与身为剑客时截然不同的真理:像这样边喝着酒、边跟谁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也很愉快。

  鸣凤决杀。

  这个称号在掠风窃尘的四处宣扬下,渐渐变得脍炙人口。

  此后一年多,已经如野火燎原般流传开来。

  二

  这场竞技,乃是由三十余名参赛者竞争“剑圣”地位的争夺战。

  透过循环赛来单纯较量剑技,战胜最多场者,便能毫无顾忌地自认,并接受他人以堪称剑之顶峰的“剑圣”称号来称呼自己。

  比赛并未采用传统上的淘汰赛。

  那是由于剑技此物,会受到使剑之人每日不同的状态、心情,以及时运等因素所左右。若是淘汰赛,便无法满足较量剑技的比赛精神了,这是大会举办了数百年来一贯秉持的宗旨。

  因为基本上是要比较剑技本身,所以有着相当详细的限制。例如气劲的使用上,只允许运用在自己身上的内劲,朝对手所发出的外劲则是犯规的,毕竟这不是妖术、魔术的品评会。

  虽然有很大的空间取决于评审的判断,但藉着架招、摔投技或压制肢体来取胜的话也算犯规。至于劈砍之后接回旋踢,或在双剑交锋之下化招,这种混杂在剑理之中的攻击虽然被允许,但规定最后必须是以剑来取胜。不过结果也会受到现场状况与局势左右,经评审认定后没问题的、非常暧昧的取胜,偶尔也会发生。

  关于最后决定胜败的方式,基本上只要其中一方表示“认输”就可以了。但自尊心甚高的剑客们大多不愿承认落败,这也是采用循环赛的一大原因。

  也就是让自己能够找个台阶下。

  比方说“今天状态不好、下次就不一样了”等藉口便会应运而生。而且实际上,换了对手便代表还有下次,这是为了不让剑士们平白断送性命,好让他们重新累积修行,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也是大会的用意所在。

  尽管如此,一旦碰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的情况,便只以生死来决定胜负了。

  因为这些人钻研剑理,就是为了以手中所执之剑杀了对手。

  用掠风窃尘的话来说,就是一群“一心求死”的人。

  掠风窃尘曾说过他们无可救药,是一群为了剑技连命都赌上的傻子。就算被不意袭来的箭矢射杀了,也只能心满意足地接受,因为对他们来说,战斗就只有那样的价值。

  现在大会的另一个特点是,比赛时限有整整半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也有半天下来,双方都握着剑,一步不动地互相睨视,直到时限结束前一刻,其中一人就这样晕过去,因而分出胜负的例子。

  主办方认为,这样才是剑技的钻研。

  若是允许使用外劲,就比较不出剑技本身了。要是得出“既然以外劲就能强行突破,那么把剑改成长枪、木刀不都一样吗?”这样的结论,“剑技会”的名称也就名不副实了。

  而大会为了提升在剑界的威望,用来彰显权威的,乃是非凡且牢固的后盾。

  也就是“剑圣地位”这个后盾。

  得胜者绝对能被认作毫无污点、享誉天下的剑者。

  “……毫无疑问能抹除杀无生这个恶名唷!”

  掠风窃尘甚至洋洋得意地对他这么说,但杀无生只觉得事不关己。直到他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报名参加了。虽然很想说“开什么玩笑啊”,但掠风窃尘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进行劝诱,使杀无生陷入了自己也同意参加的感觉。

  “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赢了就开什么道场。”

  “……但不管你说什么,世人都会赞扬你的。”

  “感觉真恶心。”

  “起初都是这样,马上就能习惯的。然后,得到新的真理。”

  杀无生心中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但这不足以让他视为危险,大抵只是被朋友调侃的那种程度。在地下社会名声响亮的杀无生,悠然走在世人面前、接受众人赞赏目光的光景,他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只觉得“掠风窃尘一定也会想笑我吧”,又想着“如果这样他会开心的话,就让他笑吧”。

  那幅令他不舒服的场面,或许会让他得到什么收获──杀无生虽然没有自觉,这份微小的期待却潜藏在他心中。他并不是自己想要成为杀无生这个人的,而是被取了这个名字、被这样养育,才成了这副模样。他确实曾有过几个选择,但无论怎么选,都不会产生这种改变吧。

  是掠风窃尘,指示了自己新的名字与新的生存方式。

  这是杀无生自己一人绝对做不到的。正是因为认知到了这点,他纵使没有明言,心里却也感激不已。他认为这是照进自己阴郁人生的一道光芒。

  话虽如此,但一切都要在剑技会上取得胜利才算数。

  没有偷袭、没有战略,也没有外劲,单凭剑技一较高下。

  来自东离各地,满怀自信与真本事的非凡剑客们,万死不辞地集结于此。杀无生虽然认为自己的剑理毫无破绽,无论与谁交手,都不至于面临败退的局面,但也没有傲慢到将自己吹嘘为东离最强剑士。

  因此,才有挑战的意义,格外地有意义。

  这是因为在大会数百年的历史中,如今正上演着一些变化。过去不断由众多剑客进行争夺战,而被称为“剑圣会”的比试,如今则称作“剑英会”。

  因为谁也不曾赢过。

  过去在这四年一度的大会上,剑圣之位几乎都由同一人摘下,如今可说是独属于他的称号了。他的败战次数随着年岁增长而减少,最后到了百战百胜的地步,被称作永世剑圣。

  此人名为铁笛仙。

  他在杀无生出生时就已经是剑圣了,如今依旧如此。所有人都断言,这个为剑技会历史带来改变的人,大概直到寿终正寝那刻为止都会顶着这个头衔吧。

  由于铁笛仙如今位居审议参赛者的审判团最高位,因此这个由他亲手颁下的称号,谁都无法用剑圣来自称,不知从何时起,胜者头衔就变成了“剑英”这个暧味的名称。过去曾有两位参赛者要求亲自与铁笛仙交手,铁笛仙两次都答应了,并在翌日一切对决准备就绪之后,漂亮地击败了对方,一点因为年老产生的滞钝都没有。

  剑道的王者,正是这位名为铁笛仙的男人。

  他是杀无生曾经的师父,对剑道理念不同而与他断绝关系的人。

  正因为如此,杀无生才会在这个大会休息室里。

  不是出于傲慢,而是他有信心能成为货真价实的“举世无双”,能成为拥有“最强力量”的剑圣。现在,杀无生敢对那个垄断此名的人断言,这也代表了在他的剑理中,这次大会将是一场印证真理的至高试炼。

  他回想起以前乳臭未干地说着“剑道乃是……”的时候。

  如今变得如此世故的自己,终于可以再一次向养育自己、教导自己剑技的铁笛仙提问。能够证明年少的自己才是对的,这种机会绝非唾手可得。

  他陶醉不已、雀跃万分,但并未掉以轻心,也没有瞧不起对手。但光是待在休息室里,连一招都还没与人交手,杀无生心里就激昂起来了。

  该怎么办?

  这样真的好吗?

  我好像会赢呢,好像连那个剑圣都能赢下来。

  尽管仍身处休息室里,杀无生的脑海中却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同一份坚信。

  正是因为献身于剑道十四年,他才能这么想,才不禁这么想。

  这里说是休息室,实际上却是隔离室。

  这个竞技场原本就是监狱,现在也是,半数以上的参赛者都是被宣判了死罪的极恶之人。因为他们得到了承诺,只要能藉着剑技表现自己明白了礼节,就能减罪一等,

  虽说是循环赛,但事前并不会知道接下来的对战对手,就连有哪些人参加都无人告知,也不能观察他人的对战,否则对顺序越后面的参赛者就越有利了。剑理这东西,如果除去“气劲”这个外部要素,终究同是人类做的事,纵使武器不同,但有点程度的剑者若见到了对方的剑理,大概便能看出端倪。

  所以不能观战。他们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对手是谁,就这样被隔离起来。但杀无生对此反而觉得期待,因为看到就不有趣了。一旦到了他这种境界,当两方正在对峙时,便能看出几招会结束。

  而要是对方与自己对战,就能用更好的招式尽快终结比试。

  他认为未知的比赛比较有趣。

  但未知该是局限在某个范围的。

  只不过是待在休息室里,竟然会被飞来的箭矢射杀,这么不合常理的事也要有个限度。杀无生坐在桌上试着思考,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答案。他顶多能想到,或许大会是以偷袭来进行初选,若是对付不了那箭,就没有资格参加比赛。虽然这么猜想,但剑技会既然设定比试中有投降空间,没道理会射出这么杀气凌人的箭矢。

  杀无生在休息室里等了好一会。就在他耐不住性子、打算出去的瞬间;彷佛算准这一刻般,掠风窃尘回到了休息室。

  “似乎已经比完第二场了。”

  掠风窃尘淡淡说道:

  “现在离开房间一定会被扣分,甚至会失去资格哦。”

  “你该不会被看到了吧?”

  “你以为我是谁?”

  “对不起……”

  察觉自己的话惹得对方有些不高兴,杀无生不加思索地老实道了歉,接着不好意思地换了个话题。

  “……那,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掠?”

  “嗯,好像发生了点有意思的事。”

  “我觉得你口中的‘有意思’常常都伴随着危险。”

  “说这什么话?倘若我说这大会明明叫做‘剑技会’,但竟然有弓手来参加,你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吧?”

  “弓?为何会有弓手来参加剑技会?”

  “谁知道?或许他的弓法曾被当作剑技赞美过也说不定?”

  “……然后呢,怎么了?”

  “那人在第一轮的第一场比赛就败下阵了,理由是不足以成为剑技。”

  “这是当然的。”

  弓就是弓,不是剑,就算下了再多工夫,弓还是弓。弓手来参加剑技会本身就很奇怪,不管再怎么钻漏洞,评审想看的是剑理而非取胜的方式。就连那人怎么混进来,杀无生都觉得不可思议,败下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方好像自称神箭手,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种名字不管是自称还是被称呼,我都受不了。”

  “但我说的是那个自称神箭手的蒙面男人。”

  “假名吧。”

  “这么说也是,名字是有些夸张。”

  “看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晋级的意思吧。”

  “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弓势可不简单哦。”

  “……敢在这一带自称是神箭手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你听过‘锐眼穿杨’这个称号吗?”

  “听过但不是很清楚,那弓手好像名叫狩云霄吧。”

  “能够射出这种程度的箭,应该是那个锐眼穿杨狩云霄做的吧。”

  “啊?”

  杀无生突然发出讶异的尖声,这可是相当罕见的。

  可见这件事有多么出乎他意料之外。

  “……为何那个锐眼穿杨不惜用上假名也要参加剑技会?”

  “这类细节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刚刚的箭又是怎么回事?”

  “总之,听说他并不服判决。”

  “那是当然的。无论是神箭手也好、锐眼穿杨也罢,这些我都不管,但说到底就是个弓手吧?跑到剑技会来抢锋头又不服判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太愚蠢了。”

  “……被你说到这个份上,我实在很难继续接下来的话呢。”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再吃惊了。”

  “据说那个神箭手啊,在被判落败后喊了一句‘你们丝毫不知自己的葬身之地,早已注定’后,一次架上四支箭矢,在谁也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一连射了数回,光是数得出来的,就射了四十支。”

  “……就是刚刚的箭?”

  “是啊,那绝对是被誉为‘只眼能望千里’的锐眼穿杨才有的绝技。”

  “明明无须浪费在这种地方的。”

  不过,为了挡开天外突然疾射而来的箭,流淌在他背上的汗水倒也不算白流。毕竟能亲身体验大名鼎鼎的“锐眼穿杨”狩云霄所射之箭,对杀无生来说可是相当宝贵的经验。

  “……从结果来看,这个房间并不是我的葬身之地呢。”

  “但葬身在此地的家伙,就有好几个。”

  “既然射箭者是锐眼穿杨,被他射中也是难免的吧。”

  “死者二十人,伤者也有不少,毫发无伤的只有几名。”

  “……也太惊人了吧,这里可是剑技会啊?”

  此处聚集了自认通达剑理的人,就算遇上偷袭,有点本领的人应该也应付得来才对。但方才的弓势足以令杀无生冒出冷汗,能力不足者若因此当场送命,也是不难想像的情况。

  “说这什么话?这场剑技会聚集的都是一些即使失败被杀,也算一偿宿愿的人。那群剑士在应付不了那支箭的当下,应该就会认知到自己的不纯熟,并接受死亡了吧。”

  “总觉得不太合理。”

  “这样你岂不是闯过一关了吗?”

  “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这世上总有不合理的事,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重点是该如何应对、如何准备。如果他们应对的手段是剑,眼下看来,或许可以说是准备不足吧。”

  实在是让人似懂非懂的道理。

  但听掠风窃尘这么一说,杀无生到底算是有些理解,也被说服了。

  “……然后呢,那个不知道是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人呢?”

  “听说逃走了。”

  “审查会到底在做什么啊?”

  “哎呀,若对方真的是锐眼穿杨,束手无策也是难免的吧。”

  “话又说回来,那个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家伙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真是给人惹麻烦。”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类细节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看上了奖金还是奖品吧?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大会得做个相当大的改变了。”

  “……改变?照理来说应该要中止吧?”

  “四年一度的剑技会,应该没办法就这么中止,何况还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作乱者而中止,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但这个死伤人数,大会已经办不起来了吧?”

  “所以才要改变。”

  “……具体来说呢?你就别故弄玄虚了。”

  “我没打算故弄玄虚。总之听说要继续举办。”

  “真不敢相信他们还打算继续举办。”

  “这是为了面子啦,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赢得胜利的人,还能称作剑圣吗?”

  “没什么关系吧?总之就是把这次犯行当作比赛的开场,应付不了那支箭的人本来就不配得到剑圣的称号。这可以说是比以往都还要严格的比赛规定。”

  对杀无生个人来说,这场剑技会要改成怎样都无所谓。

  但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常识与人性,不断问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参赛者死伤超过半数的情况下,他自然会疑惑,这样较量剑技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真是狩云霄做的,以他的份量,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所以我才说,或许是看上了奖金或奖品来参加,却不如预期般顺利吧。”

  “……话说回来,奖品是什么?”

  “神诲魔械。”

  听到这个答案,就连杀无生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神诲魔械──过去由法师、巫师们集结众力所锻造而成,空前绝后的诸多魔剑、妖剑、圣剑、邪剑,其由来可追溯到一场称作“穷暮之战”的古代大战。听说如今仅有少数留存下来,其中大多为赝品,就连魔神攻打人世这种事,也都被当笑话看了。

  正因为如此,神诲魔械仅剩下作为宝物的价值。就算是赝品,除非魔神从魔界再度攻打过来,或是退守魔界的魔神反攻人世,否则也没办法确认真伪。

  “……这么说来,我记得以前曾看过其中一把。”

  “哦?是真的还是赝品?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点很重要,不能帮我回想一下吗?”

