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屠龙者

  来说个恶龙与勇者的故事吧。这是我编出来的故事。会喷火的恶龙十分强大,会杀死、吃掉人类,囤积金银财宝,甚至还掳走国王的宝贝女儿,让所有人头痛不已。

  这时候,拿着妖精赐予的短剑的勇者现身了。在国王答应将公主嫁给他之后,勇者展开为了打倒恶龙的冒险旅程。那把妖精短剑拥有能保护勇者不受烈焰攻击的神力,让他成功杀死恶龙,把公主救回来。

  然而返回王国时,勇者却被迷恋公主的骑士刺死了。公主不停哭喊着逝去的勇者之名,故事也在此画上休止符——感觉是《尼伯龙根之歌》跟《勇者斗恶龙I》加起来再除以二的故事。不过在写这个故事时,我还不曾玩过「勇者斗恶龙」系列的游戏。

  十三岁的我,住在所谓的医疗少年院里头。被白色墙壁围绕的空间中,有许多大人在那里,而我比其他孩子都要受疼爱。

  我没有在这之前的记忆,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在不知道的状态下,我每天阅读奇幻小说、用功学习,然后创作了一本描述恶龙与勇者的绘本。我很认真地完成院内指派的工作,也很勤奋地运动,还拿到高中同等学力证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觉得自己必须努力回应周遭的期待。精神科医师也读了我那本恶龙与勇者的绘本,他认为这是很常见、小孩子会喜欢的故事,看不到什么疾病的征兆。

  之后我离开了少年院,但因为被父母嫌弃,最后成为调查保护官的养子。所以,听到理世说自己没有母亲、忘记自己本名的时候,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我也没有那些东西。因为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自己被抛弃的感觉都没有。

  名为父母的那两人虽然不想跟我扯上关系,但在我考上大学后还是替我付了学费。我成为「电脑教室的老师」。我觉得自己得变成一个正直守法的好青年才行,得成为能帮助这个世界的存在才行。这是为了少年院里那些细心照顾我的人,还有调查保护官。我看了网路上的一些影片找到可以拿来聊天的题材,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学会去卡拉OK唱歌。无论什么事,我都要祭出等同于十人份的成果才行。

  不过在离开苦窑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网路自搜。我试着透过网路调查自己究竟是谁。医疗少年院里头也有电脑,但因为过滤搜寻结果的设定很严格,能够浏览的网站少之又少。

  我过去似乎杀害了自己的同学。当时好像是遭到同侪霸凌,学校的里站充斥着不堪入目的攻击我的文字。

  我的名字是「欧几里得」。新闻没有把我户籍上的本名报导出来,但却让同学们在教室里拍的某张大合照曝光,那张合照的背景里刚好有一张「欧几里得」的海报,因此那就成了我的代称。不过因为我完全不记得,所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本来张贴那张海报的人就不是我,我也没有自称是「欧几里得」。应该吧。我户籍上的本名,也已经变更成调查保护官的姓氏,这让我更没有真实感。

  在那本恶龙和勇者的绘本中,角色们并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我总觉得勇者应该就叫做「欧几里得」。「欧几里得」应该已经死了。

  在医疗少年院里清醒之后,我一共度过了十次生日。虽然户籍上的年龄是二十三岁,但我实际上只有十岁。跟理世只差了三岁。

  成为「老师」才经过一年的时间而已。

  我从不认为自己就是「欧几里得」,然而当高梨现身在面前后,我明白了自己确实就是「欧几里得」的事实。

  被送进少年院的人,并不会留下前科的纪录,但警方应该知道我就是「欧几里得」的事实。不过,没有一位刑警提起这件事。

  更让他们在意的,是险些遭到杀害的奥米加是无法自力站立的轮椅使用者,即使被照服员以暴力对待也无力反抗;是年仅七岁的理世也在现场;是十五岁的小樱也在现场,但完全陷入极度恐慌;以及虽然流了不少血,但高梨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一事。虽然不知道校对姐的情况怎么样,不过,她恐怕也无法对当下那种情况做些什么。

  「你也真是辛苦了呢~」

  警方的侦讯过程,始终带着一种同情的氛围。在拘留所里度过一个无法成眠的夜晚后,我就被释放了。我的行为算是正当防卫,所以应该不会被起诉,但最终还是要看法院如何裁定。到头来,我还是不懂警方为什么会以这么亲切的态度对待我。

  要说辛苦的话,应该是媒体吧。因为警察局门口聚集了多到让人走不出去的记者,我只好从后门搭乘计程车返家,却发现公寓套房外头也被记者包围。最后,我自暴自弃地来到钓鱼场的后方。不知为何理应是案发现场的三宅家,外头却毫无人影。

  我怀着被摆了一道的心情按下门铃。今天来应门的人是理世。

  「嗨嗨,老师!昨天谢谢喽!」

  而且会客室里还有坐在室内用的小型轮椅上、只穿着薄薄一件睡衣的奥米加。他的颈部用绷带简单包扎着,正在吸电子烟。看到来访的我,他朝这边挥了挥手。

  「哎呀~我还以为自己会死掉呢!老师你再次变成我的救命恩人了。看来我非得连下辈子的份一起好好报答老师的恩情不可喽!」

  看到他一如往常的态度,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是被救护车载去住院了吗?」

  「没有啊。医院替我戴上人工呼吸器,等到我的呼吸恢复正常后,他们替我拍了颈部和大脑的X光片,确认没有任何异状后,我就回家了。」

  「这样而已?」

  「这样而已。都这把年纪了,就算待在医院被护理师摸头夸奖好乖,我也完全不会觉得开心啊。医院的餐点分量根本不够、待在那里难以运动、要是晚上熬夜用电脑还会挨骂、自费病房贵得要命、每星期只能洗两次澡,而且坐上救护车一起过来的理世和小樱,都没有帮我把平板电脑带过来,我就想说算了。因为是被电线勒住脖子所以只有淤青,如果对方直接用手掐我,情况或许更糟糕呢,有可能把颈椎折断!」

  为什么讲得有点得意啊。

  「比起我,老师你有没有受伤呢?」

  「不,没有……警局那边完全被媒体包围了耶,为什么这边反而看不到半个记者?」

  听到我的疑问,奥米加露出邪恶的笑容。

  「因为我到处宣扬这次事件是长照服务相关人员的仇恨犯罪,所以电视台就自己吓个半死呢。那些家伙很害怕做出来的节目不符合播放规范啊。从这方面来看,保护了孩子和只能坐轮椅行动的我的老师,可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记者们大概觉得卯足全力采访你也没问题吧。」

  ……还仇恨犯罪咧,完完全全只是私仇而已啊。

  「你该不会有说谎癖吧?」

  「所谓的说谎癖,是指在没有任何利益或目的的情况下,也会胡乱吹嘘、散播谎言的行为。但我是有目的地说谎,所以就只是个性格恶劣的坏人而已喽!」

  别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好吗?

