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没有放弃这个选项

  年幼时代的我出现在眼前。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因此这一定是梦境或幻觉吧。

  又或者是死前的跑马灯?

  不管是那种都好,那个年幼的我正受人欺凌。

  不要用那双红眼睛看着我!路上行人隔着一段距离如此唾弃道。

  在狭窄的道路上,行人为了避开我而自动往两旁让开。

  歧视——……遥远的记忆……——令人生厌的过去。

  为了打破那状况,我——

  「——我不能够……停在原地……」

  「小提……?」

  意识恢复时,环绕着幼小的我的那幅风景已经不知消失至何处,白色天花板映在眼前。药剂气味飘荡四周。我躺在铺着洁净白床单的床铺上,一名女性提心吊胆地低头凝视着我的脸。

  「——小提……你醒了吗?」

  「教……官……?」

  站在床畔的是将一头红发在后脑处束起的一名大姐姐。

  身穿胸口处大方敞开的上衣,以及开衩的紧身迷你裙。

  明亮双眼泛着湿润水光,但脸上浮现了放心似的平静笑容。这位女性毋庸置疑就是我在训练生时代的前教官——米亚·塞缪尔。

  「这里是……?」

  「圣萨利卡纪念医院。」

  帝都的……医院……?对了……我替教官挡下那一击,然后……

  「……请问我大概睡了多久?」

  「一星期。」

  「整整一星期……?那家伙……阿迦里亚瑞普特怎么了?」

  「小提救了我之后,我就解决掉了。战事的善后处理也已经结束,所以我才能像这样待在这里。小提能恢复意识……真是太好了。」

  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渐渐地歪曲变形,眼泪止不住地满溢而出——

  「真的是太好了……」

  她再次呢喃,擦拭眼角。

  然而教官的泪水仍无停止的迹象。

  在那泪水中除了因为我清醒而欣喜之外,似乎还掺杂了其他情感。

  不知为何,教官的神情非常悲伤。

  「……怎么了吗?」

  「对不起……虽然区区的口头道歉,实在无法补偿……」

  她轻声对我道歉。

  无法补偿是什么意思?

  既然我还活着,应该没这回事吧……

  况且我根本不需要她补偿我什么。

  我不希望米亚教官为那种事情介意。

  能保护你,我很满足。

  况且我这身伤不是因为你的错,完全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啊,对了……我去叫医生来。要让医生知道你醒了……」

  教官有些尴尬似的,像是要逃离我般走出了病房。

  到头来,我还是搞不懂那句沉痛致歉的意义,只能默默地等待。

  身体感觉有些沉重。

  只是去叫个医生未免也太慢了吧?在我冒出这想法时,病房房门传来敲门声。到了这时我才发现,这是间满豪华的个人病房。大概是葬击士协会为我安排的吧。

  「请进。」

  我回应敲门声,门随之开启。两名男性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身穿白袍的男性,大概是我的主治医师。另一人则是葬击士协会的帝都统括理事。

  最后米亚教官也走进病房。视线一与我对上,马上就向一旁挪开。

  「听闻你恢复意识的好消息,我连忙赶来探视。享誉盛名的《七翼》中的怪童——提尔·弗德奥特,首先,你的性命平安无虞令我大感欣喜。」

  理事缓缓走来。我想撑起上半身时,理事用手势制止我。

  「你继续躺着没关系。你可是身经数百战役、讨伐数千恶魔的年轻英雄,可不能让你太勉强自己。」

  「非常感谢您的体恤。」

  我们如此对话的同时,主治医师对我的身体进行简单的触诊。理事的态度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那是出自对我的敬意,又或者只是单纯畏惧我的特性。

  总而言之,理事继续说道:

  「身体状况如何?虽然可以想见状况不太好。」

  「不会,我想应该恢复得比常人要好。我是《禁忌之子》,恢复力特别高。」

  继承了不知哪个恶魔的一半血脉而诞生的存在——那就是所谓的禁忌之子。

  每位禁忌之子都拥有非凡的身体能力与超越人类极限的恢复力,以及赤红的眼眸。

  所以和常人不同,一切都不同。

  「原来如此,虽然想信任你的恢复力……但目前的状况令人有些遗憾。」

  理事如此说道。主治医师一结束触诊就要离开病房。教官为他开门,行礼并且目送主治医师离去。

  「结果令人遗憾……请问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有什么后遗症……?」

  「直截了当地说,你已经无法战斗。」

  ——全身寒毛直竖。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同时却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去理解。

  已经……无法战斗?

