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岩永琴子的现身 第二话 鳗鱼店的幸运日

  「你有自己一个人进过正统的鳗鱼店吗?」

  梶尾隆也对眼前吃著鳗鱼盒饭的朋友如此问道。于是那位朋友───十条寺良太郎停下筷子,把眼镜底下的双眼微微看向梶尾回问:

  「你所谓的『正统』是指像这种店吗?」

  「就是像这种店。」

  梶尾也把筷子伸向自己的鳗鱼盒饭如此点头。

  十一月就快要结束的二十六日星期五,下午两点多一些。这两人在距离车站约徒步七、八分钟路程,一条多数店家都拉下铁门的商店街中进入位于最深处的鳗鱼店,享用著特级鳗鱼盒饭做为稍迟的午餐。

  十条寺用筷子夹开铺满整个饭盒的香浓鳗鱼,连同吸有酱汁的白饭一起夹起来并简短回答:

  「自己一个人是没有。」

  「为什么?」

  「鳗鱼虽然好吃,但也不是无视于价格非吃不可的东西。光是这道鳗鱼盒饭的价格就足够让我在外面吃一个礼拜能够感到满足的午餐了。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我宁愿到那种店吃。」

  「说得也是。虽然我们两人的薪水都不算少,但也没有到心血来潮就自己一个人跑来吃鳗鱼饭的程度啊。」

  梶尾与十条寺都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单身汉,虽然也不是吃饭都不能奢侈一点,但这家店的特级鳗鱼盒饭实在不是可以轻易当午餐吃的价格。

  这家鳗鱼专门店的气氛古色古香,中午时的菜单就只有普级、上级、特级鳗鱼饭而已。虽然到了晚上一方面为了当成下酒菜,另外也有提供白烤鳗鱼、醋渍鳗鱼与鳗鱼煎蛋等等的单品料理,不过种类还是不算多。店内只有五人座的柜台座位以及几个两人或四人座的餐桌座位,再怎么塞也不一定塞得下二十个客人。无论那些餐桌、柱子或墙壁都充满历史,彷佛长年来被熏得充满鳗鱼和烤炭的气味。店员看起来顶多只有两人或三人。店内虽然保持清洁,但挑剔的人或许会觉得整体被烟熏得有点黑。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给人感觉是一间讲究的饕客会喜欢、提供道地鳗鱼饭的店家。

  而实际上这家店对于使用的鳗鱼确实非常讲究,据说不同季节会从不同地方进货。酱汁也不是使用市售品,而是店家自己制作。似乎在这个地区是内行人都知道的名店。

  「要能够自己一个人轻轻松松进入这种店用餐,果然还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年龄,或者说经验吧。」

  对于十条寺接著说到的这句话,梶尾也表示同意:

  「是啊,如果只是二十几岁,若非真的很喜欢吃鳗鱼应该不会自己一个人进来吧。这里也不是什么门槛很低的店家。就算到三十多岁都还会觉得有点难度。十多岁的话根本连想进来的念头都不会有啦。」

  这间店从屋外的道路几乎看不到店内,灯光也较暗,虽然对于在店内用餐的人来说可以比较放松,但对于想要进店的人来说多少会产生抗拒心。更何况这家店又位于来往行人稀少的商店街深处。想必多半的客人都是请人介绍一起带进来、介绍朋友一起进来或是几个人为了庆祝纪念什么喜事而进店的吧。

  梶尾虽然现在是个已经独立出来拥有自己办公处的一级建筑师,不过最初踏入这家店门是以前任职于建筑公司时上司带他一起来的。若没有像那样的契机,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进入这家店吧。后来虽不到常客的程度,不过他每年都会有几次特别的日子和人一起来这家店用餐。

  换言之,即便是已经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要自己一个人光顾正宗道地的鳗鱼店还是很稀有的事情。

  就在这时,梶尾把对话带入正题:

  「既然如此,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只有稍微比个动作示意,但他所谓的「那个」应该就是指店内最深处的餐桌座位吧。十条寺也低吟一声表示会意后,停下了筷子。

  「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已经有点年纪的大人都会犹豫该不该独自光顾的正宗鳗鱼老店,最深处的餐桌座位上,有一名年龄看起来应该还是少女的娇小客人,一副理所当然地坐在位子上享用著特级的鳗鱼盒饭。

  轻飘飘的秀发与让人联想到瓷器的肌肤。握筷动作标准的手指又小又细又端正,甚至光是会动都教人感到不可思议。整齐凛然地穿在身上的服装色调稳重,从布料材质上看起来恐怕是高级品。容貌与身高都简直有如装饰在展示柜中的西洋人偶。

  那娇小的女孩把鳗鱼饭夹到小嘴前,放入口中。明明脸蛋充满稚气,一举一动却都优美无比,同样让人会联想到人偶。若她没有在吃鳗鱼饭而只是静静坐在椅子上,或许真的会让人以为是什么人偶。

  一方面也因为时段的缘故,店里的客人只有梶尾、十条寺与那位女孩而已。梶尾他们的座位跟那名女孩有一段距离,其实正常讲话应该也不会被听到交谈内容才对,但那两人从刚才就都压低著声量。

  那位女孩是在梶尾他们坐到位子上点完餐没多久后入店的。当时梶尾就对于这个和店家气氛格格不入的小女孩感到惊讶,十条寺也大概是感到很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女孩的身高应该连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头戴奶油色的贝雷帽,右手拄著造型雅致的红色拐杖,身穿淡粉红色的大衣,左手提著小小的包包,带著甚至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氛围进入了店里。出来带位的店员举动吃惊地询问:

  「请问有人陪同吗?」

  结果女孩却用平静的语气回应:

  「不,只有一个人。」

  接著被带到店内深处的位子坐下之后,女孩便摘下贝雷帽、脱掉大衣,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份特级鳗鱼盒饭,再从包包中拿出一本套有书套的书本读了起来。从头到尾的动作都流畅无比,感受不到丝毫的畏怯,始终表现得很自然,用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任何问题的态度静待鳗鱼饭上桌。