  被好友这么一催促,杀无生总算勉强忆起了名字。

  早在十几年前就忘了的名字,也是有可能像昨天的事一样回想起来。

  “……噬剑·裂天痕。”

  “这种名字,若是赝品倒不稀奇,不过要是真品就太惊人了。”

  “两者都说得通吧。那是一把只剩空壳的剑,一直摆设在道场里。”

  杀无生见识过那把剑从真品变成赝品的瞬间。

  失去力量已久、一直被当成装饰品的剑,其实仍残存着能释放最后一闪的微薄力量──一位在旅途中经过道场的护印师曾经如此评论。他记得是一个自称丹什么的男人,身边一直带着一个文弱的男孩。

  由于眼下已无魔神威胁,光凭仅存的那一闪余力,都能令人世陷入危险,道场因此举行了一场解放力量的仪式。几个道场的得意门生被允许在场,杀无生也是其中一人,所以曾亲眼见识过那画面。

  那股力量是雷。

  所有旁观者应该都会这么说,不是护印师的他们也只能这么说了。

  并非护印师而单纯身为剑客者,只有两人看穿了那是与雷不一样的存在。

  那道雷,是从高耸的远天上傲然击落平地的铁锤,就算没被直击,波及侧面的余雷也能让人送命,事实上,道场的高徒中,就有两人当场被击倒丧命。但杀无生并没有注意到,以往相互激励、打闹、欢笑的同侪们已经失去了两人,身为师父的铁笛仙也没有。

  他们俩仅仅只是站在地面上,仰望着天。

  他们明白,那道雷并非从天上落下,而是地面向天唾弃般的叛逆雷击。

  地面上的众人都不安地担心着倒地身亡的的同袍们,杀无生却只想着:“你们为何不看向这道雷?”

  这里已经不存在光了。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雷击的余韵化成黑影,开始冲破白色的天空。

  “……你看见什么?杀无生。”

  他听见了师父的问话。

  “我看见巨大的树木,师父。”

  “老朽也看见了。难得我们意见一致啊。”

  说到巨大的树木,就会让他联想起师父的身形──那副天下无双的高大身躯。随着年岁渐老,彷佛益发抽长的身姿,令他想到古木,且不见一丝凋枯。过去大家曾半是苦笑地说:“要是放任他继续长下去,不晓得会长到哪里去?”这话听在杀无生耳中可一点也不像笑话。

  在这场仪式的前一阵子开始,杀无生就因为对剑理的看法而与师父意见不合了。尽管他几乎一直都是无法反驳的那方,却认为不能明白的事情终究还是不能明白;无法相信的东西终究还是无法相信,于是顶撞了师父的教诲,自己摸索起自己的道路。

  “天、地、人都以不同的角度在看待相同的东西。在天看来,这大概就只是单纯的黑渍;从大地来看,才看得出这是树木。但是啊,杀无生,在人看来,这又是什么?”

  “要怎么做,才能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

  “说什么傻话呢?仰着身子向上看就可以了。”

  抬头仰望,从地面往天上延伸的黑影看起来更高大了。这时在杀无生的视线里,只看得见一道穿破白色天空、扩散开来的黑痕。裂开的天空在他眼前,让他透彻了“噬剑·裂天痕”这个名字。

  然而这却是拥有此名的神诲魔械最后的一闪。

  也是铁笛仙想教授给他的全部剑理。

  以人身突破高远的天际。当时,巨大的雷鸣成了打碎天空的美丽玉音,神诲魔械的消灭,如同一场奥义的传授。并非将它封印,而是竭尽它的力量,那瞬间的光景胜过万人口传的教诲。

  “可别说这份剑术、剑理是无敌的啊,杀无生,一定也有它行不通的对手,甚至它可能只是舍本逐末的方式。但是呢,杀无生,剑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使想找藉口把它装饰得再光采,它依旧只是用来杀人的道具。如果你光是满足于抵达这个境界,便只能成为这样的人。”

  师父曾指着那把剑说:“它是个空壳。”虽然不知道它是怎样击退魔神的,但剑身上蕴含的力量已经全部散尽,沦落为一把又钝又难用的平凡刀剑。

  以黑墨在白纸上绘出的巨树。

  那就是过往威风的噬剑最后的末路。

  它是杀无生所知唯一的神诲魔械。

  但他一点也不想得到它,就算那是还留有完全威力的真品也一样,理由只有一个──其造型过于讲究锻造上的独特性,若要当作剑来使用,铁定相当难用。实际上,那已经不是当作剑来使用的东西,要是没了神仙的力量,就真的只是一般的装饰品了。

  师父究竟想藉由这点传达些什么,他实在不明白。

  他只觉得那不过是一把已经不能叫做剑,也失去了威力,只能作为装饰品的寒酸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又想着这或许只是自己个人的价值观,若是真品的话,应该有很多人想要吧?甚至就算是赝品,可能还是有人想要,毕竟这世间已经没有魔神了。

  因此,杀无生并不觉得四年一度的大会,能够定期提供神诲魔械的真品。那份奖品大概没什么价值,不过徒有形式罢了。而师父以前所拿到的奖品,说是空壳也不为过。

  总而言之,在大会赢得胜利并受赐剑圣名讳,这就是剑技会的全部了,无论是谁一定都是这么想的,是以杀无生才会不解狩云霄的犯行。莫非这次大会所提供的奖品跟以往不同,是货真价实的神诲魔械吧?他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疑惑。

  “……我个人认为,身为剑圣的‘鸣凤决杀’,腰间若能佩上神诲魔械真品,对你也是一桩美事。”

  “这是当然的,锐眼穿杨的出现,证明这场剑技会更有赢取的价值了,可以这么说吧。”

  “的确可以这么说。”

  “我的剑乃是天下无双,我一直如此信仰着。”

  “我也认同这点哦,杀无生。”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有把握了,掠。”

  “……总之,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会若打算继续举行,我认为反而省事。”

  “是因为循环赛很麻烦吧,更别说还有三十个人以上。”

  “我询问了主办方,他们表示本届大会将要改成淘汰赛。”

  “我求之不得。”

  “……我呢,无生,希望你能在人生的另一面,找到不同的真理。”

  “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的。”

  “但对手可是通过了首关试炼,足以以一抵百的强者们。”

  “你的意思是我会败给他们吗?”

  “不,你会赢到最后,成为唯一一个用自己的双脚站到最后的人,我相信。”

  “然后腰间佩上神诲魔械,是吗?”

  “神诲魔械与霸者剑圣最是相配,用来净化被诅咒的杀无生此人,不也很适合吗?”

  杀无生吐出深长一息。

  他想,自己所厌倦的人生或许能有所改变。

  这个念头,让他正面迎上掠风窃尘的视线,然后以双臂拥抱住他。他想,在自己从小到大不被爱着的人生中,可以让他毫不踌躇地称为好友的,就是掠风窃尘了。此时光是忍住泪水,便已经竭尽他的全力。

  “感谢你,掠,我会赢下这次的比赛的。”

  “当然了,站到最后的绝对会是你,对此我可是毫不怀疑呢。”

  接受杀无生拥抱的掠风窃尘,嘴边还残留着烟管散出的紫烟。

  而他的左手,一直牢牢握着那把制作精致的烟管。

  三

  杀无生实质上第一场比赛的对手,名为残凶。

  直到比赛开始前,对手的姓名、流派都没有传出来。尽管被锐眼穿杨射杀得零零落落,大会的宗旨依旧丝毫不退让。

  “……那是谁?”

  杀无生看着对手问道。对方顶着一头无数辫子的发型。

  “好像是玄鬼宗的一员。”

  “……那是什么?”

  “是个流派,代表的参赛者就是他吧。”

  “玄鬼宗的残凶吗?”

  相当有实力。

  杀无生一眼就判断出来了,但仍不及自己。不过这也只是从外表推算回去的主观臆测罢了,这个叫残凶的家伙,行动未必不会出乎他意料之外。

  按理说,就算不择手段,参赛者也会尽可能调查各个流派并采取对策,在一听到流派名称就马上知悉其特征的状态下才来参赛。但杀无生不喜欢这种做法,向来都是如此,今后也会一以贯之吧。毕竟拙劣的猜测,极有可能会让自己送命。

  透过亲眼一见进行判断,并在一招都还没交手的情况下看透对方。

  这才是杀无生的实战,也因此他心情格外激动。

  以往,这份激动总会变成失望,他希望这次不一样。

  “……这个玄鬼宗的残凶应该满能打的。”

  “毕竟他也是代表一个剑派而站在这里的。”

  “嗯。”

  杀无生将手抵在下巴上思考。这里是竞技场,是没有高低差、盖得平平整整的一块圆形场地,高大的城壁包围住四周,城壁里建有休息室。

  参赛者在这里较量剑技,然后会有一方落败。自己会输吗?杀无生暗自想着,不过这份假设随即便在心里消散无踪了。

  “掠,我是天下无双的,对吧?”

  他不断对自己说,也听别人对自己说,这使杀无生觉得自己的实力又增强了一分。从以前独自四处挑战道馆时开始,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让自己听了这些骄矜自喜的话,内心就能沉静下来。

  “我敢保证你是。”

  “……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也更有把握了。”

  从可靠的好友口中说出的话,让他更加笃定。

  就算来自别人的肯定并非冷静客观的评价,而是单纯的鼓励,他的内心也会豁然明朗,更加坚定自信,这三年来他才察觉到这件事。

  铜锣敲响,揭开了比赛。杀无生与残凶逐步走近彼此。距离还很远,谁都没有拔剑。

  “无生。”

  “什么事?”

  “像根柔软的柳枝一样导开攻击,让对方先出手吧。”

  “掠。”

  “什么事?”

  “你的建议常常都太暧昧了,靠不住。”

  杀无生一笑置之地说着,早残凶一步走到竞技场中央,没摆出什么柔软或刚硬的姿态。掠风窃尘的建议,杀无生只当是个不懂剑的人所说的玩笑,一眨眼就忘了。在剑的对峙中,无须言语。

  杀无生以左手拔出背上的一支剑。

  残凶则把右手藏在背后。

  若是暗杀,杀无生一定能取下残凶的首级。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只要抓准时机,不管对方是谁,都可以趁其不备取下人头。但这是面对面的正经对决,是彼此都使出全力的对峙。

  残凶的右手缩藏在背后,左手握着剑。

  藏起了右手,只剩半身的残凶将剑高举于顶。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双手各握着剑,但杀无生仍有所保留,只以左手执剑之姿,继续逼近残凶。彼此距离已近得足以数出对方的睫毛。

  “……你不会让我失望吧?玄鬼宗的残凶。”

  两人距离近得连低语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剑锋还碰不到彼此。

  “我等乃是将此身奉献给剑,将此命交托给魔主之辈。”

  残凶的声音掠过杀无生耳畔。

  “顶着一门一宗的名号站在这里的我,不会让你感到无趣的。”

  “是吗,那太好了。我乃杀无生,流派已经忘了。”

  “杀无生……这个名字我听过很多次。我也知道只要能杀了你,自己便算得上是个英雄好汉了。”

  “真是不巧,我从今天起要舍弃杀无生此名了。”

  “哦?那你之后要叫做什么?”

  “鸣凤决杀!”

  杀无生左手执剑朝前砍去。他先出手了,无视掠风窃尘给他的建议,抢先一口气冲入战圈。他觉得去猜想残凶把右手藏在背后究竟有什么花招,不过是白费时间,无论对方耍什么技俩,只要抢得先机、先发制人,来个必杀一击就够了。

  听不见凤鸟的鸣声。

  凤鸟不鸣的话,就由他让来它鸣叫好了。

  只要以剑尖刺入凤凰的尾部,不管它愿不愿意都会鸣叫,所以要先发制人。而先发制人带来的,将是杀无生的完全胜利。

  但这个叫残凶的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毕竟是代表了一门一派而站在此处的。

  杀无生左手执剑一个横砍,他同样以左手的剑挡下,并导开了攻击。

  钢与钢彼此碰撞、彼此敲响,火花的气味比起烟尘更尖锐地刺入两人的鼻孔。

  一模一样。

  杀无生如此想着。与击落锐眼穿杨箭矢的瞬间感觉一模一样,这样一来,胜利毫无疑问的将属于自己。唯一让他在意的,只有残凶藏在背后的右手。但只要不理它,不断压制再压制、追击再追击,就没问题了。

  杀无生以左手连出三招。残凶虽然全躲开了,但也往后退了一步。

  就用这个气势突破到底吧!

  我的名字将不再是杀无生。

  而是鸣凤决杀!

  为了打响好友所赐予自己的名号,杀无生左手的剑不断攻向残凶。就算对方能顺利躲开,杀无生心里也早就笃定残凶将会落败。他甚至心想:“你这种人竟然也敢站在我面前?这里可是只有被选中者才能站上来的剑技会会场。残凶的对手若是别人就算了,但要执剑站在我鸣凤决杀面前,我绝不允许。”

  就在即将决定胜败的一击被残凶躲开的瞬间,杀无生想起了掠风窃尘的建议。

  保持柳枝般的姿态迎击。

  杀无生心里开始疑惑。观残凶如今举止,彷佛对方才是得到这个建议的人,这个疑惑让他在连击的攻势中放慢下来。

  残凶露出了藏起的右手。

  杀无生无视他的动作,一剑横扫。由于他太过警戒那只右手,剑尖虽然构到了,却砍得太浅,没有割到他的颈子,只在他脸上像手指划过般留下了一横伤痕。

  紧接着,残凶的右拳重击杀无生腹部,将他打飞。

  杀无生切身感受到自己身上受了一击,这还是多年来头一回。尽管他并没有被这一拳打得起不了身,但那确实是力劲饱满的一拳,比起被殴打,他方才的感觉更像是被弹开。对杀无生来说,这内劲确实不差,所以才被残凶乘隙而入,给了对方这个机会。

  小看他了……被狠狠摆了一道。他不由得苦笑着自己的大意。

  残凶左手的剑向杀无生探来。

  他看见残凶满脸鲜血,自己则毫发无伤。残凶的鼻骨及脸部都被横向割出伤口,杀无生一边掌握着眼前状况,然后心里想像着对远方的掠风窃尘说:“我很明白状况,所以不要担心”。

  他很明白。

  杀无生已经完全掌握了残凶的剑法。

  虽然有点小看了对方,但也仅只于此,自己数得出来的失误不过只有一两处。

  锐利突刺出的剑上,立着杀无生的脚尖。杀无生于空中回旋舞转了一圈后,在剑上展现了完美的落地。

  “残凶。”

  只有对对手心怀敬意时,杀无生才会直呼他的名。

  “很可惜,再三招就要结束了。”

  “开什么玩笑!”

  “你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的话,就是你太不成火候了,让我来教教你剑理吧。”

  “我一直在魔主身边磨练这身剑艺,竟然被你说不成火候,还要向你求教,岂有此理!”

  自剑上一蹬跃下的杀无生,马上放出第一招,接着追击第二招。

  “我可不知道什么魔主。残凶,以谁为师,就要杀了谁,若你不这么想,便一辈子都超越不了师父。就是因为你没有这个念头,我才会说你不成火候。”

  “住嘴!”

