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108

  冒险者公会里保存着一种叫做魔物图鉴的资料。

  各国存在着数量众多的冒险者公会,每个国家的魔物图鉴内容几乎都各不相同。毕竟图鉴是由冒险者带来的情报编纂而成,因此该地区特有的魔物记载得特别详尽。

  为了免去借出的繁杂手续,以及避免图鉴破损,公会禁止冒险者将图鉴带出公会。话虽如此,大部分的冒险者都只想查阅委托相关魔物的情报,因此也没有人会刻意把图鉴带回去认真阅读。

  图鉴上记载了魔物的出现场所、素材部位,有时候甚至连解体方法都有记述。这些魔物图鉴会定期重新抄写、改订,不过在众多冒险者频繁利用之下,往往还是充满了褪色、磨损的痕迹。

  「不好意思,我想借一下魔物图鉴。」

  只为了阅读图鉴而造访公会的利瑟尔,在这当中可说是喜好相当奇特的人种吧。

  「好的。欸……我忘记你读到第几卷了?」

  「第五卷。啊,第六卷也可以一起借阅吗?」

  坐在服务窗口的公会职员,以明了一切的态度应对利瑟尔。

  他凑近去看位于柜台下方的架子,手指抚过一本本排列在架上的书籍。魔物种类众多,想要记载它们的资料,一本书的篇幅绝对不够,大多数公会都会以种别适度统整。

  顺带一提,这位公会职员一开始也一样,作梦也没想过会有冒险者喜欢把魔物图鉴当书来读。第一次看见利瑟尔读书的模样,他只想着:「这个人在做什么啊……」

  「久等了——」

  「谢谢你。」

  还真不习惯。看见对方露出微笑,公会职员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毕竟他们平常应对的冒险者都宛如威吓与粗暴的化身,不习惯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了,能不能请问你一下……」

  「是?」

  职员忽然有个疑问。虽然不知道这么问是否恰当,不过他还是开了口。

  看见利瑟尔爽快地点头,职员放下心来,凝视着他手上的魔物图鉴说:

  「你之前待在帕鲁特达尔对吧,在那边没有读过魔物图鉴吗?」

  只要看公会卡,就能得知冒险者隶属于哪一间公会、又是在哪里登记的。转移据点之后第一次接取委托时职员会确认相关资料,通常都只是一眼瞥过去而已,不过利瑟尔一行人的情报却传遍了整间公会,只能说真不愧是他们。

  这一定不只是因为他们队伍里有个一刀而已。

  「我在王都也读过那边所有的图鉴了。不过两个国家记录的魔物不一样,即使是同一种魔物,记载的内容也不相同,很有意思哦。」

  「喔,原来是这样啊。」

  不同于冒险者,公会职员不会从一个国家旅居到另一个国家。

  原来有这种事,职员点点头。这时候,利瑟尔忽然翻开图鉴说,「比方说……」他一页页翻过去,就连翻页的动作都高雅到吓人。

  「像这里,这是史莱姆的页面。」

  利瑟尔侧过书本让他一起看,职员也站起身来凑了过去。利瑟尔伸出手指描摹过解说文字的其中一行,匀称的指尖和冒险者骨节粗壮的手掌天差地别。

  虽然和现在的状况完全无关,不过职员此刻在内心悄悄确信,假如在他痛恨读书的小时候碰到利瑟尔这个老师,他一定会乖乖听老师说话。利瑟尔柔和的声音传入耳中,语调和缓却不拖沓,听者非常容易理解。虽然这么说对于学舍里那些抓住小时候乱跑的自己、用拳头教训自己的大人们实在很不好意思。

  「我看看,我一次也没看过史莱姆的解说页……『史莱姆有时候会啪搭融化,这时候核心被放置在旁边,是攻击的好机会』?」

  「没错。」

  利瑟尔点点头,就像在称赞他做得很好,让职员有点不好意思。

  「这段解说非常简单易懂对吧。不过,王都的图鉴却是这么写的:『史莱姆睡眠时偶尔会出现融化般摊在地上的情况,这时核心暴露在外缺乏防护,不过时间短暂,约只有两秒』,写得稍微详细一点。」

