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64

  他头痛欲裂,脑袋发昏,只是转过头想看看外面,一阵晕眩便随之袭来。乏力感支配全身,他就连坐起身来都办不到。

  搞砸了,利瑟尔静静呼出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事发原因,但过去他也曾经陷入相同的症状。

  他往回追溯自己的记忆,发现和伊雷文在酒馆见面之后的事他全都没有印象了。如果伊雷文有什么企图,他不可能没发现,这表示酒馆老板也是共犯?

  「(那应该可以安心了吧。)」

  他不认为老板会答应第二次,不过还是教训一下伊雷文比较好,利瑟尔躺在床上,不着边际地想道。这时他忽然觉得口渴,于是中断了思绪。

  现在几点了?女主人没有过来,表示时间还没有那么晚,那就再休息一下好了。他仰头望向床头柜。

  「嗯……」

  只是翻个身便一阵晕眩,他放慢动作转过头,望着床头柜上摆着的水瓶和玻璃杯。水瓶里装着冰块和水,看起来才刚准备没多久。

  他想喝水。一点也不想动,但好想喝水。利瑟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但水瓶和杯子不可能自己飞过来,他于是放弃,尽可能放慢动作起身。

  「痛……」

  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痛,比起过去那两次更严重,是错觉吗?虽然没有记忆,昨晚说不定喝了不少。

  这剧烈的头痛他总是无法习惯,也是因为这种症状,所以他才选择不碰酒。为什么劫尔他们都不会这样?他羡慕地想着,手掌按在床单上使劲撑起上半身。无论如何,他想喝水。

  利瑟尔勉强坐起身,正要伸手去拿玻璃杯,却听见敲门声。他垂下手臂。

  「你醒了?」

  「早安。」

  「嗯。」

  进来的是劫尔。利瑟尔原想看着那道身影走近,却一阵头晕目眩,他只好垂下视线。

  「你的脸色差得像病人。」

  「我头好痛。」

  「还不是因为你酒量差还那样灌酒,蠢货。」

  「咦,昨天你也到酒馆来了?」

  劫尔一副不敢置信的眼神,往玻璃杯里倒了杯冰水交给他。利瑟尔道了谢,接过水杯,一点一点咽下喉头。昨晚真的喝了那么多酒吗?他心想,舒服地吁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记得了?」

  看见劫尔讶异的眼神,利瑟尔隐约察觉自己应该是做了什么好事。

  「是不是造成你的困扰了?」

  「不困扰,但很麻烦。」

  真是抱歉。

  利瑟尔一脸苍白,茫然看着劫尔为他打开窗户。阳光和喧闹声从窗外传来,利瑟尔这才发现自己猜错了,现在早就过了人们开始活动的时间。

  平时睡得太晚,女主人总会来叫他起床。这么想来,大概是劫尔告诉她不必叫醒利瑟尔,还为他把水瓶摆在床头吧。想起昨晚给他添的麻烦,利瑟尔实在抬不起头来。

  「真的很抱歉……」

  「不会。不是你的错啊。」

  听见劫尔理所当然地这么说,利瑟尔轻轻微笑一下,又啜了一口水。嘴上虽然嫌麻烦,劫尔还是对他很温柔,他边想边将还剩一点水的玻璃杯摆到床头柜上。

  「顺带一问,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样的『麻烦』吗?」

  「别问。」

  「告诉我一点点就好,是哪里麻烦?」

  「……就是完全相反这一点吧。」

  听见劫尔敷衍的答案,利瑟尔眨了眨眼睛。在原本的世界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同席共饮的父亲隔天笑着对他说「没什么奇怪的事」。再下一次,他从前的学生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他成了「完全相反」的人。现在,他收到第二次「完全相反」的评语,说话的人表情苦涩,好像话中有话。

  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虽然介意,但试图深思的时候晕眩感却从中作梗。看来现在没办法思考了,利瑟尔缓缓钻进毛毯。

  「有食欲吗?」

  「完全没有……」

  「那就睡吧。」

  在那道低沉、带点沙哑的嗓音敦促之下,利瑟尔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意识以一种不同于睡意的方式逐渐淡薄,带来些微安适。即将沉入梦乡之际,利瑟尔感觉到有人将毛毯拉上他的肩膀盖好。他道了谢,但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说出声。