  「差点被人杀死,你都不会觉得很震惊吗?」

  「关于这一点啊~」

  奥米加吐出一口浓浓的白色蒸气。

  「比起我,理世和小樱真的吓坏了呢。因为他们平常都是很坚强的孩子,总觉得我做了很对不起他们的事。那两个孩子,因为诸多理由都跟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没什么缘分,所以才会住到这栋很难跟人说明清楚的宅邸来。目睹有人加害我,似乎让他们受到不小的震惊。」

  「……因为顾着担心别人,结果自己反而没有什么震惊的感觉吗?」

  「大概是吧。虽然很害怕自己的呼吸停止,但没想到会是由别人来止住我的呼吸呢。有一瞬间我真的痛苦到几乎昏厥,但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救护车上了。或许该说是根本来不及感到害怕吧。」

  「你到底是会担心小孩子的好人?还是坏人?形象给我固定一点好吗?」

  「人类的特质本来就是光谱,无法单纯以正义、邪恶、守序、混乱来分类。我也压根儿没想到老师会那么认真为我们而战。你看起来完全是不会对人动粗的类型啊。只是你冲过来救我的时候,我已经陷入半昏迷了,所以不太记得。你真有男子气概耶~」

  听到他打太极拳式的回应,我感觉一股寒意窜上背脊。

  当初做出激烈反击的人恐怕不是我,而是「欧几里得」。我想必也不是基于正义感或是一心想拯救奥米加才这么做,只是大脑里的某种开关被打开而已。

  接着我又想到一件事——当我是「欧几里得」的真相曝光时,这个家将会陷入火海,而且火势绝对会猛烈到之前「源荞麦」事件完全无法比拟的程度。

  ——噢。小樱曾几何时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吗?

  『要是得知了人家的真实身份,老师也会夹着尾巴逃掉的。这点人家很明白。』

  因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才能这样跟我谈笑。

  我也是火中之龙,想碰触我的话就会引火上身。尽管是看起来跟蜡烛火光差不多的小火苗,不过一旦猛烈喷发出来,甚至可以轻易吞噬一整座城镇。

  尽管奥米加已经成为距离「人气身障者艺人 十四岁的小绫」非常遥远的坏人,却仍远不及我的程度。

  「老师,你暂时在这里避风头吧。我已经设下对媒体最有效的强大结界了。」

  那是指他动用了还是火箱绫月时的人脉的意思吗?

  我们这天的午餐是泡面。和小樱一起煮完四人份后,奥米加、小樱、理世和我这四个一如往常的成员一同享用。因为光吃泡面太寒酸,我们又加入水煮蛋、火腿、冷冻葱花、海苔、还有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水煮竹笋罐头。尽管脖子上缠着绷带,奥米加却能唏哩呼噜地大口吸拉面,让我十分困惑。

  「你平常煮泡面都不会放配料,今天看到老师来就心花怒放呢,小樱。」

  「人家才没有心花怒放,平常煮泡面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啊。」

  电视上偶尔会出现「照服员杀害患者未遂案」的新闻报导,但因为我跟奥米加都拒绝露脸,所以报导内容全都在讲高梨。

  嫌犯高梨以类似电线的工具,缠住自己服务的患者田中一郎(二十三歳)的颈部,企图将他勒毙。但之后与偶然来访的田中友人打斗后遭制伏。被害人受了三天即可痊愈的轻伤,并无生命危险。

  看到这里,小樱噗嗤一声笑出来。

  「田中一郎是谁啊?」

  「不是机器人喔,是仿生人喔。」(注)

  注:「不是机器人喔,是仿生人喔。」 日本漫画《究极超人あ~る》的主角R·田中一郎的著名台词。

  「田中一郎是你户籍上的本名吗?」

  「是啊,很日本人吧?」

  奥米加大言不惭地回答。

  这样的话,高梨为什么会称呼他为「小绫先生」呢……

  有恋童癖的高梨,当初会不会把《恸哭─小绫十四岁的那晚─》当成儿童色情片来享用呢?杀人未遂的动机中,是否包含对变成大人的奥米加感到愤恨?

  愈是思考,前方的黑暗愈是深邃。

  我挥汗吃着泡面时,那首熟悉的〈沙罗曼达〉来电铃声响起。

  「您好,这里是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沙罗曼达』。」

  奥米加很自然地接起电话,嗓音随即变得快活起来。

  「是的!当然!我当然知道了!请务必给我这个机会!」

  激动地答应对方后,他结束通话,双手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

  「大案子来啦!竟然是那个『片木电机』的公关!」

  奥米加亢奋地大喊。「片木电机」是那个在日本家喻户晓的超知名电机大厂吗?

  「咦?大叔你昨天才差点被杀掉,今天就打算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了?你脑子还正常吗?」

  小樱停下筷子,摆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网路炎上事件可是千载难逢呢!现在是那个『片木电机』哭着跟我这个来路不明的投机客求助耶!这次的体验,可会变成最棒的下酒菜!再说,我精神很好啊!」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觉得这个人是比起自己更顾虑身旁孩子的好人的我,真是太愚蠢了。他纯粹是没有遭遇到危险的自觉而已,又或者是不想接受自己一度濒死的事实也说不定。一旁的小樱似乎和我持相同意见。

  「大叔,你病了,罹患一秒都无法让网路炎上的火熄灭的病。」

  「因为我是『沙罗曼达』啊。炎上可是我心灵的营养来源呢!」

  笑咪咪地再次拾起筷子的奥米加,果真不是人类,而是邪龙的化身。

  来自「片木电机」的客人,是一名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的壮年男性,以及一名感觉就是大学刚毕业、气质轻浮的年轻男性所组成的员工二人组。他们身上的西装都十分笔挺。从名片看来,他们分别是「公关部长 矶谷昭一郎」和「公关部Twitter负责人 柳原贵生」。

  「您好您好!久仰大名!欢迎莅临『沙罗曼达』!我是所长奥米加!」

  奥米加换上亮粉红色衬衫、灰色长裤和成套的皮带,将脖子上的绷带拆下,围上白色围巾,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客人。或许因为对方是知名企业,感觉他今天的打扮格外光鲜亮丽。

  「……奥米加?那本名是什么?」

  「在现代的网路社会,印在户籍上的本名有任何意义吗?两位今天大驾光临,不是为了寻求网路炎上的应对对策吗?」

  「片木电机」引发网路大炎上的来龙去脉如下——

  「动笑」不是低成本搞笑动画吗?

  在企业官方Twitter上发表的这短短一句话,随即在网路上引发轩然大波——简称「动笑」的《动物笑一笑》是相当受欢迎的深夜动画,或许还是这季动画作品中收视率最高的。呃,虽然我没看过就是了。

  这样的贴文引起大批动笑粉丝的不满,下头的整串回文,看起来有如一场让人不忍卒睹的盛大辱骂庆典。此刻最不想让孩子目睹的网路景色就在这里呢。而且「片木电机」的官方不但没有马上道歉灭火——

  咦!不过,大家内心应该都觉得《月之王子》比较好看吧?