  看得出民族性呢,利瑟尔微笑着这么说,职员听了无语望天。

  以前的阿斯塔尼亚冒险者公会职员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呢!尽管情报源自于冒险者,但把资讯统整在图鉴里的还是职员啊,冒险者说啪搭就照着把啪搭写在图鉴上不太好吧。

  不过同时,职员也不禁觉得这种东西只要简单易懂就好。自己果然也是地道的阿斯塔尼亚人,职员干脆地放弃追究。

  比起这个……

  「啊……那个,读过的图鉴,你该不会全部都背起来了吧?」

  「跟委托无关的魔物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原来只要跟委托有关就会背起来啊。而且说到底,他所谓的「记不清楚」精确度应该还是颇高吧,职员从书本上抬起视线瞥了利瑟尔一眼。

  「还有,图解之类的部分果然也不一样呢。阿斯塔尼亚的图解有跃动感,阅读起来很有乐趣……」

  这人好像快打开某种奇怪开关了,是狂热书痴的开关。

  职员无从得知这点,不过他听从本能的警告开了口:

  「对、对了,再不赶快过去,你平常坐的位子要被人占走了喔。」

  「啊,说得也是。」

  利瑟尔抬起脸来,回头看向后方。

  阅读魔物图鉴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同一个座位,那是能够一眼望见整间公会,同时又能静心阅读的位置。由于桌椅是以提供队伍使用为前提,座位偏大,但即使公会大厅里人潮拥挤起来,利瑟尔还是毫不介意地继续读书。

  有一次,职员曾经看过利瑟尔被人纠缠、叫他让位,但利瑟尔若无其事地邀请他们共桌。椅子也够坐,因此找他麻烦的那些冒险者说不出什么怨言,最后催生出利瑟尔坐在一个怎么看都是他们队伍一员的位子上悠哉读书的奇怪光景。

  现在是下午时间,虽然不算拥挤,不过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冒险者在使用桌椅。

  「那么,今天也跟你们借一下位子了。」

  「请慢慢看——」

  桌椅设置在那里就是要让大家自由使用,明明可以径自使用的,利瑟尔却会先说一声,不知道是教养良好还是细心体贴。无论如何,这两者都是冒险者当中绝无仅有的类型,职员边想边在借阅名簿中填上利瑟尔的名字。

  劫尔俯视着他刚刚打倒的头目,将剑上的脏污擦拭干净,插回腰际。

  这是他攻略到一半的迷宫,先前已经推进到深层,今天就是为了通关而来,不过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还久。他本来打算上午就回城,因此也没带多少食物,肚子有点饿。

  躺在他眼前的,是个融合了野兽与植物的奇妙巨躯,说不定也有人觉得它美呢,只要站在它面前不会危及性命的话。

  劫尔朝着特别醒目的巨大花朵走近。迷宫所规定的素材部位,只有积在这朵花里的花蜜而已,除此之外就连一片花瓣也带不走。

  「……」

  劫尔皱起脸来。他是很想快点回去没错,但是……,他在心里喃喃自语。

  基本上,头目级魔物的素材除非特别麻烦,否则他都会带回去;反过来说,一旦嫌麻烦他会果断放弃,没什么执着。

  其他冒险者会赌上性命讨伐头目,欢天喜地地取得素材,卖掉它换取庞大的财富。带回这些素材也能轻易赢得其他冒险者欣羡的眼光,放弃它根本是疯了。

  但劫尔却能轻易舍弃这些。凡是不能用在装备上的素材他都不感兴趣,缺钱的话他会变卖素材换取资金,但目前也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嫌麻烦,他大可就这么打道回府。

  「……啧。」

  他却咋舌一声,拿起了厚重的花瓣。

  初次见到头目的时候总是不知道陌生素材该怎么采集,但反正只要带得回去就行。他一一扳开层层叠叠的花瓣,甜腻的气味立刻飘散开来。

  劫尔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又啧了一声。

  所以他才不想采集这东西。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没办法,有个人很可能对它感兴趣。假如跟那个人说起这头目,不难想象他一定会说想尝尝看它的花蜜。

