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伏见的稻荷山里,有一座以供奉着主管生意兴隆的神而闻名的稻荷神社。
除了山脚下的正殿,山中各处还散布着分社和土塚,在明治四十年(一九零七年)的今天,把寄宿在神社和土塚中的神灵当作自己家族的神灵来祭拜的土塚信仰依然很兴盛。
供参拜者行走的道路仿佛是把遍布的土塚和神社缝起来的线一样蜿蜒伸展着,连在一起的无数座的鸟居坐落其上。在这称为山路也不为过的险峻的道路上,百川稻子正顶着八月的酷暑往山上跑。
稻子穿着藏青色白点的和服,系着油菜花色的腰带,每走一步,老鼠和米袋造型的带扣与身后的三股麻花辫都会跳来跳去。在这满是蝉鸣声、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分社里的祝词声的大山里,稻子的桐木屐咔嗒咔嗒地轻轻作响。
从山腰上的交叉路口走上一段很长的台阶,经过过土塚密集的地区,再穿过一片杂树林,就到了一片稍稍开阔的地方。从那里远望,架在鸭川上的劝进桥上驶过的京电电车、深草的步兵第三十八连队的兵营,还有七条的停车场都尽收眼底。
位于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的是一座祭祀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这附近的山坡露出了一部分岩石的表面,紧挨着岩壁的地方有着一个香钱箱和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台座,台座上供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居和供品。
面对着土塚的稻子把香钱投进箱子里,在行了两次礼、拍了两回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下次事事顺利。”
她紧闭着双眼,好像要擦出火花似的飞快地搓着合十的双手。
“希望我做事不再慢吞吞的。下次一定不惹父亲生气。练习时三味线的弦不会断。快点变得和姐姐一样漂亮。然后还有——”
在拜到完全满足了之后,稻子接着开始念诵大祓词。
“高天原神留坐皇亲神漏歧神漏美命以——”
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的气味,感觉自己的声音融进了蝉鸣和草木的沙沙声中,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是远离尘嚣的神明的居所,稻子的心也渐渐地宁静了下来。
好像要应和稻子的声音似的,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神乐的乐声。
稻子心想,这附近还有神乐殿吗。她一边念着祝词,一边试着寻找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奇怪的是,这乐声怎么听都像是从岩壁上茂盛的草木中传来的。
稻子把头抬起来时,声音也停止了,只听见“啊…!”的一声。
岩壁上的草木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突然,一个少年从上面猛地滑了下来。
少年一边惊叫着一边滑落下来,撞散了供奉着的大小鸟居,摔了个屁股着地。少年哼哼着,怀里抱着一个像箱子一样的机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呆住的稻子用手捂住了嘴,“难不成…”。
“神明大人终于降临了……!”
稻子兴奋得心砰砰直跳,她双手合十,开始冲着少年一个劲儿地叩拜。
“阿久火大明神大人、阿久火大明神大人,请您一定要听听我的愿望——”
“大傻瓜。”
少年从机器里取出一个长得像喇叭一样的零件,敲了敲正在叩拜的稻子的头。
“好疼,你干什么啊?”
“我还想问你呢。哪儿有对着从山坡上滑下来的人二话不说就开拜的。”
稻子冷静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那少年。他上身棉质花布外衣里套着一件衬衫,下身是一件小仓裙裤,分明是一副标准的普通少年模样。想到这里,稻子慌张地低下了头。
“抱歉,我还以为是神明回应我的信仰现身了呢”
“什么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啊。”
少年叹着气,把手里拿的喇叭安回了机器里。看见稻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少年问道:“留声机是头一回见吗?”
少年把留声机放在台座上,抓住侧面的把手开始上发条。上完之后安装在中间的横放的圆筒便转了起来,把喇叭——后来才知道这个零件好像叫扬声器——的前端安着的细细的针放在圆筒上的一瞬间,神乐就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是刚才的神乐!真厉害,它为什么能自己出声呢?”
少年把留声机关掉,取下鱼糕状的圆筒轻轻放在稻子的手上。
“这个叫做蜡管。表面上刻着细细的凹槽,把唱针放到上面,通过唱针的振动就能还原出刻录在上面的声音。录好歌的蜡管,一张就要一日元还多。”
正当稻子对价格感到吃惊时,蜡管从她的手中滑了下来。在它落到地上之前总算把它接住了的少年,露出了打心眼里着急的表情,“傻瓜,都说了要小心点儿”。
“我错了。不过刚才真是吓坏了,这价钱都能坐一百回“京电”了。”
“那也比平圆盘便宜。而且蜡管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特征。”
少年从包里拿出另一个蜡管安到留声机上,但是和刚才不同,没有发出出声。
“怎么没声音,是坏了吗?”稻子歪着头问,少年把唱针放回了原位。
“怎么没声音,是坏了吗?”
听到留声机里放出自己的声音,稻子吓了一跳,少年得意地笑了。
“谁都可以像这样方便地录音,这就是蜡管留声机的好处。”
“这个机器可真了不起。你为什么要拿着它到处走呢?”
“这是住在附近的守神人家的留声机,给我拿去修理,送回去之前在土塚上想试试能不能用,结果一不小心就滑下来了。”
“啊,所以刚才——”
气氛变得和缓起来,这时稻子才注意到土塚旁的鸟居和供品已经乱成一团,“这样是会遭报应的!”稻子喊道。
见稻子生气了,少年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说,“报应?”少年把带提手的盖子盖到留声机上提起来,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稻子。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个眼见为实主义者。”
稻子一把抓住准备离开的少年的腰带,指了指地面上散乱的鸟居。
“不管你有没有信仰,碰乱了总该收拾整齐吧。”
少年板着脸把鸟居什么的按原样整理好,对着土塚合上双手。
——还是会好好拜神的嘛。正想发出这样的感叹时,稻子被少年的目光吓到了。
少年合着手,用充满憎恨的目光瞪着土塚。
那是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令人恐惧的眼神。少年一个礼也没行就从土塚前走了回来,“这回行了吧,”说着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吓呆了的稻子连忙为少年的不敬冲着土塚道歉,继续念起了祝词。
“大倭日高见国——”
可能是因为少年刚才的气势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本该完完整整记得的祝词竟然是忘了个干净。绞尽脑汁总算感觉要想起来的时候……
“大倭日高见国安国定奉——”
站在稍远处的少年念出了接下来的祝词,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的稻子,转身离开了。
——什么呀,那个男的!
拜完阿久火大明神,稻子鼓着脸沿着参拜道路往回走。
土塚被弄得乱七八糟,结果还被不信神的人帮了忙。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稻子心烦意乱地穿过山林,走到了路边装着木栅栏的山脚下,看到一个乞丐站着靠在栅栏上。
乞丐的白色衣服下露出的脚只有一只。
稻子在乞丐的面前停下,“对不起,请问你的左脚——”
“日俄战争的时候没的。”
和稻子想的一样,那个乞丐是被称为残废军人的日俄战争伤员。
“在这附近的话,你应该是第四师团的士兵吧?”
“对,三年前攻打二〇三高地,敌人的炮弹在我旁边爆炸……”
可能是因为回想起了战时的记忆,乞丐的嘴唇微微颤抖,最后声音几乎都嘶哑了。看见这一幕,稻子立即从腰包里拿出小小的一文钱。
“那个,虽然只有这一点……”
“……太感谢你了。”
正要伸手拿钱的乞丐,突然“呀”的一声怪叫起来。
稻子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乞丐扭动着身体,栅栏里突然露出了本该没了的左脚,脚腕上缠着一只蜈蚣,乞丐把“噫”的一声僵住的稻子留在原地,一溜烟地顺着参拜道路跑走了。
在乞丐旁边的栅栏下边,可以看见一个刚好能容纳一只脚的洞。
“把脚伸进这里,然后装作丢了一只脚的样子吗?”
“当然了,你个笨蛋。”
稻子正朝洞里看去,对面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这回轮到稻子尖叫起来,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洞那边是刚才的少年。少年一边笑着,一边轻盈地翻过了栅栏。
“第四师团根本没到过二〇三高地。你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了呀。”
“你是刚才的——”
“送完留声机正往回走,就看见你在专心致志地听这个奇怪的男人说话。正好地上有只蜈蚣,我就用他治了治这家伙。”
一想起刚才的蜈蚣,稻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自从小的时候被刺过一次,她就一直害怕蜈蚣。
“先不说这个。帮你把他赶走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少年说完歪着嘴等着,稻子看了看手里的那枚硬币,毫不犹豫地把它递给了少年。
“只有这么多了。”
可能是稻子的反应太出乎意料,少年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别把玩笑当真啊。”
“这是我给你的谢礼。多亏你在我差点上当的时候帮了忙。”
“那也不用这么多钱呀。”
“那就当是给神明大人的香火钱。感谢喜欢恶作剧的神帮助了我。”
最终少年还是败下阵来,不情愿地接过了这枚硬币,“谢了,那个……”少年歪起了头。
“我?我叫百川稻子。”
“……刀子?”
“是稻子啊!”稻子冲着少年的小腿踢了过去。
“干、干嘛突然踢我,很失礼啊。”
“刚才是谁先失礼的呀。然后?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的眼角还留着被踢时疼出的泪水,但他还是挤出了得意的笑容,
“坂本、喜八。”
因为回家顺路,稻子便和这个名叫喜八的少年一起沿着参拜道路往回走。
喜八和稻子同十五岁,个头比她稍高。稻子听他说,他出生在大津的一个寺院里,一边在亲戚的店里帮忙一边在京都读中学,现在正在放暑假。
又聊到了刚才的蜡管留声机,听到那是“爱迪生”发明的,稻子歪着脑袋问:“那是谁啊?”喜八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连爱迪生都不知道吗。他可是发明之神啊。”
“诶?神?他会降下什么恩惠?在哪儿可以祭拜他?”