  出乎预料的打击,让身体一动也不动。

  在这寂静之中,呜咽声在房内回荡。那大概是教官的……

  ——对不起……虽然区区的口头道歉,实在不够补偿……

  霎那间,教官方才的道歉有如幻听般响起。

  僵硬的瞬间过去,我抬起脸。哭泣的人如我所料是教官,光是看见那痛苦万分的表情,那沉重的事实也跟着落入我的心底。

  我终于——明白了她致歉的意义。

  对于我再也无法战斗这件事,教官大概觉得自己有责任吧。

  如果是这样……就是我害你背负起那样沉重的负担吧……

  「你在这次战斗中,掩护她——米亚·塞缪尔而遭到阿迦里亚瑞普特的《魔法》击中,令背部严重损伤。对常人而言是必死无疑的重伤,你能活下来都是多亏禁忌之子的恢复力吧。但是——」

  理事拍打了自己的背两下,接着说:

  「尽管拥有那般的恢复力,不对,这次的情况似乎是因为恢复力太强而造成了反效果。支离破碎的背部神经在愈合时似乎连结错误。医生判断这将使得你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战斗。同时忧虑状况更加恶化,也无法下定决心开刀。」

  说到这里,理事看向依然哭泣着的教官。

  「如果难受,你可以先离开。」

  「不……我有义务,必须守候他的未来……」

  出自责任感的这句话刺进我的胸口。她理应没有这种义务。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教官没必要承担任何责任。

  我不可能真的已经无法战斗,毕竟手脚都还能正常动作。

  「理事,我还能……战斗。」

  「不可以逞强。你身上的肌力已经消失,体力也不够充足。」

  「可是……我必须战斗,歼灭恶魔才行……」

  「理由我明白。只因为继承了恶魔血脉这样的理由,禁忌之子在社会上有时会遭受不当的歧视。因此你想要歼灭恶魔,抹消禁忌之子遭受鄙视的原因。」

  「既然您明白的话,请您体谅。我还能——」

  「我再重复一次,不要逞强。你该退休了。这也是个好机会吧?你从年幼时期就立下无数功劳。希望你出院后寻找新的人生道路。」

  「我——」

  「就引退的时期而言……」理事眼神坚定地望向我。「现在正是最美丽的结局吧?以有史以来最年少的纪录登上葬击士的最高位阶《七翼》,有如鬼神般长年来屠戮恶魔的怪童——提尔·弗德奥特。这样的男人最后为了掩护美女现场指挥官而负伤引退,就一出英雄传奇而言,可说是很合适的尾声吧?」

  「可是……我……还能……!」

  我挣扎般抓紧了床单。握力远远不如过去。

  理事像是要安抚我般说道:

  「提尔·弗德奥特,我们将在葬击士协会为你准备特别名誉职务的位子。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把这当作出院后的未来出路。我们不能草率对待劳苦功高的你,也不愿意这么做。」

  「可是我……」

  「除此之外,我们也决定不会撤销至高荣耀的《七翼》证照。一般来说没有这种待遇,但是你的证照我们将视为终生有效。」

  「既然终生有效……我就能继续自称葬击士。照理来说我能将复职视作目标才对。」

  「你真的那么想重回第一线?」

  理事有些傻眼地说道。

  「有可能会晚节不保喔?」

  「只要是为了歼灭恶魔,我不在乎名声。」

  「真是难伺候的男人。你想要复职,同时也是为了她——米亚吧?」

  「这是当然。」

  虽然是我自己跳出来挡下那一击,但教官肯定觉得是她毁了我吧。因此她的道歉才会那么沉痛,而且现在仍啜泣不已。

  而且这是我对她施加的重担。

  既然如此,我必须亲手为她除去这份负担才行。

  「这样啊……虽然刚才我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但是你要把目标放在何处,我没有任何权力能阻止。你的战功显赫,我也不能干扰你的去向。简单说,最后的结论是希望你按照你所想做的去做。而我也认为这样最好。」

