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让人恐惧。

  没有灯光的寺庙正殿。屋顶和天花板之间的狭小空间。看不见尽头的隧道入口。夜路上排列整齐的电线杆。

  从小时候开始,喜八就觉得这些东西莫名惊悚,让人单纯地觉得害怕。

  “……八、喜八!你没事儿吧?”

  睁开眼,熟悉的、木纹有点像乌龟形状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筋疲力尽的喜八躺在被窝里,一点点适应着隔着纸窗照进来的耀眼晨光。

  清六窥视过来:“你又昏过去了吗?”听到这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话语,喜八不禁有些生气,心想,这不都怪你嘛。拿开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喜八的视线落在了熄灭了的石油灯上。

  自从博览会以来,本来就怕黑的喜八对于黑暗的抗拒更是到了会失去意识的地步。昨晚一不小心把油灯碰灭时也是,曾经在会场里只剩一个人,被涌动的人群和漆黑的展馆包围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顿时就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喜八,朝清六那剃得圆圆的寸头望去。

  博览会闭幕半年后的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二月,同围绕朝鲜・满洲问题而对立的俄罗斯之间的战争终于打响了。去年十二月,清六也应征加入了大津的第九连队。虽说是随时都有可能发布动员令的时期,但似乎一到休息日,清六就会到街上闲逛。也有人看到他在大津的朋友家,或是幻灯机店里泡着。

  清六久违的回家露面,喜八正觉得惊讶,忽的瞥到了放在枕边的手电筒。

  “这玩意,到了晚上一点用也没有。”

  “是‘三太九郎’送的那个?”

  这手电筒是去年十二月,清六的一个名叫‘三太九郎’的熟人送的。话虽如此,喜八却并没有见过他本人,早上醒来这玩意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放在枕边了。听清六说,这三太九郎就靠‘每年十二月给小孩子们派发礼物’这一古怪的工作营生,但他又不善言谈,所以礼物都是趁夜里悄悄地放在枕边的(译者注:圣诞老人Santa Claus,日语音近三太九郎)。这从三太九郎那里收到的手电筒,因为少了最关键的电池,便成了一件白占地方的无用之物。

  “比起这个,我更想要电气目录。”

  喜八暗示快把电气目录还给我,但清六似乎毫不在意似的,爽朗地笑道:“那正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十二月三太九郎那家伙好像又要来,这次的礼物嘛,正是你期待已久的电气目录。”

  喜八此刻的复杂心情,就好像是心被沾满泥巴的皮靴给踢飞了一样。

  “你又骗我!”

  面对情绪突然爆发的喜八,清六稍微犹豫了一下,笑着挠了挠头:

  “我可没骗你,真的会来的,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信你个鬼啊!”

  喜八毫不犹豫地答道。清六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就是……说什么‘有大蜈蚣’,然后带我去了三上山,结果根本就没有,还差点被困在山上。还说什么‘琵琶湖里有千年水怪’,带我上了船,结果船漏了个大窟窿,差点没淹死。信你说的,我可是吃尽了苦头。”

  沉默了片刻,清六张口说道:“那……”

  “那,要是三太九郎真的把电气目录拿来了,你就该相信我了吧?”

  “……好,我信。”喜八含着泪瞪着清六,

  “真能拿来的话你就拿来试试!反正肯定又是在骗人!”

  喜八心里很不痛快,扯着嗓子喊道:

  “你就这么不想继承寺庙吗?甚至要从我手里抢走电气目录。”

  “喂喂,你在说什么呢?”

  “学电气也好,上中学也罢,我都不要了!就遂了你的心愿,等小学毕了业我就回寺里干活算了!”

  喜八从清六身边穿过,跑出了房间,屋外三月寒意尚存。喜八来到了厨房,母亲阿景正在洗衣服,注意到喜八的阿景带着放心的表情跑了过来。

  “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啊。”

  “被我哥给叫醒的。”,喜八语气略带不爽,阿景却不知为何脸色阴沉了下来。

  阿景弯下身子平视喜八,两手放在了喜八肩上。

  “……多陪陪你哥吧,我听说,今天第九连队发布了动员令。”

  母亲消沉的声音在喜八的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

  “动员令……哥哥要上战场了吗?”

  喜八感觉仿佛胃里有一块冰冷的石头在逐渐下沉。突然,父亲圆喜的怒喝响彻家中:“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喜八赶紧和母亲一起赶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进里屋,只见清六站在梯凳上,正在把绝对不能打开的神龛上的殿门关上。

  ——打开神龛的殿门的话,就会放走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全家都会遭遇不幸。

  从小到大一直被这样教训,但清六还是毫不在乎地打开了神龛。

  “哎呀,这里边到底有些什么我实在是在意得不行,心想着上战场之前一定要看个究竟……”

  清六冲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喜八笑了笑。

  “你那比电气还相信的神明,让我亲眼拜见了一下。”

  还没等喜八动手,圆喜就一下子把清六打了下来。

  狠狠地揍了清六一顿之后,冷静下来的圆喜对屋里的家人说道:“现在就去稻荷神社请人帮我们祈祷,把神明请回来。”

  看着一本正经的圆喜,清六冷淡地笑了笑。

  “就算人家帮你祈祷了,又怎么确认神明到底回没回来?”