  “单凭言语上的交锋把对方逼到绝境,我的好友可是教了我不少啊。”

  杀无生唇畔自然而然地浮出微笑。

  他能赢!确保胜利的一剑从空中劈下,这剑足以把残凶的头盖骨剖成两半。

  杀无生翻转身子,飞舞般的剑势从天灵劈落,此时,彼此的位置宛如反转了。杀无生的身躯在空中往下砍,从对方看来,虽是自头顶而至;然而由己方看去,却是朝天的一斩。

  这是杀无生学过的一式剑法,叫做“玄天琅音”。这上天降罚的一剑,宛如一道雷击,出招者双足不落地,将此身交付给天,藉着空中回旋翻转的力道,一刀把对手迎头砍成两半。而残凶竟敢对抗这道天雷。

  有实力──作此判断的杀无生并没有看错。他这辈子遇过能对抗玄天琅音这一式的人,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这寥寥无几的人之中,又多了一个。

  就是残凶。

  有实力,又具盛名。然而杀无生的注意力,早已落到有这种程度的男人所敬畏的魔主身上。

  “……魔主的教诲绝对不会有错!”

  残凶大喊一声,阻挡住由上逼来的致命一击,亦即是杀无生所预告要终结一切的第三招。为了横剑格挡杀无生劈落的一击,他不只以左手握住刀柄,更不得不以右手抓住刀身。无须说明,他的右手早已因抓住刀身而渗流出血来。

  杀无生使出极致之力,灌注于剑身上。他没道理在此退却,只要竭尽全力压制下去,就能结束一切,他也认为应该这样做。残凶脸上沾满了血,眼睛下方被割出一道伤口,但并非影响视线的伤。

  残凶还能战。

  所以这第三招,杀无生更想用尽全力,必须结束一切。毕竟实力的差距,偶尔也会因为齿轮咬合的差错而被轻易颠覆,杀无生曾切身体验过。

  残凶以双手握住刀身,抵挡玄天琅音剑式中,左手由上而下的拔剑突击。

  杀无生将右手伸向身后所背着的另一把剑。残凶用上双手的力量,勉强抵住了杀无生以单手施力的剑式,若要攻克他,只需以空着的右手拔出鞘中的剑就可以了。对方已无余裕再抵抗另一把剑。虽然比预估多了一招,但终结就是终结,残凶再也没有逆转的机会。杀无生左手所凝聚的劲势不会给他机会逆转。杀了他,结束这一切,就跟以往一样。这个名为杀无生的凶神恶煞,将会名副其实地杀了对手,与他对战的人,没有一个能存活下来。

  但是如此一来……

  杀无生心中产生了这个迟疑,凝聚于左手的力量不自觉松懈了下来。

  在牢牢压制住残凶的剑势中,出现了一丝空隙。

  我不就是想改变自己,也从好友掠风窃尘那里得到了改变的机会,才会来到这里的吗?要是就这么杀害了这个代表某流派、叫做残凶的人,我不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吗?杀无生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协调感。

  “杀无生……不,鸣凤决杀,我有话要说。”

  “……既是临终的遗言,一听又何妨呢?”

  “不,不是的。你或许不情愿,但我想‘投降’。”

  “太可笑了吧,残凶,现在要是认输,便没有下一场了,你只能被淘汰。”

  “我知道,我宁可接受这份屈辱。”

  “残凶,我承认你有一定的实力,这样的你为何愿意接受如此屈辱?”

  残凶转过脸,注视着抓住刀身的右手,手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并非刀剑造成,而是箭矢所伤。

  “……锐眼穿杨的箭吗?”

  “我没能挡下,伤了右手,藏在背后并不是有什么圈套,只是一面隐藏伤势,一面让你疑心的苦肉计。没想到从第一招起,你就一招比一招快地攻过来。想来,我在一开始就输了。”

  残凶这番话也有可能是陷阱。

  杀无生并没有松懈,反而在听了他的苦衷后,更加重左手力道,继续往下压制。残凶跪下了单膝。杀了他,右手不需拔剑,也能砍下去。

  “……我认输,杀无生。”

  “这样好吗,残凶?”

  “我的右手不在万全状态,就算与人交战,也会送命。但这不是我所满意的下场,纵使落败,也要在找不到任何藉口的状态下落败……你明白吗?杀无生。不明白的话就算了,就这样斩杀我吧。”

  胜败已定。

  这个叫残凶的家伙,不可能再有战胜杀无生的机会。残凶表态投降,面对这种提议,以前的杀无生只会嗤之以鼻,然后无视地杀了对方。但杀无生希望自己不再是杀无生,而是成为鸣凤决杀,重获新生。

  “叫吧!朝着全天下人、朝着天涯海角,大声宣扬自己的失败吧!”

  “我不在乎,但这样你就能接受了吗?”

  “我是凭剑技胜利的,就算面对负伤的对手也一样。本来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都会遇上战斗并分出胜负。假设是我负伤并因此战败了,我会接受这一切;同样的,我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接受胜利。”

  残凶脸上浮现笑容,那是嘲弄自己的笑、是自虐的笑。

  “……我原本也是用双刀,跟你一样,鸣凤决杀。”

  “哦?真希望哪天能有机会拜见。”

  “那么,我就先在此退出比赛了。没能让你对我使出双剑,真是遗憾。”

  这里不是拚个你死我活的地方,而是较量剑技之地。

  这无疑是杀无生曾经身处的世界,也是近几年来他所遗忘的世界。

  在残凶高声呼出自己投降的前几刻,杀无生收了剑。别说这几年,就连以前在练习场上,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景。不过即使残凶此时出其不意地偷袭而来,杀无生也有办法应付吧。

  在大会宣告胜者为“鸣凤决杀”时,杀无生的脸颊微微动了,虽然只有一下子,但方才的他确实笑了。他感觉到杀无生这个被诅咒的名字,哪怕只有一点点,自己也确实将它抹除了,他的笑容,是纯粹的欢喜。

  但是还不够,要真正摆脱这个名字仍得花上时间,他相当明白这点。不过在喜悦中稍稍陶醉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现场没有祝福与欢呼,这并不是什么表演,也没有观众,毕竟这里不是那样的舞台。

  杀无生本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脑海中还是闪过了想听听掌声的念头。自己不再只是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杀无生,而是受人景仰、欢迎的鸣凤决杀,他不禁想像着这种可能性。

  掠风窃尘正在等着他。

  “……距离你口中的‘正派’是不是稍微接近了一点呢?”

  “干得漂亮!但是我提醒过你,要像柳一样吧?”

  “就算是柳树,树干也是又硬又粗的。而且我在收剑时有点紧张,我开始发现‘只要杀了对方就能安心’,或许也是一种怯懦的表现。”

  “迂腐的礼节只是傲慢,而你所表现的礼节,恰恰是气度。”

  “但不管怎么说,这么做倒是挺刺激的。”

  剑锋交错,却没有人丧命──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杀无生过去一直处在完全相反的价值观与人生中穷究他的剑道,并因此领悟了一个真理。如今,杀无生认为自己又将再度得到一个不同的真理。

  一个若没有掠风窃尘,自己大概永远追寻不到的真理。

  与这个男人同行之后才发现的答案,宛如寒空下生起的篝火,虽然目前仍只是散着枭袅薄烟的小小火种,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会成为足以焚尽杀无生此名的熊熊大火。

  他居然相信了。

  四

  掠风窃尘以右手指尖玩转着钢矢。

  被杀无生所击落的箭虽然丢弃了,但插在壁上的那支就一直这么放着。回到休息室后,在墙边开始抽起烟管的掠风窃尘忽然想把玩些什么,于是以右手拔起了壁上的箭。

  看见这幕,杀无生有点惊叹。

  “……掠,你的臂力还满大的嘛。”

  “哪里,其实没用什么力。这东西跟锁头一样,用蛮力来撬开锁可不是盗贼该做的事,熟练的话,简简单单就能拔出来了。”

  用力的话倒也不是拔不出来,虽说是钢铁所制,但比起来让这箭矢插入石壁才是比较困难的。而要将它拔出来,大概就像掠风窃尘所说的,其中有些诀窍吧。杀无生想,换作是自己,大概想都不想就会直接用蛮力把它硬拔出来了。

  但这样一来,箭矢就会弯折了,至少不能用来再射一次。

  杀无生望眼看去,发现掠风窃尘所拔出的箭矢完全没有一点弯折。尽管将这箭贯入壁中的锐眼穿杨功夫的确了得,但能完全不折损箭矢就将它拔出的掠风窃尘,手法之精巧同样绝非寻常。

  钢矢在他的指尖来回转动,也丝毫不见倾斜。

  “……这种箭矢突然射进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吓人啊。”

  “你即将成为闻名天下的鸣凤决杀,现在竟然会怕一支箭?”

  “我很清楚那支箭相当危险,但倒不至于要抱头鼠窜就是了。”

  “假设哪天得对上这种箭的话呢?”

  “你是说像锐眼穿杨这样的对手吗?那就先把距离缩短吧。”

  那是足以射穿千里的箭矢,离得越远一定越不利,对方只要能继续保持距离,就称得上是无人能敌了。

  “但他的连射可是让人近不了身的。实际上,还没人来得及阻止,他就射了四十支箭,我想连要靠近都很难吧。”

  “可以用流星步。”

  “原来如此。”

  使用内力进行高速移动的方式,称作流星步,发招时看起来就像成了一道流星的光芒,一步接着一步,在瞬间内脚步就能移动到好几里外。这一步可是流星步的基础,也是流星步的极致,要大幅度地移动没有问题,但若要小幅度地接近则不太容易。

  要以流星步奔驰千里,只要调息跟得上就能做到。

  但若只打算移动一尺,却是极度困难的事。

  因为这是让人用在瞬间跨越长距离的方法,就连自认已经炉火纯青的杀无生想以流星步踏出一歩,都有可能不小心飞越这个剑技会会场。但若在距离越长,对手越有优势的情况下,便有使用流星步的价值。

  其他对抗锐眼穿杨的手段,杀无生想不到。

  “……但是,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机会对上锐眼穿杨。”

  “你变得温和许多了呢,无生。”

  “什么意思?”

  “你可是被那箭瞄准了哦。朝我射来的那支因为刚好射偏了,放过对方也无妨;但你该不会忘了应该要报那一箭之仇吧?”

  “嗯……说实话,我忘了。”

  “真是的,你啊,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事,一专心起来就看不见别的了。”

  “计谋什么的,不符合我的个性。”

  “这不叫计谋吧。”

  掠风窃尘讶异地从口中吐散出紫烟,右手仍把玩着钢矢。

  若是平时走在路上却无故被狙击,杀无生当然不会放过对方,但他这时的心思全在剑技会上了。如掠风窃尘所言,杀无生只要开始思考一件事,就会忘了其他事,这是他的习性;更正确地来说,他的专注力从没有分散过。正因为如此,他的剑艺才能这么高超吧。

  “反正被狙击的不只我一个人,剑技会本身也被搞得乱七八糟,在轮到我操心之前,主办者们就会赌上颜面去追捕锐眼穿杨了才对。所以我被箭矢狙击的事,就忘了吧。”

  第一轮战败后,为了泄愤而狙击所有参赛者,这件事听起来虽然荒唐,但应该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况且剑技会的主办单位也不是废物,更不是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

  虽然不知道锐眼穿杨会有什么下场,但至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就算他真的来了,而且再做出一样的事,杀无生有自信这次一定可以滴汗不流地击落他的箭。第一次遭遇时虽然觉得难缠,但第二次的话,他一定应付得了。

  “……不过对方应该也知道自己是闻名武林的弓箭高手,我不认为他不会预先准备近距离的战斗方式。”

  “你会不会太执着于这个话题了,掠?”

  “哪会,这种话题不是很有趣吗?而且也未必不会遇到。”

  “我又不是要对上弓箭,不把心思放在拿剑的对手上可不行。”

  “听你说成这样,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像你这种不拿剑的人才能轻松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也用用剑吧,不然我若开了道场,你也可以来当我的首席弟子。”

  “……就算不奉上谢礼,你也愿意教我吗?鸣凤师父。”

  “不,想到要被你这么叫,我就不想收你为徒了。”

  尽管仍有余裕开玩笑,但杀无生并不打算毫无准备,到了场上再临机发挥。他看起来虽然放松,但全身肌肉反而绷得很紧,几乎要轧轧作响。接下来的对手是谁,他当然也不知道。

  不只如此,哪个流派的谁,或是江湖上以武艺自矜的那些人之中有多少人活下来、多少人继续参加,这些消息甚至都没有传出来。大会本来预计要打上一个月的循环赛,但眼下只要战况没有过于陷入胶着,恐怕在日落之前就能结束赛事了。杀无生虽然不懂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执着于什么规则,但他终究只是个参赛者,临时制定的规定仍旧是规定,必须遵守。

  得在这种情况下做好准备才行。且他假设留下来的对手里,不会再有人带着弓来。

  复习一次方才跟残凶的一战,反而有用多了。对方巧妙利用了右手不能用的状况,战斗中的直觉也很灵敏,若他能灵活运用双手,反而容易对付也说不定。

  残凶说他来自玄鬼宗,是众多流派中的一个吧。

  那是使用双刀的流派吗?还是只有残凶的武器是双刀?有些以修习外劲为主的流派,剑的形体常常只是做做样子,就算同门同派,所用的武器不同也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也因此大会才会禁止使用外劲。

  不过是同为人类所使出的剑技,只要自身具备堪称真理的技艺,便足以应付对手,也能预测对手攻势,除非对方长了九只手臂,或者下半身是马,这当然另当别论。但倒也不能纯粹当作笑话来看,毕竟连弓箭都来参加了,尽管毫无道理,但杀无生也认了。

  再说魔族、妖族一类也未必不会混进来。不过外表与人类相异的对手,根本上来说动作就不一样了,若按照计画摆出备战姿态,反而会让自己吃鳖,那种时候还不如什么都别想。

  杀无生反覆再反覆地在脑海里反刍着各式各样的情况。

  气力变得充足,心情也高昂了起来。说到底,杀无生还是喜欢剑技的。而能让他完全发挥剑技的所在,就是这里。

  掠风窃尘百无聊赖地在墙边抽着烟管,手中还把玩着箭矢,偶尔假装要用手中的箭丢向杀无生,想找机会跟他说话。杀无生只有思考到一个段落时才会回应,露出有点被吓到的表情。

  “……掠,说实话,我很感谢你。”

  “这种话等获得优胜后再说比较有气氛吧。”

  “不,我开始认为就算最后没有得到优胜,这样也已经很好了,甚至觉得要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对方,认输也无妨。这样一来,既没有人送命,又能再继续修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才一战就让你领悟了这么多吗?”