  虽然女孩有一度把视线望向梶尾他们的方向,似乎感到意外地微微歪了一下小脑袋,不过和梶尾对上视线后便露出优雅而莫名带有怜恤感觉的微笑阖上书本,调整为彷佛盯著虚空的姿势。那行为就好像对于梶尾和十条寺即使没有讲出口也对她的存在感到很在意的态度表现得落落大方,彷佛那两人的视线对她一点都不会造成影响一样。

  梶尾后来试著尽可能不要去注意那个女孩,而十条寺也一副刻意不理会那个女孩似地享用著端上桌的鳗鱼饭,但内心似乎还是一直很在意的样子。毕竟梶尾只是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带到那女孩身上,十条寺就立刻明白他在讲什么了。

  这家店的特级鳗鱼盒饭会附上鳗鱼肝清汤与小碟的腌菜。梶尾喝了一口清汤去除口中的味道后,用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到那女孩身上的态度继续说道:

  「你觉得那女孩大概几岁?」

  「看起来应该是十多岁。可能是高中生,不,搞不好是中学生。」

  「但现在是平日的下午,不管哪间学校应该都还在上课不是吗?」

  「或许刚好放假吧。」

  十条寺即使如此回答,但还是感到可疑地补充说道:

  「不过她给人的感觉别说是高中生了,甚至年龄更大啊。」

  梶尾在听到十条寺这么说之前也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

  「说得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莫名有种通晓世故而达观的氛围。而且感觉也不像我们这种有内脏的人类啊。」

  「要是没有内脏就不会吃鳗鱼饭啦。」

  十条寺的意见虽然有道理,但梶尾在内心感觉上还是难以接受。

  「话虽然是那样讲,但说她是精密的自动人偶还比较可以理解不是吗?」

  「这世上虽然有会写字、会抽菸、会演奏乐器的自动人偶,但应该不会有偏偏要吃鳗鱼饭的自动人偶吧。」

  「日本的机关人偶就可能会有啦。」

  「那女孩要说是人偶也是西洋式的人偶,应该是称为Automata的类型才对。跟鳗鱼饭根本格格不入啊。」

  「问题不在那里。」

  因为梶尾本身是希望能认真讨论这个议题的缘故,不禁有点责备对方似地举高了筷子。于是十条寺抵了一下眼镜,稍微瞥眼瞄著女孩说道:

  「从打扮和用筷动作看起来,她成长的家庭应该相当不错,想必在金钱方面没有吃过苦。毕竟她毫不犹豫就点了特级的鳗鱼饭,恐怕是哪里的深闺千金吧。」

  「深闺的千金会自己一个人进鳗鱼店吗?」

  「搞不好是超爱吃鳗鱼的千金啊。」

  十条寺对于梶尾提出的问题点虽然如此回应,但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是那样,应该会有自己习惯光顾的店家才对。要不然应该也会派随从来买回去。至少不会自己一个人进店才对吧?」

  「店员刚才看到她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可见她不是这里的常客。」

  「就算以前有跟谁一起来过,那女孩只要见过一次应该就不会忘记才对。」

  越想就越觉得那个女孩在这家鳗鱼店中显得很不自然了。

  梶尾试著尽可能提出比较有现实感的解读:

  「会不会正因为她是深闺的千金而不谙世事,所以反而对于自己一个人进入这种店家不会感到抗拒之类的?」

  「如果说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千金,她倒是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感觉好像对这种店家已经很习惯了。」

  十条寺提出反论后,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一个深闺千金就算再怎么喜欢吃鳗鱼,应该也不会在大白天自己一个人跑到这种冷清商店街的深处吧。」

  「这间店本身在网路上也有被人介绍过,评价也写得很好啊。」

  「深闺的千金会特地上网找鳗鱼店、看评价选店家吗?」

  梶尾试著在脑中想像那位坐在店内最深处、静静吃著鳗鱼饭的女孩上网搜寻鳗鱼店的模样,但怎么也浮现不出那样的画面。

  「完全没有现实感啊。」

  「如果是个有特殊嗜好,喜欢到全国各地的鳗鱼店光顾评价的千金小姐或许就会来这种店了。」

  「那是什么千金小姐啦?同样一点现实感都没有。」

  虽然说头戴贝雷帽,手握雕刻精细的拐杖,看起来年幼却又似乎很老练的女孩本身就让人感受不到什么现实感就是了。

  「真是个谜团。」

  梶尾将烤到外皮松脆的鳗鱼与吸饱酱汁白饭一起放入口中,语气遗憾地如此呢喃。

  十条寺顿时眯起眼睛。

  「你烦恼还真多。这种事就让你那么在意吗?」

  「世上还是没有谜团比较好。这样饭才好吃,晚上也才睡得好。」

  梶尾的个性虽然并不会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情都感到在意,然而那女孩的存在已经异质到不算小事的程度,感觉要是放著不管可能会一直挂在心上。唯有今天,他不希望自己心中要挂念那种事情。

  就在这时,十条寺转换了话题:

  「那女孩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就先摆到一边吧。倒是你今天为什么会忽然想找我中午一起吃鳗鱼饭?这也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他似乎想再确认两人光顾这家店的理由或动机,试图从中获取什么线索的样子。

  对于这个问题,梶尾也简单回答道:

  「我太太雪枝过世后已经半年了。在那之前就接到的工作也总算结束,所以我觉得差不多该让自己重新起步了,就想说要吃个鳗鱼饭鼓舞一下精神。」

  梶尾的妻子雪枝生前也很喜欢这家店的味道,因此以转换的契机来说也算是个好选择。

  「但是就算我以前已经来过几次,要自己一个人踏入这种店还是会感到抗拒,而且一个人默默吃高级餐点也感觉很寂寞。所以我想说你跟我一样都是个人在工作,只要讲我会请客吃鳗鱼饭,你应该就会出来见面了。」