“人家还没死呢,在美国活得好好的。”
听见这话,稻子对着大概是美国的朝向合起了双手。
“你干嘛呢?”
“我想如果拜一拜他的话是不是也能获得一点恩惠。”
“那你去男山八幡宫参拜怎么样。爱迪生以前好像用那附近的竹子当过白炽灯的灯丝,然后还非常成功。”
“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下次就去那里参拜吧。”
“‘希望事事顺利’,你是要这样许愿吗?”
看着苦笑的喜八,刚才还兴致勃勃的稻子感觉脸有点发烫。刚才祈祷的内容好像全被他听见了。
“……如果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失败,说不定就会那样许愿。”
稻子是在伏见开办“百川酒厂”,酿造日本酒的百川家的二女儿。
父亲甚右卫门是个像过去的武士一样的人,在稻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她灌输礼仪技艺。和纯熟地掌握了许多技艺的姐姐不同,稻子生来不管干什么事都很笨拙,几乎每天都会犯错,因此常常受到父亲的责备。
最过分的当属今天早晨的事情。
因为傍晚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全家一起忙着大扫除。稻子正在用捕蝇器——一种用小号金属盆里面装的石油的臭气来把苍蝇熏落的工具——忙着赶苍蝇,赶着赶着想起了别的事,把捕蝇器放在走廊里就走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有人摔倒的声音。稻子担心地赶回去,看见父亲头上顶着盆子,脸上滴着泡满了苍蝇的石油,正面露凶相地等着她。
“我被狠狠训了一顿,说是‘你就会添乱’,然后就被赶出来了。”
一旁的喜八笑得喘不过气来,稻子虽然不甘心却也找不到理由辩解。
两个人下了山,走到了后街。路旁的特产店里陈列着一大排当地的特产伏见人偶,还有不少卖冰水和甜酒的茶馆。
喜八肚子可能是肚子饿了,拿出一块用纸包着的饼干,用门牙细细地嚼了起来。他递给稻子一块,但因为卖相不好被谢绝了。
“刀子你在那个土塚那儿参拜,是因为家里祭祀着阿久火大明神吗?”
“不是。我家的土塚是御膳谷。我去祭拜阿久火神是因为……如果神认同了我的诚心,就会收到阿久火神的信。”
喜八嚼着饼干绷紧了脸,不由得稍微离稻子远了一点。
“这样啊……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啊。”
喜八看向稻子的眼里充满了怜悯。脸上一副认为她的脑子有问题的表情。
“这是真的。我小的时候,看见过阿久火神寄给姐姐的信。”
“只听过有住在远方的信徒给神明寄祈愿的信,还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从神明那里收到信的。”
明明神明大人真的会寄信来的,稻子赌气地想。
“总之,我参拜阿久火神一是为了这个。还有就是为了把牢骚说给神明听听。我因为比较呆所以没几个朋友,只好找神明倾诉。刚才的香火钱就当是聊天费了。”
“你还真以为神明会听你发牢骚吗。”
“相信神明可是我唯一的长处了。”
稻子自信满满地说。喜八“哼”了一声,把沾在手上的饼干渣拍掉了。
“坂本你为什么要到阿久火神的土塚哪里去呢?”
“我家里供奉的就是阿久火大明神。祖母以前修行的时候请来的神明。”
据说在稻荷神社跟着叫“御代先生”的人修行,到一定程度就能被授予神明大人的力量。尽管喜八的家是佛寺,祖母还是把封印着请来的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的神社特别供奉在神龛里。“千万不要打开,不然神明大人会逃走的”,祖母不厌其烦地这样提醒着,因此喜八和哥哥一起把这个神龛叫做“不开门神社”。
稻子正要感叹道“所以有在规规矩矩地参拜啊”,喜八笑着否定了。
“因为土塚那儿的风景好。我经常到那里坐着吃便当。”
听到这番大不敬的话,稻子改了主意,觉得这家伙果然很讨厌。
到了京都电气铁道的车站,一辆白色和褐色相间,看起来像米糕一样的电车停在那里。电车运行时,车上的钟铃会铛铛的响,它以“京电”这一名字为大家所熟知。
直到几年前还有充当“安全员”的少年,跑在电车前面,喊着“电车来啦,注意安全!”来提醒周围的人电车来了。但因为过于危险而且十分辛苦,几年前这一职位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装在列车前后的救生网。
“对了,我们这么有缘,就给你一张吧。”
正要登上电车的喜八停住脚,递给稻子一张广告纸。上面是七福神的画和“蓬莱佛具店”的店名,还写着“提供机械修理服务”和地址,最后还罕见地印着电话号码。
“如果有机械产品坏了还请来照顾我们的生意。第一次来的话不要钱,你就拿些好吃的饼干就行了。”
明明是佛具店,机械修理是怎么回事,稻子正感到迷惑不解时,车上的铃铛铛的响了。
“如果要来发牢骚就带上一文钱,我来替那不知道在哪儿的神明听你说。”
喜八开玩笑似的说,话音刚落就跳上已经起动的电车离开了。
“又说这大不敬的话!”,稻子生气地看着广告纸,注意到背面好像写着什么字。
“‘电气目录’……?”
除了这几个字,背面还草草地写着“不夜衣”、“电炮”和一些说明文字,另外还画着一些画。有些地方有用斜线划掉的部分,好像是备忘录什么的。稻子心想收下这个东西真的好吗,可又没办法还回去,虽然很在意但还是把它折好放了起来。
从稻荷神社出来往南走,经过藤森来到墨染附近,就到了花街的入口处。
古色古香的花街虽比祗圆和岛原的规模小得多,但据传言说《忠臣藏》里的大石内藏助从前经常光顾。白天这里本应很清静,但今天却能听见热闹的合唱。
“世道崩毁,同胞受难;一心救世,不惜为战。”
“救世军来啦!”
救世军行进在两旁妓院林立的道路上,穿戴着绣着“救世军”字样的藏青色军帽、军装,和着“世道崩毁”的救市军歌演奏着喇叭和太鼓。
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的艺妓解放令颁布以来,虽然买卖女性的行为被明令禁止,但因贫困和失业沦落到花街柳巷的女性仍不在少数。
推动废娼运动的主要力量,就是基督教新教教派组成的救世军。
虽然叫做“军”,但进行的活动都是平和的,现在是在被称为“野战”的路边传教活动中,向行人发放机关杂志和传单之类的物品。
突然看见前面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稻子正要追上去,一个秃头的男人挡在队伍前面,扯着破锣嗓子喊道,“你小子想干什么?”稻子急忙藏到屋檐下堆着的木桶后面。
“你们妨碍别人做生意,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啊?”
“我们是来救助那些被不正当对待的女人的。”
队伍最前面的男人体格像西洋人一样,比他周围的男人大了一圈,很是健壮。
“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罪人,不诚心悔过就无法成为诚信之人。快点醒醒吧!”
“老子醒着呢。你们每次都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法律认可娼妓自由地抛弃旧业,任何人不得加以阻碍。要是加入我们,也可以让你接受回归社会前的训练。”
妓院二楼的窗户打开了,里面扔出来一个烟具盘,正好砸在那个救世军的男人的脑袋顶上。军帽被碰掉了,露出了剪的短短的头发。他好象完全不疼似的,用尖锐的目光看向二楼。
“果然是陆先生啊。”
那个大个子果然就是稻子认识的陆健吾。正当他拍掉衣服上粘着的烟灰的功夫,带着笑声的男丁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妓院里走出来,眨眼间就包围了救世军的队伍。
“上啊!”这伙人开始袭击救世军,花街骚动了起来。
在飞扬的尘土中,尽管有好几个男人在殴打救世军,但他们并没有做出像样的反抗,陆坚持不懈地呼吁着:“请听听我们的声音!”
正当稻子替陆先生担心的时候,刚才的秃头正好一脸凶恶地朝这边望过来,稻子吓得像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样赶紧缩成一团。秃头快步走过来喝道,“和他们是一伙的吗?”说着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腕,稻子小声惊叫了一下,注意到了稻子的陆停止了呼喊。
愣住了的陆理清了状况,随即露出了可怕的表情。正当陆朝这边走过来时,两旁的两个男丁冲着陆打了过来。
陆像不动明王似的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们的手腕,然后毫不费力地把他们甩了出去。
看见同伴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去,这伙人吓得退缩了。陆冲上前去一脚踢散围在周围的男丁们,跑到稻子身边,单手抓住惊呆了的秃头的前襟,把他拎了起来。
稻子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陆非常温柔地对她说,
“没想到你在这里。在这儿好好待着。”
被陆扔出去的秃头一头扎进了堆积的木桶堆里,被倒下的木桶砸了个正着。
再次跑过去的陆抓住正在袭击同伴的那伙人的脖子,一个个地甩了出去。然后像火车一样拖着扑到他身上的男丁们横冲直撞。
“怪不得他的外号叫‘陆火车’呢。”
在日俄战争中,陆在南山和奉天等激战地区都战功赫赫。因为他连敌军的马机枪都不怕,勇往直前地向前冲,大家就在他的姓后面加上“火车”,起了“陆火车”这么个外号。
这条花街里已经没人能挡得住陆了,最后惹事的团伙四散奔逃,逃回了妓院里。渐渐冷静下来的陆和同伴简单说了几句,整好队伍的救世军留下陆离开了花街。
“稻子小姐,你没受伤吧?”
