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怪 鵺

  又迷路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穿过几条路,转了几个弯,但是走到哪都看不到人,两旁住家每间都静悄悄的。

  被称为「大祸时」的黄昏天空下,放眼所见的一切都像是红黑二色的皮影戏。

  青儿已经住进那间屋子两个月,到现在都还没摸熟周边的路,但他又觉得只要像这样迷路了就一定能找到屋子。

  青儿知道皓的真实身分是妖怪老大——正确说来应该是妖怪老大的继承人——之后,还是照样过著悠哉的生活。人是很现实的,虽然他一开始吓得躲在棉被里发抖,但隔天早上坐在餐桌边,他就觉得一切都只是恶梦;下午三点吃到烤得热腾腾的点心,本能的恐惧就被食欲驱出脑海。

  这间屋子住起来真是舒服得不得了。被温水煮熟的青蛙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

  青儿一想到自己能舒舒服服地住在那里,只是因为还有身为助手的利用价值,就不由得感到背脊岭凉。

  上次那件事几乎全是皓一个人解决的,青儿的存在意义顶多像一个巨大的摆饰。

  (如果他哪天开始觉得我没有用处……)

  一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青儿就忍不住发抖。

  不,现在还不用担心。

  所幸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客人来访,皓可能也渐渐忘了青儿是助手,只把他当成食客……

  或是宠物。说到这个,年纪看起来比青儿小一轮的皓,似乎把他当成智商和猫狗相仿的生物,因为皓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青儿好歹是个成年男子,面对这种处境当然颇有微词,但是皓今天对他说「你可以帮我去超市买个东西吗?找回来的钱可以给你当零用钱」的时候,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

  因此青儿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顺。

  「我回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青儿看见那裸巨大的白花八角已经开出铃状的花苞,又小又硬的花苞在寒风中颤动,像是引颈期盼春天的到来。

  「皓,我买回来了。咦?」

  书房的门关著,青儿一看到房内就发出惊呼。皓和平时一样坐在桌前,坐在他对面的是青儿从未见过的人。

  「你回来啦。现在刚好有客人。」

  「呃,难道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是啊,第二十四人。」

  青儿在一旁坐下,战战兢兢地问道。皓乾脆地回答,然后接过超市袋子,「一、二、三……」数著里面的苹果。「喔,数量没错,搬这么重的东西回来真是辛苦你了。」说完还摸摸青儿的头。看来皓确实把他当成狗。

  「请问这位是……?」

  「他是远野青儿,你把他当成像助手之类的东西就行了。」

  皓漫不经心地把青儿贬低成「之类的东西」。

  「我是狮堂凛子,还望您记住。」

  这位客人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位娇贵的千金小姐。

  她的年纪大概和青儿差不多,身穿黑底蔓纹的高雅绸缎和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发长及腰间,五官如京都人偶一般雅致秀丽,但她看著青儿的眼神十分冰冷,彷佛在看某种低等生物。

  「这位客人是五百扇香织小姐介绍来的。」

  「呃,那是谁啊?」

  青儿小声地询问,皓同样压低声音回答:

  「过去某桩生意的相关人士,也是送这间屋子给我的人。」

  「啊?」

  「表面上是谢礼,说穿了就是遮口费,因为越有钱的人越不喜欢家丑外扬。」

  青儿简直不敢置信。没想到他这段日子的生活开销都是来自遮口费。

  皓不理会惊慌的青儿,微笑著转向凛子。

  「所以凛子小姐也是圣加大利纳女学院的学生啊?」

  「是的,我现在是大学三年级。这阵子学校放春假,我就回家住个几天。」

  「大学的假期都很长呢。」

  说到圣加大利纳女学院,可是当今少见的贵族女校。既然连青儿都知道,那肯定是很有名,虽说他也只是从网路留言板看来的。

  这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找上门来,却是为了收妖。

  「我想请您去收拾鵺。」

  啊?鵺?

  「我记得有一出能剧也提过鵺,就是世阿弥的——」

  「能剧?是不是戴著奇特面具的那种?」

  「青儿。」

  皓的语气彷佛在喝斥他进狗屋,他只好乖乖闭嘴。没用的狗就该安静点。

  「鵺是《平家物语》里出现过的妖怪。源赖政射杀鵺的故事相当有名,世阿弥也用这个题材写了谣曲。」

  「是的,在我家作祟的就是鵺。」

  「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

  凛子轻轻点头,接著说道:

  「事情是发生在四年前。」

  狮堂家的主人——凛子的父亲风晓,以及年仅二十四岁就成为父亲的左右手——凛子的哥哥晓希人,两人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

  坐在后座的父亲当场死亡。坐在驾驶座的哥哥被车子压到左半身而受重伤,性命垂危,后来却奇迹似地复原。虽然还是留下手脚麻痹和听力受损的后遗症,但至少生活作息不成问题。

  可是……

  「出车祸之后,哥哥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晓希人从前个性温和,在那之后却变得非常暴躁,他会突然大癸雷霆,气到完全失控。

  旁人都怕他怕得要命,觉得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是高级脑功能障碍吧。」

  「是的,医生的诊断结果也是这么说。」

  青儿不解地歪头,皓小声地对他解释:

  「那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即使表面上已经复原,但因为大脑受到损伤,所以无法控制暴力的冲动和情绪。」

  「那、那可就糟糕了。」

  晓希人病发之后性格迥变,他的家人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父亲过世后,哥哥就是一家之主,必须尽快成家才行,所以家人就帮他找来一位远亲的小姐。」

  凛子言毕,从放在腿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在神社举行的婚礼,新娘穿著白礼服加白头饰,紧张得脸色苍白,但长相纯真清秀,感觉她应该很适合天真烂漫的笑容。

  不过她太年轻了,年轻得过分。

  「她叫清白,旧姓椋桥,当时十六岁。」

  「十、十六岁!」

  这已经违法了吧?搞不好人家连初恋都还没谈过。

  「大嫂如此年轻就要协助哥哥,负担实在太重,后来就得了心病。两年前,她自己把脸凑进火盆,受到严重烧伤,但还是没死成,所以她又用裁缝剪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这种死法也太悲壮了。

  「她死得非常凄惨,双眼惨白混浊,整张脸都烧成焦炭,更诡异的是,她的身上还披著和服外衣。」

  「那是不是和某个特别的回忆有关呢?」

  「我也不知道。那件衣服是喜欢古董的哥哥送给她的,听说是大正时代的作品,平时都是挂在展示架上。」

  「所以清白小姐在自杀之前,还先把外衣从衣架拿下来披在身上……」

  「不,正好相反。」

  「相反?」

  「神智失常的大嫂把自己烧伤后,母亲就在旁边照顾她,但她趁母亲去请医生时把外衣拿下来,披在身上,然后从针线盒拿出剪刀自残。」

  「……这样啊,我明白了。」

  青儿一想到那种死状就不禁发抖,若是亲眼看到那个情景,他一定会作一辈子的恶梦。

  「之后哥哥也得了心病,家里就把他托给经营医院的亲戚照顾,让他去远方疗养。据医生所说,大嫂当时已怀有身孕。」

  「这……」

  真是太令人唏嘘了。清白一定死不瞑目吧。

  「所以是清白小姐的怨魂变成了鵺吗?」

  「是的。大嫂自杀的离馆里开始传出鵺的叫声。『唏~唏~』地叫著,简直像临死前的哀号。」

  好可怕。如果青儿听到那个声音,一定会被吓死。

  「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

  「三个月前。」

  「喔?清白小姐不是两年前就过世了吗?」

  「大嫂死后不久,家里请来住持做法事驱邪,住持说只要封锁离馆就不会出现鬼怪作祟,当时我们也照著做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凛子似乎咬了嘴唇。她的眉头皱起,透出一丝焦虑。

  「三个月前,哥哥从疗养中心回来。他不听家人劝阻,硬是要打开离馆。鵺就是从那时出现的。」

  「这个……」

  这也难怪凛子会生气。

  「不能请住持再做一次法事吗?」

  「住持去年中风了,现在连说话都没办法。」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结果这三个月一直发生像是妖怪作祟的不幸事件。」

  「譬如呢?」

  「去年年底,我们家族经营的一间子公司倒闭了。过年之后,母亲因心律不整而昏倒住院,还好只是暂时的,很快就出院,但是可能有慢性心脏衰竭的问题。还有上个月,订好的亲事取消了。」

  青儿很想问:「谁的亲事?」但他立刻制止自己,因为他发现凛子脸上挂著自嘲的笑容。接连碰上这么多不幸的事,也难怪她会相信有鬼怪在作祟。

  「你为什么觉得作祟的是鵺呢?」

  「嗯?」

  「你应该没有亲眼看到吧?光凭声音就认定是鵺,会不会太轻率一点?」

  这个问题很合理,但凛子露出不以为意的微笑说道:

  「鵺的声音不是很像女人的哀号吗?」

  怎么回事?

  青儿背脊发凉,全身发抖。他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千金小姐,彷佛变成可怕的妖怪。

  「那我什么时候方便去府上拜访呢?」

  「明天也行。」

  「这么急啊?」

  皓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

  一问才知道,凛子家位于群马县的山里,车程大约两小时。算是一趟小旅行了。

  「很抱歉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派车子来接您。」

  「没关系,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家已经有优秀的司机。」

  「喔,这样啊。」

  凛子露出遣憾的表情,用怀疑的目光看著青儿。其实负责开车的是红子。

  「请您务必要除掉鵺,那东西太碍眼了。」

  凛子冷冰冰地说完,便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她裹在墨色和服里的身躯突然变成一条粗如树干的大蛇,披著闪闪发光的白色鳞片,在地毯上爬行。

  「咿!」

  青儿立刻把脚缩到椅子上,吓得闭紧眼睛。他自从小学时代在动物园看过喂蛇表演之后就一直很怕蛇。

  有一只手拍拍青儿的头。

  「她已经走了。」

  青儿睁眼一看,只看见笑容满面的皓,凛子已经不在。

  在那之后——

  「是蛇吗……」

  听完青儿的描述,皓一脸意外地盘起双臂。

  「很奇怪吗?」

  「不,不是奇怪。外表像蛇的妖怪有很多,譬如『蛇带』和『濡女』。最有名的应该是《道成寺传说》里变成蛇的清姬吧。不过本来说是鵺,现在看到的却是蛇,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皓歪著头沉吟。

  「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皓说完之后放下双手,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首先得解决鵺。」

  *

  车子开了两个半小时。

  红子驾驶著迷你路华在蜿蜓的山道上奔驰,翻过这座山就到达目的地。

  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村子的大部分是山林,层层叠叠的山巅之间只有稀稀落落的少许平地,看起来像一颗颗黏在岩石上的藤壶。

  「狮堂家自古以来就是负责管理村中事务的大地主,这一带山林都是他们的,也有很多学校医院之类的公共设施是靠著他们出资或捐赠才能经营下去,所以狮堂家到现在还是很有地位,有点类似治外法权。」

  红子边开车边说明,听起来她一点都不累。

  和青儿一起坐在后座的皓不时应著「嗯、嗯」,从车窗钻进来的风吹得他眯起眼睛,如同猫在休息时的表情。

  「说得难听点就是井底之蛙吧。这是古早时代留下的遗物。」

  这个人讲话真是尖酸。

  青儿身为食客,当然也很想听听皓对自己有何评价,但他总觉得知道以后多半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所以不问也罢。

  「喔,好像到了。」

  车窗外是一片人烟稀少的乡村风景。

  在高高低低的林木之间开辟出来的梯田小径上还有一些积雪,看起来亮晶晶的,如镜子般映出了天空。此处虽然风光明媚,但是等在他们前面的并不是天然温泉或乡土料理,而是作祟的妖怪。

  「说起来还真奇怪。」

  「什么事?」

  「就是鵺和作祟啊,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些事呢?」

  没想到在现代,而且是距离首都只有两个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竟然还有成年人会怕妖怪作祟,怎么想都很诡异。

  「呵呵,那鵺就交给你去对付吧。」

  「哈?」

  「开玩笑的。我想或许是因为地点吧。」

  皓说著「你看」,指向那座像是绘画里武士宅邸的豪宅。漆黑瓦片砌成的屋顶既显眼又威风,像一只悠哉趴著的巨兽。

  「啊,对耶,说得也是。」

  这样的地方就算栖息了一、两只妖怪也很合理,甚至可以说「连一只妖怪都没有」反而让人不敢相信。

  「那我先告退了。」

  「好,辛苦你,回去时小心点。」

  车子刚停在大门外没多久。红子就掉头离开。青儿看到副驾驶座上放著旅行袋,原本以为她也要一起来,结果她却回去了。

  「好,我们走吧。」

  皓一副理所当然地空著手下车,青儿赶紧跟著他穿过威严气派的瓦顶大门。

  青儿提著两个沉甸甸的旅行袋,走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道,走进种著巨大樱花树的前院。看来还要过些时日才会开花,树梢上的花苞在风中瑟缩著身体。

  树后突然窜出一团东西。

  「喔,是来迎接我们的吗?」

  一只猫竖著尾巴贴上来,皓弯下身子摸摸它的背。

  「呵呵,猫也挺可爱的嘛。」

  「你想养吗?」

  「唔,不知道耶,家里已经有青儿了。」

  原来他和猫是同等级的。

  「对了,猫还挺好吃的唷。」

  「呃?」

  皓把猫抱到腿上,搓弄著它的脚掌,眯著眼睛说:

  「还有人把猫称作『陆河豚』呢。可是用水煮会有很多浮沫,料理起来很麻烦。改天再请红子煮吧。」

  「不、不用了!」

  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青儿趁著这只猫还没被煮成火锅,赶紧把它从皓的怀中抱过来,猫却跳到地上,拱著身体对他龇牙咧嘴,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哎呀,您已经到了啊。」

  凛子从卷棚式屋檐的豪华玄关走出来。她穿著和这背景很相衬的和服,俨然是位传统豪门的女主人。

  「欢迎。您愿意接受我这么突然的要求,真是太感谢了。」

  「哪儿的话,我才要谢谢你的招待。」

  在一段例常寒暄之后,皓摸了摸又黏上来的猫咪的头。

  「这只猫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做三毛子。」

  「《我是猫》邻家的那只猫?我记得那是一只年纪很小就感冒夭折的母猫。」

  「是啊,不过这是虎斑猫,而且年纪很大了,还是只公猫。真是太滑稽了。」

  凛子的语气中含有埋怨之意,表情也浮现嘲讽般的冷峻。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我的二哥风见男。」

  「喔?你还有另一个哥哥啊?」

  凛子点头答是,还不悦地叹一口气。

  「他一时兴起捡了这只猫回来,自己却从来不照顾,真是个比猫更游手好闲的人。」

  「喔,说得真严厉。」

  「他重考三年才考上大学,毕业后又找不到工作,已经够丢人现眼了,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当小说家,连猫都比他有用多了,至少猫会抓老鼠。」

  青儿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发现同类。

  看来没出息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受人唾弃。凛子尖锐的发言让青儿有点伤心,皓察觉到他的反应,安尉他说:

  「没关系啦,你至少还有自知之明啊。」

  ……这根本是在伤口上洒盐吧?