  「这样啊……非常谢谢您。」

  「唔嗯,大步前进吧,年轻人。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这阵子你就好好休养吧。此外,建议你和米亚好好谈过。」

  理事如此说完便走出病房,而我只是注视着教官。

  教官泛泪的眼眸也凝视着我。

  我们对彼此都有话想说,正在等候时机——

  ——教官抢先开了口。

  「对不起……是我害小提的身体……」

  「请不要道歉。」

  我驱使身体下了床。清醒之后第一次挪动自己的身体,只觉得重心稍微不稳,步行倒是没什么问题。

  「小提,不可以……你还要静养才行……」

  「没事的。这先不管,我才该对教官道歉。」

  我当时还不懂。

  不懂自我牺牲的结果,会让对方背负多么沉重的负担。

  「我会变成这样,是我自己的责任。教官没有错,我也不怨恨教官。我反而觉得能保护教官是我的荣幸。」

  「但是……是因为我的疏忽,小提才会挺身保护我。如果我战斗时更加谨慎,也许小提就不需要牺牲自己了。没错吧?」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到头来,选择保护教官是出于我的意志。我同时也有不理会教官的选项,但是我作好了觉悟选择保护教官。」

  「小提……真是太傻了。」

  将泪水拭去后,教官的手掌温柔地将我推回床铺上。

  「为什么……要挺身保护我?我这种人,你别理我也没关系啊……为什么……?」

  「教官是我心目中重要的人,这个动机不行吗?」

  我对教官有份景仰,同时心怀好感。

  理由很单纯,因为教官愿意声援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歼灭恶魔。但是要歼灭数量众多的恶魔有如痴人说梦,就像是说「总有一天要独力飞上天空」。换言之可说是绝对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因此过去时常被人嘲笑。但是众人之中,唯独教官的反应不同。

  『哦?是这样啊。我也怀着同样的目标在努力,将来一起行动吧?』

  六年前——在我进入帝都的葬击士训练所,米亚教官成为我的责任教官时,她这么对我说。我震惊不已。参与实战的现役葬击士格外理解恶魔的暴虐,照理来说这种人应该会倾向于批评我的目标。但是教官没有这么做。

  所以我很快就倾心于她了——就是这么单纯的理由。

  「我是小提心目中重要的人?真糟糕的玩笑。」

  我躺回病床后,教官将毛毯盖在我身上,她自己则坐到椅子上。

  「小提真是没眼光。尊敬这种老女人,还不惜掩护我,结果变成这副德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应该要更珍惜自己才对吧?」

  听起来冷漠,话语中却透着对我的关怀。

  「虽然你刚才说要为了我重回葬击士的战场,那同样不应该。小提完全没必要在乎我,只要好好休养就好了,知道吗?歼灭恶魔的目标,我也会代替你达成,剩下的事可以托付给我吗?我也知道我说的话很自私。但是我不希望小提再继续勉强自己了。」

  「这份体贴我铭感五内。不过……如果我拒绝的话?」

  「就算把你五花大绑,也要让你待在安全区。」

  米亚教官的眼神看起来满认真的。

  「因为我能办到的赎罪就只有这样了……为了让小提不再舍身犯险,为了让小提不再逞强,我会竭尽全力守着你。」

  「我不要这样的赎罪。」

  「我也不要小提为我牺牲,你却自作主张了,所以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这……」

  我无法反驳。

  「总而言之,这阵子先好好静养。知道吗?」

  教官自椅子站起身。

  「……要回去了?」

  「我去市场一趟。帮恢复意识的小提买一些水果来。」

  教官一说完,就从摆在房间角落的手提包中取出钱包。那个手提包大到看起来应该装着许多其他物品。刚才稍微瞄到的是……替换衣物?

  教官该不会甚至住在医院里,一直陪伴在我身旁?

  而且还打算以后不惜将工作扔到一旁,继续陪在我身边?

  为什么……要为我奉献这么多?