  甚至还把前一季的动画拖进这场战事。这下子又引来动笑粉丝以外的愤怒,让官方账号几乎陷入一片火海。是地狱的熊熊业火。

  「……为什么要用家电制造商的官方账号聊动画的话题?」

  我提出这个相当基本的质疑。

  「咦,不能聊动画的话题吗?网路上不是大家都在聊?」

  结果柳原先生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这家伙没救了。一旁的矶谷先生,则是以手帕擦拭额头的汗珠。

  「呃,本公司的Twitter是以亲民为卖点,所以我交代柳原以自然不做作的态度来经营这个账号……」

  「很遗憾的,在网路世界动画与游戏的话题,和棒球或宗教的话题有着同等程度的危险性。这种贴文,简直跟直闯地雷区没两样呢。如果是正面评价也就算了,把A动画拿来跟B动画比较的言论,可说是犯了大忌。」

  奥米加干脆俐落地断言。

  「最快的解决方法就是对外宣称公司已经把柳原先生炒鱿鱼了,然后换一位Twitter负责人。」

  「太过分了吧~怎么随便把我炒鱿鱼啊。」

  「我只是建议让你离开Twitter负责人的职位,并没有要你辞职喔。这是一份比表面上看起来的风险更大也很困难的工作。就如同虽然说是自然妆感,但其实会涂上厚厚一层粉底;名为实力测验,但没有学生会真的凭实力就去应试。要是以自然的态度经营Twitter,只会让自己的贴文炎上而已。这就是网路世界。矶谷先生,你还是另外找一个能够扮演中规中矩角色的职员来经营比较快。无法扮演就营造不出『大方又亲民的自然形象』。说得具体一点的话,会在网路上分享省钱又方便的食谱,或是聊可爱的猫猫狗狗,同时能够对艰涩的政治问题视而不见的人,我觉得是最适任的人选。对动画或游戏只有赞美的评论,绝对不会有抱怨。想博君一笑的话可以说些自虐梗,但也要注意玩笑开过头的话,会让站在相同立场上的人反感的问题。更讲究一点的话,还得避免张贴跟女性话题相关的引战文。这是个需要再三拿捏发言内容的工作。我也可以代替贵公司经营Twitter账号,但这就要看你们愿意支付多少费用。毕竟贵公司可是『片木电机』,如果不跟你们收取费用,才是失礼的行为呢。」

  矶谷先生像是在窥探吸着电子烟的奥米加的表情,抬起视线问道:

  「请问……你该不会是火箱绫月吧?《小绫十四岁》那本书里头的主角。」

  啊。

  「我的太太跟母亲都是小绫的超级大粉丝。我们家里有附专访CD的精装版喔。也有玻璃杯琴演奏的CD。糟糕,我现在身上没有能让你签名的东西呢。签在名片背后可以吗?」

  「咦?这个人很有名吗?」

  「柳原你不知道啊?他是艺人喔,曾出现在世界杯的观众席上,也参加过机智问答的节目。咦?我以为你是因为病情恶化才退出演艺圈,但你看起来状况不错嘛。为什么没有继续当艺人呢?为什么会开这种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

  矶谷先生的语气变得愈来愈亢奋。他把我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虽然嘴上仍抽着电子烟,但奥米加的眉心似乎浮现浅浅的皱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本名田中一郎的奥米加。」

  「不不不不,要是小绫愿意担任我们的Twitter公关负责人,我绝对会跟高层争取到预算!虽然你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但样貌依旧很出众,完全可以胜任!我们以前感觉比较受中高年龄层欢迎,但这下子可以吸引年轻女性的目光了!Instagram!来创一个Instagram的自拍账号吧!片木电机的家电,丰富了小绫的日常生活!比起Twitter,这样感觉更棒!」

  不同于矶谷先生高涨的情绪,奥米加没有出声回应,只是频繁地吞吐着电子烟——「他用来表示自己心情不好的道具」的白色蒸气。

  「我没有在做这样的生意。除了『奥米加』以外,我不会以其他名义出面。如果不是来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沙罗曼达』委托业务的话,两位就请回吧。噢,关于火箱绫月的个人情报,拥有权在于我,所以还请你们不要在网路上公开什么多余的事情。要是发现了,我会把它删掉,全数删掉。我几乎跟日本所有社群网站的法务专员都打过照面了。我只想清静地过日子而已。」

  接着,奥米加以笔型电子烟指向大门口说道:

  「请回吧。请不要以『小绫』这种昵称称呼一个成年人。好像我跟你很熟一样。真令人作恶。小樱,到厨房拿一点盐巴洒在玄关。我现在心情很差,所以要喝点酒去睡觉了。」

  语毕,奥米加便以双手推动轮椅的车轮,离开会客室。

  「……咦?真的假的?」

  被留下的我们,在原地呈现一脸茫然的状态。

  「他是真的生气了?」

  「恐怕是喔。真的生气、爆炸生气,气到人家完全没看过的程度。人家都吓到了呢。」

  跟小樱确认过后,我不知所措地试着缓颊。

  「……呃,那个,他是真的生气到我们都不曾见识过的程度。不好意思,但还是请两位回去吧。这间事务所是由奥米加一个人主导业务进行,所以要是他闹起别扭,剩下的我们也帮不上任何忙。我们也没料到他会这么生气。」

  我除了老实将自己此刻的想法说出来以外,别无他法。我可说不出「奥米加可能是因为昨天险些被照服员勒死,所以现在情绪尚未完全平静下来」这种话。

  只有小樱一个人笑得很开心。

  「人家倒觉得不错耶。『片木电机』新创立的IG账号公关负责人小绫~可以放些咖啡拉花的照片上去啊~既然对方愿意付钱,接下这份工作又有什么关系?应该可以拿到扫地机器人吧,大叔实在很没有金钱观念耶~听到人家提起他的过去就生气了,真是我行我素。」

  「……对奥米加来说,他的演艺生涯是这么难堪的黑历史吗?」

  「天知道,人家也没听说过呢。可是,在网路上一群人为了动画的批评而吵翻天时,要是小绫突然跳出来大喊『大家别再吵了』,或许这件事就能落幕了。」

  小樱踢了地板一下,冷酷地补上一句:

  「会暴怒到那种程度,他以前该不会有陪睡过吧?」

  「片木电机」的两人带着像是吞下了鲶鱼般无计可施的表情离开后,我前往奥米加的房间察看状况。外头的两盏警示灯都是熄灭的状态,我敲了几下房门,才开门入内。

  奥米加把脱下来的围巾和袜子挂在轮椅上,背对着房间入口在床上睡着。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穿着亮粉色衬衫,紧紧搂着动漫抱枕的模样,这景象实在很不协调。

  真亏他能在昨天差点丧命的地方呼呼大睡。

  约莫两小时后,奥米加若无其事地起床,然后开始吹口琴。顶着睡翘的头发、穿着满是皱褶衬衫的他,坐着轮椅来到厨房,以饮水机的开水稀释运动饮料后喝下。

  「直接喝的话太浓了呢~虽然这么做感觉很穷酸,但我还是建议用水稀释过后再喝。老师你也要做些预防糖尿病的对策比较好喔。」

  「……你不生气了吗?」

  「生什么气?老师,IBC那边不要紧吗?会不会因为暴力事件把你开除?」

  「噢,我刚才打电话去问过了……但好像意外地没问题呢……」

  不仅如此,部长还说:『奥米加差点被杀害是真的吗?我能明白那个人的作风会替自己制造很多仇家,但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姑且不论这个,你救了他一命,我觉得是相当伟大的事情。』不知为何夸奖了我一番。尽管是事实,我实在很难开口转告奥米加「你的作风会替自己制造很多仇家」。