  「这个房子里住了多少人?」

  「包括住在这里的帮佣在内,总共有五人,还有一位通勤的佣人。他们从我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在我们家工作,都认识二十年以上了。」

  「所以你们家里有四个人:长男晓希人、次男风见男、长女凛子,还有……」

  此时一辆计程车停在大门外,走下来的是身穿和服、体型丰满的妇人。

  「我的母亲鹤子。」

  凛子简短地说完,沿著石板路小跑步过去,接著门外传来母女二人说话的声音。

  「你又在大白天喝酒了。」

  「哎呀,别说得这么难听,只是小酌两杯罢了。人家请我参加开幕派对,我怎么可以不喝呢?」

  「听起来只是喝酒的藉口嘛。」

  「是是是,我知道了啦。这孩子真不可爱。」

  她虽然嘴上抱怨,但仍听得出语气里对女儿充满爱和信任。

  不过……

  从门外走进来的竟是一只穿著外出和服、全身毛茸茸的狸猫。

  「狸、狸猫?」

  青儿忍不住喊了出来。

  用两只脚走路的狸猫疑惑地盯著青儿,但它下一秒钟就变成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妇人,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和凛子很像,不过因为摄取过多的盐分和酒精而显得不太健康。

  「这些人是谁?」

  「这是灵能师西条皓先生和他的助手,他们要在这里住个两、三天。」

  「……灵能师?」

  鹤子夫人满腹狐疑地皱起眉头,叫他们来对付鵺显然是凛子一个人的决定。

  「是我请他们来的,我可不想看到妖怪继续在家里作祟。」

  「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呢?都不跟晓希人商量一下!」

  「说够了没啊!也不想想一开始是谁害的!」

  凛子忘形地吼道。

  就在此时——

  唏!屋内传出一声女人的尖锐哀号。

  听起来很痛苦、很寂寞,像是从五脏六腑挤出来的怨恨和悲叹。

  不,不对,那是……

  「喔,果然是鵺。」

  皓喃喃地自言自语,青儿顿时竖起寒毛。凛子和鹤子夫人都僵在原地,愕然地面面相觑。

  只有皓一个人朝著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青儿也一起来吧。」

  青儿本来想悄悄逃走,被皓这么一叫,只好不甘愿地跟过去。

  他们经过一口有小桥的池塘,穿过假山和松树之类的园林,沿著铺了零星石块的小路走向深处。

  「那应该就是离馆。」

  他们来到以一条穿廊连接著主屋的离馆。从建筑样式看来应该是用茶室改装的,周围环绕著露天的平台。

  「啊!」

  纸门突然拉开,里面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年近三十的男性,他穿著漆黑和服及深紫灰色外衣,简直像一团黑影。

  这人就是狮堂家的当家——晓希人。

  转眼间,他突然变成一只老虎。

  结实隆起的肌肉、闪著寒光的牙齿、凶恶的眼神,它的四只脚把露天平台踩得吱轧作响,往穿廊的方向走去。

  「呜、哇、呀!」

  青儿不由得往后退,却不小心绊到石板,摔了一跤。但晓希人毫无反应,看来他的听力真的有问题。

  「原来是老虎啊。」

  「咦?你怎么知道?」

  皓一面朝著跌坐地上的青儿伸出手,一面悠哉地说。听到青儿讶异反问,他只是眯起眼睛望向离馆,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声。

  然后……

  「这里果然是鵺的巢穴。」

  *

  凛子为他们准备的客房是位于二楼的四坪房间。

  房内的摆设简单朴实,但光泽明亮的黑檀矮桌和壁龛里的瓷盘——皓说那是伊万里瓷器——在在都透露著豪宅的气息,让青儿这个小老百姓待得不太安稳。其实光是没被鹤子夫人赶出去就已是万幸了。

  他们把行李放在壁龛旁边休息了一下,名叫古桥利江的帮佣便端来豪华晚餐。饭菜摆上桌之后,青儿正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随即淅浙沥沥地下起雨。青儿心想这种季节也有阵雨啊,只听雨声越来越大。

  「这场雨下得真大。」

  皓望著关上的凸窗说道。

  「是啊,刚才天气还好得很耶。」

  「气象预报说春季暴风快来了,还好我们来得早。」

  他们真该好好感谢红子。

  然后……

  「对了,关于你看到的怪物。」

  皓一面伸手去夹山菜天妇罗一面说道。

  「凛子是蛇,鹤子夫人是狸猫,晓希人是老虎,那次男风见男应该是猿猴吧。」

  「呃?你怎么知道?」

  「我猜这四人共同代表著一只妖怪。蛇、狸、虎,再加上猿,就成了鵺这种妖怪。」

  啊?什么意思?

  「鵺具有四种野兽的特徵,头是猿猴!身体是狸猫,尾巴是蛇,脚是老虎,这就是鵺。」

  「呃,所以呢?」

  「就是说狮堂家藏著『鵺』这一条罪,而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共犯。」

  「咦?这么说来……」

  「是的,狮堂家的每个成员都是该下地狱的罪人。」

  青儿感到一阵寒意,不禁缩起身子。他似乎不知不觉走进魔物的巢穴。

  但是……

  「咦?那么在他们家里作祟的鵺又是怎么回事?」

  「喔!那应该是另一回事。反正已经知道它的所在,等一下就去除掉它吧。」

  「等一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啊?」

  「没事的啦,那玩意儿不会害人。」

  有不会害人的妖怪吗?青儿心中充满疑问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夹起虾丸。菜肴煮得很入味,真好吃。

  「哎呀?」

  皓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来。

  「我听到引擎声。」

  「啊?有吗?」

  皓缓缓站起身,拉开纸门,在倾盆大雨中看到大门外有一辆亮著车灯的计程车。是客人吗?

  「哎呀……」

  皓喃喃说著,眼神似乎有些仿徨。他难得露出这么讶异的表情,该不会是看到熟人吧?

  (咦?)

  青儿一看到从车内走出来的人,不知怎地就开始发抖。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他不由得这样想。彷佛赫然发现有只野兽从黑暗之中悄悄逼近。

  最后,他们看到一位穿著西装、绅士打扮的人。身材高瘦的男人在大雨之中悠然走进大门时,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来。

  ——四目相交。

  这一瞬间,男人的双眼似乎睁大一些。

  那人捏著帽檐稍微一抬,像是在打招呼,然后嘴角微微上扬。

  他在笑。

  青儿注意到他的表情,然后引擎声匆匆离去,剩下的只有雨声。应该站在那边的人也看不见了,如同被黑暗吞噬。

  「……刚才那位……」

  青儿正想问那个人是谁。

  「看来暴风快要来了。」

  皓喃喃地自言自语。

  「打扰了。」

  纸门拉开,出现的是帮佣古桥。她跪坐在地上,用畏缩的眼神看著他们。

  「很抱歉打扰两位用餐,晓希人先生请你们过去一下。」

  *

  跟著古桥走到一楼,就听见雨声越来雄大,彷佛是一桶一桶地泼下来。

  他们走进一间大厅,凛子和鹤子夫人已经在里面,但是没看到最关键的晓希人。母女二人似乎毫不在意青儿两人的到来,依然低声说著话,表情看起来很凝重。

  「看这气氛似乎不太适合发问。」

  「……是啊。」

  青儿点点头,和皓一起坐在下座。

  背后的纸门开启,出现一只毛茸茸的怪物。

  「啊!猿……」

  青儿差点叫出「猿猴」,赶紧把话吞回去。他拚命对皓使眼色,皓轻轻点头,应该是明白了。

  那是狮堂家的次男风见男,乍看眉清目秀,但是从阴沉的黑眼圈可以看出他不善养生。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细腻敏感的文学青年再老个十来岁,或许青儿不久之后也会变成那样吧。

  最后一个拉开纸门走进来的是当家晓希人,低语声戛然而止,大厅内充满雨声。

  「蛇、狸、虎、猿,这下子全都到齐了。」

  皓神情榆快地说道。

  狮堂家的罪人们已经齐聚一堂。

  接著……

  「打扰了。」

  外面却又传来声音,接著纸门被猛烈地拉开。

  「抱歉我迟到了。换衣服花了一点时间。」

  走进来的青年穿著和这场景很不搭的西装。

  他的年纪和青儿一样是二十出头,穿著合身的英式西装,头戴软呢帽,还装模作样地拿著一根细长的手杖。他五官细致,十分英俊,但那过度笔挺的站姿感觉就像旧时代的电影明星。

  简单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个故作潇洒的讨厌家伙。

  「你、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我是做这行的。」

  他转向一脸惊讶的鹤子夫人,唰地一下拿出一张名片。黑色质地的名片上以烫金字体写著「凛堂侦探社」。

  「凛堂侦探社?难道就是那个?」

  「你指的是哪个?」

  看到鹤子夫人一脸困惑的样子,自称侦探的青年戏谑地歪起脑袋。

  「听说凛堂侦探社有个很厉害的侦探,只要他出马没有解决不了的案子,但是每次都一定会出人命。我还听说死的全都是坏人。」

  「是的,我就是凛堂棘。请你记住了。」

  他乾脆地承认,同时以优雅的姿势行了个礼。

  青儿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不禁「啊」了一声。

  (招来死神的侦探!)

  他在佐织的部落格上看过这则都市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个人。

  鹤子夫人比青儿更震惊,她直起上身,慌张得令人同情。

  「你、你想做什么?为什么来我们家?」

  「这个嘛,是你们当家委托我今晚过来的。拜此所赐,搞得我全身都湿了。」

  他边说边轻轻耸肩。

  「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找我来呢?」

  被他问到的晓希人垂下目光。他的耳朵戴著耳背式助听器。

  「我发现清白在两年前写给我的信。」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沉默彷佛会永久延续下去。

  晓希人的视线慢慢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在青儿的旁边。风见男脸色苍白,就连放在腿上的双手都在颤抖。

  不对,惊慌的不只有他。鹤子夫人突然站起来。

  「怎、怎么可能嘛,都过这么久了,为什么又提起那件事?」

  她的声音凄惨得如同哀号,却没有得到回应。

  晓希人彷佛戴著面具般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信中写了她必须要死的理由。明天早上我会把这封信交给凛堂先生,揭露在这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晓希人!」

  鹤子夫人斥责似地叫道。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把父亲交给你的这个家搞成什么样子!」

  这是站在母亲的立场所说的话语。一家之主及家庭成员的关系,瞬间恢复成普通的母子。

  听到这句质问,晓希人对鹤子夫人俯身一鞠躬。

  「您只剩今晚可以担心狮堂家的命脉,天亮以后,这个家就会被鵺的怨念消灭。」

  说完,他起身走出大厅。鹤子夫人喊著「等一下」追了过去。

  「各位晚安。」

  侦探留下这句玩笑般的话语,和他的委托人一样离开了大厅。

  旁边传来不满的啧啧声。青儿吃惊地转头望去,看见愤怒得几近憎恨的凛子正好站起身。

  还留在大厅里的只有愣愣发抖的风见男,以及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的青儿和皓两个人。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

  「……意思就是要关战了。」

  *

  青儿一回到客房,就觉得全身虚脱。

  这简直是横沟正史笔下会出现的沉重情节,令他这个现代人几乎无法负荷。

  「其实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

  「冯你的脑袋,听不懂也是应该的。」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皓一脸同情地答道。

  这个人彷佛永远都站在天顶俯瞰一般高高在上。

  「话说回来,那个凛堂棘是什么人啊?」

  「简单地说就是同行。」

  「咦?所以他做的也是『地狱代客服务』啰?」

  「或许可说是我命中注定的对手吧,但我真是不明白。」

  皓很罕见地盘起手臂,一脸苦恼的样子。他和「劲敌」、「宿命的对决」这些少年漫画风格的字眼感觉确实不太搭调。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的父亲是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而那家伙的父亲则是另一位魔王神野恶五郎。」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两位魔界王子在一个屋檐下碰头了吧。

