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章 前任勇者开始露营

  大陆的某处。

  又或者不在大陆上。

  可能是比天空还高的地方。

  可能是比深海还深的地方。

  可能是在魔界,也有可能是不同次元的异世界。

  到头来,其实哪里都无关紧要。

  对「他」来说,栖身之所只是一种零碎的概念。

  「──你这副表情我从来没见过。」

  冷冷的女音在这个哪里也不是的场所回响著。

  同时,一道模糊的轮廓在这个本该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中缓缓浮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就这么出现。

  是个面容一丝不苟的女人。

  有著一头耀眼的金发,穿著白银的铠甲。

  女人笼罩在一股勇猛的气质之下──然而唯有她的眼神已经死去。

  那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空虚眼神。

  女人名为──爱特娜。

  不过那也是她还是人类时的名字了。

  她过去以勇者的身分战斗,杀死魔王,拯救世界──却被诅咒,对世界绝望,成了魔王,最后被另一个勇者所杀。

  走过这遭满是波澜的人生后──她如今在这个哪里也不是的地方,站在一名少年身旁。

  「你这种表情可真新奇,诺因。」

  「爱特娜……」

  白发的少年因为女人的声音回过头。

  「诺因是谁……?」

  「你的名字──你把这两个字当成名字了吧?你不是向那名少年这么自报姓名的吗?」

  「噢,我差点忘了。」

  「我之前也说过了,不要忘记自己干过的恶作剧。」

  爱特娜轻轻吐出一口气。

  「看来你的状况很不好。」

  「……是啊。」

  少年──诺因有气无力地回应。

  「说实话……我有点没辙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现在到底是觉得伤心?觉得烦躁?还是觉得失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有什么感觉。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毕竟史莱姆那件事,他完美地凌驾在你之上。」

  「就是说啊……」

  诺因耸了耸肩。

  「一切都超出我的预期。那个少年──席恩•塔列斯克居然用那种方法凌驾我,并且获得圣剑,我的计画全乱了套。」

  「你会乱了套倒是很稀奇。」

  「别说稀奇了,根本是第一次。」

  诺因说著:

  「这是第一次。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不顺遂过……」

  「…………」

  「以前明明一切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可是……啊啊,该死。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勇者。」

  「抱歉啊,我就是那个让你很顺遂的勇者。」

  爱特娜不甘愿地说道。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却听得出来她的口气有些别扭。

  「噢,抱歉抱歉,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诺因苦笑说道:

  「你是个极为优秀的人类,也是个出色的勇者。不只你,你以外的人也一样。你们所有人都很强悍,很温柔,很聪明……所以你们才会走上我设计好的道路。」

  「你不是说『没有瞧不起我』吗?」

  「当然没有。我没有瞧不起你。我反而很敬重你,很感谢你。感谢你在这部戏里,完美扮演我要求的角色。」

  诺因释出的意思,彷佛说明他并没有瞧不起爱特娜,而是纯粹的夸赞。

  爱特娜大概是认为继续争论也没用,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弃反驳。

  「伤脑筋啊。」

  诺因喃喃说著。

  「实在是伤脑筋。说实话……我真的应付不来。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我还以为会像以前一样,在流水作业中轻松搞定,结果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触礁。」

  「…………」

  「啊,放心吧──我不会死心的,你不必担心。」

  「没有人在担心。」

  爱特娜冷冷地回嘴,诺因却不管她,继续往下说:

  「我不会在这种地方放弃整篇故事。要是在这里封笔,就太对不起你──不,应该是你们。」

  「少以恩人自居。」

  爱特娜说道:

  「我对你描绘的故事没有半点兴趣,就算故事在这里不上不下地结束,我也不在乎。现在的我只是个死人。我被你利用得一乾二净,身体和心灵早已残破不堪。我已经没有感受得到愤怒和忧愁的心了。」

  她以冷到骨子里的声音继续说:

  「我已经对世界毫无兴趣。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也完全无感。」

  「你说这话还真是无情。」

  「我不知道我以外的其他七个人怎么想,但我猜不管是谁,应该都一样。我们都对你的故事没兴趣。」

  「啊哈哈,我想也是。嗯,也是啦。」

  诺因忍不住喷笑。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为了讨你们欢心才做的。我之所以说对不起你们……嗯,怎么说呢?纯粹是自我满足。」

