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nomenklatura
校对: dhorimviskha; Alumin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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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是一种测量工具。
地面的起伏经由轮胎的气压和悬挂系统渗入身体各处。我与自行车追溯着小城的历史。过去在每个角落(细巷、河流的弯曲、甚至可能在风中)沉降、堆积起来,也就是说被积分了。而我的肌肉与骨骼也同轴承、链条和刹车线一样逐渐变成机械的一部分。
人类将来一定会(像飨子一直预言的那样)强化人体吧……修改基因、增强记忆,延长、扩大……但早在那种令人沮丧的未来数十年前,我就已经和自行车连接在一起,测量着这座小城了。
轻风令人舒爽,积雨云俯视着我。八月十六日,现在的湿度是百分之六十。明天的烟花大会想必会很精彩吧。精彩的景观,以及精彩的参观人数。群众、夜景,以及火焰。
——我不再回想火灾,把越野公路车调到最高档,转向“进入盛夏之门”。
风向缓缓地由北西转向西北西。在想象中,我正在驾驶古老的复叶机;要么就是握着纯白帆船的舵轮。倾斜身体,体重令我和机械自然地运动。时刻快到正午。
乘上自行车和变成另一个人是一样的。
身体的众多器官和机能进行着和平常不同的联动。眼睛与手臂的联动,平衡感与足力的联动,存在与意识的联动。
不过基准终究是自行车,改变的是我们这一边。
意识变异,速度令我们转移到新的坐标。不需要迷幻药,也不需要基因改造,最朴素而直截了当的方法(按飨子的风格说,肯定是简单程度仅次于眼镜的技术)。
人和自行车都需要加上对方才能完整——因为两边都有对方需要却没有的机能。
车轮可以自由旋转……我们的器官没有这样的自由度(除去一些细微部分)。旋转高效率地变换为向前的运动。但是,自行车自己动不了。
人类可以感知、判断、运动……但是两足步行的负担太大。
于是两者合为一体。就像那个绘本《失落的一角》里出现的又大又圆的“他”和小三角形一样。
不同的是,人与自行车合为一体并不会变得不幸。
恰好相反。
一切都得以由此开始。
人与机械。膝关节与轴承。ATP与润滑油。步行与旋转。
我们与它们。
我乘着新自行车在“河那边”的新国道支道上前行。都会的碎片在道路两边滚过。吉之岛、BOOK OFF、山田电机,五颜六色的家庭餐厅和快餐店群,然后是巨大的柏青哥店和影像出租店。内燃机和片假名支配的灵魂的不毛之地。我轻咳着。
巨大柏青哥店破产后的遗迹在我身旁逝去。
这正是我们的未来。
从东京流来的事物。
就这样一路向东骑下去吧?我一瞬间自娱自乐地产生了异想天开的想法。向着东京、向着未来、向着终究会抵达的幻灭与达观;还是说这座无聊的小城会一直这么骨碌骨碌转下去呢?
迎着风,我把自己的想法扔到路边。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事情。环绕火星的自行车我是可以设计的。逛巴别图书馆也没有问题。但是前往东京……前往我自身的未来……的话,要骑什么样的自行车才好呢?
离开支道渡过矢仓桥,从站前转盘路经由“Silver Street”,我在火灾遗迹前停下,回到了幸运没有被火焰波及的“进入盛夏之门”。
27
——没有那种东西哟。不对,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取出邮箱里的东西打开店门的时候,飨子正这样和知里大夫激烈地议论。稀奇的是他们坐在柜台那。
BGM是奥尔良的Dance With Me(这也相当稀奇)。墙上的电视不知为何播放着回到第十赛段的环法自行车赛。凉不在,取而代之(这也有些奇怪)荒人坐在凉的位置上。
东侧的窗户变得明亮了。直到前天为止还只能看到玻璃制品厂的墙壁,今天视野变得好了一些。因为火灾,当然。
“真是可怕呢。”
阿姨注意到我的视线说道。
“就差那么一点,这里也要危险了。啊啊,说起最近可怕的事呀,听卖肉的奶奶说,有古怪的穿黑衣服的人在这边转悠。商店街的入口那块儿。”
“不会是什么Men In Black吧。”坐在柜台里面的大夫回过头来。透过扭曲的彩色玻璃就能看到外面。不巧的是没有穿黑衣服的人。至少今天没有。
“又是这种话。不会的。”阿姨笑着,把漂亮的细长手指放在大夫肩上,“大夫真是喜欢科幻呢。”
知里大夫看上去对阿姨的手完全不在意,甚至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往咖啡里哗地倒了一勺糖,就如同阿姨亲密的行为和摄取三克砂糖是同等程度的日常行为一样。
不知为何,在那个瞬间我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往咖啡里加什么砂糖——然后再次往窗外望去。
烧毁的楼梯、柱子的残根、浸水的柜子碎片,我回顾的是历史的残骸。
多亏邻里往来较多,没有死者;不过因为轻重伤住院的总计有十人加两只动物,卧床休息的是这两倍。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寺前商店街”都要为探望病人、收拾现场、搜寻犯人的自警团的结成仪式而忙碌吧。
窗外的场景好像在朝这里发问。
为什么你们没有被烧掉?
为什么烧毁的只有我们,历史漫长、从过去一直扎根在这里的我们?
说不定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在梦中描绘的情景就是这副摸样。
扫视地板,我发现柴郡/彼特罗纽斯/珍妮/库梅尔/其他不在。为什么今天全是异乎寻常的事情。我默念着记不太清楚的哈姆雷特的台词——World is out of joint,来着?
“想要转移话题也是白费功夫哟,大夫。”
响起飨子严厉的声音。
“说起来现在世上流行的科幻,大半不都是工程技术的故事吗?不然就是为了把蒸汽机和魔法带入星际帝国而使用的权宜之计什么的。”
“可能的确如你所说啊,不过……”
“那么,就是说到这里为止您都同意是吧?很好。”
大小姐狡黠地笑着。那是对胜利的确信。
“这样的话,对于从人类产出的‘科学’全体来看,近代科学技术实际上显得格格不入这一点,您有什么看法呢?而且它过于依存于独善的大前提——也就是定量化与分割的可能性——这一事实,您要怎样解释呢?更何况这些大前提的结果,现在反而威胁到了我们全体。技术已经完全用尽了未来这一观念,我说的对吧?明明对二十一世纪那么迫不及待,结果现在是何等狼狈?总之技术小说……对就是这样,和西方科学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大。更不用说对普遍性质的科学思考与合理精神的言及了,几乎就是没有!”
“……于是,这是什么的余兴?”
我终于到达了一直坐的座位边,戳着悠有的肩问道。实际上大夫来“门”已经挺稀奇了,和飨子争论就更是罕见了。
“嗯——,不太对,虽然挺接近的。”
“我还以为是在讨论去看烟花的事。”
这个猜测并没有错。本来我们能从合宿解放出来,也是因为大小姐同意了悠有“那作为交换,今年我和小飨一起去也可以哟”这样的交易。
“那个已经说完了哟。现在正在讨论科幻这一观念的将来性。”
“嗬——”
“可能吧。”
“只是可能啊!”我用三村风格吐槽道,然后转向大夫,“那个、大夫?自行车已经完工了,就顺便带过来了。修整也做好了,试乘也没有问题。”
“哦,谢谢啊。我马上去看。”
虽这么说,但大夫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看来是和飨子议论得相当起劲。荒人虽然坐在几乎两人正中间的位置小口喝着咖啡,但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因此完全看不出有没有在听。
“工程学不也是科学么?”我随口插话道。
“不是所有的科学都是工程学吧。你给我重学一遍集合论去。”
“回到刚才的话题,也就是说要思辨小说?”大夫说,“像过去的新浪潮那样?”
“不对,真是的!你还是没明白呀!”
抛下我,议论继续着。我揉着肩坐到悠有身边。阿姨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给我端来了红茶。
“那两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呢。卓人君,能不能拜托你去劝他们停下来?”
“做不到吧。”
“不要说这种话嘛。呐,拜托了。”
“您刚才也看见了,要是再掺和进去,我就要被抓住不放、从脑袋开始一口一口吃掉呢。”
“讨厌,没有那样的事啦。”
阿姨稍微弯了一下腰,然后传来一阵薰衣草的怡人香气。
“怎么没有。最近飨子理想中的男性,可是戈雅的巨人。”
“不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吗?”
“无论是谁每天都在成长啊。”
“…………”
“而且,我还想再听一会,这个对话。”
所以说你们这群科幻迷呀,真让人没办法……阿姨这样叹息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
“太好了。”
“什么。”我瞥了一眼身边的青梅竹马。
“因为我也想再听一会呢。”
“听不懂吧,内容。”
“但就是想听嘛。……而且别看我这个样,还是相当喜欢科幻的哟?网游也有在玩呢。”
“那和科幻没什么关系吧。”
虽这么说,那个时候的确流行这种游戏,也有不少是科幻风格的。大规模、同时参加、联网,简称MMO。凉当然也在玩,游戏状况逐一记录在他的笔记本里。荒人也说自己在网吧里玩过两三次。商店街的店主们也在玩(不过仅限于四十岁前后的高达世代)。
“总、而、言、之,那个呀,”我的青梅竹马口气有些尖锐,“就是喜欢那种的,我。火星火箭呀,银河帝国呀,地底探险呀,在天上自由飞翔什么的。——你笑什么,Tact?”
我不知为何就是想要反驳。
可能是因为觉得悠有对着机器打游戏这一场面不太协调。可能是因为对悠有在做我不做的事这一点有些不服气。也可能只不过是因为店里与平常相比有些微妙不同的气氛?
“那种东西就是你的科幻啊?”
“那,什么样的才是科幻呢?”
“至少不会是火星火箭。”
“为什么呀。不是很好吗,火星?你不想去吗?吗?”
我沉默着,居住在心里的坏心眼小人们排成了一列纵队。火星,啊火星!那放着红色光芒的冒险与灾厄的世界,是谁一直说要去来着?在我们面前兴奋地操作望远镜指向遥远天空之上的,是谁的哥哥来着?给我们推荐《火星公主》的是谁?告诉悠有水手号谷的美妙的是谁?
我身边传来了一声长叹。
我咂了下舌。
大概悠有也想到了和我一样的事。
在静音画面之上,两位选手正向着终点进行最后冲刺。从加普到马赛的一百九十五千米。
我模糊地回忆起已在近一个月之前落下帷幕的比赛的详细过程。
正在冲刺的两人是萨吉和菲尔,日语解说给他们取了“队长”、“前辈”这样的外号。当然,比赛以后者的凯歌告终,这我早已知道了。不仅如此,我也清楚持续三周的自行车赛本身已在上个月末结束了,兰斯·阿姆斯特朗完成了神奇的五连冠。
就是这样。即使是这种事情,未来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能和哥哥一起去火星的话,无论什么我都会去做的,一定。”
悠有说。
轻声地。
就像在无限延伸的广阔草原中心吹着口哨一样,细弱、轻柔,但也无比寂寞。
“真的。无论什么。”
“哦,火星啊,一百年以内是不可能啦。”
悠有没有听我的回答。
因为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看表情我就能明白。我早就知道了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占据我喉咙深处的违和感当然也早已知道了。
茶色光芒的头发。
有点翘起的鼻尖。
探寻着这里之外的某处——不是现在的某个时间——的眼睛。
我听到了那双眼睛说的话。
(和哥哥一起,去火星。)
(然后是更遥远的地方。)
我的确听到了。
(如果不能一起的话……至少我要替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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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那这样吧。怎么样你才会认同是科幻?啊?”
不知何时柜台座位上的议论已临近最终环节。
这样呀,飨子这么说着把食指抵在唇上,想了一段时间。就像在说出珍藏的秘密之前,以防万一给自己施加防御魔法一样。
“这样呀……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也就是世界大战之间的时期为舞台,剧情完全不依靠工程学性质的机关,矛盾的焦点在于语言学或经济学,故事随主人公遇到年轻时代的列维-斯特劳斯、凯恩斯和巴克明斯特·富勒而进展,这样的话作为科幻就算合格了。”
“富勒什么的,不还是工程学嘛。”
“不要给我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卓人!”
“对不起了啊。”
我老实投降。
“这么说来富勒先生明年正好逝世二十周年呢。下一个Project就做这个吧。决定了,过完年就开始!”
我偶尔会认真思考飨子的爱情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函数。为什么她会一个接一个地提出与人类未来(与破灭)相关的观点?明明同时宣称未来这一观念本身已经陈腐了。
说不定,她反而是最担心我们居住的这个地方……这个所谓的行星文明圈的人?
大概我不知不觉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然的话就是荒人那家伙是所谓的心灵感应者。当然他不可能是,因为如果他是的话,那个事件的时候我们就能处理得稍微高明一点了。
“还用说么,”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我旁边,这样说道,“可是相当严重。”
“什么。”
“飨子为人类担心的心情。”
“为什么啊。”
“简单,”他鼻子哼了一声,用一句话总结道,“小的时候,对别人做想要对方给自己做的事,是最简单的表达手段啊。”
“……哎呀?又来了。”
悠有手中拿着我从邮箱里取出的那叠信封。里面有一个是白的。
我并不是没有吃惊。坦率一点说,我喉咙的违和感已经下降到了心脏,激起了剧烈得有些疼痛的跳动。
回过神来,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悠有。
(悠有成为了中心)
我和飨子视线相交。
没错。
她也在吃惊。她也注意到了。
这是事实,无可动摇的现状。我们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绕着悠有转了,就像由链条、轴承、辐条连接起来的一整个机械一样。
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这一朴素到有些荒唐的疑问在我脑中回转着。答案很单纯。“Project”开始之后。今年的夏天到来之后。悠有开始“跳跃”之后。
而便签的内容增加到了三行。
——我 点了火
你 看见了我的脸
你 已经 没有 未来
“……看见了脸,居然是!?”
刚读完便签,飨子就一把抢了过去。然后所有人同时叫了起来。
“快拿给我看,悠有!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看见了?”我说,“犯人的脸?”
“怎么会!不,那个,应该是没有看到。”
“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对方以为被看到了……?”
阿姨和大夫好像也想说什么,但是飨子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们:
“看见脸了,对不对!?这是怎么一回事,悠有!?什么呀,这个,这种开玩笑一样——”
“等等。”
荒人的右手抓住了飨子的手腕。
“什么呀!你凭什么命令我。”
不过那家伙的力量压过了大小姐的气势。今天还真是稀奇的一天,我头脑后半部分那里不知不觉冒出了这个想法。那个飨子的经典台词居然被打断了!
“看。”
他来回看着飨子和悠有的脸,就说了这一个字。
“什么呀,很疼啊!快给我放开!你想干什么!”