陆望着救世军离开的背影,把军帽戴正,拍着满是尘土的军装走了过来。他的怒气完全消散了,恢复了平常严肃的神情。
“多亏了你。帮了大忙了。”
“没事就太好了。在这儿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还是先出去吧。”
在陆的催促下,两个人走出了花街。朝南走很快就到了一座横跨墨染船坝的桥,在两人的脚下刚好能看见钢索正在吊起一艘放在平板车上的船。
“刚才烟具盘砸到你头上了,不要紧吗?”
“那不算什么,但是后来的事情不能原谅。用武力使人屈服,不是传教应该采取的方式。”
“话虽如此,但多亏了这样我才得救了。”
“怎么说呢。不管不顾地突然动手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来我家做客吧。正好我也想感谢你一下。”
面对稻子的邀请,陆面露难色地说:“不,这个……”
“我姐姐应该也在家。”
“就是因为在家才不好办。”陆说漏了嘴。稻子皱起了眉头,心想:“还在在意这个啊。”
“不用多虑。一起去喝姐姐泡的好喝的茶吧。“
看见稻子已经迈着小步出发了,陆稍稍动了动眉毛,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百川酒厂的宅邸里有一个叫“凉风器“的奇怪的机器。长方形的箱子里插着团扇,上好发条就会上下摆动扇出风来。虽说如此,但实际使用时扇出来的风是温的,反而是发条转完风停了之后感觉更凉快一些。
虽然是夏天,但客厅里的气氛还是使人浑身发冷,这“凉风器”终于第一次真正派上了用场。
和陆隔着一张紫檀桌子,稻子的姐姐规子挺直腰板端坐着。
规子皮肤雪白,一头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直直地垂下,一部分后发用红色丝带扎起,夏装专用的质地上乘的近江产上等白底蓝纹棉布做的和服,用紫色腰带有条不紊地系着。
陆小口啜着规子泡的茶,规子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
“突然到访,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
“稻子让我过来坐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怎么穿着这么奇怪的制服,是又到哪儿去多管闲事儿了吗?“
“救世军的京都分队今年成立了,朋友拜托我暂时过去帮个忙。”
“打仗时好不容易获得的勋章奖励的退伍金,你是不是也都没花在正经事上?”
“我可没拿着钱瞎玩。大部分都花在慈善活动上了。”
“成天跟在妓女屁股后面可真是崇高的慈善活动啊。”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中透露出“你说什么?”“什么我说什么?”的气势,视线交汇处擦出了剧烈的火花,稻子在一旁无奈地扶着额头。
在日俄战争开始前,陆和规子就订婚了。陆是批发酿酒用米的大津的米商陆恒吉商店家的二儿子,和是规子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熟识。
但令人头疼的是,两个人总是水火不相容。陆一直以来总是对规子的一举一动说这说那,规子听了就用挖苦和带刺的话回击。即使这样,两人还是出于礼节经常见面,稻子本以为规子会对去年年末服完兵役退伍的陆说几句祝福的话,但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这样的迹象。
陆光顾着参加慈善活动,有传言说无可奈何的规子肯定要推迟婚事了,但就算稻子来问详细情况,规子也总是闭口不言。
今年陆二十四岁,规子也已经二十岁了,可两个人还都是单身。
两个人的目光对峙达到了顶点,这时凉风器停了下来。陆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凉风器。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家为什么不买装电池的电风扇呢?”
“好像是因为这个比电风扇便宜吧。总之就是挑便宜的买了。”
“这样啊,”陆说着喝干了剩下的茶,把茶杯放到桌上。
“再来一杯。”陆冷淡地说,规子同样冷淡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稻子正对两人的所作所为感到无奈,客厅的隔扇被推开了,稻子的父亲甚右卫门露出脸来说道:“陆君来了啊。”稻子顿时紧张得胃里一阵抽搐。
父亲穿着大岛绸制成的和服,披着外褂,显得落落大方,紧闭的嘴上方直挺挺地蓄着两撮凯撒胡。他坐下来,瞥了一眼稻子,一脸嫌弃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肯定是玩得太疯累了吧。”
甚右卫门点上一支金蝙蝠香烟,吐出了一个烟圈,露出一副这烟也不怎么好抽的表情。
“甚右卫门先生,我听说待会儿有重要的客人要来。”
“方便的话你也一起来露个脸。那个人叫三添洋辅,是三添商店家的长子。最近好像新当上了三添商店伏见分店的分店长,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三添商店是一家本部坐落在松阪的豪商,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批发酒的生意。进入明治时代后开始仿照三井和住友家族,凭借丰厚的资金把业务拓展到了银行和采矿业。
鸟羽伏见之战结束时,伏见的街道损毁严重,百川的仓库也有一部分受损,经营难以为继。多亏了三添商店的伏见支店出手相助,把伏见的酒作为“京都酒”批发到当时还没有开拓的东京市场,才得以恢复销量,从那以后百川家在三添商店面前就一直抬不起头。
“前任分店长已经上了年纪。洋辅先生也不知道有没有从商的经验。”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毕竟他是那位著名的派加尔博士啊。”
“派加尔博士?”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日俄战争的时候,有一位帝国大学教授经常强硬地主张“应将俄国的贝加尔湖以东地区割让给日本”,因此被大家称作“贝加尔博士”,这件事在当时十分出名。
与此同时,关西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已周游世界,把到访的国家里所有的酒都尝了个遍,回国后在自家商店里增设了洋酒进口部门,利用在海外积累的人脉和销路,很短的时间内就提升了业绩。
“说起派加尔博士,听到的都是些不足为信的传闻,什么‘在德国的乡间小路上一口气干了两升葡萄酒’啦,什么‘在清国喝了一斗酒后诗兴大发,连咏百首’啦,还有什么‘喝醉酒之后吵架越发强硬’之类的。”
他的真实情况仍不为人知,流传开的尽是荒唐无稽的传闻。但是,
“虽然遍尝无数名酒佳酿,但最上乘的还是当属清国的白酒,也叫白干儿。”
据说派加尔博士曾这样夸口称赞,这好像也是唯一还算可信的情报。因为“白干儿”的发音和“贝加尔”很像,人们慢慢地开始把他和前面提到的教授放到一起说成“东有贝加尔,西有派加尔”。
这“派加尔博士”,据说就是那经营洋酒生意而给三添商店带来了巨大利益的三添家长子——三添洋辅。
“他可是将来要继承三添家家业的人。……所以稻子,你可千万别在人家面前笨手笨脚的。”
甚右卫门盯着稻子,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这时隔扇对面的女佣喊道,
“老爷,三添少爷来了。”
“这时我的大女儿规子,旁边这位是二女儿稻子。”
甚右卫门介绍完之后抬起了头,视线对上了微笑着的三添洋辅。
洋辅盘腿坐在客厅的坐垫上,身材微瘦的他穿着套装西服,鬓角稍长,脸上满是笑意,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停地打转。
“您的女儿们都很漂亮。我马上就三十岁了可还是单身,虽然不太懂为人父母的心情,您把他们培养得这么出众,一定很开心吧。”
“最多算是半成品。尤其是二女儿,成天笨手笨脚的,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是叫稻子吧?今年多大了?”
突然被洋辅搭话,稻子感到不知所措,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十、十五岁了。”
洋辅摸摸下巴,感兴趣地看着稻子。端坐着的稻子心砰砰直跳,甚右卫门感觉马上就要出岔子了,赶紧大声清了清嗓子。
“客套话就说到这儿,我带您去参观酒窖吧。”
长方形的二层酒窖就建在宅邸边上,酿造和储存等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因为日本酒需要低温酿造,多在容易保持适宜温度的冬季进行,现在酒工都回乡忙着务农去了,所以酒窖里显得十分冷清。
甚右卫门拿着他喜欢用的竹根鞭精工手杖,指着酒窖中的不同地方向洋辅介绍。稻子站在远处看着他们,陆在一旁抱着胳膊,闻不了酒味儿的规子皱着眉头用手绢捂住嘴。
“真是个壮观的酒窖。在这个机械化发展的时代,这些传统的工具和手艺竟然都还保存了下来。”
洋辅夸张地张开双臂说道。大家正以为即使是喝遍了天下美酒的派加尔博士,果然也对本国的酒感到自豪时,洋辅却“砰”地跺了一下穿着洋靴的脚,说:“但是,”
“正因如此,我才对日本酒能不能赶上新世纪的潮流而感到非常不安。”
洋辅满脸痛心地说道,稻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日本酒全靠工人的辛苦劳动,失败的风险很高,而且酿造过程大部分还要靠人的感觉来进行。像这种被所谓“传统”这一旧思想所束缚的不够稳定的酒,难道能和洋酒竞争吗。”
“这您就言重了。”
自己的工作被毫不掩饰地贬低了,甚右卫门只是苦笑。与之相反,稻子怒不可遏地凑过来冲着洋辅喊道:“你说的不对!”