  就连荞麦面店的源造伯伯也捎了电话过来。从他「那位坐轮椅的小哥终于引火自焚啦?老师你也辛苦了。幸好那几个孩子平安无事」的这番话听来,奥米加会引火自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起事件让我察觉到自己内心的黑暗,也因此陷入满满的自我厌恶,但大家却都清一色地夸奖我,让我百感交集地想「真不知道该说他们都是好人还是什么」。部长甚至还表示,因为媒体记者八成会很缠人,所以特准我放三天的假。

  「那你呢?找到能代替高梨的照服员了吗?」

  「嗯,他明天就会来。其实现在市面上买得到带有香味的湿纸巾,我觉得用这个擦拭自己的身体就行了,也没必要太频繁地入浴,但小樱大力反对呢。像我的头发,其实在入浴日一并清洗就很足够了,但在非入浴日,她也会特地拿干洗发的产品来帮我洗头呢。把慕斯均匀抹在头发和头皮上,再用毛巾擦掉那种。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头发的毛鳞片毫无意义地闪闪动人呢。」

  「你是在炫耀让女高中生帮自己保养头发的事实吗?」

  「不是我要她帮我保养~是她自己坚持这么做的~」

  「这种讲法听起来更像在炫耀啦,自恋狂。」

  「穿着睡一觉起来后变得皱巴巴的衬衫见人,也算是自恋狂吗?啊,之后会有另外一批客人来拜访『沙罗曼达』喔。」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有些哑然。

  「刚刚才送走一组商谈完全失败的客人耶,没问题吗?」

  「只要对方不要踩到我的地雷,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喽。虽然没有刻意在网路上宣传,但『沙罗曼达』好像意外开始有点名气了。除了老师负责的部分以外的业务,或许真的该认真拟定一个价目表。」

  「……你的地雷真的那么雷吗?」

  「是的,请你也避开吧。」

  他以短短一句话回答我的疑问……但我同样有不愿被人问起的事情。

  「火箱绫月」之于奥米加,是不是就像「欧几里得」之于我呢?

  又或是完全不一样?

  今天来造访的第二组客人,是看起来很文静的女大学生二人组。两人都穿着材质飘逸的上衣和牛仔裤,感觉穿搭的喜好很相近,或许感情也很不错吧。

  她们朝我们递出一支手机。

  【请协助转发】就读鹤翼大学经济学系二年级的芦口绘里奈,从昨天傍晩五点开始就无法取得联。虽跟她的家人联络,但对方坚称他们不清楚。创不定是遭人绑架了。我很急着要找她!

  这则讯息还附上一张正在吃蛋糕的女孩子照片。看起来很明显就是眼前这对二人组右边的那位。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仍一头雾水的时候,身旁吸着电子烟的奥米加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

  「这是跟踪狂对吧?他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根本没有多熟的点头之交?」

  听到他突然这么断言,我吃了一惊。跟踪狂?但绘里奈小姐轻轻点头。

  「我们只是在教室里稍微聊过天,然后彼此加了LINE好友而已……因为他不停发送讯息过来,我猜想他可能是对我有意思,所以试着拉开距离,结果……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绘里奈小姐以颤抖的嗓音虚弱地表示。

  「老师,不可以相信网路上那些寻人启事、协寻宠物或是寻找遗失物的启事喔。失踪的是我的妹妹、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小孩、是老人家、是我的爱犬,一切都可能是空口说白话。贴文者透过这样的做法操控愚昧的大众,以便从网路上捡拾自己想要的情报。在网路世界变成垃圾囤积处的这个年头,最危险的东西就是寻人启事。绝对不能协助这种人。真要说起来,这应该是警察的管辖范围才对。如果真的遇到绑架案,警方有可能会以非公开搜索的方式处理。在进行非公开搜索时,如果有人在社群网站上疯狂张贴寻人启事,你会协助这样的人吗?一般来说,拾获贵重物品的人都会交到派出所去,如果发现走失的孩童也会报警。这才是正常人会采取的行动。所以,绝对不能和这种不正常的人有所牵扯。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才行。不能凡事都想透过网路解决。」

  夸下海口宣称自己洞悉网路世界一切的奥米加,却说不能凡事都想透过网路解决。

  可怕的是,这则要求大家转发的寻人启事,已经被转贴了超过两千次……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寻人启事,竟然是跟踪狂?

  「把这则寻人启事存入网页备份网站后,以这则贴文泄漏了个资为理由,要求社群平台的管理员把它删掉吧。我介绍一位擅长社群网路相关法规的律师给你。」

  奥米加操作自己的平板电脑,从Evernote中拣选出一张名片的图像。上头写着「真岛法律事务所」。

  「要、要找律师吗?」

  绘里奈小姐显得有些退缩,但奥米加没有放过这样的她。

  「跟踪狂防制法在社群网路上也同样适用。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倘若应对方式错误,很容易导致跟踪狂做出伤害当事人的行为。请你务必去更正式的地方处理这件事。虽然『沙罗曼达』能够协助客户解决在网路上遇到的问题,但这次的情况已经超过网路的范畴。说起来,这次事件是源自于现实生活。一位尚未出嫁的年轻女性提出的委托,我可不会随便敷衍了事。」

  「你说这是刑事案件……可是,如果去报案的话,青野同学是不是会被学校退学呀?如果确定他是跟踪狂的话,因为保护令会禁止他靠近我,但青野同学又跟我念同一所大学,这样的话他就无法来学校了吧?」

  「那不然,换成你无法去学校的话,你也无所谓吗,芦口小姐?」

  奥米加的语气变得更强硬了。

  「鹤翼大学是一间不错的学校。为了考进这所大学,你当初应该很努力念书吧,也缴了不少学费出去。顺利入学的时候,你的双亲想必也为你感到开心。要是因为一个愚蠢男人的自作多情,让这些都化为泡影,那就太不值得了。」

  「可、可是,也有可能只是我小题大作……」

  「不可以畏惧将他人推开。不可以袒护伤害你的人。」

  「奥米加。」

  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了。因为我能明白绘里奈小姐的心情。

  「一般人很难做到像你这么坚强。大家都会畏惧将他人推开。」

  ——我想,奥米加他……对他来说……

  人类之所以会死,或许都是命运造化之类的安排吧。

  他必定没有想过自己或许也会杀死他人的可能性。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阿尔法,所以能够坚强地活着。但一般人就不一样了。」

  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对别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并因此恐惧不已——他想必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对方只是个性比较极端一点,也还没对芦口小姐做出任何不利的行为啊。你太夸张了啦。」

  「老师,你这是正常化偏误,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正常化偏误?已经忘记昨天差点被杀害的你,有资格这样说我吗?我差点要笑出声来。