“我说让你看,恐吓信。”
荒人的视线认真得令人害怕。
他在水天宫交易的时候一定也是这种表情。当然,那只不过是荒唐无稽的谣言,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不由得相信了。人们谣传中的荒人,并不存在于这世上的荒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县立美原的危险人物,夜晚公园的支配者。向“乃梨子”献花的谜之贩毒头目。简直就像廉价的深夜动画一样,不然就是S·Z综合征产生的虚构世界之一。
“荒人说的是我们的指纹会把犯人的抹掉,这个信——”
“闭嘴,卓人!”飨子瞪着我,“那没有关系吧!反正指纹什么的在邮寄途中……”
“不对。看。”
荒人摇动着白色的信封。用不知何时从哪里取出的两根圆珠笔稳稳夹着。
我们看着。
信封的表面邮票地址什么的都没有。只有下边一角有点脏,也不能说不像指纹。但是,他在意的并不是那里。
我和飨子像白痴一样抬头看荒人的脸。
“——这家伙,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地,直接把信送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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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论文
论使全人类幸福的、现实中可行的、清晰明了的做法
高中部一年级玛利亚班 学号3 贵宫飨子
〇、序
一、提出事实
·可以相对容易确保的维持人类生活的动力源
cf. B·富勒的发送、温差发电、碳纳米管等制成的飞轮
没有降低生活水准的必要
除电力输送过程中的损失外,先解决高效的蓄电&输送系统问题
·即使不进入宇宙也可以扩大有用的生活空间
cf. 九霄云外带来的优良耕作面积的增大(约一百倍)
向第三世界输送、设置由张拉整体建筑材料制成的简易巨大都市
·化石燃料在本质上被浪费了
(把建筑材料当作燃料的愚蠢行为:插入“在空闲的面粉厂养猪”的比喻)
二、转调……指出问题
·虽然如此,事态并没有得到改善
产业的庞大带来的惯性
约定俗成的劣质标准造成的锁定
cf. Windows、英语、作为内燃机动力源的石油
享受改善成果的是下一代……“公地悲剧”
关于通货/货币行为研究的整体落后
= 物理方面(可逆的、概率的)的研究过于超前
从执着于“第一形质”的文明脱离……达到“第二形质”文化
三、结论(改进方法)
·重要的不是技术革新,而是(彻底的)技术普及
必要的是让发明发现众所周知……近代的专利制度处于机能不全状态
·导入替代专利(=技术革新的所有权)的新制度
信息时代的“所有权”是什么?
·现行(不考虑外部性的)会计制度的废止
·乘幂法则的科学性理解→清除依据正态分布的“容易失败”的金融商品
·解除锁定所必要的各种工作是什么
国际最低工资标准制度的确立
国际会计制度的改革、外部浪费的数值化
经济维和部队的创设
对个人安装设置第二形质解析能力(皮肤演算系的烧录等)
·顺利向全世界实施上述事宜所必要的、对人性的遗传工程改善
来世的导入
前世的导入
语言能力的增强
……这样的小论文提纲是我们各自回家几个小时后,我从飨子那里收到的邮件。
问题的信封决定由荒人保管(顺便说一下,可惜第二封在几天前陷入了和第一封相同的命运……现在这会儿一定已经被非法抛弃到神秦镇郊区的什么地方了吧)。那家伙说“有熟悉这种事的熟人”。翻译过来,好像是想要检验指纹去查警察那边的犯罪记录。为什么一介高中生可以去查那种东西、所谓“熟人”又是何方神圣,这些问题我们都害怕得没敢问。
还是说,害怕的只有我一个呢?
你们的游戏又开始了呐,阿姨耸着肩磨着咖啡豆说。知里大夫好像还不怎么清楚事态,只是摇着头。
悠有微笑:“那荒人,拜托了。”完。
但那大概不是迟钝或者不当回事,我不知为何是明白的。
悠有是不愿意相信有恶意存在。
不愿意相信这座小城里有人怀着恶意纵火,不愿意相信可能有人在憎恨自己。
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
要问为什么,因为那是非常悲哀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是她自己风格的应对方法。
就像我热衷于自行车设计图、飨子埋头于“俱乐部”和AELism一样,悠有微笑着挥手。
说不定就是这样。
——读完小论文文件,我叹了口气。十几只垂死的萤火虫在卧室窗外的古老水路上闪烁。很奇怪,我感到十分安心。
[tact: 嗯 ]
我无精打采的回应出现在聊天窗口上。然后立即:
[AEL: 你的感想就这么陈腐? ]
[tact: 就算你这么说 ]
[AEL: 你就会说这句,卓人你呀!
就因为你这样悠有才不能向过去跳跃哟 ]
[tact: 这没关系吧 ]
[ryou: 接下来怎么样了啊! ]
医生家的老三插了进来。
[ryou: 那个恐吓信,是那个纵火犯的对吧?是这样的吧?不对么? ]
[AEL: 还能是谁 ]
[ryou: 我是说悠有可是看到了那家伙的脸啊!
不采取些对策能行么!? ]
凉一定正在笔记本上记录我们的意见,那是他重要的外存、安心毛毯、两个月消耗一本的救生索。
我想象着那副光景。那座豪华别墅的二楼,周围被众多面相凶恶的兄长保卫着,警报装置也万无一失,纵火犯什么的一步都接近不了。那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决定稍微欺负一下凉。
[tact: 这么点完全看不明白啊>AEL
至少也要把开头写出来吧 ]
[AEL: 这么点就足够了。你不要给我装傻 ]
[ryou: 那个啊,说的是应对纵火犯的办法 ]
[tact: 这个小论文,是那个暑假作业吧。
写这种东西没问题么? ]
[ryou: 不要转移话题啊 ]
[AEL: 哎呀!一直以来我在文艺社社刊上都写了些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
[tact: 迟早会暴露的,AEL的真实身份 ]
[AEL: 求之不得哟 ] 这可是有些意外的回答。[ 被大家注目 ]
[tact: 大家是? ]
[ryou: 喂,为什么无视我啊!悠有有危险 ]
[AEL: 全世界的大家哟。这还用问 ]
我在心中为荒人那家伙献上了无声的鼓掌。他说得对,飨子果然是想被注意。
对于飨子来说AEL这一假想人格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我一瞬间这样思考着。
以前有过匿名的留言批判说“AELism是极权主义”。飨子反而为此感到高兴,还一边说着“所有新的相遇,都会提高人类灭亡的可能性”。
她的理论是这样的……假设可以使人类灭亡的某种人造事物(不管是恶魔的发明、还是经济危机的诱因、新品种的病毒、让飞机撞上摩天大楼的新方法,什么都可以)能够用n字节表述出来。其偶然产生的概率当然会与n的大小成反比。
于是在网上,之前没有机会相遇的各种信息现在几乎没有成本地相遇、互相影响、增增减减,从结果来看变成了更新一些的信息。比如说新纳粹的招募信息和内布拉斯加的未成年人相遇,核弹的制作方法和中东的瓦哈比派相遇。这就是我们的世界(顺便说一下,去年在被记录在世界各地各种媒体上的新信息的量是五乘以十的十八次方字节,而在电话线上传递过的信息是其三倍哟,她坏心眼地笑道)。
这样,即使信息遭遇、变化的结果完全是随机的,聚集灭绝人类的n字节信息也迟早会在哪里产生吧。只不过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和n的大小成反比。
而且实际上,企图达成n的白痴和狂热教徒在世上可多的是——想要让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早一点到来的家伙们。
所以n马上就会在网上的某个地方产生,从统计学来看人类会灭亡。而非难AELism的家伙们,也只不过是这一过程的一部分。以上,Quod Erat Demonstrandum。
用我的话来说,就是这样的——信息技术的进步,只不过是历史的加速;而我们只不过是急着赶往未来的奇妙集群。
完全不深入考虑那里究竟有什么(或者说,没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的、怪异的一群人。
[ryou: 恐吓信怎么样了啊!
你们是故意无视我的吧! ]
[AEL: 你明白就好>ryou ]
[tact: 啊哈哈 ]
然后凉那家伙开始用忧心刷屏。
说,点火装置安放得很周到,而且设置成每隔五分钟点火一次(这是传言)。也就是说之前的纵火都是预备演习,那家伙真正的目的绝对是毁灭商店街。
说,犯人肯定是相当的高智商罪犯,而且还熟知各种小路。也就是说,嫌疑人的范围相当小。
说,完全不明白警察在搞些什么。肯定是在错得离谱的地方搜查。所以说大人们一点用都没有。云云。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视线从屏幕移开,以免被他的不安与愤怒吞噬。
[ryou: 为什么你们都不回复啊 ]
[tact: 还在考虑>纵火犯的事 ]
[ryou: 那样的话!必须做些什么!
对了,正应该为了保护悠有进行新的Project ]
[tact: 要我们干什么?侦探游戏? ]
[ryou: 我们应该站起来!下一次目标就是茶馆了,
进入盛夏之门! ]
[AEL: 哎呀,怎么可能 ]
[ryou: 为什么! ]
[AEL: 目标是那家店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寄出那种陈腐的恐吓信了。
更何况是三封。要是悠有害怕得逃走藏起来,
不就前功尽弃了 ]
正当无比的意见。
有特地恐吓的必要的话,在此之前给茶馆也装上点火装置不就好了。但是……疑问在我心中回响着……犯人的目的,真的是加害于悠有和茶馆么?
虽然凉似乎没有注意到,但我在意的就是这一点。之前的纵火事件里,恐吓信什么的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就寄到“进入盛夏之门”来了?而且还是三封?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恐吓说“你丫看见我的脸了吧!”……如果说悠有一开始没有看见犯人的脸,那就没有寄出前几封恐吓信的理由了。实在是矛盾重重。
飨子不是很焦急的理由倒是可以想象。因为她用那个“俱乐部”的摄像头监视着悠有。自从悠有在那条国道“跳跃”以来,或者比那还要早。飨子虽然可能是一个乱来的家伙,但绝对不是无能。而且对她来说,悠有可是重要的对象。
但<em>这样的话,为什么飨子只在第三封的时候慌乱成那个样子?明明第二封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em>
然后,还有指纹的问题。为什么飨子她那样紧紧的抓着信封?单纯是因为内容而惊讶?危机迫近了心爱的悠有,终于开始认真思考了?还是说,她可能——喂喂,那边可是危险的小路,我脑中的矮精灵警告道——她可能有什么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你、已经、没有、未来。
视野一角,床上的手机闪烁着。是母亲发来的。
[ >卓人
明天HoLiN开会,要早出门
能拜托你去买东西吗?
Akira屋那里有促销的
那么晚安(^^)! ]
不知怎么,最近全是促销的话题。关上计算机,合上窗子,向应该就在隔壁房间里的母亲回复说知道了。
——那些萤火虫,在朝阳升起之前就会全部死去吧。
30
第二天早晨……或者说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我买东西回来。玄关前面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叔,也可能叫大哥比较好。有点驼背,平头,墨镜遮脸,黄衬衫上画着史努比,外面套一件白色棉麻夹克,脚边落了足足一打扭弯的烟头。
我稍稍皱了一下眉。也不是有多么不快,和凉那儿的藤堂先生比起来好多了,也没歪着头,看上去也不会问自己臭不臭。
“啊——啊,妈的,”穿着史努比的大哥说道,“先来的是小孩啊。”
“不是小孩。是高中生。”
“嗯啊?”
“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嗯——,啊啊,算了。忘了这事吧。今天算你走运啊。我可是不欺负小孩的。打扰了。再见。”
“我不是小孩。”我重复道。
“咋地了,”他喝干了手里拿着的BOSS咖啡瞪向我,“找茬儿啊?有你好看的。——那个啊,就是说我这边也有这边的苦衷啊。今天就这样了。懂了不?”
“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反正是小孩。就是命运啊,我说的。人生就是命运哪。啊——操,真麻烦。”
谜之史努比大哥结束了自说自话,大步向“图书馆路”方向离去了。在拐角转弯时,冲出一个骑着蓝色新山地车的小学生,险些撞到他的脚。
“怎么骑车的,不知道安全驾驶吗!不珍惜生命的话,看我宰了你!”
喊出稍微有些自相矛盾的威胁,他的身影消失在板壁对面。
小学生则是一副不知是哭好还是发火好的表情,保持举着手机的姿势愣了半天。
*
不用说,那个史努比大哥是来催债的。到这为止在我推测范围内,问题在这之后。
我取出PowerBook敲起键盘。虽然邮件要比聊天更费功夫,但这也没有办法。在我们之间穿梭的电子便签的内容,大约是这样的:
[刚才来了个不认识的大叔。
好像是来催债的。
已经回去了。
你知道些什么么? ]
[对不起。
>你知道些什么么?
本来想早点给你说清楚的…… ]
[没什么。也不是非要说
难道是和HoLiN有关的? ]
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推理。HoLiN的贩卖部就在三天前火灾里第二个烧毁的木造灰浆房里。而“进入盛夏之门”隔壁的玻璃厂也是HoLiN的重要合作方。
看来是正中靶心了。
等到下一封回复,花了整整三十分钟。
[接下来的话,可不要往外说
之前HoLin的资金运作就不怎么好
于是代表好像自己去筹款了
然后就出了点纠纷 ]
[不是因为火灾? ]
[那是另外的事。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火灾 ]
怪不得最近老是促销。
考虑了一会儿,我慎重地输入回复——不能让母亲太担心(她可是对一切事物都会过度反应的生物)。虽这么说,也不能表现得太不在意,让她反而以为我在掩饰。这可是难点。那么。
[嗯,好吧。
有什么我可以帮的上忙的事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虽然前面的邮件已经很接近了,最后这一封可是直奔主题。
[没关系的。
卓人很聪明,不要担心
你只要给我去东京
上个好大学就行了。 ]
(呿)
还是被看出来了嘛。
于是乎地方经济就这样逐渐崩溃……我在脑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就好像这是他人的事一样。
我们的无力如同地下水的污染一样扩散着。站前的拉面屋从上个月开始一直闭门停业,星巴克的销售额一直不如邻市,国道边的家庭餐厅招工越来越少。一家柏青哥店破产变成了废墟,剩下的两家正在进行激烈的价格竞争。酒屋变成了便利店,干货店变成了停车场,纸币被吉之岛和TSUTAYA吸走,带去远方的乐园了(那大概是叫做自由市场的地方)。永远留在这座小城里的,只有农用车和低矮的行道树,以及BOOK OFF里一本一百零五日元的漫画。
的确,凉。就像你跟我讲的那样。这是经济学的基本规则。我们的现值,是由未来的预想价值往回推算而决定的;无论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小城。这一市场经济的产物,一直都是狡猾的时间旅行者。我们被测量、被比较、被推售。被谁?这还用问。
<em>被未来。</em>
以被预想的价格。
这座名为边里的小城还有没有未来?某些人预测了这一问题,其预测结果又由别的某些人来研究。原来如此,这里好像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未来。那就不要买这里的土地吧。结果怎么样?