  圆喜并没有理会清六的抬杠,而是用充血的眼睛看向喜八:

  “喜八,现在就跟我去稻荷神社。”

  喜八呆住了,现在出发的话,就没法给傍晚回兵营的清六送行了。

  “那种胡闹不去也罢,离我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咱们去琵琶湖钓鱼怎么样?”

  “你给我闭嘴!晚祈祷一天,说不定家里会发生什么不幸。”

  喜八犹豫了,恐怕今天就是能和清六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但是,如果打开神龛殿门的事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万一真遭报应了怎么办?

  万一这报应是清六的死怎么办?

  等一下,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说道,谁也没说报应就是清六的死。但是,本来就是清六种下的恶因,就这么原谅他跟他一起去钓鱼又有些……

  没事的,只要按照父亲说的重新祈祷的话,回来的神明一定会继续保佑全家的。

  下定决心的喜八站了起来:“知道了,我和父亲一起去。”

  打点好行装,喜八在玄关换好木屐。“喂喂,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去那里干什么啊。”

  清六从身后过来搭话,但喜八还是跟着父亲出发了。

  “喜八,”被抓住肩膀的喜八不情愿地回头,清六露出了无邪的笑容:

  “路上摔倒了可别哭啊!”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吗——

  “哥哥你这样的,就应该在战场上好好吃一顿苦头最好。”

  喜八把手甩开,背对着保持着微笑的清六,朝着京都出发了。

  在稻荷神社的祈祷花了半天时间,回到大津时清六已然出发了。

  对着神龛上的小神殿,圆喜双手合十,满足地说道:“这下清六就不会有事了吧。”话音刚落,“大哥!”,罕见地大惊失色的文七来到了里屋。

  “听说清六那家伙开了阿久火神的神龛?”

  “嗯。是这样的,但我们已经请人祷过了,阿久火神应该已经回来了。”

  “……是这样啊。”接着文七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明明神明应该已经平安请回来了,但喜八心里还是莫名地不安。

  到了五月,传来捷报,清六所属的第二军占领了辽东半岛要塞南山。乡里都欢喜沸腾,圆喜也称赞了清六的活跃表现。

  喜八心想,等清六回来一定要向他显摆一下:“看吧!多亏了我的祈祷”,等他坦率道歉后,让他赶紧把电气目录还给我,然后钓鱼也好,其他什么别的也好,想去哪就陪他去哪。喜八非常乐观地考虑着清六回来后的事情。

  因此,南山占捷报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即便战死者名单公布的时候,

  甚至看到那个战死者公报上写着“坂本清六”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喜八也还是保持着乐观心态。

  最初,喜八只是心想是别的谁吧,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终于,意识到除了哥哥,乡里再没有认识的人叫清六时,渐渐地喜八感觉身心好像变得不在这个世界了似的模糊,最后脑海里只留下一片空白。

  遗骨从战场送了回来。听到母亲的哭声,看着文七朝着遗骨说道,“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了,清六”,但无论如何,喜八也无法接受这遗骨就是清六。

  虽然有点瘦,但还是有些肉的才是清六。用细细的手拽着喜八胳膊一起到处转悠嘻嘻哈哈的才是清六。这样的骨头碎片不可能是清六。

  举办清六葬礼的时候,身为丧主的圆喜对列席者庄重地说道:

  “清六虽然是个顽皮,不好管教的孩子。但现在切身体会到儿子的死,我才开始意识到 这孩子也是那么的可爱、优秀。”

  喜八精神恍惚地听着圆喜的悼词。

  “清六在出征前,犯下了打开阿久火大明神神殿的愚蠢罪行。神明对此,降下了「死」这个过重的惩罚。在此之前,我没能教诲清六御佛之心和阿久火大明神功德,真是后悔莫及。”

  这算是什么?喜八心里燃起了愤怒的火苗。

  不是已经专程去了稻荷山的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把明神请回来了吗?

  你不是付了很多香火钱祈祷 ,然后自信满满说“这样就没事了”吗?

  大家跟着吟唱善饰寺宗派教义正信颂时,喜八一个人发呆思考。

  念诵佛的名字就能去极乐净土,明明自己没去过还真是说得出口。

  什么参拜神殿,就可以得到神明的保佑,可是又说如果不自己努力,神明才不会帮你。那样的话,有神没神又有什么区别?

  即便供上佛饭和神馔也不可能有谁来吃。即使做了大气的棺材,死者也不会高兴。挥舞大币就可以得到神的威德,这又如何能确认。

  神也好佛也好,如果真的存在,至少露一面让我看看又能怎么样?

  各种复杂的情绪急剧膨胀,最后终于爆发。

  喜八站起来,抓起旁边的香炉,朝着佛像扔了过去。撞在殿门上的香炉一下就被砸得粉碎,香灰撒了一地。正信颂的吟唱暂停了下来,圆喜震怒。

  “喜八,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真的存在就滚出来啊!”喜八朝着神殿大声喊道。

  “真的存在就出来让我看看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喜八一溜烟地跑出了大殿外。就这样穿过村落,在田埂道上奔跑。

  大家净说谎。无论是神还是佛,连清六也是。

  那个所谓清六的遗骨也肯定是谎言。那怎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清六哥。

  可是,喜八停下了脚步。

  如果那个遗骨不是清六,死后也没有极乐世界的话。

  那清六到底去哪儿了呢?