  利瑟尔开始发出安稳的鼻息,劫尔低头看着他,叹了口气。

  脸色不好,但表情十分平静。劫尔与宿醉无缘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平时即使身体有些微不适,利瑟尔还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刚才却表现得如此明显,可见相当不舒服吧。如果认真想要掩饰,应该不是没有办法,但若非必要,利瑟尔也不会这么做。

  说他自作自受未免太残酷了,毕竟某种意义上,利瑟尔也是受害者。

  「(要说这是谁的错,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家伙。)」

  劫尔想起那名面无表情、化身为椅子的男人,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得告诉女主人不必准备利瑟尔的早餐了,他想。本来觉得他多少吃点水果比较好,刚才准备了一下,不过看来就连水果他也吃不下。

  他应该会睡到中午吧。劫尔边想边走下阶梯,正好看见女主人正在打扫玄关。

  「哎呀,劫尔。利瑟尔先生还好吗?」

  「不太好,我叫他继续睡了。」

  「没有酒量还硬要喝才会这样呀,真是的。他吃得下东西的时候再跟我说,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煮啊。」

  利瑟尔都是这个年纪的男人了,女主人却一脸无奈,认真担心他的宿醉问题,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了?但这时候如果叫她别管,反而会招致麻烦的责备,劫尔还是闭上嘴点了头。

  不论利瑟尔还是劫尔,都没有幼稚到会虚张声势地叫她别多管闲事。「麻烦你了。」劫尔向她打了声招呼,走出旅店。窝在旅店里也闲着没事,不如去攻略迷宫好了,他在热闹的街道上迈开脚步。

  「(烟已经没了。委托也该浏览一下比较好……要是有那家伙感兴趣的委托也可以先接。)」

  他在脑中一条一条列出今天的安排。利瑟尔不在身边,就不会招惹多余的目光,感觉还不差。劫尔边走边取出香烟,叼在嘴边。

  「啊,找到啦!」

  劫尔为了点烟稍微垂下视线,听见忽然有人叫他,又重新抬起目光。隔着呼出的烟雾,招摇惹眼的红色映入眼帘,劫尔蹙起眉头。

  伊雷文从对面走过来,脸上一如往常带着图谋不轨的笑容。劫尔事不关己似地毫不放慢脚步,但伊雷文也不介意,踏着轻快又轻佻的脚步走到他身边。

  「跟我在一起你就不会把烟熄掉喔?」

  「没必要吧。」

  「味道会沾到身上,很讨厌欸。」

  伊雷文一见面就对他抽烟有意见,劫尔将香烟移开唇边,像在说「谁理你」。他不打算把烟捻熄,伊雷文也不是真的希望他别抽,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充作问候而已。

  他嘴上说着「不希望沾上烟味」这种像女人一样的发言,背后却露骨地藏着危险的想法:因为这样就没办法潜伏在暗处了。怎么会有人觉得这种家伙容易亲近?劫尔叹气,顺道呼出一口烟。

  「队长咧?」

  「还在睡。」

  伊雷文摇摇手挥开烟雾,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刺探似地看过来。

  听见劫尔简单扼要的答案,他皱起脸来,不满全写在脸上,是希望他再说得详细一点吧。

  「刚才醒过一次,又躺回去睡了。大概很不舒服。」

  「果然是宿醉?」

  「嗯。」

  劫尔衔住刚才拿开的香烟,敷衍地点点头。

  「唉唷……」伊雷文拨乱了自己的刘海。只能说这家伙自作自受,陷害利瑟尔喝酒已经足以惹来一顿骂,现在还害他受了宿醉之苦,不晓得会受到什么样的斥责。

  劫尔和伊雷文都明白,利瑟尔不可能真的生气——因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使他发怒的要因并不存在。但该算的帐他还是会算清楚,这也是事实。

  「我也担心队长,想去探望他啊,但有点恐怖欸。」

  「你放弃吧。」

  听见劫尔敷衍的回应,伊雷文忿忿地看向他。

  「只靠贿赂感觉也逃不过这一次……」

  「他不喜欢看到同一种手段用上第二次吧。」

  「要是有这么单纯我就轻松啦。」

  利瑟尔就是没这么好打发,伊雷文以指尖拨开他那束晃动的红发。

  「你就乖乖被骂吧。」

  「才不要,我要想点办法。」

  明明只要坦率道歉就解决了,伊雷文却想尽办法尝试逃脱,劫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垂死挣扎也好,用什么手段都没差,他就是不想被处罚。即使逃不过这一劫,他也想尽可能拖延时间……这是什么臭小鬼理论?