城市地价真的下跌了。
这也是当然。因为没人买嘛。就这样现在追上了未来,信息把现实拉向自己。诚然如此!无论何时,我们都只不过是净现值罢了。
不过如此。
31
悠有她们的浴衣是在那天下午,烟花大会开始几个小时前做好的。
“因为发生了火灾什么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所以晚了。”
阿姨用非常抱歉的口气向我们说明道。
简而言之……说是浴衣的钱本应用托里布支付,但是管理托里布数据的电脑就放在隔壁玻璃厂的二楼,于是数据都丢了。而且各处店里的记录本要么烧掉了要么被灭火剂弄得乱七八糟。也就是说已经完全不清楚谁向谁借了多少、究竟流通了(绝对值)多少托里布了。
“于是呢,大家就商量至今为止的怎么清算……嗯——,好像要花上一阵子呢。”
“清算,也就是说,”我随意地在胸前画着日元符号,“是用正式的钱吧?”
“嗯对,差不多就是那样吧。”
“重新启用托里布的话……”
“嗯——,虽然也提到了这件事,”阿姨右手手指抵在额头上,夸张地摇头,就像半世纪前美国的喜剧一样,“毕竟大家说金额挺大的。火灾的保险还要等一阵子,和市外交易呀住院费什么的也不能用托里布,总之必要的是现金。本来事情不会变得这么大的,大家激动起来……”
“稍微停一下。说金额挺大,有多大?”
阿姨逐个弯起细长的手指:
“后面有五个零,大约?”
“总计?那也不怎么多……”
“嗯嗯,不是的。最多的人大约有那么多。总计的话……嗯——,有七位数以上吧。”
我有点惊奇。
这有没想到托里布渗入商店街的规模已经这么大的原因。但仔细想想,连我和悠有都已经去站前为“门”采购好多回了。就算一次的金额只有一千日元左右,如果有数百人参加、每天使用的话,即使是所谓区域货币其流通量的总额也会变得相当庞大;这我立即心算出来了。而且,用托里布交易的不只是商店街的居民,还包括住在小城里的主妇、学社和上班族。
但最令我惊奇的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进行数据的备份,这一事实。
这下可要乱套了……我心中的幽灵低语道。会发生什么?虽然托里布的记录本烧掉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是完好的。这样的话想复原系统也不会多难吧?不对,不是这样。我注意到了关键点。应该是商店街这边的借出超额了吧——如果来买东西的客人说“想要用托里布支付”,“我不愿意”这样的话肯定难以出口吧。就这样逐渐积累起来。托里布开始已经有两年以上了,然后现在,商店街紧急需要现金。这样的话……会发生什么?
那个史努比大哥的面孔唐突地变成BOSS咖啡罐的模样,开始在我脑袋后方闪烁起来。喂,小孩,这座小城已经不行了。就是命运啊。最近全是促销。不珍惜生命的话,看我宰了你!——
不过飨子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意这种复杂的状况。
“谢谢您,阿姨!我立即试穿!”
她两手合十,兴高采烈地蹦跶着。就好像别说为那可疑白色信封的事忧心了,连记都记不得了一样。
我拿了红茶,坐到一如既往的位置上。
“哎呀,说起来柴郡呢?”
“不在那边吗?”悠有说。
“正因为不在才问你的。”
“我也不知道呀。刚才我出去了。不在二楼吗?”
“你出去了,去哪了?”喉咙深处的小妖跃动着。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悠有,尾随在其背后的谜之黑影。
“BOOK OFF。”
“为什么专门跑那去,TT小说的收集不是结束了么。”
“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啊,可是呀,那个呀!看见了非——常有趣的事呢!听我说听我说!”
我做好准备。要问为什么,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或者说,看上去立即会爆笑起来。
“在听的。”
“那个呀,”突然声音变小,“单行本的书架那是按作者姓名排序的呢——然后美轮明宏的自传就和光浦靖子的随笔并排在一起!而且两本上面都有作者像!”
“……………………”
悠有发出惊人的笑声,抱着肚子倒在了地板上,然后右肩着地、开始以头为中心骨碌骨碌打起滚来——就像表上的秒针一样。
“呐、呐、很可笑吧?可笑的不得了吧?不可笑吗,Tact?我可是一直忍着不笑出来,然后,那个,噗哈哈哈。”
到大爆笑平息为止,我脚边的人肉钟表小姐已经转过了相当于九十五秒时间的角度。
“……喂悠有,你在那玩什么。快过来!要试穿哟!”
两人像旋风一样上楼去了。
在我喝了第二杯红茶,心算完市内托里布的总供给量,开始考虑捕获在黑暗中徘徊的纵火犯兼恐吓犯的作战计划时……她们慢慢下楼来了。
我应该完全不会吃惊。
因为我已经预想到,因为是这两个人,所以浴衣肯定(在飨子唆使下)会做成稀奇古怪的图案。即使这样,用阿姨的话说,我和凉好像惊得相当长时间合不上嘴。
悠有的图案是“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
直接用了早川文库的封面——宛然微笑的维多利亚时代妇人的椭圆形肖像画,周围是煤气灯和砖房的浅色美丽街景。
“这个,没问题么?”,我问阿姨道,“也就是版权什么的,那种。”
“就做这么一件。没关系,没关系。”
“是么。”
不过,那图案的确适合悠有。虽说是冷色系的,和悠有的笑容放在一起,看起来不知为何就非常有夏天的感觉。
顺便说一下,另一位大小姐的图案……可是更加夸张。
双手手腕绑在一起举在头顶,除腰周围以外全裸的俊美青年。虽侧腹和肋下中箭,仍一副恍惚的表情向天上望着。背景昏暗,洁白的裸体清晰地浮现出来。这样的图案从她的领子一直染到下摆。
“……………………圣安东尼?”
“不是的,是圣巴斯弟盎哟,”飨子的纵卷发摇动着,“雷尼的,看。后面的是埃尔·格雷考。嗯的确,最初是想做成Saint Antoine来着哟。但是被阿姨阻止了,于是用了第三候选的这个。”
被飨子盯着的阿姨拼命解释道——“因为,那个故事,太恶心了嘛!”
“……第二候选是?”
“尤里斯摩尔·拜汉和塞佛利特·盖斯特的合像。”
“嚯~~~~~”我们的反应热度为零。
“什么呀那种好像懂了一样的回应。我本来就没有认为您们能理解,敬请安心。——来,悠有,该你发表了!”
被大小姐强力的声音操纵,悠有在我们面前转着圈。大家都赞赏很合适,她笑得很开心。
“那个呀,说实话我本来也想做成‘迈迪球场’的呢。”
“是‘麦田’。”
“不也行么,‘迈迪’,”悠有一边嘟着嘴一边模仿我的口气,“全看怎么解释,不对么?”
“这让我想起来了。卓人!”飨子叫道,“你还没有提交吧。你想到什么时候才完成?”
“早完成了,”我从背包里取出U盘,“拿着,这个。新译。”
*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重译,是我们从大约三月开始就一直在一点一点做的一个“Project”。
不是翻译一整本。
而是把自己喜欢的随便一章翻译过来。
但是,正经的翻译是不行的。可以直译可以意译可以用自动翻译可以用任何方法,可以和英语老师讨论,可以到网上找上一百篇论文来分析——但是一定要将自己风格的新解释设为背景,在其基础上进行翻译。这就是“《麦田》增改建计划”唯一的限制条件。
最早提交的是飨子,记得是在入学仪式的第二天。虽这么说,她很久以前就决定好解释了,所以不怎么令人吃惊。
“这个叫霍尔顿的角色,让人不得不觉得是个傻瓜呢。”
以飨子的眼光来看,大半人类都是傻瓜或迟钝——即使抛去这一经验法则,她的主张也有一定说服力。
“胆子小,也不明白到底喜不喜欢电影,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it depressed me呀it killed me的,明明喜欢读书,文笔却很差,词汇也很少。所以就试着把文风改成那种感觉了。如何?”
“改成那种感觉了,但‘俺老霍’有点过头吧?又不是艾迪·格雷罗。”
“优柔寡断本身就是对社会的犯罪哟。什么呀卓人,说那种话的话,你自己怎么不赶快给我译出来!”
——最认真的,是凉的翻译。
正确、冷静、周密,就像漂亮地磨出圆角的玻璃工艺品一样。
解释是稍微带一点恐怖的奇幻。主人公霍尔顿在故事开始前已经死了,变成幽灵在纽约徘徊这样。
“因为啊,就是这种感觉啊。直率地重读一遍的话。”
通红着脸进行说明的凉的神情,和主张《人猿星球》是杰作那时一样认真。
“那个,第二天白天出场的六岁左右的男孩,那就是关键。父母明明在旁边,却自己一个人离开人行道走在车道边上。那孩子唱的歌词……那个‘If a body meet a body, coming through the rye’的……因为听错了变成了作品的标题的——这个孩子肯定和霍尔顿一样,已经死了。绝对。所以父母完全不着急,虽然自己的孩子走在车道上。”
“啊哈——”我说道,“也就是,body指的是尸体喽。”
“就是那样。和歌词也完全一致,这里。然后,霍尔顿是可以看到死人的……”
“说起来,”悠有说,“有那样的电影对吧。那个。Sixth森斯。”
“Sense。”我板着面孔纠正重音。悠有哧哧笑着把灰色肥猫向我扔来(凉也是在“门”店内进行发表的)。
——顺便说一下荒人也在那场合宿开始之后立即加入了这场游戏。
他用了两晚上进行了全书的节译。
的确很有趣。艾罗瑞风格的粗犷文风。就像用大棒把所有不顺眼的家伙全部摞倒一样的语调。按他的解释,主人公(不知为何)就是三十七岁的塞林格自己,是为了揭露弟弟艾里离奇死亡的真相、独自潜入暗黑大都会·纽约的私家侦探。
“但是,原作不是小孩子风格的口语体吗?”合宿第三天,飨子读完后挑剔道。
“那样说话的大人,说不定也有啊。”
“没有哟。”
“那,不久就会有了。”
荒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抱起双臂,(不知为何)戳了一下我的腿肚子。
我的解释呢?不是我谦虚,是现想的,并不怎么有趣……或者说,只不过是借用了在悠有的“Project”里重读的书里的各种点子。
“霍尔顿是TT能力者。”
我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宣言。
“这什么呀。”第一个反驳的是(和预想一样)飨子。
“你问什么,我是说,就是这样的。主人公在大部分场面里要么迟到,要么反而到得太早。然后,每次遇到别人都乱说自己的年龄。二十二岁呀四十二岁呀,八十六岁什么的。而且头发也有一半变白了。”
“嗯嗯嗯?”悠有说,“有写那样的事吗?”
“有啊。认真读啊。就是说,那家伙和周围的时间一直是错开的。大概肉体的时间和精神的时间都一样。是‘精神时间旅行者’的模式,巴斯比的《温内特卡》那样。”
“卓人……”飨子尖锐的视线,“你该不会……”
“什么啊。”
“觉得查资料麻烦,就随便想了这种解释?”
“……………………………………………………………………”
那之后的场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场游戏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悠有到处是错译的作品。
最初的段落是到六月之后完成的。
“《迈迪球场的正捕手君》,by,J·G·塞林格。”
她猛然伸出双手,就像领奖状一样姿势的姿势,开始朗读打印出来的A4纸上的内容。
“正捕手君?”我代表全员,收割了浮在大家头顶上的巨大问号。
“因为这是棒球小说嘛。”
“凭什么?哪里是了?为什么?”
“嗯——,提示一,帽子是朝后戴的。像棒球的捕手那样。”
“迈迪又是什么?”
“觉得这样会不会更像球场的名字呢,这样。”悠有有点害羞似的低头向上看着我们,“专有名词那样。……不行?”
“也不是不行……”凉说。
“还是太勉强。”我接道。
“为什么?”悠有问。
“不为什么。”
“Tact欺负人——!”
在这样的争论中,这个小Project不知不觉冷却了。只有凉花了整个暑假认真翻译到了最后。我在五月就完全失去了兴趣,把还没完成的作品扔在一边。飨子则在中途混入了卡波特《冷血》的翻译,以把游戏变得更复杂取乐。
然后悠有呢?
“迈迪球场。嗯,就是这个。”
她看起来十分满足,一遍又一遍重复道。
“听起来不错吧,Tact。迈迪球场——迈迪球场,呐?”
*
“不管怎样,塞林格就算了。恐吓信如何了?”
我的提问没有人回应。
立即明白了。
那是一句咒语。只有我们带着不安的视线在“进入盛夏之门”里徘徊。荒人……明明快到约好的时间了,却还没有来。喉咙的违和感变身成史努比大哥,坐在我的右肩上。这就是命运啊,小孩。找死啊?
“因为荒人还没来。”终于,悠有答道。
“为什么?”
“不知道。也没联系我们。”
“怎么了啊,”我取出手机,“……打不通啊。”
“对吧?”
“怎么了啊。”我重复道。
对,确实有什么不对劲。为什么飨子像那样看向一边?为什么凉的表情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变成幽灵的,是我还是荒人?
在我眼前,盖尔斯堡的石板路轻轻摇动。
(是这个)
这个时候,我醒悟了。这就是不安。我们遥远的浓雾号角。你、已经、没有、未来。
——荒人那家伙,最终还是没有来“进入盛夏之门”。
32
然后,问题的夜晚到了。
八月十七日。星期天。清澄得令人恐怖的星空,和预想一样适合烟花的天气。但是,只有一件事是预料外的。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说到底原因是自行车。
六点以后,我们从“进入盛夏之门”出来。三分钟之前,荒人终于联系了我们,决定在古城遗迹公园会合。
那个时候,那场大游行已经完全到达了高潮。
大群自行车在眼前穿过。Critical Mass Ride。为了让人们意识到自行车、考虑自行车与都市的共存而举办的,大群人专门骑自行车来占据整个街道、穿过整座小城的,美妙活动。
今年“RiverFes”的招牌商品。
不可能是没有控制的乱骑。路线已经事前定好。不只如此,传说市长阁下本人也亲自参加了。
五颜六色的骑行服和头盔。大量的女式自行车混在漂亮的公路车、山地车、越野公路车、华丽的折叠自行车之中前行。刹车的尖响、链条的涟漪。和农村祭典的神舆、反战游行的队列,以及减价大甩卖黏在一起的大混乱。这群家伙完成了市内环游,最终来到了终点——公园。
和每年的登山客相比,那边对小城的影响更大呢,我稍稍思考着。这群人蹬的不是踏板,是我们观众的脑浆。神经元的运河。令对道路与人的思考方式、对小城的看法发生相转移的临界质量(critical mass)。
不过时机是糟透了。
“这就是权力啊!”