  「追根究底,《稻生物怪录》的故事就是始于『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和『恶神」神野恶五郎之间的对决。他们说好,先吓到一百位勇敢少年的一方就是真正的王者。」

  这场比赛是山本五郎左卫门占了上风。

  但是当他进行到第八十六人时遇上稻生平太郎。这名少年完全不为所动,以致山本五郎左卫门功亏一篑,因此就让双方的儿子继续比赛。

  「嗯?等一下,在剩下十四人的时候又从头开始,那不就等于输了吗?为什么会是平手?」

  「说起来很惭愧,我父亲是胡搅蛮缠的天才,他一定是硬要人家承认平手吧。」

  听起来不是一个评价多高的人。可以的话,青儿希望永远不用见到他,但胸中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不安。

  「就这样,两个魔王的对决就由双方的儿子接手,可是要怎么分出胜负呢?这时阎魔大王就提出地狱代客服务的方法。」

  率先揭露一百个恶人的罪行并把他们打入地狱,便能获得魔界之王的名号。

  阎魔大王如此宣布,还自愿担任比赛的评审。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推理比赛。

  ……但青儿无法不怀疑阎魔大王只是想把工作推给别人。

  「唔……所以你一直在和凛堂棘竞争吗?」

  「是啊,我正在努力达成业绩。」

  「……你是不是落后了?」

  「喔?没想到你这么敏锐。」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的日子过得太过悠闲,这两个月连一个客人都没上门吧?」

  「呵呵,是你多心了。」

  皓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他铁定是在说谎。

  「现在事情变得很麻烦,这个家窝藏的罪行只有你看到的『鵺』,来制裁罪人的鬼却有两只,这下子不知道要算在谁的帐上。」

  「先出手的获胜吗?还是要猜拳?」

  「应该会有人来解释吧。」

  青儿正想问谁会来解释……

  鵺的叫声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青儿惊讶地站起来,皓也走到窗边拉开内侧的纸窗。

  春季暴风大概提早结束了,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皎洁的半月探出头来。

  雨水冲刷过的林木骚动起来,月光笼罩的窗边浮现一条蓝色的魂魄,看起来如同一团火焰,接著慢慢凝聚成人形。

  两人面前出现一位穿著平安时代服饰的男性。

  他的容貌英挺俊朗,坐姿轻松自在,却有著岩壁般的魄力。他的身高媲美外国的篮球选手,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久未问候,我奉阎魔大王之命前来。」

  「喔,是篁啊。看见你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

  「皓大人也还是一切如旧。」

  看来这两人是老相识。既然皓能接受他突然冒出来,想必两人交情应该不错。

  「喔?这位是?」

  「他是远野青儿,基于某些理由正在我家当食客。」

  这下子青儿连「助手」的头衔都被革除了。

  「这是小野篁,他是出生在平安时代的才士,死后在冥府担任要职。」

  「好说好说,只是个小官罢了。」

  「他生前就已经是阎魔大王的参谋,白天在朝廷工作,夜里就从通往冥府的水井去地狱出差。」

  哇,竟然可以不分昼夜地兼任两份工作,真是所有公司奴隶的典范。

  青儿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著篁,篁只是低下头去,腼腆地笑著。唔,这个人还挺不错的。

  「言归正传吧,我来此是要向皓大人说明这次的情况。」

  「是先抢先赢吗?」

  「最直接的说法就是这样。率先揭露所有罪状、做出审判的人就算获胜。」

  「呃,可是凛堂棘的雇主是狮堂家当家耶,这样我们不是很吃亏吗?」

  青儿冒昧地插嘴问道。他在网咖之间流浪时,去便利商店白看书已经成了每天固定行程,所以他对「以性命相搏」、「一对一单挑」之类的情节相当著迷。

  「我明白比赛必须公平,不过我用净玻璃镜确认过了,双方得到的资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我知道了。辛苦你特地跑这一趟。」

  皓听了篁认真的回答后,理解似地点点头。如同往常,状况外的依然只有青儿一个人。

  「那个,净玻璃镜是什么?」

  「和云外镜一样,也是一种魔镜,它记录了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大小事。」

  魔镜还真是方便的工具。

  「我想您应该已经很清楚,如果罪状和审判有误,处罚就会落在裁决者的身上。这点还请您多注意。」

  「我会铭记在心。」

  「比赛从明天正式开始。今晚请两位尽量不要外出。」

  「我知道了。」

  此时篁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大概是已完成任务。

  「那我先告辞了,祝您好运。」

  他恭敬地鞠躬,然后就消失不见,走得如烛火熄灭般安静。

  皓正悠哉地挥著手,却突然停止动作。

  「喔?鵺的叫声停下来了。」

  此时青儿突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四周突然安静得如同墓地,让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真令人在意。」

  「什么事?」

  「他为什么说『从明天开始』?说不定今晚还会发生什么事吧。」

  说完,皓拍了一下手。

  「对了,青儿,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

  这是个夜色浓重的暗夜。

  在没有出口的黑暗中,半月孤零零地悬挂在云间,看起来像舞台的背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

  「好、好冷……」

  虽然已是初春,但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

  青儿穿著羽绒外套、围巾、羊毛手套这身全副武装,点菸时手还是冷得发抖。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卖火柴的可怜少女。

  不过他还是缩在杜鹃花丛里,抓著如救命绳索般的暖暖包,认真地监视著离馆。

  一个小时之前……

  「咦?监视?可是小野篁不是叫我们不要外出吗?」

  「没事的,他指的是我和凛堂棘,跟你没有关系。」

  「真、真的吗?」

  「……大概吧。」

  「喂!」

  「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如果可以防范于未然,当然不能坐视事情发生。」

  ——因为下地狱的罪人能少一个是一个。

  听到最后一句话,青儿终于明白为什么皓会居于劣势。既然如此,他当然很乐意助皓一臂之力。

  说是这样说,但才刚下过雨,地面湿答答的,青儿只能忍著腰痛蹲在地上。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十点,离馆没有任何人进出,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唉,真累。」

  天真的会亮吗?他觉得清晨好像越来越遥远。

  「咦?」

  离馆的灯光突然熄灭。

  没有人走出来,晓希人大概就寝了。

  青儿也很想钻进温暖的床铺,但还要八个小时才会天亮。他心想,至少要找个比较舒适的地方来监视。

  「嗯?对了。」

  他想到一个好点子。

  离馆四周围绕著露天平台,如果钻到平台底下,至少可以挡风,而且待在穿廊前的位置,若是有人进出就会听到脚步声。

  「好。」

  既然决定了,立刻实行吧。

  青儿钻进穿廊附近的平台底下。水泥基座待起来舒服许多,还可以当成石床躺下来。

  可是……

  大概因为心情比较放松,困意一下子涌出来。稍微打个瞌睡应该没关系吧?

  如果有人经过穿廊,平台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头顶传来这么吵的声音一定会被惊醒,就像是天然的闹钟。

  只是睡一下子而已——青儿在心中默默说著,轻轻闭上眼睛。

  没错,只是一下子而已……

  ……鼾。

  *

  沙沙。

  一个湿湿热热的东西贴在脸上,把青儿惊醒了。他一睁眼,就望见两颗浑圆的眼睛贴在自己脸前。

  「哇!」

  他吓得发出尖叫,一条黑影从他的胸口跳下来跑走。

  是猫。

  「咦?这里是……啊!」

  青儿急忙起身,结果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至此他才想起自己躺在穿廊前的平台底下。那么,从木板之间透进来的光线是……

  「啊,睡过头了!」

  他看看手机,现在是早上六点。所以他一不小心就睡了八个小时?后来离馆发生了什么事呢?

  「嗯?」

  青儿从平台底下爬出来,眨眨眼睛,战战兢兢地望向离馆。

  (奇怪?纸门……)

  纸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那条缝隙彷佛在引诱人过去,让青儿感到一阵不安。

  刚才那只虎斑猫跳上平台。是三毛子。它用前脚稍微推开纸门,咻地钻进去。

  「啊!站住,!」

  青儿忍不住叫道,但屋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晓希人还在睡吗?或是他拿下了助听器?

  (……怎么回事?)

  胸中越来越焦虑。

  到了这个地步,他终于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地靠近纸门,偷偷往里面张望。

  「咦?」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老虎的尸体。

  这是如书斋般的日式房间,正面底端的墙上有一扇纸窗,虎尸的脚朝向窗户趴在地上,搁在身旁的手朝著关节的反方向扭曲。

  露出尖牙的嘴。颜色混浊的金色眼睛。

  奇怪的是,榻榻米上散落著医院开的药袋、铝箔包装、几颗药片,此外还有空的威士忌酒杯。

  看起来简直像是老虎吞药自杀了。

  「……咦?」

  转瞬之间。

  散发著黯淡金光的眼眸,变成黑白两色的人类眼睛。

  「啊、啊啊、啊……」

  布满黑色条纹的黄褐色毛皮,逐渐变成一件眼熟的外衣。青儿发现那是晓希人的尸体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

  晓希人死了,

  青儿哭丧著脸跑回客房报告,皓却一点都不惊讶。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不过很符合你的风格就是了。」

  皓还不忘损青儿一句,然后悠哉地整理完仪容才前往离馆。纵使他听到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搞不好也只会说一句「哎呀呀」吧。

  或许是听到青儿的惨叫,凛子和帮佣古桥已经来到离馆。

  因为晓希人的眼睛都混浊了,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不会再醒来,所以两人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从她们的窃窃私语听来,散落在地上的铝箔包装里面是安眠药和镇定剂,那是疗养中心开给晓希人的药。

  这么说来,他果然是服药自尽的吗?

  「喂,皓……」

  青儿开口叫道,然后他才发现皓不在旁边。

  皓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四处观察。他在壁龛前歪著头说「哎呀」,似乎发现了某些异状。

  (对了,我们之前从未踏进离馆呢。)

  像是书斋的四坪房间里,壁龛旁的空间很罕见地设置了壁橱。

  房间底端的窗边!有一张摆了笔筒和文件盒的书桌。旁边的梳妆台应该是清白的东西,有著樱纹的镜架十分可爱。

  然后……

  「真美。」

  皓突然发出赞叹。

  他正看著衣架,一件和服外衣如屏风般挂在上面。

  大朵的牡丹花和精悍的唐狮子跃然于布料上,细致的笔触有著梦幻的风格,却又十分写实,彷佛随时都能看见花瓣随风摇摆,或是听见唐狮子的吼声。

  「牡丹和唐狮子,这是纸门与和服上常见的传统图案。唐狮子夜晚会睡在牡丹花下,所以这是在比喻两相契合的意思。」

  「喔,听起来真吉利。」

  「但是晓希人先生送出这件衣服或许还有其他用意。」

  皓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含意深远。

  他转身继续调查,然后又在书桌前「唔唔」地沉吟,真希望他能解释一下。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助听器和钢笔。你看,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的右手边对吧?钢笔的笔盖是打开的,所以晓希人先生昨晚应该有写字。这么说来……」

  他还没说完就蹲在桌前,用左手翻开地上的坐垫。

  「你在做什么?」

  「我很在意这个坐垫的位置。照理来说,晓希人先生应该是坐在坐垫上把钢笔和助听器放在桌上,但坐在这张坐垫的位置,根本摸不到那些东西。可以想见,一定有人移动了这些东西……啊,有了有了。」

  青儿凑过来看,骄现坐垫底下的地板有一块黑色污渍。

  「这是钢笔的墨水。」

  「呃,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晓希人先生是在桌前写字时被人袭击的。因为他拿下助听器,听不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说不定他平时单独一人的时候都不会戴助听器。」

  「等、等一下!你说他被袭击?晓希人先生不是自杀的吗?」

  青儿尽量压低声音,皓听了惊讶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呢。真不愧是青儿啊。」

  皓露出敬佩的表情摸摸青儿的头。

  ……或许他该考虑提出抗议了。

  「那是有人刻意布置的。要说是服药自杀,尸体的情况实在有太多疑点。」

  「譬如说?」

  「这个嘛,最明显的是晓希人先生的尸体睁著眼睛。」

  「啊!」

  趴在地上的遗体眼睛确实是睁开的。

  但是……

  「呃,这只能代表他死前很痛苦吧?你想想,侦探片不是都这样演吗?中毒之后痛苦呻吟之类的。」

  「如果是其他毒药或许会这样,但现场找到的是安眠药和镇定剂,这两种药都会抑制中枢神经,中毒的症状是昏睡,也就是会在睡梦中死去。」

  原来如此。

  如果皓说得没错,遗体的状况的确很矛盾。

  「那么,晓希人先生真正的死因是……」

  青儿还没问完,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远野先生。」

  回头一看,叫他的人是凛子。

  她虽然脸色苍白,但眼中并没有泪水。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刚才大叫的人是您吗?」

  「是、是的。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了晓希人先生的遗体。」

  「为什么您今天早上会来到离馆?」

  「呃?」

  「您去了庭院吧?我看到您把运动鞋脱在穿廊前。」

  她的眼睛真是犀利。

  「不,那个,我只是出来散散步。」

  「你左门后脑和背上还沾了泥沙。」

  「大、大概是我睡相太差,不小心就滚进庭院里。」

  「……从二楼的窗户吗?」

  救命啊!