  “不,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训练,可以说是找回初衷了吧。”

  “曾经说出‘挑战道馆才是剑客该为之事’的那张嘴,居然会讲出这种话,真是难以置信啊。”

  “大概是因为挑战道馆赚不了什么钱吧,毕竟只要牵涉到金钱跟人情,什么都会走样。其实我还是一直觉得,我若要继续当个剑客,大概只能替人做事,或是受雇杀人。”

  “所以我说开个道场不就好了嘛。”

  “这不会太早吗?就算得到优胜、被人称作剑圣也一样,开了道场不就等于退隐了吗?”

  “那你打算做什么?无生。”

  “我想暂时继续当你的保镳再一面思考,掠。”

  “你还打算靠着我的钱袋混日子啊?”

  “哪有,如果得到优胜,旅费就暂时不用麻烦你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把奖金送给我呢。”

  “你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能给,毕竟受了你这么多的照顾。”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比较想得到一把神诲魔械就是了。”

  “你?那可是剑客在拿的。”

  “那你要把你那双剑的其中一把换掉吗?”

  “这样就不成对了。要是哪天开了道场,神诲魔械很适合用来当摆饰吧。”

  “你拿到的多半是分不清真伪的东西哦。”

  “没关系,反正只是摆饰,我要用的只有这对双剑。”

  “……这样平白多了一件行李,路上该怎么办呐。”

  “不好意思,我会自己照料的。”

  “喂喂,别给我把神诲魔械当作捡回来的猫猫狗狗一样,那要是卖出去,可是能赚一大笔钱呢!想要它的奇珍爱好者可多着了,其中有些人家里的黄金可是多到人手都搬不了的。”

  就算这么形容,杀无生还是无法想像。他对钱的感觉很不敏锐,尽管没有经历过奢华的日子,却也不曾太过贫穷,偶尔还会有人因为太害怕他而给他一大笔钱,因而更加深了这份迟钝。

  杀无生确实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

  想要以剑立身之辈多少都是这种人,至于不归类于此辈者,若不是过着被称作“师父”的人生,就是沦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盗贼。所幸杀无生两者皆非,他虽然会挑战并杀害所遇到的对手,但不曾翻找尸体身上的钱袋。尽管如此,他的名号仍是伴随着畏惧为人所知。

  他没有想过要洗刷污名,说起来,他也不觉得这是个污名。自己的名字其实是个散发着危险氛围的文字组合,杀无生对此的反应显得相当迟钝,是掠风窃尘让他重新意识到这件事的。

  “……话说回来,掠,你没想过要金盆洗手、不再当盗贼吗?”

  “这是要回敬我吗?饶了我吧,盗贼跟剑客不一样,又没什么获得名誉的机会。再说了,一旦有人叫你放下剑、脚踏实地工作,你就会做吗?这是一样的道理啦,一样的。”

  “但是岁数大了之后,手指总有一天也会钝的吧。”

  “这点你也一样啊。”

  “这么说确实也是。但你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让我继续生存下去的目标与乐趣不过是刹那的存在罢了,毕竟只有闯过一关又一关能使我觉得快乐。”

  “然后破解谁的金库,偷走里面的东西。”

  “撬开别人的锁,偷窥里面的东西,很有趣哦。”

  “虽然我不太懂,但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听了你的话之后,我忽然觉得挑战道馆不那么有趣了,所以才会来到这里,没想到至今为止都还挺开心的。”

  “别用过去式嘛,不是还有好几场要比吗?也还没获得优胜。”

  “这样也很有乐趣啊。”

  “要是你觉得有趣,当初说服你也算是值得了。”

  掠风窃尘以右手旋转着钢矢,发出声音,再度做出要丢向杀无生的动作。杀无生觉得他又来了,未加理会,没想到这次真的丢了过来。虽然投掷的弧线是像山一般的弯弧,但刃器毕竟还是刃器,对于正在准备比赛的人,就算想开玩笑也该知道分寸。杀无生正准备好好对掠风窃尘说个教,轻松地用左手接住箭矢,却顿时哑口无言。

  箭已经不是箭了。杀无生明明看到丢过来的是钢做的箭矢,然而左手所抓着的,却是一把竹子做的横笛。

  掠风窃尘替烟管重新换上菸草。

  杀无生凝视着左手掌中的横笛。

  “……什么时候变的?”

  “我只是想让你见识见识以盗贼为生的乐趣之一啊。”

  “完全看不出来是怎么变的。”

  “要是让你看出来了,我的饭碗就要不保了。”

  “要把箭变成笛子,不是连材质都不一样吗?”

  “我光是看着你那张讶异的脸就觉得愉悦,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反正你看起来有点心烦意乱,我也闲着没事。不知道能不能听你用那支笛子吹奏一曲呢,鸣凤师父?”

  杀无生确实懂音律,是作为剑道修行的一环所学的。师父曾说,乐曲跟剑的步法是相似的东西,节拍的掌握是一样的,步法节奏若能与打动人心的精湛乐曲相合,手中的剑自然能够贯穿对手的胸膛。

  这是师父过去的教诲。

  确实如师父所言。但杀无生不确定自己是否曾告诉过掠风窃尘他懂得音乐,可能是喝醉的时候顺口说的吧?至少跟掠风窃尘相处的这三年内,他不记得自己演奏过任何乐曲。

  杀无生盯着那把横笛看了一会。

  “……应该不是粗糙的二流品吧?我可是很挑乐器的。”

  “毕竟是一流弓手射出的一流箭矢所制造出来的,要是变成了连二流都不如的东西,就代表我的钻研还远远不足了吧?”

  “试试看吧。”

  “请务必一试。”

  杀无生将横笛放到嘴边,将吐息注入,接着又吸了进来。气息的运用也与剑技有异曲同工之妙,笛子在这点上尤其显着,与剑的好坏一样,杀无生也能马上看出笛子的好坏。

  尤其杀无生所师从的流派,把音乐看得跟剑术的锻练同样重要,要他们学习旋律、音阶和音程,让人不禁怀疑是打算让弟子们成为乐者吗?而只有在注意到这些与剑理相通时,才算是学到了一点本领,相当不可思议。

  这个一流赝品发出了美妙的音色。

  杀无生只是吹奏了一拍,便觉得要被自己吹出的音色给夺去心神。

  那是能窜入人心空隙的音色,美妙的同时也很危险。

  这把魔性之笛所奏出的音色,足以让听者松懈、沉醉,变得毫无防备,任由音律操弄,随之起舞,但这也正是它身为一流乐器的证明。虽然俗话说“善书者不挑笔”,但最后大家还是会讲究笔的品质,并非任何一枝笔都可以。而这把笛子无疑是与能手相配的逸品,是掠风窃尘用钢矢制作而成的,甚至完全没让杀无生察觉,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杀无生应该要为此感到恐惧。

  然而,他生来就与恐惧无缘,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杀无生陶醉其中,浑然不知他所奏出的乐音乃是死亡的舞曲。掠风窃尘对此似乎极为欢快,一面相当享受地抽着更换过菸草的烟管,一面心满意足地望着这样的杀无生。

  五

  第二战、第三战,杀无生都稳妥地取得了胜利。

  两战的对手皆不如残凶。晋级上来的人居然比右手被箭矢射穿的残凶还不如,本身就已经够不可思议了,且两人的动作迟缓,更看不出能击落锐眼穿杨的箭矢,只能解释为这两人不过是刚好都没被射中罢了。

  杀无生甚至心想,一开始就先对上残凶实在是太好了。虽然他敢说残凶比不上自己,自己的实力凌驾在他之上,但残凶确实是名好手。而第二战、第三战,杀无生都自己收了剑,并没有夺走对手的性命。

  若是以往,他会觉得连杀都不杀,应该是很瞧不起对方的行为吧。

  但现在的杀无生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接受对手的认输,精益求精后再次挑战就好了──他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心境。这种高手名家的心境不只与“鸣凤决杀”此名最是相衬,也让他感觉稍微摆脱了“杀无生”这个被诅咒的名字。

  杀无生在那里看见了光明。

  在充斥着浓稠血色的黑暗人生中,突然照进一道眩目光芒。

  他深信此时此地,便是能改变他生来只伴随着邪鸟、鬼鸟嘈嘈鸣叫的人生转机。在这里、在这个场合、在这次的大会上,他就能够舍弃“杀无生”这个名字,重获新生。

  至于之后打算做些什么,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单纯只想以鸣凤决杀而非杀无生的身分,待在掠风窃尘身旁。他是替杀无生黑暗又血腥的人生中带来唯一一道光辉的朋友,因此杀无生从不吝惜对他的感谢。

  上天赋予杀无生此身此命,让他杀了母亲、杀了产婆,更杀了无数的人。

  甚至让他受到父亲疏远、诅咒、抛弃,最后连姓都没给他。

  他顶着一个根本就是诅咒的名字,在东离活到现在。一直以来,他夺走无数人命,只为印证自己的本领,是掠风窃尘将这些全都涂上了崭新的色彩。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叫做掠风窃尘的盗贼,照亮了他蒙昧的人生。

  杀无生挥舞着双剑。

  他持续舞着。

  无论对手是谁,他都不怕,也不会为之震慑。他紧握在手的双剑甚至不含内劲,仅仅靠着剑法的术理,杀无生就一路赢了上来。那对双剑的剑法宛如音符般乘歌奏曲,并把对手压制得体无完肤,使其降伏。

  他止不住内心的激昂澎湃。

  我的剑乃是天下无双──他有种可毫无忌讳地这么说的充实感。

  他所握的再也不是隐于黑暗、收敛声音、以步伐测量所需距离的暗杀之剑,而是堂堂正正、直面交锋的剑术较量,他是凭藉于此赢上来的。杀无生感觉自己现正处在幸福、祝福与赞赏之中,这并非曲解、不是误会,更不是得意忘形,而是旁人也能理解并肯定的状况,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第二战,对手使用的是锁镰,分铜锁上被内劲灌入了火焰的力量,比起直接砸过来,对方更擅长先将它甩到对手背后,再往前一扯这种烦人的攻击方式。但观察过情况后,不过是个两招就能结束的对手。

  第三战,对手使用的是像晒衣杆那么长的一把剑。

  疾速旋转的剑发出刺耳的高亢声音,朝杀无生进逼而来,攻击的同时也能替自己防守,拥有无限可能的剑刃,看来是套攻防一体的术理。但杀无生只觉得“攻防一体”这概念很令人苦笑。

  要攻击还是防守?决定一个吧。

  想两者同时进行,未免过于贪婪天真,要是真的能够做到,所有人都没必要苦练了,正因为做不到,大家才要持续修习。无论搬出什么歪理来解释,实际一出剑交战,挂在嘴上的道理就都没用了。

  一招,杀无生只用一招,便打退了第三战的对手。

  只用一招,就完全否定了对方的剑理剑法。

  所谓攻防一体,不过就是攻击与防守都表现得毫不入流,才勉强成立的理念。

  “……真是难看啊。”

  这话绝非得意忘形,也不是傲慢,更不是过分自信,而是杀无生情不自禁的肺腑之言。大家是不是都太过于依赖外劲,反倒怠惰了剑技本身的钻研,被这股更强、也更好参透的力量牵着鼻子走了。

  杀无生也会使用劲。他认为若是解除了使用外劲的限制,无论自己的对手是谁、会释放出怎样的劲力,反而能在真正以剑技交锋前一刻就分出胜败了。这个想法,没有丝毫偏差与错误。

  因为他是无敌的。

  在今天、在这里,只有杀无生才是无双的剑豪。

  不管是谁挥着什么武器、使出什么招式,都碰不到杀无生。

  ──只有我。

  ──只有我才是最强的。无双,天下唯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杀无生的剑,远远胜过了其他人,让他胆敢毫无忌讳地如此自称。而对于这样的自己,接受了对方认输的自己,竟然能留下对手性命的自己,他陶醉万分,沉浸在愉悦之中。

  他从未想过比试竟然是这么愉悦的一件事。

  无关生死、金钱、人情羁绊,只是单纯的竞争剑技,然后赢得胜利。

  实在太开心了。

  他竟然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这种地方。感谢让自己知道这里的掠风窃尘,现在的他既不想要奖金,也不想要神诲魔械了,若掠风窃尘想要就给他吧;若他不要,杀无生也能毫无犹豫地丢弃。

  虽然不知道还要对战几场才能得到胜利,但不管面对多少场、多少人、对手是谁,杀无生都会打败对方,然后重新站在师父面前质问他:“我的剑配不配得上剑圣头衔?”不,是要向他宣告:“我就是剑圣!”

  他将终结谁也无法打败的剑圣·铁笛仙,并以此打响“鸣凤决杀”的名号。

  这一刻,比杀无生预期来得还要早。

  不,应该说已经到了。曾几何时,杀无生已经站在能够质问师父的地方。

  比起自己身在此处的理由,起先他更不明白对方身在此处的原因,也没发现这就是决胜战,因为大会一切消息都没传来。

  “……我以为还需要再战好几场的,掠。”

  “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么,为何那人站在那里?”

  “嗯,不知道这是决赛还是颁奖仪式,你等等直接问问本人如何?毕竟我也没办法解释这场战斗是怎么回事。”

  眼看终于进到了决赛,这当然可以归结于杀无生剑艺本身的精湛。然而决胜之战,最后的关键一战,他却跟初次看到锐眼穿杨那支天外飞来的箭矢一样,流出了冷汗。

  对手用的是双剑。

  姿态跟杀无生一样。

  一身不凡霸气的剑圣·铁笛仙,为了与他决战而站在这里。过去曾经捡回他、将他养育成人并加以教诲的师父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还想指导自己的意图,杀无生更不认为对方是来祝福自己的。

  那是杀气。站在眼前的铁笛仙是杀意与憎恶的化身,那无疑是打算赌上性命以剑锋对决的气魄,杀无生自己在与他人对决时,也常怀着这种执念。

  但为何是现在?

  难道这是剑技会的惯例吗?尽管他诧异不已,但就算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吧。

  过去,杀无生曾经跟这个受诅咒的名字一起被抛弃,伴随写着“能不能替我杀了这个恶鬼罗刹转世”的信,一起被丢在铁笛仙的道场前。

  “剑圣”──在这四年一度的大会上,铁笛仙一直独享着这个称号,它代表了东离最强剑豪,由他拥有剑圣头衔,没有人会有意见,他就是这样无与伦比的存在。

  他是过去教导杀无生剑理、剑法的师父。

  ──铁笛仙。

  这是他必须打倒的对手名号。

  也是拥有剑圣高名的人。

  “……掠。”

  “怎么了吗?”

  “我为什么发抖?”

  “该不会是临阵前的精神抖擞吧?无论如何,荣誉荣耀就在眼前了,伸手可及。”

  “但我正在发抖。”

  “是觉得害怕吗?”

  “我不管跟谁交战,都不曾害怕过。”

  “……那现在为何会发抖?”

  “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这就是恐惧的感觉。”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你的剑术很优秀哦。”

  “不,一山还有一山高。”

  “这么说也没错啦。”

  “‘不断往上挑战’是我剑道的精髓所在,虽然在发抖,但我现在倒是觉得愉悦无比。掠,这是为什么?是我变得奇怪了吗?”