飨子愕然的声音,混在数百条链条织就的瀑布般的响声里传了过来。那是一条相当初期的、在网上也比较有名的AELism。权力将杀戮转变为运动。权力命名、区分、建立秩序、进行函数化。正因如此,都市和运动在王的脚下产生,侦探在人们面前陈述密室杀人的真相。全部都是同一构图的变奏。任意放纵的暴力被制度化。被命名的怪物,就不再是威胁。那么诸君,为竞技(棒球、日职联、或者是奥林匹克)而狂吧。因为那正是秩序!……
染上晚霞颜色的大群观众,以尖叫迎接骑自行车的人们。烤面包的香气和廉价扩音器播出的BGM交错。
“计划遇到困难,啊!”我叫道。
“疼!”凉的惨叫。
“Tact?”悠有喊道,“你在哪?没事吧?”
不知道是因为哪里的蠢货科长盖的章,自行车和观光客在公园入口前壮观地交汇。因此我们像馒头一样挤在一起,开始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荒唐的人群、荒唐的大盛况。
从环绕古城遗迹护城河的“边里Circling Road”到市政厅前面的广场已经满是小摊。不仅是“寺前商店街”,从“昭和”、“大正”、“光荣”,以及“Silver”和“Gold”来的货摊和小贩也加入了总动员。店铺上面有纸糊的大龙猫、小学里按班级制作的诗笺大军、塑料制的安全提灯。每年都一样的重复利用的光景。确实,装饰物的颜色有别,形状也不同,诗笺上写的名字也不一样。但是,一阶微分之后就完全相同了,导数的形状一模一样。同样的变化、同样的流行。称作地方都市的自然对数,在我们眼前一直跳着同样的舞蹈。
河马形状的五颜六色的气球撞到塑料屋顶上。是KABA Circling的摊子。老掌柜正带着儿子一起分发气球和传单。连弯腰的角度都和去年一样。
但是,我感到了些许违和。
有地方不对劲。荒唐的人群、荒唐的大盛况——可是,对了,KABA旁边的地方空了出来。和往常一样的话,那里应该是“寿司将夫”的地方。和往常一样的话。和去年一样的话。没有纵火事件的话。还有一点,看不到去年到处立起的旗帜,写着“可以用托里布”的旗帜。
“啊、‘南瓜大王’!”
看着塑料装饰的小摊,悠有大声喊道。
“快看快看,很好吃的样子吧!三年连续、夏日祭典限定的南瓜&肉桂健康蛋糕!”
我稍微有点在意。很好吃的样子?
“嗯?你还没吃过啊?”
“嗯。还没。”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呀,”悠有嘟起的嘴唇,“看上去实在是太好吃了。如果尝了觉得不好吃,会有些失望吧?”
这句话在我心中回响。
回响着,变成了非常相似的别的话语。
因为,留在设计图上更完美吧?
“原来如此。吃了会胖。”
“不会的!Tact欺负人!”
“老样子了。”我稍微歪了一下幻想中的斗笠。
“那是什么?”
“谁知道?随口一说。”
“Tact呀,已经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你才是,”我回道,“让人搞不懂呢。想吃蛋糕就去吃嘛。”
“算了。以后会吃的。”
“什么时候。”
“嗯——。等到又可以用托里布的时候,吧?”
因为火灾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只有我自己享受也觉得不好意思,悠有补充道。
“喂,你们两位!太慢了!马上就要开始了,烟花!”飨子的台词,或者说号令响彻人群。穿过眼前市政厅前的人行横道,终于就是古城遗迹公园和亲水区域的大混乱。
“马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这座小城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大小姐手上的手机画面里播放着低画质的视频。从上空偷拍的烟花师们的行动。
是“俱乐部”监视摄像头的画面。
“什么啊,不是说不能沿用别的Project的设备么?”
“<em>这个</em>可不是Project哟!瞧,绿灯!”
我们都开始全速跑起来,或者说悠有以外的全员。
悠有落在了后面。
人群动了起来。我到了人行横道的北侧。飨子和凉已经进到公园里面。悠有还在南侧、商店街那边。
然后风和小而红的闪光消去了她的浴衣身影。
*
“……呜哇啊啊啊啊!”
男性的尖叫。——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个尖细的声音,“和佐野君”。
“仲女!看见了吧,这次!”
“诶——?所以说看见什么呀?”
信号灯正下方,可怜的他抓住身边的女朋友(大概)不放。
看到那个瞬间的,想必只有我和“和佐野君”吧。
但我看到了更细微的地方。
就在穿过人行横道之前,悠有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的表情。睁的滚圆的,那双大大的眼睛。漂亮得令人颤抖的那双眼睛。
我心脏狂跳着。
必须说些什么,我只明白这一点。现在,我必须叫住她。说什么?什么样的一句话?
“悠……”
说什么?随便什么!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一瞬间立即逝去,时间与空间坠落到永远的悬崖对面。我以错过了什么——(是什么?明白这一点的话!)——而结束。
然后是悠有的话。
“抱歉,Tact!我想起有急事!……”
33
悠有这样喊着消失的瞬间——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想起的是半年前下雪那天车站洁白的月台。
看望矿一回来,我们用一把伞盖住两人,无精打采地走在去白幡车站的路上。雪花安静、庞大、沉重、粘缠,感觉到晚上就能积上五十厘米。
世界全是纯白。
“……呐Tact。”
“可以。”
我立即回答道。要说为什么,因为她的问题是一定的。——呐Tact,到了边里,可以去一号线月台吗?
那是只在我们之间存在的秘密仪式。
这个宇宙没有希望,未来没有任何保证。这是我们的(在飨子唆使下的)共识。我们应该是不相信任何事物的。但是,果然还是会有难以忍受的时候。
比如说重要的人入院的时候。
比如说那个人肺炎恶化的时候。
比如说被主治医生委婉地暗示“说不定快到时候了”的时候。
在那样的时候,我们就会去北端的月台,坐在最靠东的长椅上。东山本线边里站。经由青梅延续到立川的满是雪的线路。这座小城上离东京最近的地方。
“人生呀。”一片雪花落在悠有撅起的嘴唇上。
“嗯——”
“相当困难呢,意外的。”
“意外的呢。”
这就是仪式。
我们<em>不去东京</em>的仪式。
不抛弃这里、放下一切痛苦难过的事、去别的地方的仪式。不承认矿一已经没有希望的仪式。对我们来说,反正也没有别的可去的地方了。
“那个呀,Tact。”
“?”
“真长呢。”
“什么。”
“冬天。”
“算是吧。”
“我,觉得夏天更好呢。一直永远持续的夏天。”
“热过头了会不得了吧,那样。”
“是吗。”
“是的。温室效应什么的。”
“啊,嗯。是呢。”
“过上一百年什么的,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地球。”
“是呢。”
“人类要死上一半。”
“真不得了呢。”
“嗯,不是什么好未来呢。”
沿飞舞而降的雪花向上,我们仰视着无限的高空。毫无空隙的灰色天空。就在半年前,鲜艳的烟花还在那里舞动——而且半年后应该还会再次舞动——但现在完全看不到那种迹象。其空虚、其静寂,排斥一切色彩、空无一物的时空。
哪里都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我们只能留在这里。
“嗯,是呢。大概是那样呢。……”
34
……但是,我立即注意到了。悠有“跳跃”去的地方不是边里站的一号线月台。那双眼睛的色彩、光辉,和仪式的时候并不一样。不是想要放下什么的色彩。
相反。她是理解了什么。
是什么?
(找到了——纵火犯,么?)
还是说只是想起了长相。总而言之,某种事物。某个重要的事情。
我寻找着同伴。瞥见了凉的背影。他以惊人的气势向古城遗迹公园深处跑去。
“喂凉……喂啊!呿!”
他走过的最短路径现在已经挤满了人,完全追不上了。
背后传来了欢呼和不到一秒后天上的爆炸声。是烟花。周围全是夜摊的行列、提灯的集群。
取出手机,按下通话按钮。悠有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或内已关机,无法接通,这样的提示音。喉咙的违和感变强,我用力咳嗽。下一个是“进入盛夏之门”。持续了一阵忙音,终于:
“……哎呀,怎么了卓人君?”
“悠有呢?在那么?”
“说什么呢,不是刚才和你们一起出去了吗。喂喂?喂……”
没有听到最后,接下来打给母亲。结果相同。不是一起去祭典了吗?打悠有妹妹的手机了?那就发邮件吧。最近挺乱的要小心,早点回家哟。云云。
令人不快的提示音过后,一颗格外大的烟花从右向左,像瀑布一样坠落。
打给凉——现在线路正忙,请您稍后再拨。我停下来想了一会。悠有注意到的是什么?想起来的是什么?纵火犯的长相?恐吓信之谜?还是纵火犯令人惊讶的真实身份?<em>犯人实际上是我们亲密的友人,“大山”上女子学校的大小姐?</em>
啊,混蛋。操作按钮的手指在颤抖。
“喂喂飨子?那个悠有她……”
“已经知道了,我看了摄像头的视频!”
“摄像头?”仰望夜空,带螺旋桨的小气球正在大龙猫上方四米处移动,“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原来如此呀!快给我找!”
“让我找,找哪里?”
“不是找哪里吧!”她的声音就像要从我的手机里喷出来,“是<em>何时</em>哟!走掉了,那孩子呀!丢下我们!看到底是什么事,我可不会饶了她,卓人!”
<em>丢下我们。</em>
“稍微等等。就算‘跳跃’了,反正也会在几秒后的未来……”
“哪里有不是连续‘跳跃’的保证!?”
“…………………………”
哎呀,要叫我傻子的话,这个瞬间是最适合的。为什么我们至今为止没有考虑这一可能性?还是说,没有考虑的仍旧只有我一个?飨子发火了,但是没有惊讶。是早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了。而且,没有对我说。
(混蛋!)
丢下我们。
丢下我。
大家都被丢下不顾了哟。万田那家伙的声音从遥远的梅雨时的星巴克传来。这座小城也是,这个宇宙也是。被抛在后面了哟。未来不会来这里哟。所以一定要离开这里,这种小城!
“……喂喂?卓人!”
“听着呢。”
“刚才没在听吧。总而言之——”
“先等着。因为,你不觉得奇怪么。就算悠有连续‘跳跃’了,她还不能自己控制吧。所以。”
“所以?”
“至少悠有不是有意丢下我们‘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
“这又一点也不能让人安心!好了赶快给我把悠有抓回来,快!”
“让我抓,所以问你哪里啊。”
“不对,何时!因为不能长时间‘跳跃’,在回来的瞬间抱住或者捆上,什么都可以吧!不让她跑就行了,总之!再见!”
然后是刺耳的电子音。
虽然对方已经挂机,我还是没有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因为有些迷惑,没办法,最后打给荒人……结果是通话中。
“呿。”
对着手中方便过头的机械,我释放了愤怒的咒骂。
然后推开像笨蛋一样仰望夜空的情侣们向前奔跑。去哪?我怎么知道。总之停在原地是最坏的选择。哪里都好,这里之外的话。没有悠有的这里,独自一人的这里,这里之外的话哪里都好。
Anywhere but here!
但情侣的大群无穷无尽,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向上看、一齐叫喊、一直把手机按在耳朵上、或者一直把内置摄像头对向天空,我不知何时闯入了这劣质的卡夫卡仿作里。
惊人的爆炸声,然后欢呼。我故意不看天上。看了有什么用。观众们的肩膀同时染成红色,然后变成蓝色。爆炸、欢呼、又是爆炸。只有声音穿透我的拒绝,强硬地告诉我今天是“River Festival”的高潮。
混蛋,明明我现在顾不上那种事。如此令人不爽的夏日祭典还是第一次!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一晚是我们人生中最奇妙而美丽的时间。
35
支配祭典之夜的,是天空的红、蓝、紫、黄色。
八点二十分,我终于在古城遗迹公园一角追上了凉。准确地说,是遭遇了荒人抓住呆立在打靶店前的凉的胳膊往回拉这一瞬间。
“凉——?”
就算从远处看,他的状态也很明显不对劲。被抬着头的观众和夜摊前的队伍夹在中间,摇摇晃晃地走着,不和通常一样,就像被某种薄膜缠住了一样,没有直线前进。
在捞金鱼店前面差点摔倒,在棉花糖那里迷失方向,然后肩膀差点撞到打靶店的柱子的时候——
“……喂,凉!”
我的叫声对于拯救他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如果荒人那家伙的反射神经稍微迟钝一点,那么凉肯定会被戴着面包超人面具的小孩的气枪射中眼睛、登上第二天早晨地方版的头条吧。
“危险!这位客人,这样很危险的!”
摊上的阿姨摇着烫过并染成紫色的头发怒吼着。但一注意到荒人,就立即转换为大幅的鞠躬。不是因为他帮忙防止了行人被店里的设备击中,而是因为他是荒人。比起大宅的三少爷,还是传说中的不良少年在露天商贩之间有名气。
“凉!荒人!”
“唷。”不良少年低头看我,他抓着凉的脖子挺立的样子,简直就像驱除野猫的专业人士一样,“你迟到了。”
“是你来晚了吧!——凉,喂!凉?”
我就像催眠师一样在他眼前打着响指,挥舞手臂。凉的脸变成了每秒钟反射一次天空光亮的疯狂石蕊试纸。
“……卓人?”
“还能是谁。”
“找到了?卓人,找到了?”
“还没。也打电话给阿姨了,没回店里。”
“阿姨?松本本家的?”
“哈?你在说什么。是‘门’。悠有家怎么会有什么本家。”
“不是那样!”凉开始在荒人怀里挣扎时,我注意到他理解错了。“是飨子!飨子她,飨子她……”
“那个啊,凉。”
“什么‘那个啊’!你在说些什么!”
“你才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冷静点!”
“我很冷静!”
“哪里冷静了!”
“……冷静。你们两个。”荒人低沉的声音,然后他转向我,“你来照看这个呆子。不要离开这。我去找。”
“要找……”
“悠有和飨子。先吃着这个。”
不知不觉之间,我们手上多出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弹珠汽水和三根烤鸡肉串。打靶店的紫卷发阿姨一边又拿出鸡腿,一边从他背后微笑着望向这里:
“还要不?”