  甘甜的香味逐渐盈满整个空间,劫尔感觉到刚才的空腹感也因此逐渐淡薄。他迁怒似地撕开手中碍事的花瓣。

  读完了第五卷,利瑟尔接着翻开第六卷图鉴。

  「(山月桂魔狼,狰狞巨大的魔狼背上,寄生着硕大的花朵……)」

  利瑟尔的后背丝毫没沾上椅背,以堪称楷模的坐姿默默浏览魔物图鉴。现在阅读的这一卷收录了许多植物系的魔物,他平常鲜少见到,因此读起来非常有意思。

  当中许多种类都有毒,有些魔物会主动发动攻击捕食敌人,也有些魔物不具备直接的攻击性,只会引发严重的状态异常,现在他所浏览的头目级魔物也是其中之一。

  硕大的花朵不但能操纵数条长着无数坚硬毒刺的藤蔓,还能释放出使人错乱的香气,又靠着寄生于魔狼背上克服了无法移动的弱点。再加上魔狼本身也会与巨大花朵联手作战,以尖牙利爪撕裂敌人、以缠着凶恶藤蔓的狼尾横扫攻击,让人无机可乘。

  光看字面描述,就使人确信这魔物确实拥有头目级的强度。图鉴上标示的阶级是S,这也是当然的,利瑟尔边将头发拨到耳后边想。

  「(素材是黄金蜜,由于花蜜拥有美丽的金色,同时一滴就有超越黄金的价值而得名……不知道劫尔愿不愿意采集来呢?)」

  如果那座迷宫他已经攻略完毕,会不会已经持有黄金蜜了?

  那男人非常排斥甜腻的东西,但应该愿意为自己带回素材吧。利瑟尔这么想道,露出微笑,缓缓翻到下一页。认真起来他不必花多久时间就能迅速读完整本图鉴,但没必要赶时间的时候,他想以自己的步调享受阅读乐趣。

  不过,也差不多到了该结束的时间,于是他逐渐分散了原本集中在书本上的专注力。

  冒险者们结束委托的时段快到了,从刚才开始公会大门响起开阖声的频率也一点一点升高,想必待会也有冒险者想趁着等候领取报酬的时候在桌边小憩,还是先空出座位比较好。

  即使有人蓄意找碴叫他「滚开」,利瑟尔也不会滚开,但他是懂得体恤别人的,毕竟他现在不是贵族嘛。

  「啊,找到啦。」

  这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笔直向着利瑟尔,不像在对周遭的其他人说话。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里接近,利瑟尔继续低头读着书,仅以视线往那个方向瞥去,看见刚走进公会的冒险者正面带微笑朝他走来。

  利瑟尔来到阿斯塔尼亚已有一段时间,也会与其他冒险者们一同交谈,经常流传的消息他大都听过。

  此刻在眼前站定的男性冒险者,和他周遭的队伍成员也一样,虽然利瑟尔不曾实际与他们接触,不过也听说过他们是谁。

  「你一个人啊,正好。」

  男人并未征求同意就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利瑟尔阖上书本,露出微笑。

  若是正在专心读书,他看也不会看对方一眼,但这时他刚好差不多要中断阅读了。察觉周遭的骚动,利瑟尔领悟到对方有一定的知名度,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利瑟尔毫不紧张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对方有什么目的,他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现在可以跟你聊聊吗?」

  「请便。」

  男人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么说,利瑟尔则沉稳回应。

  大家都说,他们是全阿斯塔尼亚目前最接近S阶的A阶队伍。只不过,不考量实际阶级的话怎么想都觉得最接近S阶的是那三人组吧……其他冒险者都这么想,不过利瑟尔他们本人并不知情。

  看见这桌从没见过的组合,周遭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有事要找冒险者,在公会堵人确实合理,不过无论如何好像都会惹人注目呢,利瑟尔回想起至今发生过的种种,在内心苦笑。