“酿酒师和工人们的技术几百年来代代相传,已经十分成熟。就算不用温度计,工人们用自己的手指头也能判断出温度。”
瞪大了眼睛的洋辅像个想到了坏主意的小孩一样歪了歪嘴。
“但是一个人要学会那个技术需要多少年?就算完美地掌握了这个技术,又要怎么证明呢?我还是觉得用温度计来得更方便快捷。”
“这个嘛……”稻子无言以对。
“就算这样,工人们也没有半点马虎。日本酒可是神明大人的饮品。”
洋辅呆住了,片刻之后,宽敞的酒窖里回荡着他的笑声。
“我服了,我服了。就算是我输了。在讨论的时候把神明搬出来我可敌不过。……但是既然是这么珍贵的酒,为什么酿造的过程中有的会腐坏呢?如果不管多么诚心地祭拜,都只能凭神明的一时兴起来决定酒的好坏的话,那这样的信仰不要也罢。”
稻子正要还嘴,甚右卫门的手杖就敲在了她的胳膊上。
“你别插嘴。我没跟你说过别掺和酿酒的事吗。”
甚右卫门冷冷地看着疼得直哼哼的稻子。稻子本来还不肯罢休,但陆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只好不作声了。
“真是个快活的孩子啊。”洋辅笑着说,视线一直粘着稻子不放。
那天夜里,换上了睡衣的稻子和规子在亮着灯的廊下休息。两人穿着白底的绉纱制夏季和服,上面印着蓝色的花纹,稻子的是蕗纹,规子的是菖蒲纹。
她们都把头发放了下来,规子用三味线弹着轻快的曲子,稻子坐在廊下,晃着腿专心地听着。院中的柿子树和房檐之间的空隙露出了一片星空,稻子望着星星,鼻子被蚊香熏得时不时发痒。
“白天的时候,你突然跟派加尔博士顶嘴,真是叫人担心。”
规子淡淡地说道,并没有停止演奏。
“那是因为他说的话也太瞧不起酒工们了。”
“这种时候你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全都当真。”
“那是因为你脑子比我转得快啊。”
自己和姐姐比起来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稻子常常这样想。
品行端正,才色兼备的稻子不管干什么都能做好,记住的三味线曲子数不胜数,泡的茶让客人赞叹不已,缝制的衣服连念祝词的大场面都能驾驭。
而稻子不管做什么都呆头呆脑,十分笨拙,弹断的三味线弦数不胜数,泡的茶让客人直皱眉头,缝制的衣服要是往屋檐下一挂就是个加大版的晴天娃娃。
“要说我的优点,也就剩下求神保佑了。”
“谁说的。你也有很多我没有的优点呀。”
稻子回头看着规子说,“真的吗?”规子又好像没说这话似的,只是弹着三味线。
规子跪坐着,三味线支在右腿侧面,稻子把头枕在规子的左腿上躺了下来。
“稻子,别闹。”规子这样提醒着稻子,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演奏。
稻子享受着这柔软的感觉,用手指梳着规子垂在睡衣上的头发。
稻子的藏青色白纹和服,和姐姐的白底蓝纹和服用的都是近江的上等布料,但因为经常挂蹭,面料磨损得厉害。所以每次想要借姐姐的和服穿时,都会被姐姐以“借给你的话穿完就成抹布了”为由拒绝。
姣好的面容,乌黑的长发,再配上雅致的白底蓝纹和服,稻子很是仰慕这样的规子。至少自己一点点留长的头发快要赶上姐姐了,这让稻子暗中有些高兴。
“呐,姐姐。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和陆先生和好啊?”
“什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明明在尽可能地给你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但你们总是一见面就吵。”
“别多管闲事儿了,先把你自己的将来想清楚吧。毕竟你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稻子的心怦怦直跳。对啊,自己也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虽然也想过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但说到底连有没有人要都还不知道。
“要嫁就嫁陆先生这样的人。他那么厉害,还很靠得住。”
“这样啊。那种人随时可以让给你哦。”
规子毫不嫉妒地平淡地说道,恶作剧似的歪了歪嘴角。
“那,如果是派加尔博士的话怎么样?”
“绝对没门。他那鬓角跟蜈蚣的触角似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我也是这么想的。”规子说着微笑起来,稻子也嘻嘻地笑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从早上开始阳光就很强烈,蒸笼一样的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那天洋辅又来了。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和甚右卫门在客厅专心地谈了很长时间。
因为女佣好像有点忙不过来,稻子便帮忙把凉风器拿到了客厅。她用双手小心地端着凉风器走客厅前,听到隔扇对面传来的对话,稻子停下了脚步。
“——所以说,在我看来,百川先生以前酿造的秘藏酒的确是与二十世纪相称的酒。不知您是否愿意再酿一次?”
秘藏酒?这是怎么回事?稻子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前任支店长对您说过什么,但这秘藏酒恐怕并不像您期待的那样。”
“如您所知,现在正值战后萧条,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百川先生家酒的销量想必也不尽如人意。如果不尽快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酒的话……”
面对沉默的甚右卫门,洋辅得意地哼了一声。
“如果不这样的话……怎么样,干脆趁这次机会试着转型成啤酒工厂。”
稻子一不留神,凉风器从手中滑了下去。
“啊”,稻子叫出声时已经晚了,凉风器摔到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怎么回事?”甚右卫门从客厅伸出头来,一看到这副惨状就瞪着稻子不放。
“那、那个,因为天太热了,就想着把凉风器拿过来……”
甚右卫门推开稻子,捡起摔到地上的凉风器。他把撞掉了的团扇安回原处,上上发条。稻子祈祷着千万别摔坏了,可凉风器却发出了齿轮咬不住的声音,看着一点动的迹象都没有的团扇,稻子的胃一阵抽搐。
“看看摔成什么样了!你连个东西都拿不牢吗,混帐东西!”
听见父亲的训斥,稻子吓得缩成了一团,这时洋辅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哈哈,说你笨手笨脚原来是真的啊。”
“真是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甚右卫门赶忙向洋辅道歉,稻子顾不上这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个”
“刚才说的啤酒工厂的事是真的吗?”
洋辅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当然是开玩笑的了。你难道真信了吗,真是天真啊。”
玩笑。稻子呆住了,这时甚右卫门说道:“家里的事情不用你多嘴!反倒是这堆烂摊子,你想怎么办?”听到父亲生气的声音,稻子想起了现在的状况,又缩了回去。
“对、对了。我认识一个会修这个的人。”
稻子像逃跑一样跑了出去,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了蓬莱佛具店的广告。
甚右卫门接过广告纸,怀疑地问,“佛具店还修机器?”
“我一开始也感觉很奇怪,但是给我广告的那个人看起来对机械很熟悉。”
“还是很可疑啊。虽然有电话号码,但是没法查证。”
“那我来帮忙查吧。”洋辅说着从厚厚的包里拿出一本京都的电话号码表。
“因为工作关系总是带在身边,正好派上用场。”
在洋辅查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时,稻子紧张地等待着结果,过了一会儿洋辅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查到了。”稻子感觉得救了。
“只不过,这是一家叫‘六角吴服店’的商店的号码。”
听到这话,稻子刚刚明朗起来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甚右卫门挤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在客人面前出洋相,最后还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给骗了……你要把百川家的名声败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啊。”
“父亲,你听我说,我没想过要——”
甚右卫门把手杖敲在稻子的头上。一阵剧痛过后,稻子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洋辅小声笑了笑,劝道:“算了吧,百川先生。”
“稻子可是很天真的孩子。毕竟她连日本酒是神明的饮品这种话都能说的出来。”
“不,她只是脑子笨而已。……我们回屋吧,聊到一半真是失礼了。”
怒气未消的甚右卫门回到了客厅。
“真是场灾难。”洋辅正要把广告纸还给稻子,却注意到了背面写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洋辅看到背面的内容,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
“电气目录……”
洋辅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发觉稻子正在看着他,洋辅把广告纸还回去,“再见了。”说着他笑着走进了客厅。走廊安静了下来,稻子沮丧地看着广告纸上的电话号码,被号码旁边写着的地址吸引了。
地址写的是新京极。稻子盯着广告纸,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那天午后,稻子提着包好的凉风器,坐上电车,沿着河原町路北上。
上次来这附近还是小时候,当时是来参拜方广寺的大佛。稻子望着窗外,对突然出现的尖顶砖造洋房感到很惊叹。听旁边的妇人说,这好像是今年建成的圣约翰教堂,面对这引人注目又一尘不染的壮丽景象,稻子不由得双手合十拜了起来。
沿着高濑川,电车驶过两侧种着青翠的柳树的木屋町路,到了四条小桥的车站。稻子下了车,沿着横穿市内的小路四条路往西走,就到了新京极路。
明治初年建成的新京极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繁华地区。帽子店、木屐店等商店还有戏园鳞次栉比,书生,带着女佣的夫人、光着头的老翁,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在夏天炎热的太阳底下,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折扇或是团扇忙着往脸上扇风。
茶店到处挂着“冰店”的牌子。职工们坐在檐前的长凳上品尝着撒了糖的冰点和汽水,穿着和服裙子的姑娘们在小町红口红店门口欢声笑语,稻子一边看着这番景象,一边走到了广告纸上写着的地址附近,却没看到像是那家店的店铺。
“应该是在这附近的呀。”
正当稻子到处寻找的时候,她和一个路过的少年撞到了一起。少年摔倒了,背上背的筐子里装着的一大堆手杖全都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一不小心走神儿了。”
“没事儿,不用在意。能和这么一位美人撞在一起也是我的福气了。”
少年说着俏皮话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和服。他披着一件领子上写着“矢仓竹根鞭工艺品店”的外衣,满是灰尘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稻子觉得眼前的少年好像是缩小了一号的喜八,她把捡起来的手杖递给少年,这时少年注意到了那张广告纸,“哎呀,”
“姐姐,你是在找蓬莱佛具店吗?”
“诶?嗯、是的,但是我好像迷路了。”
“那我来给你带路吧。正好我也顺路。”
少年不等稻子答话就出发了。稻子正在纠结,但眼下也只有靠他了,就跟在了这个小小的少年后面。
“你是坂本先生的熟人吗?”
“我叫矢仓弥治郎。姐姐,你是找喜八哥哥有事吗?”