  十条寺是独立的程式设计师,时间安排上比较自由。而梶尾同样也是个人在接工作,比较好约出来见面。

  「要不是有人请客,我也不会进这种店来吃鳗鱼饭就是了。」

  十条寺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只有嘴角笑了一下。

  「话说回来,我这下稍微放心了。毕竟太太过世给你的打击似乎相当大的样子。上个月见面时,你的表情也看起来很疲惫,彻底消瘦了啊。」

  「是啊,自从雪枝过世之后我就莫名觉得身体沉重,每天晚上睡不著觉。我也去过几间医院,但是都找不出问题所在,也就是说到头来全都是心因性的身体不适。人的心灵就是这么难以自由操控啊。」

  再加上体重也减轻了两成以上。就连梶尾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会变差到这种程度。

  「不过最近总算渐渐好转,这几天睡得很好,食欲也渐渐恢复了。就是在这种时候要吃鳗鱼对吧。」

  「没错。奈良时代的人也认为鳗鱼是对身体很好的食物。」

  「是喔?」

  「万叶集的诗中也有提到鳗鱼可以消解热衰竭。虽然现在是冬天就是了。」

  这个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还是老样子,知道很多不算很重要的小知识。或许是因为戴著银色眼镜给人伶俐而冰冷的印象较强,讲话又很直接的缘故,他在人际交往上经常引起问题。现在他工作上没有隶属于任何组织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不过像这次梶尾忽然约出来吃午餐他也会赴约,是个懂得默默关心对方的好朋友。

  就在两人如此交谈的时候,坐在店内深处的娇小女孩依然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鳗鱼饭,吃的速度搞不好比梶尾他们还要快。然而她用筷的动作并不会让人感到急躁或不体面,从这点上也能看出她家教很好。

  即便是为了防止烤好的鳗鱼冷掉而铺在热白饭上,或是用白饭层层重叠的鳗鱼盒饭,要是顾著讲话而吃得比较慢,味道还是会变差。因此梶尾和十条寺都动著筷子默默吃了一段时间后,十条寺又忽然开口说道:

  「换个思考方式吧。」

  看来他刚才默默吃饭的时候也依然在思考答案的样子。于是梶尾一边吃著饭一边催促下文:

  「什么意思?」

  「要从有限的情报推测出那个女孩来到这间店的理由是很难的事情。就算听到她亲口说出真正的理由,搞不好也不是我们可以联想或推测出来的内容。」

  「或许吧。」

  要是那女孩说是因为有妖精出现在她梦中,告诉她今天一个人进鳗鱼店吃鳗鱼盒饭就会有好事发生,那内容也未免太过缺乏逻辑而让人难以释怀,根本无从推测。

  「那么就试著反过来思考吧。为什么我们会遇上如此奇异的现象?」

  「反过来思考?」

  「自古以来,当遭遇到稀有的事情或是不可思议的现象时,人就会将它解读为吉兆或是凶兆。现在这个现象或许对我们来说也是某种徵兆喔?」

  十条寺语气冷静地如此回应。这种事情虽然是很不科学,但人的本能上还是有莫名可以理解的部分。

  「确实自古以来就有那种说法。像看到黑猫穿过眼前就会有坏事发生之类的。」

  「看到茶梗立起来就会有好事。」

  「也听说过遇到灵车很不吉利的讲法。」

  「但有些地区反而认为遇上灵车是好兆头。」

  「是喔?」

  「另外也有传说蝴蝶成群出现飞舞是社会变革的徵兆,也有人说早上看到蜘蛛是好兆头,但晚上看到蜘蛛却不吉利。比较不可思议的例子,还有圣人像流出血泪或是神社的御神体突然出现裂痕,这些现象也曾被视为异常变化发生的徵兆,引起世间骚动。」

  即使不明白蝴蝶为何会大量出现,圣像为何会流泪,但只要知道那是为了告知什么事情而发生的现象,人就会姑且感到接受了。

  「那么如果在正宗道地鳗鱼店看到女孩子一个人在吃鳗鱼盒饭,又是代表什么?」

  虽然是缺乏现实感的女孩,但也不是什么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人类。如果是在适当的饭店大厅或是茶馆,她虽然还是很引人注目但并不会到不自然的程度。正因为她现在是一个人进到这种鳗鱼店,才会显得奇特而不可思议。

  如果从她楚楚可怜的外表来判断,应该是幸运的象徵、是什么吉兆吧。

  十条寺这时抵了一下眼镜。

  「这里是一间鳗鱼店,然后出现的是个连究竟是不是人类都不清楚、外貌华丽而引人注目的存在,这几点或许就带有什么意义或象徵吧。」

  他接著彷佛在试探对方似地注视著梶尾。

  「你知道鳗鱼其实被视为某种存在的使者吗?」

  「不。」

  梶尾吃著友人口中所说的鳗鱼,任由友人展露自己的知识。

  「鳗鱼被视为是神佛───尤其是虚空藏菩萨的使者。而虚空藏菩萨据说掌管的是福德与智慧,左手持象徵福德的如意珠宝,右手则握象徵智慧的宝剑。」

  「哦?智慧啊。」

  说「福德」也让人很难理解意义,不过「智慧」就好懂多了。

  十条寺这时又提出了另一个知识:

  「另外说到鳗鱼,你知道关东跟关西切开鳗鱼的方法不一样吗?」

  「哦哦,这我知道。关东是从背部切开,而关西是从腹部切开。虽然说如果要把内脏掏出来,从腹部切开比较合理,但好像是因为关东武士较多,所以要避讳让人联想到切腹的方法。」

  这个说法相当有名,因此梶尾理所当然地如此说道。然而十条寺又进一步说明:

  「世间一般的说法是那样没错,但也有人说是因为东西双方的料理方式不同的缘故。关东在制作蒲烧鳗的时候会先串在竹串上蒸过之后再烤,但关西则是串好之后就直接烤了。要是从腹部切开串到竹串上,在蒸的时候就会因为肉的厚度让竹串松掉,因此关东会从背部切开。而关西因为不会先蒸鱼,所以较合理性地从腹部切开了。」