  喜八一醒来,就看见了那熟悉的乌龟木纹天花板。啊,原来我已经回家了么?正当喜八在床被上发呆时,阿景探头张望过来,“你醒啦。”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阿景景摸了摸喜八的脸颊和额头。长年操持家务的手,干燥粗糙,还有些冷冰冰的。高耸蓬松发型下面的脸蛋,看起来比最后分别时更加憔悴、消瘦了。

  “昨天累坏了吧。早饭已经做好了,来吃饭吧。”

  阿景刚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时隔三年的重逢,自己却没能好好地和母亲说上一句话,喜八刚仰面躺下,忽然担心起稻子,马上又从床上跳了起来。

  “啊,”

  喜八跟着阿景一进客厅,就看见了咬着咸菜的稻子。两人四目相对,稻子好像凝固了似的僵在那里。

  稻子咽下咸菜,放下筷子,尴尬地低头说道:“……来打扰了。”

  “嗯嗯”,喜八捋了捋睡觉时压乱的头发,然后坐在了饭桌旁边。

  “昨天很抱歉,好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什么都没做。把你背到附近的黄包车上的,是圆喜先生。”

  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喜八的胃一下子揪紧了,阿景接着又说道:

  “你爸,好像当时正在做完法事赶回来的路上,刚好经过你们那儿。”

  对于圆喜的行为喜八很是意外,但还是不禁心生厌恶:‘不用管我就得了’

  “那,父亲人呢?”

  放置着地炉的客厅里,只有三人份的饭菜,不见圆喜的身影。

  “你爸有事出门了。”听到母亲阿景的话,喜八松了口气,拿起了筷子。

  “昨天我从稻子那里听说了,你是回来找电气目录的吧。”

  喜八停下了端着汤碗的手,阿景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在那之前,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吧?”

  “去跟清六打个招呼吧。”阿景说道。于是,吃完早饭,两人便出发去扫墓了。

  喜八出生的村落,正好夹在北边的坂本村和南边的大津市街之间,位于山脚稍高的地方。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琵琶湖,连对岸草津的街市、田地,还有三上山,都能一览无遗。

  天气不是很好。田埂道上,喜八手握着伞走在前面,稻子双手抱着佛花紧跟其后,时不时的清风吹得花香扑鼻而来。

  “我都听景夫人说了,我……不知道你哥哥已经去世了。”

  稻子有些消沉。“是我自己没说的,别在意了。”,喜八哭笑不得。

  墓地在村落的尽头。坂本家的土地上,每位祖先都立有木制或者石柱的墓碑。

  清六崭新的墓碑在最前面。

  “我来了啊。你不还我目录了吗!”

  喜八用手里的伞,像敲木鱼一样开始敲打清六的墓碑。

  “真是的,你这样,清六哥会化成鬼怪出来的。”

  “那正好,真的存在就出来啊!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过来的路上,稻子把昨天酒店发生的事告诉了喜八。

  洋辅说,电气目录的第二十条写着关于百川酒造秘藏酒的事情。百川家和电气目录扯上关系就已经让人很吃惊了,听到电气目录几个字的阿陆为什么会脸色大变,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喜八双手合十朝坟墓瞪过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化成鬼怪出来给我解释一下啊!

  “真是,还是这么没礼貌。”

  供上花后,稻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祈祷。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稻子完事,喜八便朝阴沉的天空下灰色的琵琶湖望去。

  近处的田地里,包着头巾的老爷爷正干着农活。时不时吹来的凉风缓和了夏日的酷暑,叫卖蚬贝的吆喝和孩子们的笑声也随风传来。

  “……说起来,我哥也曾这样站在墓旁眺望琵琶湖呢。”

  听到喜八嘟囔的声音,祭拜完的稻子眨了眨眼睛。

  “他喜欢高的地方,听说他在佛具店工作的时候经常爬到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上去。”

  “嗯?清六哥他不是不信神来着?”

  “他好像不是参拜,而是为了看风景。不过,我也只是听文七叔这么说的。”

  稻子也侧目眺望琵琶湖,伸出手轻轻护住随风飘动的头发。

  “喜八从寺里离家出走后,一直住在蓬莱佛具店吗?”

  “是文七叔收留了我。佛具店明明不怎么赚钱,却还是帮我出了学费。多亏了文七叔,我才能上初中,继续学习电气知识。……给店里帮忙去稻荷神社送货的时候,我也偶尔爬到阿久火大明神土塚上,一边看风景一边想:”清六哥从这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着睁大眼睛看过来的稻子,喜八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沉浸在悲伤中了。

  “好啦,赶紧回去找电气目录吧。”,喜八匆匆起身要离开墓地,但和迎面走来的人视线相接,立刻僵在了原地。

  披着黑衣的身板直挺挺的,岩石般强硬的脸庞,即便讨厌也不可能忘记。

  是数年未见的父亲圆喜。

  被长刀刀尖一样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喜八屏住呼吸准备好挨骂。

  但是,圆喜强硬的脸庞却一瞬间舒展开来,笑着说:“淘气鬼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父亲的态度完全在意料之外,喜八站在那里呆住了。

  “稻子,昨天多谢了。睡得还好吗?”

  “嗯嗯。让我住下,真是帮大忙了。”

  圆喜不顾喜八,非常平和地与稻子寒暄了几句。

  “话说回来,稻子,这之后有时间吗?”

  对于突然的询问,稻子一时语塞,“今天吗……?”