“嗯。想让他帮忙修一下凉风器。”
“修理机器啊,哥哥肯定会很高兴吧。看,就在那边。”
蓬莱佛具店在一个小巷口。穿过挂着大大的招牌的入口,昏暗的店里陈列着蜡烛、香还有念珠等佛具。
弥治郎朝里面喊道:“打扰了,我是矢仓。”
“哥哥,我带客人来了。嗯……”
他看看了看稻子,稻子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百川稻子。”
“她叫百川岛子。”
“是稻子!”稻子更正道,屋里传来了一阵大笑。
“是弥治郎呀,今天已经收摊了吗。”
喜八和上次碰见的时候一样,得意地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去给客户展示手杖的样品了。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这位岛子姑娘。”
他们又聊了几句之后,“那下次夜间学校再见”,弥治郎高高兴兴地走了。喜八目送他离开,笑个不停地转过来对稻子说: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那个……岛子姑娘。”
稻子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喜八疼得直哼哼。
“你突然踢我干嘛?”喜八抱怨道。稻子露出一副吓人的表情。
“还不是你在广告上瞎留的那个电话号码,可把我给害惨了。”
“瞎留的?”喜八没听懂什么意思,这时隔壁的电话突然大声响了起来。
然后电话被接起来,铃声停止了。一阵沉默过后,
“文七在吗!”一位白发老爷爷冲着店里大声喊道。
“在,”店里传来了一个刚睡醒的声音,一个披着店里的外衣的中年眼镜男揉着被压乱了的头发走了出来。这个正往下挠头皮屑的男的应该就是文七了。
“老爷子,您今天精神头儿不错啊。”
“不错个头啊,刚才又有人把找你的电话打到我这儿了。”
“老是这样真是对不住了。对方说什么了?”
“我刚接起来他就挂了!赶紧把广告上的电话给我删了。”
听着吴服店老板和文七的对话,稻子问喜八:“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广告上写上电话号码,可以提高客户对我们的信任度。但是因为我们付不起电话的年费,叔叔就擅自把隔壁六角吴服店的号码给写上去了。”
喜八呆站在一旁,文七却不慌不忙地哄着老爷爷。
“您不用担心。借您的电话,该给多少钱我都给。”
“那是不是还得给点儿精神损失费。我这儿一天到晚都是找你的电话。”
看着这两个人,稻子对喜八悄悄说道:
“那个吴服店的老板,接过那么多次电话,真是有胆量啊。我就很怕电话。”
“为什么?和接线员说话的时候会紧张吗?”
“万一对面的人有霍乱之类的病怎么办。听说可以通过电话传染的。”
“怎么可能?”
你是活在几十年前的人啊,喜八用手摸着太阳穴。“行了行了,客人还在这儿看着呢。”文七说着,把怒气未消的吴服店老板带进了屋里。
“他们一直那样下去,不会出事儿吧?”
“不用担心。那个老板本来就喜欢说话,肯定是趁着这个打错电话的机会过来聊天的。”
稻子听了还是有点担心,她和抱着胳膊的喜八的视线对上了。
喜八马上看向别处,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个,对不起了。”
“电话号码的事情,给你广告纸的时候忘了说清楚了。”
“已经没关系了。反正我亲自过来一趟,已经确认这个店是真实存在的了。”
“你是因为相信我才特意跑来的吗?”
“相信别人可是我的特长。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请你把这个修好。”
稻子从包袱里拿出凉风器,“凉风器吗,”喜八把脸靠了过来,仔细地看着。
“摔了一下就不能用了。这个是预付的钱。”
“啊,饼干。而且看起来还很高级。”
这是稻子从架子上专门给客人准备的点心里拿的。喜八接过饼干,赶紧拿出一块,用门牙一点点地嚼了起来。
“这个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修好,你要不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稻子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尖锐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三点。喜八把凉风器放在角落里的工作台上,马上开始拆了起来。工作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座钟,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机器和零件。
稻子正看着这些和佛具的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听见喜八说:“修好啦。”
“诶,这么快就修好了?”
“像这种不用电的机器都是小意思。只是齿轮脱落了而已。”
稻子对这麻利的手法赞叹不已,喜八在她面前上好发条,凉风器的团扇顺畅地扇动了起来,送来了一阵期待已久的温热的风。
“哇,太感谢了。”稻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喜八却一脸不满地抱着胳膊。
“就算修好了也只能扇出这种温风,有什么可高兴的。”
稻子把凉风器重新包起来,这时和刚才一样的尖锐的钟声又响了起来。
“正好,你看,茶泡好了。”
喜八指着一个放在工作台上的机器说。稻子看着工作台,想知道喜八说的是什么,只见一个由机械支撑的水壶正在自己往茶壶里倒热水,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很神奇吧。这是我仿照英国产的自动泡茶器自己组装的。它和上面安的闹钟时联动的,到时间了就会把烧水用的酒精灯点着,然后再用机械人偶的原理,把煮开的水倒进放了茶叶的茶壶里。”
喜八把茶壶里的茶倒进准备好的茶杯里,递给了稻子。虽然比不上规子泡的茶,但味道竟然还算不错。作为茶点,喜八还给加上了一块饼干。
“这里是佛具店吧?”
“主要是卖佛具的。因为我能做一些简单的机械修理,有的时候会有一些修理的生意,如果有人出原料的钱我也可以按要求制作一些机器。”
“难道这个泡茶闹钟也是用来卖的?”
喜八嘴里正塞满了饼干,点了点头,稻子露出了不愉快的神情。
“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在交货之前总得先用着试试吧?”
这样真的好吗,稻子一边想一边看着工作台上的各种机械。
“还有其他的闹钟吗?如果有能防止起晚的那种,我就买一个试试。”
“我这儿多着呢,正好有一个改造过的试验品,绝对能把你叫醒。”
“啊,对了,”听到是试验品,稻子把带来的广告纸拿给喜八看。
“这个广告纸,背面写着‘电气目录’,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刚刚还很开心的喜八,表情稍稍阴沉了下来。
“……糟糕,我好像一不小心把当草稿纸用的广告纸给你了。”
“上面写的是什么别的商品的制作方法吗?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不用还了。只不过是以前预言的一些机器,我打发时间的时候设计着玩儿的。”
“预言?”
“今后一百年间里,可以靠电力来实现的二十件事,《电气目录》就是一本写这个的书。”
看着有点害羞的喜八,稻子有了一点想恶作剧的感觉。
“就是说还有其他的预言吧?那本书让我稍微看看呗。”
把小时候瞎写的东西拿给别人看,不管是谁都会很害羞。
“……很久之前的事了。很早就弄丢了。”
喜八苦笑着说。“这样啊。”稻子沮丧地说,啜着剩下的凉了的茶。
“用来调侃我的材料没了,真是遗憾啊。”
“我、我才没想那些事情。”
被戳中心事的稻子心中一惊。紧接着她嚼着饼干,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正如喜八所说,消了气的吴服店老板好像正和文七聊得火热。瞄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
因为喜八说要把稻子送到附近的京电车站,两个人便一起走出了店门。走在沐浴着夕阳的新京极路上,过了一个斜坡,从因街边都是邮局这类的砖砌建筑而出名的三条街往右拐。
瞥了一眼夕阳映照下的家边德钟表店的钟塔,稻子试着问了喜八一个问题。
“坂本先生将来会从事机械相关的职业吗?”
“和机械比起来,我对电力更感兴趣。我想先在大学里学习,然后到一个电灯公司或者是做电气产品的公司里工作。有可能的话,最好是那个有‘日本的爱迪生’在的公司。”
那个被称为“日本的爱迪生”的人在二条从事着物理化学机器的制造,是一个很有洞察力的人,据说他在像喜八这么大的时候,只要看着一张西洋发电机的插图就能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后来他又成功地使蓄电池国产化,生产的蓄电池也用在了海军的新型无线通讯机上,为对马海战中联合舰队打败俄罗斯的波罗的海舰队做出了很大贡献。
“据说那个工厂现在正在开发医疗用的X光装置。”
稻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喜八的啰嗦,一边接着往前走。前面可以看到一座装饰着圆形彩色玻璃的圣沙勿略天主教堂,稻子条件反射似的对着洁白的天主教堂双手合十。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了,喜八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你还信基督教啊?”
“当然不信。但是耶稣是伟大的神明吧,我听一个叫陆先生的人说过,说他能治病,还能让人死而复生,这样的神不拜一拜怎么行。”
“这话听着就很邪乎。生活在文明国度里的西洋人,怎么会信这种没谱的话?”