  十条寺从饭盒中夹起一块鳗鱼。

  「也因为这样,东西方的蒲烧鳗口感会不一样。有人会说关东的蒲烧鳗鱼肉较柔软好吃,也有人说关西的蒲烧鳗烤得较焦脆,吃起来比较有风味。」

  他接著将夹起来的鳗鱼放入口中,用一如往常的冰冷表情说道:

  「这家店的鳗鱼从口感上吃起来,应该是采用关西的料理方式。也就是在切开的时候是采用暗示『切腹』的方式。」

  「这么说好像没错。」

  梶尾不禁好奇眼前这位朋友究竟打算把话题展开到什么样的理论,而一边吃著鳗鱼盒饭一边竖耳倾听。

  十条寺再度用筷子夹起鳗鱼肉,又提出了另一个知识:

  「此外,鳗鱼因为身体布满黏液很难抓住,所以有时候会拿来比喻『巧妙脱逃』。」

  正因为是从万叶集的时代就有在吃的硬骨鱼,所以也流传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梶尾感到佩服地催促下文:

  「如果把这些要素都综合起来会怎么样?」

  十条寺瞥眼瞄了一下有如人偶的女孩。

  「那个脱俗的女孩象徵虚空藏菩萨,而鳗鱼则象徵试图巧妙脱逃罪嫌的罪人。因此这情境暗示虚空藏菩萨用智慧宝剑逮住了企图脱罪的罪人,把他逼到切腹了。」

  「真的巧妙衔接起来啦。」

  「是啊。那女孩的现身或许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代表罪恶将会被拥有智慧的人揭露出来并接受制裁。」

  十条寺接著对梶尾缓缓说道:

  「你……杀死了你太太雪枝小姐对吧?」

  神秘的女孩依旧吃著鳗鱼盒饭。这间店的特级鳗鱼盒饭对于那样娇小的身体来说应该分量很多才对,但女孩一点都没有表现出难受的感觉。她在用餐途中似乎有看向梶尾他们几次,但或许只是想太多了而已。

  「仔细想想,虚空藏菩萨把身为自己使者的鳗鱼吃掉是不是讲不通啊?」

  梶尾皱著眉头提出疑问,但十条寺却一副早已料到这个问题似地回应:

  「既然是菩萨,要怎么对待自己的使者都是祂的自由吧。」

  虽然要是真的那样感觉会影响到菩萨信仰,不过现在必须追究的应该不是这点才对。

  梶尾忍不住愉快问道:

  「好了,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杀死了雪枝?她是在半年前的夜晚走在路上遭遇强盗袭击,被抢走包包并推开,跌到路上的时候撞到头部而不幸丧命的。」

  「那只是从遗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如此判断的。雪枝小姐遭强盗袭击的瞬间并没有被人目击。如果是你把雪枝小姐的头敲到地面上杀死后伪装成强盗袭击,也会变成同样的状况。」

  既然要告发朋友是杀人犯,肯定有仔细思考过吧。梶尾为了确认这点,一边吃著鳗鱼饭一边愉快地试著提出疑点:

  「虽然没有闹出人命,不过在雪枝遇袭之前就有发生过同样手法的抢案。雪枝死后也发生过几件,所以警方才会循拦路抢劫犯行的线展开调查啊。」

  「如果你是模仿实际上接连在发生的拦路抢劫事件的手法杀掉雪枝小姐,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或者搞不好那一连串的抢劫事件本身都是你为了隐藏雪枝小姐那起事件真正的动机而亲自犯案的。毕竟那个抢劫犯并没有被抓到。既然除了雪枝小姐以外没有闹出其他人命,以混淆目的的犯罪来说风险就并不算高。」

  十条寺虽然没有放下筷子但也没有再动到鳗鱼饭,隔著镜片用爬虫类般的眼睛注视著梶尾,继续解说:

  「雪枝小姐一直想要跟你离婚。也许是她已经受够了你强烈的控制欲和执著心吧。但独占欲望强烈的你想必无法接受雪枝小姐离婚之后跟其他男人在一起。甚至为了把她永远占为己有而决定乾脆把她杀掉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关于离婚的事情,梶尾本人虽然没有找十条寺商量,但是曾经提过。至于眼前这位朋友究竟推测梶尾的执著心强烈到什么程度就只能靠想像了。不过两人认识了很久,十条寺也知道雪枝是梶尾的初恋对象,因此他的推估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你有证据吗?」

  虽然梶尾有点后悔自己用这样老掉牙的台词给气氛泼了冷水,但接著又觉得像这种时候大概也只能如此回问,而不在意地喝了一口清汤。

  梶尾认为日本的警察基本上都是很优秀的。如果有什么外行人光靠推论就能得手的证据,警方也应该早就得到手了吧。

  「物质上的证据我是没有。但是对我来说,光是你在雪枝小姐死后因为心神状况不良而失眠消瘦,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十条寺一副自信满满地提出了这样让人听不太懂的理论根据。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对于十条寺如此的自信,梶尾忍不住感到佩服了。

  十条寺接著有点神经质地扬起一边的眉毛,清了一下喉咙并端正坐姿之后回答:

  「你并不是那种因为雪枝小姐被杀就会沮丧消沉,每天忍受著那样的丧失感郁闷度日的男人。反而应该会想尽办法要揪出杀死自己太太的强盗,积极行动甚至展开报复行为才对。毕竟你不可能原谅属于自己的雪枝小姐竟然被除了你以外的人物动手,所以你根本没有时间消沉啊。」

  坐在店内深处的神秘女孩已经放下筷子在喝茶了。看来她真的把鳗鱼盒饭全部吃进了肚子里。梶尾则是一边吃著剩下不多的鳗鱼饭,一边深感兴趣地继续听著十条寺的推论。

  「就算退让个一百步来说,假设你是认为太太过世就不会被其他男人抢走,觉得这样的结果也好而原谅了强盗,没有想要报复的念头好了。那么你应该会对状况感到满足才对。即便没有明显表现出喜悦的心情,也应该会过得跟以前一样。你并不太会在意周围的眼光,因此想必会很自然地过著正常的生活。不可能会心神疲劳、陷入导致身体消瘦的心理状态才对。」