  「会吗?一下说要找律师,又说要报警,很可怕耶。能不能透过好好沟通的方式,让对方理解呢?」

  「对了,呃,那个……」

  坐在绘里奈小姐身旁的女大学生开口了。

  「我在考虑让绘里奈、我、还有我的男朋友,以三对一的方式跟青野同学沟通看看。」

  「对,我打算拜托由真和由真的男朋友陪我一起去,四个人一起沟通的话,我想应该没问题。只是觉得刚才那则寻人启事让我有点害怕而已。」

  「和跟踪狂沟通的时候,让第三者介入只会造成反效果喔。」

  奥米加冷冷地这么断言。

  「而且是因为你突然不再跟他联系,才会让他的跟踪狂本性暴露出来。」

  「咦!可是我看网路上说,遇到这种男性,必须以明确的态度跟他说清楚,他才会明白呢。」

  「我无法赞同这种做法。这是个最好交由专家处理的困难问题。」

  奥米加板着一张脸,频繁地着吸着方盒型电子烟。不带烟味的独特蒸气缓缓飘散。

  「我个人判断,这件事情比你们所想象的要严重许多。我认为叫做青野的这个男人,恐怕是个相当难缠的人。」

  「奥米加,你该不会因为自己是『那个』,所以才会过度戒备跟踪狂吧?」

  我尽可能避免使用「前艺人」这个词汇。

  听到我这么说,奥米加眯起双眼,但没有像刚才那样暴怒,只是不停吐出电子烟的蒸气,让室内的空气变得有些迷蒙。

  「——既然各位都这么坚持,那我们就试着跟他沟通看看吧?不过,不是让真由小姐和她的男朋友陪同,而是由我出面。」

  从他的双眼透露出来的那抹杀气,希望只是我的错觉。

  「我好歹是一名成年男性嘛。要当面要求对方『这样的行为太不像个男人了,给我停手』的话,我也做得到啊。」

  鹤翼大学位于几乎算是山上的地方。为了寻找符合「多少有其他人在场、距离绘里奈小姐的住家很远、而且不是她常去的店家」这三个要求的地点,我们最后将谈判场所选在鹤翼大学里的露台咖啡厅。

  不过因为昨天才发生那种事,今天临时预约不到能让整台轮椅上车的大型无障碍计程车,所以我们选择搭乘一般计程车,并将室内用的那台小型轮椅折叠起来一起出门。

  「那一带的家庭餐厅啊,基本上都是停车场在一楼、餐厅在二楼,而且还没有电梯的设计。有些装潢比较时髦的蛋糕店,因为空间莫名狭窄,又有一些高低差的设计,所以我都没办法进去呢。我真的很讨厌得自己用托盘把餐点端回座位上的露台咖啡厅以及吃到饱餐厅,点餐式的吃到饱餐厅是最理想的。」

  奥米加还自己打了一通电话到鹤翼大学,确认那里的露台咖啡厅是否方便轮椅使用者进出。不管要到哪里去,他都得像这样一一做事前确认。奥米加换上一身紫色衬衫,系上金色领带,或许因为颈子上的电线勒痕尚未消失,他再次围上了白色围巾,脚上则是之前去报警时穿的那双白色亮皮皮鞋。

  「你是不是有点生气啊?」

  「没有啊。我只是压根儿不相信『人性』这种东西罢了。」

  我也试着以「跟踪狂」这个关键字,透过Google引擎搜寻了一下。结果——

  诸如「突然中断往来的话,只会造成反效果」、「与对方谈判时找其他男性陪同,只会造成反效果」、「委托警察来警告对方,只会造成反效果」、「面对自作多情的男人,必须由同样身为男性的第三人来给他当头棒喝才会清醒」、「必须明确地亲口拒绝对方」等互相矛盾的建议,一窝蜂地涌现在画面上。而且断言「因为会招来跟踪狂的报复所以不可这样做」的网站,却没有任何一篇文章确实说明到底该怎么对应才好。

  我该不会被卷入超级棘手的问题之中了吧?现在就算这么想也来不及了,载着奥米加、轮椅、小樱、理世和我的计程车已经上路。他们三人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驶座。小樱很兴奋地以手机搜寻了鹤翼大学露台咖啡厅的菜单。

  「人家想吃这个焦糖席布斯特(注)呢。大学真好耶~学校餐厅的菜单中竟然还有蛋糕,真令人羡慕。」

  注:焦糖席布斯特 chiboust,口感类似慕斯的法式甜点。

  「这么想的话,你就好好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去考大学吧。虽然不是说上大学一定有什么好处,但有上大学跟没上大学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喔。」

  「是说,学校为什么要让招收进来的学生多到会发生霸凌事件的程度啊?」

  「因为少子化的缘故,现在各大学的学生应该都没有你说的那么多了吧。一个班级顶多只会有二十名学生。在日本适逢第二次婴儿潮的时候,一个班级差不多会塞四十个学生呢。」

  「那不是一种先导实验吗?」

  「无论如何,都还是得在某个地方体验人满为患的历程啊。你耐心等到日本变成一个更空洞的国家吧。」

  「啊~真想要美国国籍。多念点英文好了。」

  「美国啊~我也很想去美国住,但实在无法离开日本的医疗机构生活呢。要是少了日本的罕病医疗费用补助制度,我大概两秒都活不下去吧。去美国生活的话,这方面就要花很多钱了呢~」

  这两人的聊天内容,道尽了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艰辛。

  鹤翼大学的奥多摩院区,位于一个感觉远离世俗尘嚣的地点,是个让学生在物理上只能专心于课业的场所。看到突兀地座落在深山里头的现代校舍建筑,让人有种像是被狐狸捉弄的错觉。

  虽说校区里到处都有坡道设计,但要是一路上都让奥米加自己用手划轮椅,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他就会先累坏了,所以由我来替他推轮椅。遇到不会太夸张的路面高低差时,只要用脚踩在轮椅下方的倾斜杆上,就能运用杠杆原理将前轮稍稍抬起,然后跨越障碍物——我按照小樱的指导推着轮椅前进。

  「这里净是有高低差的地势耶。」

  「毕竟是山上啊。」

  「我以前念的大学,校区里都是平地呢……应该说,是我选择报考地势比较平坦的学校。其实我对教育学系没有半点兴趣,所以曾想过自己怎么会报考那间学校。直到最近才想通,凭我当初的学力,有办法考上、地势又很平坦的学校,就只有那里了。」

  「不,我以前念的大学,坡道也没有像这里这么陡……」

  以校区里的坡道多寡来选择要报考的大学啊。我现在也切身体会到重力是多么关键的一项要素了。人类无法在违抗重力的状态下生存。以前读着在国文题库集里的安部公房的小说《包包》时,只觉得有看没有懂,但现在,我突然领悟到那是一篇非常棒的作品。要是没有需要选择的道路,人们就不会犹豫不决。我可说是过着自由到令人厌烦的生活。奥米加的轮椅,必定比那个包包还要来得更重。

  在这种状态下好不容易抵达的露台咖啡厅,有着能饱览外头的断崖绝壁景致的整片落地窗,使人不禁好奇建筑师到底在想什么。让学生们一边俯瞰窗外的奥多摩群山,一边享用炸鸡块盖饭或是大份的猪排咖喱,这栋建筑物的设计理念实在太令人费解了。是这里的某个校友成了新锐建筑师,结果校方就让他照自己的意思,为学校设计了这座咖啡厅之类的吗?到了春天,楼层下方会不会看到并排盛开的樱花树呢?是因为有人觉得,既然校区位于偏远地带,就更应该把建筑物设计得美轮美奂吗?虽然是很有设计感没错,但到了夏天,直射的阳光应该会让这座咖啡厅炎热不已,感觉缺乏实用性呢。