  恐怕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毁了我而无法甩开心中的自责……

  「……我才想对教官说,请不要勉强自己哩。」

  我如此呢喃时,教官早已经离开病房,我的声音没有传达到。

  「既然这样,我也要稍微逞强一下喔。」

  就当成是复健的一部分,我决定在医院里散步。就算她要我静养,我还是没办法停驻原地。为了取回过去的自己。

  「——啊!提尔!听说你醒了,原来是真的!」

  我当成在医院内散步而在中庭迈开步伐的瞬间,活泼的话声拍打着耳畔。

  转身一看,娇小的友人正跑向我。大概是刚出完任务吧,身高整整比我矮了一个头的那家伙,现在身穿葬击士的女用制服,长度勉强及肩的金发随步伐摇曳,最后在我身边停下脚步。那双红眼睛仰望着我,露出快活的笑容。但在下一个瞬间,那双眼眸顿时泛起泪光。

  「太好了……还会动。」

  「让你担心了。」

  「就是说嘛~!……呜呜……听说你被医护士扛走的时候,我真的担心死了!」

  娇小的少女——夏洛涅如此说道,也不顾旁人眼光,将脸庞压向我的胸口。那句担心应该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吧。

  夏洛涅和我一样是禁忌之子,彼此身份相近而成为携手合作的伙伴。虽然她比我小三岁,目前才十四岁,但是个能干的女孩,而且确实是个可以信赖的家伙。

  「夏洛涅呢?在那次战事有受伤吗?」

  「我……我没事。」

  夏洛涅放开了我,猛吸鼻子。

  「多亏提尔削弱了阿迦里亚瑞普特的力量,之后的扫荡战很轻松就结束了。再加上米亚姐那时候整个人认真起来。」

  「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米亚姐有来吗?」

  「现在去买东西了,刚才还在。正确地说……她自从战事善后结束后,好像就一直住在医院。」

  「是喔……我想也是。因为米亚姐肯定是最担心你的人吧。」

  夏洛涅一面擦着眼角一面说。

  「呐,提亚……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干么?」

  「那个……我听说提亚没办法再参战了……那是骗人的吧?」

  「…………」

  「回答我嘛……那不是真的吧?」

  「那是……」

  「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嘛!」

  短暂片刻,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我立刻告诉她事实。

  「不好意思,那不是假的。但是我会努力让它变成假的。我是这样打算的。」

  「——怎么会……!」

  我清楚看见泪水再度逐渐盈满夏洛涅的红眸之中。

  「……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太笨了吧……」

  「你要这样讲,我也没办法……」

  「——笨蛋!大笨蛋!要更珍惜自己啊!真是的!」

  见不顾旁人目光的泪水再度流下,心中萌生谢意。

  对着为我而哭泣的夏洛涅,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

  「别哭了,夏洛涅。」

  「明明是……是你害我哭的……!」

  「我知道啊,所以让你停止哭泣也是我的职责吧。我唯一能给你的好消息是,我还没有放弃。」

  「……也就是你想重回战场?」

  「就是这样。明明还没有歼灭恶魔,我当然不能退隐山林吧?而且还得消除教官的内疚才行。」

  「你真的……没有放弃?」

  「真的。所以你别哭了,夏洛涅。会有损能干小妈妈的名号喔。」

  我这么说完,夏洛涅有些害臊地擦拭眼角。

  「我……我才没有那种名号……」

  「在孤儿院的贡献完全就是那种感觉吧?话说孩子们都还好吗?」

  「嗯……都很好。不过大家都很担心提尔。」

  「之后得去露个面才行。」

  在我们对话的时候,我身旁渐渐围绕了一群人。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的现况,对我投出闪亮视线的小孩子格外醒目。

  「提尔你喔……在医院也很有人气嘛。」

  「我已经不再是最强了耶……这就先不管了,我们还是回到我的病房吧,到那边才能静下来好好聊。这样下去夏洛涅迟早会被孩子们淹没,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我……我赞成换个地方……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挤……」