  伊雷文原本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这时忽然看向劫尔,露出巴结谄媚的笑容。劫尔不悦地加深了眉间的皱褶,但伊雷文早已看惯他这副表情,不可能因此畏缩。

  「大哥,队长一定跟你道了歉对不对?」

  「……那又怎样?」

  「你能不能帮我求情啊?」

  为了达到最有效的手段,不惜卷入旁人,比一般顽皮的孩子恶劣太多了。劫尔将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空着的那只手往伊雷文后脑勺一揍。这一记沉默的拒绝实在打得太重了,伊雷文不稳地踩了几步,按着发疼的脑袋继续死缠烂打。

  「你不是也享受到了吗!」

  「你是用哪只眼睛看才会觉得我在享受?」

  「你明明就想看队长喝醉的样子!托我的福才看到了欸,你就不会想稍微帮我一下吗!」

  「不会。」

  利瑟尔的人格几乎完美无缺,如果说他一点也不想看这种人露出破绽,那是骗人的。但这和那是两回事,昨晚那一连串事件,劫尔完全没有任何过失。

  如果罪魁祸首不是他在乎的人,又恶意陷害他喝酒,利瑟尔肯定不会姑息;但这次是伊雷文,他应该会手下留情吧。虽然不可能毫不追究,但顶多只会造成一点内心创伤而已。

  伊雷文还在一旁大呼小叫,吵死了。劫尔皱起脸,从大街拐进小巷。现在分明是早上,巷子里却显得有点阴暗潮湿,他将烟蒂扔到地面踩熄,它立刻化为一片灰烬,被风吹散。

  「这方向不是地下商店吗?大哥,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喔?」

  「香烟,外面买不到。」

  伊雷文口中的「地下商店」,只是它的众多名称之一。那个市集没有正式名称,黑市、非法商人、地下集会,各式各样的名字都有。

  共通点在于,那些商店销售的大多都是非法商品,若没有足以辨别商品真伪的眼光,根本没办法好好买到东西。当中也有入手管道有问题的普通商品,甚至是高级品和稀有物品,因为这些东西透过黑市交易可以卖到比外面更漂亮的价钱。

  据说那里流通的金额甚至比中心街更加庞大,是王都规模最大、同时也是未经核可的市场,也有不少冒险者光顾。

  「你抽的是什么烟啊?」

  「喏。」

  「啊,是这个喔?这感觉就是贵族摆出一副跩样在抽的烟啊。」

  看见劫尔拿出的烟盒,伊雷文哈哈笑出声来。

  这牌的烟很浓,不习惯的人抽了甚至会舌头发麻,却带有一股不像烟草的独特麝香。许多人喜欢这种香味,但因为它十分稀少,难以购得,光是常抽这种烟就足以夸耀自己的权威,因此正如伊雷文所言,是上流阶级喜爱的牌子。

  「原来这里有卖喔。」

  「嗯。」

  这怎么想都不是冒险者有本钱天天抽的烟,不过伊雷文对此没什么疑问,反倒是另一方面让他有点意外。

  「大哥,你看起来不像是讲究香味的人欸。」

  「抽起来的味道也没辜负它的价钱。」

  「是喔。」

  伊雷文一边表示理解,眼神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味道当然是越好越理想没错。但味道和香气都浓烈的香烟多得是,劫尔却不怕麻烦,特地选择这种难以取得的烟,究竟是为什么?

  「虽然他没有抱怨过烟味……」

  「啥?」

  只要知道劫尔这个人怕麻烦,当然会这么问。反正他也无意对谁隐瞒,劫尔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从前他对香烟的牌子没什么特别讲究。这牌的烟他本来就喜欢,但顶多也只会在偶然看见的时候购入而已,到了最近却只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当然,抽的量减少了也是一个原因。

  「既然都要抽,还是选他喜欢的比较好吧。」

  利瑟尔一次也没有对香烟表现出排斥感,对于劫尔抽烟也从来没有意见。劫尔在利瑟尔面前叼起香烟,只有刚遇见他时那一次而已。劫尔不想在不抽烟的人面前吸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总觉得烟味不适合利瑟尔。

  但有一次,利瑟尔曾经对于劫尔抽的烟有所反应。

  『那是什么味道?』

  『啊?』

  『这种香味,我好像在那一边也闻过。』

  那是在旅店走廊碰面的时候。或许是错身而过的瞬间嗅到了香气,利瑟尔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这么说。他手抵在唇边别开视线,仿佛在回溯自己的记忆。