  “你打从想要献身于剑道起就变得奇怪了吧。”

  “你一个盗贼还好意思说。”

  “你一个剑客还这么悠哉。”

  “我们都没有资格谈论彼此吧。师父那绝非要祝贺我的样子,他一定是想先观察我们的意图。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说,这一战代表报仇雪恨。”

  “这话的意思是要洗刷耻辱吧?无生,你对那个剑圣怀着什么屈辱或怨恨吗?”

  “向他学剑,就是最大的耻辱。”

  “……这样说我很难理解啊。”

  “我想不用剑的你是不会理解的,掠。”

  一如先前杀无生对残凶所说的,只要仍把师父当作师父,就永远无法青出于蓝。无论多么无礼、没规矩,只有对着师父毫不留情地破口咒骂,才能渐渐与他平起平坐。

  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要是一直对老师、师父、魔主这类人抱持着恩义尊敬之心,将会连他们的一半力量都难以企及,唯有诅咒、屈辱与怨恨,才能使人轻易跨越那条界线。若非如此,干脆一辈子待在道场挥挥木剑,为学到皮毛而欢天喜地就好了。不超越师父算什么剑?算什么剑道?

  所以杀无生才在发抖。

  恐惧与敬意相互交织,他对自己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感到既欢喜又恐惧,是以发抖不已。

  “……我要打倒那个剑圣,得到这个名号。”

  “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呢?”

  “不顺利也会顺利给你看!要是在这里退缩,我实在没有自信下次是否还敢再跟剑圣对战。没有第二次了,此时、此刻、此处、此对手,就是我人生的分歧点、分水岭。”

  “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可能不支持你呢?但看来你是想杀了那个剑圣?”

  “不抱着打算杀了他的心情,会连胜利的边缘都构不到的。”

  “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要是不这么想就困扰了,这样我岂不是在唱独角戏吗?”

  铁笛仙正在遥远的竞技场另一侧,比杀无生记忆中的模样还要年长、苍老,但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倒是变得比他印象中还要锐利、勇猛,那是无视年岁的气概。尽管年迈,但铁笛仙的一身气骨却足以轻易震飞并压制年轻对手。

  “……我在这一战后就真的要成为天下无双了,掠。”

  “那可真是令人高兴呢。要是能让天下第一的剑客当我的保镳,我也会安心不少的。”

  “尽管期待吧。”

  “不是期待,是要声援你,杀无生……不,鸣凤决杀。”

  “先准备好叫我一声剑圣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这么做吧。话先说在前头,要是发现赢不了也能投降,这话可是你自己说过的哦。”

  “这一战不同。”

  这绝非能够轻易认输投降的一战。

  而是考验杀无生身为剑客的骄傲、空前绝后的对战。

  不能在这里落败!要是在这里输了,此后一生至死都将无法超越师父,如果赢不了,这一战还不如葬身在对方手下。杀无生藉着“报仇雪恨”的念头来调整自己的气息,准备好所要用上的全部力气,打算不留遗憾地全部使出来,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发抖。

  死去。

  或者杀了对方。

  超越生死之境,不屈服于生命的消长,这才是剑士的宿愿。

  身怀致命武器的武者一旦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就只剩下“死亡”或“杀了对手”两条道路。无关乎自我意志,而是受到命运引导,就算不带杀意或敌意,也会自然而然地被引导到这个地步。

  或死或生,或杀人或被杀。

  杀无生身躯的颤抖就是证明。虽然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对于来到这个舞台感到高兴万分,但在此时此刻,他尚且无法顺利地言明心里涌上的这股心情究竟为何。

  “掠,说实话,我还以为在这场大会上晋级了会得到点掌声呢。”

  “无生,你是想要召开一场以你为主角的宴会吗?想得到名誉与称赞、被赋予‘剑英’称号以及神诲魔械吗?”

  “我可没这么想。”

  “完全不想吗?”

  “没错,什么剑英、什么神诲魔械,反正都是假货罢了!被不舒服的赞美所包围反而更让人受不了,我想要的可是俗人与凡人都体会不了的愉悦。”

  “说的也是呢,像我这种盗贼就无法理解,我觉得赞美跟宝物比较好。”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真是烦人。”

  “哎呀,我也是能试着体会一下的。”

  “为我吹响那只笛吧,掠。”

  “为何?”

  “它的旋律会给我力量。不过是支笛子而已,你会吹吧?”

  “倒也不是不会吹,不过没有你那么擅长。”

  “吹什么都可以,那支笛子可以吹出很棒的音色。你的手腕真是一流的啊,掠。”

  “能得到你的称赞还真是光荣呢,鸣凤决杀。”

  掠风窃尘不再叼着烟管,而是取出藏在袖里的横笛,吹出杀无生曾吹奏过的同一首乐曲,乐曲像是要支配整座竞技场般奏响着。

  几乎让杀无生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此时此刻、于此处对决的两名剑士彷佛非以剑技,而是要以演奏技术决胜。

  他双手拔剑,并高举双剑。

  他将与过去的师父、过去养育自己的人对峙。

  ──铁笛仙。

  杀无生毫无怯意、毫无顾忌与敬意,只是站在这里。

  他的双手紧握着双剑。

  师父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架势完全相同。杀无生突然有股自己分裂出分身的感觉,而那个分身在他面前摆出了一样的姿态伫立着。

  眼前的身躯依旧巨大,但并没有比杀无生过去认知的还要巨大。杀无生的身材绝对不矮,不如说很高,铁笛仙却仍比他高了一个头。但两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只是一颗头,如今铁笛仙那副彷佛能无限伸展的身躯四肢就在面前。

  正因如此,他的对手剑圣、他的师父衰老的模样,杀无生看得格外清楚。

  身子停止了抽长,只有宛如树皮般的皱纹深深地蔓延着。

  “……好久不见了,师父。你这是要敬我一杯庆贺的酒吗?”

  慎重起见,他还是问了。尽管他已经明白不是这么一回事,却实在无法挥去心中的疑惑。而对方以杀意作为回答,让杀无生脸上浮出了笑容。

  毫无疑问的,这果然是一场决斗。

  他即将能在这里得到更胜千万赞赏与财富的愉悦。

  杀无生如此深信着。

  “杀无生,老朽有件事从来没能教给你。”

  “我不认为有这种事。”

  “不,在教你剑术、剑理前明明有件更必须先教给你的事,我却没有注意到,是老朽对你的教育出了错。”

  “我的师父、我的宿敌啊,就是因为你错了,我才要超越你,更往上爬。”

  “你所说的这番话,让老朽明白了自己的失败。”

  杀无生由正面朝左右两侧展开双剑,张开的身体彷佛说着“放马过来吧”。铁笛仙则挺出半身,采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的执剑架势。

  两人同门。

  两人同派。

  而且是师徒。

  他们为了争夺东离无双的剑圣称号而在此对峙。

  “……喏,杀无生。”

  “曾教导过我在剑的对峙中不需言语的,不正是你吗?铁笛仙。”

  “尽管如此,老朽还是要说……你为何扭曲到这个地步?”

  “我的剑一点扭曲也没有。”

  “不,你没有资格这么说。”

  “你这话有什么根据?师父,只学会了踢馆杀人的我,竟然赢到剑技会最后的最后,用自己的双脚站在这里与你对峙,你觉得不满吗?”

  “我要说的是更之前的问题,杀无生。”

  杀无生完全不懂这个被称为“剑圣”的师父所说的话。一旦站到场上,就没有再唇枪舌剑、口沫横飞的必要了,剑圣却还一直对自己说话,他开始觉得这一定是战场上的欺敌之计。

  但,并不是这样。

  并不是这样的。

  杀无生不明白,完全参透不过来,他是个只会用剑来说话的男人。

  这正是一切悲喜交加的原因。

  “……为何要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杀无生。”

  “离谱的事?”

  “以你的能力,堂堂正正地战斗明明也能赢得胜利。”

  “……你在说什么?”

  “在说你扭曲了。在渊源已久的剑技会上引来那种怪异弓手,杀伤大半参赛者,好让自己游刃有余地晋级,这种心态正体现了我的悔恨。”

  眼前的师父──剑圣·铁笛仙究竟在说些什么?杀无生越来越不懂了。

  他越来越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明明是剑技会,却带着弓来参加的傻子不是狩云霄吗?战败后为了泄恨而射出了四十支箭的,不是以“锐眼穿杨”闻名天下的男人吗?杀无生不懂为何要把这件事怪到自己头上。

  随即师父的身影消失了。

  他感到背后有压力。

  那是在极近距离下,以尺为单位的流星步。

  师父果然是师父,到达了杀无生无法企及的领域。剑锋由背后刺来,杀无生的背被刺中弹飞,所幸刀尖被钢鞘挡住了。要是将剑佩在腰间而非背在背上,铁笛仙的剑锋此时早已贯穿杀无生的胸膛了吧。

  “你还真是恶鬼罗刹啊,杀无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你究竟在审问何事?”

  “事到如今已无须废言,我将以剑屠杀化身恶鬼的你。”

  既是师父亦是剑圣的铁笛仙这句低语,倏地替杀无生所沉醉的单纯世界添上了一抹无情色彩。没有观众,看着他的只有评审,却有唾骂的言语自评审席传来,完全不见赞赏与夸奖。

  那里存在着的只有恐惧、颤抖与咒骂。

  他分明是想摆脱这些才来到这里的,但杀无生终于发现,此时此地包围住他的,是远胜以往的敌意。

  杀无生下意识看向掠风窃尘,彷佛想索求帮助般的看着好友。

  然而被他视为朋友的掠风窃尘却看也不看杀无生,只是继续吹着笛子。杀无生的剑圣师父彷佛受到笛子音色所操纵,再度消失了踪影。猜不出这次剑锋会从哪里出现的杀无生,只能感到害怕。

  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状况?

  掠风窃尘,我的好友,快告诉我答案啊!杀无生心里恳求着。掠风窃尘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持续吹奏着横笛。

  杀无生愣站在原地,铁笛仙的剑锋猛然杀来。

  只为了“要夺走他的命”这个目的。

  铁笛仙出手毫无慈悲与一丁点顾忌。

  那并非师父面对弟子想挑战自己的态度,纯粹只为了讨伐恶鬼罗刹的剑锋,毫不留情地指向了杀无生。

  六

  杀无生之所以防得了这极有可能命中的一剑,是凭藉着经年累月的实战经验,以及与生俱来的天赋。能避开这个拥有“剑圣”威名的铁笛仙所放之剑,可以说是他自学而成的技术与身法。

  它们尽数展现在此时此刻的对峙之中。

  杀无生不加思索,凭着直觉躲开那干坤一掷的一击。

  铁笛仙在这一招之中便了悟一切,但杀无生仍在混乱之中。

  屏除自己的动摇与疑惑,对杀无生而言乃是当务之急。

  所以他硬是发出了笑声──过度高亢的笑声,以此嘲笑、侮蔑、鄙视眼前的对手。一旦稍微退让一步,便会屈服于眼前的氛围,对战当下,千万不能有摸不着头绪的犹豫,稍有一丝就输了。

  “……你失手了呢,师父啊。”

  “让你躲过了,徒弟啊。”

  “这代表两个意义:那一剑失手的你,已经不是我的师父;而逃过那一剑的我,也不再是你的弟子了,铁笛仙。”

  他昂声朗念,也藉着这番话让自己确认。

  然后出击!

  不给铁笛仙任何动作的机会,杀无生以双剑一阵乱击,铁笛仙也接下了他的来招,钢铁碰撞的声音重叠回响。方才所见识到的奇妙步法,瞬间的短距离移动,近似流星步却又大相迳庭的术理,杀无生从未见过。

  虽然没见过,但只要让对方使不出来就好了,只要以剑压制、击溃他就行了。

  杀无生不知道其他门派是怎样的,但在他们的门派中,承受得了互击的才称得上是剑;无须纤细的剑刃,或以内劲防守的软剑,能承受千百猛击还能还以颜色的,才算得上剑。一者教导、一者受教,两人都拥有同样的信念。战斗方式成了激烈的双剑互击,彷佛要较量剑本身的韧度。

  对手若是无法反击的树木,不消一刻就会倒下。

  他们实际上就是这样锻炼的,从劈落所有树枝的步骤开始,接着砍断树干,藉此来悟得足以砍倒树龄千年以上巨木的刚硬之剑。禁止使用内劲,当然也不能使用外劲,仅凭自身臂力与剑来施力,并练就力道,刚剑练成后,再将气劲注入,形塑出一己之物。不同于其他流派都是同时修练剑技与勤道,他们是讲究先以剑为本的流派。

  双剑纵横无尽,不断回旋出招。

  钢刃盘旋,交织出两道龙卷风,铿锵地彼此纠缠、碰撞。交战至此,杀无生心中的疑惑早已烟消云散,只专注于探究纯粹的剑理,倾听刀刃碰撞出的音色是否有误。

  毫无错误,一切皆符合剑理。

  但对铁笛仙来说也是一样的。正因两人所奏出的旋律毫无一丝紊乱,才能无视这场乱斗的壮烈与凄惨,甚至从中感受到一丝美感。彷佛共同展示的一场演舞,一刀一剑中都饱含着杀意。

  眼前景象足以令观者怀疑,这真的没有使用外劲吗?

  偶尔甚至会出现两人离地悬空出招,这种简直像是幻觉的情景。

  双方互攻不下百次,仍在继续互击。

  对战中,杀无生隐约感觉自己阻挡了铁笛仙五次动作,拦下那仅有短短数尺的流星步起步,并察觉到这个招式某种程度上需要特别的调息。

  还有一点:百招里用了五次、每二十回中一次,这代表铁笛仙无法连续施招。虽然会有一两招计算上的偏差,但杀无生大致看出来了,铁笛仙必须凭藉着那种调息才能施招。

  “……再来你该如何呢?剑圣·铁笛仙,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赢了。”

  “你想要这个宝座吗?这个称号。”

  “我说过,你再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老朽也很想让位给年轻人,但这个位置不能让给你这种恶鬼。‘剑圣’可是剑道中的王座,要是出了暴虐无道的王者,老朽的面子该往哪摆?”