  皓八成收到青儿的求救信号,在一旁说道:

  「听说你哥哥喜欢古董,看来他很有眼光呢。」

  闻言,凛子露出缅怀的表情。

  「大家都说有兴趣则专精,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很喜欢古物和古代艺术品,而且会在日常生活中拿来使用、赏玩。成为父亲的左右手之后,他经常趁出差的机会四处搜集古董。」

  从凛子苦笑的语气可以听出她对亡兄的感情,或许她是想要藉著聊天来冲淡心中的难过。

  「壁龛里的香炉也是晓希人先生买的吗?」

  青儿转头一看,有个翡翠色的香炉摆在黑檀木的底座上。香炉有三只脚,两只朝向前方,半球状的炉盖有著精致的雕刻。

  「是的,这是他在京都的古董市集找到的。经过专家鉴定,确定是龙泉青瓷。」

  「喔?那还真是一件宝物。」

  青儿照例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呃,那是什么啊?」

  「龙泉青瓷指的是十三世纪之后在浙江省龙泉市制作的青瓷。这个应该是裤腰香炉。你看炉身的形状不是很像裤子吗?这是以外观来命名的。」

  唔……还是听不太懂。

  「具体来说,这香炉值多少钱?」

  「这个嘛,若是真货大概值三百万圆吧。」

  「咦!三……」

  看起来明明只是个附盖子的矮胖菸灰缸啊?

  「你们家里还有其他人对古董有兴趣吗?」

  「我二哥风见男。但他似乎是出自和大哥竞争的心态才开始搜集古董。」

  「喔?兄弟两人都喜欢古董啊?」

  「他只是业余的玩家,被不肖仲介商哄个两句就会买下跟垃圾一样的东西。」

  凛子说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一个脚步声勿匆接近,像是要打断凛子的话。那是鹤子夫人。

  「怎么会这样!」

  她惨白的嘴唇发出不知是哀号还是呜咽的声音。凛子伸手去扶她,她还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为什么不是风见男,而是这孩子呢?」

  青儿听到鹤子夫人的喃喃自语,才知道凛子没说完的是什么话。她想说的应该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二哥?」

  (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人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平等的,但听到家人说「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应该没人会坦然地点头承认「是啊」。

  就在此时……

  青儿察觉到后方的动静,转头一看,风见男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看来鹤子夫人说的话不巧被他听见了……不对,说不定鹤子夫人根本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你来得太晚了吧,赖床到这种时候?」

  没想到鹤子夫人坚强地站起来。青儿还以为她已经哭得满脸泪痕,但她锐利瞪著次男的眼中没有泪水。

  「我、我……」

  风见男的脸色一下子从苍白变得通红。那是愤怒的色彩。可是他还没发出怒吼,背后的纸门就刷一声打开。

  「哎,不好意思,我有一点低血压。」

  出现在门后的人是凛堂棘,他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的白眼,明明迟到了还是满不在乎地大刺刺走进来。

  「啊,你们请继续,不用在意我。」

  凛堂棘无视现场的气氛,像散步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先看看壁龛,发出「唔」的声音,然后瞥向书桌,「喔喔」地沉吟,接著用手杖戳戳坐垫,挑起一边的眉毛。跟某人的行动一模一样。

  但他的左手始终插在上衣口袋里,感觉真讨厌。

  「我、我才没有赖床。我刚才打电话给派出所所长和医院院长,但都找不到人。」

  青儿听到这细如蚊鸣的声音,转头望去,看到风见男两手紧握,像在辩解似地说著。同样身为米虫属家里蹲科的生物,青儿自然而然地竖耳倾听。

  「一定是因为昨晚那场雨吧。」

  凛堂棘突然插嘴说道。他大概检查完遗体了,又回到壁龛前。

  「我从闹钟播放的新闻听到,山上发生崩塌,有几辆车被掩埋,失踪者名单上有一位可能是你们家主治医生的人。警察一定也赶去那里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

  鹤子夫人埋怨地喃喃说道。

  的确,在眼前躺著一具尸体的情况下,听到警察和医生说「现在没空处理这个」,真的会想要一巴掌挥过去。

  「总之先把晓希人搬到主屋吧。怎么能让他在这种地方多待一秒呢?」

  鹤子夫人不屑地说道,眼睛同时望向衣架。她的眼神似乎充满厌恶。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现在最好不要随便移动他,因为这是凶杀案的现场。」

  「你胡说什么……晓希人是自杀的!」

  鹤子夫人受到棘的阻挠,气愤地断言说道。

  「我昨晚就有不好的预感,还跟凛子商量要尽快把他送回疗养中心。自从妻子过世,这孩子好几次试图自杀,而且看他昨晚的态度显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

  「他昨晚不是说他找到了一封信吗?」

  「只是病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鹤子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表情没有半点犹豫。然后她朝棘深深一鞠躬说道:

  「媳妇过世时,我们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遗书,所以现在绝无可能突然冒出一封遗书。这一切都是那孩子的妄想。我会多付你一些钱做为致歉,请你回去吧。」

  「很可惜,我不能答应。这绝对不是服毒自杀,伪装的工夫做得太差劲了。」

  棘果断地回答,令鹤子夫人无言以对。接著他一脸不耐烦地蹲在遗体前,用戴著白手套的手翻开晓希人的眼皮。

  「眼皮里面有类似被针扎到的红点对吧?这叫点状出血,是因缺氧造成微血管破裂。此外,他脸上隐约有瘀血发青的现象,所以最有可能的死因是『窒息而死』。还有……」

  他边说边把手伸向遗体的脖子。

  「在脖子后面,也就是发际的位置,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多半是被细绳之类的东西勒出来的。交叉的部分在脖子后方,可见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换句话说,晓希人先生是被人勒毙的。」

  说完以后,他冷冷地看著愕然的众人。

  「有谁不同意吗?」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鹤子夫人喘气般地张著嘴巴。

  「怎么会……不可能有这种事!房间里明明没有打斗的痕迹,也不像是被人翻找过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偷东西,那是为了什么?」

  「请看晓希人先生的右手。」

  「啊?」

  「在正常情况下,人倒在地上时手心应该朝向内侧,但晓希人先生的前臂却扭向外侧,可见一定有人在他死后移动过他的手臂。」

  仔细一看,晓希人右手的手心是朝向外侧,这姿势确实很不自然。

  「凶手一定是要搜他的身,所以才移开碍事的手臂。从昨晚的情况来看,凶手要找的多半是晓希人先生提到的那封信。这么说来,凶手应该是昨晚在场的人,也就是你们之中的某人。」

  棘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仔细一看,他手上握著一支迷你的功能型手机。

  「我已经传简讯给警视厅的熟人报告这里的情况,并且附上照片,然后收到了这样的回覆。」

  原来他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才把手机藏在口袋里打字寄出。他展示的手机萤幕上有著这么一句话:

  『在我到达之前,你们这些家伙都别给我轻举妄动。还有,凛堂,这次我一定要宰了你。』

  信中似乎不经意地附上杀人预告。这是错觉吗?

  「……喔,他大概正在休假吧。」

  棘喃喃自语著,然后丢下哑然无语的众人,一副「我还有事要忙」的样子潇洒离去。他的背影彷佛传来忍住哈欠的声音,这也是错觉吗?

  「既然如此,我要去睡回笼觉了,反正山路要等到明天才会开放通行。」

  棘正要拉开纸门,却突然停止动作。

  他转过头来,装模作样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说

  「如果让你们不高兴真是抱歉,但我就是这样。」

  听到这句话,青儿明白了。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跟皓根本是同一类型的人。

  「那就请各位保重。」

  他丢下这句开玩笑似的问候,关上了纸门。

  剩下的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爆发出怒吼和哀号。

  「那、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吧!」

  「我早就说要立刻联络疗养中心,就算是半夜也要把他送走嘛!都是母亲太心软了!」

  在一片混乱中,只有鹤子夫人冷静地叹著气。

  「先请律师过来吧,凛子也一起来。」

  「我……」

  听到风见男的低语,凛子笑了出来。

  「你再回去蒙头大睡吧。」

  「什么!」

  「在亡者面前克制一点。」

  风见男正要发飙,鹤子夫人就冷冷地说道。

  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可能是迁怒,他用肩膀狠狠地撞了青儿一下,骂道:「别挡路!」然后大步离去。

  青儿很后悔自己还对他同病相怜。这股怨气该如何发泄呢?

  「晚点我会给你零用钱的。」

  皓拍拍青儿的肩膀,安慰似地说道。

  既然如此,再让人用肩膀撞一下也无所谓。

  *

  青儿和皓一起回到客房。

  皓正要开门,却突然蹲在走廊上。

  「喔?」

  他捡起一片松叶。应该是来自庭院的松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有一股臭味。」

  「是松脂的味道吗?」

  「呵呵,不是的。也罢,还不知道那边会怎么出手,先按兵不动吧。」

  皓高深莫测地说道。

  为了打发时间,青儿和皓玩起了圈圈叉叉,毫不意外地输得一塌糊涂。玩到一半时儿突然听见引擎声,往外一看,一辆高级的黑头车停在大门外,可能是他们说的律师吧。

  「我们也该出发了。」

  「嗯?去哪?」

  「去对付鵺啊。」

  皓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漫步走向离馆。

  鹤子夫人和凛子都不在离馆,大概是去和律师谈事情。咦?不只是她们不在,连遗体都不见了。是搬去主屋了吗?

  话说回来,皓说要对付鵺是什么意思?

  皓不理会青儿的担忧,径自走向壁橱。

  「鵺的藏身之处应该就在这里。」

  「哈?」

  「呵呵,不会咬人的,我们就看一看吧。」

  皓边说边打开壁橱,青儿战战兢兢地在后面观望。

  壁橱里只有下层摆了一套棉被,其余地方都是空的,并没有看到鵺的踪迹。

  「喔喔,有了,你看那边。」

  皓白皙的手指指向壁橱的上层。仔细一看,有一块顶板被移开,那片空荡荡的黑暗应该是通往天花板上。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爬到壁橱的隔板上,看看那个洞里的情况?」

  「呃,你是说这样吗……哇!」

  一股强烈的野兽腥味扑鼻而来,青儿不由得往后仰。那就像在动物园里会闻到的臭味。

  「请你把东西拿出来,小心别弄掉了。」

  藏在天花板上的是一个金属笼子。

  笼里有一只鸟的尸骸,尺寸和小型的鸡差不多,身上披著黄褐色的羽毛,从头顶到背后都是鳞状的花纹。

  「这就是是虎鸫吧。」

  皓理解似地点点头。

  「它『唏、唏』的叫声很像女人的哀号,所以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一种不祥的鸟。其实『鵺』这个字本来就是指虎鸫。但是那种妖怪的叫声和虎鸫很像!所以两者就渐渐地混淆在一起。」

  「呃,也就是说……」

  「是的,在离馆作祟的鵺其实是这只虎鸫。」

  皓不以为意地说道,青儿只觉得有些晕眩。这么说来,那可怕的奇怪鸟鸣只不过是野鸟的叫声?

  「这只虎鸫应该是晓希人先生饲养的。虽然法律禁止随便抓野鸟回来养,但只要肯花钱还是办得到,而且虎鸫是杂食性的鸟类,用狗食喂它也没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青儿一面询问,一面想起之前和皓的对话。

  『反正已经知道它的所在,等一下就去除掉它吧。』

  『等一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啊?』

  『没事的啦,那玩意儿不会害人的。』

  所以,皓当时就已经知道鵺的真面目以及它的所在之处啰?

  「听到类似女人哀号的叫声时,我就知道是虎鸫了。能找到它的位置则是因为叫声,重点在于时刻和天气。」

  「怎么说?」

  「虎鸫是夜行性动物,通常不会在白天叫,除非是雨天或阴天。但我们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听到鵺的叫声是在晴天的下午,所以我猜它多半被养在光线照不到的壁橱或天花板上。」

  「喔,原来是这样……」

  听是听懂了,但青儿还是想不通关键之处。如果离馆的妖怪其实是虎鸫……

  「那妖怪作祟又是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想太多。」

  怎么可能!