  「那么,帮我点热的豆浆拿铁,还要一杯水。」

  替奥米加将饮料端到座位上后,因为无法加入大人的话题,小樱和理世便到另一张桌子坐下,各自掏出手机和平板电脑打发时间。除了年纪很小的理世有些引人注目以外,我们一行人看起来和其他大学生没有太大差别。毕竟我也才刚从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奥米加也差不多。

  因为我们比约好的时间提早了十五分钟抵达,约莫等了十分钟后,绘里奈小姐才现身。又等了八分钟之后,那名叫做青野的跟踪狂也前来赴约。绘里奈小姐似乎是亲自打了电话给青野,请他删掉那篇寻人启事的贴文。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名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普通大学生,并没有给人特别阴沉的感觉,看上去也不像是宅男。一身POLO衫和牛仔裤打扮的青野,甚至散发出几分爽朗的气质。

  「咦……芦口同学,这些人是?」

  听到他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疑惑的语气开口后——

  「你好,我是绘里奈的表哥田中一郎。你先坐下来吧。要点杯咖啡吗?」

  奥米加以彻头彻尾的谎言回应青野。他并没有随即以「我是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沙罗曼达』的所长。因为你的行为构成了网路跟踪狂的要件,所以我是过来警告你的」给对方下马威。

  待青野端着咖啡回来后,奥米加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这么开口:

  「绘里奈跟我说,她只是因为没跟某位同学联络,对方就在网路上张贴她的寻人启事,然后掀起一阵骚动。因为觉得有点尴尬,她没办法主动找这位同学把话讲清楚,所以像个孩子似地央求我陪同前来。但我觉得你看起来很普通啊,应该不需要我特地走这一遭才对。你说是吧,老师?」

  奥米加的语气平静温和,仿佛忘了自己原先将青野一口断定为「难缠的跟踪狂」。就连我都不禁起疑「是在看到跟踪狂本尊后,就彻底忘记对方是个跟踪狂的事实吗?」而感到有点焦虑。

  「这孩子老是这样。遇到有点伤脑筋的问题,就会大吵大闹、哭哭啼啼地跑来跟我求救。然后,呃,你是青野同学对吧?」

  「啊,是的。」

  「我能判断你目前是在跟绘里奈交往吗?」

  「噢,这个嘛……」

  「……我们没有在交往。」

  绘里奈小姐紧紧握住装着皇家奶茶的玻璃杯,轻声这么回应。

  「咦,没有吗?」

  奥米加刻意将她的回应重复一次。

  「……我做了让青野同学会错意的事情,这点我感到很愧疚……但是……我恐怕还是无法跟你交往……」

  「咦,怎么会……」

  「绘里奈老是这样呢~一不小心就让异性怀抱过多的期待!」

  奥米加打断了青野的发言。

  「明明对对方没有意思却还让他误会,这怎么可以呢!青野同学看起来明明是个好人啊!」

  「那个,我……觉得很抱歉……」

  「咦,你说抱歉……可是我们都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了耶?」

  青野慌慌张张地问道。

  「现在这种年头,还有人会认为只是一起吃过几次饭,双方就等于在交往啊?你还真是纯情耶!」

  听到奥米加提高音量的吐槽后,青野那张善良好青年的脸孔稍微变得扭曲。

  「那个,呃,亲戚大哥……」

  「我叫田中!」

  「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你是因为不敢一个人跟他谈分手,所以才找我来的吗,绘里奈?我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太好耶!」

  「芦口同学,我们两个人私下谈谈好吗?」

  「那个……就算我们私下谈,我无法跟你交往的决定也不会改变……对不起……」

  「哎呀~真的很抱歉呢~让你遇到这种事。不过,毕竟我也没办法勉强绘里奈做出不同决定啊。」

  说着,奥米加掏出电子烟开始猛吸——旁边就有一块写着「校内禁烟」的牌子耶。就算成分之中不含尼古丁,一般来说也不能在禁烟区吸食电子烟。这是公德心的问题。

  「芦口同学,你请这些人先回去,然后我们俩好好谈一下吧?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说,青野也太缠人了吧。哪来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啊。

  「那个,我自己也觉得旁人插嘴不太好,但是既然芦口小姐都明言她无法跟你交往了,能否请你潇洒地放弃她呢?」

  我也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了,而且还马上就被瞪。

  「田中大哥也就算了,你又是哪位?」

  ……我是没想到和跟踪狂沟通会这么麻烦,行动过于轻率的电脑教室老师——我不可能这么说出口。

  「我是负责替田中先生推轮椅的跟班。」

  「是志工吗?这样的话,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只想跟芦口同学两个人谈谈。」

  「就是因为她已经跟你无话可说了,跟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的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里啊。你要这样死缠烂打到什么时候啊?都已经被拒绝了,干脆一点放弃,去寻找下一段邂逅啦。有够难看的。」

  ——虽然很明白这些话不该说,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说个不停。

  「人生还长得很,告白被拒绝也是很常见的事,你就不能用平常心来看待吗?真不像个男人。你就是这种地方不行啦,快跟她分手。」

  我想,我或许是认为——

  就算眼前的青野突然发飙动粗,只要以暴力反制就好了吧。反正我跟他身高差不多,他看起来也没有练就一身高强格斗技的气势。

  我或许是认为,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够制伏青野吧。

  青野没有突然翻脸,变成一个来路不明的牛鬼蛇神。尽管视线不断在半空中飘移,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得特别凶狠。

  他从座位上起身。为了保护绘里奈小姐,我反射性地朝绘里奈小姐那一侧移动自己的身躯——但青野往反方向走去。

  他走到奥米加的轮椅后方,握住手把往后拉。虽然奥米加的轮椅应该是已用煞车器固定住车轮,但或许还是能用蛮力拉动。青野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车拉走。

  接着青野开始助跑,朝落地窗冲过去,然后拉着轮椅撞上玻璃窗。撞击力道非常大。玻璃窗意外地轻易被撞破,留下触目惊心的大片裂痕。

  即使目睹奥米加和青野双双坠入断崖下方,我仍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挡在绘里奈小姐前方,一动也不能动。我无法理解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发出尖叫声的,是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学生,以及露台咖啡厅的店员。

  「真的假的啊!」

  「等……有人掉下……咦?」

  困惑的嗓音此起彼落,大家都赶到那扇被撞破的玻璃窗旁,战战兢兢地往下方看,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对着外头。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该这么做不可,于是走近窗边——

  可能有几十公尺吧。在遥远的下方、郁蓊的林木之中,有个看似穿着黄色POLO衫的人卡在树上。是青野吧。就只有这样。

  无论是奥米加的紫色衬衫、白色长裤还是轮椅,都没有出现在状似青花椰菜的树木顶端。

  尖叫声——这阵听起来像是哭声的尖锐嗓音,并非来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隔壁桌的小樱双手抱头尖叫起来。她连从座位上起身都做不到,只是不停摇头,像是不停打嗝那样抽抽噎噎开口。