  “看来我还真是惹人厌啊……”

  他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他生存于地下社会,一直藉着杀人来磨练剑艺,一路活来正如其名。事到如今,杀无生已不打算辩解,也深信两人之间的胜负,绝非平和收手就能分出来的。

  被打倒或者杀了铁笛仙,最终只有这两个结果。

  就算最后打倒了师父,他唯一的遗憾无非是再也不能亲口告诉对方:杀无生已不再是杀无生,而是名为“鸣凤决杀”的剑圣。铁笛仙身为师父,实力依旧强大,因此更必须以死来分出高下。

  此时剑圣反击回来,他偶尔会有令人感觉不出年龄的强劲反制。他放弃使用那套类似流星步的步法,将内劲转用到对战上,剑上的魄力令人叹服。

  跟前面三个对手的等级、实力截然不同,杀无生背上渗出汗水。

  但他仍能看出对方的套路。

  杀无生的剑法或许也被看透了吧?激烈出招互击的两人却同样毫发无伤,气息也毫无一丝紊乱,这下可能真的要打上半天了。杀无生不禁苦笑。

  总而言之,战况仍不明朗。

  既然如此,他不得不放手一搏了。为了脱离乱斗,杀无生改变剑法,趁着铁笛仙转变为守势时跳到后方,将右手的剑收回背上的剑鞘。

  他刺出左手的剑,将剑柄顶端提到下巴高度,右手藏在身后,只剩半身。

  这类似于残凶摆过的架势,但杀无生的右手并没有受伤。只要拉开距离,铁笛仙一定会使出那个步法过来的。他现在不是要封住对方,而是故意让对方放手使招。

  虽然有风险,但因为看穿了,反而能将计就计。

  这是赌注。

  也是陷阱。

  更是过去师父铁笛仙曾传授给自己的招式。

  这个突刺的架势将成为突破白天的雷电,由正面来看只是一个萎缩的黑渍,仔细一瞧则是单纯的一刀一剑,不从下方仰望的话,是难以窥见其本质的。

  ──神籁无响。

  最大的声音乃是无声,将这充满矛盾的概念具化成形的招式名称。

  过于庞大的音量,在人的耳里听来便等于无声,基于此理所成的招式,意在引起对手做出致命的错误判断,让对手产生疑惑,是应该挥剑发出更大的声响呢,还是安静下来伺机而动呢?

  这能让对方乍看之下,觉得自己技高一筹。

  不过换个角度看,也能让对手觉得自己处在抗衡地位;再换个角度瞧,又会开始觉得这么脆弱的架势根本是虚假的障眼法。疑神疑鬼时,气势就被随之削弱,决定不了下一招。且这个架势看起来好像只是普通突刺,却是个圈套,也是伪装。

  并不是要刺往正前方,而是往上方抄剑攻击。

  由下往上,贴着地面划开上方,才是这个架势的本质。

  手中握着的剑感觉如掌心延伸出来的树,敲碎无边无际的天空。在此之前,杀无生所挑战过的、觉得厉害有实力的对手,全部都渍败在这一剑、这个架势、这招“神籁无响”之下。

  但铁笛仙不同,他正是熟知这套剑理剑法,并将它传授下来的人。

  因为如此,他加上了拔刀术。此时的架势,正表现出他承袭师父剑术后,又想更上一层楼的决意与挑战。

  右手放开剑的用意,铁笛仙一定猜到了,甚至连后招的后招都看穿了。所以杀无生也必须猜出再下一步,猜出还要几招能够结束。

  先假设九招能结束吧。这并非上天定下的绝对宿命,而是想在九招内结束一切的企图。他们并非看透了未来,而是自认剑术已炉火纯青者在心中计算着,计算结果则需赌上性命验证。

  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听不见掠风窃尘的笛音,或许笛声还在,但杀无生早就没在听了。

  此时此地已不再需要一音半符,只求进入无音无声的寂静境界。

  三招,或者四招。不论哪一边,只要算错了出手的方式都会送命。

  杀无生维持着姿势,动也不动,这已经是诱敌的第一招。

  铁笛仙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第二招。杀无生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压抑着想使出第三招大动作飞出的渴望,因为对方应该会往自己附近移动,在铁笛仙消失同时飞跃而出的话,便能轻而易举地躲开他来袭。

  但如此一来就得重头来过。这只是逃避行为,并不是反击。

  会从哪里现身呢?

  他刻意掩去右边身体,放开了剑,所以对方若从右边来,就连三流也不如了;要是戒备着他右手的陷阱,从左手攻击不到的地方现身,应该可以说是二流吧。但对方可是不辱“剑圣”称号的剑中王者。

  连杀无生也猜不透他,所以才说这是一场赌注。

  第三招。

  铁笛仙是从正面出现的,从正面直劈而来。由上方劈落的一剑闪避了杀无生左手的突刺,只从脸颊边掠过。

  那是王者的剑法,天的裁罚──是玄天琅音!

  铁笛仙比杀无生更懂得如何正确使用“玄天琅音”这式剑法,那副巨大的身躯飞跃到不敢置信的高度,自顶上仰望着杀无生,颠倒天地,出剑挥击。旁人看来他是从天劈落的雷,只有身处此境的杀无生知道,自己才是对方眼中的天。

  由上而下、如雷灌注的剑势,彷佛要破邪显正般,将杀无生一刀两断、千刀万剐。

  铁笛仙右手的“玄天琅音”与杀无生左手的“神籁无响”交错掠过。

  彼此还留有左手与右手。

  第四招了。铁笛仙将划过地面的剑刃由下方扫向杀无生,杀无生随即把右手伸向背上的剑,利用拔剑的一闪出击,并以左手突刺的剑当作护盾,阻挡地面扫上来的一剑。

  握在手中的剑刃会被看穿挥击路径,他之所以不惜冒着风险,将剑收回剑鞘,就是考量到拔刀术对手无从看穿。从鞘内拔出的剑让人无法预测走向,比起出鞘的剑更有延展性,也更加锐利。

  这样一来,应该就有胜算了。

  铁笛仙往后退避了相当大的一步,大得甚至有点多余,因为很难掌握对方换手拔剑的攻击距离,才会出此安全之策。杀无生的第四招,连铁笛仙都看不透。

  “……你退开了呢,剑圣·铁笛仙。”

  杀无生不自觉地低喃,那是死亡的宣示,也是胜利的宣告。

  铁笛仙方才确实后退了,并非一般对战中的身体移动,而是有所畏惧,才退了这么不必要的一大步。分定生死的第三、第四招,两人虽然互有高下,但此时局面大幅倒向了杀无生。

  第五招开始,杀无生毫无犹豫,再度选择了乱击打法。

  跃退不必要的那么大一步,会使躯体产生混乱。

  轴心会不稳,从而产生致命的空隙。此时,杀无生使出完美的乱击,以强劲气势向铁笛仙攻去,宛如正常直立旋转的陀螺,撞击上已经产生乱象的陀螺。

  能赢!杀无生终于感觉到些许胜机。

  虽然只是剑锋稍微掠到的程度,但剑的触击范围已逐渐遍及铁笛仙全身,对手还没重新站稳身子,杀无生也不打算给他站稳的空档。不断后退的铁笛仙全身受创,渐渐退到了竞技场的外壁,被追击到退无可退的边界。

  既然已经无路可退,一旦到达墙边,恐怕就是杀无生的胜利了。

  乱舞的双剑之一,恐将夺去铁笛仙的性命。

  墙壁已经近在身后,只能不断后退的铁笛仙被逼到了末路。

  这时,拥有剑圣名号的他微微开了口:

  “……仙歌·万剑琅音……!”

  外劲伴随着光芒,转瞬在他周身浮起。这股外劲宛如无数铃铛嗡嗡发响、回荡,笼罩四周的音色过于美妙,反而变成了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如尖爪挠刺着耳朵、晃动着头盖骨。

  被追击到墙边的师父究竟想做什么?杀无生一瞬间疑惑了。

  ──万剑琅音。

  这是外劲招式,也是杀无生所知却唯一没有学的招式,他认为要是连这招都学了,就真的一辈子都超越不了师父。因此,杀无生不学“仙歌”,而是自创了以“杀劫”为名的外劲招式,但他以为在剑技会上是不能使用的。

  若要论起原因……

  外劲本身就是原因。

  因为使用外劲是被禁止的。

  他无法理解对方在做什么,如此一来就会犯规落败了。就算铁笛仙以这招打败了杀无生,也有损代表剑者王座的剑圣称号。杀无生的疑惑,让陀螺的旋转慢了下来。

  慢下来的同时,周围的外劲消失了。

  铁笛仙不是要使用外劲攻击,只是做做样子,是欺敌剑法,也是他的小花招。被称为剑圣之人使出近乎犯规的技俩,以逃离险境,好让自己能挽回一点胜算。

  杀无生并不打算指控他的卑鄙。事到如今,这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跟自己做过的肮脏勾当一样罢了。这同时证明了靠着卑劣手段也够格自称剑圣,是本人亲自证明的,不是别人,正是剑圣──铁笛仙。

  比赛并未中止,也未宣告胜者名号,剑技会的决战仍继续着。

  方才的外劲并未被认为是犯规。但同样的事若杀无生做了,就会落人口实,被判为犯规吧?自己的地位就是这样,剑圣急得连自身威望都利用了。

  墙边的铁笛仙一瞬间就稳住了身体的轴心,这一刹那,是杀无生的困惑给了对方空档。

  所以,当铁笛仙在眼前消失踪影的时候,杀无生的脑袋一片空白。

  他相信对方会在背后出现,反射性地转身朝后方横剑一挡,铁笛仙也确实到了他身后,杀无生的剑扎扎实实挥到了能够斩断他颈子的位置上。

  但,对方的身影又再度消失。

  不留间隙,连续两次使出那套步法。

  原来他办得到吗?还以为他不能连续施招,是自己太小看他了吗?

  不,在以近乎犯规的外劲剑法诱敌后用出这招,铁笛仙应该也在赌自己能不能连两次使用步法。

  这是假使做不到,就会被杀无生取下首级的赌注。

  而他成功了,再次站到墙边的铁笛仙逮到杀无生后背乱了架势的空档。与前一刻的局势截然相反,瞬间使出全力转身挡招的杀无生,自己反而失去了重心,对手的消失让他的剑锋落了空。

  他收回剑势,再度转身。

  但铁笛仙可不会放过这一空档。来不及!杀无生明白被打倒的将会是自己,却也不想束手待毙。尽管明白来不及,但他仍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调转双剑。

  杀无生预见了反击不及而被大卸八块的自己。

  尽管如此,还是有可能出现奇迹,自己的剑说不定比想像中飞得还快。连铁笛仙都赌命相信连续两次使出步法的奇迹了,自己也只能以死来赌这一击能又快又狠。

  剑锋快得前所未见。

  切风而过的声音,无疑是杀无生人生中最快的一斩,快得足以让他相信,这个声音必定不是邪鸟鬼鸟的鸣叫,而是凤凰的鸣声。能听见此声,即使落败送命也心满意足了,若这么快的声音仍无法命中,自己也只能觉悟死心。

  然而人定胜天的信念,成了剑尖声响的后盾。

  命中也好、不中也罢,此生能奏出这个音色,杀无生便心满意足了,接下来一切任凭铁笛仙裁决。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击居然命中了,他的剑由下往上砍过铁笛仙身体。

  “……?”

  这股手感,杀无生本人比谁都要觉得不可思议。

  他让铁笛仙的血溅了一身,尚未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何事。杀无生出剑虽比以往都要锐利,但在这种场合实在没什么大不了,说不上什么奇迹的发挥。他甚至可以直接断言,绝对是自己会先被砍中才是。

  实际上,杀无生的锁骨几乎要粉碎,剑尖刺到了肺,右臂的动作更是变得迟钝无比。虽然他下意识以内劲勉强维系着,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被刺穿的当下,速度跟灵活度绝非丝毫不受影响的。

  他一头雾水,只能询问师父,因为师父无所不知,所以求他赐教。

  “……发生了什么事,师父?你生病了吗?”

  “住嘴!恶鬼,没想到你竟做到这个地步,你就这么想杀人吗?就这么厌恶名誉吗!”

  “你在说什么?”

  “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剑圣封号的,你只能是剑鬼。”

  “不,我已经不是杀无生了!我是鸣凤决杀,即将成为剑圣之人。”

  “不择手段杀害所有人,算什么剑圣?别说傻话了,我不该传授你剑术、不该收留婴儿时的你、不该替你疗伤的。当初应该就这么放任你死去,若是死不了,老朽也应该亲手杀了你。”

  杀无生完全看不清事态发展,只觉得太不公平。

  他承认自己做了许多肮脏事,但被师父铁笛仙在剑技会会场上说成这样,究竟凭什么?他也不禁想反驳了。但只见师父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膝盖并没有弯折。

  他站着往生了,杀无生却无心赞扬自己的胜利。

  这真的能说是胜利吗?不是一场意外?完全没有胜利的感觉,杀无生好想重新再比一次,即使自己落败身亡也无所谓。

  他没有一件事能想透。为何方才铁笛仙停止出剑?既然他那么憎恨自己,应该没有收剑的理由才对,况且以杀无生的剑技,也不可能快过他的速度。

  这也算胜利吗?

  就在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时,宣告胜者的声音响起。

  ──是铁笛仙的胜利。

  就在杀无生的犯规落败被大声宣扬之际,他终于注意到师父并非站着往生。

  他死状凄惨的尸体上,逆向砍出的伤口被下半身的重量扯出一大开口,伤口中可见金属的光芒。定睛细瞧,那是钢制的箭头。

  他并非站着往生的。

  而是尸体被钉在了城墙上。

  贯穿城墙飞来的钢矢,将剑圣的背钉在城墙上。

  虽说是在激烈剑斗之中,但没能避开飞来横箭,应该是铁笛仙生涯中最大的不察吧。如果那箭是朝着杀无生飞来,他有十足信心能够闪避。

  这才叫做身在江湖,随时保持面对突袭的危机感与紧张感,才称得上是剑客。铁笛仙忽略了这点。

  呆立原地的杀无生,身边被卫兵团团包围住,但他仍意会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七

  卫兵们是一群长枪手。

  长枪保持着一定距离,包围了墙边的杀无生。

  这很明显是畏惧杀无生的阵形。他不觉得这幅景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自己是随时都有可能被长枪包围的人。尽管如此,眼前这幕仍是极度不寻常。

  “……发生了什么事?我毫无头绪。”

  “闭嘴!你若放下武器投降,我等便不会当场将你诛杀。”

  “那种细得有如女人手腕的东西杀得死我?你们是在说笑吧?想挑衅我奉陪,但让我先说点话……不,应该说你们给我说明清楚。首先,你们为何要问我的罪,还想刺杀我?”

  “你这恶人还敢大言不惭?”

  “就算我是恶人,你们也不一定要挑在此时针对我吧。因为我是个恶人,杀过无数与我对战的人,就要被你们这样包围?我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吧?”