  「我就从结论说起吧。」

  男人稍微展开双臂这么说,脸上仍然挂着假笑。

  从他的说话方式,和他尽管经过日晒、却不属于阿斯塔尼亚国民特有的那种美丽褐色肌肤看来,可以得知他是从其他地方辗转来到此地,后来才以这里为据点的冒险者。根据之前听说的传闻,好像在利瑟尔一行人抵达这里稍早之前,他们就已经在阿斯塔尼亚活动了。

  利瑟尔悠哉地想着,将阖上的书本挪近桌缘。

  「我们想要你队伍里的一刀。」

  公会大厅中一阵骚动。

  其中蕴含着各式各样的情绪,大多是惊愕,混杂着少许本人也没有自觉的愤怒和不安。在场的所有人,就连公会职员也停下手边的工作,关注着那张桌子的动静。

  在众人视线交会之处,利瑟尔悠然露出微笑。那笑容看起来实在太过寻常,这家伙究竟会怎么出招?男人加深了假笑心想。

  「请便。」

  这时,利瑟尔干脆地这么说,一阵比刚才更强烈的惊愕在人群中散播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想挖角请自便的意思。咦,挖角应该不需要经过我这个队长同意吧?」

  冒险者队伍之间的挖角并不罕见。

  毕竟鲜少有冒险者是因为同乡又处得好才组队的。大多都是找实力差不多的人一起组队,组队原因也只是为了轻松达成委托,而且又能省钱。

  因此,只要提出比现状更优渥的条件,就有可能把冒险者成功挖角到自己的队伍。不过当然,在组队一起行动的过程中培养出伙伴意识的冒险者也不少。

  要不要跳槽也是个人的自由。礼貌上或许会跟队友打声招呼,感谢对方这段时间的关照,不过也仅此而已。

  「如果劫尔想答应你们的邀约,我也没有理由制止。」

  听见利瑟尔心平气和地这么说,男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直盯着他看。

  但无论他如何打量,都无法从利瑟尔身上找到「我的伙伴才不可能跳槽」的那种傲慢,也找不到伙伴或许会离自己而去的焦躁;面对意图夺走伙伴的对手,他甚至没有半点警戒。周遭人群的动摇,甚至都还比他强烈。

  利瑟尔所说的话毫无疑问出自真心。把一刀安置在身边,却不吝惜让他离开,这人要不是太过无知,否则就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所以觉得失去一刀也不足惜。男人下了这个结论,跷起腿愉快地向前倾身。

  「哈哈,那如果拜托你给我一些挖角一刀的建议,你愿不愿意教教我啊?反正你也不会制止嘛。」

  男人厚颜无耻地这么说,看起来无意挑衅,只是想拿他开玩笑。

  周遭围观的冒险者们纷纷厌恶地皱起脸来,心想「这个男人真讨人厌」。利瑟尔反而有趣地笑着想:这人虽说有意挖角,感觉却和劫尔非常合不来呢。

  「虽然我没办法给出什么有益的建议,不过可以陪你商量。」

  「喔……」

  看见对方朝他露出微笑,男人不禁瞠大眼睛。

  利瑟尔不可能真的希望队员被人挖角,却愿意陪他商量。不过,他又说给不出有益的建议,等于是在说挖角不可能成功,所以任何建议都没有意义。

  听见对方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男人的双眼弯成两道笑弧。

  「那真是帮大忙啦!不知道我们准备的诱因是否足以让一刀答应跳槽,我一直很不安呢。」

  「我懂这种感觉。」利瑟尔说。

  「对吧?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方法。你想想看,和你一起攻略迷宫,一定会拖慢攻略的步调嘛。」

  男人理所当然地说,利瑟尔也点点头。依据时机与状况而定,有时确实是这样没错。

  事实上,只要迷宫里没有奇怪的机关,单就攻略速度而言确实是劫尔独自一人的时候最快。只是至今整队一起潜入迷宫的时候从来没遇过必须赶时间攻略的状况,因此他们三人从来没在意过这个。

  不知为何,利瑟尔感受到周遭的群众更加恼怒了。他眯起眼露出微笑,虽然他无意认为大家都是为他着想,不过如果他们对这名男人的发言感到恼火,自己确实应该心怀感谢。

  「听说一刀只要看到新迷宫就会先去通关……哈哈,这样说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一样。不过对我们来说不简单的事,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所以也没错啦。」