  「骗人、骗人……因、因为……」

  我觉得自己必须安慰哭泣的她才行。朝小樱走近后,她一把揪住我的衬衫。

  「大叔、大叔他……不会死对吧?因为……这种事情……因为……」

  语气虚弱、无法拼凑成完整语句的这些只字片语,让人很难想象是出自于早熟的她口中。坐在她对面,原本正在将叉子插进蛋糕卷里的理世,则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僵硬地愣在原地。完全傻住的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伸出手摸了摸两人的头。

  「抱歉,我会想办法的。」

  虽然我还没想到具体的做法,但我认为自己必须开口安慰他们。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因为这是我的错。

  因为我得当个正直守法的好青年才行。

  ***

  哥哥这么对我说:

  「小绫,你不能走路也没关系,哥哥会背着你到任何地方去。」

  哥哥的体格很高大。我经常跟他一起去游乐园玩。虽然坐在轮椅上的我无法搭乘云霄飞车,但哥哥会陪着我一起进入鬼屋试胆。因为他已经结婚了,没办法像以前那么照顾我,但只要我开口要求,他想必会像小时候那样将我背起来吧。

  弟弟这么对我说:

  「我会当上医生,把小绫哥的病治好。」

  弟弟很聪明,也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考上医学系。因为医学系的课业繁重,他过着很忙碌的生活无法和我见面,但似乎过得很好。我们经常会以电子邮件或LINE讯息联络。

  母亲这么对我说:

  「我替你打造了能让你靠自己活下去的世界。」

  她写了一本以我为题材的书,也替我承接了许多电视节目的工作。

  她透过这样的方式,为我打造出我一个人也能够活下去的世界。

  她让「永远十四岁的火箱绫月」这个不断发光发热的偶像,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一来,你就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了,小绫。不管妈妈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工作喔。要乖乖听制作人说的话,替自己打造人脉。」

  ——妈妈。

  「你的表现愈是活跃,其他罹患这种疾病的孩子的补助金也会跟着增加。你愈是努力,轮椅使用者就愈能被这个世界看见。你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喔,小绫。」

  我觉得妈妈是很伟大的人喔。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振作一点,小绫!」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母亲骂了一顿。

  我没办法起身。明明已经睁开双眼,却因为光线太刺眼,让我看不清四周。啊啊,眼镜不见了。

  放在胸前口袋里的口琴——每当清醒过来之后,我一定会把它拿出来吹。我将手探入口袋,但没翻到口琴,裤子口袋里也没有。

  我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结果碰到了杂草。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感觉视野被长得很高的杂草给遮蔽住,眼前是一整片的绿色。

  我看到一根可以抓住的东西,大概是树枝之类的吧。我试着伸出手,结果身体发出至今未曾听过的声响,全身上下都隐隐作痛,尤其是脚。而且也有点冷。

  我撑起身子,试图让自己倚着树木坐起,然而——

  果然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视野中只有茂密丛生的绿色杂草。这些草长得比我还要高,就算我能用双脚站起来,想必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吧。因为我没戴眼镜。

  没有轮椅,也没有口琴。还留在口袋里的,就只有电子烟。

  大自然是很可怕的。祂逼迫我正视「你只能生存在人类打造出来的医院里头」这个事实。

  干笑了几声后,泪水从眼眶溢出。

  「必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让大家都能够互相帮助,否则就不会有人来帮助你喔,小绫。你要努力争取他人的疼爱,让大家看到你也能够帮上别人的忙。这个世界渴求着你的爱、勇气和希望哟。」

  和母亲相处的回忆不断在脑海涌现。尽管我努力试着思考其他事情——

  『今日凌晨,现年二十三岁的火箱绫月,被人从鹤翼大学的露台咖啡厅推下断崖,因全身多处骨折而当场死亡。为电影《小绫十四岁》模特儿的火箱绫月,曾以身障艺人的身份在演艺圈走红,但目前已退出演艺圈,转而经营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火箱绫月因工作和嫌犯发生口角,尔后演变成肢体冲突,因此被嫌犯推下悬崖。』

  脑中却一直浮现新闻主播念出类似这种新闻稿的画面。听到「经营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这边,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看到这段新闻的观众,八成只会涌现「那什么啊?」的疑问吧。

  母亲一定也会做此反应。

  「小绫,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自信。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全身上下都摔得好痛。失去了一切。而且还孤独一人——

  「奥米加!」

  远处传来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我的眼泪瞬间缩回眼眶里。

  「奥米加,你在那边吗!在的话就出声回答我!」

  「……在。我在这里。」

  虽然不觉得自己有放声大喊的力气,但我确实发出了点声音。我微微举起右手,但因为做这种动作也很痛,所以我无法举太久。

  片刻后——

  「找到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吗?」

  一个宛如幽灵般的白色模糊轮廓,出现在我的眼前。

  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但我清楚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老师」。

  我放下举起的手。

  「如果你是活人的话,那我应该也是活人。」

  「你有没有受伤?」

  「我觉得应该有,但因为我全身上下都好痛,所以也搞不清楚。虽然不知道我现在看起来如何,但想必不是没事的状态。」

  「你还有精神耍嘴皮子啊,太好了。」

  「等搜救部队抵达后,我应该能跟他们说得更清楚。」

  「搜救部队……糟糕,我手边没有能跟他们说明地点的工具……」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傻眼的发言。

  「来。」

  说着,老师把看似手帕的物体贴上我的脸,于是我乖乖让他替我把脸擦干净。手帕上沾了点血。

  ——啊啊,没错。

  我是奥米加。

  我舍弃了爱、勇气和希望,决定在地狱深处的地面匍匐度日。

  我已经放弃贩卖赚人热泪的故事了。

  龙之魔法师是不会哭的。

  「谢谢你……老师,你是一个人赶过来的吗?」

  「对。」

  「你怎么过来的?」

  「你掉下断崖后,小樱哭着要我把你救回来,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就从露台旁边慢慢攀爬下来了。那可不是人类能通行的路呢。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没有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爬下来。虽然顺利爬下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爬回去,而且手机在这里也收不到讯号,没有办法联络搜救部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透过GPS定位查出来?」

  看到本来应该是来搭救我的老师悠哉搔头的模样,我傻眼到嘴巴合不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身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你到底都在做什么?」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唔~该怎么办啊……」

  「就算你问我该怎么办,因为眼镜不见了,我现在几乎看不到,也没办法站起来耶。」

  「就算看得到,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所以你别在意啦。」

  「不不不不,你身上没有什么能让人感觉更可靠的东西吗?」

  「没有!只是让遇难者增加为两人而已!有找到你还算好了,毕竟我也可能在没找到你的状况下,就这样死在山里呢!」

  「你为什么还一副有点得意的样子啊!」

  ——直到前一刻,我都还觉得人生的终点是极其悲惨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听到老师的声音,我全身的力气都放松下来。

  「放心吧,在这种地方,没有中度肢体障碍跟四肢健全者的分别!我们俩都是遇难者!」

  「完全无法放心好吗!比起我这种人,请你把小樱和理世他们照顾好!」

  「现在这么想也太迟了啊!我们就持续互相鼓励,维持正面的想法吧!」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因为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不对,也不能这样讲。说得认真点,我大概是想跟你一起死吧。应该说,我是来这里搭你『人生终点站』的便车。」

