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终章

  ●——时田英臣——

  摘下已经剥好放在桌上的一瓣橘子,放入口中。

  用臼齿咀嚼碎,酸气与浓郁甜味瞬间扩散开来。

  『——嫌犯矢生比沙子自轰头部身亡。自二〇一三年起住进XX县韵雅市的嫌犯靠着巨额资金(来源不明)建造巨大研究设施。嫌犯罹患妄想症,意图将人类的意识移植进电子仪器,宣称可带领人类走向下一个舞台——』

  敲打着不熟悉的键盘,时田突然之间停下手的动作。

  「……我非得交出如此荒唐的报告吗……」

  忍不住抱头呻吟。

  上头肯定会怀疑我是不是疯了吧?

  「受不了……离当上警部的路又更远了啊……」

  尽管从以前就向往成为一名有乡土味的亲民刑警,时田好歹还是和一般人一样有出人头地的欲望。

  「你在失落什么啊,反科技刑警?」

  被一阵捉摸不定的声音从背后喊,时田转过头去。

  「下次再敢那样叫我看看,我绝不饶你啊。」

  「为什么啊?和跟不上时代的学长不是很速配吗?」

  右臂下拄着拐杖的部下一脸瞧不起人地站在面前。

  「我不是跟不上时代,是自愿保持以前良好的矜持。话说回来,你怎么就这样出院啦?不是叫你在伤势彻底痊愈前慢慢休养吗?」

  「因为要是没了我这个能干的部下——」

  一副根本不在意脚伤的态度。

  「反科技刑警什么都办不到吧?」

  恩野美奈哈哈大笑起来。

  「你又给我说了!」

  「我拿一颗吃喔。」

  灵活操纵着腋下拐杖走近的恩野,拿了时田桌上的橘子。

  「啊,这个有甜耶。」

  「喂,怎么随便说拿就拿!」

  时田板起脸孔,教训起大口咀嚼着果肉的恩野。

  「这橘子好好吃喔,是在哪里买的啊?」

  「……是草剃勾玉的父母亲送来的慰问礼。据说男方的祖父母老家在爱媛县啊。」

  「这样啊……」

  恩野稍稍摆出认真表情。

  「……真是次乱七八糟的事件呢。」

  把拐杖倚在桌边,在时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是啊,实在是乱七八糟。所以也害我得写这种乱七八糟的报告啊。」

  时田边剥起下一颗橘子的皮边这么说:

  「我说恩野啊,这座城市从以前净是发生这类乱七八糟的事件喔。」

  他一脸烦躁地把话接下去:

  「这次的失踪和半年前的连续杀人分尸事件也一样,不过一年前发生了下水道巨鳄事件,两年前的不明飞行物体发光事件尚未解决,三年前的红斗篷怪人至今也还没找出其庐山真面目。我想这座城市可能中了某种不断吸引异常事物的诅咒吧。」

  「这样子喔。」

  像是接受了什么般边点头,边自然而然从旁抢来时田剥好的橘子。

  「啊,欸!你又给我!」

  「那么我也是被这座城市吸引来的吗……」

  完全无视时田的抗议,将果肉放进嘴里。

  「真的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耶你!」

  橘子被抢走的时田没空去思考恩野说的话。

  「我的准则是,只要我自己高兴就够了。」

  从窗户注视着外头市内的冬季天色,恩野细细咀嚼着橘子。

  「你这女人真的很胡来耶,难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吗?」

  「没礼貌耶,我当然也有怕的东西啊,例如馒头(注4)之类的。」

  (※注4:源自日本民间故事《馒头好可怕》。)

  恩野俏皮吐舌,舔起唇角。

  自己真的再怎么样都辩不赢这个部下吗?时田显得失落。

  「……欸,恩野,你也稍微展现尊敬上司的一面来看看嘛,就算是谎言也罢……」

  「哎呀,讨厌啦。」

  忍不住说出这句丧志话后,恩野咽下橘子看向时田。

  「我好歹也有在尊敬学长你喔。」

  「骗谁啊?你又打算这样把我捧上天,再重重往下摔对吧?」

  然后一如往常哈哈大笑对吧。

  即使时田再怎么单纯,到现在也已经能识破套路。

  「呃,老实说真要这么做也是可以啦。」

  不过,恩野却正眼直视起保持警戒的时田。

  「我也偶尔表现出真心话好了〜」

  时田显得困惑。

  「因为啊,那个时候迟来的英雄……」

  总是态度嚣张的部下脸上,露出了时田头一次见到的正经神情。

  「的确有那么一点帅气呢。」

  「………………」

  宛如兽面瓦的表情扭曲,注视了她的双眼好一会儿后,时田缓缓开口:

  「恩野。」

  「什么事呢?」

  「很可惜的,你的诡计没有奏效。」

  「欸?」

  「看样子你似乎发明了新法子想戏弄我,但我可不吃这套啊。」

  对着总是满口谎言的笑脸猫刑警,这次时田也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回敬。

  「蛤?」

  错愕张嘴后没多久。

  「…………原来如此,真亏你,看得出来啊。」

  一对猫眼随即弯弯地眯起。

  「真不愧是脑袋装满肌肉的反科技刑警啊。」

  恩野美奈哈哈大笑起来。

  ●——樱井道隆——

  「喀」的一声,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置于眼前。

  拿起杯子闻了闻怡人香气后,将温热咖啡喝进口中。

  又浓又醇,不会令人讨厌的苦味通过喉咙。

  「……还是和平常一样好喝呢。」

  坐在最近时常光顾的咖啡厅「Entropy」内的包厢席上,道隆这么说。

  「非常感谢。」

  站在桌旁的老绅士——天草老板微笑应道。

  「那么,请客人慢用。」

  优雅鞠了躬后,年长的老板走回了吧台内。

  目送老板身影离去,道隆再度喝了口杯中物。

  「真意外啊。」

  坐在道隆对面的白袍男子看着他的模样,面无表情响应。

  「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咖啡呢。」

  「没有这回事喔。」

  道隆摇了摇头。

  「我甚至对咖啡挺啰嗦的……不过教授,你怎会对我有此误解?」

  「因为每当你去到我那边,无论泡几次咖啡你都马上离开了不是吗。」

  「我秉持着不『黄泉户契』的主义喔。」

  「原来如此啊。」

  同样回以浅浅微笑的杜秋慈瑛转过头,看向身旁坐的套装女子。

  「仙羽,从今以后不必替他送点心。」

  「遵命。」

  仙羽兰面无表情点了头。

  「所以樱井同学,今天什么事把我叫来?」

  把视线移回道隆身上的杜秋静静询问。

  「该不会是为了嘲笑仙羽每次都白泡咖啡才来的吧?」

  「其实真的就只为了这点呢。」

  道隆浮现毫无惧色的笑容说。

  「……这样说你会生气吗,仙羽小姐?」

  「不会。」

  仙羽简短回答。

  眼镜底下望来的双阵中不见一丝感情。

  「玩笑就开到这。」

  道隆把杯子放回杯碟,切入正题:

  「教授,你晓得前些时日发生的女高中生失踪事件的前因后果吗?」

  「当然。」

  本以为他会像平常一样拐弯抹角,结果竟直接承认了。

  「失踪的是你就读的高中的二年级生,草剃勾玉同学对吧。」

  「亏你连名字都晓得呢。」

  「机缘巧合下,她的弟弟来找我商量过啊。记得是叫慎一对吧。」

  「……原来如此。」

  道隆一副心领神会似地点头。

  「你听了他的话,盯上『前往异世界的方法』这个风声了对吧?」

  「突然间说什么呢?」

  杜秋歪头纳闷。

  果不其然——一如往常地四两拨千斤。

  「犯人……矢生比沙子打造出的『异世界』不知被什么人给偷走了。」

  由红衣女子的执着打造出来,那个骇人世界的中枢。

  具有750zib容量的电子头脑从现场消失了。

  「那一天,从我们被救出后离开现场,到当局搜查人员踏入那个房间的短短数十分钟,她所打造出的『异世界』不知被什么人给偷走了。」

  「所以我说,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你说的那个东西,因为没有看到实物,所以我不知道啊。」

  不管杜秋的话,道隆继续说下去:

  「假如相信她本人的说词,750zib可是相当荒唐,根本无从想象硬体设备到了何种规格。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强韧度被打造成连手枪子弹都不管用的银筒竟被严重破坏,当中的内容物也遭夺。短短几十分钟内,连基本外观都被毁得面目全非,坏得十分彻底啊。」