  「…………」

  「我觉得不半途而废,努力做到最后,对你们才是最基本的礼仪。」

  诺因说著。

  「好了……该行动了。虽然麻烦得要死,我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放弃整篇故事。」

  说完这句彷佛告诫自己的言语后,诺因就这么消失了。

  只剩爱特娜一个人留在这个哪里也不是的场所。

  然而她的轮廓却渐趋模糊。

  她的身体慢慢变得稀薄,就像热浪那样摇摆。

  「……我果然没见过。」

  在身体逐渐消失之际,爱特娜轻声呢喃著:

  「诺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么乐在其中的表情。」

  女人只留下这句话,身体完全消失无踪。

  炖汤、烤肉、烤鱼,还有微量的酒。

  吃完晚餐后,他们五个人围著火有说有笑。

  他们在夜空下享受著露营乐趣。

  其实关于野营的经验──席恩并不是没有。

  两年前,他以勇者小队的成员行动时,常和伙伴们搭帐棚过夜。

  但那也只是因为当时正在战争。

  只是因为在敌阵或是物资短少的地方,必须一边轮流警戒,一边悄无声息地度过夜晚。

  因此对席恩来说,这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享受只为玩乐的野营。

  一群人嬉闹得忘却时间后──

  他们五个人躺在帐篷中。

  根据事前讨论的结果──他们只带了一顶帐篷。

  他们计划五个人一起睡在一顶大帐篷里。

  虽然事前已经决定好这么细的细节──但他们似乎就是注定如此。一旦开始实行,还是引发了一波骚动。

  「我才不要咧!我要睡小席大人旁边啦!」

  「菲伊娜,你在说什么傻话?今天应该是轮到我侍寝吧?要睡在席恩大人旁边的是我!」

  「今天是露营吧?所以轮值表要归零重来啦!」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啊!」

  「说到底,这顶帐篷睡五个人本来就太挤了,要是雅尔榭拉你睡旁边……小席大人不是会被你挤到热死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哪有什么意思?没有啊~」

  「受不了你们,怎样都好啦,快点睡吧。我已经快困死了……」

  「喂,伊布莉丝……你的位置占太大了。」

  「啊?凪,你说话别这么死板啦。我很纤细,要是没有足够翻身的空间,我睡不著觉啦。」

  「明明到处都有办法打瞌睡,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啊……」

  「凪你要是觉得挤,坐著睡不就得了?你以前不是常抱著刀,坐在地上睡觉吗?」

  「现在不是战时,我们人也不在敌营,我哪受得了那么睡啊?我也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啊。」

  「是喔。你说归说……其实你也想和少爷一起睡吧?」

  「什!你、你说这是什么蠢话……!我才没有那么想……平常之所以侍寝,也只是因为服从主上的命令,所以我……」

  「哈哈哈,你脸都红了喔。」

  「唔……那……那你又如何,伊布莉丝?」

  「啊?」

  「你其实也……想和主公一起睡吧?」

  「什……什么?你……你说什么蠢话啊……我又没有……我本来就主张自己一个人睡,侍寝是因为命令才干的……」

  「是喔。你脸红喽,怎么啦?」

  「唔……你……你也变得很敢说了嘛,凪。有趣,跟我到外面去。有人敢挑衅,我就敢买单。」

  「行啊。我接受你的挑战。」

  「啊啊讨厌!我生气了,雅尔榭拉!我们一对一单挑解决!」

  「正合我意!既然要战斗,要我同时对付你们所有人都行。让你们见识一下女仆长的实力!」

  帐篷内的骚动越演越烈,最后几乎演变成即将出去外面来一场大乱斗了。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不过因为席恩一声喝道,争吵平静下来了。

  最后她们决定──用抽签方式安排睡觉的位置。

  位置决定好后,每个人各就各位,并熄灯。

  刚开始他们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笑了一阵子,最后也宣告结束。

  只有规律的呼吸声充斥在帐篷内。

  夜悄悄地变深。

  然后……

  就在时间大概越过午夜时──

  「…………」

  啪的一声。

  席恩睁开眼睛。

  他抬起还留有些许睡意的脑袋,不自觉地环伺帐篷内。

  (奇怪……?)