  这说法很有道理,这朋友的观察相当正确,于是梶尾轻轻点头回应。

  十条寺态度冰冷地继续说道:

  「然而你实际上却表现得有如痛失爱妻的普通丈夫,每天沮丧度日,看起来就是一副因为事件深深打击身心的样子,也没有想要展开什么行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肯定是在演戏。换言之你是害怕周围的人或警方看出你对太太的死感到满足,看出你有杀人的动机,而有必要演一出假戏。如果你不是犯人,就算被人怀疑也不会感到伤脑筋的。正因为你是犯人,为了不被怀疑,你才有必要把一个痛失爱妻的丈夫扮演到甚至过度的程度。」

  十条寺把筷子伸向自己还剩一半左右、已经有点冷掉的鳗鱼盒饭,并盯著梶尾笃定说道:

  「就算没有物证,只要把这些话告诉警察,警方就会对原本没有嫌疑的你也严格进行调查,就有找出有效物证的可能性。例如你犯下一连串拦路抢案的证据之类的。」

  梶尾听完对方的主张,稍微思考之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如此,这下我搞懂了。」

  「搞懂什么?」

  大概因为这不是十条寺预期中的回应,让他显得不太愉快。梶尾则是若无其事地示意店内深处的座位,忍不住发出开心的声音:

  「那个女孩是你安排请来的对吧?为了从意外的角度切入我杀死雪枝的话题使我动摇,进而在心理上把我逼到绝境。」

  这手法虽然拐弯抹角,却是很有独创性的谋略。这下梶尾不用继续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孩感到烦恼了。

  女孩这时把茶也喝完,大概是为了拿钱包而打开自己的包包,也摊开了大衣。

  十条寺顿时皱起眉毛摇摇头。

  「不,那女孩是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客人。我才想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啊。再说,你是一个小时前才约我出来吃午餐的,我可没有能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请到一个那样异质又漂亮的女孩子。」

  「搞什么,结果那女孩的存在终究是个谜团嘛。」

  比起被长年来的朋友指控为杀人犯,这件事情更让梶尾感到遗憾。这下多余的挂心事依然没有得到消解。

  就在梶尾因为自己对那女孩的推理错误而沮丧的时候,十条寺则是气愤地摘下眼镜,用手指按了一下眼睛。

  「我见到那个女孩而联想到虚空藏菩萨、脱罪犯人与切腹都是事实。所以我才会觉得那女孩的现身是来自上天的启示,告诉我一直以来心中的怀疑都是正确的,要我告发你的罪行。」

  他接著又把手放到桌面上,低下头。

  「但那完全是我的误会。抱歉,你并不是犯人。是我搞错了。」

  「你突然是怎么了啊?你讲的那些推理又不是你随便临时想到的东西,而且我觉得你对于我个性的分析也大致上都很正确喔。」

  那都是很率直的意见,因此对梶尾来说,看到对方低头道歉反而会让他感到抱歉。更何况十条寺指控说「你是犯人」之后,梶尾又没有特别提出什么反论或反证,对方却自己撤回了自己的主张,让梶尾不禁感到莫名其妙。

  十条寺抬起头后,重新吃起自己的鳗鱼饭。

  「正因为我的分析正确啊。如果你是犯人,就不可能在突然被我告发之后却毫无动摇,还那么愉快地继续吃饭。你应该会立刻停下手,把注意力集中到脑部思考该怎么撑过眼前的状况、该怎么对付我才对。也不会有余力去管那个女孩子。如果状况变成那样,我就更能确信自己的假说是正确的了。然而你实际上却表现得从容不迫,对状况只是感到有趣,甚至还在思考那个女孩的事情。这是不可能的。」

  梶尾听到对方如此说明,这才惊讶发现自己的态度完全就像个即使被警方怀疑或执著调查也没什么好伤脑筋的人物。

  「老实说,你消瘦的样子实在太过逼真,我无法判断你究竟是不是在演戏。所以认为只要像这样告发你,或许就能揭露你的伪装。」

  十条寺表现得相当自责。

  不过那会逼真也是当然的,因为梶尾根本不是在演戏。雪枝过世之后,梶尾虽然认为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先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行,所以努力勉强自己把食物塞进胃里,甚至还吃过安眠药,但直到最近为止都完全没有改善的迹象。

  「原来雪枝小姐过世之后,你是真的变憔悴了。既然如此,你就不是犯人。如果真的是你杀了雪枝小姐,你就不会沮丧到那种程度。想必就是因为雪枝小姐是被来历不明的人物杀死,你才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吧。」

  十条寺用一副感到自己犯了大错的态度,粗暴地把鳗鱼饭挖进自己口中。

  不过梶尾倒是觉得对方没有必要如此贬低自己而安慰道:

  「这也很难讲。我也不敢相信自己在雪枝过世之后身体状况会变得这么差。人的心其实是很难操控的啊。」

  十条寺把吃光的饭盒放下来,开口宣告:

  「就算那样,如果你是犯人也不会变得如此严重。所以这餐的钱全部由我出,算是对你最起码的赔罪。」

  「别在意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至今都没有把心中的疑惑告诉过警察?如果你有讲,我应该早就被警方调查,也就能得出明确的结果啦。」

  「我怎么可能做出把朋友出卖给警察的行为。至少也要让你有个出面自首的机会,否则我无法接受啊。」

  「原来如此。那么就应该照原先讲好的,这餐由我出钱啦。」

  十条寺真是个很棒的朋友。梶尾开朗地笑著如此说道。

  就在这时,坐在最深处的女孩站起了身子。戴上贝雷帽,用拐杖在地上敲出轻微的声响走向店门,对店员叫了一声后完成结帐。梶尾和十条寺都不自觉地闭上嘴巴,用视线追著那女孩的行动。

  女孩接著走到出口把手放到门上的时候,彷佛刚好想到什么事情似地莫名看向梶尾露出微笑。正当梶尾因此愣住时,女孩便拉开店门、穿过门帘,消失到店外了。

  在梶尾他们之后进店,跟两人一样点了特级鳗鱼盒饭,又比梶尾他们早一步踏出店门。想必她的饭盒中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茶也都喝光了吧。然而那女孩却还是老样子,带著彷佛自动人偶般的氛围离开了。