  边说边望向面无表情,直直盯着自己的仙羽兰。

  「能够办到这种事的人,我知道的没几个啊。」

  「我同样不太清楚呢。」

  杜秋低语。

  「我也不太明白。」

  仙羽跟着低语。

  「反正只有我在听,就别再演这种烂戏了啦。」

  看向店内深处,道隆叹起气来。

  吧台内可以看到天草老板正细心地擦着玻璃杯。

  怎么想都不觉得他有在听这边的对话。

  「因为那场猜谜大会的闹剧实在够低俗有趣的呢。」

  白袍男子回答:

  「我不过是领取我答对所有问题的奖品罢了。」

  「原来如此。从旁窃取他人的东西,获得新玩具的感觉如何啊?」

  把视线移回眼前的男子,道隆如此问道

  「要说的话,应该说事情又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吧。」

  男子收起虚假浅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眯起一对炯炯有神的蛇眼。

  「……真是个净会惹麻烦的男人啊。」

  道隆同样将内心对男人的感想表露于表情和言语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用冰冷视线回望蛇眼,道隆不屑地说道。

  「执着于一些莫名其妙的『真相不明』(灵异学),老爱搜集又蠢又滑稽,同时更危险的玩意,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的?没有这种东西啊。」

  边注视着道隆的脸,白袍男子轻声嗫语:

  「其实呢,我并不具备所谓的思想、兴趣或主张呀。我有的不过是一个信条。」

  「……信条是指?」

  「真的是很单纯、幼稚且卑劣的欲望。」

  只见一张脸邪恶地扭曲。

  「只要自己高兴就够了。」

  杜秋慈瑛如此笑道。

  ●——草剃慎一——

  喀唰喀唰,传来粉笔规律划过黑板的声响。

  「然后透过热情传教士们的活动,基督教逐渐在世界上扩张。若提及日本的传教活动,不得不提方济,沙勿略这号人物。就是以顶着河童发型,双手交叉的插画著名的那个人呢。一五四九年,沙勿略抵达了日本鹿儿岛地区。在日本被称为『耶稣会』的他们对于头一次接触基督教的日本人,即便饱受挫折,仍一再热心宣扬教义……」

  或许是已经讲过许多次了,社会科的教师正流畅地讲述课程。

  然而慎一耳中根本没把教师口中发出的声音听进耳中。

  不管基督教在世界上扩散得多么广泛,都不关我的事。

  就算是方济·沙勿略,也无法一个人持续讲述独神与八百万神,以及释迦如来和其他佛的故事长达五小时吧。

  从那天后过了一星期,慎一胸口开出的大洞仍然无法填满。

  被红衣女子掳走带去「异世界」的人们,肉体已似乎通通遭到烧毁。这就是搜查当局下的结论。

  其中当然包含了慎一的姐姐。

  如今,班上没有同学主动找成了「杀人事件被害者家属」的慎一讲话。

  「欸,慎一,我自动铅笔的笔芯用完了啦。」

  唯一的例外就是坐在旁边位置上的青梅竹马少女。

  「给我一根吧。」

  「……嗯……」

  被真季用手肘顶了上臂的慎一,慢吞吞地将笔芯递给她。

  「谢啦……欸,慎一。」

  小声道谢后,真季接着说:

  「我不会叫你不要沮丧,或是努力克服悲伤之类的。」

  慎一缓缓转过脖子,看向真季的脸。

  「因为我知道这种事就算被别人说,也一点意义都没有喔。」

  ——啊,对啊。

  慎一终于意识到这一星期来没能发现的事实。

  「可是,人类其实意外坚强喔。时间总有一天会解决一切的。」

  这个青梅竹马也在半年前失去了唯一的姐姐啊。

  稍稍低头看去,可以看到真季的铅笔盒内还有几支自动铅笔。

  说笔芯用完大概只是想找他说话的借口吧。

  「……欸,这件事我只告诉慎一你喔。」

  真季压低声音,用不让前后座位的同学听到的音量悄悄说:

  「其实我姐姐有一次曾经变成鬼出现过喔。」

  「……欸?」

  不晓得她是认真还是想逗自己笑的慎一,浮现难以言喻的表情。

  「毕竟就算已经死掉,也还是个怪人对吧……世上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喔。」

  真季用果然还是看不出真意的表情接着说:

  「勾玉姐姐也算是个怪人,所以我想,她很有可能现在也在哪里看着慎一你喔。」

  「……这样啊。」

  慎一勉强扬起嘴角。

  即使不懂真季是认真还是说笑,至少明白她是想替自己打气。

  「谢啦,真季。」

  「不客气喔。」

  青梅竹马的少女柔和一笑。

  ▲

  「好啦,现在来做做看练习题吧。」

  当课上到约莫一半,社会科教师不再写黑板,转身面向学生。

  「课本第182页,问题四:『佛教有佛像,基督教则有圣母像及耶稣十字受难像等圣像,但回教却没有。试述其因为何?』好,今天十四号,那么座号十四的同学,请你回答。」

  「咦!?」

  教师这番话让慎一一震。

  座号十四号——就是自己。

  「呃……那个、就是……」

  连忙翻起课本,绞尽脑汁苦想。

  佛像?圣母像?

  「回教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因为那个……」

  尽管嘴上支支吾吾,但自己根本不晓得那个是哪个。

  「不会吗?」

  看来一眼就被看出是随口胡诌,教师冷冷看着慎一。

  「那么让下一位同学回答吧,坐在后面的……」

  『哼,真无聊的问题。当然是因为禁止偶像崇拜啊。』

  突然间,不知是谁的声音传进慎一耳中。

  「因为禁止偶、偶像崇拜?」

  「……什么啊,原来你会嘛。」

  没多想就重复念出这句话后,教师眨眼间笑着点了头。

  「没错,回教严禁偶像崇拜。理由是回教信奉的唯一且绝对之神并非肉眼可见,由人类来描绘其姿态更是不敬……」

  单手拿着课本的教师继续流畅教起课来,但慎一耳中早已听不进那些内容。

  ——刚才的、声音是?

  『哦,糟了。都是这问题实在太蠢,害我不小心开口啦。』

  不知何方再度传来声音。

  慎一缓缓环顾起四周。

  这个声音是——

  难不成?

  ——姐?

  『啊……看来还是穿帮了呢。』

  对于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思考的询问,这个声音的确响应了。

  『本来打算直到你死为止都不出声,看样子果然没办法呢。』

  ——姐、真的是你吗,姐?

  虽然这么问,但不用听到回答慎一也已明白。

  ——为什么?

  打从呱呱坠地以来,已经听了一次又一次的声音。

  让慎一听了长达五小时独神与八百万神,以及释迦如来和其他佛的故事。

  『哎,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原理啦。』

  草剃勾玉的声音无疑在慎一脑中响起,不会有错。

  『在那个房间时,你不是戴上装置和我在异世界里接触了吗?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意识可能就在那时被复制到你脑中了。目前的状态大概可以说是,你的脑中留下了我的异世界碎片吧?』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听不懂。

  但对慎一而言,原理什么的怎样都好。

  ——为什么这一星期你都不出声啦?

  『这……就是……觉得对你不好意思啊。』

  讲起话来难得支支吾吾,有所迟疑。

  『其实啊……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明白了关于你的一切喔。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想什么等等,无论我怎么做,就是无法切断和你心灵间的联系啊。』

  姐姐难得不断搬出借口。

  『现在你在想我难得会找借口,对吧?就像这样,彷佛妖怪「觉」,或是脑中的寄生虫喔……你也不想过着被擅自住进脑袋的姐姐一辈子看透心思的人生吧?』

  ——嗯,这的确有点难为情啦,可是……

  「……欸,慎一,你到底怎么了啊?」

  旁边座位的真季小声喊他。

  「干嘛一个人又哭又笑的?你这样有点吓人耶,慎一。」

  『譬如说,我现在明明白白知道你煞到这孩子喔……虽然这点从以前就知道了啦。』

  ——还煞到哩,也太老的词了吧,姐。

  肩膀忍受不住激情不停颤抖的同时,慎一用制服袖子擦拭泪水。

  ——我不在意喔。就算心思全被姐你知道也不会怎样啊。

  『真的吗,慎一。』

  ——嗯。

  『谢谢。』

  ——姐,从今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呢。

  『是啊。』

  「慎一?」

  「欸,真季,你说的果然是对的。」

  用神清气爽的心情抬起头来,对着青梅竹马的少女微笑。

  「姐她一直看着我。」

  至今为止,加上从今以后。

  肯定会—水永远远。

  在目眩神迷的异世界中,草剃慎一这么想。

  『没错,永永远远喔。』

  在目眩神迷的异世界中,草剃勾玉这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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