  一阵鸦雀无声。

  杀无生的问题非常简单,并非难题,只是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毕竟这些枪兵们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就包围自己。

  从方才跟铁笛仙那场不愉快的对决起,杀无生就一直一头雾水。

  只是跟他们要个理由,杀无生不懂有什么好沉默的。比起沉默,他们更像是觉得疑惑。

  “……虽然我没资格这么说,但你们拿枪围着一个人,被问理由还一脸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常识啊!我先说清楚,我现在可是非常不高兴。”

  杀无生烦躁得想杀了眼前所有的卫兵。

  他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自己只是参加剑技会,然后赢得了胜利而已。他主动收剑,对于败者也相当注重礼节,不过是遵守所有的规范,堂堂正正地战斗罢了。

  “……我来告诉你吧,无生。”

  清澈嗓音在寂静中响起。宛如漫步在竹林里般,掠风窃尘点燃烟管,踱过一列枪阵。

  “噢,掠。”

  杀无生不意流露的嗓音中有着安心。就算被上百支长枪包围,他依旧毫无畏惧,但面对如此充满恶意的围堵,心里却难免焦躁,掠风窃尘的存在就如软膏般,包覆了自己焦躁的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啊……这个嘛,人啊,只要彼此的认知相差太远,就会渐渐失去共同的语言,连自己被问什么也无法理解。无生,你不清楚现在的状况,而这些人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露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脸。”

  “都到这种关头了,为何你讲话还要这么迂回?”

  “有种东西叫做顺序。虽然你可能没发现,但剑技会在‘锐眼穿杨’大闹会场的第一回合后老早就中止了。正如你所言,就算是几年一度的盛事,遇到这种情况也是该中止的,也的确中止了。”

  “……那我又是为何而战?”

  “剑鬼、杀无生的讨伐。”

  “什么?”

  “这是剑圣,也就是凄惨地被钉在那儿的铁笛仙所提议的。剑鬼,应该以剑技来制裁。”

  “我有什么罪行要被制裁?”

  “什么啊,你还不清楚吗?不只妨碍剑技会,还杀害半数参赛者,让他们各负轻重之伤,所以你才会被主办单位问罪啊。”

  “是‘锐眼穿杨’做的吧……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本人,但不是他搞的鬼吗?”

  “是啊,但不管是谁,都是受你指使的。”

  杀无生哑口无言,还没能理解过来。

  掠风窃尘毫无感情地冷淡说着,一字一句都让杀无生觉得痛苦且不愉快,本以为是疗愈的软膏,没想到是剧烈的毒药。真切感受到痛苦的此时此刻,他还是难以接受。

  “……这是什么话?我也被狙击了啊!”

  “没有证据。”

  “不是有箭吗?”

  “丢了,另一支变成笛子了。”

  “我有什么理由要做这么愚蠢的事?”

  “光凭你身为剑鬼这点,理由便足够充分了。想必你是憧憬光明的世界,却无法成为正派剑客,只好屠杀剑技会参赛者……过去的你,可是做了不少会让旁人这么认为的事哦。”

  “我可是为了成为正派剑客才站在这里的!”

  “你成得了吗?无论你怎么主张这点,判断的还是其他人。”

  “我不是赢得胜利了吗?”

  “藉着卑鄙的手段吗?残凶右手负伤了,剩下的两人……嗯,名字虽然忘记了,不过那两个对手可是都死了。”

  “……我明明就有收手。”

  “收手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根本不需杀了他们,他们早就被下了致命的毒药,状态已经无法战斗了。一发现对方是连‘锐眼穿杨’的箭矢都能击落的高手就下毒害命,难怪剑圣铁笛仙的愤怒非比寻常……”

  “给我适可而止,全是一派胡言!箭跟毒与我何干?”

  “没有证据啊,无生。而且也不需要证据,毕竟你是剑鬼,无论何时、以何种理由被诛杀了,都没什么好抱怨的,这种生存方式,你自己应该最明白。”

  掠风窃尘的脸看起来就像冻住了,如同一片雪。

  杀无生的唇,因为抑制不了这股无处宣泄的情绪而痉挛,为了压制它,他紧咬着牙关。

  “这场剑技会上的骚动,全部都是我引起的吗?”

  “大家就是这么想,才会把枪对着你的,不是吗?”

  “没人愿意听我解释吗?”

  “连剑圣都死在那么不堪的手段之下,已经没人可以阻止这一切了,无生,你所说的话大概也没有人愿意听了。”

  “那你来阻止啊!你把我的话说给这些人听不就好了?掠!”

  “这……但我毕竟是局外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总比由我来说还好吧。”

  “嗯,这点我倒是同意。我有自信能比你更巧妙地说服众人,毕竟剑技会的裁判中有我的知己,我与剑圣也有点交情。”

  “既然这样……”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杀无生还是没发现……不,或许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吧。

  对于这个不愿认清现实的剑鬼,掠风窃尘悠然地继续追击。

  “但是……我为何非费这个功夫不可?比起由我来说服,这种程度的士兵,你将他们全杀光不就得了?杀无生此名也能更加响亮。”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鸣凤决杀’。”

  “啊,那个名号也已经传开啰。虽然比不上杀无生来得有名,但等你走出这个会场后,流言应该就会如野火燎原般越传越广吧……曾经说过那样也是正派剑客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但是我……”

  杀无生的声音开始变得无助,彷佛在哀求着:“拜托你别再说下去了。”甚至发出了呜咽。他忆起两人喝酒谈天的时光──当个正派的剑客、凤凰的鸣声、不同的道路……杀无生的脑海中甚至细细描绘出了小而精美的道馆。

  “……要我参加这个大会的不是你吗,掠?”

  “我可不记得有这种事?”

  这番话,使杀无生脑海中的回忆与梦想产生了致命的龟裂。

  掠风窃尘的话,足以让他想起那道割裂白色天空的黑色龟裂。

  “没有吗?你确实说过啊!”

  “不,我没说过呢。”

  “你是在骗我吗?”

  “居然说我骗你,这还真是让人感慨啊……你只是把我的话加上自己的想像,然后擅自行动罢了。以‘剑鬼’之名昭彰的杀无生竟然妄想参加正统的剑技会,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呢!但你既然说要参加,我倒也不至于阻止你。”

  “……为何不阻止我?为何要让我有这个念头?”

  “请别说得好像是我煽动你的好吗?这是你擅自决定的。之后果然如预期一般,事到如今再来说你已经改头换面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连你过去的师父都不相信了,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讨伐身为剑鬼的你,或许就能被奉为剑圣;然而,当剑鬼讨伐了剑圣,就只能是个恶鬼了,对吧?”

  杀无生的臼齿咬磨出轧轧声响,用力得几乎能将臼齿给咬碎。

  他勉强自己去想像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谎言。剧烈的痛苦在他心中膨胀,彷佛一把生锈的短刀,一点一点地刺进自己的心脏与骨头,这痛楚让他瞬间流露出恶鬼的样貌。

  “……别用那么恐怖的脸看我,无生,很吓人啊。”

  “掠……风……窃尘……”

  “哎呀,原来你还好好记着啊?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忘了掠之后的字,才这样叫我的。”

  杀无生觉得自己的下一个问题,一定会毁掉这一切。

  事态已经到了无法修补裂痕的地步,那把生锈的短刀,早已连刀柄都没入心脏、深埋其中。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没说过吗?看着这样的你,让我觉得相当愉悦啊。”

  “就因为这样,你背叛了我?”

  冰冻般毫无表情的掠风窃尘嘴边终于浮现情绪──那是喜悦、是愉悦、是一切都在算计中的成就感所带来的微笑。掠风窃尘蔑然地看向杀无生。

  “嗯……我认为‘背叛’这个词应该是用在同伴或好友身上的。”

  至此,杀无生的心被完全粉碎了。

  他破碎的心中溢出了一片黑暗与鲜血交融的飞沫,无法止住。杀无生没有哭,但心口溃散的残骸被风吹着、刮着、掀翻尘埃,响起了旷然的风声。

  杀无生望着师父的尸体,盯着将他的尸体钉在墙壁上的箭头,再将相同的视线转向掠风窃尘,只见他正若无其事地替换着烟管里的菸叶,彷佛事不关己般的以看待陌生人的冷淡眼神,看着正望向自己的杀无生。

  无论是“锐眼穿杨”难以置信的参赛与暴行。

  抑或是在杀无生不知情时更改了规定,伪装成淘汰赛的剑技会。

  还是下毒毒害对战对手。

  “……全部,都是你策划的吗?”

  “当然是我,你以为还会有谁?”

  掠风窃尘背过身往回走,穿过了卫兵,继续往前走着,与杀无生渐行渐远。杀无生咬牙咽下“求你留下来”这句话。

  “局面看起来有点吓人,我就先失陪了。看起来反而是我招人怨恨了,但至少我还知道自己的斤两,已经习惯了,事到如今也没想过改变自己。无生,你现在应该也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了吧?”

  全部都是为了嘲笑自己。

  只是为了让杀无生这个人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后,再指着他嘲笑。

  要论这一切的开端究竟是何时,大概从三年前就开始了吧。掠风窃尘花费了三年破解杀无生的心锁,盗取里面的东西后再将之敲碎、抛弃。即使是在杀无生面前,也丝毫不隐藏自己对此举愉悦得不得了的心情。

  有了野心。

  怀了梦想。

  期盼了希望与幸福。

  以为在自己一片黑暗的人生中终于照进了光芒。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只是一场小丑的把戏。而掠风窃尘彷佛玩腻了这个玩具般,抛下杀无生,远远离去。

  “我要杀了你……”

  听见杀无生挤出的这句话,掠风窃尘停下了脚步。

  “听听这句话!很高兴见到你终于变回原本的自己了。”

  “我绝对会杀了你!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一定会找出来,并以此剑杀了你!”

  “我相当期待你不辱此名的活跃表现。但话又说回来……”

  他稍稍瞥了四周一眼,卫兵约有百人左右。

  “在捉到我之前,可别死在此处了,杀无生。你不是也受了重伤吗?要是太逞强,可就变不回以前的你啰!”

  掠风窃尘缓步离去,进入了城墙的门内。

  杀无生心中毫无让对方逃离的念头。

  他睥睨四周,威吓着士兵们,光是这样,他们手上的长枪就有点颤抖了。

  “若杀得了我杀无生,你们尽管一试!要是杀得了身为大罪人的我,就能功成名就,毕竟我杀了剑圣!是我,只凭一己之力,就摧毁了剑技会光荣的历史!”

  杀无生双手握剑摆出架势。

  他从容不迫地走近眼前上百兵士。

  “阻我去路者,杀无赦!”

  他逐步拉近与枪兵们的距离,光凭一人,就散发出足以压制上百人的气势。

  那是愤怒。

  那是屈辱。

  那是憎恶。

  所有的负面情绪翻腾旋绞,成了一股温急奔流,连杀无生自己都控制不了。但他也无意控制,打算放任那奔流驱策自己。

  “听信掠风窃尘者,杀无赦!”

  “与他有交集的人,我会一个个杀了!”

  “与那个男人有任何关系的人,我杀无生会用这双剑一一杀尽!”

  杀无生的诅咒源源不绝地沸腾起来。当他走到竞技场中央,枪阵也团团包围住他的四周。

  众人的呐喊声响起,长枪一齐刺来。

  杀无生心想:“这肯定就是凤凰的啼声吧。”

  他不愿去想,一切都是受到邪鸟、鬼鸟的啼鸣声所煽动的。

  八

  杀无生站在一片血海中央。

  他被溅了一身血,连表情都被血模糊得看不清楚,身上的伤却屈指可数,全都是皮肉浅伤,甚至不觉得痛。他一一击落刺向自己的枪,并反手斩杀那些士兵,一心不乱地重复着这个步骤。

  他以憎恨掩饰破碎的心,成了名副其实的鬼。

  他杀死的士兵还不到一半,与剑圣的战斗消磨了他的体力,掠风窃尘则耗尽了他的心力。现在驱策着杀无生的只有情感,唯有这点,任谁也消磨不掉。

  掠风窃尘从城墙上眺望着这幅宛如恶鬼大乱地狱的光景,叼着烟管的嘴边飘出紫烟,抹去了鲜血与内脏的气味。他不染半滴鲜血地独自俯瞰着一切,表情宛若鉴赏着什么艺术品,又像看着有瑕疵的作品。

  但他毫无侮辱之意。不只是杀无生,在场还活着的、又或是死去的所有人类,掠风窃尘都一视同仁,彷佛正看着久远前自己的达观表情,并非出于傲慢。

  任谁都会有这种时期。看着所有死在此处的无名之人,掠风窃尘甚至觉得羡慕。“你可以在此就结束人生了,真好。”那是万中选一般的羡慕。掠风窃尘自觉到这份羡慕,却不想承认,所以只好故意扭曲地来嘲笑。

  “……噢,刚刚真危险啊!闪得好。”

  “隶属剑技会的卫兵只有这种程度,不太妙吧?”

  “哎呀,这样没办法灵活运用长枪特性,光靠长度有什么用?”

  接二连三的发言,完全就是看好戏的风凉话。

  一切看在掠风窃尘眼里都很幼稚。若所有人都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结束人生,也算是一种幸福吧?得到并拥有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然后被它们击溃而结束此生;或是因为得不到而落寞地终结一生,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两者都让他羡慕无比。

  细心地积累努力与工夫,然后一瞬推翻、击溃它。

  他好几次都是这么走来的。就如同杀无生的愉悦无法为凡夫俗子所理解一样,掠风窃尘的愉悦旁人也无法参透。

  但掠风窃尘能够打从心底欢笑,他只追求这个而已。

  在杀无生身上花费了三年,从旁看着那个不成火候的剑客嬉笑怒骂。面对他的幼稚,掠风窃尘偶尔会感到羡慕,甚至嫉妒,并因此阴郁起来。

  所以他就来当个坏人吧!让那些自以为悟透人生道理之辈领教自己的无知,实在格外愉快。

  而他所挑选的对象也非庸俗之人。

  他不会去贬低满额大汗、辛劳工作的人们,也不想诱骗纯朴天真的少年少女们。

  他主要是针对邪魔歪道的恶人们。但如果只是小奸小恶也很无聊,他会养育他们,等他们茁壮成一定程度的恶人后,便会开始散发出一股芬芳。而当他们开始藐视世间、自视甚高时,就是收获之刻。

  他已经完成了杀无生的收获。

  掠风窃尘觉得这次的收获还不错。被称作地下社会的那些人们看似凶狠,其实也会露出纯粹的一面。所有人心中都有个锁孔及锁,将自己的言语插入锁孔,将锁爆破,是非常壮观的。

  杀无生还活着,那双剑不见一丝迟缓,比起一对一,投入这种战场上更能发挥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想好好出招,就没有时间闪躲攻击,原本百人围攻一人的对峙下,杀无生只有被消磨、击溃的份而已,但掠风窃尘猜测杀无生能够杀出重围。不过这样一来,一切也都结束了。杀无生虽然放话会找到他,然而只要掠风窃尘想,就能藏身到一个他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掠风窃尘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的无谓挣扎,将心沉静下来,开始思考别的事。

  先前杀无生第一回合的对战对手,残凶。

  残凶本人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恶人,但在煽动杀无生上发挥了效用。他来参加这场大会,好像也是盯上了神诲魔械。而那个奖品就如他跟杀无生说的一样,只是个近乎完美的赝品。