“坂本先生你是在寺院出生的吧,怎么能说出这种不尊重别人信仰的话。”
“正因为是在寺院里出生的才要这么说,我每天都在旁边看着,那些和尚们念那些不知所以的经,靠着给别人取法名这种什么用都没有的事情挣钱。宗教就是用地狱还有报应什么的来吓唬信徒的挣钱手段。”
抬头望着天主教堂的喜八,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和在土塚前一样的充满憎恨的眼神。
“不过盲目信仰神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就像用X光可以看到从前用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电力的发展也会不断的揭穿这些奇迹和报应的本来面目。”
揭穿神明。听了这话,稻子的心里感到了一丝疼痛。
“电力会取代这些无所作为的神明,驱动机器使人们和这个世界变得丰富多彩。”
喜八仰望着天空,自信满满地高声说道。
“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取代神明,这根本就是妄想。”
喜八没想到稻子会来给他泼冷水,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神明是存在的。母亲是这么说的。酒里有许多看不见的神明。要是偷工减料,神明就会把酒糟蹋了,如果尊敬神明,精心酿造,酒中的神明就会帮忙让酒变得好喝。电力再怎么厉害,也没法取代神明——”
“傻瓜一个。”
稻子的主张被喜八用一句冰冷的话打断了。
“现在用电子显微镜已经能看见很小的东西了。如果用那个的话就能看清神明到底是什么了吧。在二十世纪,酿酒师的感觉和传统工艺效率太低,电力已经可以取而代之了。就算不祈求神明的保佑,也照样能酿出好喝的酒来。”
稻子想起了洋辅在嘲笑自家酒窖时的表情,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靠神明之力酿出的酒’实在是太离谱了。听着就像骗子的花言巧语一样。”
好像要挑衅似的,喜八对稻子的说法嗤之以鼻。
“刀子的妈妈怎么跟骗子似的。”
稻子快要气炸了,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电力这破玩意儿有没有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说什么电力的世纪。留声机和钟表明明都是靠发条工作,你家店里也没用电灯。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真的在靠电力生活?明明用煤油灯就足够了,而且火车也比电车开得快。有燃气的话就能烧开水。电力这种东西有没有不是都一样吗。”
这回轮到稻子对说不出话的喜八嗤之以鼻了。
“迷信电力的坂本先生真是可笑啊。毕竟你说的话和你所讨厌的那些和尚们说的也没什么区别。你只是在拼命地拽住电力这跟可有可无的救命稻草罢了。”
喜八的眉头越皱越紧,握着的拳头也开始微微颤动。
“电气目录不会也是骗子写的预言书吧。”
“铛、铛”一阵不合拍的钟声响了起来。回过神来他,他们已经到了京电的车站了。
“行了,你回去吧。”
喜八静静地小声说。稻子头也没回就跳上了已经起动的电车。
坐到座位上后,稻子垂着头,把额头无力地靠在凉风器上。
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回到伏见之后,稻子还得和仍然在家里的洋辅一起吃晚饭。
在摆满了饭菜的宴席上,洋辅伸筷子去夹鲭鱼寿司,并没有露出觉得很好吃的表情。“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甚右卫门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味道好极了。”洋辅客气地说了一句。
“洋辅先生有什么爱吃的鱼吗?”
洋辅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听了甚右卫门的问题,他默默想了一会儿。
“秋刀鱼吧。”
“这样啊,秋天的秋刀鱼油脂饱满,确实很美味。”
“不,我喜欢的是快要到但还没到秋天的时候捕捞的秋刀鱼。我吃过那个时候的秋刀鱼刺身,确实是好东西。鱼肉里带着一丝甘甜,更重要的是——”
洋辅突然看向稻子,稻子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
“和熟透了的秋刀鱼不一样,这样的鱼肉质紧绷,那口感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稻子被洋浦盯得感觉身上好像有几千条蜈蚣在爬,连忙躲开了视线。
这个派加尔博士实在是难对付。从晚饭一开始,稻子就一直提心吊胆,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胸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很难受。
在蓬莱佛具店喝茶的时候明明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想起喜八嗤笑的表情,稻子有点难过。为了平复一下情绪,她放下筷子,对席旁的人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她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
女佣们全都离开了,灶台上用来烫酒的锅里翻滚着开水。稻子卷起袖子,轻轻地把食指伸到了煮开的水上。
在水面上勉强能用指尖写出一个“の”字的温度。
以前,从母亲那里学到的给酒加热——杀菌的温度。要是比这个高的话酒的味道就会变差,比这个低了则起不到杀菌的作用,酒会坏掉。
稻子感觉水温不够,又加了几根柴,想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你是在那种场合呆不住吗?”
洋辅突然出现在稻子身后,越过她的肩膀探头看向锅里。稻子吓得缩了缩身子,转过头来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喝得连脖根都通红的洋辅“咕”地打了个嗝。
“现在是在练习给酒加热吗?为什么稻子你在做这种事情啊?”
“有的时候,想散散心了就练一练。这样做可以让人静下心来。”
“你还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洋辅轻蔑地笑了。
“不过啊,从今往后,就没必要再干这种事儿了。”
洋辅突然把脸凑了过来,稻子只好把后背半靠在灶台上。
稻子感觉到身后的热气,“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板着脸问道。
洋辅的脸近到连嘴里的酒气都能闻得一清二楚,他的嘴不怀好意地歪了起来。
“因为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柴火裂开,发出了干巴巴的声响。
稻子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能是听错了吧。
“那个,你是不是醉糊涂了?我去帮你拿点儿水吧。”
“我是认真的。我很中意你,请你一定要嫁到三添家来。”
洋辅把手放在稻子的肩上,好像要让仅存的希望也破灭一样用力地握着。
稻子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有点恶心。
她一个劲儿的摇头,想出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是嫁给我,就用不着再用这种傻乎乎的方式散心了。宝石、高档衣服、牛排和蛋糕应有尽有。你会像活在极乐世界里一样,根本没功夫去想那些烦心事。”
极乐,稻子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使劲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谢谢你这么说,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配得上派加尔博士呢。”
“就算如此我也想让你当我的妻子。我已经和百川先生商量好了。”
稻子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糨糊,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我们三添家想尽办法帮助百川先生,有的时候还从自家银行里把钱借给你们,可当我们要生产新式酒有求于你们时,百川先生却一口回绝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但是我也不强求,所以就半开玩笑的提了这样一个方案。”
洋辅把食指竖了起来。
“如果把稻子嫁给我,就可以原封不动的保留现在的酿酒工艺。”
“……你用这个来威胁父亲吗?”
“你果然是一个被宠大的小姑娘啊。你想想看,笨手笨脚的女儿嫁出去了,酒窖也保住了。对于百川先生来说,简直是一举两得啊。”
“难道不用考虑我的想法吗?”
“你的想法?”洋辅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除了嫁给我,你还有什么能耐?你还有资格提条件?”
对着十分伤心的稻子,洋辅的笑声变得下流了起来。
“要是你拒绝这桩婚事的话……今天早上的玩笑没准会成真呢。”
——停产销量不好的日本酒,改建成啤酒工厂。
一股火一般的怒气冲了上来,稻子狠狠地盯着洋辅。
“你要是觉得我没本事,那为什么看上我了?”
洋辅突然把手贴在稻子的右脸颊上,稻子全身都僵住了。
“你的那种担惊受怕的样子,能挑动男人的心。毫不做作的天真,实在是——”
那种好像有蜈蚣在身上爬的恶心的感觉又来了,稻子正要喊出声来,回到了厨房的女佣大惊失色地喊道:“小姐!快躲开!”
稻子正高兴地想着终于有人来救她了,女佣却一下子把她撞倒在一旁,“着火了!”
摔倒的稻子直起身子,看见没完全塞进去的柴火在灶台前方烧的正旺。
“吵吵什么呢!”
赶来的甚右卫门刚摸清状况,就对女佣指示道:“快用水缸里的水。”
接着他看到了坐在地上稻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甚右卫门走进厨房,竟然拿起了洗碗池里的菜刀,朝稻子走了过来。
——要被杀了。一想到这里,稻子的脚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了,她坐在地上往厨房里面挪。但是甚右卫门轻而易举的追上了她,粗暴地一把抓住稻子的麻花辫。
“我错了,我错了。”
挥起的刀刃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稻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被切掉的却是头发。
不知怎么回事,头上感觉轻了好多。稻子浑身颤抖地睁开眼睛,甚右卫门低头看着她,手里刚切下来的辫子像死鸟的脖子一样垂了下来。
稻子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背后,什么都没有摸着。头发没了。
本来马上就要长得和姐姐一样长的头发,现在变得只到脖子那里了。
“为什么……为什么……”
稻子抬起满是泪水的双眼,发现甚右卫门正冷冷地看着她。
“……这样你多少会知道反省一下了吧。都多少次了,你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我、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用这个闲着的锅练一练给酒加热。”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甚右卫门把手放在脑门上,像是彻底服气了一样歪了歪嘴角。
“拜托,你是不是也该变得正经一点儿了。”
这也正是稻子求之不得的事情。甚右卫门痛苦的表情,比生气时的喊叫更让稻子心痛。在他们身后,洋辅正在捂着嘴笑。
“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头发的话以后还会再长长的。”
“让您见笑了。如果影响到您的心情了,我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
“我的心意没有改变,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那我就先告辞了。”
洋辅高高兴兴地走了,稻子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一片空洞,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洋辅先生说要娶我……这是真的吗?”
“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看上你了。说是趁着这次就任支店长,想让你马上就嫁过去。”
“马上……”
“下周就是洋辅先生的就任典礼了,虽然时间紧迫,但他好像想把它同时作为你们俩的婚礼。嫁妆什么的恐怕是来不及准备了,就简单操办一下姑且先嫁过去。”
精神恍惚的稻子仍然坐在地上,甚右卫门用诧异的眼神低头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会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吧?”
“我难道是做生意的筹码吗?”
“……你说什么?”
“用一个‘姑且’就把我的终生大事敷衍过去了?”
“你可真难伺候!”甚右卫门大声喊道。
“家务和学习样样不行。你本来就一直给家里抹黑,现在连家长的话都不好好听了吗?”