  梶尾与十条寺都像灵魂出窍似地在女孩已经离去的店内呆坐了一段时间。过去的事件究竟犯人是谁的话题都变得无所谓了。两人接著看向对方,几乎同时说道:

  「结果那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不存在于人类智慧可及的范围之内。

  神秘的女孩子离店过了约十分钟之后,梶尾与十条寺也踏出店门,在车站前道别了。

  梶尾在车站前目送朋友离去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看不到放学的学生们,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在晴朗的冬季天空下,梶尾思考著接下来的打算。昨天已经把工作处理完毕,预定计画上就算进度放慢一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梶尾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事情想做。

  虽然天气有点冷,不过就去买罐咖啡,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逛逛的观光地或散步路径,如果没有就提早行动吧。于是梶尾拿出手机准备调查一下周边情报,却在这时被人从背后搭话了。

  「梶尾隆也先生,请问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梶尾赶紧转回头,便看到那个头戴奶油色贝雷帽的女孩站在那里。手握红色的拐杖、刚才自己一个人踏进鳗鱼店、有如西洋的自动人偶、个头娇小而楚楚可怜却又让人感到奇异、实在不像这个世界的存在的女孩。像这样近距离一看,她的肌肤和睫毛等等也同样有如人偶。

  梶尾惊讶地低头望著女孩,不过只要仔细注视就能发现她的眼睛是活生生的人类,也可以感受到体温。

  即使梶尾因此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感到可疑地问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梶尾记得自己和十条寺在鳗鱼店都没有讲出彼此的名字,更不可能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就算他们真的有讲出来,从座位距离判断这女孩应该也不可能听清楚才对。可是她现在却正确叫出了梶尾的姓名。

  然而女孩并没有回答梶尾的疑问,而是露出柔和的微笑。

  「做为礼仪,我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吧。我叫岩永琴子。因为有人拜托我来找你谈谈,请问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梶尾得知这女孩有个听起来普普通通的名字,又感到更加放心了。看来对方是个能够沟通的对象。

  「我是不介意。有什么事吗?」

  岩永接著用一副天真的态度问道:

  「请问你接下来是打算去向警察自首吗?」

  对于这样直冲核心的问题,梶尾霎时停止呼吸。岩永则是露出笑脸继续表示:

  「你因为后悔自己计画性地谋杀了太太,所以打算去自首对吗?」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件事?

  没错,梶尾确实计画性地谋杀了自己的妻子雪枝。十条寺的推理大致上、或者应该说几乎全部都说对了。

  梶尾为了不想将要离婚的雪枝交给其他任何人,于是决心将她杀害了。另外为了隐藏杀人动机,他还在事前犯下了几件拦路抢劫的罪行,试图伪装是连续抢劫犯不小心把雪枝杀死的。

  虽然夫妻间传出离婚的计画,但警方并没有看出梶尾的执著心如此强烈,或者也许是梶尾事先计画的拦路抢劫布局发挥了效果,到头来警方只有形式上调查了一下梶尾就将他排除在搜查范围之外了。梶尾的计画进行得非常顺利。

  然而他的计画还是有一项失算。他本来以为只要杀了雪枝,不用再担心太太被任何人夺走,自己就能安稳满足地继续过日子。一如十条寺的分析,梶尾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可以一如往常地正常度日。但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杀害雪枝并结束葬礼之后没多久,梶尾就开始感受到身体沉重。晚上躺下来也会感到呼吸困难,变得顶多只能到浅眠的程度。他本来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器官出了问题而到医院接受精密检查,可是都查不出任何异常。过了三个月以上,状况都没有好转,他才终于想到这是心因性的身体不良了。

  梶尾本来以为自己只要杀掉妻子就能满足,但那看来是过度的自信。丧失妻子的事实与杀害心爱对象的行为,肯定是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折磨自己的精神。想必自己的真心其实是认为即便让雪枝成为了别人的东西也希望她能继续活下去。虽然梶尾并没有自觉,但身体的种种不适就是明白地显示著这些事情吧。

  梶尾因此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决定去自首赎罪了。为了不要事后造成麻烦,他将已经接到的工作都全部做完,也把关于自身的种种事情都做好最起码的整顿。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完这些事情,总算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前去自首的时候,梶尾渐渐感觉到身体变得比较轻松,晚上也比较能睡著了。看来这些不适果然是出自心理上的问题。

  进了监狱之后想必好一段时间都吃不到鳗鱼饭,也很难再跟老朋友见面了。因此梶尾才会在今天黄昏去自首之前,把十条寺约到鳗鱼店吃饭。

  虽然梶尾没料到十条寺会在用餐时告发他杀害了雪枝,不过梶尾早已决定自首,也将身边种种事情都整顿完毕,因此根本不会对警察感到害怕。无论被说了什么话,他都不可能会感到动摇的。他甚至一边吃著鳗鱼盒饭一边愉快地听著对方的推理,打从心底钦佩著原来十条寺是从那样的视角推论出真相。然而讽刺的是正因为梶尾那样的态度,反而让十条寺否定了自己的推理,实在是世事难料。

  如果十条寺连梶尾准备去自首的想法都看出来,就没有必要低头道歉了。如果有怀疑过即便是梶尾这样的人杀掉自己的妻子搞不好还是会罹患心病,他或许就能得出正确答案了。其实梶尾也是可以当场承认朋友的推理没错,直接向对方自白的。但梶尾想像到十条寺事后得知梶尾去自首的事情而惊讶的模样就不禁感到有趣,于是没有把真相讲出口了。而且梶尾也希望可以跟朋友笑著道别。

  但是为什么眼前这个叫岩永的女孩会提出那样的问题,简直就像她很清楚梶尾这半年来的真相一样?就算她是在鳗鱼店清楚听到梶尾和十条寺之间的对话,应该也不可能推理出真相,不可能连梶尾的姓名都知道才对。