  “太好了,没有是吧。”园喜自己点了点头,然后拽起稻子和喜八的手臂大步走了起来。

  “那现在就过来帮忙吧。”

  ——父亲这是在稻荷神社被狐仙给迷惑了么。

  喜八跪坐在佛堂的角落里,悄悄地观察起周围:黑衣上披着五条袈裟的圆喜在佛龛前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着阿弥陀佛经。

  说是‘帮忙’,也确实跟着来到了某个门徒家做法事,但两人也只不过是帮忙拿一下装佛具的包袱,然后忍受着挤在佛堂里的人群的热气和夏天的酷暑,毕恭毕敬地并排跪坐在房间的角落而已。

  阿弥陀佛经吟唱结束,主人注意到香炉还没有传完(译者注:日式丧礼一种,来宾之间传递小香炉,依次行礼)。圆喜笑着说道:“那就在我们接下来吟唱正信颂的时候继续传吧。”这看得喜八大吃一惊。

  父亲圆喜,不管是对蜡烛的种类选择,还是法事的动作标准都要求严格。有门徒把念珠或者佛经直接放在榻榻米上,圆喜都会大发雷霆。因为害怕挨骂而离开善饰寺的门徒绝对不在少数。

  门徒所有人将正信佛词合唱结束之后,圆喜转过身面向着门徒们。

  “嗯,今天由鄙人主持三年忌的这位老先生,生前也曾关照过我。各位家人们想必也都深有体会,老先生是个十分喜爱喝酒的人。要是在他的墓前供上一小杯酒的话,没准老先生会喊着‘不够!’然后从坟墓之中跑出来。真的是一个特别爱喜欢酒的人。”

  亲戚的座位上传来了些许笑声,气氛变得缓和起来了。

  “不过,每次在做法事时都想着要讲些新内容,我点子也差不多快用没了啊。”圆喜将手上拿着的扇子啪嗒啪嗒地扇了两下,停顿片刻。

  “如今,就连我们这样的乡下也能经常听到‘二十世纪’这个词。现在机械和技术不断发展,佛祖,八百万神明,或者是耶稣,这世上实在是有很多的神佛。在这其中也有不少严苛的戒律和规矩,不过所幸我的宗派秉承的是‘只要念一遍‘南无阿弥陀佛’则定能往生’这样,不只对信徒,对出家人来说也很轻松的教义。”

  “只是念佛就好了的话,那花钱办葬礼和年忌什么的还有什么必要吗?”

  有一个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懒散的中年男子挑刺似的说道。坐在旁边的像是他女儿的女孩看起来十分不安的抓着男子的袖子。

  “喂!怎么跟住持先生说话呢!”死者的家人斥责道。这位看起来也是死者亲戚的男子毫无顾忌地回口说道:“反正人都死了,我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坐在旁边的是您的女儿吧,今年几岁了呢?”

  “七岁了,怎么了?”

  “要是您的女儿突然去世的话,你也打算就把她的遗体扔在路边的吗?”

  圆喜仍然面带微笑,但只这一句话就让小女孩僵住了。

  “你怎么说别人的女儿呢!”男子气得站起身来。

  “能让您这样动怒的宝贝女儿要是去世了的话,你还能说出‘既然都去世了还有什么关系’,然后打算葬礼和年忌都不办吗。你觉得能接受吗?”

  稳重又带锐利的声音,让男子哑口无言了。

  “无论什么样的宗教,说起来为什么都要吊唁逝者。当然也是为了送逝者去到死后的世界,不过更大的理由是为了尚留人世的人们能够坦然接受。给逝者郑重地送别,借此来给自己的心中的最爱的那个人画上‘死’的句号。”

  圆喜啪嗒地拍了下扇子,那个男人缓缓坐下身。

  “也有很多人认为法事什么的不过是出家人的赚钱生意。话是这么说,但是能像这样,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一年又能有几次呢。说是为了‘给逝者上供’,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毕竟过世的人都借着阿弥陀佛大人的力量去到极乐世界了啊。

  尚在人世的我们借此确认亲友的安否,悼念过世的人们,接触佛缘。我认为这才是所谓法事的意义。就像现在这样,我看到了只曾在婴儿时见过的您的女儿,现在已经平安地长到了七岁。”

  圆喜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男子怂了怂肩膀,然后慢慢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有人骂我们出家人是骗子也无妨,这样要是能够除去他们平日里积攒的压力,我们也算是发挥了作用。我们讲‘归入功德大宝海’,就好像海纳百川一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烦恼就如同是涓涓细流,都会由宽广的佛海来接纳。不要再为迷惘和恐惧而叹气了,将一切都流入佛的大海之中吧。”

  说完之后,圆喜皱起了他那如同岩石一般的脸露出笑容。

  “前往极乐的门票阿弥陀佛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将不知何时会走到尽头的人生尽自己所能去度过。”

  法事结束之后圆喜也被门徒们团团围住,谈笑了好一阵子。坐在房间一角的喜八,一边和稻子吃着饼干,一边望着这过去不可能出现的光景。

  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三人在玄关穿着鞋子时,前来送行的主人开口说道:“今天真是十分的感谢”,说完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对喜八笑了笑:

  “已经长了这么大了啊,喜八君。……话说回来住持先生,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好的,是什么事?”

  “您知道新屋的幸右卫门先生在加拿大打鱼吧。就是那位幸右卫门先生,最近移居到了稍微偏远一些的港口小镇。那边好像有许多近江出身的日本人,他们也想要当地能有些佛僧,像温哥华的佛教会支部那样的。”

  “没办法从温哥华佛教会派一些僧人过去吗?”