  他让这个消息不着痕迹地传到残凶耳里,接着只要满足他对剑技较量的好奇心,比一场可以投降的比赛,他就会爽快地收手了。若连残凶都认真拿出全力来,事情就麻烦了。

  残凶似乎是受到他所属的“玄鬼宗”一派的魔主所命令,才来参加这次大会。从几届前开始,玄鬼宗必定会派一人参加,这是为了确认神诲魔械的真伪。若是真品,那个魔主想必会自己现身;但神诲魔械珍稀无比,在上千赝品之中,恐怕只有一个是真品,轻易出动只会落得徒劳无功。

  不过一旦知道是真品,他必定会现身的吧。

  那个什么魔主的,在大会上跟无双剑圣·铁笛仙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交锋?他开始想像着,同样抱持着一门一派的名誉,他们会如何一决胜负呢?有一瞬间,掠风窃尘享受着这样的想像。

  若有人问他,倘若杀无生真的在大会上取胜,会不会创建这样的门派,集合一群人,并靠这小小才干维生?掠风窃尘只会嗤笑以应吧。

  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根本办不到。

  曾一度脱离人生的框架、失去轨道的人,想奢求平凡的幸福本就是痴心妄想,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了。假设真的得到了,杀无生总有一天也一定会破坏这份平凡,以微不足道的理由亲手将它摧毁。掠风窃尘敢如此断言。

  过着不平凡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牺牲未来,换取当下刹那的享乐。想两者都拥有,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他不过是提前实现迟早会来临的毁灭与破碎罢了。

  自己理应被感谢才是。掠风窃尘神色认真地想着。

  他羡慕能迎来这种毁灭的人生。掠风窃尘自己也是个从人生中脱轨的人。

  杀无生仍然站着。他还能活着已经很厉害了。

  士兵数量终于减少了一半以上,他的精神与体力应该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动作的速度却渐渐变快。根本已经接近死人状态的杀无生,一定没有察觉自己的剑术正越来越强,如今的他就算不耍些小把戏,也能打赢剑圣吧。

  可惜的是,正是因为终究成不了剑圣,他才能到达这个境界。

  甘于剑鬼一途,才能到达极限之后的境界。

  如果是剑圣的话,就无法变得这么强大了吧。

  若要说是业障,也算是业障,说是一种讽刺也可以,是悲剧同时也是喜剧。这又再度让掠风窃尘心中感到愉悦。

  但杀无生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必须再找下一个人,不然的话自己一定也会崩坏。

  他开始想着有关玄鬼宗一派的事,不只是残凶,而是他所属的整个组织。他开始寻思着那个地位最高的魔主,他曾听说过对方。毕竟他有着庞大的知识,并试着搜寻了储放在脑海里那个书柜中的知识。

  脚下是城墙的边缘,杀无生已经杀了第七十个人。

  他不在乎了。他虽然将烟灰朝下掸落,却因为被风吹散而落不到地面上。掠风窃尘重新装填菸叶,将火点燃,呼着紫烟深思起来。

  “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一次……但我记得玄鬼宗一派的根据地是在七罪塔吧?”

  他在脑海里描绘着地图。东离土地相当辽阔,由此去到七罪塔要花半年,加上事前的调查与准备,或许就要花上一年。

  思考到这里时,一股猛烈气劲由下而上吹来。

  杀无生以外劲击飞了大部分剩余的士兵,闪耀着无数光芒的刀剑气劲交错飞舞,喷溅出鲜血飞沫。

  “……什么嘛,还以为是太过疲劳所以使不出来,原来只是忘了啊?现在已经不是比赛中了,外劲也好、其他招式也好,都可以自由使用。杀无生这家伙还真是个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的男人啊。”

  这几年的筹备有了回报,简简单单就煽动他了。

  无须刻意说谎,也不用谋略算计,将一切设计得让他认为是自己所选择的,才是这场游戏的精髓。要让他自觉自己并非被骗,而是太过愚蠢,才是最重要的事。

  卫兵们被杀无生的剑法打得零零落落,还站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剑技会也算是颜面扫地了吧。

  光凭一个恶人就能把大会击溃成这样,看来传统与名誉也支离破碎了吧。这种自以为了不起、以装腔作势的权威定夺他人剑技的剑技会,原本就令掠风窃尘觉得刺目,这次刚好就顺便下手了。

  “鸣凤决杀”此名也必定能更恶名远播吧。

  若是不够响亮,就由掠风窃尘来打响它。

  那里才是这个男人应该存在的地方。

  而掠风窃尘一点也不会承认曾跟杀无生同行过。

  ──他好好待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有我该走的路。

  最后一个士兵的首级被斩飞,成堆尸体的中央遍地鲜血,杀无生如幽幽鬼魂般伫立着,伫立在淹没脚踝的血泊之中,脚下踩着堆积如山的内脏。杀无生处在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状态下,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城墙上的掠风窃尘。

  愤怒着,但已经忘了为何而愤怒。

  杀无生只是憎恨着。本来以他的状态,就算死了也不意外,但他仍以双脚站着、双手也不曾放开双剑,就这样缓缓地如大病初愈的人般,一步一步蹒跚地朝掠风窃尘走近。

  纵使杀无生真的能来到城墙上,也已无力斩杀掠风窃尘了。唯有情感、唯有思绪,让杀无生还能站在这里继续呼吸、散发着敌意。

  “……你很优秀哦,杀无生,让我的精心栽培有了回报。但跟你的游戏就到此结束了。我也不是想要你死,只是想要你领悟,并重新客观审视自己罢了。自己是谁、又该待在何处,你现在已经充分明白了吧?所以你该稍稍休养一下,再朝着自己所想的道路前进吧。”

  这到底只是他的呢喃,城墙下意识恍惚的杀无生听不见。

  就算听得见,他也无法确定现在的杀无生能否理解这些话。

  不过无论是何者,掠风窃尘都无所谓。

  但是……

  对杀无生来说……

  这对他来说绝不是无所谓的事。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甚至未曾想像过自己会有今天这么屈辱的一日。堂堂的我、堂堂的剑鬼、比谁都还清楚自己只能是剑鬼的我──杀无生,竟会梦想自己能成为剑圣。他悔恨自己,居然曾经愚蠢到梦想自己能设立道场、守护百姓、拯救弱势。于是那种心情转化成憎恶,杀无生踏出脚步。

  城墙上的那人,已经不是旅伴也不是朋友了。

  对掠风窃尘来说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但对杀无生来说并非如此,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刻之前,他都还认为两人是旅伴、是朋友──那个男人是我的朋友,是我曾经信赖、一起谈天说笑的人。

  所以才要杀了他。

  无论发生什么、要牺牲多少人,都一定得杀了他!

  身处无数残骸尸横遍野中,杀无生只想着这件事,即使面对被钉在城墙上的师父遗骸,他也毫无感慨,没有浮现任何情绪,心中只有怨敌的名字与身影。

  掠风窃尘。

  掠风窃尘。

  他反覆念着这个非杀死不可的对象名号,一边反覆念着,膝盖也逐渐弯曲。杀无生一面吼叫,一面试图将自己快碰到地面的膝盖唤直,化怨念为力量,注入自己即将不支倒地的身躯,努力让自己站着。

  没有必要去寻找。

  没有必要将其他人卷入是非。

  无庸置疑的,对方就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趁现在跟他一决胜负就好了。即使耗尽我一身精力,只要这双剑的其中一把能砍中掠风窃尘,便一定能杀了他!

  因为深信这点,杀无生彷佛要燃烧尽自己剩余的寿命般,发挥出全身力量。

  这让悠然坐在城墙上眺望一切的掠风窃尘稍稍动摇了。

  宛如指尖沿着背脊由上往下描划一般,豆大汗珠自掠风窃尘身上滑落。

  杀无生赌上了魂魄,想去到掠风窃尘身边。他口中吼出的咆哮已然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高贵的鸟鸣声,那无疑是邪鸟、鬼鸟的刺耳啼声。

  他使不出外劲,气劲早已所剩无几,到不了城墙之上。

  那就使用流星步。

  尽管在此使出流星步,不小心就会一步离开这里了,毕竟比不上师父那么精巧的短距离移动。但只要朝掠风窃尘所在之处使出流星步,杀无生的躯体就能一步越过掠风窃尘的头顶,只要朝着上方踏出一步就好了。

  两招。

  只要两招,就可以由上劈开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容。

  两招就能结束了。

  “……原来如此,这招或许可行呢。”

  掠风窃尘佩服地低喃着。

  他是真心佩服,没想到那副身体竟然还有战意。

  “但是啊,你跟我也不是明天就会死,我建议你还是等下次再挑战会比较好哦。你看看你,因为太乱来了,现在就连肩膀也抬不起来、呼吸也很紊乱。尽管你在这里成了天下无双,但那个伤总有一天会让你退到二流剑客之列的,杀无生。”

  这是肺腑之言,掠风窃尘也希望他能听进去,所以以从容、高亢且清晰的声音告诉他。杀无生之所以可以在这里击退师父、以一敌百,只是因为他的愤怒。憎恨会留下,屈辱也都不会消失,但怒气是绝对会消散的。

  剩下的,只有在此妄动而失去完全康复希望的旧伤。

  相反来说,若现在在这里的对手是魔神,杀无生或许也能凭手中双剑打败对方。但肯定的是,他自己也会在此磨损殆尽。掠风窃尘提出的,是能让对方免于冲动而死的高见。

  你一旦死了就没意思了。杀无生很乐于选择死亡,然而他得偿所愿死去的景象却一点也不令掠风窃尘愉悦,所以他才会对杀无生这么说。

  掠风窃尘的声音无疑传到了杀无生耳里,但他已经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意,也不打算去理解。他已无意听进掠风窃尘的任何言语。

  步履踉跄,眼神浊如死人的杀无生睨着城墙上。

  沾满鲜血的双唇重复着断断续续的呢喃,持续念着对方的名字。

  “掠风……窃、尘……”

  “哎呀,忘了说,这只是一个称号,就跟你的鸣凤决杀一样。我的名字叫做凛雪鸦,如果你听得见,希望你能记一下,被叫绰号其实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绰号被当作昵称的时候。”

  “掠风……”

  “还要这样叫呀,真是个记性差的男人。”

  “掠……”

  这是称呼曾经的朋友时所用的名字。既不是掠风窃尘也不是凛雪鸦,被他单单称作“掠”的这个人确实存在杀无生心中,然后就像风一样被掠夺而去,一丝尘土都没留下。

  “杀了你。”

  他只呢喃了这么一句。他要以两招杀了对方,轻而易举地杀死这个他曾经以为是朋友的人,即使这样会精疲力竭而身亡,他也一定要杀了对方。杀无生的腿已经站不直,只能拖着脚步前进,但必杀的决心犹如一股不可动摇的意志,鲜明烙印在他心中。

  可能连挥舞双剑都没办法。

  ──那就用拳头殴死他。

  恐怕连拳头都握不起来了。

  ──那就把他勒死。

  如果连勒死他都没办法的话,不如就像个恼羞成怒的女人一样,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也要把那个男人杀了,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不可。如果自己成功办到的话,你终究也会承认我的吧?杀无生心想。

  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对吧?能力不够对吧?

  但如果能杀掉你,就另当别论了吧?

  这样一来,你就会承认我有资格当你的朋友了吧?

  既然如此,自己就使出全力,就算燃烧了灵魂也要使出这两招。

  ──流星步。

  是流星步,不是从正面而来,而是以头顶为目标的流星步。只要使出这招,就能奔赴至他心心念念的对象头上,掠风窃尘还在那里,在城墙上一动也不动──我还是受他期待的,此时不让他刮目相看,更待何时?

  “……流……星……步……”

  他轻喃,全身充满力劲。他还能让对方满意,还来得及,他还碰得到。

  他能碰到掠风窃尘。

  杀无生深信自己这只手碰得到他。

  然而……

  然而却……

  杀无生发出懊悔的悲鸣,蹲了下来。他连流星步都使不出来。

  因为掠风窃尘从烟管点燃了赤红的火焰。

  那是千里之外也能辨识的闪亮火光。

  而一支从千里之外射来的箭矢,就这么刺入杀无生大腿并震动着,想忍受这阵剧烈的疼痛是不可能的。耗费了这么深的执念,如今别说流星步,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杀无生倒卧在深深血泊中,脸朝下地倒在血泊中。

  碰不到他。尽管杀无生都已经衷心盼望了,却还是碰不到他。

  “……你自己应该知道,我也看过你实践过了。流星步出招时,浑身都是空隙,跟你封住你师父的招式是同样的道理,这也是我坐在城墙上的原因。万一你真的突破重围、存活下来,我想你一定会使出流星步来到这里。”

  所以他坐在高处。

  为了能轻易传达信号给等在远方的弓箭手。

  最重要的是为了诱导杀无生,让他认为除了流星步之外别无他法。

  掠风窃尘以左手转着烟管。

  “……你就努力养伤,好好养精蓄锐吧,杀无生,鸣凤决杀。然后,你如果可以忘记我,我会非常感激的,毕竟排队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我不太想看到你也在那个队伍里啊。话又说回来,你先前不是说得好像自己亲身领悟了一样吗?如果发现打不过对方,也不吝投降。这场仗,是我赢了。”

  杀无生意识朦胧地想着,难道他要成为凡夫俗子之一了吗?

  在上百凡俗之群中,要多一个自己。

  掠风窃尘口中“其他许多人”这种纷杂的统称里,他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就算再如何意图振作,杀无生也已经无法站起身了,只能如血泊中苟延残喘的蝼蚁般,蠕动挣扎着。

  “……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我绝对会。”

  杀无生道出自己的决心,他一定会从上百凡夫俗子中脱颖而出给他看。

  然而对手的掠风窃尘早听惯这种话了,他无动于衷,也不会记得。他从这个充斥杀戮血腥味的地方,了却一切般的自城墙上跫音不响地离开了,远远地离去。

  趴卧在地的杀无生无法挽留他的离去。

  纵使脚步蹒跚,他仍旧站得起来。由于眼下连将双剑收回剑鞘都无法做到,他索性放开双手,将武器丢入血泊中。

  他站起身,将锐眼穿杨射来的那支笔直插在大腿上的钢矢用力拔出,丢弃在一旁。

  ……用蛮力撬开锁这种事……

  脑海中闪过的,是他曾经唤作朋友的人所拥有的特长。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自己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

  他再度双膝跪地,但没有趴倒。杀无生只是愣愣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看见夕阳开始西沉,黑暗即将到来,这座凄惨的竞技场、师父的遗骸以及他自己,都将完全被黑暗笼罩。

  以往最熟悉、最亲近的黒暗即将来临。

  那人并非照入黑暗的一道光,而是变本加厉把黑暗涂得更为漆黑。尽管如此,那些觉得活着真开心的瞬间、那些时光、那些彷佛被篝火烘暖的一个个刹那,杀无生仍旧无法完全舍弃。

  他于是大声吼叫。

  从体内吼叫出声,像是足以逼出血泪,宛如由地面击碎白昼的雷声般吼叫出声。

  吼叫着宿敌的名字。

  吼叫着他曾信以为友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吼叫着。

  不久,日落的黑暗将一切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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