  就在这时,梶尾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头。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解释一切了。」

  虽然梶尾因为事件真相以及他接下来的行动都被看穿而感到惊讶,但事到如今这些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反正自己本来就准备去自首,结果都是一样的。现在更重要的是,自己心中最大的谜团总算得到说明了。

  「你是什么侦探或个人调查员对吧?因为我太太的亲属委托你调查我,所以你在我房间装设了什么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得知了内情。虽然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会从事那样的工作实在很不合常理,但你肯定没有外观上看起来那么年幼吧。这下也就能理解你刚才进入鳗鱼店的理由了。」

  这件事让梶尾感到无比开心。

  「那想必是为了把我逼到绝境而进行的事前准备、事前观察。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个人走进正统的鳗鱼店,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注意。而如果在店外又冷不防地被你搭话、问罪,就会让我感到慌张而使状况变得对你有利了。说这是上天的启示其实也不算错。你确实就是手握智慧宝剑的虚空藏菩萨啊。」

  梶尾得意洋洋地说著,本来以为岩永会因此感到钦佩,可是没想到对方却轻易就否定了他的讲法:

  「很抱歉,我跟菩萨并没有关系。我会进入梶尾先生在用餐的店完全是偶然,而且我过去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梶尾再度陷入困惑。岩永则是继续说道:

  「但就在我吃著鳗鱼饭的时候,你太太来找我拜托事情了。」

  「我太太?」

  梶尾变得更加搞不清楚状况了。难道是雪枝在生前曾拜托过这个女孩什么事情吗?不,这女孩说她是在店里受到拜托的。

  岩永浅浅一笑,开始说明:

  「梶尾先生,自从你太太过世之后,你就一直觉得身体沉重,晚上也睡不好觉对吧?那也是当然的。因为被你杀害的太太化为幽灵,正紧紧地附在你身上呀。」

  幽灵。虽然这汉字浮现到梶尾脑中,他还是一时无法理解。然而不知是不是冬季寒风忽然吹过的关系,他霎时有种体温降了好几度的感觉。

  「请问你听过所谓的『鬼压床』或『灵障』之类的现象吗?现在那些就发生在你的身上。你的身体异常并不是起源于罪恶感的心因性症状,而是你的身体正承受著强大的外来负荷。」

  岩永摇晃了一下淡粉红色的大衣,伸手指向商店街的方向。

  「我走进那间鳗鱼店的时候就看到有人被充满复仇心的幽灵附身,还有点感到惊讶呢。结果你太太的幽灵接著就把身体延伸到我面前,把各种内幕都告诉了我。因为你太太被你杀害之后就无时无刻都附在你身上,所以从你的杀人手法到你最近的动向她都瞭若指掌。而且就算你去向警方自首了,你太太似乎也没有要放过你的打算喔。」

  岩永的态度既不是在威胁也不是在告诫,而是有如阐述著真理的哲学家。

  没有推理也没有调查,只是偶然进入一家店听到幽灵讲述真相。世上真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吗?面对哑口无言的梶尾,岩永态度依然不变地说道:

  「所以说,梶尾先生,你就算跑去自首,在社会规范上赎了罪,你的身体也不会变得轻松,晚上也还是会难以入眠的。请你今后也继续接受这样的日子吧。」

  梶尾这时总算露出了苦笑。因为他发现了岩永的说明中带有矛盾。

  「什么幽灵还是鬼压床的,拜托你别跟我胡扯了吧。自从几天前我想到自己快要可以去自首之后,我的身体就变得比较轻松,晚上也可以睡得比较好了。这是因为我的罪恶感减轻的缘故啊。」

  结果岩永却忽然笑了起来。

  「那单纯只是你的错觉而已。正因为你一心认为只要赎了罪症状就会消失,所以想到前去自首的日子接近了就会有种症状缓和下来的错觉。人的心灵真的是很不可思议呢。因此你那样的状态并不会长久。看,你现在身体又开始沉重了对吧?」

  梶尾确实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腰部与大腿都沉重起来。刚才还能轻轻松松吃下鳗鱼饭的胃也忽然收缩而疼痛。额头也渗出冷汗。几天之前折磨著自己的状态又毫无预警地复发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梶尾甚至一瞬间看到有女人的手臂缠绕在自己颈部。他不可能忘记,那就是妻子雪枝纤细的手。

  「你的体质似乎听不到幽灵的声音,所以你太太才会拜托我传话。你并不是那种因为罪恶感而会导致身体不适的正常人,而是独占欲望强烈到甚至杀害自己妻子,而且对此完全不感到反省,根本就不是人。你太太感到气愤的是,你试图以为自己是个抱有罪恶感的正常人。而且你所谓的罪恶感也是为了蒙骗自己说这就是身体不适的原因而捏造出来的虚假感受,完全就是你的错觉而已。」

  对于感受到自己脸色开始苍白的梶尾,岩永却一副不合现场状况似地温柔告知:

  「你今后要去向警方自首还是继续在外面生活都无所谓。监狱生活虽然不自由,但至少食衣住方面都有保障。而在外面生活虽然很自由,也能吃鳗鱼饭,但你必须用那沉重又难以入眠的身体继续工作养活自己。真不晓得哪种选择会比较轻松呢。」

  明明讲话的内容是如此冷酷,这个叫岩永的女孩却依然肌肤晶莹剔透、秀发轻柔,丝毫不损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这点让梶尾感到无比恐怖。

  岩永行了个礼后,转身准备离去,但梶尾赶紧把她叫住。

  「你、你等一下。你可以看见幽灵,可以听见幽灵的声音对不对?那么你应该也有办法把附在我身上的太太赶走吧?拜托你帮我驱邪。我会支付代价的。」

  梶尾并没有相信幽灵,也不可能让自己相信。然而为了从这个折磨身体的沉重感获得解脱,他除了这个女孩之外也不知道可以拜托谁了。

  岩永把拐杖举到梶尾的鼻头前。

  「我是怪物、妖怪、幽灵与魔物等等存在的智慧之神。就算会接受身为幽灵的你太太请求,也没有道理要接受人类的拜托。如果你太太的幽灵附身于你有违世界的常理,我也不会不愿意帮忙驱除她。但你这是因果报应,非常合乎道理,因此我也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必要。」