  『香烟。』

  『啊,原来是烟。』

  该不会他讨厌这种味道?劫尔回过头,不料却看见他面带微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我满喜欢这个香味的,一直好奇它是什么味道,原来是香烟呀。』

  利瑟尔说着,就这么走开了。劫尔现在之所以抽这种烟,利瑟尔的那句话并不是全无影响。

  听劫尔这么说,伊雷文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队长确实不像会抽烟的人,不过香气本身他或许会喜欢,伊雷文点头心想。本人身上散发出那种味道有点怪,不过气味本身感觉满符合利瑟尔的喜好。

  「如果是沾在队长身上的味道,应该要再……稍微辛辣一点,这样跟他给人的印象有点反差,应该不错喔?」

  「谁知道。你要跟着我跟到哪时候?」

  「到我下定决心去探望队长的时候。」

  听见伊雷文面无表情地这么回答,劫尔满脸受不了地摆摆手,示意他「快去道歉」。伊雷文看了也知道这下无法寄望他帮忙求情,于是停下脚步。

  劫尔听见背后传来他怨恨不平的声音。

  「大哥是小气鬼!」

  「那家伙刚才说你太吵了,叫你别来。」

  「咦,真的假的?!队长真的这样讲喔?!」

  这个小玩笑把伊雷文耍得团团转,劫尔没再回话,径自走进巷子深处。

  入夜之后,这些狭窄的街道上总有风尘女子排排站,门缝里流泄出香艳的莺声燕语。但这些声响现在都还听不见,劫尔默默走在人迹稀少的空荡巷子里。

  后街本来就是晚上最热闹,被称作地下商店的那些摊贩和店铺,大多也只有在夜晚才会出现。但劫尔正要前往的那间商店例外,也不能说它白天一定会营业,只是因为开店时间并不固定,因此现在也可能在营业中。

  无数遮挡道路的布块悬吊于巷子上空,一路上劫尔不时厌烦地拨开它们。出了巷子,视野忽然开阔起来,眼前是一座狭小的广场,中央有座干涸的喷水池。歪斜的巷子以广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小巷中四处散见地摊。

  『各国通行证(非伪造)』

  『遗物收购』

  他看也不看地走过那些可疑招牌,拐进经过掩藏的巷子。入口十分狭窄,但巷内的宽度还足够两个人擦肩走过。有摊商坐在地上摆摊,大概是想骗取过路费吧,劫尔嫌他们挡路似地跨过那些地摊。

  「(那家伙要是知道了一定想来看看。)」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继续往前走。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蕴藏寒气的风吹过颊边。前方的巷道霎时间开始急速冻结,仿佛拒绝万物一般,空气中传来啪喀啪喀的结冰声,冰刃从四面八方袭来,摊商四处逃窜,劫尔蹙起眉头,拔剑出鞘。

  冰柱即将触碰指尖的瞬间,他挥剑一砍。冰柱发出尖锐的声响碎裂,碎片在半空飞舞,巷子里顿时有如下起了雪。

  「……那小子在这里干什么……」

  劫尔叹了口气,迈开脚步。

  再往前走恐怕会碰上冰刃的源头,但也没必要刻意绕路。他喀啦喀啦踏着碎冰走了一会儿,便看见预料中的人物淡然站在巷子正中央。

  那人面前有一名男子,下半身和一条手臂都被冰块埋在墙上。绝对零度的冰带来痛楚,男子不时发出哀号,但劫尔看也没看他一眼,事不关己地开口。

  「你连控制自己的魔力都不会?」

  「这种地方又没有良民,波及他们有什么关系?」

  那双看向这里的青色眼瞳,宛如没有倒影的湖面。他一如往常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好像那名困在冰块里的男子并不存在。

  史塔德转而看向劫尔身边,确认过他身后,接着失去兴趣般移开了视线。大概只有利瑟尔能从史塔德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情绪,劫尔一向这么觉得,不过刚刚的举动连他也看得懂:既然利瑟尔不在,这小子就无意搭理他了。