被父亲毫不留情的训了一通,稻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不是,不是这样的。”
“刚才的火,是洋辅先生——”
“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你这种笨手笨脚的人,也就会找找借口了。”
稻子往旁边看了看,本来应该看到了当时的情况的女佣,正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稻子。
“看我怎么教训你,过来。”
甚右卫门拽着稻子穿过走廊,来到了院子尽头的一间仓库前,把她推到了昏暗仓库里。空气中飘满了灰尘,稻子不由得一个劲儿地咳嗽。
“你和凉风器一样,”甚右卫门用严厉的声音不由分说地说道,
“只知道添麻烦,派不上一点用场。”
厚重的大门关上了,仓库里面一片漆黑。
或许甚右卫门以为稻子像其他普通的小孩子一样,也害怕被关在仓库里面。但对于稻子来说,呆在这里就像在被窝里一样安心。只要呆在仓库里面,就不会再被父亲训斥,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也就不会再丢人了。
只知道添麻烦,派不上一点用场。就连稻子自己也深知这是事实。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干不成,为什么自己从来都得不到别人的理解。
说到底,要是死后能去极乐净土的话,为什么非要活在这个像地狱一样的世界上呢?迄今为止所有出过的丑,甚右卫门的怒吼,女佣惊讶的眼神,还有洋辅那令人反感的微笑全都涌进了稻子的脑子里,她终于连想都懒得想了。
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努力了。
“我不想活了。”
这句有气无力的话,毫无疑问是稻子的真心话。
喜八提着东西,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来到了百川酒厂的门前。
门前气派地竖着一排深褐色的木质围栏,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在前面走来走去。喜八一边看着他,一边穿过大门,站到了房间入口处。
“打扰了,我是从蓬莱佛具店过来的。”
“您稍等。”里面有人回应道。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走出来的人让喜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她看起来就像长成大人的稻子一样,但马上就能感觉到不是同一个人。她比稻子高,身材也更凹凸有致,眼睛稍微小一点。应该就是稻子提到的姐姐规子吧。
可能是被不认识的男人吓到了,规子的眼神摇摆不定。
“那个,有个东西要交给稻子小姐,我就给送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平常没听过的纤细的声音,喜八紧张得声调都变高了,“坂、坂本喜八。”
规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喜八,好像在打量着他,然后把半开的门敞开了。
“请进来吧。”
喜八跟着规子穿过走廊,走在前面的她身上飘来了一股神秘的甜甜的香气,喜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规子长长的头发和系头发用的的红丝带自由自在地晃来晃去。
终于走到了客厅,两人隔着茶几坐下,规子微笑着说,
“我叫百川规子。感谢您一直以来关照我的妹妹稻子。”
“谈不上是关照。”喜八谦虚地说,眼睛被放在茶几那头的一盘饼干吸引住了。规子小声地笑了出来,“尝尝吧”,她把盘子推到了喜八面前。
“谢谢。”喜八大方地拿起一块饼干嚼了起来。
“你今天是来见稻子的吗?”
被饼干噎着了的喜八赶忙摇了摇头,把从包里拿出的闹钟挨个儿摆在茶几上。
“刀子——稻子小姐说她想要闹钟,我只是来给她看样品的。”
“嗯……”规子眯起眼睛,用手指拨弄着其中一个闹钟。
“那稻子现在在哪里啊?”
“在仓库里。那孩子昨天晚上又犯错了,被关进仓库里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把闹钟先放在这儿?”
“不,这个就……”喜八含糊地回答道,规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果然如此。你今天来其实是有话想跟稻子说吧?”
规子微笑着,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
“昨天吵架的事,稻子跟你说了吗?”
“吵架?那倒没听说。原来你是来找她和好的啊。”
喜八下意识的想要否定,却又担心再次被笑话,于是什么都没说。
“但是让你们见面可不容易。那个孩子,恐怕在结婚之前都会被关在里面。”
“……结婚?”
这对喜八来说是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从规子口中得知了派加尔博士以及他要和稻子结婚的事情。
听着听着,喜八的身上传来阵阵寒意,连夏天的暑气都感觉不到了。虽然房间角落里刚修好的凉风器正在开着,可它的制冷效果原来有这么好吗。
听完之后,喜八用干渴的喉咙说道:
“外面的学徒,也是为了防止稻子逃跑用来监视她的吗?”
“对。你看,院子里也有。”
从窗户缝里偷偷往外看,可以看到有女佣在上了门闩的仓库门口无聊地来回巡视。
“怎么办?你还会再来吗?”
喜八沉默了一会儿,把茶几上的闹钟收拾好,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啊,看来情况很复杂,那我就先告辞了。”
稻子在想起母亲苗子时,脑海中和母亲的笑容一起浮现的还有酒的香气。
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梳着圆形发髻、头上缠着毛巾、穿着朴素的棉质和服的母亲,束着袖子指挥酒工干活的样子。
苗子是一名女性酿酒师,这在别家的酒窖可是见不到的。
酿酒师是酒窖的负责人,不仅对酿酒有着很深的造诣,还承担着领导酒工和维护人际关系等多种职能。
苗子的父亲——稻子的祖父也是酿酒师,在退隐之际,他看出了苗子对酿酒的非凡悟性,破例将她提拔为女酿酒师。
稻子当时正是爱撒娇的年龄,有苗子在的酒窖就成了她最好的游乐场所。
酒工们也很疼爱她,有时和她一起边唱着号子边捣米,有时带她参观各道酿造工序,和苗子一起教给了她酿酒的基础知识。
“稻子,这酒里面啊,有着很多我们看不见的神明。”
苗子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如果能请酒窖里的神明寄身于正在酿造的酒里,就能酿出美味的酒,不然的话,酒就会像患了病一样坏掉,这叫做“腐造”。
就算神明到了酒里,如果后来又有坏的神明进去了,酒也会坏掉,这叫做“火落”。这种坏的神明好像很怕热,所以加热就成了一道很重要的工序。
为什么会发生腐造还有火落的现象呢,原因还不是很清楚。人们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向神明祈愿,让坏的神明不要靠近。
所以稻子和苗子每天都一起朝着神龛双手合十,祈求酿酒的过程平安无事。
有一年,酒窖里出现了很多老鼠。
家人和酒工们都慌了手脚,只有稻子镇静地一只只捉着老鼠,苗子高兴地笑着说,“稻子真是个捕鼠能手。”
但是,后来由于那场被称为“百川米骚动”的骚动,用作酿酒原料的米大都废弃了,损失惨重。苗子为了挽回损失,在第二年的明治三十三年(一九零零年)冬天,更加努力地投身于酿酒工作中。
但不管苗子多么努力,都无法参与一道叫做“制曲”的工序。
这是一道把蒸好的米放入叫做“曲室”的房间里的工序,这个房间是禁止女人入内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禁止女人入内,但这在别的酒窖里也是惯例。
“神明就是在曲室中寄身到米里的。因为酒神不擅长对付美女,如果有美人在的话会害羞,就不进米里面去了。”
虽然苗子对曲室禁止女人入内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但稻子的好奇心却一天天增长了起来。
稻子想亲眼看一看这些看不见的神明。
“自己又不是像姐姐那样的美人,不会有事的。”稻子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在一个黎明时分,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溜进了曲室。
但是屋里门窗紧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连神的影子都没见着。结果稻子连五分钟都没到就害怕了,从曲室里逃了出来。
虽然是禁止的事情,但只是进去了一小会儿,神明应该不会追究什么吧。
在这种时而放心时而忐忑的心情中,旧的一年过去,二十世纪到来了。
在那之后的下料酿造和上槽过滤的工序,也都顺利的结束了,就在稻子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
“糟糕,酒坏掉了。”
在检查贮藏的酒时,苗子平静地说道。
看着不安在酒工们之间蔓延,稻子吓得直哆嗦。
——是我进了曲室,惹神明不高兴了。
不幸的事情还在继续。就在酒发生了火落之后,苗子也紧接着得了肺炎。
酿酒是一项从早到晚都离不开人的繁重劳动。酿酒师肩上的担子也很重。再加上婆婆一直认为不该让苗子掺和酿酒的事情,经常严厉地对她说:“你这个媳妇一点都不顾家。”苗子早已经身心俱疲,撑不下去了。
“哎呀,你不用每天都来看我。”
看着站在病床前的稻子,苗子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苗子瘦了的脸颊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简单地梳着的头发毫无光泽,令人心痛地垂在被子上。
“我已经好好地向神明祈祷过了,不用担心,您也肯定会好起来的。”
苗子微笑着,“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她说着把一张明信片递给了稻子。明信片的照片上近处是一片大海,远处是被雪装点着的富士山。
“你之前就一直想看富士山吧。这是在清水的萨埵峠照的照片。”
以前只在彩色版画上见过富士山的稻子第一次看见在照片上的样子,她的内心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富士山有多高啊?”
“比比睿山和爱宕山都要高得多呢。”
“富士山怎么这么灰啊?”
“灰是因为照片拍不出来彩色。真正的富士山和彩色版画上的一样,是绿色的,可漂亮了……刚结婚那会儿,我和甚右卫门一起去东京办事,顺便去了一趟这里。当时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就买了这张明信片当作纪念。”
稻子感到很意外。在家里他们夫妇二人之间没怎么有过像样的对话,只记得母亲经常笑着站在沉默的父亲身边。
“稻子,你和爸爸的关系还是不好吗?”
“……他生气起来很吓人,而且对母亲也不怎么关心。”
“他是那种不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的人。对稻子严厉,也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你,你要多体谅爸爸呀。”
母亲温柔地摸着无精打采的稻子的头。虽然母亲的手比以前瘦多了,但还是很温暖。
“妈妈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吧?”
“当然了。稻子不是帮我向神明祈祷过了吗。”
稻子把渗出了泪水的眼睛埋在母亲的胸前。
“那次和甚右卫门一起出门真是开心。稻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听了苗子的话,稻子跳起来说道:“伊势神宫!”
“向最伟大的神明祷告,求他保佑母亲的病能好起来。”
紧接着她又小声加了一句,“然后跟神明道歉说我不该随便进曲室。”
稻子对毫不知情的苗子完全坦白了自己的过错。本以为会被苗子责骂,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听完之后偷偷地笑了。
“因为稻子是美人,所以神明就害羞了吧。”
“可是我明明没有姐姐漂亮。”
苗子用手捏了捏稻子困惑的脸蛋。
“笑一笑。稻子笑起来比谁都好看。”
“母亲难道不生气吗?明明是因为我的错才让酒都坏掉了。”
“怎么会生气呢。我最得意的女儿都被神明认定为美人了。”
不知道是因为捏在自己脸上的那双手力气微弱,让人心疼,还是因为母亲用温柔的话语安慰了自己,泪水从稻子眼中流了出来,苗子用指尖擦去了流到脸颊上的泪水。
“……我有一个比伊势神宫更想去的地方。”稻子哭着说。
“想去看富士山。想看看是不是和画里一样又大又漂亮。”
但是太远了,稻子好像想开了似的笑了笑,苗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其实啊,在关西也能看见富士山。”
“诶,能看见富士山?”