  岩永接著彷佛忽然想到什么不错的玩笑话般补充说道:

  「反正你太太总有一天会对附身于你感到腻,你就想办法活到那时候吧。再说,能够和你心爱到甚至想杀死的太太在一起的现状不是正合你意吗?」

  梶尾连开口反驳的力气都涌不上来了。岩永的身材娇小,感觉只要用一只手就能抓住她的头撞向路边护栏,可是梶尾却连靠近她半步都感到畏怯。这女孩毫无疑问是靠人类的智慧无法衡量的存在。

  然而梶尾还是伸出手做为最后的挣扎,大声对岩永说道:

  「最后、最后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你刚才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走进那家鳗鱼店?这点一直让我很在意啊。」

  梶尾希望至少能够知道这个答案、消解这个疑问。

  岩永虽然一副「你问这什么怪问题呀?」似地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但很意外地还是用亲切的态度说出她的理由:

  「要说为什么嘛,我只是因为今晚要到男朋友的房间过夜,临时想说要给自己补充一点精力,而刚好看到一家鳗鱼店,就走进去了而已。」

  「补充精力?到男朋友房间过夜?」

  面对只会鹦鹉学舌般重复话语的梶尾,岩永连呼吸都兴奋急促地点点头。

  「鳗鱼被视为是求子与安产的象徵,而且由于形状像男性生殖器的关系,也被视为房事圆满的象徵。感觉就是吃了能够养精补气。今晚我可是干劲十足呢。」

  毕竟人们会为了滋补养身而吃鳗鱼肉,所以或许真的有那样的效果吧。以理由来说确实很适切。

  但是没想到眼前这女孩居然会讲出如此卑俗而下流的事实。看起来像个深闺的千金、精巧而美丽的自动人偶、菩萨化身的女孩,竟然会讲什么养精补气、房事圆满。

  梶尾彻底被打败了。自己在鳗鱼店绞尽脑汁讨论、推测出来的答案竟然全都是错的。原来正确的假说在当时被否定为错误就是现在这状况的预兆了吗?该不会一切都是幻觉,胡扯自己的妻子化为亡灵的这个女孩其实根本不存在吧?

  可是沉重的身体与彷佛要压碎内脏的这些感觉就算都是幻觉,也依然折磨著梶尾。

  「那么,祝你有个美好的余生。」

  岩永轻轻拿起贝雷帽如此道别后,便转身离去。

  被独自留在车站前的梶尾一步也没办法动。

  究竟要不要照原本的预定计画去自首呢?总觉得不管有没有去自首,自己都一样会过得很痛苦。不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无法通往光明的未来。而且又没有能够商量自己该何去何从的对象。

  只不过梶尾总算开始有了自觉。事到如今还在为自己著想,还在寻求从痛苦中解脱的方法,而且完全没有念头要对似乎附身于自己的妻子讲什么话道歉的自己,看来真的不是人的样子。

  晚上七点过后,岩永琴子与男友樱川九郎在他打工结束准备回家的路上会合,并手牵著手从车站沿著人行道走向九郎单身居住的公寓房间。

  九郎最近接了几个短期而需要重度劳力,也因此时薪很高的打工。这男人的身材高䠷细瘦,虽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体力的样子,不过对劳力工作却丝毫不感到困难,即使好几天不眠不休也能好端端的,而且在有危险性的工作场所、环境或是面对危险的人物也能发挥出面不改色默默工作的胆识,再加上待人处事的评价又不错,因此似乎到处都有人想请他去工作的样子。

  对于岩永来说,自己的男友在打工职场获得好评固然是好事,但是他对待重要的女朋友却偏偏不知该说是很薄情还是很被动又经常不懂得体贴,让岩永难以好评的事情多得数都数不清。

  在这样回家的路上,岩永跟九郎提起了白天时从鳗鱼店开始的这段事情。这一方面也是为了告诉对方自己吃了能够养精补气的鳗鱼,要九郎今晚不用对她客气的意思。

  然而九郎在听完之后却叹著气露出复杂的表情。

  「那个叫梶尾的人虽然是自作自受,但你也太不留情了吧。」

  「我只是完成自己身为妖怪们智慧之神的义务而已呀。」

  岩永只不过是帮幽灵传话而已,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劳力,连餐后的运动都称不上。她实在不觉得自己为了这点事情需要被九郎如此唠叨。

  而九郎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最后却放弃似地垂下肩膀,一副厌烦地回应:

  「反正如今那种事情就算了。但是拜托你今后不要自己一个人走进那种鳗鱼店。我看那店里的人肯定也在疑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叫梶尾的人似乎也无法理解岩永为什么会出现在鳗鱼店的样子。既然是到鳗鱼店,除了想吃鳗鱼以外又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呢?而且岩永既把餐点吃完,也有付了钱才离开,对店家来说应该也不会造成困扰才对。

  「我是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呀。还是说我去吃鳖料理会比较好吗?」

  「就各种意义来说都拜托你不要做那种事。我是讲真的。」

  到底这之中有什么值得否定的要素在内?岩永不禁嘟起嘴唇,但接著又想到一种可能而试著提了出来:

  「请问学长是因为我一个人跑去吃高级鳗鱼饭而感到嫉妒吗?但学长今天从中午都在打工,就算我找你一起去你也无法来吧。要不然下次我再请你去吃好了?」

  「不是那个问题啊。」

  九郎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拉起岩永的手。

  交了个莫名其妙的男朋友真的很辛苦呢。岩永如此感到不满地走著。真希望那个叫梶尾的男人能够把甚至想要杀掉妻子的强烈独占欲望稍微分一点给这个男朋友。虽然岩永也不想要真的被杀掉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总之今天吃了鳗鱼,就要好好发挥那个功效才行。在冬季的夜空下,岩永如此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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