  「你要找那家伙?他卧病在床。」

  「立刻给我解释清楚。」

  正要移开的视线又重新凌厉地射向劫尔。

  「宿醉。」

  下一秒,史塔德揪住了困在冰块里那名男子的襟口。男子咬紧牙关,狠狠回瞪那双冷淡的眼睛,扬起自由的那只手臂还击,一把冰刃却伴着毫不掩饰的杀气抵住他的咽喉,逼得他停下动作。

  锐利的触感仿佛这一刻就要切开他的喉咙,男人咽了咽口水。

  「我临时有急事,现在交出两张公会座椅的赔偿费用我就放你走。不然你以为留你一只手臂自由是做什么的快掏钱啊人渣。」

  劫尔一瞬间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言之,眼前这名男性冒险者破坏了公会的所有物,却四处逃窜不愿赔偿。

  假如史塔德人在现场,这人早就被他肃清了。但因为他从来不主动休假,这一天其他职员也拿出了刻意累积下来的采买清单,半强制地派他出去买东西充作休假。今天采买完毕,回到公会之后,他听说了公会的受害情况,才特地追着这男子来收钱。

  休假日还忙这个真辛苦,劫尔半无奈半佩服地想道,看着史塔德恐吓取财顺利得手。这么说有点难听,但实在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

  「我、我错了……」

  男子颤抖着手取出一个布袋,史塔德接过袋子,确认过内容物之后分毫不差地取回了赔偿金额。男子交出的金额好像多了一些,他还从自己的钱包拿出零钱找给男子,画面非常诡异。

  接着,史塔德点了一下头,脚尖踢了冰块一下。困住男子的冰块随之裂开,散落地面。

  「他在旅店?」

  「嗯。」

  男子趴倒在地瑟瑟发抖,史塔德对他不屑一顾,直接往这里看过来。

  「处理完椅子的事情我立刻过去探望,麻烦告诉我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他本人说没食欲,但你还是带点吃的过去吧,你送的他就会吃了。」

  幽暗的巷子里,一边是凶神恶煞到了极点的男人,另一边是冰冷面无表情的人,还有倒在他们脚边的男子……他们的对话在这种状况下显得和平过头了,但也没人吐槽。

  「(不过,这小子确实是变了。)」

  劫尔在对话当中心想。

  利瑟尔说得没错,史塔德变得更从容了。话中带刺是他的个性使然,这点虽然没变,但和以前一看他不顺眼就紧咬不放的状况相比,已经是不小的变化了。

  话虽如此,史塔德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转变;劫尔原本就是随便打发掉他,因此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差别。他这么想着,瞥了倒卧地面的男人一眼。

  「那我走了。」

  「嗯。」

  史塔德平淡地说道,仿佛在说找他已经没事了,劫尔听了也随口回应。巷子总算净空,劫尔也迈开脚步,擦肩走过一身笔挺制服,站在暗巷里一点也不搭调的史塔德身边。

  「——死小鬼,老子绝不原谅……!」

  充满憎恶的说话声传入耳中,视野边缘闪过钝重的光,劫尔叹了口气。经过趴在地上的男人身边的瞬间,他朝着跨出的脚底稍微使劲。

  喀啦一声,什么东西折断的闷响,隐忍不住的惨叫。从男人手中掉落的,是某种意义上他已经看惯的枪枝,但比利瑟尔的魔铳更小一些。无论如何,火枪击发之后他的手臂也会断掉,先被踩断也没什么差别。

  劫尔就这么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男子在他身后吼叫,但他没兴趣,头也不回地离开。

  「(虽然那小子也不需要我多管闲事。)」

  即使放任不管,史塔德也可以自力解决,确实是他多事了。但本人分明注意到劫尔的行动,还是事不关己地离开,可见对于劫尔的行动应该没有不满。这等于替他减少了前往利瑟尔身边之前的时间损耗,这也是当然的。

  虽然仅限于「利瑟尔身边的自己人」,但现在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表示他也变了吧。和史塔德不同,他对此有所自觉,劫尔想到这里蹙起眉头,往目的地那家商店走去。