“不,不用了。”
“不要客气!受荒木家的小哥照顾了。”
“不是客气……”
“别客气。”只留下这句话,荒人大步离去,消失在人群对面。任性的家伙。
没有比毫无掩饰的善意更令人难以对付的东西了。我们一面继续和阿姨交谈,一面逐渐往公园边上退去,成功地坐到了空着的长椅上。只有紫卷发的顶端在人群对面稍带悲哀地摇晃着。
在等荒人回来期间……虽然在此之前凉那家伙还是离开了,这种说法并不严密……我深呼吸,吃了一根半鸡肉串,发现鸡肉串和弹珠汽水相性不合,两次打给飨子、两次被发火,然后开始整理思路。
为什么悠有突然消失了,在人行横道那“跳跃”后去哪里了,真的和那个纵火犯事件有关么。
然后,为什么我没有积极地去找悠有。
明明纵火犯说不定就在这一带(明明那家伙说不定就是纵卷发的大小姐)。明明悠有被他盯上了。明明悠有说不定有危险。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假设我去追悠有。假设幸运地(在这大群人之中)找到并抓住了她。那样的话我的行动是确定的。我会说,用稍稍不高兴的语气。不要给我就这么不见了,这样抱怨。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这样追问。确认。
然后,会发生什么?
我理解,自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连想象都做不到。这是奈特氏不确定性,是我遥远的浓雾号角,是积聚在喉咙里的无数违和感,是史努比大哥的警告。
简而言之,我不想去确认。
不想确认悠有发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
<em>确认悠有需要连我都要抛在一边,去处理的急事是什么。</em>
就是这样,我是不想知道的。不想被告知的。不想被告知自己是属于被留下的这边的人。与其那样,还不如从边里站的一号月台跳下去被列车轧死算了。
啊啊,神啊,我只不过是这种级别的人类罢了。
(急事……)
某种想法在我脑中闪过。记得那时候悠有是这么说的。
就算悠有在那个瞬间想到了“恐吓犯是飨子”——还是有些不合逻辑。只要抓住我的袖子,说出真相不就行了。至少“想起有急事”这话有些怪。而且……只要悠有还不能控制“跳跃”……等等,难道说,悠有的急事和悠有的消失并没有关系?
要过人行横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南瓜蛋糕,托里布,KABA的气球,自行车的Critical Mass。临界(Critical)……致命(Critical)……发狂的“和佐野君”的声音……难道那家伙是纵火犯人?
(对了,信封!)
“呿。”
“诶?”身边的凉转过头来,面孔青得厉害。不只是因为烟花。
“不,没什么。只不过没来及问荒人,恐吓信的事。”
“恐吓信?”
“送到店里的,那个。”
“…………”
“………………”
“啊,对对,”凉说,“是有那么回事。”
“那个啊。”
感觉自己变成了护士。大概凉是在打靶店角上撞到头了吧,不然就是在被我追上之前就已经中了两三发。我突然想到了知里大夫。照顾矿一的不只是医院的护士(现在的医院一直是人手不足),大夫自己也是用这种感觉试着和矿一……和矿一绝对不会重复的周期沟通的么?
“卓人?”
“不,没什么。你,能动么?虽说让我们呆在这,没什么事的话不如一起去找悠有。”
“找?谁?”
“哈?”
“啊啊,悠有啊。抱歉。”
“不。没关系。——你,真没事?”
“没事的。”
“………………”
“…………………………”
在我们之间,这可是稀奇的长时间沉默。
36
“原来是这样——用考夫曼的理论的话。”
过了一会,他说道。
“啊?”
“就是说啊,这个宇宙,本质上是不可能有纳什均衡的啊。宇宙是非纳什性的。”
“……………………”
“啊,抱歉。刚想到的想法。”他膝上放着一直带着的笔记本,打开的一页上密密麻麻地满是细小文字,“读考夫曼想到的。不说出来怕一会忘记了。”
“不,没什么,你说吧。”我得出了结论——看来凉这家伙对悠有的去向没什么兴趣;而且,为了照顾不想移动的这个家伙,我又幸运地获得了停留在这里的理由,“纳什均衡,对吧。”
我决定认真思考凉发言的含义。
要说为什么,因为这样的话,我不用去找悠有的理由就又增加了一个。
就是这样。我必须陪着凉说话。因为是那个荒人,想必会用什么巧妙独特的方法,立即把悠有找出来吧。那家伙比我面子广、有能耐。长得也高,而且大概喜欢悠有。呿!
(不,那种事怎样都好。现在要想的是,呃……对,纳什)
纳什均衡的原理,并不怎么复杂。
假设有这么一场比赛,可以根据对方的策略改变自己的策略。比赛的结果用数值表示。这场比赛具体是什么并没有关系……将棋也行,商场的减价竞争也行,世界大战也行。总之只要能清楚的看到结果、得失可以数值化就行。
但是,有一个前提。
双方只有有限种策略。
于是,对方选择策略,自己重新选择,对方也看到这边的选择而变更策略……这样的模拟在头脑中做尽、双方都已经找不到“更好的战法”的时候……两者就在那里取得了<em>均衡</em>。
所谓均衡亦即收敛。就像海豚和虎鲸形态相似、不同武术的达人的姿势变得相同那样。不然就像愚笨的囚犯互相告密那样。不论是不是最佳结果,事物总会在某处稳定下来。
这就是数学家纳什发现的均衡,即纳什均衡。
说它对于<em>这个宇宙</em>在本质上不可能存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也不是多么困难。
只要最初的前提不成立的话就行。
也就是说,在无法完全事先知道可以采用的策略的种类或数量的场合下,就无法在比赛开始前发现均衡。用复杂性科学中的不完备定理表现也可以。
均衡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实际去做的话,说不定出乎意料很快达到了均衡。也说不定直到宇宙终结之前,才终于找出了均衡。但是——这是关键——在不清楚全体策略的情况下,不能在比赛之前预测均衡。
凉的主张总之就是这样的……我们无法完全了解世界。这不是从经验上得出的不可能,也不是说人类的能力还达不到。是从原理上做不到。
我这样专心于追踪凉的思路,没有注意到凉还在继续往下说。这是我的坏习惯,没有办法。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那样,我是容易变得专心一志的人。
总而言之,那个时候我只听到了凉话语的碎片。
“……所以说啊,说不定已经找到答案了——为什么悠有能够‘跳跃’了,其理由。”
37
我没有回答。
又是《人猿星球》礼赞、“忽离者”山岳民族那样的大胆假说游戏啊……这种想法也是理由之一。但更主要的理由是,我不想去确认事态。
事态的确认——认识——以及容忍。
不知何处想起了高音喇叭的声音。到处都找不到悠有。我不会去找她。不会确定自己体内的违和感。荒人恰似追寻消失的悠有的白马骑士一样奔走,飨子从上空俯视森罗万象,KABA旁边的地方空了出来,然后夜空满是烟花。
对着仅此一人,而且有些心不在焉的听众,凉这家伙继续说着:
“所谓‘奈特氏不确定性’,你知道么?”
“这还用问。”
我皱起眉。
无法定量的不确定性,未知的范围是未知的。这座小城里全是这种事。我们的小城,商店街,地下水污染,矿一的命运,我们的命运。
那又怎么了,到底。
当初给我讲弗兰克·奈特的,不就是你么。
“我说我知道啊。所以说然后呢?”
“所以说啊……试着想一下非纳什均衡系统和‘奈特氏不确定性’是等价的。”
“等价?于是?”
喉咙的违和感。
我想咳嗽得受不了。
“这个宇宙是奈特性的。”
他说道。
“宇宙的广阔自身引起了这一性质。
“无法明白,连是否不明白都不明白,这已经被包含在时空的性质之中。然后——这之后才是关键的——正因为有这一性质,才可能对悠有的能力进行说明。
“不对,不是说明……而是被要求了。对这个宇宙来说,像悠有这样的存在成为必要的了。”
“………………”
“时空扩展着。”
他仰望着烟花的夜空,叹了口气。
“向着空间通货膨胀的对面,这个时空不断扩大着。但是,总有扩大不到的地方存在,与<em>这里</em>无关的<em>那里</em>存在。诞生出了与<em>这里</em>这一定义本身……都没有关系的<em>那里</em>。
“<em>这里</em>不过是局部的啊,卓人。是局部的系统。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em>那里</em>。被抛在一边了啊。不仅如此……宇宙的所有局部系统,都互相被抛在一边了
“逐渐远离的各局部系统之间,没有某种信息往来……<em>通信</em>的话,就无法保障这个宇宙的一体性。更不用说在此之<em>外</em>的了。
“宇宙还小的时候,可能还勉强能行。但是现在,已经太大了。因此宇宙变成了非纳什性的。不知道哪里会出现什么。在不能先验地考虑全部局部系统的情况下,价值的计算也就不可能了。
“正因如此需要通信……新的通信方式……更<em>强大</em>的反馈回路
“现在的通信太弱了。不止是说宇宙内部,是说弱到无法确认<em>那里</em>和<em>这里</em>是否保持同样的物理法则的程度。我们是相当不安定的……<em>不安</em>的构造啊。”
“有重力连接着吧,”我说,“有效范围无限吧,那个。”
“所以说,那个太弱了啊。以平方反比率衰减的力什么的!太简陋了,怎么好意思说这也算相互作用。”
“那量子间的远距作用呢?”
“那不是只在这个宇宙范围内么。现在的问题是和<em>外面</em>的相互作用啊。”
“这样啊。”
是对谁不好意思说啊,只在这个宇宙范围内也很了不起了吧,虽想这么说,我只是绅士般地耸了耸肩。因为我逐渐明白了凉的思路。看来之前他宇宙规模的烦恼,通过使相互作用发生相转移而发展成了宇宙规模的大理论。虽这么说——居然是和宇宙之<em>外</em>的相互作用?
“然后?”
“就是说啊……重力太弱了,光也是太慢了,量子的远距作用也不行……宇宙太大了,我们分离太远了,局部系统之间难以联络……外面什么的,更是束手无策——这样我们就陷入了非纳什不安定性之中。因此。”
“然后怎么了,是说自然讨厌不安定?像‘讨厌真空’那样?”
“不安定性自身不是什么坏事,也有其相应的用处。这并不限于时空,所有系统都是这样。
“对……例如脑子里的神经元啊。你知道么,卓人?组成我们的脑的神经元细胞,都只和少量的神经元有相互作用。和其他的大半之间,只有相当间接的通讯。而且输入的信息,会在各处发生矛盾、冲突,在局部的接触点上产生负担。
“但是,正因如此,脑作为整体才可以进行如此复杂的工作。
“生物的代谢,或者经济系统也是这样。依靠众多的反馈回路,不安定的各部分被调和到整体之中。
“这样的反馈……已经和<em>预见未来</em>没有区别。
“是的……就像植物预见到将来气候的不安定而事先将光合作用的效率抑制在较低水平一样——就像由未来的利用价值评定土地的合适价格一样——全都是一回事,一回事啊……”
凉在这里轻咳了一下。
“局部系统各自的机能发生特化。不论在什么系统中这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这是当然,因为没有和其他局部系统的信息交换。明白么?”
“当然,”我一边回想起小时候在各个城市里交的众多朋友,一边答道,“和就算遇到搬家之后很久没有联系的过去的朋友,也不会有共同的话题,差不多吧。”
“就是那样。它们通过通信统一起来,首次组成了一致的整体。……所谓新的高次的机能,只不过是局部的机能特化被卷入整体性的途中发生的副作用。
“重要的是整体性。
“为了整体性,连时间顺序都可以让路。所谓反馈就是这样的。在这一点上脑、代谢、经济、宇宙都是一样的……不,是从现在开始终于要变成一样了。”
“不一定就是那样吧。”
我的反驳极其缓慢地传到凉耳边。就像远处烟花的声音稍稍迟于光亮一样。
“说不定局部系统只是变得四分五裂,就算机能特化了也没有通信什么的,就这样落定了。”
“但是,<em>如果整体性优先的话呢?</em>”
凉的脸照在青紫色光中。
是烟花。
但有一瞬间,我认定那是遥远星云的反照。
尚不为人类所知,没有到达<em>这里</em>,一千亿光年之外的光芒的反照。
“为了和外面交互,不得不优先处理系统内部的整体性的话?
“如果这个宇宙,必须发生比起局部性全体的统一性更优先的相转移的话……反馈专用的‘通信性实体’这种子系统迟早会变得必不可少。而且其在本质上具有TT性。”
“宇宙——整体是由于什么压力才会优先<em>那边</em>啊?而且外面是什么啊,空间是封闭的吧?”
“不,问题不在这里……”
“怎么不在这里。说不过去吧。就算在这个宇宙之中局部性被讨厌是对的吧,但是,和外面的相互作用是什么啊?外面?”
“那个啊……所以说,就是啊……”
凉找不到回答,终于低下头去了。
我已经充分说明了自己的理论,剩下的自己回家以后复习,这样。
但我还是误解了。他翻着笔记本,猛然抬起头来,然后说道。
用如同小孩挖到了宝物一样的高兴声音。
“可能性的渗透压。”
38
烟花的声音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欢呼也不可思议地听不到了。
就像整个世界丢下我们两个到别处散步去了一样。
只有红与蓝的光芒在视野边缘闪烁着。
“……渗透……?”
“是渗透压。可能性的……对于现实这一区域的压力。就是说……对,就是说啊,语言系统与物理系统的映射那样。没问题吧?”
“什么啊。”
“映射啊。假定物理上实现了的事物、可能实现的事物,都可以用某种词语的组合来表示。明白么?”
“明白是明白。”
我在脑中想象着将棋盘和棋谱。
棋盘上所有棋子的动作,都可以在棋谱上表示。两者之间有一对一的对应,也就是映射关系。
“然后啊,语言上可以表示的事物……假设为可能范围吧
“……包含在这个可能范围内的量,比物理上的现实范围要大。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是可能性嘛。
“尚未实现的事物,不太可能实现的事物,绝对不会实现的事物,都包含在内。对吧?”
“你说的我明白。”
想象中的棋谱开始记录棋盘上不可能存在的棋子动作。一边的自由度比另一边大。
“于是?其差距就是渗透压?”
“对啊,所以说——”
“那样的话也就是说,平行世界之间互相接触这种?粒子每次选择运动都会产生新的分支……”
“不对啊,不是那样!”