  我们一面说着,逃离孩子们的包围,朝着病房迈开步伐。

  有几个孩子跟了上来,我以握手作为代价,和善地赶走他们。

  最后我们回到了病房。推开门走进房内,奇异的情景映入眼帘。

  我的床铺不知为何——不自然地隆起。

  「呐,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没有,就是这间没错……」

  「没错的话,那是什么?那个绝对是有个人全身盖着毛毯躺在床上吧……」

  状况就如夏洛涅所陈述,我大致已经猜到毛毯底下藏着什么。这个时间教官应该还没回来,况且教官也不会做出这种行径,既然如此,里头只会是那家伙吧。

  「啊~……该不会是那个女跟踪狂?」

  夏洛涅一脸傻眼。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人物毫无疑问与我相同吧。

  我和夏洛涅转头互看一眼,对彼此点头之后,靠近床铺。

  「喂,艾尔莎,是你吧?」

  我作为代表如此呼唤后,毛毯便开始蠢动。不久后,在枕边倏地探出一颗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银色长发。神情有几分慵懒的碧蓝眼眸发现了我,露出一丝笑意……我就知道是你。

  「……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躲进被窝的?」

  「这条毛毯充满了提尔的味道,我喜欢。」

  回答得文不对题的的人物是与我同年纪的葬击士——艾尔莎·库吉斯特。虽然我自认和她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但是理解她脑中想法的日子恐怕永远不会到来。更正,永远不来还比较好吧。

  「总之你可以先离开我的病床吗?」

  「那我先穿衣服,等一下。」

  「你干么脱衣服啦!!」

  夏洛涅厉声责问,但我觉得吐槽就输了。

  看来艾尔莎依旧极为变态,不过这同时也让我有些安心。因为保护教官而负伤,被医生宣告很可能无法重回战线,还让教官背负了不必要的自责,在这样的情境中,她的傻里傻气发挥了为我驱除阴郁的功效。

  在我这么想着时,艾尔莎离开了床铺。她身穿葬击士制服,搭配蓝围巾与黑丝袜。

  亮丽的银发长度直达背部的一半,身材虽然不若夏洛涅娇小,但也并非发育得肉感丰满,非常平均且秾纤合度。表情与感情绝大多数时候都毫无起伏,我觉得这部分才真的与夏洛涅完全相反。

  「然后呢?你是来探病的,我这样判断应该没问题吧?」

  「是的,外加侍寝。」

  「我不需要这种额外服务。」

  严肃应对她那荒谬的思考就输了,我冷静回答。

  但是一旁的夏洛涅气得露出虎牙。

  「艾尔莎!拜托你恶作剧也不要太超过!你真的知道现在提尔是什么状况吗?」

  「那件事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听说身体已经无法发挥充分战力。」

  「既然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我想要让提尔振作起来,才连忙赶到这地方。」

  她浑身散发着认真的气氛,一本正经地如此说道。

  「但是我想不到怎么做才能鼓励提尔,就想说用身体吧。」

  「你的心意我很感谢,但是没必要用身体喔。有这份心意就很够了。」

  「光是心意就能拿出干劲?」

  「我本来就打算重返葬击士的战场,现在充满了干劲。况且我也不想这么早退休。」

  我终究无法乖乖放弃。这是为了自己,同时也为了教官。

  「提尔,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为你打气喔。」

  「我也是。」

  「谢谢你们两个。」

  再加上伙伴的声援,我只能继续向前行。相信努力会得到回报。

  ——在这之后,夏洛涅与艾尔莎离去,病房变得安静。

  我站在病房窗边远眺医院外头的景色。

  「…………」

  红砖砌成的建筑物连绵形成广大的城镇。艾斯提尔德帝国是人类势力范围内最大的国家,其首都安杰路斯自然也有这等规模。从此处也能清楚看见皇室城堡的雄伟威容。

  如果只看眼前这幅景象,毫无疑问可说和平吧,但是人类要在世界上生存绝不容易。大魔王路西法的支配领域位于帝国西南方,恶魔日以继夜从该处飞向人类的势力范围。

  所谓的葬击士就是应付那些恶魔的人。因为是赌命的职业,愿意就职者少,殉职者也多,因此人手总是不足。

  曾是葬击士一员的我,已经无法身为战力……参与其中了吗?