  「呵呵,诅咒和作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好比说,在丑时去神社钉稻草人,不是要把插著蜡烛的铁环戴在头上吗?那是因为别人看到如此夸张的打扮一定会到处宣扬,这样一来就会更有效果。」

  「咦?是这样吗?」

  「大部分的人光是想到自己可能被咒杀,就会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

  的确,光是想像就觉得心情沉重。

  「呃,所以作祟只是类似安慰剂的东西吗?」

  「能产生心理暗示的这一点确实很像安慰剂。一旦你认定有东西在作祟,就会造成不良的影响,搞得好像真的被作祟一样。」

  不对,等一下……

  「可是凛子小姐说,去年年底有一间子公司倒闭了耶。」

  「中小企业倒闭多半发生在年底,这恐怕只是巧合吧。」

  「那鹤子夫人过年之后住院的事呢?」

  「一定是过年期间喝太多酒吧,再加上子公司倒闭的压力,就算她病倒了也不足为奇。」

  「凛子小姐的婚事取消也是因为这样?」

  「是啊,应该也是因为压力吧。如果她和未婚夫相处时也那么暴躁,感情当然会不顺。」

  说得真直接。

  「这正是晓希人先生的用意。他故意让离馆传出鵺的叫声,把不幸引来这个家中。不,或许他只是要让凶手想起清白小姐的死,为了提醒凶手犯下的罪。」

  皓边说边怜惜地抚摸虎鸫的尸骸。

  「颈骨折断了。它和晓希人先生一样是被勒死的。」

  「谁会做出这种事?」

  「想必是同一个凶手。」

  青儿的胸中隐隐作痛。他早就该正视现实了。

  「如果我没有睡著,或许晓希人先生就不会死了。」

  皓早就有预感晚上会发生事情,才叫他去监视离馆,他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可曰再聒乾脆地摇摇头说: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在你开始打瞌睡的时候——不对,可能在你刚开始监视的时候,晓希人先生就已经被杀了。」

  「咦?」

  「你想想看,晓希人先生是在写字的时候被杀的,那铁定是在就寝之前,但你有看到离馆的灯光熄灭。」

  「啊!」

  他还以为是晓希人把灯关掉的,说不定根本是凶手所为……

  「那时晓希人先生应该已经死了,而鵺最后一次发出叫声是在晚上九点左右,凶手一定是在那段时间犯案的。凶手听见鵺的声音从壁橱里传来,因此发现妖怪作祟的真相。」

  「呃,那在我监视离馆的时候……」

  「是的,凶手一直在里面。不知道是忙著伪装死因,还是因为找不到东西……我想大概是后者吧。」

  「那凶手为什么要关灯?」

  「为了营造晓希人先生已经就寝的假象。如果灯一直亮著,说不定会有人来找他。反正只要利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还是看得到东西。」

  「咦?可是……」

  青儿突然有一种异样感。

  「那我钻进露天平台底下的时候,凶手还在离馆里面吗?」

  「嗯,应该吧。」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凶手要从我头上经过才能回到主屋,但头上如果有人走过,我一定会被木板吱吱嘎嘎的声音吵醒,因为我本来就是很难入睡的人。」

  这次青儿说得很肯定,皓却露出怜悯的眼神摇摇头。

  「如果凶手知道你躲在那里就很简单了,只要避开穿廊前的那段路就好。他大可从庭院里绕过去,走路肩的水泥地就不会留下脚印。」

  「等、等一下!凶手又没有超能力,怎么会知道我躲在平台下……」

  「因为你的鼾声啊。」

  青儿哑口无言。

  「你打鼾还挺大声的。看你这么年轻,身材也不胖,鼾声却这么响亮,说不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回家的时候顺便去医院检查看看吧。」

  皓担心地望著青儿,就像想带爱犬去动物医院的慈祥饲主。

  「这么说来,我的鼾声被凶手听见了?」

  「十之八九还加上梦话。」

  青儿羞耻到了极点,不禁抱头蹲在地上。

  皓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

  「不用这么消沉啦,我从一开始就猜到凶手会得逞。」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去监视——」

  正要大吼时,青儿突然想到一个答案。

  「难道你是因为我打鼾很大声,才故意把我赶出去?」

  青儿颤声问道,皓却撇开视线,心虚的目光遥望著远方。

  「太过分了!」

  青儿愤慨不已,皓连忙温言安抚。

  就在此时……

  「喔?有人抢先一步啦?」

  凛堂棘走进离馆。

  他看见身处凶杀现场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讽刺地挑起单边眉毛。

  「我打扰你们了吗?」

  「没有,完全不会。」

  皓客气地回应,还朝著宿命的敌人伸出手,显然是为了摆脱眼前的麻烦事态。

  「我太慢打招呼了,我是西条皓。」

  「喔喔,你好。虽然说得有点晚了。」

  棘有些轻蔑地回应,一边嘴角微微地上扬。他也是个随时都能激怒别人的人,方法和皓不太一样就是了。

  他的视线往下移,然后停在地上的笼子。

  「……喔喔,跟我想的一样。真可怜。」

  他的语气诚恳得令人意外,青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棘跪在榻榻米上,手伸向笼子,用对待易碎品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抱起虎鸫,然后「啪」的一声弹响手指。鸟尸一瞬问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在变魔术。

  「我想要好好地吊祭它,可以吧?」

  「嗯,当然没问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棘俐落地起身,又恢复成平时的扑克脸。

  然后……

  「哇,挺漂亮的嘛。」

  棘喃喃说道,眼睛盯著衣架。

  但是一秒钟后,他又嘲讽地扬起嘴角。

  「牡丹配唐狮子,真有品味。送这种东西给疑似出轨的妻子,真是太讽刺了。」

  「嗯嗯。多半是暗示『狮子身上的虫子』吧。」

  听到棘的自言自语,皓也悠然说道。

  不明白的似乎只有青儿一人,但他还是神色自得地频频点头,这是他最近学到的伪装模式。

  「这真是对死者最大的羞辱。杀死她也是为了惩罚她的背叛吧。」

  「等、等一下,清白小姐不是自杀的吗?」

  「……啊?」

  听到青儿愕然询问,棘回以讶异的眼神,这种反应就像看到有人把一加一算错了。

  「他的脑袋没问题吧?」

  「请别在意,青儿本来就是这样。」

  皓帮青儿打圆场的说词听起来毫无帮助。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棘嘲讽地扬起嘴角说:

  「这样啊。看来传闻是真的呢。」

  「喔?什么传闻?」

  「听说你养了一只活人。我听到的时候还半信半疑。」

  那只传闻中的宠物,指的似乎就是青儿。坦白说,他有点想哭。

  「为什么要选这个人呢?不过是愚昧无知又肤浅的小喽啰嘛。说得含蓄点,看起来只有毛虫或蚯蚓那种等级的智商。」

  「呵呵,笨一点的孩子才惹人疼啊。」

  青儿不是不想反驳,但对方如果回答「我只是实话实说」,他也无可奈何。

  棘呵呵地笑了。笑声似乎别有深意。

  「原来如此,你们父子俩还真像,他也是让半人半妖的儿子当自己的继承人呢。」

  「咦?半人半妖?」

  「哎呀,你不知道吗?你的饲主是从人类肚子里生出来的。我记得令堂好像是游女对吧?」

  「……是艺妓。」

  皓的神情依然平静,语气却变得有些僵硬,他似乎不想提起这个话题。青儿的心中涌出怒火,瞪著棘开始考虑要不要拿石头丢他。当然是要躲在皓的背后丢。

  「一定是因为你对人类有著同胞之爱吧。听说你打入地狱的罪人还不到二十五人,甚至赦免了一些人的罪过,还给他们赎罪的机会。」

  「喔,你知道得很详细嘛。」

  紧接著,棘的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愤怒。

  简直像有什么可怕的束西从他的皮肤底下爬出来,端正完美的脸庞瞬间变成夜叉的鬼脸。

  「原来如此,看来你根本没有资格当魔界之王。」

  棘的语气冰冷至极。

  说完,他就转身走向室外的平台。

  「无论在古代或现代,人都是愚蠢的动物,既肤浅又丑陋,没有任何价值。连这点都不明白的你只是一只丧家犬,父子俩都是一个模样。」

  「——你也不遑多让啊。」

  听到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棘停下脚步。

  「我听说了,手足相残的事。」

  下一秒钟,两人之间充满诡异的气氛,棘转头瞪著皓,眼中满是强烈的憎恨,此外还有恶意、敌意。杀意。

  但是……

  「是啊,你说得没错。」

  棘如此回答,刚才的敌意瞬问如烟雾般消散。

  「我们都为了父亲很头痛呢。」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这贱种。」

  棘丢下这句话就离闲房间,只剩皓和青儿留在原地。

  「那个,皓……」

  青儿担心地开口,皓看起来不像是受到打击的样子,但他心里做何感想就不知道了。到底该怎么安慰他呢?青儿正在苦思时……

  「据说凛堂侦探社以前是由一对双胞胎侦探经营。」

  皓抢先一步说道。

  「咦?你是说还有一个像凛堂棘一样的人?」

  「现在没有了。」

  他似乎话中有话。

  「听说神野恶五郎本来有十三个儿子,为了选出继承人,就让儿子们互相残杀。从凛堂棘的反应来看,八成是真的。」

  皓感慨地说道,听起来甚至有些同情。

  然后他长叹一口气。

  「虽然有人讲得很难听,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人类血缘是丢脸的事。」

  话虽如此,那一如往常的微笑之中却带有自嘲的味道。

  「不过我的确什么都不是,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所以被视为异类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说不太对吧?」

  听到青儿反驳,皓露出错愕的表情。

  「既然你是人类和妖怪的混血儿,怎么能说你两者都不是?应该说你两者皆是才对啊。」

  闻言,皓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到连肩膀都在抖动。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这话很有你的风格。」

  笑到眼中带泪的皓已经恢复平时的笑容。

  「呵呵,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吧?」

  「是啊。」

  两人相视点头。青儿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大笑。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比较像你的风格。」

  「呵,就算你夸奖我,顶多也只能拿到零用钱喔。」

  「这样就够了!」

  这时突然有个脚步声朝他们接近。

  「对不起,大太叫我来帮晓希人先生拿更换的衣物。」

  出现的是帮佣古桥,她是有著一张福态圆脸、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棘先前说过不要乱动命案现场,所以古桥大概有些内疚吧。她说了一些像是在辩解的话,然后转身面对壁橱。

  「古桥太太。」

  古桥正要离关时被皓叫住。

  「我可以请教你一些事情吗?」

  「好的。什么事呢?」

  「这件外衣是晓希人先生送给清白小姐的吧?」

  「是的,没错。」

  「你知道这个『牡丹与唐狮子』的图案代表著什么意义吗?」

  「呃,意义啊……」

  古桥一脸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答。

  皓见状微笑著说:

  「据说狮子喜欢在牡丹花下睡觉,因为牡丹夜晚滴下的露水可以杀死狮子身上的寄生虫。有一句谚语『狮身之虫』就是由此而来。」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得快点回去。」

  古桥鞠了个躬就想离开,但皓还是毫不放松地对著她的背影说:

  「狮子会被寄生在身上的虫子啃食至死,所以『狮身之虫』指的是恩将仇报的背叛者,也可以用来代表『背叛丈夫的不贞妻子』。」

  古桥猛然回头,她苍白的脸庞透露著惊慌,眼中还带有明显的胆怯。

  「那、那个……」

  「清白小姐是披著那件外衣过世的吧。不过,真的是她自己选择用这件衣服当丧服吗?」

  皓向前走一步,像一只逼近老鼠的猫。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清白小姐的双眼被烧得混浊,也就是说她已经瞎了。若说她自己从针线盒早拿出剪刀自戕,实在太不合理。」

  他说完微微一笑。

  「换句话说,是别人割开她的喉咙,并且让尸髓穿上这件外衣,这是要表示她是个『背叛者』。你应该也多少感觉得出来吧?」

  「请、请原谅我!」

  古桥用哀号般的声音叫道,伏在地上低下了头。

  「是、是晓希人先生把清白小姐的脸压到火盆里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杀了她。」

  皓等到伏地大哭的古桥冷静下来才继续问话。

  从她的证词听来……

  某天晚上,古桥听见清白的尖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离馆,就看见晓希人如恶鬼般暴跳如雷。他抓住穿著和服外衣的清白的头,死命按进烧著炭火的火盆里。

  『晓希人!』

  『请、请住手!您在对清白小姐做什么啊!』

  她和听到吵闹声赶来的鹤子夫人拚命把晓希人拉到其他房间。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清白的脸已经烧成焦炭,变得不成人形,但她还留著一口气。古桥想要留下来照顾她,鹤子夫人却叫她回自己房间,把她赶出离馆。

  古桥焦急地等待救护车到来,同时不断祈求清白平安无事,但她始终没有听到警笛声。

  隔天早上,古桥就听到清白的死讯。

  传闻说清白昨晚发疯,「自己把脸凑进火盆里」企图自杀,后来还趁著鹤子夫人离开的时候,从衣架拿起和服外衣披在身上,割喉自尽。

  「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在皓的询问下,古桥只是深深低著头,口中不断说著「请原谅我」。

  「我家里还有年老的母亲和一直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如果我被赶出这间屋子,不能继续待在村里,我们一家子就活不下去了。」

  的确……

  既然狮堂家说是自杀,那就是自杀。就算古桥说出真相,警察也不可能听信。

  古桥用细如蚊呜的声音继续说:

  「我也觉得说不定清白小姐真的是自杀的。」

  「有什么理由让你这样想吗?」

  「没什么理由,只是……」

  她说听到了歌声。

  在皮肉烧焦的恶臭中,清白原本只发出痛苦呻吟的口中突然唱起歌。

  「听起来像是手球歌。」

  「你还记得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吗?」

  古桥皱起眉头,像在努力搜索回忆,最后还是无力地摇头。

  「我不知道。晓希人先生经常说,清白小姐从奶奶那里学了几首手球歌,我想大概是其中的一首吧。」

  「那跟自杀有什么关系吗?」

  「该怎么说呢……我一听到那首歌,不知怎地就想起那件外衣。」

  所以后来听闻清白的死状,她就觉得有几分真实性。

  「没想到那件衣服竟然代表著背叛者。清白小姐收到那件衣服时高兴得不得了,还很用心地挑选了回赠的礼物耶。」

  古桥拉起围裙下襬擦擦眼角,吸著鼻水。

  「清白小姐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她喘气似地说著,嘴唇因呜咽而颤抖。

  「晓希人先生刚结婚时也是那么暴躁,我想清白小姐一定很不好过,但是后来情况渐渐好转,我一直相信他们夫妻两人一定可以白头到老。」

  皓安慰似地按著古桥的肩膀,露出沉思的表情。

  「她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是其他男人的?」

  听到皓的低语,古桥忍著哽咽摇头说: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清白小姐不像是这种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是随时会伏地大哭。

  皓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彷佛在找寻什么东西。

  「清白小姐回赠的是什么礼物?」

  「就是那个笔筒。那本来是花瓶,是清白小姐提议放在书桌上的。」

  书桌上有个圆筒状的瓷器,表面画了老虎和竹林,那轻盈的笔触与其说刚猛还不如说是俏皮。

  「那是濑户烧吧,在古董中不算特别名贵。会选择老虎的图案,多半是因为晓希人先生被人称为发狂的野兽。」

  这么说来,她挑这个礼物只是为了讽刺晓希人啰?