  “善饰寺和温哥华佛教会,还是稍微不太一样吧。幸右卫门先生是一个信仰十分深厚的人,好像也说过尽可能的想要些故乡的僧侣呢。”

  “也就是说,是说想要我过去吗?”

  “不不,住持先生还是要负责管理善饰寺的吧。我想,让喜八君去怎么样?”

  话题忽然转向了自己,喜八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多数的佛事他也都能做好,不管是净土三部经还是正信佛词也都还会背吧?”

  这无意的一句话,让喜八不禁回想起了圆喜那严厉的教导,一种过去的伤疤被揭开似的感觉涌上心头。

  “要是中学毕业之后没有好的去处的话不妨去试试看吧。幸右卫门先生也说过,在援助上不会吝惜的。”

  “原来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圆喜将他那大大的手掌放在了困惑的喜八头上,喜八则摆出了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可是还是不要让他去了,他现在在学习电气知识。”

  看着呆住的喜八,家主人说着“哎呀哎呀,真是失礼了呢”不断低头道歉。

  “刚刚您的那番话,我会转达给我认识的住持,如果有人有兴趣的话我会通知您的。”

  “真的吗,真是帮大忙了。幸右卫门先生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从家主人手中接受过今天的谢礼,三人离开了办法事的人家。

  天还在下着雨,喜八看着撑着伞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因为雨声的缘故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可以看到稻子那偶尔被圆喜的话逗得笑出来的侧脸。每当看到她那表情,喜八就感觉自己曾经从父亲那所受的旧伤再次被刮开一般,于是便将目光从两人后移开,转向了琵琶湖。

  琵琶湖水面呈现出阴暗的灰色,三上山则是被烟雨遮住无法看清。脚下十分泥泞,寸步难行。

  回到了善饰寺,喜八叫稻子帮忙一起四处寻找电气目录。

  清六经常使用的柜子,壁橱之类的从里到外都找了一遍,到最后连本堂的佛殿以及神龛的后边都确认了一遍,但直到太阳下山了也没有找到。

  疲惫不堪的两个人沉沉地在里屋坐在,无神地抬头望着神龛。

  “到底放在哪儿了呢?”

  稻子说完,拍了两下手掌,朝着神龛上不可打开的小神社双手合十。

  喜八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毕竟是清六将东西藏起来的,不可能放在简简单单就能想到的地方。没有找到是意料之中,喜八心想,倒也不至于太灰心丧气。但是,看着闭眼参拜着的稻子的侧脸,一股苦闷的心情就充满了胸膛。

  “那个阿久火大明神的神社,从我小时候就一直供奉在那里了。”

  听到了声音转过头来,圆喜站在二人身后,喜八立刻又将脸别了过去。

  “文七那家伙从打出生就一直体弱多病,母亲为了祈祷他平安成长,去拜托稻荷神社的神官让她修行,把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请了回来。”

  “是这样吗。现在的文七先生这么健康,看来是祈愿传达到了呢!”

  稻子露出钦佩的表情,再次将双手合上。没想到这不可打开的神社竟然与文七叔叔有关,喜八感到意外。这时,圆喜精神地拍了拍喜八和稻子的后背。

  “好啦、不要一直在那里闷着了,吃晚饭去,今晚可是很丰盛哦。”

  来到客厅,地上的围炉上铁锅正在煮着寿喜烧。看来刚刚那个主人给的谢礼包裹里装的是牛肉。看到这平时跟自己无缘的食材,喜八的表情也不禁柔和了起来。

  “牛肉的寿喜烧……真的我也可以一起吃吗。”

  一起围坐在锅边的稻子缩起了身子,并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这是你帮助喜八和帮忙法事的谢礼,不用客气快吃吧。”

  “还是说稻子你不爱吃牛肉的吗?”阿景看起来很担心似的用手扶着脸。

  “这家伙爱吃的是老鼠。”

  喜八的肚子被掐了一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稻子伸出了筷子,夹起一片肉,蘸了些蛋液之后放入口中。

  瞬间,稻子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表情,圆喜和阿景也松了口气。稻子无意间正朝喜八早已暗中盯上的一片肉伸出筷子,喜八警告道:“那个还没熟啊。”

  “真的吗?”趁着稻子停下筷子的瞬间,喜八将那片肉啪地夹了过来。

  “啊!你敢骗我!”

  将带着蛋液的肉塞进嘴巴里,饱含着加了糖和酱油调味的汤汁的牛肉和生鸡蛋的甘甜在口中扩散开来,“这可真是‘文明开化’的味道啊。”喜八念叨着。正当喜八准备夹着下一片肉的时候,这次是稻子开口说道“还没熟呢”。真是的,真是个简单易懂的女人啊。

  “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不过肉还是要吃的。”

  将肉塞进了嘴,顿时在嘴里扩散开来的生腥味让喜八不禁呻吟:“唔欸。”

  “你这家伙骗人啊!”

  “都说了是生的了。谁叫你刚刚一直都在吃肉,现在受到惩罚了吧。”

  “真是没礼貌。你看看,我这吃的可都是蔬菜。”

  “肉都藏在菜下边了。”

  自己的小伎俩被当场识破,喜八撇了撇嘴。

  “你好歹也是个大小姐,寿喜烧什么的也估计早就吃腻了吧。能不能不要剥夺我这个庶民的乐趣呢。”

  “我家的寿喜烧都是用鸡肉做的,牛肉的也好久没吃过了!”