因为凉突然的怒吼,我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大概凉本人比我还要惊讶。他双眼滚圆地瞪着我。不是小狗的眼睛,说起来更像是很可能出现在强盗身上的眼睛。
他轻咳了一下。
转瞬之间,坐在那里的就是一如既往的凉了。
“抱歉。突然喊起来。”
“不,没关系。没什么。”
“呃,所以说啊……并不是那样的,总之。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时空并不会分歧,平行世界并不是‘外面’……对了,时间维度可以无视。组合的可能性才是‘外面’。你考虑下这一点,用n次的矩阵。”
“什么啊这是。”
“所以说……呃,这样的话就会明白吧,卓人的话。总之试着想象一下吧。”
“什么。”
“n次的可能性矩阵。”
“…………”
烟花令世界闪烁着。红与蓝,闪电与水滴。
我试着想象了。
*
……为了在想象中用树形图描绘平行世界,必须要有时间轴。
无数分支向上伸展的时间之大树……树根是过去,天空是未来。但是凉想说的并不是这种形象。到此为止我已经明白了。
于是我试着改变思维方式。
首先是一个无限大的国际象棋盘。
纵横的两个轴用来排列词语,黑白格子全部对应着两个单词的组合。这样,无限个单词可能表现无限种现象,一个不剩地存在于棋盘之上。
其中一些是在我们物理宇宙之中已经实际发生的事情。
还有一些是可能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大半决不会发生。
我改变格子的颜色。这个宇宙里已经发生的事情为红色,可能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为黄色,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为蓝色。黑白相间的整齐立即消失了,出现的是随机的——或者是遵从于某种秘密法则的——三原色的不可思议抽象画。无限大的、语言系统的壁毯。
但是,这里并不是结束。
我将第三轴垂直接入国际象棋盘。
这条轴也和其他一样,延续到无限高度。这样我就得到了所有可以用三个单词的组合表示的现象。
红蓝黄花纹变成了复杂的漩涡,在各处中断、裂开、跳跃,占尽了整个立方体。
我更进一步。第四轴、第五轴、第十轴。视觉已经追不上。百万的轴,一兆的轴。无数的轴全部相互正交。我轻易地将一切单词的无限长组合关在它们织就的超立方体之中。
然后我开始涂色。红、蓝、黄。实在与非实在,可能与不可能。
哪里都没有时间轴。
但是我们的宇宙……无论始于什么样的大爆炸,无论膨胀到几百亿光年……<em>只要物理法则不发生改变,就绝对不会进入涂成蓝色的区域。</em>
蓝色领域,<em>那就是“外面”</em>。
把想象中的油漆罐放在地面上,我终于歇了口气。
我的脑髓追上了凉的话语。我从周围望着被想象中的色彩填满的空间。下面就是我的想象了。
最初,宇宙刚刚诞生的时候,红色领域只不过是非常小的点、可以无视的微小存在。不管怎么说,因为还没有“经验”所以没有办法。
但是点逐渐扩展。
各处逐渐诞生了同样小的点。
是“经验”。
我们宇宙里“已经发生的事实”逐渐增加。
那里一个,这里又一个。乍看之下完全没有规律。终于点之间开始互相接触,逐渐形成更大的块。如同沸腾的锅一般,在气泡上升、碰撞融合过程中,突然出现了规律的对流。是相转移。
同样的现象也在矩阵之中发生。
“经验”与“事实”得到秩序,逐渐变得有效率,向着n个方向累积、扩张、相互联络、架桥、像神经元一样伸枝展叶、在黄色的地上染遍红色光辉。
如同夏日祭典上的盛大烟花一般。
然后,在遥远……比无限还要无限的对面,有另一个,别的烟花的集群。
蓝色、“外面”的领域。
我们不知道的事物。
无法得知的事物。
称作可能性的运动体,非事实的涡状星云。
那边是那边,和我们的红无关系地成长着。同样的点变成泡、架起桥梁、伸展枝叶。
红色树枝、蓝色树枝,绝对不会交错。
……是这样么?
对于网罗一切非事实的蓝色领域来说,“绝对”这一单词有意义么?
红与蓝。两者的距离徐徐缩短。如同染遍夜空的烟花一般。
我们根据经验扩展。我们决不会穿过蓝色。
但是,<em>蓝色真的不能来到红色这边么?</em>
全部非事实的聚集这一压力,真的不会挤入红色领域么?
如果蓝色到来了……<em>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形态呢?</em>
红与蓝。
距离接近,枝叶伸展,无数的闪烁——临界领域像膜一样变薄。我们是奈特性的,无法事先得知一切。那个时候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红色扩展着,蓝色伸过来。那会是什么样的形态?能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例如以带着不可思议双眼的少女?
我们接近,被接近。红色扩展,蓝色迫近。
境界区域沸腾。
然后,终于——
*
——烟花的声音摇动我们。我固执地不抬头看天空。即使这样光辉还是从视野边缘浸透过来。红与蓝,绽开的粒子,相互重叠的光。
而在我想象无限期间……凉那家伙,一直喃喃自语着。
“就是那样……是可能性,是幻想性,不是实在性……时间维度不是问题……将可能性作为维度采用就行——时间什么的,只不过是<em>可能性渗透压</em>的平均速度。正是虚构,将我们冲向称作未来的状态……可能性本身——”
——不去制作的自行车的,设计图。
——因为留着不吃而最为美味的,Akira屋的蛋糕。
——不从没有未来的小城逃出的,我们。
“总而言之,”
我说道,
“是和飨子的,那个n差不多的东西吧。人类因网络在概率上灭亡的主张,那个。”
“那个啊……嗯,是差不多吧。”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凉那家伙这样回答道。
“对……说不定什么时候,从可能范围的对面,会出现破坏宇宙自身的某种东西……因为分离过远的部分互相接触时,系统内就会发生不协调。对,就像设法处理脑内矛盾感觉信息的相互冲突那样……危险的可能性……如果物理法则不能处理好这种冲突的话,宇宙就无法保持整体性——也就是对宇宙来说的破坏信息块n的诞生……”
“那可真令人悲伤。”
“但是呢卓人,宇宙……隐藏在进化与生存背后的多样性原则……应该不会这样简单地放弃的,会设法对付。为了这一目的,别的子系统……”
凉那家伙还在说着。
“<em>这里</em>……这个宇宙……要求着与物理性实体相异的‘通信性实体’,本质上带有TT性的事物……在物理系统中引发矛盾的、悠有那样的存在。
“就是这样,是矛盾。
“搅乱至今为止宇宙的状态,在各处造成不和谐。
“变得复杂的系统,要求新反馈机构的出现……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控制……”
凉没有停下来。
声音逐渐变小,大概连我在他旁边这件事都忘记了。但是,他没有停下来。
“悠有这一现象,不过是其第一阶段。我们,换句话说……是偶然目击到了……为了适应可能范围,全宇宙小小的尝试……模拟实验……不断扩展的时空一角,现在正要开始与‘外面’接触……因此,为了事物顺序的重构要增加通信机能……不依赖于时间维度的通信机能……”
分离开来的<em>这里</em>和<em>那里</em>。两边都是不安的局部系统。
向着指尖还没有碰触过的事物。
向着不安的对面。
“于是,最终会发生什么啊?”
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低头盯着喜欢用的笔记本——就像安抚生病的家猫一样,轻轻摩挲着皮革封面。
39
在我的想象力卷入凉的宇宙认识论(epistemological)大漩涡之中时……荒人和飨子正位于水天宫北侧。
这是事件告一段落后从荒人本人那里听来的,也通过飨子“俱乐部”留下的数据确认过了,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他们的对话多少要比我和凉的实在。至少我在悠有的事件刚解决时是这么想的。现在的话,我也不怎么明白是否如此。
总之据荒人所说,他是在出流河汇入善福寺河的亲水区域北斜面上找到飨子的。他立即问道,“你的监视摄像头网找到悠有了么”。
回答是:
“让我一个人呆着。我,现在心情不好。”
这样。
——怎么回事啊,荒人再次问道。飨子她有些迷茫地拽着浴衣袖子说:
“因为悠有走掉了呀。丢下我们。”
——丢下?
“对呀!”
——悠有“跳跃”了?
飨子点头。荒人回以理所当然地质问。那快去追啊,悠有应该“跳”不了多<em>远</em>吧,而且还不能控制。
飨子摇头。
周围的情侣一齐对着天空喝彩。
“对呀。还不能控制……但是是一样的!因为那孩子没有选择我们。我刚才可是确认了人行横道的视频!连声音都听到了!居然说有急事?和我的预定又怎么样?是什么样的急事,居然比这个我更优先!?”
——有趣。
“什么有趣呀!”
——不是一直在录啊。悠有。
“最低限度的伦理性还是有的,就算是我!那孩子没有加入‘俱乐部’,没有可以监视的理由吧?”
——嗯。那,现在在哪,悠有。
“你觉得我能把握这座城市里的全部现象?”
我们的大小姐平静地说着完全矛盾的台词。
“觉得我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嗯就是那样,我找过了哟。但是没有找到哟。没有被我的摄像头和窃听器覆盖的地方有很多。我也是有不完全的地方的哟。<em>不可能预测到一切的哟。</em>不完全的我,被丢在这个不完全的城市里了哟。因为那孩子,会一个人‘跳跃’……只能一个人‘跳跃’!如何?这样您满足了吧?还是说,您想从我这里得到更明确的败北宣言?”
荒人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时候,这家伙应该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把握了事态。但是,我还不知道这一点。飨子她也还没有注意到。保持沉默的荒人不慌不忙地思考着,仔细斟酌自己手上的牌,研究盘上棋子的配置。
那家伙的寡默,是出于真正聪明的人特有的、慎重到悲哀的胆怯。我理解这一点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然后,那家伙终于说道。
——你啊,<em>是计划逃走吧,从这座城市,使用悠有的能力。</em>
……如果我也得以在场的话,肯定会热烈地为他鼓掌吧。
对,那就是飨子的目的,从最初开始。荒人是如何到达这一结论的,我并不怎么清楚。不过我注意到飨子的计划是在这个烟花大会夜晚之后的事。
如果恐吓信真的是飨子捣的鬼的话,最直接的回答是她想要利用纵火事件令悠有着急。为了什么?为了“Project”。为了开发本应让我们快乐地度过暑假的能力、悠有自由的向过去或未来“跳跃”的能力。
在这里混入那个传言——关在“大山”上的女子学校里的大小姐。监视的黑衣人。连续失败的逃脱。但是,通过超越时间逃离这座小城的话?通过空间跳跃的话?这样可是什么黑衣人都追不上。连胡迪尼都会为之惊叹,完美的逃脱剧。而且也是正中飨子下怀的、夸大狂的一幕。
但是,我当时并不在场,这个时候也没有认真去想飨子的目的,知道这两人的对话也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所以没有掌声。
回到正题。飨子一边有些讽刺地笑着一边答道:
“请不要用这种容易引起误解的表现方式。居然说使用!我不是利用,是同行。和悠有<em>一起</em>逃离哟。本应如此。”
——向未来?
“未来?未来什么的我怎么知道。这里之外的话哪里都好哟。本应如此。可是居然……只能一个人‘跳跃’,啊?悠有一号不能让客人您乘坐,啊?不管怎么努力,怎么特训……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Project’又是为了什么!”
伴着大小姐的哀鸣,最后的烟花装点着天空。
“对,我会像这样无法离开这里,就这样终此一生。真是糟透了,今年的夏天!早知如此,当初什么都没有发生才好呢。最初就没有希望什么的才好呢。说不定可以逃离这里、说不定可以和那孩子一起去往任何地方,什么的。”
——看来你是相当中意啊,对悠有。
“廉价的词语!如果您觉得那种程度的表现就能捕捉到我对那孩子的感情的话,荒人,您可是一点都不理解我呀!那孩子呀,是在这座名为边里的牢狱之中,我找到的唯一的<em>美妙</em>存在哟。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一点也不会特别对待我哟。不会在我面前畏惧。别的人无论是谁……就连你们,也会有点胆怯对吧?但是,那孩子不一样。她会直率地看着我,用那双美丽的眼睛。
“她的双眼,她的笑容。单纯——朴素——毫无杂质的灵魂。就算火星人降到那孩子面前,她也一定会既不怯懦也不谄媚地说出‘那个——,来杯茶怎么样?’这样。
“正因为有那孩子在,我才能像这样正常运转的哟。不抛弃希望,直面绝望的哟。……什么呀,你那表情?您不也是,据说相当迷恋吗,对那孩子。”
——没那回事。
“那实际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是听说了,商店街的事件。被幡南商业的家伙们群殴了吧?为了那孩子一直努力忍着什么的……真不像传说中的荒人君呢!”
——和悠有无关。
“接着说谎吧。”
——不是说谎。
“那是什么?你做了性格改造?还是一切和你有关的传言都是错的?”
——…………。
“你说话呀。”
——一旦说要帮忙,就要帮到底吧。同伴的话。
“哼!”
大小姐的嘲笑。
“同伴?帮忙?多么美妙!那就为了我,把悠有带过来呀。现在立即……就算用绳子套在她脖子上也行!给我改变那孩子的想法,让那孩子不要自己走掉哟。然后再顺便把我和那孩子送到这里之外的什么地方去呀!现在立即从这里——喂喂,什么呀在这种时间!”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我恰好就在那时打电话给飨子。
“飨子?你和荒人会合了么?”
“会合了哟。让我一个人呆着。我,现在心情不好!”
“哈?”
“噢。还没找到。”几秒钟和一阵杂音过后,换成了荒人的声音。飨子一定是把手机扔掉了吧。“现在立即回去。要十分钟。”
“不,说不定在此之前再联络一遍可能有线索的地方比较好。因为是悠有,说不定只是在哪里迷路了……啊,混蛋!”
我反射性地咒骂道。
虽然说起来有些蠢,但这是事实没有办法——等注意到时,凉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
“什么!?你居然骂我——”
“不是的。”荒人这家伙怎么在这种最坏的时机上把手机还给了大小姐——我差点这么大叫出来。
“那是什么呀!”
“这次是凉那家伙消失了。”
“哈!?”
“就是说,刚才让他在这休息来着。样子有些奇怪。”
何等疏忽,我咒骂自己。
我明明是明白凉的性格的——他可是在犹豫半天之后会以最短距离突进的家伙。刚才考虑了那么多,现在这会绝对是在宇宙论的直线上暴走。
“啊啊够了!”数秒沉默,“——算了。总之,暂且在‘门’再会合,明白?凉无视他就行了。真是狼狈,今天晚上!”
“明白。那就三十——”
分钟后店里见,还没说完,我突然一惊,环视周围。是警笛。很近。从公园入口那边传来。
“?”
木材折断的声音。浴衣波浪对面,打靶店的塑料屋顶消失了,只有紫卷发的顶端上下起伏着。是打架,我立即明白了。二对三的对殴……刚这么想,立即就扩大到了参加者约一打的大混战。
叫声、倒彩、欢呼,举起手机摄像头的傻子们的手臂。瞬间那里变成了罗马斗兽场。业余拳击手们互相抓领子、扯头发、用胸膛相撞。真是精彩的节目,明明谁也没有拜托他们出演的。
(难道凉那家伙——)
不会是被卷入那里面去了吧?