  运气不错,这间不定期营业的商店今天开着。

  一扇厚重木门嵌在幽暗小巷的墙面上,旁边那盏不亮的路灯下方,有面刻着熟悉店名的金属招牌。

  劫尔眼角余光看着这些东西,握上门把。木门发出吱嘎声打开来,店铺内的情景展露眼前。阴暗狭小的店面点着好几盏油灯,里头杂乱无章地挤满了各种用途、种类各异的古董。

  店铺深处,色泽光润的木桌另一头,坐着两个人——两个人,却拥有同样脸孔。这间商店的店主顶着如出一辙的面貌,两双目光炯炯的眼瞳凝视着鲜少上门的客人。

  「是一刀呀。」

  「是一刀呢。」

  二人靠着脸颊,娇艳地轻笑,她们头上各有一对摆动的三角形耳朵。

  带有光泽的黑耳朵,一人折耳,一人立耳,二人之间唯有这点不同。蛊惑的唇瓣勾起嘴角,柔美的体态,光线照耀下收缩的瞳孔。最明显的是从肢体延伸出来的细长尾巴,显示出她们是猫族兽人。

  她们弯起尾巴,招手似地动了动,劫尔见状走近她们二人,一路上对店里的东西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你最近都好少过来哟。」

  「不过来我们好寂寞哟。」

  「你们又不是没有其他金主。」

  两个猫女贴在几乎碰触彼此唇瓣的距离吃吃窃笑。

  她们靠着彼此的耳朵,经过精心打理的红色指甲掩着嘴,说悄悄话似地耳语。每说几句便响起一阵笑声,银铃般在空气沉闷的店里回响。

  劫尔蹙着眉头,等待她们说完。催促对她们是没效的。

  「不行呀,其他客人总是满口抱怨呢。」

  「还是要价多少就付多少的你最好了。」

  二人摆在桌上的手指彼此交缠,同时偏了偏头。她们碰着彼此的头,睁着大眼睛抬头望过来,劫尔敷衍地喃喃回了句「是喔」。

  被她们大言不惭地认定为肥羊了,但他并不介意。虽然只买烟,但他在这间店里花了不少钱是事实。

  「老样子。」

  「一盒金币十枚哟。」

  「十支金币十枚哟。」

  他不是不愿付钱,只是老实说,开出市价十倍的价钱实在令人咋舌。这是市面上鲜少流通的东西,没有管道的冒险者捧着再多钱也买不到,所以这价钱也不能说完全不合理就是了。这间商店里卖的全是这种东西。

  她们毫无疑问超收了夸张的价钱,一定也有许多客人无法接受。在地下商店,杀价是常识,而且威胁恐吓也是家常便饭。

  「有多少我全买了。」

  但劫尔一次也没抱怨过,他抓起金币堆在桌上。

  「现在只有五盒而已哟。」

  「一共是五十枚金币哟。」

  面对成堆的金币,二人面不改色地撑着手肘,双双抬起眼看着劫尔。

  她们的眼睛仿佛看穿一切,但对于劫尔来说,这种眼眸早已司空见惯,他面不改色地回望。两双眼睛眨也不眨,挑衅地眯细,在油灯照耀下的两对黑耳朵转向这里。

  她们有什么话想说?劫尔皱起眉头,她们画着口红的唇瓣勾成弧线。

  「接客的女孩子说,你变圆融了呢。」

  「究竟是谁拔了你的刺呀?」

  「客人说,一刀终于被人驯养了呢。」

  「究竟是谁驯养了你呀?」

  插图p153

  她们相视而笑,望着彼此开口。

  「「但比起从前,我反而更害怕现在的你哟。」」

  她们一人一边捧起五盒香烟,一口气咚一声摆在桌上。

  劫尔收下东西,一边将它们收进腰包一边转身折返。事情办完了,他没什么话好说,就这么跨出店外,走进比店里明亮太多的暗巷。

  两位美丽的猫族兽人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店内恢复一片寂静,油灯映出摇曳的火光。

  二人交缠起彼此灵活的尾巴,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因为从前的你既没有激情也没有冲动呀。」

  「没有人让你感兴趣到足以怀抱这些情绪呀。」

  木门发出吱嘎声隔离了外界,她们在这个独立的空间里笑了。

  「「你遇见了解开这道枷锁的人,所以才可怕呀。」」

  没有任何理由运用自己强大力量的男人,遇见了唯一一人,从此再也不犹豫发挥那份力量。说劫尔变圆融的那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很可怕呢。」

  「好可怕哟。」

  对望着与自己全然相同的眼睛,二人朝着随意堆置在桌上的金币伸出手。

  后来,劫尔办完了各项事情回到旅店,迎接他的是与早晨截然不同的光景。

  「……这是在干嘛?」

  「他们在照顾我。」

  利瑟尔坐在床上微笑道,看来身体状况稍微好了一些。贾吉一脸担心地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一下子为利瑟尔盖被子,一下子为他奉上温度适中的水,手上还捧着摆盘精美的水果。