  如同是剑客在锅上决斗一般,筷子相互碰撞着。看着这副场景,圆喜和阿景露出了笑容。

  喜八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稻子也急忙低下了头:“对不起,一点规矩都没有。”

  “没关系,也好久没有像这样热闹了……就连饭碗都好久没拿出过四个人的了。”

  阿景那平和的声音让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圆喜将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清六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稻子一边给圆喜斟酒一边问道。阿景露出了怀念的微笑:

  “是个活泼有趣的孩子,总是说些玩笑话,瞒着我们到处乱跑……”

  不经意间跟喜八四目相对,阿景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还总是把喜八挂在嘴边。那时候他们俩一起去看大津第一盏点亮的电灯,看到被电灯那青白色灯光所照到的人脸的时候,喜八还说‘跟幽灵一样啊’,被吓坏了呢。”

  喜八听到之后差点儿将刚刚放进嘴里的豆腐给喷出来。

  “喜八还小的时候,清六背着他去看汽车,结果汽车一鸣笛把喜八吓得哇哇大哭。”

  这个当妈的怎么回事?不是说讲清六的事吗?感觉自己后背都出汗了的喜八朝稻子看去,只见稻子摆出好像胜利者似的目光看着自己。

  “对了对了,还有这个也是从清六那听说的,好像是在去博览会时,看到X光的喜八————”

  “那个就不用说了!”

  到最后只有喜八的过去被不停地翻出来,稻子始终是笑嘻嘻地看着闷闷不乐的喜八。

  锅见底了,阿景转身去厨房泡茶。圆喜则是满足地拍了拍鼓鼓的肚子,一边说着“极乐、极乐”,一边好像十分享受地抽起了“敷岛牌”香烟。

  “……这要是去了极乐净土的话,是不是就能天天吃到牛肉寿喜烧了呢。”

  听到稻子冷不丁地说出“极乐”二字,喜八愣了一下。

  “还是老样子呢。你是真的相信死后会有那样的世界吗?”

  喜八故意用捉弄的口吻说道。

  “住持先生也那么说了啊,那不就肯定是有的吗。”

  “一个看门的人连门对面的东西都没看见过,就说‘这门的另外一头可是有完美的世界’,这么唬人的话,去信的人才是脑子有问题呢”

  若是在以前,说这种话可是会吃圆喜的拳头的。可是现在,圆喜只是笑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他们。稻子像是求救一样把脸朝圆喜凑了过来。

  “住持先生,肯定是有极乐净土的吧?”稻子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死了的话是会去阿弥陀佛大人的国度吧?”

  “哎呀,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听到圆喜的回答,稻子的表情凝固了,眼里的期待也逐渐消失。

  “大家所说的极乐净土这东西,也许是存在的,也许是不存在。”

  “……请您不要开玩笑了。”

  “我跟喜八所想的一样。对于不曾见过的东西,我可没有随便说‘有’的权力啊。”

  “为什么……”,稻子的声音颤抖着。

  “为什么住持先生也在说这种话啊。住持先生不是相信极乐的吗?”

  “……曾有个叫做松平的门徒。”

  突然听到了夜学会的学生的名字,喜八吓了一跳。松平家也是善饰寺的门徒,所以圆喜也认识他,但是为什么会提到松平的名字呢?

  “松平君的父母老来得子,所以那夫妇二人很是溺爱他。”

  呼。圆喜带着叹气吐出一口烟。

  “就在你带着夜学会的孩子们去给松平君扫墓之后不就,他的父母曾经一脸阴沉地来到我们寺庙。二位找到我说:‘松平生前能够这么受朋友们的惠爱实在是很幸福。但正是这样更显得早早死去的那孩子可怜了,在那个世界肯定会感到寂寞的吧。’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极乐净土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国度。松平君肯定在那边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二天,那对夫妇竟投水自杀了。”

  直到刚才一直都很开心的圆喜,头一次露出了苦恼和悔恨的表情。

  “遗书上写着‘如果有极乐净土那样美好的世界,那么我们要一家三口一起在那边生活’。……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只是想让失去孩子父母能多少感到安心才说起极乐世界的。但是,我这样就等于对他们说‘去死’一样。”

  “……所以你就不再相信阿弥陀佛大人了吗?”

  在这凝重的空气之中,喜八开口说道。

  “亏你还一直教我要信阿弥陀佛呢,结果这么简单的就改主意了吗。说着没有极乐世界,却还在做和尚。你不是不相信佛和极乐什么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再不负责地对别人说‘有’了,但我自己还是相信阿弥陀佛大人和极乐世界的。……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不信佛呢。”

  “这是因为……不是亲眼所见的东西,我就不信。”

  “你说‘没见过门后的世界的看门人’,的确,我没有看见过神佛的样子。但是你能看得见驱动着机械的电气、电波和磁力的样子吗。你也一样没有看过门后的世界,怎么就能断定门后什么都没有?”