  青儿想到这里就觉得脱力。

  也就是说,晓希人怀疑妻子不贞,清白也对丈夫怀著恨意,而他们夫妻两人还要一直关在这鸟笼般的狭小离馆里大眼瞪小眼,真是太令人郁闷了。

  (奇怪?)

  青儿眨了眨眼,突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真奇怪。

  眼前这个瓷器似乎少了该有的东西。

  「呃,皓,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事?」

  「那只老虎一点都不可怕耶。」

  没错。

  画在瓷器上的老虎缺少凶猛的气势。

  鵺是蛇、狸、虎、猿合成的怪物,而狮堂家的每个人各自象徵其中一种动物,想必是基于每个人不同的气质。

  青儿第一次看到晓希人时,就被他狰狞可怕的眼神吓得直打哆嗦。正如皓所说,被人称为发狂野兽的晓希人像老虎一样凶暴。

  但是……

  瓷器上那只趴著的老虎像是被竹林所保护,静静地沉眠。回赠这样的礼物令人觉得充满了爱情。

  「清白小姐结婚时只有十六岁!还是个高中生,那种年纪的女孩子若是讨厌一个人,就连人情巧克力都不可能送。」

  「你这话倒是说得很实在。」

  「唔……也就是说,如果清白小姐挑选的这只老虎代表她眼中的晓希人先生……」

  青儿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但是,他在吐露胸中那片浓雾的过程中,渐渐看清了浓雾之中是什么东西。

  (啊啊,对了。)

  从门缝偷窥离馆里面时,青儿并不觉得晓希人可怕。

  老虎空洞的眼眸中没有愤怒,独自趴在屋内的身影只让青儿感到浓厚的悲伤。

  「晓希人先生真的只是个令人害怕的人物吗?」

  说不定晓希人只会对妻子表现出另一面的性格……这瓷器上的老虎不就表明了有这个可能吗?

  「原来如此。竹林和老虎啊……」

  皓吃惊地睁大眼睛。接著,他不理会青儿的疑惑,把手伸向笔筒。

  「说不定我完全想错了。」

  「呃?」

  「谢谢。多亏有你,才让我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说完,他开始在笔筒中摸索。

  「喔?这是?」

  他掏出一个大大的钥匙圈。

  那是怀表造型、涂著光亮釉药的半球状七宝烧,上面有可爱的樱花图案。

  「那应该是清白小姐的东西。她喜欢樱花,搜集了很多樱花图案的小饰品。」

  「这样啊。」

  一个清脆的声响从皓的手中传出。

  青儿定睛一看,半球状的部分像怀表盖子一样掀开来,原来那东西和相片坠子一样可以开阖。里面放著一张折得小小的纸片。

  「看来这真的是清白小姐的东西。」

  皓望著纸片说道,流露出沉痛的眼神把盖子阖上、收进怀里。此时的气氛让青儿不敢随意发问。

  「对了,她唱的歌是不是这样?」

  皓说完唱起一首童谣。

  青儿没听过歌词,只觉得如手球般跃动的旋律充满乡愁,听起来有些寂寞。

  「啊!对耶,没错!就是这首歌!己古桥愣了一下才用力点头。

  「这样啊,我明白了。」

  皓点点头,拉著青儿站起来。

  「我们要先告辞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把向你问话这件事藏在心底。」

  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接著走出离馆。

  *

  回到客房之后。青儿站在窗边抽菸打发时问,皓对他发出奇怪的指示。

  「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蹲低一点?」

  「呃?好。」

  青儿依言弯下身子,皓就摸摸他的头。

  「这、这是……」

  皓不知为何用怜悯的眼神看著一脸错愕的青儿,然后又露出安抚的笑容。

  「你等一下可能要吃点苦头。我想多半不会太严重,你就忍一忍吧。」

  「啊?」

  这时纸门被猛然拉开。

  「闪开,别挡路!」

  「哇!」

  走进来的是风见男,他推开青儿长驱直入,踢开皓放在门边的行李!又踢开青儿丢在壁龛旁边的旅行袋。那是红子帮他和皓准备的波士顿包。风见男没有先问过物主,就擅自拉开拉炼,在包包里翻找。

  「你、你要做什么啊?」

  「找到了!」

  风见男大叫一声,手上拿著一个附盖子的矮胖菸灰缸……不对,那是原本放在离馆壁龛的裤腰香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现在没办法辩解了吧,你们这些小偷!」

  「啊?」

  「这是你们刚才从离馆偷来的吧!你们离开之后,我进去一看,壁龛里的香炉就消失了!在这里找到香炉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咦?」

  「不只这样,杀死大哥的也是你们吧!你们这些杀人凶手别想逃走!」

  「呃?」

  蒙上不白之冤的青儿像缺氧的金鱼般嘴巴一张一合时,凛堂棘又悠然拿著手杖出现了。

  他看看哭丧著脸、惊慌不已的青儿,再看看盛气凌人、怒目相视的风见男,就像见到野狗打架般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事情是这样的。」

  他平淡又带著不屑的语气,如同评论家在讲评差劲的作品。

  「我调查庭院时发现了运动鞋的鞋印。留下这鞋印的人,一定是昨晚躲在树后偷窥离馆里的情况,而这间屋子里穿运动鞋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我只是去监视离馆。」

  「喔?为了什么?」

  棘不怀好意地反问,青儿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他回答「是为了避免离馆发生什么事而去监视」,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疑。

  「我来帮你回答吧,你们两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狮堂家的古董而来。你们的真实身分,其实是伪装成灵能师的窍盗二人组。」

  「什么!」

  「你昨晚躲在庭院偷偷观察离馆,就是想趁晓希人先生外出的时候偷走屋里的收藏品吧。」

  「哈?」

  此时皓遮著嘴低下头去,肩膀微微地颤抖。

  难道他哭了吗?青儿顿感不知所措,但他立刻发现皓只是拚命忍著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负责监视的你趁著晓希人先生暂时离开房间时偷偷潜入,结果他回来得比你预料的早,你只能躲进壁橱,还不小心把手套落在里面。这是风见男先生刚才在壁橱里找到的。」

  棘的手上拿著一双很眼熟的羊毛手套。青儿慌张地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摸索,手套果然不见了。

  「怎、怎么会这样?」

  青儿呻吟著「怎么会在那里」,棘毫不理会地继续说:

  「但是一直躲在壁橱里迟早会被晓希人先生发现,因为他要就寝之前一定得打开壁橱拿出棉被,所以你……」

  「就用晓希人先生的绳子勒死他,再把他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先前一直没闲口的皓接著说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语尾上扬,似乎还没完全抑止笑意。

  「他有必要杀死晓希人先生吗?与其费这么大的工夫,还不如蹑手蹑脚地逃走来得更有效率吧?」

  「如你所知,离馆外面的平台会发出很吵的吱轧声,他或许认定自己不可能偷偷逃走,因为他不知道晓希人先生当时已经摘下助听器。」

  「唔……这样啊。」

  「大家都知道晓希人先生刚从疗养中心回来,所以他想到可以营造出晓希人先生服毒自尽的假象,可是隔天早上就被看穿。于是……」

  「于是他又去偷了香炉,打算立刻带著赃物逃走?」

  皓边说边拍手,像是真的很佩服的样子。

  「原来如此。虽然是即兴演出,但是挺有趣的。」

  「……承蒙你的夸奖,不胜光荣。」

  棘的表情依然冷淡,但太阳穴明显浮出青筋,看得出来他对皓的态度很火大。此时棘突然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接著又解开袖口钮扣,卷起袖子。

  「所以我得请你先离开了。」

  说完,他展现出人意料的强大臂力,揪著青儿的脖子走出房问。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儿根本无法反抗这股蛮力。

  棘下到一楼,走到室外,朝著离馆的反方向走去,最后来到一间灰泥仓库,不由分说地把青儿和悠哉跟在后头的皓一起丢进去。

  「请保重。」

  关起的门外传来上锁的喀嚓声。

  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

  *

  凛子及母亲鹤子和律师谈完之后,走到大门外面送走律师,此时帮佣古桥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凛堂棘要求狮堂家所有人到离馆集合。凛子原本不想理会,但是凛堂棘在警视厅里有朋友,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

  (真讨厌。)

  她在心中骂道,努力忽视不安的情绪,走向离馆。比她晚来的母亲不知为何拿著一个大包裹。

  一脸得意的二哥风见男已经在那里,他向凛子和母亲解释著事情的经过,说得比手画脚,装得一副大侦探的样子。

  原来杀死大哥晓希人的竟是那个名叫远野青儿的笨拙助手,而且西条皓的灵能师身分是假的,其实他们只是来偷古董的小偷。

  (愚蠢至极。)

  凛子冷冷地听著,但是听到那位侦探也支持风见男的说法,令她非常讶异。如果凛堂棘——那个悠然到器张的男人——也这么说,那就有可能是真的。不过那位侦探一直没开口,只是默默站在窗边,一脸沉思的模样。

  「真的是这样吗?凛堂先生?」

  凛子焦急地问道!但棘的样子很奇怪。他白皙端正的脸庞低垂,喉中咕咕作响,接著肩膀开始颤抖。

  她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然后才发现……

  凛堂棘在笑。

  像是在说这件事太可笑,令人忍俊不住。

  接著他发出大笑,那彷佛是从地狱底层传来的可怕笑声。他像只凶性大发的野兽睁大眼睛,宛如般若咧开的嘴巴显得无比疯狂。鹤子和风见男也一脸愕然地望著他。

  「失礼了。」

  棘简短地说道,重新戴好软呢帽。

  弥漫在现场的疯狂气氛一下子消失无踪,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恶梦的余韵。

  「既然那两个碍事的人已经不在,我就重新说明吧。关于杀害晓希人的凶手……」

  他朗声宣告,像是站在舞台上的演员。

  「真凶不是那两个愚蠢的家伙,而是此时在场的人。」

  「等、等一下!你在胡说什么啊!」

  风见男听得脸色苍白、双目圆睁,然后激动地质问著棘。

  「关在仓库里的那两个人才是凶手!你刚才明明也是这么说的!」

  「喔,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啊?」

  看到侦探如此蛮不讲理,风见男张著嘴巴僵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然后……

  侦探朝三位听众拍拍手,像是在示意他们安静。

  「我要宣布了。杀害晓希人先生的真凶就是——」

  *

  所谓的无言以对,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被拥有惊人怪力的棘丢进这片满是尘埃的黑暗之后,青儿心有余悸地靠到明亮的窗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阴暗的仓库里塞满蒙著灰尘的箱子和衣柜,皓在其中找到一个大小适中的包袱,拍拍灰尘坐在上面,接著肩膀突然抖动起来,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

  「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儿喘气似地问道,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

  「总之就是被陷害了。」

  「你怎么说得那么轻松啊!而且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没有啦,我光想到他说你是怪盗就忍不住……」

  「是因为这个吗!」

  青儿不禁大吼,皓连忙咳两声,露出讨好的笑脸说:

  「我早就知道他会设计对付我们。既然先者为胜,关键当然是要夺得先机,只是我实在想不到他会用怪盗这招。」

  难道他还想继续扯那件笑料吗?

  「啊,对了,青儿,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不要。」

  「后面不是有个镜台吗?」

  皓根本没把青儿的拒绝放在眼里。青儿不甘愿地望向他指著的地方,看到桐木衣柜上摆著一个用千鸟格纹布料盖住的长方形镜台。

  「你是说这个吗?」

  「是啊,请你把布掀开。」

  「呃……」

  「怎么了吗?」

  再犹豫下去会被皓发现他的恐惧,青儿只好认命地闭著眼睛,一口气拉下那块布。

  『一天不见了呢。』

  「哇!」

  镜中突然发出低沉的男声,青儿吓得跳起来。

  『不、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仔细一看,出现在长方形镜子里的是小野篁。这就像Skype的视讯吧,可是连个通知铃声都没有,这种设计对心脏真的有害。

  「嗨,你好啊,篁。」

  皓在后面看著,朝镜子挥挥手。

  『看到皓大人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不过……您是不是被棘大人陷害了?』

  「嗯,大概吧。」

  篁语气温和但问得很直接,皓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之后,篁轻轻笑著说:

  『您真的很像令尊。」

  「是吗?我倒是觉得我和母亲比较像……」

  『打起坏主意的表情的确很像。』

  就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呵呵,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皓挥挥手,像是想用笑容糊弄过去。

  难怪皓一直那么气定神闲,原来他的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别说这些了,棘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喔,对了,我带来了净玻璃镜,好让皓大人也能看到。我现在就把镜中影像传过去,请稍待片刻。』

  魔镜这玩意儿果然很方便。

  过一会儿,镜中就显现出离馆的影像。从画面看来,侦探似乎正在表演推理,狮堂家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发生凶案的离馆。

  可是不知为何只能听见大笑的声音。

  「……全都是笑声,真无趣。」

  「呃,或许敲一敲就能修好?像昭和时代的电视机那样。」

  无视于聊起感想的两位观众,镜里的侦探自顾自地揭发案件的真相。

  但是……

  真凶到底是谁?