  从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难以判读出男人真正的情绪,但他确实感到高兴。

  他并不是一刀的信徒,此刻的喜悦单纯是因为对方能为自己增添利益而已。能将压倒性的强大战力据为己有,任何人都会为此欢喜吧。

  「对他来说,同行者只会碍事对吧?不管是你或我都一样。所以我们为一刀准备的好处,就是通往他所渴望的强敌的直达票!」

  男人果断地说,仿佛认为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主意。

  怎么样啊!男人展开双手说。利瑟尔寻思似地将手轻握成拳,抵在嘴边,没想到他评估得还颇为认真。

  「也就是说,由你们先潜入劫尔想攻略的迷宫,替他攻略到只需要与头目交手的状态?」

  「没错,不错吧?听说一刀追求的是跟强敌交战,应该觉得一点一点攻略迷宫很麻烦吧。」

  该说他们真不愧是最接近S阶的A阶队伍吗?

  想必他们拥有足以抵达头目、或是接近头目关卡阶层的实力。虽然成天看着劫尔和伊雷文,利瑟尔的感觉已经差不多麻痹了,但能这么说证明他们的实力相当雄厚。

  这是他们才能够提供的好处,的确合理。这么一来,令人好奇的就是男人他们自己能获得什么好处了,而利瑟尔想得到的只有一点。

  「你们也能靠着这些功绩升阶,对吧。」

  「没错,反正我们一样是靠着队伍成员合力攻略迷宫啊。你也因为一刀的功绩沾了不少光吧。」

  「是呀,有优秀的队伍成员在,果然还是轻松不少呢。」

  听见利瑟尔干脆地这么说,获得赞同的男人也加深笑意点点头。大家都想跟优秀的冒险者组队,所以才会出现挖角行为啊。

  说穿了,这段对话也不过是这个意思而已,周遭的冒险者听了却不知怎地感到相当不快,至于是对他们双方之中的哪一个人感到不快,自然不用多说。

  「不过,只有这个好处的话诱因有点弱呢。」

  「咦?」

  「劫尔确实不喜欢麻烦事,不过……」

  利瑟尔摆在桌上的双手戏耍似地交叉起十指,他凝视着那个男人,悠然偏了偏头。

  「别看他这样,他并不讨厌多费心思。」

  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不,应该说指的是谁,在场没有人听不懂。

  视线集中在利瑟尔身上,而在毫不介意旁人目光的利瑟尔面前,那男人脸上的假笑僵住了一瞬间,周遭看好戏的冒险者目击了这一幕,也忍不住默默握拳比出胜利姿势。

  「你说的是迷宫?」

  男人以沉静的语气这么问。

  但利瑟尔只是维持着一贯的微笑,什么也没有回答。男人将之解释为「那还用说」的意思,于是点点头,那动作看起来像是理解了利瑟尔的回答,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这样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事先帮他攻略迷宫可能不够吸引人也不一定。」

  「不过对他来说想必比较轻松,我认为你们的切入点不错。」

  「但是,你完全没办法给他这方面的好处吧?比起像你这样靠着稀奇的特质吸引他的兴趣,我们的条件好太多了。」

  听见男人这么说,利瑟尔眨了眨眼睛。我没说错吧,男人加深了笑意。

  然而他听见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怎么会呢,你觉得劫尔他看起来像愿意无偿行动的人吗?」

  利瑟尔有趣地笑了笑,松开交握的手指。

  「给予他多少好处,他才愿意做多少事哦,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

  利瑟尔给予的是金钱、还是什么物品,男人并不知道。但只要知道这点,想必就能成功挖角一刀,因此男人意气风发地探出身子,就像在问利瑟尔能不能告诉他。

  见状,利瑟尔有点困扰似地垂下眉,而男人频频点头,脸上的假笑闪闪发亮:

  「嗯,我懂,真的要分开的时候,难免舍不得放手嘛。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小气,真是太可惜了。」

  男人耸耸肩这么说,利瑟尔苦笑道:

  「不是的。只是因为你们做不到,告诉你们也没有意义。」

  听见这句话,男人的笑容不禁扭曲。

  一个C阶冒险者才刚升上勉强堪称中阶的阶级,没有资格对升S阶近在眼前的A阶冒险者说这种话。虽说冒险者的世界实力至上,阶级仅供参考,但男人确实比眼前这个沉稳男子更强。

  男人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发出了细小的吱嘎声,没有人听见。

  「无论什么时候放手我都舍不得呀,我也没说想要放手吧?」利瑟尔说。

  「你不是不阻止我们挖角吗?」

  「我不会阻止你们挖角。只是,如果他接受你们的条件而离开,我也不会觉得可惜而已。」

  利瑟尔将头发拨到耳后,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垂下双眸。再次抬眼的时候,男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因为……」

  平时带着宠溺的双眼此刻蕴藏着高贵色彩,沉稳的气质不再,现在的他高洁得仿佛能使人依从他的意思下跪。微启的纤薄唇瓣牢牢吸引众人目光,让人期待它们接下来要吐露的言语。

  甚至让人觉得,不接纳这个人所赐予的话语是一种罪过。公会大厅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空间。

  「如果一个人只为了那点程度的原因就离开,那我从一开始就不需要。」

  利瑟尔喃喃说出口的话语落在这片寂静当中,像涟漪般扩散开来。

  「那是、什……」

  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男人闭上嘴巴。

  看见利瑟尔偏了偏头,像在敦促他说下去,男人正想再度张开双唇,自己的行为却令他愕然。自己居然认为对方准许了他发言。

  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深受冒险者价值观束缚的男人浑身战栗。利瑟尔的实力或许足以跟在一刀身边,但再怎么说都比自己弱小,那么自己优于对方的地位就不可能动摇才对。

  「这、怎么可能,这傲慢的、竟敢把我……不可原谅!」

  男人的笑容扭曲到了极点,他踢倒椅子站起身来。

  他的双手猛力砸上桌面,符合A阶实力的狠劲把桌子打得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但利瑟尔毫无反应,反而将两只手肘撑在桌面,稍微探出身子,把下颚搁在交叠的双手上,加深了色泽的紫水晶双眸定定映照出男人的身影。

  「真的?」

  柔和的问句,柔和得不合时宜。

  本来不适于支配他人的嗓音,此刻确实捆缚了男人的意识。

  「真的不可原谅?」

  无论这个人做了什么,真的有可能不被原谅?

  有人会拒绝原谅他吗?这想法刚浮现脑海,男人便甩甩头,像要将之抹灭。

  「你别想扯开话题……!」

  刻在脸上的笑容不禁抽动,仿佛害怕它消失似的,男人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遮掩在双手底下的表情究竟是否如他所想,就连他本人也无法判断。

  他的气息慌乱,仿佛努力想恢复冷静,留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紧绷得发颤。

  「我不会说一刀配不上你……在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之后。」

  男人也是一路爬上A阶的冒险者,眼前这人物不是泛泛之辈,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但是,他果然还是无法原谅、无法承认,因为身为冒险者的他,判断一刀没有把利瑟尔留置身边的理由。

  战力上没有帮助,那只是个扯后腿又碍事的拖油瓶。所以,男人尽管喉头抽搐,仍然欣喜若狂地大吼:

  「没错,果然是这样!你还搞不懂吗?只是你配不上一刀而已!想也知道嘛,即使有你在……」

  叩的一声,硬物相碰的声响打断了男人的话。

  除了发出那声音的本人以外,只有一个人掌握了现在的状况。利瑟尔看见放到自己眼前的瓶子,以及瓶中满盈的金黄色泽,只眨了一下眼睛便高兴地笑了开来,以双手珍重地接过。

  然后,包裹在黑色手套中的手轻轻抓住利瑟尔的肩膀,轻柔的力道将他往后推。利瑟尔毫不抵抗地挺直背脊,远离桌边。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对方的手指褒奖似地掠过颊边,利瑟尔眼中流露笑意,目送它远离。