  喜八无言以对了。

  “‘不及濑田绕长桥’啊。”圆喜朝着哑口无言的稻子说道。

  “就算极乐世界真的存在,一心想着快点过去而只顾闷头赶路实在是又又不值。无论是抄近道还是绕远路,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到达同一个地方的。”

  喜八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步行渡过濑田唐桥的人们,以及在琵琶湖上悠悠漂过的丸子船的情景。

  “呐,稻子,”圆喜露出了祥和的微笑。

  “船旅虽然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极乐世界,在途中也可能被波浪带走或者遭遇暴风雨,但是,阿弥陀佛大人的船一定会将我们带到目的地。至于旅途的终点到底是否真的有极乐世界,那只有到了之后才能知晓。不如就把掌舵全都交给阿弥陀佛大人,去欣赏暴风雨之后的彩虹或是一路那些上不曾见过的美景,大胆地、悠闲地去享受这船旅,不是更好吗?”

  稻子好像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了敲院门的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阿景在厨房忙着,圆喜便起身朝着大门走去。

  “……阿弥陀佛大人是在说‘反正都要去极乐,就随心所欲地活着吧’吗?”

  稻子露出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喜八,沉重的声音让喜八有点惊讶。

  “派加尔博士说过,‘人死一切就结束了,所以活着时要随心所欲。’但是,我不想要变成那样。那样的想法,是要遭报应,要下地狱的啊。”

  听到稻子那充满自律意识的说法,喜八一时想不出该回些什么,无意间目光落到了闲着无聊而拿在手上的手电筒上。

  虽然看不到电气的样子,但它确实就存在于此。这样的话,那神和佛也——。

  “那个手电筒,看来你很珍惜的啊。”

  把茶杯放到了托盘上拿了过来,阿景很怀念似的看着喜八手上的手电筒。

  “当时我还很奇怪,你怎么有手电筒这么贵的东西,然后我就去问清六,‘手电筒是从哪儿买来的啊。’”

  “哥怎么说的?”

  “他说‘不是买的,是八幡町的熟人送的。’”

  八幡是位于琵琶湖对岸,湖的东边的一个乡下城镇,历来商业繁荣,清六上的那个商业学校以前是在大津,现在也搬到了八幡。

  “估计他的那个熟人,是叫做三太九郎吧。就是那个人送了我这手电筒——”

  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喜八感觉脑回路一下子连接了起来。

  “……三太九郎会把电气目录送来。”

  喜八低声嘟囔道。阿景和稻子都疑惑地歪了歪头。

  话是这么说,但是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电气目录也没有寄过来,所以喜八觉得那句话只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的玩笑罢了。

  “说不定八幡町的三太九郎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什么关于目录的事情。”

  想到了不曾想过的线索,喜八和稻子四目相对——

  伴随着怒吼声,大门那边传来了很大的动静。

  “不要太过分了!抱歉,我要进去!”

  这熟悉的低沉声音,让四目相对的两人不禁同时吓得缩成一团。

  “是我父亲……”就在稻子脸色发青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接近。

  阿景赶忙站起身来,拉着稻子的手朝厨房跑去。喜八见状也紧随其后。

  阿景催促着二人穿上木屐,二话不说将他们赶出了后门,然后露出了凛然的微笑:

  “剩下的交给我和爸爸就行了。”

  “可是……”喜八还愣在原地。“要好好的保护她啊。”阿景用力的将他推了出去。

  后口关上了,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从墙上的小窗里漏出些许灯光,但几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喜八不禁双眼紧闭靠在了墙上。应该带个油灯出来就好了,手电筒里面那廉价灯泡的灯丝早就烧坏,完全没法用了。

  呼吸困难,心中充满不安的喜八,手腕被一只小小的手抓住。

  “没关系的,还有我在呢。”

  稻子温柔的声音浸透了自己的身体,那小手的热量隔着衣服传递过来,缓解了喜八的紧张。

  “闭上眼睛的话会好些?”稻子如此询问。喜八颤抖着点了点头。

  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喜八的袖子。

  “我会牵着你的。”

  稻子迈开坚实的步子走了起来。被拉着的喜八,也缓缓地挪动了脚步。

  “我会好好地抓住你的。”

  由稻子领着穿过了村子,总算来到了田间小路。大概是将眼睛闭上了的缘故吧,青蛙的合唱以及风吹拂稻穗的声音,平时不怎么会注意到的声音现在都清晰地充斥在耳边。

  被抓着手腕走着夜路,自己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样或是不安。是因为内心平静,所以感觉变得敏锐了吗,衣服的摩擦声,还有细微的呼吸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稻子每踏出一步,汗水和衣服布料的味道,以及那跟寿喜烧留下的气味不太一样的甜甜的味道就会飘过来,动摇着喜八颤抖的心。

  真是的,刚被交代“要好好保护她”,结果自己正被要保护的人照顾着。

  幸好自己的这副丑态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喜八头一次对黑暗抱有如此的感激之情。

  “喜八,还要再拉一会儿吗?”

  “……是呢,到大津街上有灯光的地方之前就这么继续走吧。”

  稻子简单的回了句“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喜八的衣袖。

  *

  “花了好久才查到,将稻子带出去的,就是这个寺庙的次子。”

  在烛火摇晃的大殿佛堂前,圆喜和甚右卫门相对而坐。

  “把我家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赶快交出来。”

  “我并没有看见过您的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己的儿子犯了错,你还要装不知道吗。所以说我才看不惯你和你们的教派。就算是恶人唱经念佛也能到达极乐什么的,净说些随便的话。能够获得救赎的只有好人就足够了,那些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还是赶紧下地狱好了。”

  圆喜一边摇晃着夹在指尖的香烟,一边说道:“好人到底是什么呢?”