  「他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凶手吧?」

  「当然。棘一定是心知肚明,所以我明知他故意栽赃,还是静静地看他表演。」

  听到青儿担心地询问,皓一副理所当然地点头。他完全把脸转向青儿,大概是已经对镜中的影像腻了。

  「所以我是被真凶栽赃了吧?」

  说到这里,青儿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呃,依照惯例来看,你一定……」

  「是啊,我当然知道凶手是谁。毕竟是我嘛。」

  皓爽快地承认,关玩笑似地笑著说道。

  唉,果然是这样。

  「凶手就是风见男。」

  皓很乾脆地说出真凶的名字。杀害一家之主的竟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米虫?

  那么,证据是……

  「第一点是今天早上晓希人先生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

  原来风见男的罪行那么早就败露,青儿不禁有些同情他。

  「一般人听到家人自杀,一定会立刻赶到现场。因为要先亲眼看过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但是风见男还没去离馆,就先打电话给医生和警察。」

  听皓这么一说,青儿也觉得风见男的行动很不合理。

  「他一定是趁著所有人都聚集在离馆时,偷偷把香炉放进你的行李。其实我为了知道是不是有人入侵,特地从庭院摘了松叶夹在客房的门上,结果真的看到松叶掉在走廊上。」

  「你、你早说嘛!」

  青儿软弱无力地抱怨,同时想起之前和皓的对话。

  『有一股臭味。』

  『是松脂的味道吗?』

  『呵呵,不是的。也罢,还不知道那边会怎么出手,先按兵不动吧。』

  所以皓当时就知道有人偷偷跑进客房吗?

  「离馆的纸门打开一条缝,应该也是风见男干的,这是为了让你变成第一发现者。我们若是去案发现场查看,客房里就没人,他大可趁机把香炉藏在我们的行李。」

  听到这里,青儿觉得自己似乎很笨。不对,是真的很笨。

  「第二点是在你的行李找到香炉时的情况。我的行李明明离门边比较近,风见男闯进客房之后却先去翻你的行李。我们的行李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差别,怎么想都很不自然。」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

  风见男的行动可疑得像在宣告「我就是凶手」,但青儿在听到皓的解释之前却一点都没注意到,真是太奇怪了。

  「咦?对了,他说在壁橱里面发现我的手套。」

  「喔喔,应该是那时候偷走的。你还记得吧,今天早上在离馆的时候,风见男不是撞了你一下吗?」

  「啊!」

  难道手套就是在那时被他偷走的?

  青儿把脱下来的手套塞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大概是有一部分露在外面,所以很容易被偷走。不管怎么说,风见男的扒窍技巧确实很高明,他才该去当怪盗吧。

  「咦?等一下……」

  想起先前被指为怪盗的骚动,青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是说,今天早上风见男从离馆的壁龛偷走香炉,然后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潜入客房,把香炉藏进我的行李?」

  「嗯,就是这样。」

  「不对吧?我们后来明明在离馆里看到了香炉啊,如果他真的拿走香炉,壁龛应该是空的。」

  「亏你能想到这点,真不像你。」

  皓由衷佩服地拍手说道,就像饲主在夸奖第一次学会「坐下」的笨狗。

  「也就是说,离馆里的香炉——」

  *

  「也就是说,离馆里的香炉是假货。」

  说完全部的推理之后,凛堂棘斩钉截铁地做出这个结论。看在凛子眼中,他在那套古典装扮的衬托之下完全是个名侦探。

  「最先让我察觉异样的是香炉的摆放方式。这种三脚的香炉在摆放时,一定会把一只脚朝向前方,但今早看到的香炉摆反了。晓希人先生对古董很有研究,不可能是他摆的,可见一定是其他人摆的。所以我仔细观察了那个香炉……」

  棘说到这里稍微停顿,浅浅地笑了。那与其说是苦笑,更像是忍俊不住。

  「结果一眼就看出那是假货。仿造得一点都不像,跟垃圾一样毫无价值。」

  「什么!」

  出声的是风见男。他张著嘴巴说不出话。

  「青瓷的仿作技术是出了名地精良,尤其龙泉青瓷的仿制品更是值钱,对仿制师而言,那也是呕心沥血的作品。但是,那个香炉品质低劣,绝无可能骗得过晓希人先生的眼睛。」

  「怎、怎么可能!」

  「那一定是近年制作的便宜货,而且甚至不是青瓷,只是质感有点相似的赝品,在土产店顶多只要两、三千圆就能买到。如果是在古董店花几十万圆买下来,买的人一定经常被当成冤大头吧。」

  「少、少在这里胡说八道!那可是跟最有眼光的业者花了一百五十万圆买的!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

  「喔?我又没有说那是你的东西。」

  「呃!」

  风见男无言以对,表情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般苦闷。棘瞥著他的丑态,露出轻蔑的笑容。

  「想必你是在晓希人先生的尸体被发现后,趁著第一发现者离开时偷偷把香炉换成自己的赝品,再趁著客房没人时把偷来的香炉放进客人的行李。这么看来,谁是杀死晓希人先生的凶手也就不言而喻了吧。」

  「你又没有证据!你没办法证明是我把香炉掉包的!也没办法证明那是我的东西!」

  风见男强辩的声音明显地拔尖而颤抖。

  棘见状,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啊,就在你后面。」

  「啊?」

  棘「啪」一声弹响手指。

  可能是他事先已经给过指示,帮佣古桥打开纸门走进来,一脸困惑的她抱著一个古老的杉木盒。

  风见男一看到那东西,嘴唇就开始颤抖。

  「怎、怎么会……」

  「没错,这是从你房间拿出来的其中一样收藏品。你应该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吧?」

  打开一看,杉木盒里是龙泉青瓷的裤腰香炉,和壁龛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不对,这想必是赝品。

  「应该是这个地方……喔喔,找到了。」

  棘边说边摸著香炉半球状的银盖子,然后从细密雕刻的缝隙间抽出一条细细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颜色很浅的头发。

  「我今天早上在离馆壁龛的香炉里放了一根我的头发,现在却出现在你的香炉里,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风见男再也没办法辩解,虚脱地瘫坐在榻榻米上。

  此时……

  「凛堂先生。」

  开口的是鹤子夫人。

  「侦探的工作可以到此为止吗?」

  说完,她递出了装在包巾里的大叠钞票。那两叠小山般的钞票估计不会少于一千万圆。

  「喔?真是大手笔。」

  「用来买家族的名誉还算便宜的。请您收下吧。」

  鹤子夫人平淡地说道,她的脸如岩石般毫无表情。相较之下,风见男则是惊慌失措地颤抖著苍白的嘴唇。

  「母、母亲,怎么可以……」

  「不要叫我『母亲』。真不舒服。」

  她充满厌恶地拒绝,风见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鹤子夫人嫌恶地别开目光,用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是前任当家和艺妓生的孩子,虽然我为了家族名声答应把你接回来,但我从不认为你有被爱的价值。我的孩子只有晓希人和凛子而已。」

  她的眼中充满孩子被杀的母亲的愤怒。

  风见男被她的气势压得后退几步,然后像孩子耍赖般用力摇头。

  「那、那我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保护这个家啊!」

  「家?」

  凛子突然开口反问,还发出一声嗤笑。

  「你只是想要自保吧?如果那个女人留下信,一定是写给丈夫的道歉信,你就是害怕她说出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你,才杀死晓希人哥哥。」

  听到凛子的冷笑,风见男顿时脸色大变。

  「才不是!」

  他待邢急败坏地摇头。

  「根本没有什么信!文件盒、柜子、壁橱,离馆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找过了!那家伙是为了陷害我才编出那种谎言。不、不是我要杀他,是他逼我的!」

  「你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令人意外的是棘同意他的说法。

  「晓希人先生正是希望你杀死他。看他的遗体上没有出现被勒颈时反抗的抓痕就知道了。他对人生已经绝望,为了消解心中的怨恨和愤怒,他决定赔上自己的性命来毁灭狮堂家。」

  棘平淡的语气之中似乎带有一分赞赏的味道。

  「不过若是重提旧事,很可能只会被当成疯子的妄想,所以他才需要我这个侦探过来。

  接著,他为了让你犯下杀人罪而编出一封不存在的信——这就像是间接强迫全家陪葬吧。」

  听到哥哥的想法这么自私,凛子忍不住唾骂:

  「真会给人找麻烦。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这些男人一点都不会顾虑别人。」

  「喔?事情不就是由你而起的吗?」

  凛子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一张信纸递到她面前。那是白底黑线的朴素信纸,上面有著细细的折痕。信中只写了一行字,字迹歪七扭八,显然是为了掩饰字迹。

  『不知道腹中孩子父亲是谁的只有丈夫。』

  「这是从文件盒里找到的。会发生凶杀案想必就是因为这封告密信,这已经算是教唆杀人了。不用想也知道,晓希人先生看到这封信一定会气到失去理智。」

  棘冷冷地瞥了凛子一眼。

  「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只不过是一封匿名的可疑信件,你怎么能说是我写的?」

  「只要这样就看得到署名了。你自己看看。」

  凛子还来不及说「怎么可能」,就看到棘把信纸朝著天花板的电灯举起,纯白的信纸立刻浮现花圈般的纹路。

  「白百合花圈,这是圣加大利纳女学院的校徽。但是这信纸设计得太低调,应该有不少学生没发现上头有校徽就买来用了,就像你一样。」

  凛子知道无法再狡辩,默默地耸肩。她不想像二哥一样可悲地硬找藉口。

  「我是为了保护狮堂家。」

  「靠著教唆当家去杀人?」

  「狮堂家才不会因为杀掉一个怀了贱种的女人就垮台。反正只要哥哥让出当家的宝座就好。他以前还好一点,但是让有缺陷的人来背负狮堂一族的命运,根本和自杀没两样。」

  凛子笑了起来。

  「哥哥在发生车祸之后就失去传宗接代的能力,所以那个女人怀了身孕就能证明她出轨。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是那个人渣。」

  她瞄了风见男一眼。

  「既然肚子里怀了不幸的孽种,不是该趁早铲除吗?」

  「站在正当继承人的立场吗?」

  「是啊,应该继承狮堂家的是谁,不是很明显了吗?」

  凛子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溺爱长男的母亲根本听不进去。

  「就算要杀死两个人?」

  「是啊,一个是狮子身上的虫子,一个是虫子的孩子。」

  说完之后凛子笑了,又补充一句:

  「不,或许该说是淫乱的背叛者。」

  「不要说她的坏话!」

  风见男激动地站起来,一副想扮演骑士的样子。

  「清白小姐会嫁来这里,只不过是被当成欠债的抵押品,她生活在这兽栏中,每天担心受怕,唯一的依靠只有我,她没理由受到任何羞辱!」

  看到风见男说得这么慷慨激昂,棘的反应却很冷淡。

  「割断她喉咙的不就是你吗?」

  「你、你胡说什么!」

  「喔,看你这副神情,应该是被我说中了吧。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昨晚杀死晓希人先生。既然两年前的案子是你做的,你当然会不择手段地阻止警察重新调查。那想必是出自鹤子夫人的命令吧。明明是你亲手杀死她,还好意思在这里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你、你又知道什么了!」

  听到棘的讽刺,风见男气得满脸通红。

  「她烧成那样子已经没救了,早点让她解脱还比较慈悲。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喔?你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啊?」

  「不,如果我早知道,宁可舍弃一切也要跟她在一起。她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风见男如枯萎的植物跪倒在榻榻米上,像在演戏似地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话时还带著哭声。

  「我会对晓希人动手,绝对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报仇。为了被老虎啃食的清白小姐,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然后他重重地槌打榻榻米。

  「我一点都不后悔!」

  紧接著……

  「既然如此,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你打入地狱了。」

  棘冷冷地说道,举起手杖在榻榻米「咚」地敲一下。

  一只鸟的尸骸赫然出现,黄褐色的羽毛上有鳞片的纹路。凛子只在图鉴上看过这种鸟,那应该是虎鸫吧。

  接著,鸟变成和狮子一样巨大的怪物。老虎?不对,怪物重重踩在榻榻米上的四只脚有著老虎的斑纹,但是像鞭子般弯曲的尾巴却是一条蓄势待发的蛇,而身上的毛看起来就像狸猫。

  更惊人的是……

  唏!唏!

  那张发出比女人尖叫更高亢的刺耳咆哮的脸,如同一只狰狞的猿猴。

  这就是鵺吗?

  「去吧。」

  棘的命令如同挥鞭。

  那只怪物像弓一般弯起身子,张开大口往前猛扑。它前进的方向上是僵立不动的风见男。

  然后……

  血花从猿猴牙齿咬碎的咽喉飞溅出来,看到这凄惨的景象,凛子顿时失去意识。

  *

  青儿专注地听著皓的推理,完全忘记镜子的存在。

  「咦?镜子里怎么会闹成这样?」

  青儿疑惑地歪著头,皓也停下来,转头望向旁边。他注视的是涂著厚厚灰泥的两扇门扉。

  「差不多了吧。」

  他说出预言般的喃喃低语。

  门扉随即传来「喀嚓」一声,一道光线撕裂黑暗,仓库门打开来。

  「没事吧?」

  伴随著门扉吱轧声响出现的是红子。她的身影和昨天在狮堂家门口离别时一模一样,用那双只能看到黑眼珠的眼睛望著皓。

  「嗯,我好得很。这次真是辛苦你了。虽然可以睡在车上,但是身为鱼要在外面露宿还是不好受吧?」

  「没关系,只有一个晚上。」

  青儿张著嘴巴愣愣地听著,完全不理解他们的对话。

  他发现红子的脖子上挂著一副看起来很昂贵的望远镜。难道她把青儿他们送到狮堂家门口之后只是假装折返,其实像忍者一样躲在附近监视?