  「不,我一定会回去。」

  我抗拒般呢喃,就在这时——

  我看见米亚教官从医院正门步入前庭。

  看来她回来了。走路时背脊笔挺的姿势不论何时看起来总是神采奕奕,不但有着女性独特的清纯,同时甚至有股帅气。

  教官在女性葬击士之中算是顶尖的强者,再加上那容貌使她更是人气高涨。

  性格也令人喜爱。比方说现在这瞬间,她也充分发挥那份善良。

  比方说,错身而过时有人打招呼一定会回应,有小孩子跑来身旁就会摸摸头回应。看到掉在地上的垃圾,不说一句怨言就自己拾起,看到有人遭遇麻烦就会主动搭话提供协助。

  光是这样远远观察,也能得知用圣人这个词形容教官还嫌保守。只是去买点东西却花上不少时间,我想大概是因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同样展现如此无可挑剔的言行举止——或者该说是控制不住滥好人个性吧。

  只要在这城镇上生活,肯定会听闻与教官的善行有关的传闻。

  米亚·塞缪尔就是这样的一号人物。

  因此她广博人气,我也是她的粉丝之一,对她深怀好感。

  所以我选择挺身保护她,却也因此让她背负了不必要的内疚。

  ——「必须守候再也无法战斗的我」这样的义务感。

  让这样的观念深植于她的心中。

  而且,说不定——

  说不定会有人将我失去战力的原因归罪于她。

  「那样……」

  光是想象,心底就一阵刺痛。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全部都是我的错。

  是我自己冲上去保护她,又自己受伤,一切责任明明都在我身上,所有的矛头却会指向教官。

  我无法忍受那种状况。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

  ——一定要以恢复战力为目标。

  就算教官本人要求我放弃回到战场,也不会改变。

  「啊,你又偷偷溜下床……不是叫你躺好吗?」

  我这么想的时候,教官回到了病房。

  「这点程度不会怎样。」

  「也许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吧?保险起见,现在要乖乖躺好才行。」

  「为了重返前线,有必要尽可能活动筋骨。」

  「重返……」教官的表情蒙上些许阴霾。「小提……没打算放弃吗?」

  「不打算。」

  「意思是不想要乖乖地让我守护?」

  「我不想。这不只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教官。我想除去教官的内疚。只要我能够复职,教官就用不着背负任何事了吧?」

  「你真的用不着这么做……我已经作好觉悟,要一辈子背负这个责任。一生守候受伤的你……那就是我能做到的补偿。」

  教官继续说道。

  「况且……我没有你为此努力的价值。没有宝贵到小提非得为我努力不可。」

  「这种认知并不正确。」

  「不,事实就是这样。是小提太高估我了。」

  教官将装着水果的纸袋放到桌上。

  「是我让你的身体……再也没办法战斗。这种女人到底有什么价值?」

  「因果关系颠倒了。我会救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拥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与其说价值,倒不如说是魅力。我发现教官是个充满魅力的成熟人物,我不想让圣人般的你死去,所以才出手救你。」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是……毁了小提的罪人。」

  「是我自己毁了自己。」

  「所以……所以啊,所以我不希望你像那样再次受伤,才叫你不要继续逞强啊。」

  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呢?教官凝视着我的视线仿佛这么说。

  「小提已经用不着再努力了。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我会养你的……好吗?小提已经可以休息了。让我保护你,让我补偿你啊。」

  「我不要。」

  我不希望那样。

  「为了教官,我会以重回战场为目标。为此要我多乱来都可以。」

  「你确定?」

  「我确定。」

  「我之前宣告过吧?只要你有这种打算,就算要五花大绑也会逼你待在安全区。」

  「教官办不到这种事,因为你是个温柔的人。」

  「……!」

  大概是被我猜中了吧。教官挪开视线,神色尴尬地垂下头。

  「我确实办不到……但是,为了让小提再也无法逞强,我还是可以监视小提喔。」

  这句话并非谎言。事实上,从这一天开始我就在教官的监视下过着住院生活。尽管到了夜里,教官还是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不过,还是有破绽。教官当然也有睡着的时候。为了避免我在夜里偷偷溜出去而在夜里保持清醒,因此反而容易在白天露出破绽。