刚才样子就有些奇怪。这不是不可能。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我从人墙的缝隙向里窥视……在确认到拳击手之一是穿着史努比衬衫的平头的瞬间,我立即跑着离开了那里。
40
我跑着。
紧握着手机。
当然早就挂掉了。飨子没那么闲。我跑着。烟花大会结束了。已经没有人仰望星空了。手上拿着棉花糖的情侣们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奔跑的我。公园里的盂兰盆舞已经开始了。从市政厅前广场那边,传来了把浴衣小姐候选人叫到舞台上的刺耳广播声。
的确像飨子所说的那样。狼狈的夏日祭典,狼狈的夜晚。当初的预定一个都没有完成。捞金鱼、吃棉花糖比赛、观赏烟花、嘲笑别的观众。我们四分五裂,手机也打不通,完全失去了统一性。
简直就像——
(隔绝开来的局部系统一样。)
——呿,真是的。
何等落魄的归途!
*
那究竟完全是偶然,还是所谓的命运,我自己并不清楚,也对后来的自称“专家”们的议论没什么兴趣。
总而言之,回过神来,我呆立在阴暗水巷正中。
好像是在回“图书馆路”时拐错了,在通向出流河的一条路上绕了个大弯。打架的噪音已经听不到了,只有些微警笛声传来。
后来我得知,在祭典会场各处似乎都发生了同样的骚乱。但是,即使不知道这件事,我也能想象到骚乱的理由——是讨债的。因为停用了托里布,全市的金钱流通情况恶化了。
区域货币的暂时停用,本不应该造成如此重大的事件。但是,边里的情况有些特殊。
也有数额较大的原因。但是不只如此,最大的问题是,参加者都好人过头了。托里布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过多,渗入这座小城过深了。
从商店街的火灾开始的紧急停止的影响瞬间就扩展到了全城(这是我后来调查到的),速度快得连市里的负责人都没有注意到事态的严重。简单的计算……光“寺前商店街”就流通有七位数的托里布,即使是因为商业地区而比平均值高,城里所有人还是都有数万托里布依赖着别人。通货的价值,一直都建立在其正在流通这一安全感上。如果出现不足的话,这一安全感就会急剧冷却。
而且不走运的是,托里布不是纸币式的而是记账式的。也就是说,不能通过由什么地方有意增加供给量而安定下来。与其说是信用的系统,不如说是信赖的系统。
倘若这一信赖突然背叛——善意与安心的流动在一个地方发生堵塞的话——结果自不必说。
多米诺效应,级联的相转移,“不信任”这一负通货的流通。
有不接受本来谁都会接受的托里布、只用现金支付、要求找钱的人……今天傍晚听到这种传言的店员,为了以防万一想要准备现金。不管托里布的余额有多少,用不了就没有意义。但是银行已经关门了,便利店则又远又挤。于是下一个人也开始需要现金。然后一个接一个,一口气开始加速。观光客之中,肯定也有带着只在去年用过的托里布记录本的人吧。今晚是“RiverFes”最终日,夜摊里可是有很多好东西。但是,来到夜摊之前,他们愕然了。什么?今年用不了托里布?怎么会!
夏日祭典……恐怕在短短数分之内……从托里布本位制跃入了日元经济圈。
但是不可能那么快地从边里市外运进现金。别说这个了,连能够注意到不运进现金就糟了的人都不存在。因此,真正的钱也一时变得极为不足。
那一场面好像就在我面前……夜摊上大哥(一定是剃着平头、穿史努比衬衫)对年轻店员说。噢,这个棉花糖我要了,给我记在托里布上。但是回答是这样的,不行的大哥,老板说要收现金。你小子怎么回事,不收老子的托里布啊?不,也不是……疼!啰嗦,开什么玩笑!你很烦啊!什么,想动手啊!……
所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
只要具备条件,任何通货都可能发生信用的多米诺效应。无论美元、日元、德意志帝国马克,还是仅从善意诞生的区域货币。
不仅是通货,任何系统都会发生这种现象。就像每次遇到大雨都会因泥沙而决堤的善福寺河那样,或者是矿一脑内奔走的非周期性认识迁移那样。我们的小城只是在那天晚上亲身经历了这一常见的自然现象罢了。
因此我激烈到令人害怕的心跳,完全是不合理的。
目击到理所当然的现象,为什么我的身体会颤抖起来?为什么眼泪快要溢出来?
仰视星空,深呼吸,闭上眼睛,试着想起可以用在这种时候的AELism。对暴力,以及人类社会,漂亮地进行分析的话语。但是,想不到合适的。
找不到解释史努比大哥的身姿为什么那样可怕的话语。
响起了叫声。我睁开眼睛。
昏暗路灯下,前方约十五米,三个挤在一起的下水道井盖一角,是似乎在哪里见过的灰猫。
“……彼特?”
不对,叫柴郡比较好?微微怨恨着阿姨,我接近了那只猫。
从“门”里出来,还真是稀奇……记得自从捡到这家伙之后,它一次都没有到过店外面来着?悠有说什么来着?我也不知道呀。刚才我出去了。不在二楼吗?
——呜喵。
它叫了一声,从想要抱起它的我的双臂中穿过,往水巷更深处前进。
“?”
我迈出一步,它进往更深处。我追三大步,它拐过了拐角。
跨过混凝土盖、踏过露出来的泥土地面,在因为铺过太多次而变得像迷彩一样的柏油上不停前行。
“彼特……柴郡、库梅尔、珍妮!”
*
这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彼特那家伙,之前明明从没给人添过麻烦。
和悠有不一样。
最初找到彼特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蹭在矿一脚边的小小的灰色块体。那正好是悠有双亲葬礼一周之后。我们做雪球军团做腻了,出发去废工厂汀那里探险。
大片的雪花极为安静地飘落,简直就像仪式一样;只是从白色的天空落下,不会说出哀悼的话语,也不会用悲哀的眼光俯视我们。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是自律的。我们没有妨碍任何人,作为自豪的土星圈探险队·泰坦支部所属·第三次卫星调查队员,向战前广场的甲烷溪谷前进着。
——哇啊!
刚到达废工厂,矿一叫道。那个块体脖子紧贴在他的长靴上,发出吱吱的求救信号。
——是猫。我说道。
——是猫呢。矿一说道。
——我的猫!悠有扑了过去。
矿一有些困扰地挠着头,我露骨地做出了讨厌的表情。因为在外行星探险活动中,擅自带回原住生物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不管外表多么可爱,说不准就会突然从体内伸出无数的触手,想要在我们喉咙深处产下黏黏的卵。而且,我本来就并不怎么喜欢猫。至少在那时候。
——肯定不行吧,那样。
但是三十分钟过后,我们就已经在“进入盛夏之门”二楼的浴室用干毛巾给小猫擦拭全身了。在此期间,那只猫一声不响,老老实实让我们擦。给它倒在碟里的牛奶能干干净净喝完,大小便也好好地在箱子里解决。
——真省心呢,矿一说。
——原来是别人家里养的吧,我说。
——说了是我的猫了!悠有说。
这完全就是之后我作为保护者的命运就此决定的展开。不是猫的保护者,而是悠有的。
虽然这样,我想到。如果知道那只弱小的猫不久就会肥成这样的话,就算是悠有也不会说要养吧。……还是说,悠有反而会更想照顾它?
*
大约五分钟过后,追踪游戏结束了。不是捉住了彼特那家伙,是跟丢了。
我环视周围。代替肥猫的是一片小树林。
小到不如教室的一半——大概勉强比地理研的活动室大。
水巷到处邻接着这种大小的广场。大约有一半变成了市里的小公园或游艺场,但大多和普通的空地没什么区别。杂草肆意生长,树枝肆意延伸,野猫肆意聚会。就算是变成公园的地方,最多只不过是放了个生锈的秋千罢了。
放着空的土地不用的确可惜,但也没有去管理的预算,这想必是市里负责人如此烦恼的结果。不管怎么说土地比较松,不适合建住宅,没有办法啊,这样。结果就变成了散布的不可思议的小密林。
那个时候,在我眼前有一半面积是草和泥土,剩下的是差不多有一人高的树。
两侧是没有住人迹象的白铁皮屋顶民房,往里是一座没开灯的小乡镇工厂。和水巷的分界处只有一盏路灯,陈旧的荧光灯没什么干劲地行使着职责。这里是鼓起的空洞、掉了一颗牙后留下的空隙、被忘在一边的破烂、边里市最后的小秘境。
有人站在当中。
我一瞬间做好应对准备。然后为自己的紧张咂舌。昏暗的视野之中,人影变化成浴衣、古老北方城镇的红砖。
——是悠有。
“……你在做什么?”
“哎嘿。”
虽然我的提问相当愚蠢,悠有的回答也同样缺乏紧张感。
她脸上浮现了害羞的笑容。
我不知道做什么好。
“自主练习。”
“哈?”
“所、以、说,我在练习呀。”悠有在鼻子前合起双手,“对大家保密哟,Tact。虽然之前就在做了,刚才突然明白了——不过,想要等能做的更好了让大家吃惊呢。”
“………………”
“喂喂Tact?在听吗?”
“我在听。”我想起了台风那天的场景。在水池前努力的悠有,在二楼沉默着俯视的我。
“没看见哟?怎么啦?”
“刚才在周围看到了。”
“是吗?真稀奇呢,在店外面什么的……啊,说不定在那边的树枝上面?因为是柴郡嘛。”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对了,比起这个快来看!好不容易!”
“什么?”
“自主练习的成果。”
在我眼前,悠有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突然做出赛跑的姿势。
然后是红色的小闪光和短暂的暴风。
41
“——呐?”
三秒钟虚空之后再次出现的悠有,脸兴奋地红着。
“抓到诀窍了,终于!那个呀,就是说呢……嗯——,果然不好说明呢。在脑袋中间前面这块,鼻根周围这,这样,用力‘哼’的一下就可以连续。”
“算了。没什么。用不着说明。”的确,这不需要说明,我已经明白了,“<em>可以控制了,对吧?</em>”
“嗯。大概。相当。一定。”
“是哪个啊。”
“因为还不完美嘛,连续技。”闹别扭的声音和抿嘴的笑一起传来,“就在刚才,人行横道那里刚刚注意到哟?自己还不明白呢。不过大概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我有这种感觉。你知道吗?那种感觉。”
“大家为你担心呢。”
“诶?”
“飨子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悠有愣了一下。
“因为我,不是告诉Tact了嘛。想起有急事,先走一步,这样。之后回‘门’以后再补上,这样。”
“没有听见啊,这些。只听见到急事为止的部分。”
“真的?”
漂亮的双眼在薄暗中颤动。
对啊。冷静下来的话,应该会明白的。悠有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性格。虽然不起眼、常常会一不注意就不见了,但从没有过自己打破约定、擅自消失去别的地方。
“……对不起Tact!我还以为……”
“算了。没什么。”我想要拿出手机,又停下了。这个消息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们好。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嗯,在别的地方报答一下就行了。”
“那,这也得记下来呢。”
她从放在树桩上的粉红色小包里取出了笔记本。注意到我疑问的表情,她莞然一笑:
“啊,这个呢,是预定表。我能控制TT能力之后要做的事。标题是SHC。”
“……Scheduling Handy-system for Chrono-nautress?”
“不对,是Super Heroine记录本。”
“…………”
我不禁为这过于大叔品味的命名而颤抖了。
但是悠有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
“因为呀!好不容易能做些奇妙的事情了嘛。浪费了不觉得遗憾吗?一定要用在什么上面!比如说现在商店街不得了了,就为了大家使用我的力量,这样的。”
“哼。把纵火犯抓来啊。大家会高兴的。”
“啊,不错呢那个!但是要怎么用TT抓到犯人呢?”
“我怎么知道,那种。”
“Tact真靠不住~”
“只是随口一说。而且很危险,那样。让警察去做就好了啊。”我继续说着。但当然,喉咙的违和感还是大幅增长着,“有更多只有TT才行的别的活动吧。帮助商店街复兴什么的。”
“要怎么做?”
“不知道。”
“真是的!认真点想嘛!”
“帮助别人的方法,我从来没想过。”
“Tact呀!自己有不可思议的能力的话,不想用它来让大家得到幸福吗?会想的吧!?给我想呀!”
怎么会这样。
我不由为悠有直接过头的“我是正义的同伴”宣言汗颜。然后,
(——啊啊,对了,说起来)
我一瞬间回想起来。
*
新年开始,考试结束的雪天……对,那是飨子装模作样地对“德雷克方程”口若悬河的时候。
援用德雷克方程的思路,可以证明只要宇宙足够大就会(在概率上)存在自己理想的智慧生物。也就是说,因此个人的欲求都可以表示为宇宙的半径(也就等于年龄),云云。飨子的主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这完全是无视了提出方程的德雷克博士的意图。那本来是估算我们居住的银河系中现在栖息着多少外星人的思考实验装置。
估算自己的“欲求半径”到底能有什么用处,我吐槽道。
凉极为认真地计算着,开始在笔记本上书写其与纳什均衡的关系。
悠有虽然也在计算,不过是完全不同的结果……她积极地想要在数学上算出姆明谷和爱德华王子岛哪边更适宜居住。“数字之中有保险阀”,那个时候,我这么对她说。
“诶?”
悠有用那双眼盯着我的脸。
“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叫弗里曼·戴森的伟人写的东西。智慧生物从行星起飞之后,因为空间上的制约会变得非常小,不久子孙就会逐渐产生分支,在各处成为各种各样的星际文明。”
“是那样吗?”
“当然。因为这样不会由于一个原因而全灭。是和恒星际生态学的基本一样的理论。多样性保证生存这样。经常在宇宙殖民的大义名分下使用。”
“嗯——,”她的鼻尖兴奋地翕动,“和德雷克是朋友?那个叫戴森的人。”
“说不定。”我不能立即想起来,“应该在阿雷西博会议什么的上面互相见过。两位都是太阳系外探测相关的有名提案者。虽然一个是电波通信一个是核聚变火箭,领域离得比较远。”
“嗯嗯。肯定关系很好,因为总觉得相似嘛,那两个人。”
“哪里。”
“——因为,都是别的地方有人为我们而在,这样吧?”