  「这不是你该决定的事。」

  「一刀,……!」

  下一秒,伴随着低哑的声音,男人扭曲的笑容整个被砸到桌面上。

  在一阵壮烈的破坏声当中,桌子严重毁损,木片散落一地,倒卧在其中的男人动也不动一下。他呆愣在原地的队友们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立刻拔出武器,完全无意隐藏杀气。

  利瑟尔垂下眼睛,感受到劫尔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刘海,拨去沾在上头的木屑。指尖把木屑连着头发一并拈起,接着替他梳理刘海,把发丝拨到盖住眼角的位置,然后离开。

  等他睁开闭起的双眼,一切想必已经结束了。

  「他们还活着吗?」

  「虽然这家伙让人不爽,但他好歹还是有实力的,居然被瞬杀……刚才的动作我完全看不清楚欸。」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剑直接被砍断……哇靠,你看那个切口。」

  「是说我重新体认到沉稳小哥……啊不对,应该叫他沉稳大人,为什么是他们的队长了。」

  冒险者们围在残破不堪的桌子旁边,低头看着那个死尸累累的A阶队伍,七嘴八舌地聊得不亦乐乎。

  尽管在高洁的氛围当中说不出话,但一回过神之后,他们就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这方面他们切换得还真快,劫尔望着他们这么想。至于当事人利瑟尔,则在他面前把毫发无伤的图鉴还给了柜台,同时和职员讨论着桌子的赔偿问题。破坏桌子的是那个男人的脸,所以全部都是对方的错——职员从头到尾看见了事件经过,这说法是不管用的。

  「最后谈成的赔偿责任是七比三。」利瑟尔说。

  「哪边是七?」劫尔问。

  「对方七。」

  不过利瑟尔就是有办法在不管用的状况下,把过失稳稳算到对方头上。

  看见利瑟尔在和睦的气氛当中圆满结束了谈话,走回他身边,劫尔叹了口气,自己也去办理委托完成的手续。他们两人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如常交谈,看得办理手续的职员不禁嘴角抽搐。

  「那种实力也称得上最接近S阶的冒险者吗?感觉西翠先生一个人也赢得过他们呢。」

  「既然没升上S阶,说什么距离远近都没有意义吧。」

  阶级B被归类为中阶,和高阶的阶级A之间差距显而易见。

  但是,A阶和S阶之间是不存在「差距」的,只有「能升上S阶」和「不能」的差别。升得上S阶的队伍马上就能登上那个冒险者的巅峰之座,升不上去的队伍就算努力几十年也一样与之无缘。

  只有S阶和其他阶级不一样,可以说它不是阶级制度的延伸,而是属于另一个不同的次元吧。

  「这种话由你说出口很有说服力呢。」

  「啊?」

  看见劫尔不明就里的反应,利瑟尔有趣地摇了摇头。

  从职员手中接过公会卡,手续便办完了。他们毕竟是引发骚动的人,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公会比较方便处理善后吧。此地无须久留,利瑟尔他们转身准备折返,就在这时……

  「刚才的打斗太厉害了!请让我当你的头号徒弟!拜托你了!」

  突然间,有个年轻冒险者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可能是刚入行的新手也不一定,那个年轻人带着紧张的表情立正站好,闪闪发亮的目光仰望着劫尔。利瑟尔揶揄似地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劫尔,只见劫尔回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然后,劫尔就这样迈开脚步,看也没看那名想拜师的年轻人一眼。

  利瑟尔也面露苦笑,跟在他身后离开。走出公会之前,他不经意回过头去,看见那名被视若无睹的冒险者僵在原地,而其他冒险者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很努力啦,干得好!」

  两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利瑟尔瞥了劫尔一眼。

  「原来也有人来拜托这种事呀。」

  「一年大概会出现一个吧。」

  看来勇气过人的冒险者到处都有。

  劫尔随口回应,利瑟尔听了点点头,接着忽然若有所思地别开视线。没错,他只有一点不满,那就是……

  「真要说起来,劫尔的头号徒弟明明是我才对。」

  「你闹什么别扭,蠢货。」

  看见劫尔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利瑟尔也心满意足地对他展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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