  不在。

  有一个人不在。

  其他三人都安详地睡著,却只有一个人不在。本该是那个人睡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菲伊娜?)

  席恩静静地走出帐篷,然后在附近散步。

  今晚是个宁静的夜晚。

  只有风吹动林木的声响不断传出。

  当席恩依靠月光,走在昏暗的森林中──

  在稍微空旷的地方发现了菲伊娜。

  接著,他不禁屏息。

  「…………」

  她──正翩翩起舞。

  就在月下,一个人独自舞动。

  那是一种从没见过的舞蹈。

  或者,根本不是一种舞蹈。

  席恩觉得菲伊娜的舞姿和将技术系统化的舞蹈、舞踊有些不同。她的动作完全不统一,也没有规则性。

  一下婀娜,一下狂野

  看起来彷佛随兴摆动著手脚──

  要说粗糙,确实粗糙。

  她的舞姿完全没有困难的技术。

  她的动作是小孩子都会的摆动。

  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目不转盯地盯著看。

  白云终于飘动,被盖住一半的月亮现出原形。

  原来今晚是满月。

  随著感情和本能,以夜色为背景无声舞动的她,美得无法只用一句话来形容。

  席恩的心灵受到震撼,说不出话来,就这么看得入迷。

  「……嗯?哎……哎呀?」

  这时候,菲伊娜发现席恩了。

  她停止舞步,小跑步靠近。

  「小……小席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不小心醒来了。」

  席恩开口回答表情有些为难的菲伊娜。

  「……原来你真的很会跳舞。」

  当席恩听到菲伊娜在维斯提亚的酒馆表演跳舞,还觉得极为难以置信。

  当然了,他也不认为那是谎言,只是他完全无法想像菲伊娜跳起舞来的样子。

  不过如果是现在,那他可以接受。

  看到那么精湛的舞蹈,任谁都会著迷。

  并非撼动脑袋,而是心灵的本能之舞。

  如果是专家以技术性的角度来评分,结果大概好不到哪里去。即使如此,她的舞姿还是有某种──某种蕴含了超越技术的东西。

  「呜哇……讨厌啦,小席大人你果然看到了……好难为情……」

  「为什么要害臊?你跳得很美啊。」

  「不不不,那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舞蹈……而且你不觉得很丢人吗?晚上自己一个人跳舞,感觉好像很自恋……」

  菲伊娜害臊的重点还真教人摸不著头绪。

  她抓了抓头。

  「其实我也是睡到一半醒来。」

  接著轻声说著。

  她抬起头,仰望夜空。

  她的视线前方,是一轮散发蓝白光晕的满月。

  「是因为月圆的关系吗?我莫名变得很亢奋,精力很充沛……然后忍不住就开始跳舞了。」

  最后她苦笑著继续说:

  「我出生的时候,也是这种满月的晚上。」

  「…………」

  虽然脸上在笑,表情却浮现一抹悲痛的色彩。

  那让席恩也跟著心痛。

  「金狼(Managarmr)」。

  这个名字代表「噬月之犬」,是传说中的魔狼。这种魔狼是在魔界被喻为天灾的仪式当中诞生。

  据说魔界数百年会迎来一次魔狼大量出现的时期。

  过度增加的魔狼集团会成为黑色的海啸席卷大地,在魔界各地带来莫大的灾害。

  以人类世界来说──就像蝗害这样的现象。

  某个种类的飞蝗一旦碰上生存环境密度过高,就会产生所谓「群聚效应」的变化。

  飞蝗产生「群聚效应」后,翅膀会比一般个体还长,脚较短小,颜色较黑──而且较狰狞、凶猛。

  它们会吃光各地作物,同种的飞蝗甚至会自相残杀。

  这种黑色的飞蝗群会覆盖整片大地,在人类世界被视为天灾恐惧,不同的地区还会把飞蝗称作恶魔的化身,极度厌恶它们。

  因此──

  在魔界产生的魔狼大量出现现象,也和蝗害类似。

  生长在环境密度过高的狼群会变得更加凶暴、凶残,它们会顺著自己的食欲,吃光整个魔界。

  为了应付这种灾害──以当代的魔王为首,魔界的能者们展开行动。

  过度增加的狼群就连魔界的能者们也无计可施,不过在他们出力的结果,魔狼的数量已经渐渐地、渐渐地减少。

  然后──在最后关头。

  几名贤者绞尽脑汁,拟定出将狼群关在一个地方的计画。

  魔王他们将魔界的某一部分变成沙漠──接著把六百六十六匹狼引诱到当地,利用结界封闭整个空间。

  沙漠地区白天灼热,晚上极度寒冷,宛如地狱一般。

  在那个别说草木,连水都没有的世界,被隔离的狼群于是──开始自相残杀。

  为了摆脱饥饿,它们毫不犹豫,对著身旁的同族露出利牙。

  它们顺著食欲,顺著生存本能,一个劲地贪婪索求。

  无论是脑、眼球、五脏六腑,甚至连一滴血也不放过,完全啃食殆尽。

  一头又一头,那是每天数量都会减少的生存竞争。

  在以血洗血的斗争和餐食之后,魔狼们的魔力互相交融,提炼成更浓烈的色彩。

  结果最后剩下的一匹狼──演变成拥有巨大魔力的存在。

  有著撕裂一切的利爪,以及啃食一切的尖牙。

  然而──

  四周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她的身边已经没有同伴和饵食了。

  就算拥有再强韧的尖牙利爪,却已经没了应该啃食的对象。

  被血染红的沙漠上,只有她一个人。

  已经无法自相残杀了。

  在地狱般的自相残杀尽头等著她的──是绝对的孤独。

  只有美丽的满月静静照著她。

  随后她──咆哮。

  对著月亮咆哮。

  既是狼的远吠,也是新生儿的啼哭声。

  同时──也是恸哭。

  她就这么独自在沙漠当中,不断地不断地咆哮。

  却没有人回应她。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要大叫啊?」

  菲伊娜滔滔不绝说出自己的过去后,困惑地笑道。

  「我觉得……我好像是顺著高亢的情绪在大叫吧。应该就像那个吧?人类出生的时候不是会哭吗?」

  「……是啊。」

  「大概就是那样吧。因为我也算是在那天出生的嘛。」

  「…………」

  「我几乎没有更早以前的记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啦……要怎么说啊?好像不是我的,是别人的记忆──不对,我说反了。」

  菲伊娜伤脑筋地说道:

  「那一天──某个人(我)变成了新的我(某个人)。」

  「…………」

  无数魔狼的魔力在惨绝人寰的自相残杀后互相交融,经过提炼后,变得更加浓烈。

  因此可以假设──当时记忆和魔力一起交融了。

  结果造成搞不清最后生存下来的那一匹狼的灵魂和人格是哪一匹个体。

  是哪一匹狼的人格存活下来了?还是无数个体的人格整合成一个了?

  席恩就不必说了,连菲伊娜自己也不清楚。

  「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到喉咙都哑了,依旧叫个不停……但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身边只有沙子,什么都没有……」

  在沙漠诞生的狼持续咆哮。

  那一定就跟婴儿哭著索求双亲是一样的行为。

  来人──

  她不断索求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即使如此──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人听见。

  那是魔王等人集结智慧,为了消灭魔狼而做的沙漠。在最后的个体死亡之前,结界都不会解开。

  「等我的喉咙完全毁了,不管怎么叫,都只会流血之后……我──开始跳舞。」

  菲伊娜说著。

  「跳舞……?」

  「嗯。不过与其说是跳舞,其实说是发泄比较正确吧。我什么都没想,只是随著涌出的情绪,随便摆动而已。」

  啊哈哈。

  菲伊娜无力地笑著。

  「很莫名其妙吧?就算做那种事,也只会让肚子越来越饿,只会提早饿死……可是我还是一直跳。就我一个人,一直……」

  「…………」

  在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的极限状态,喉咙沙哑后,独自一人毫无意义地持续跳舞的意义──席恩觉得他似乎能够理解。