  我屡次趁着教官坐在椅子上开始打盹时,前往医院内的复健设施。

  虽然说是复健,但我在那边的课程近似于训练。设施的训练师也好几次劝阻我说那样负荷太重。但我以坚决的态度强迫对方同意让我继续训练,并且在教官醒来之前回到病房,表现出刚才一直乖乖躺着休息的模样。

  与教官之间的互相算计持续了好几天。

  老实说监视令人不开心。这是当然的感想吧。因为那样的行动出于意图妨碍我达成目标的明确意志。

  但是,我也不会因此而想要责难教官这样的行为。

  因为那终究发自于温柔。

  如果我选择顺从,教官肯定会表现得有如圣人般,投入全心全意照顾我吧。更正,除了紧迫盯人这部分外,现在她已经十分尽心地照顾我了。

  不过,因为教官也有无法退让的坚持,因此会妨碍我的行动。

  那似乎就是教官赎罪的方式。

  明明是我毁了自己的身体,教官却觉得是她毁了我。

  因此为了让我不再勉强自己,时时监视着我。

  是我让教官背负起这种无谓的使命。

  正因如此,照理来说我有责任除去这份无谓的使命。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今天同样趁着教官打瞌睡的时候溜出病房。抵达复健设施后开始高负荷的训练。

  训练师已经不再对我多说什么,因为已经理解到多说也没用,同时也明白了我的意志坚决。之后为了增强体力,我在复健设施附设的石造泳池游泳,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便决定回到病房。但是——

  「——小提!」

  我自复健设施走到走廊上,就在这个瞬间——

  背后传来呼唤声,我吓了一跳。

  用不着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教官的声音。

  「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我就想说该不会……」

  我原本就认为总有一天会拆穿。如果那一刻就是现在,那就接受吧。

  教官从背后绕到我面前,双眼哀伤地眯起。

  「……你假装乖乖听话,其实在背地里偷偷训练吧?」

  「是的……不行吗?」

  「不行啊……为什么你不愿意听我的话?」

  众人的视线集中。目前蔚为话题的两人齐聚于此,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吧。

  「小提……我求你了,不要再勉强自己。」

  那是关怀我的真心恳求。

  但同时也会妨碍我。

  不过,我不觉得不快。因为我知道那出自温柔。

  然而——

  「教官,我一定会逼自己努力。」

  「为什么……!」

  教官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衣物。像是要拦阻重要的人赶赴险境般。

  「小提为什么老是这样子!为什么老是努力到不顾自己?我又没拜托你,你却挺身保护我而受伤,这次又硬是逼迫自己受伤的身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明明说过,我没有小提一定要逼自己努力到这种地步的价值了吧……!」

  「对此我也说过了吧……——教官对我而言就是有这样的价值!」

  我不由得大声吼了回去。话语止不住地冲出口。

  「我才想问,教官为什么要这样想?为什么自作主张要保护我?我也一样没有拜托你啊!过度保护也要适可而止!」

  「过度保护……?我只是不想让小提又差点丢掉性命,才想守着你——」

  「我知道!这我知道……但是,我不希望教官被那种义务感控制。因为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擅自保护你又自己受伤而已。结果使得教官为此感到自责……所以我不可能就这样安于现状!」

  「小提……!」

  「就算要践踏教官的心意,我也要回到战场上!如果不这么做,之后我一定会后悔当时选择保护教官!」

  虽然守护了教官的身体,却因此伤害了心灵。

  身体变成现在这样,我不感到后悔﹔但是让教官背负歉疚这部分,则纯粹徒留后悔。

  所以我要以复职为目标,就这么单纯——

  「……就这样,我要回病房了。」

  再加上当面怒吼后的尴尬,我如此说完便逃跑似的转身背对她。

  将教官的温柔一脚踹开,我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烂人。

  但是现在的我非得当个烂人不可。

  ——黄昏阳光投入病房。

  是四周的民房纷纷开始飘出晚餐香气的时间带。

  回到病房后,我坐到床边,用手臂遮住双眼后,仰躺在床上。

  「我……」

  我是不是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不可能的。考虑到教官,取回过往的战力一定是正确的。

  「剩下的问题就是教官愿不愿意认同……」

  就算她不愿意认同,我也要以复职为目标。这一点不会变。但如果教官也愿意为此声援我,我也更能心情畅快地大步向前。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病房的门突兀地敞开。