  另一侧则是史塔德,他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利瑟尔。最令人费解的是伊雷文,他不知为何坐在房间一角的地板上,面对着墙壁,背影满是哀怨。

  「利瑟尔大哥,你还是再躺一下比较……啊,多流点汗比较好,请喝水吧。一定要吃点东西才行,但水果你也只吃了一点点……该、该不会是味道不好……?」

  「不是的,没那回事。」

  看见贾吉眼眶含泪,利瑟尔露出苦笑,接过他递来的叉子。

  他恐怕还没有食欲,但带来水果的史塔德死命凝视着他,贾吉也满脸担忧,眼泪好像要掉下来了。

  这下利瑟尔可没办法拒绝了。也不枉费他建议史塔德带吃的来了,劫尔心想,反手关上门。

  「你看起来好一点了。」

  早上苍白憔悴的脸色已经逐渐复元,劫尔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看来明天应该就能康复了。

  「所以呢,为什么这么热闹?」

  「史塔德带着贾吉一起过来探望我呀。」

  「史塔德突然跑到店里来,叫我告诉他病人该吃什么比较容易入口,吓我一跳……」

  原来如此,看来是那时候听说利瑟尔不舒服,所以贾吉也跟来了。

  顺带一提,因为史塔德忘了告诉他利瑟尔是宿醉,所以贾吉一进房间,看见利瑟尔脸色那么苍白,一下子大惊失色。幸好他还来不及叫出声,史塔德便动用蛮力让他闭嘴,利瑟尔因此顺利避免了头痛。

  「接着伊雷文就过来了,我正在教训他。」

  「这是在教训?」

  「我想了一点巧思,叫他不准说话,面壁正座,直到我说好为止。」

  「正座?」

  「就是像他那样跪坐的姿势。」

  「喔。」

  他没听过,不过看就知道这坐姿很拘谨。伊雷文个性坐不住,也不喜欢乖乖保持安静,平常总是为所欲为,与忍耐无缘,对他来说这简直是酷刑吧。

  而且还没有时间限制,在利瑟尔喊停之前都必须维持那个姿势,精神上也是一种折磨。刚才开始史塔德一直和利瑟尔贴得很近,还不断淡漠地跟他搭话,目的大概也是为了挑衅伊雷文。

  「这家伙很能忍嘛。」

  「那个白痴已经忍不住发飙过了。」

  伊雷文没料到自己的忍耐力会遭到持续考验,在史塔德的挑衅下气得发飙过一次了,但利瑟尔又叫他回去反省,他只好一直忍到现在。在他发火前好像没有不准说话的规定,那是在他违反规定之后毫不留情加上去的。

  「自作自受活该。」

  「因为你做了让利瑟尔大哥不高兴的事情嘛……」

  「你做事不考虑后果才会这样。」

  接二连三的指责听得伊雷文额头上爆出青筋。

  「——吵死了给我闭……啊……」

  他猛地转过身,一回头却看见利瑟尔的微笑,伊雷文顿时僵在原地。史塔德全力散发出耻笑的氛围,贾吉满脸抱歉地「啊」了一声,劫尔的神情则满是无奈。沐浴在全场的目光当中,伊雷文嘴角抽搐,视线一刻也没从利瑟尔身上移开。

  「嗯……」

  利瑟尔若有所思地别开脸,劫尔见状叹了口气。他不可能没注意到伊雷文内心汗如雨下,只是最后再卖个关子做为报复而已。

  「伊雷文也很努力了,惩罚就到此为止吧。」

  伊雷文兴高采烈地站起身,马上和史塔德展开无声的杀气攻防。利瑟尔好像完全没注意到,继续吃着水果;同样身为「杀气?那是什么?」的人种,贾吉也看着利瑟尔,高兴地笑了。

  这家伙还是一样宠自己人。劫尔想道,转身走向门口,准备从这个吵杂的空间撤退。有这么多人在,照顾利瑟尔的人手也够了。

  「劫尔。」

  「啊?」

  「谢谢你。」

  这是为了什么事情道谢?

  对上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瞳,尽管不可能,他还是错觉自己的所有行动都在利瑟尔掌握之中。这种事一般应该令人反感,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觉得厌恶。

  既然获得了感谢,表示自己多少满足了他的期待吧。那就好,劫尔走出房门,嘴边隐约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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