  孤独。

  那种无尽的空虚感,如果只有一点点,那么席恩也能理解。

  被逐出王都之后的一年──席恩独自进行流浪之旅。他不与别人有所牵扯,不融入群体之中,避开人类的居所持续行走。

  当他找到现在居住的宅邸,并开始住进去之后,那股空虚依旧没有改变。

  每天过得就像快被孤独压垮。

  (……但我的孤独,应该比不上菲伊娜吧。)

  虽说孤独,席恩却不愁饮食,也能藉由书籍和报纸得知外界的情报。

  一个月甚至能上街买东西一次。

  但是──菲伊娜不同。

  既没食物,也没有水,除了她自己,周遭更是只有沙的沙漠之地。

  自相残杀后诞生的生命,就连自己的记忆也暧昧模糊,她却只能站在那种极限之地生存。

  两者孤独的性质很明显不同。

  所以──席恩才觉得自己能理解。

  不断咆哮到喉咙沙哑之后,她之所以跳舞的理由。

  「我大概是希望有人看我吧。」

  菲伊娜说道。

  答案和席恩推测的相同。

  「谁都好,我希望有人看著我。我希望有人注意到……我在这里,我在呼吸。」

  所以我用尽全力跳舞。

  菲伊娜这么说著。

  以真正的意义来说,用尽了全力。

  她不顾一切,用尽心力,试图驱使自己的身体,证明自己的存在。

  希望有人看著自己。

  希望有人发现自己。

  被不是自己的某个人──

  (所以菲伊娜的舞蹈才会那么……)

  菲伊娜的舞蹈欠缺技术性,也毫无风格可言,却不知为何撼动人心,席恩总觉得自己明白个中理由了。

  菲伊娜的舞蹈是她排解孤独的唯一手段。

  希望这股寻求他人的激烈恸哭,能透过舞蹈传进他人耳里。

  「不过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啦。不管我怎么跳,也只是徒增空虚。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

  如此自嘲地说完,她仰望夜空。

  「有月亮的晚上……可能就不算太糟。因为那让我觉得,还有月亮看著没人关注的我。」

  「…………」

  「呃……啊哈哈,把月亮当成观众是不是太空虚啦?」

  菲伊娜半开玩笑地说著,并耸了耸肩。

  「结果我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跳了几年……?我当时已经完全失去时间观念了,所以也搞不太清楚。」

  如果是人──在没有水源的情况下,撑不到三天就会死。

  但魔族的身体构造和人类不同。

  更别说──是魔力大到被称作「金狼」的个体,她的生命力想必顽强到其他人无法比拟。

  却也因为这样──见识到惨绝人寰的地狱。

  无论多么饥渴也死不了的活人地狱──

  「不管我再怎么跳舞,一切还是没改变,到最后我的身体终于来到极限,动也动不了……就在我快饿死之际──结界被解开,然后魔王大人把我放了出去。她说只要我当她的部下,就会救我。」

  那大概不是幽禁菲伊娜的魔王,而是下一代魔王吧。

  也就是两年前──被席恩杀死的魔王。

  (从这边开始的故事我就有听说了。)

  这件事虽然是席恩出生前的故事,却是广传到人类世界的传言。

  大家都说被幽禁在沙漠的传说魔狼加入魔王麾下了。

  「之后的事你也知道,我照著魔王大人的命令行动,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被称作『四天女王』,和你展开战斗……可是该怎么说呢?」

  菲伊娜垂下眼角,吐出一股忧愁。

  「我的人生还真空虚啊。」

  「空虚……」

  「一出生就无亲无故,之后一直听从命令去战斗……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人生。」

  「……你现在也这么觉得吗?」

  席恩不安地询问。

  但菲伊娜──

  「咦?」

  却摆出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随后她喷笑。

  「噗……啊哈哈,小席大人,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嘛。」

  菲伊娜说著。

  以坚定的态度明确地说:

  「那都是以前的事,过去式了。我现在完全、一点都不觉得空虚喔。现在是我觉得最开心、最充实的时光。」

  「这……这样啊。」

  席恩害羞地别过脸。

  在不安的驱使下,他忍不住询问这种问题。但一见对方否定得如此坚定,现在他只觉得难为情。

  「小席大人你忘了吗?我记得我以前说过吧……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活著很舒适。」

  她确实这么说过。

  武斗大会时,席恩和菲伊娜两人单独待在旅店,她当时躺在席恩的大腿上这么说过。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该怎么说呢……觉得活著很舒适。比过去我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舒适。