“对呀,坐上一会儿火车,就能到一个可以看得见真正的富士山的地方。”
“真的吗?”稻子一下子露出了高兴的表情,把身子探了过来。
“那等母亲的病好了,就带我去那里吧。”
“好啊,咱们拉勾。”
苗子把小拇指立起来,准备拉勾。正当稻子也刚刚伸岀小拇指时,女佣从外面露出头来说道:“医生已经请来了。”
“好了,稻子,今天就到这里,赶紧回屋吧。”
从屋里出来的稻子不安地回头看着苗子。
“稻子,可能你觉得自己没什么优点,但你的笑容是最可爱的,就像能让人心情变好的小太阳一样。”
“妈妈?”
“你的笑容一定能让很多人获得幸福!”
告别过后,母亲的笑容消失在了隔扇的另一边。
第二天。病情急转直下的苗子像睡着了一样离开了。
在葬礼上,面无表情的甚右卫门和规子,还有悼词和和尚们的经文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葬礼结束以后,回过神来的稻子正站在酒窖里。
“全是我的错。”
都怪我去了禁止女人入内的曲室。是我把神明惹怒了。坏掉的酒,还有母亲的死,全都是我的过错,都是神明对我的惩罚。
神明是真的存在的。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人们。不能再惹神明生气了。必须要感恩,为了从神明那里得到些许恩惠而继续祈祷。
稻子放声大哭了起来。平日里热闹的酒窖现在异常安静,只剩下稻子的哭声。
稻子不知何时睡着了,她被仓库里的暑气热得醒了过来。
稻子无力地抬起了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
在架子、柜子和其他的破烂儿之间,有一个拳头大的黑影正在一个罐子旁边迅速地在窜来窜去。
清醒过来的稻子拿出一块手绢,慢慢地靠近,耐心地盯着罐子旁边的阴影处。老鼠终于跑了出来,稻子隔着手绢一下子就把它抓住了。
“五文钱到手了。”
作为一种流行病,鼠疫一直以来在日本十分肆虐。去年伏见也出现了感染者,引起了很大骚动。这种病菌的传播媒介就是老鼠,因此政府制定了一个收购老鼠的制度,每抓一只老鼠能卖五文钱。
稻子因为被关在仓库里的次数多了,经常和老鼠打交道,也掌握了捕鼠的方法,去年她为了补贴家用抓了一大堆老鼠,但因为数量太多被误以为是自己养的,结果一文钱也没挣到,反倒成了邻居们的笑柄,最后还被甚右卫门拿手杖打了一顿。
稻子想着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收购老鼠的制度了,这时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啊,肚子饿了。”
正当她愣神儿的时候,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形亮光,稻子拿着老鼠跳了起来。
亮光在地上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不停地动着,稻子用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顺着胳膊迅速地爬到了稻子的身上,照得她睁不开眼。
稍微把眼睁开一点,稻子看见喜八正拿着一个发光的圆筒,呆呆地站在方格窗户后面偷偷往里看。
“你……是要吃那个吗?”
看着喜八僵硬的表情,稻子急忙把老鼠扔掉了。
“不是啊,我怎么会吃老鼠。”
稻子生气地走近窗户,“刚才一直亮着的那个是什么啊?”说这她指了指那个圆筒。
“这是手电筒。日语叫做‘怀中电灯’。”
喜八拨弄着开关,圆筒头上的电灯泡忽明忽灭。
“这个可不是上发条的哦。是货真价实用电驱动的。”
听了这话稻子想起了昨天的争吵,感觉很尴尬,把视线从喜八移开了。
喜八好像也想到了同一件事,生硬地说道,“嘛,那个,”
“你昨天不是对闹钟很感兴趣吗,所以我今天就带了一些样品来。刚才请刀子的姐姐告诉了我你在哪儿,我就翻过后墙过来了。”
说了这么多喜八终于发现了,他惊讶地说道:“你的头发……”
稻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用手指梳理着变短了的发梢。
“很过分吧。这还怎么赶得上姐姐啊,都短成这样了。”
“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吧?那怎么还把这么重要的头发给剪了?”
“结婚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啊。”稻子说起了昨天丢人的事,喜八一脸严肃地问道:“……那,刀子你要嫁给那个派加尔博士吗?”
“我除了相信别人以外也没有别的优点了,没有什么资格讲条件。如果我嫁出去能给家里帮上忙的话……我……”
稻子想要接着往下说,但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挑三拣四,但是,
“我……我一直想以自己的方式快点儿长成大人……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都会出乱子。”
家务和才艺都做不好,一直在添麻烦,到头来总是让周围的人失望。也许我活着就是一个累赘。
“说真的,我到底为什么会被生下来啊。”
喜八突然把手电的盖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圆柱形的东西。
“这个是干电池。是二十年前一个叫屋井的人最先发明的,但据说一开始根本卖不动,因为以前没有像现在这么多用干电池的机器。”
说这个是什么意思,稻子困惑地听着喜八的话。
“电话里用的也是液体电池。但是在日清战争(注:甲午战争)的时候,满洲的天气太冷,液体电池都冻住了,所以就用干电池替代了。这个故事被刊登到报纸上后,世人才第一次知道了干电池的好处。”
“一样的道理,”喜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刀子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是有意义的。只不过别人和你自己都还没注意到而已。”
稻子低下头咬起了嘴唇。如果不这样的话,她可能就要崩溃了。
喜八的语气很温柔。但这种坦诚的温柔,正毫不留情地折磨着稻子的心。
“所以刀子——”
“坂本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仓库里突然安静了一瞬,接着外面的蝉好像刚回过神一样再次叫了起来。
“我,我的脑子不正常!肯定是得了什么不知名的病。但是谁都不理解我,我只能装作和正常人一样。还不如干脆被医生说脑子有病来得省事……那样的话我也就不用费劲了,就能找到借口了!”
忍到现在的稻子终于坚持不住了。泪珠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中滴落。
“相信别人是我的优点,可我却唯独没法相信自己。”
“那你打算一直呆在这里吗。在这么昏暗的地方,是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的吧。”
“那我应该去哪里——”
想到这里,稻子觉得只有一个地方适合自己。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来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既然如此,”
稻子抬起哭得都肿了的脸,把嘴角往上抬了抬,说道,
“和我一起自杀,带我去极乐世界吧?”
喜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感到稻子说的是认真的。
“我觉得,在那里肯定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极乐吗。”
喜八背过脸去,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他的背影消失后,稻子靠着墙无力地坐到了地上。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喜八肯定被我吓到了吧。
这样也好,反正也没人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
稻子呆呆地靠在墙上,听着远处传来的蝉鸣和喧闹声,突然,一阵急促的警铃声响了起来,把其他声音都搅乱了。
“怎么回事,着火了?”
在这急促的警铃声里,还掺杂着家里的人乱作一团,跑来跑去的声音。稻子正要站起来,这时仓库的门打开了,喜八走了进来。
“快走吧。”
喜八背对着外面的光亮,把手伸向稻子。
“现在就带你去极乐。”
“……去哪儿?”
“极乐啊,极乐。你不是想去看看吗?”
稻子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惊讶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
“快点儿,趁着还没被发现。”
喜八抓着稻子的胳膊,不等她回话就把她从仓库里拽了出来。
到了外面,他们先躲到仓库边上观察周围的情况。警铃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之前一直守着走廊的女佣脸色都变了,在家里跑来跑去。
“哪、哪里着火了?”
“啊,这个警铃其实是我做的闹钟的声音。刚才我把它藏到地板下面了。”
“闹钟?这声音也太大了,会吵到邻居的。”
“声音大的话电气目录里有一条是‘第十一 雷鸣器’,就是电流直接——”
“好可怕,别往下说了!”
为了避免被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从后门溜出去,偷偷地看着大路。这时消防员刚好赶到,急急忙忙地开始组装消防水泵。看到引起了这么大的混乱,稻子感到头晕眼花,喜八正要再次把她从这里拽走,
“稻子小姐!”伴随着一声大喊,陆从围观的人群中出现了。
今天他穿的不是救世军的制服,而是裤子配着黑色衬衫的西服。陆看了看拽着稻子胳膊的喜八,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顿时变得怒气冲冲。
“你小子干什么呢?”
“糟糕,快跑。”
两个人刚跑了没几步,快得像火车一样的陆就追了上来。
他们气喘吁吁地拼命跑着,但被脚上的木屐拖慢了速度。
最终陆很快就从后面赶了上来,正要伸手抓住喜八——
铛铛的铃声响了起来,从侧面飞驰而来的电车把陆挡在了后面。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已经横穿了京电的轨道。陆像被捞起来的金鱼一样坐在救生网上,可能是因为太重,救生网被压得变形了,他的屁股隔着救生网蹭到了地面,就这样陆“啊、啊”地叫着被电车带走了。
陆一路上提心吊胆,电车终于停了,他从救生网里爬了出来。
正当路上往来的行人停下了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两人坐上了旁边的一辆人力车,喜八对车夫说:“总之先离开这里,别被电车赶上了。”
一听到抢自己饭碗的“电车”,车夫好像来劲儿了似的,干劲十足地说了一句“好嘞”,然后就蹬起了车。
“稻子小姐,等一下!”
人力车的速度飞快,转眼间就把捂着屁股满脸郁闷的陆远远地落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