  不,等一下,他刚才好像听到一句无法忽视的发言。

  「呃,你说红子是……」

  「好啦,我们该走了。」

  皓漠视青儿的发问,径自走出仓库,像演员从舞台侧翼走到聚光灯下。

  「虽然我没兴趣搞『名侦探叫所有人集合』那一套,但是不管有多少位侦探,名侦探如果不在场,这出戏就唱不起来了。」

  皓说完,转头看著青儿,露出戏谑的笑容。

  「那么,主角要上场啰。」

  *

  这幅光景只能用惨状来形容。

  青儿等人一到达离馆,就看到在令人欲呕的血腥味中凶猛伫立的鵺。被那五官丑陋地挤在一起的猿猴用利牙撕裂的人,并不是狮堂家三人的任何一个。不知为何,鵺咬著它主人棘的脖子,脚踩著他的身体。

  「这……」

  锐利的虎爪深深陷入棘的胸口。可能是折断的肋骨刺进了肺,棘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如果他是人类,想必早已毙命。

  「这……怎么会这样……」

  他呻吟时,血泡还从他的口中溢出。

  此时皓拍一下手,正在蹂躏棘的鵺如同蜡烛熄灭似地突然消失了。

  「你还不懂吗?」

  皓跪坐在榻榻米上,望著棘说道,嘴唇浮现浅笑。

  「凶手确实是风见男,但你没有完全揭发他的罪行。如果你说出的罪状有瑕疵,你判定的惩罚就会回到自己身上。」

  「怎、怎么会?我哪里错了?」

  「我现在就来说明吧。」

  皓倏地起身,视线如箭一般射向狮堂家的人们。

  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命的风见男已经吓得脚软,不停发抖,坐在旁边的鹤子夫人抱著昏过去的凛子,像是在保护她。所幸古桥也昏倒了,才没有看到这幅地狱景象。

  「你们还记得清白小姐两年前在临死时唱的童谣吗?」

  说完这句话,皓就唱起一段悠然的旋律,和他之前唱给古桥听的那首一样。

  牡丹花下唐狮子。

  竹林深处斑斓虎。

  虎踏脚下和藤内。

  内藤家徽是垂藤。

  引人乡愁的怀旧节奏,听起来还是很寂寥。

  「这是从幕末到明治年间流行的手球歌。清白小姐跟奶奶学过几首手球歌,这就是其中一首。她唱这首歌要表达的是……」

  皓的视线投向书桌上的笔筒。不,正确说来,应该是画在笔筒上的竹林和老虎。

  「晓希人先生送给清白小姐的是『牡丹和唐狮子』,而清白小姐回赠的是『竹林和老虎』,两者都出现在这首手球歌的歌词里。清白小姐寄托在这首歌中的是……」

  皓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七宝烧制成的钥匙圈。

  他「啪」一声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纸片摊开,上面有钢笔写的字。圆滑柔媚的笔迹看似出自年轻女性之手,字里行间处处是颤抖的痕迹,透露书写者的惊慌。

  「没错,清白小姐确实留下一封信。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把信放进这个钥匙圈,藏在笔筒里,然后在临死前用这首歌暗示了信的所在之处。她相信晓希人先生一定会发现。」

  他轻抚著那张纸片,像在抚摸虎鸫尸骸时一样轻柔。

  「晓希人先生想必是在疗养中心里领悟了那首歌的意义,所以他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离馆,然后找到了这封信。这就是整件事的开端。」

  皓淡淡地读起那封信。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不在世上。

  信件以这句话开头。

  先前,凛子小姐悄悄对我说「老虎发现了喔」。其实你要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凛子小姐的外套袖口里放著一张折起的信笺。我想那一定是告密信吧。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你今晚回来以后就要对你说出一切。但是。我怕还来不及解释就要死了,所以留下这封信。

  从信中的叙述来看,悲剧是始于三毛子那只猫。因为饲主长期怠于照料,那只猫变得病恹恹的,清白有时会去照顾它,因此和那只猫名义上的饲主风见男有了往来,后来他竟然向她表明爱意。

  在那之后,清白一直刻意躲著风见男,但他藉口说「猫的情况很糟糕,请你去看看它」,把她找了出去,并且对她霸王硬上弓,还藉此威胁清白继续和他维持这种关系。如果让生起气来不顾一切的晓希人知道了,一定会演变成不可挽回的严重事态,所以清白对谁也不敢说,只能一个人默默烦恼,最后还怀了孩子。

  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一直好好地活下去。请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在我小时候,你送给我的樱花花苞如梦似幻地盛开了。谢谢你,我过得非常幸福。所以就算你最后杀死我,也请你一定要过得幸福。

  颤抖的字迹如此写著。

  「我和凛堂棘,以及狮堂家的各位,全都误解了那件外衣的意义。那不是代表『恩将仇报的背叛者』,而是晓希人先生的心灵绿洲。」

  皓转头望向衣架。望向安憩在牡丹夜露下的唐狮子。

  「愤怒、空虚、绝望……对晓希人先生而言,这些无法压抑的激烈感情才是『狮子身上的虫子』。唯一能让他这只暴躁的狮子感到安心的只有清白小姐。这才是那件衣服真正的含意。」

  皓接著望向笔筒上的画——栖息在竹林里的老虎。

  「清白小姐回赠的礼物也一样。老虎在竹林里就能躲开大象这个天敌,所以人们自古以来把竹林视为老虎的安居之所,这也代表著晓希人先生的安居之所。」

  说到这里,皓低头看著倒在地上挣扎的棘。

  「你明白了吧?案件是起于人心,所以要制裁别人的罪一定要先明白他的心,但你自以为是地妄下定论,所锻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说完,皓浅浅地笑了。

  那不祥的笑容就像绝美却令人畏惧的鬼神。

  「我建议你,下次要虚张声势的时候,最好先看清楚对手是谁。不过我想应该很难吧,毕竟自古就流传著『越弱的狗吠叫得越凶』这种说法。」

  这一瞬间,棘痛苦的表情顿时扭曲得令人心惊,狂暴的金色双眼用诅咒的眼神瞪著皓。

  「我要杀了你。」

  他这句话里带著令人胆战的血腥味。

  「悉听尊便。我会等著你。」

  皓不以为意地说完,用一副懒得多谈的态度转过身去,面向狮堂家的几个人,漆黑的双眼紧盯著风见男。

  「说什么报仇,真让人听不下去。你只是为了自保,就亲手杀死被你强暴而怀孕的女人。」

  「啊、啊……」

  风见男喘气般地呻吟,说不出一句话。

  皓盯著这个该下地狱的罪人,往前踏出一步。

  「『狱』这个字的写法是犬加上言,意思是禽兽不如的人该去的地方。这么说来,这里确实跟地狱没两样。」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猿行淫,蛇教唆,虎吃人,狸设计,你们四人加起来就是名为鵺的怪物。」

  白皙的鬼脸笑著。

  紧接著……

  沙沙,纸钞漫天飞舞。抱著爱女、像野兽般龇牙咧嘴的鹤子夫人,抓起成叠的纸钞丢向皓。

  「别过来,你这怪物!」

  她以裂帛之声叫道,脸上充满母亲护子时的凶狠。看到地狱的鬼逼近自己的继子,她忍不住出手相助。

  「母亲……」

  风见男呜咽地喊道。这次鹤子夫人没有拒绝他的叫唤。

  然后……

  皓的嘴唇绽放白牡丹一般的明艳笑容。

  「那么,就请你下地狱吧。」

  皓拍了一下手。

  「咚」的一声,有只猫跳到他身旁——是三毛子。

  皓用白皙的手抚模猫的背,接著猫突然变成跟狮子一样巨大的猫妖,仰著上身发出咆哮。

  不知那究竟是吼叫、是哄笑,还是痛哭。

  「这叫火之车,是把罪人送往地狱的车子,据说这种妖怪是由老猫变化而成。看吧,它就是这样把罪人生吞活剥。」

  话刚说完,火之车就如猛虎般跃起,咬住母女二人,但是一转眼间,飞散的血肉就像烟雾一般消失,只见两具血色尽失的尸体,彷佛蜡像倒在地上。

  「咿咿咿咿咿!」

  风见男发出不知是惨叫还是哭声的声音,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接著……

  火之车再次跳跃,如猫抓老鼠用前脚踩住风见男,令他无法动弹,然后张开狮子般的血盆大口撕下他挣扎的双脚。

  尖叫。

  临终哀号般的惨叫一下子变成痛苦的呻吟。仔细一看,原本被火之车咬断的双脚依然完好无缺地连在他身上。

  但是——

  「救、救救我……我、我的脚……」

  风见男的和服下襬凌乱地掀起,底下露出的两双脚渐渐变成紫黑色,接著皮肤裂开、流出脓血,成群的蛆虫从肉里爬出。

  「咿咿咿!」

  惊慌失措的风见男死命用双手拨掉蛆虫,但是无论他怎么拨,那些蛆虫依然继续啃食他的脚。

  眼看他就要被蛆虫活活吞噬了。

  「呜……」

  青儿感到一阵反胃,跪倒在地吐出了胃酸。

  ————这是地狱。

  这里确实成为地狱。

  求救的呼声逐渐转变成绝望的啜泣,最后声音停歇,挣扎的躯体从房间里消失,只留下一滩黑血。

  凛堂棘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两只妖怪的单挑已经落幕,留下的只有皓这位赢家。

  皓伫立在充满血腥味和尸臭的地狱鬼哭声中,看起来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洁白。最后,他露出菩萨般的平静笑容。

  「好,我们回去吧,青儿。」

  青儿没有握住皓伸出的手,也没有将其挥开。紧绷到极点的他,终于昏了过去。

  就这样,鵺鸣叫的夜晚结束了。

  *

  她作梦了,梦见六岁左右的事。

  当时失业又酗酒的父亲牵著她去狮堂家借钱。父亲之所以要带她去,大概是想利用孩子博取同情,若是对方不肯借,她铁定会因为派不上用场而挨打。

  那时是春天。

  她被丢在一间客厅里,缩著身子等待父亲时,突然很想去找母亲。温柔的母亲在她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就因车祸而过世,父亲也是从那阵子开始终日饮酒。

  ——啊啊,对了,只要死了就能跟妈妈在一起。

  她边想著,边恍惚地走过乌黑光亮的木板走廊,朝大门而去。到了屋外或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桥上跳进河里。

  但是……

  「你是椋桥的女儿吗?」

  听到这个声音,她转头一看,发现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他柔和的面容还带著几分稚气,但沉稳的举止显得很老成。

  「庭院里的樱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向温柔笑著的青年点点头,握住他伸出的手。

  仔细想想,他就是在那时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后来青年带她走到盛开的樱花树前。

  他折下一小截树枝,轻轻捧到她面前。

  「樱花不是一到春天就会开花喔,如果没有冬天寒冷的淬炼,它就开不出花朵。冬天越是寒冷,樱花就会开得越漂亮。就像这样。」

  她垂著眼帘听著他如教导一般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的指尖颤抖个不停。明明不觉得冷。却感到彻骨之寒。或许她是到了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打算寻死。

  青年发现她在颤抖,就用力握住她的手。

  「别担心,像你这样的孩子一定能过得幸福。所以你要相信这个世界,直到那一天到来。」

  握住她的那只大手很温暖。像樱花绽放的春天一样温暖。

  她咬紧的牙关发出呜咽,然后哭了起来。在她哭完之前,青年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鼓励似地握紧她的手。

  在那之后,父亲在狮堂家经营的工厂得到一份工作,他们家的生活逐渐好转。后来她才知道,这都是因为当时还是高中生的狮堂家长男帮忙说情。

  她也得知了喜欢古董、因个性稳重而被朋友们笑称是「老人家」的那位青年,名叫狮堂晓希人。

  之后,他遭遇严重的意外性格迥变,变得像一只狂暴的野兽。嫁进狮堂家的她只不过是抵押给债主的人质。

  但是……

  或许别人会嘲笑她对那段已经没有人记得的童年记忆仍然念念不忘,即使如此,她现在还是这么想。

  ——只要能够待在那个人身边,就算变成鬼我也心甘情愿。

  然后……

  清白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便醒了过来。

  这是个沉静的夜晚。离馆孤零零地伫立在黑暗中,除此之外的一切彷佛都消失了。

  「……抱歉,清白。」

  声音是从近处传来的。

  那人抚摸著她骨折的、被绷带包著的手指,压低声音哭泣。

  那是她的丈夫——晓希人。

  他像是从体内深处挤出声音,不断道歉,同时模著被他的暴力摧残的受伤手指。

  「抱歉,我没有让你过得幸福。我真该下地狱。」

  这一瞬间,她心中的喜悦超乎言语所能形容。

  他还记得呢。

  ——啊啊,能生在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当她醒来时,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真是太好了。

  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能为你出生、为你活著,真是太好了。

  「我过得比谁都幸福。」

  她由衷说道,握紧在她年幼时救过她的手,像是在回报他。

  「如果你要走,就算你要去的地方是地狱,我也要跟你去,所以,请你继续牵著我的手。」

  低垂的眼眸流出热泪,滴落在交叠的手上。

  如果这泪水能化为牡丹的夜露,我愿一次次在他的身边落泪,并祈求它会化为喜悦的泪水。

  只要感受到这双手的温暖,我就能过得幸福。

  ——就算是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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