  「难道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自己说这种话是很厚脸皮,可是我觉得我现在每天都活得很快乐喔。」

  「……也对。」

  「啊哈哈,你不否定啊?」

  菲伊娜嘻嘻笑著

  席恩确实无法否定。

  因为菲伊娜──她真的每天都活得很开心。

  「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我猜自己一定是总算拿到了……那是从出生瞬间就一直寻求的东西。只要在一起,就感觉得到『自己不孤单』的重要家人……」

  菲伊娜平静地笑道,最后脸却慢慢涨红。

  「……呜哇,好丢脸。我好像说了什么很丢脸的话耶……!」

  「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吧?」

  「哪有?很丢脸耶!我居然说了家人……呜哇,果然是因为满月让我变得比较亢奋吗?欸,小席大人……不可以跟其他三个人说我刚才说的事喔。」

  「好啦好啦。」

  席恩一边苦笑,一边点头答应。

  「话说回来……可以看到你的舞姿真是太好了。自从我听说维斯提亚的事之后,就一直想著有机会要见识见识。」

  「原来是这样啊?只要跟我说一声……嗯……我有兴致的时候就会跳给你看了。就用……更性感的打扮。」

  「不需要。不过菲伊娜,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学得专精一点?」

  「咦?」

  「你以后也打算继续在那个酒馆跳舞吧?」

  「嗯,有兴致的时候吧。」

  「既然这样,我觉得你去正规的地方学习也不错啊。如果要钱,我可以替你出。」

  「呃,这……个……要……要学吗?嗯,我稍微考虑一下……」

  当他们说完这段话──

  「──呃?」

  菲伊娜突然抬起头来。

  接著回过头,望著远处。

  「菲伊娜,怎么了?」

  「……好像……有叫声。」

  「什么?魔兽吗?」

  「嗯,应该是……」

  菲伊娜这话说得有些没信心。

  论听觉和察觉气息的能力,菲伊娜在席恩之上。

  既然她说得这么暧昧,代表对方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气息非常弱小。

  「感觉应该是不会过来攻击我们。声音很小……而且好像很弱。」

  「很弱……?」

  席恩也往菲伊娜的视线方向看去,并集中精神。

  在远方,好几公里前方。

  气息弱到若不集中精神,就感觉不出来。

  「……的确有魔兽。而且……它的气息感觉随时都会消失。」

  「小席大人,我们过去看一下吧。」

  「好。」

  两人在森林中奔驰,往发出气息的方向跑去。

  几分钟后,他们抵达发出气息的魔兽身边。

  「……幼犬?」

  在那里的是──一只幼小的狗。

  看起来是黑色毛皮的小型犬,不过在它身上感觉得到一丝魔力。

  是魔兽没错。

  是一只还没有多大力量的小魔犬。

  「小席大人,它……好像受伤了。」

  小魔犬倒在大树的根部旁。身躯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伤口正不断流著血。

  它的眼神已经无力,感觉呼吸即将停止。

  「小席大人……」

  「我知道。」

  席恩点点头,对著幼犬伸出手。

  然后发动治愈魔术。

  自从变成不死之身,不需要治愈自己的身体之后,席恩使用治愈魔术的技术就变得比以前还要差劲。

  但即使如此,还是拥有远比一般魔术师更强的能力。

  (出血好严重……不过伤口本身并没有很深。)

  席恩一边观察症状,一边调整力道。

  只用了几秒,伤口就痊愈了。

  「好,已经没事了。」

  「太好了,真不愧是小席大人。」

  伤口痊愈的魔犬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地转著头,不断望著伤痕和周遭,随后才精神饱满地开始吼叫。

  「啊哈哈,它在谢谢你喔,小席大人。」

  「哦,你听得懂狗语啊?我现在才知道。」

  「等等,你干嘛一脸认真地分析啊?就算我是狼,也听不懂狗语啦。我只是顺势这么说而已。」

  席恩真心的误会,惹来菲伊娜无奈地吐槽。

  「呜~哇~这只狗有够可爱的。小乖乖,来这边。」

  菲伊娜双眼发亮,蹲下来对魔犬招手。

  或许是感觉到这两个人替自己疗伤的恩情,魔犬并未警惕他们,直接靠上来。

  菲伊娜一把抱起它,紧紧抱著它磨蹭脸颊。

  「呀~好可爱!超可爱的!毛绒绒的,它的毛超好摸!」

  「……太夸张了吧。」

  「小席大人,你干嘛?嫉妒吗?你不用闹别扭,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别、别闹了!我才不是想让你蹭脸颊!」