  “在从前,极乐往生是只有那些靠自己修行,或是有能力资助寺院修功德的人们的特权。多数的民众都是抱着烦恼和欲望而无法到达极乐的‘恶人’们。知道了即便如此,只要自己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前往极乐净土的话,那么得有多少人能够得救啊。”

  圆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张开的双手之上。

  “我是好人。坚信着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是正确的,但是却从没考虑这些想法和行动会给周围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真是个愚蠢的好人。……说来惭愧,我到了这个岁数才第一次背过自己的儿子喜八。”

  圆喜回想起喜八那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轻的体重,朝甚右卫门投以微笑。

  “总算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傲慢,所以我是幸福的。因为我也成了阿弥陀佛大人所救济的恶人。百川先生,幸运的是,你也是这样的恶人”

  “说些什么傻话——”

  “你对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迷惘。”

  甚右卫门脸上依旧是愤怒的表情,但嘴角却闪过了一丝颤抖。

  “你的大话说完了?这里的次子……是叫喜八吧。”

  圆喜不为所动地默不作声。

  “我可不会让他把你们家长子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

  到了大津的喜八和稻子,来到了弥治郎家的矢仓竹根鞭手工艺店。说明了原因之后得以在那里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天亮。跟矢仓家道完谢,二人便朝着马场车站出发了。

  买了到八幡站的车票,喜八和稻子在三等车厢的硬座上坐下,火车按着时刻表准时从马场车站发车了。喜八一边嫌弃着车内飘浮着的妇人用的日式发油味以及香烟的烟雾,一边偷偷朝身旁看去。

  坐在窗边的稻子好像很新奇似的眺望着外面的景色,脖子上渗出些许汗水,明媚的晨光照得汗毛微微发亮。喜八就这么一直看着,稻子转了过来歪了歪头。

  喜八慌慌张张地说道:“话说,你知道琵琶湖的千年水怪吗?”随即把视线转向了琵琶湖。

  “琵琶湖湖底的千年水怪。据说是跟大人差不多一样大的大鲇鱼,小孩子的话一口就能吞下去。”

  “那,那是什么?琵琶湖里有那么可怕的生物吗?”

  “那可是能把东寺的五重塔都淹没的深湖啊,就算是有什么也不——”

  说着说着,喜八忽地和一个坐在车厢里面的人四目相对。双方都惊呆了半晌之后,那个坐车厢里面的人物——阿陆睁大了双眼,然后猛的站起身来朝这边走了过来。

  喜八摇了摇稻子的肩膀,说着怎么啦转过身来的稻子也注意到了阿陆,两个人一齐跑了出去。

  可是就算跑到了车厢的一头也是走投无路。和隔壁车厢之间并没有连通,墙壁像是要挡住去路一般立在了那里。

  “别跑!”

  阿陆大步走了过来,正在想怎么办的时候,列车已经开上了濑田川。

  北面是琵琶湖,南面则可以看到濑田的唐桥。着急的喜八看到了车厢侧面的车门,条件反射似的将门打开,然后用手环抱住稻子的腰:“好好抓住了!”

  “你、你干什么?”

  脸红的稻子稻子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注意到喜八意图的阿陆大喊着“别这样!”将手伸了过来。就在阿陆要碰到喜八时,喜八纵身一跃,抱着稻子从火车上跳了出去。

  漂在空中的身体,比想象的还要更猛烈地被向下拉去,哑然俯视着这边的阿陆的脸也一下子远去,下一个瞬间,自己背后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稻子的悲鸣一下子消失了,视野也变得一闪一闪,琵琶湖的水一下子呛到鼻子里。

  勉强将脸抬出水面,“刀子!”喜八大声喊着。紧接着稻子也“哈”的一声从水里钻出了头来,喜八抱住了惊慌的稻子,让她冷静下来:“身体不要使劲,就交给我吧。”

  “——鲇”

  “什么?”

  “要被鲇鱼吃掉了!”

  “现在可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了!”

  喜八想去敲稻子的脑袋,但是现在并没有那闲工夫。随波逐流的喜八伸手打算抓住铁路桥的柱子,但就差一丁点,桥柱从手前掠过。

  两个人的身体被水冲走。这样顺流而下的话,就会穿过濑田的唐桥、南乡洗堰,从濑田川变成宇治川之后,最后会到达伏见的琵琶湖水道吧。

  “就这样一直漂着能回到伏见的啊。也不错嘛,连车票钱都省了。”

  “那还不如走回去呢!”

  说的太有道理了。这样继续以身犯险确实得不偿失。就在喜八考虑着如何是好的时候,稻子用绝望的声音喊了起来。

  “喜八,鲇鱼要来了!”

  喜八正心想你在说什么呢,突然耳边听见了砰砰砰的破裂声。

  喜八环视四周,只见一个像鲇鱼似的白色物体正发着奇怪的声音,在湖面上朝着这边慢慢的游过来。等靠近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一艘有着扁平流线型船体的小小的西洋船。

  “哎呀”,船上穿着黑色礼服的妇人探出头来。妇人注意到二人,立刻拿出浮具朝这边扔了过来,二人赶快不顾一切地抓住。

  “斯图尔特先生,我钓到人了。我们可是能钓到人的渔夫呢。”

  妇人朝着船里呼喊着,只见一个男人出来站到了船上。

  男人看起来十分的高大,精心打理的金色头发随风飘扬。五官像雕像一样深邃,肌肤如同大福一样白皙。看着呆住的两个人,年轻的西洋男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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