为我们而在。
对。悠有能像这样,把说出口会不好意思,但不说出口就无法传达的话,轻快大胆地说出来。
有人为我们而在。
在这宇宙的某处。
即使看不到身姿,即使听不到声音。即使变成相离遥远、无法联系的局部系统。
为我们而在。远方的某人。
并且,想着我们。
我想起那段对话……同时终于迟钝地明白了。
明知悠有好事,之前却什么都没有做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无论多么聪明……多么IQ高、多么容易考上县立、多么善于冷笑着预测人类的未来……<em>都没有任何用处。</em>
我对改变她的决心无能为力。
明白了自己之前什么都没有做这一事实。
我自己,只不过是我自己罢了。
*
“就算‘让大家得到幸福’,你有那个时间么?”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动着。
“只在暑假期间吧,这个‘Project’。”
悠有有些不解地歪着头,我几乎能看到我的话语慢慢渗入她内心的过程。
暑假会结束。这个季节不会无限延续下去。
“那样的话,”
她坐到树桩上,抬头看我的双眼之中是夜空之黑与飘着星云的外宇宙之蓝。
“在秋天之前,争取能好好控制。”
“不是只剩半个月了。”
“还有半个月呢。”
我没有回答,坐到旁边的树桩上。
希望、希望、希望。
这究竟是刚强,还是无知带来的业果?还是说这两者之间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悠有仰望天空。我看着她。
我所没有的,确实存在于她之中。
昏暗路灯照射下,她的侧像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大大的额头、微小的雀斑、稍稍上翘的直挺的鼻子、看上去很柔软的嘴唇。浮现在星际空间的棱线。
突然,悠有转向我。如果直视那双眼睛,肯定会发现整个宇宙都映在其中吧。
时间跳跃者的双眼之中。
“呐Tact。”
“什么。”
“<em>为什么没去东京上高中呢?</em>”
42
漫长沉默中,悠有眼中的宇宙静静等待。
“也没什么为什么。”我答道,以尽可能显得坦然自若、一点都没有动摇的语气,“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问嘛。——啊,不行哟,用问题回答问题!”
“没什么不行吧。”
“我说不行就不行!”
“因为去东京麻烦啊。”
“骗人。”
“没骗你。”
实际上,那的确不完全是骗人。初三的三方面谈,班主任老师的确对我说即使是滩或开成都没有问题。我对此的回答是,
——麻烦,我不愿去。
这样。
“但是Tact的妈妈,不是说就是租房子也要让你去上吗?面谈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的。”
“直接去问的嘛,向Tact的妈妈。那大学呢?是要去东京吧?”
“我母亲是这么期待的,怎么了?”
“也是呢,她一直是那么说。那院系呢?想学什么?想做什么?”,她微微歪着头,“将来,从今以后。成为大人以后。”
“没什么。或者说,还没决定。”
“真的?”
“当然。”
“真的是真的?”
“怎么了啊。”
“因为Tact特别喜欢自行车吧?以为你肯定会往那边发展的呢。”
“所以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自行车啊。”
“骗人!还是Tact自己告诉我的哟。我还记得呢——什么来着,享受自行车的最佳诀窍。”
“忘了。”
“骗人其二!”
她的脸靠了过来。宇宙就在面前五厘米。
伸出手指戳着我的肩膀。我以异端审问官的软垫动作对抗。然后重复道,真的忘了,没有办法吧。
但这是实话。直到被悠有戳了,我真的是忘记了。
回想起来,花了一点时间。
“……去买现在自己能够到的最优秀的自行车,然后与之一起成长。”
我终于开口说道。
这是一段时间之前,在英语圈的网站上看到的格言。
进行自行车原创设计并贩卖的商店,名字记得好像叫“Rivendell Circling”。商品的设计不错,特别是涂色相当好,相应的价格也挺高。
我记得第一次在网上看到时,少掌柜用力点着头,说这格言真精彩。
抓住能够到的最好的东西,与之一起成长。
因为,所谓爱是不会等待时机的。并且正因为支付了代价,认真对待的动机也会增强。
“对于耐久消费品的零售商来说,这可是最好的推销手段了。我要不要抄袭一下?”
少掌柜半认真地说道。不过最终还是决定用粉红色的标志和河马吉祥物。
得到最喜欢的东西,与之一起成长。
“简而言之,人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是最好的。”
“嗯。所以说Tact……”
“不喜欢自行车啊。”
“骗子~”
“怎么了,真固执啊。你这么说,自己又怎么样。”
“我?我呀……<em>这个</em>,”悠有做出就要冲刺的姿势,“就是我能够到的最优秀的,<em>我的</em>自行车。”
那一瞬间。
在我回答之前,<em>那个</em>来了。
*
“……啊!”
树叶摇动,转眼之间,大雨冲破夜空倾盆而降。
“啊,靠。”
仔细想来,应该能注意到的。一段时间之前,就已经有与烟花的声音十分相似但更黏糊的重低音从远处传来。我在那一刹那想到的是,糟了,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悠有的浴衣湿了,阿姨又要露出悲伤的表情了。虽然预测到自己躲到树底下之前会淋个透,而且实际情况也是这样的,不过我穿的是平时的衣服,所以没什么问题。
于是,悠有呢?
悠有不见了。
只有我,留在被猛烈雨滴敲打的树枝之下。
只有我一个人。
——这一刻的心情,应该命名为什么?
地面就像奶昔一样冒着泡、耳边是如同瀑布跟前一般的声音,这一刻的。
青梅竹马的女孩在面前消失,复又回还。这短短的时间,感觉有至今为止活过的十五年半的一百万倍长。
我独自一人。
只有我淋湿了。
如果悠有就这样不回来了,应该做什么才好?就这样,一直独自一人的话?
这就是启示。
原本藏于心底的理由奔驰着。为什么没去考东京的高中?为什么不赶快决定去东京的大学?
<em>为什么不早点离开这种小城?</em>
抛下一切。抛下水巷,旧校舍的活动室,马拉松大会,“进入盛夏之门”的藏书、红茶、阿姨的笑容。抛下母亲。
抛下青梅竹马、不可思议的女孩。
就在这一刻,没有对悠有说出的话语、至今为止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真相,撞上了我的喉咙。
(因为……)
因为,如果那里什么也没有的话,我该怎么办?
在东京没有任何发现的话?那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话?找不到未来的话?
或者是……<em>找到了不想找到的东西的话?</em>
响起了浓雾号角的声音。纳什、奈特和戴森博士,在无限大的矩阵正中跳舞。
未来是不安。是恐怖。
你、没有、未来。
这就是答案。
我害怕了。
悠有不在任何地方。我不是时间跳跃者。我才是被丢下的。第一次被丢下。小时候让我牵着手上下学的她、因为阿姨说“要照顾悠有哟”而被我照顾的她、被我教授应试技巧而合格考入美高的她。这已经不在<em>这里</em>,不在<em>现在</em>。
我——决定性地——是独自一人。
“——对不起!”
雨停了。
悠有快要哭出来的脸在二十厘米前方。
浴衣没有湿。只在直挺的鼻子尖上——就像发自真心抱歉一样——垂着摇动的一小滴。
在我心中,几乎同时,两种完全想法的感情举起手来。
就像矿一的脑内复数现实那样。
其一——我想立即在这里把悠有捆起来,让她再也不能“跳跃”。这是极其粗暴而不讲道理的,也就是说不像我风格的欲望。凉的唠叨话擦过我的头脑。悠有的能力可是大宇宙的预备演习。但是那种事没有关系。时空相转移失败了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说起来为什么我要为宇宙的进化负责?我这样一介高中生?而且即使只有一丝我能对悠有做点什么的可能性……到了这一步,即使是头脑顽固的保守派基督教教徒,或是圣菲的复杂系统科学的研究者,都应该会同意我的……就证明了我的自由意志是优先于宇宙命运的。
另一个是——现在立即消失、去这里之外的某处的冲动。不像悠有那样超越时间也行。就这样只用自己的两脚步行也可以。离开这座小城,沿无限延伸、弯弯曲曲的宽广道路前进。只要这样就好。
我想要前行。
不然就是想要捆住悠有。
两边都行。
与憧憬的感情一模一样,但是不同。这与嫉妒十分相似。嫉妒什么?她的能力、她的纯朴、她对未来的……对,希望。
悠有有希望。
有我没有的东西。
能做到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对不起Tact!我自己……”
悠有还在继续说着。雨和突然下起来一样突然的停了,但是留在枝叶上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浸湿了她的浴衣。
“……躲开了!没事吧?淋湿了?会感冒的Tact!对不起,我一个人……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哟,真的是不知不觉的突然一下子就反射——”
“算了。没什么。”
这是我在夏天期间撒过的众多谎言之中,最大级别的弥天大谎。
43
飨子和荒人已经先到了“进入盛夏之门”,正在喝红茶。凉则不知道在哪里。
“悠有!”
大小姐飞扑向悠有,就像要推倒她一样把她按到沙发上。
阿姨在柜台里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这并不是因为悠有的浴衣第一天就湿透了。
“那个呢,珍妮呀……”
说到这,阿姨不安地抱起双臂摩擦起来。
我对这句话进行了最坏的想象。我们居住的这个宇宙是恶劣的房东,只会想怎么欺骗住户、不还押金;而且对自己的伎俩颇有信心,这边稍一放松,就会吃上一记嘲笑的左勾拳。
对我说明的是荒人。
“那只猫啊。已经不在了,被车轧到。就刚才。”
“……就在店门前。”
阿姨坐到悠有身边。
她接过荒人不知什么时候端来的咖啡,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小口,然后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说了起来:
“在这边没看到的对吧。因为担心就去找了,我。但是没找到。想去问问别的店里的人,可是火灾刚过去,大家都顾不上找猫对吧?我也觉得,被别人说比起人你更关心猫吗什么的的话有点不好,所以。
“然后它就回来了,刚才小悠有他们刚出门就。从二楼下来,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边。窗户下面的地板。就好像在等着,小悠有回来。像这样竖起耳朵,忽左忽右地看。但是不久之后,又突然就不见了……然后急刹车的声音,外面。”
“什么时候?”悠有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呃——啊对了对了,刚才暴雨的时候,正好。怎么了?”
“…………!”
悠有倒吸一口气的声音。还是说这是我喉咙深处某物崩裂的声音?
飨子奔过来,支撑住悠有的肩膀。悠有?没事吧?相当中意的吧,那只猫。悠有落下大滴的眼泪,点头,然后摇头。飨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悠有的背、给她擦泪。
我什么也没有说。荒人用疑问的目光俯视着我,从头顶直到脚尖,就好像要说真是搞不明白。忽然,扭曲的优越感开始在我背上骚动。
要说为什么,因为我在那时是理解的。理解悠有不停摇头的理由。只有我一个人。
那只灰猫最后的瞬间。
她不在它身边,没有看护着它。
不仅仅是不在身边。
不在任何地方。
<em>那个时候,悠有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之中。</em>
*
后院的坟墓完成时,已经接近深夜了。
飨子回“大山”去,荒人帮忙挖好坑就回家了。
……大概他们俩都已经隐约感觉到了<em>那个</em>。
至于我,则已经确信得不能再确信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那只灰色肥猫。但是我们都已经完全理解了。
理解到发生了某种决定性的改变。
理解到夏天马上就要结束。
茶馆后院形状纵长,相当狭窄,面对着细细的水巷。小学生的时候,我们经常因为在那里玩水而被狠狠教训。冬天会结一层薄冰,我们就把冰剥下来玩。春天猫儿们在问荆的绒毯之间大集会,初夏萤火虫群也会到来。
今晚没有萤火虫。不是那个季节。
我模糊地想象着彼特临死之前走过的路径。从那个小公园前出发,穿过水巷,在墙头上奔跑,到达“寺前商店街”一角。换算成时速的话,平均大约有多少呢。二十千米?三十千米?何等的快。还是说,有我尚未发现的、更近的近道?
无限的快、无限的近。只有新路径的可能性无限深入、扩展着。我尚未注意到的道路……超(hyper-)水巷、超(hyper-)近道。彼特是空间跳跃者,是不输给悠有的厉害技能的使用者。从那里看到的光景,一定极为不可思议、变异得已经看不出是我们的小城。
我们的小城。彼特死前看到的另一个小城。
<em>那里会有未来么?</em>
也有人计算过那座小城的希望、那座小城的净现值么?
站在庭院的角落,我身边的悠有对着脚边小小的坟墓轻声说着什么。阿姨在店里,从柜台里面的窗户担心地看着我们。我问悠有。刚才说了什么?
“多在一起……”
“嗯。”
“一起、多和它在一起就好了,之前。”
“嗯。”
“因为这么突然。”
“嗯。”
“明明很有精神的。虽然上年纪了,但完全不。”
“嗯。”
我变成了坏掉的自动人偶,重复着同样的应答。因为这应该是悠有最想要的。
因为我被雨淋湿了。
那个瞬间,再也无法返回的时空的一点上,我的确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与彼特共有同一时空。无法“跳跃”,只是无谓地擅长背诵和悲观论的,一介高中生。
我感到了寒气。不是因为夜风。喉咙深处的违和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在其更里面、更深处,我感觉到了。
谁能够理解悠有的心情呢?
能够超越时间的女孩在这种时候有多么的痛苦,真正能够理解的人——究竟在这个宇宙的什么地方呢?
独自一人的,究竟是哪边呢?
我颤抖了。
为了悠有。大概是出生之后第一次为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彼特已经不在了。这个宇宙里没有事物是永远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复杂涌现系统的纠结,不过是自激现象的特殊解。我想起了矿一。谁也不是永远的,所有人有一天都会死。
而一些人比别人更早。
“我,是不是很无情呢。”
“?”
“因为珍妮死掉了……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短暂的沉默,“还是想做。想要‘前进’。”
“‘前进’?”
“嗯。那个呀。”
“不是‘跳跃’?”
“那个呀,不是的。想要更加,这样……向前面‘前进’呢。能做好了,连续技。”
“…………”
“我弄明白了,今天第一次。真的能做好了哟。所以……因为。”
“…………”
“因为,我,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能做好的嘛。”
*
这里之外的呢。去别的地方,我以前没想过呢。
雨中废工厂前这样对我说的女孩的面容,现在已经不见了。不对,并不是这样——的确还是同一个悠有。只不过,不知何时,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她变成了新的她。
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这就是悠有的发现。
她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的宝物。
不是我们的“Project”,不是飨子暑假的消遣,是只属于悠有的新Project。
已经不是“跳跃”。
是“前进”。
前进,前进——时间与空间之中。无论到哪里,都永不停息。
(永不停息?)
多么奇怪的咒文!
在应该既没有永远也没有无限的这个宇宙中,永不停息、永不停息。
可是,会到达哪里呢?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回响着。回响着,一点一点的变成了别的问题。她想要到达哪里呢。丢下我们。丢下这座小城。丢下一切事物。
而那时,我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注释】
三村——三村マサカズ
九霄云外——Cloud nine (Buckminster Fuller)
雷尼——Guido Reni
尤里斯摩尔·拜汉和塞佛利特·盖斯特——ユリスモール・バイハンとサイフリート・ガスト,出自萩尾望都《トーマの心臓》
滩或开成——滩中学校・高等学校、开成中学校・高等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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