  「咦……?」

  见席恩全力否定,菲伊娜不禁愣住。

  「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会把小狗给你,让你揉他的毛耶……」

  「……什!」

  席恩再次会错意。

  而且这次的会错意相当羞耻。

  相当然耳,菲伊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呜哇~小席大人真是的,你在期待什么呀?你这么想磨蹭我的脸颊吗?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会照做了啊。」

  「啰……啰嗦!别过来!不要靠近我!」

  「啊哈哈,不然这个给你,轮到你喽。」

  菲伊娜说完,将小狗交给席恩。

  席恩战战兢兢地抱过小狗,接著摸摸它的毛。

  (哦……)

  这种毛绒绒的手感,的确非常舒服。

  两人享受过一轮后,把小狗放回地上,但小狗似乎相当黏人,不管席恩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跟上来。

  「这只小狗为什么会落单啊?」

  「……大概是我的威吓害的吧。可能是父母或同伴要逃离这一带的时候,和它走散了。」

  「啊,这样啊。因为受伤了,才慢了一步。」

  「不……这很难说。」

  按照常理思考,理应认为它是因为受伤,才跟不上同伴的脚步。但若真是如此,它身上的伤痕却太新了。

  它极有可能是在走丢之后,才在某个地方受了伤。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一样跟我的威吓脱不了关系就是了。)

  席恩不禁有些自责。

  「是喔是喔……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菲伊娜再度蹲低身子,小狗也跟著靠近她。

  「啊……讨厌,你真的好可爱。欸,小席大人,这只小狗能不能养在我们家啊?」

  「什么……?」

  「可不可以带回宅邸养?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不行。魔兽规定不准靠近人类的聚落。」

  魔兽就是魔兽。

  现在是还小而且黏人,但以后继续成长,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

  而且魔兽本来就不喜欢人类的气味,亲近人类的魔兽极为稀少。

  因为菲伊娜是魔族,席恩现在也是接近魔族的状态,这只小狗的戒心才没有那么强,但席恩无法预测它会对其他人类有什么样的反应。

  此外,这只魔兽的母亲和同伴也有可能追著它,来到人类的聚落。

  考虑到各种风险,席恩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

  「什么?为什么不行?只要不把它放出宅邸不就好了?」

  「要是把它关著,那不是很可怜吗?」

  而且──席恩继续说道:

  「就算是宅邸里面,也不代表一定安全。毕竟宅邸里……有我在。」

  菲伊娜「啊」一声,露出对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的表情。

  能量掠夺。

  席恩这副受到诅咒的身体,会吸取周遭生物的生命力。

  「四天女王」有眷属契约,所以不在影响范围内,但──除此之外,毫无例外。

  一旦养了狗,无论席恩再怎么压抑,狗的生命力仍旧会在日常生活中慢慢被吸走,然后逐渐死亡。

  「要是和我一起生活在宅邸里,这个小家伙撑不到一个月就会死了。而且它也不可能和我缔结眷属契约。你们是高阶魔族,所以契约才能勉强成立,低阶魔兽根本撑不住。」

  席恩淡漠地说著。

  「所以我们没办法养它。对不起。」

  「……没关系,我才该道歉。是我太兴奋了。」

  菲伊娜老实低头道歉。

  「小席大人说得对,这孩子在这座山里一定有它的家人。」

  菲伊娜正面面对小狗,说出死心的话语。

  不过她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迷惘。

  「呜……啊……小席大人,我问你。我放弃养它了,所以今天一天,可以让我跟它一起睡吗?」

  「…………」

  「我不会把它放进帐篷。我就跟它在外面睡。」

  「……唉,随便你吧。」

  「耶~我最爱小席大人了!」

  席恩夹杂叹息这么说后,菲伊娜随即发出痛快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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