  「…………」

  教官静静地步入房内。原本以为她有话要说,但她只是默默地关上门,移动到窗边的椅子旁坐下。

  既然她立刻追着我来到病房,就表示她有话想对我说吧。但也许是正在厘清思绪,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交谈。

  床铺的嘎吱声、鸟鸣声、有人走过房外走廊的脚步声。

  仿佛被时间抛弃于此,一切声音听起来都异样遥远。

  初夏的风推动窗帘,温柔轻抚我的刘海——

  「小提,我啊……」

  听见突然间传来的话语,我挪开了遮着眼睛的手臂。

  有如理所当然般,教官正看着我——

  「小提上次那样情绪激动地说话,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咦?」

  「因为你基本上是个文静的孩子。而在我面前又想表现得更加懂事。」

  教官放缓了表情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所以,你会那样拉高音量大声说话……我想这就表示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吧。」

  「……我是认真的啊。」

  那些话都不是谎言,是彻头彻尾只写着事实的诗章。

  「不惜践踏我的心意,也想要回到战场上?」

  「是的……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

  「所以你趁着我睡午觉的时候偷偷溜出病房?」

  「对此我也觉得抱歉……但是,我绝对不能放弃,不能就这样停留在原地。」

  「……无论如何?」

  「是的……我觉得对教官这样说,教官应该就会懂。因为我就是这种人。」

  不管他人要说一定办不到,或者说我只是鲁莽,我还是相信一定能办到,并且朝着目的冲刺。无论是歼灭恶魔的梦想或是复职。他人觉得不可能也好,要说我鲁莽也罢,这种事与我无关。决定要做就要做到底。就这么单纯。

  既然在身旁看着我好几年了,教官应该也很明白我这种个性才对。

  「的确是……」

  所以下一个瞬间,教官的脸庞便露出了为难似的苦笑。

  「是啊,是这样没错……小提就是这样的孩子。」

  「你能明白了吗?」

  「虽然不愿意,但我明白了……回想起来,从训练所时代就是这样。像是锻炼到疲惫过度而昏倒,恢复后也不反省又重蹈覆辙……小提一直是个顽固到让我傻眼的孩子。」

  「简单说,这一点到现在也没变。要骂我是个大笨蛋也无所谓。但是请允许我为了复职努力。拜托教官了。」

  我正色说完,教官双手抱胸陷入沉默。

  虽然反应看似犹豫,但那反应只持续短暂的一瞬间——

  下一个瞬间,她吐出一声满是无奈的叹息。

  「嗯,我允许。」

  「……咦?」

  「我刚才说,允许你为了重回战场而努力。」

  「可是……真的可以吗?」

  「怎么,你不是希望我允许?」

  确实如此,但是她的判断太过干脆,令我吃惊。

  「真的……可以吗?」

  「因为我也知道,小提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算算我用这双眼睛观察你已经几年了?已经六年喽。结果真如我所料,不管我怎么哀求,小提都不会放弃为复职而挣扎。」

  「该不会……教官之前在测试我的决心?」

  「你说呢?——要是我能这样一语带过,也许很帅气吧。但是很遗憾,我之前真的想阻止小提。」

  「明明这样想,之后却不会再阻止我?」

  「是啊,不会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

  「守候着小提,避免让小提勉强自己。这件事我没有放弃喔。」

  「……咦?」

  「听好喽,小提。你要为了重返战场而努力,这部分我确实会允许。日后我也不会反悔,我答应你。但是,正因为如此——」

  教官露出认真的眼神——

  「为了恢复战力进行的锻炼,我希望你在我能管理的范围内进行。」

  如此说道。

  「既然决定要声援你的复健,我希望小提能尽一切努力做到最好。因此为了让你能最有效率地取回战力,可以让我为你提供协助吗?」

  在我能管理的范围内——协助——?

  ——该不会……

  在我察觉了某一种可能性的瞬间,教官有如重整态势般冷静说道。

  「简单地说,你应该很快就能出院,出院后就住进我家并且进行锻炼。」

  「……你是认真的?」

  看来我还没办法逃离米亚教官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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