  听到老师以难以言喻的嗓音道出这些,我觉得更不知所措了。我看不到他脸上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是为了救你而送命,跟我之前的人生相比的话,这样的死法感觉要来得好得多。把企图杀害你的那家伙痛殴一顿之后,不知为何大家都一面倒地夸奖我。这样的成功经验让我食髓知味,因此我认为这次挺身救你的话,大家想必也会对我赞赏有加。刚才说小樱在哭什么的,那些八成只是借口吧。」

  「……对不起,我真的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穿了,我是个比你想的更不负责任、更自暴自弃的人。虽然你是个混蛋,但至少还是大家的火箱绫月,如果为了救你而牺牲,我就会被当成在死前洗心革面的人。活着只是一件令人疲惫的事,没有人会称赞我、没有半点好事。我想死。至少要搭上你的便车而死。噢,不过在爬下来的途中我只有轻微擦伤,并没有撞到头之类的,所以恐怕没有任何会导致丧命的原因呢。这里好歹还是一所大学的腹地范围,只要等个半天的时间,搜救部队应该就会找到我们了。就算等上一天,我也不至于死掉。呜呜,我干嘛用那种像是抱石的方式爬下来啊。早知道也直接跳下来就好了。你问我来这种断崖下方做什么?我只是来跟你诉苦而已呢。受不了了,我想死,觉得好累。」

  ……怪了。被人连人带轮椅地拖去撞破玻璃窗摔下断崖,脚上还插着玻璃碎片,因为遭受多次撞击八成断了两、三根骨头,还罹患罕病,能活到现在已经够神奇的我,此刻却被迫听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人士抱怨「我想死」。我可是又痛又难受,脸上沾着血,还想起已经好几年未见的母亲,并因此落泪了耶。因为实在太离谱,我甚至无法生气,只觉得想笑。或许是濒死的震惊,让我的情绪仍处于不太稳定的状态吧。

  「原来老师你一直很想死啊?真让人意外呢。」

  「我的人生不曾有过半点好事。不对,应该说我完全没有人生,只有一片虚无,什么都不存在。我是从虚无中诞生的虚无太郎。我是个无法理解他人心情的人渣。」

  「似乎是这样没错呢。请你振作一点。如果能活着回去,小樱说不定会亲自包水饺之类的来慰劳我们喔……为什么现在已经半死不活的我,却非得要这么努力鼓励你不可啊?」

  「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换。为什么被推下断崖的人不是我呢?踩到他地雷的人明明是我。」

  「要动手的话,对象大概还是会选择我吧。从以前开始,有些人就会趁别人没看到时偷踹我的轮椅呢。」

  聊着聊着,我总觉得两只手闲到发慌,所以掏出电子烟来抽。如果一口气将蒸气吸入鼻腔里,人工的香味就会太浓烈,因此稍微用嘴巴吐出一点气再慢慢品尝香味,便是其诀窍。

  「你有带电子烟在身上啊?」

  「但就算带着这种东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啊。真正的香烟和打火机,还能在遇难时做为求生道具使用呢。这只是徒有外表而已,就跟我一样。我不太想尝试会影响身体健康的嗜好,所以也不敢抽真正的香烟。因为很想对着母亲的脸呼一口烟,让她明白我变成这种不良青年了呢,我还曾练习过。但我并不会遇到她。」

  「不良青年……」

  「我想毁了『小绫』的形象。以前,蓄着一头短发、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腿上盖着动画人物图样的毯子时,曾有老人家以对小婴儿的说话方式跟我说话。尤其老婆婆们都很喜欢伸手乱摸我,一点都不避讳。她们八成没有被人拒绝过吧。于是我把头发留长、用围巾缠住脖子、系上领带、再把盖在腿上的毯子换成名牌货之后,就不再有人随便跟我搭话了。如果戴上太阳眼镜,理应会更完美才对。然而看到我这副模样,因为过度恐惧,这些外人反而开始担心起我的视力!」

  「……原来这身打扮不是你的个人兴趣啊?」

  「完全不是。如果不在脖子围上一圈毛巾或围兜,吃饭的时候就会把胸口弄脏呢。我常用的那条白色围巾,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但其实只是一条口水巾罢了。虽然做什么打扮都无所谓,但开始穿比较昂贵的衣服后,就不再有人随意向我搭话。开始抽电子烟之后,也不再有人殴打我。没想到人类社会还有这种潜规则呢。真是令人吃惊。」

  「连艺人都会揍你吗?」

  「这个嘛,有会对我动手的人,也有不会这么做的人。老师,你看过我母亲写的书了吗?」

  「都看过了,连三张光碟的影片都有看。」

  「那些全都是骗人的喔。」

  面对嘴上嚷嚷着想死的人,在这个人死前告知让他震撼不已的真相,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净化作用。

  「我是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无法以双腿行走,所以在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什么的,全都是假的。不知道是母亲完成那本书时,我就已经长到十四岁了,还是她刻意等我长到能够进军演艺圈的年龄,才将那本书出版。喜欢看独角仙打架,却总是只能窝在房里观察饲养独角仙的笼子的男孩子——这样的描述实在不够戏剧化,所以我母亲编出了小绫热爱足球这样的设定,连带让我得到在机场挥舞日本国旗的机会。当时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我想说毕竟是工作,因此还是努力理解了足球比赛的规则,也把球员们的名字背起来。我家的经济状况还不至于穷困,但钱可说是完全不够用,所以母亲要我在演艺圈活动,把赚来的钱当成将来使用人工呼吸器的资金。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好像是应该的。很坚强吧?」

  「……你是因为厌倦这一切,才退出演艺圈吗?」

  「唔~倒也不是呢……我啊,在满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个处男艺人呢。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得赶在死前从处男毕业才行的焦虑,只要是四肢健全的女性,无论外貌条件如何,我都会去搭讪呢。可说是脑袋中充满性欲的状态。」

  「你的长相应该很有女人缘才对吧?」

  「会吗?总之,我卯起来参加了许多以结婚为前提的联谊活动,最后跟一名同学年的女大学生发展出不错的关系。」

  「到这里的部分,我在网路新闻看过。」

  「没错,在脱离处男三天后,这件事就被女性周刊爆料出来了。」

  「可是,既然对方年纪跟你差不多,又是单身,那应该算不上什么丑闻啊?跟你同学年的话,那个女大学生一定满二十岁了吧?」

  「被媒体用『过夜之爱』这种莫名其妙的词汇形容的我们,感觉会就这样步入礼堂呢——问题在于那篇报导下方,有一段我母亲发表的感言。我明明不曾跟母亲提及自己有女朋友一事,她却好像都知道,所以我总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单纯。结果,原来那个女大学生早就跟我的母亲串通好了。不,那个女孩子或许不是坏人吧,纯粹是对我有意思、希望能跟我交往,所以先找我的母亲见面商量这件事。应该只是这样罢了。然而在那之后,一旦结识了对我来说十分有魅力的女性,我总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母亲设计的美人局,并因此裹足不前。现在,我已经可以只靠TENGA和动漫角色抱枕来度过这一生了。实际上,TENGA用起来很轻松,而且动漫角色抱枕也不会随便把LINE的对话截图泄漏出去。」

  「你现在是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的抱怨我已经听烦了,所以该换你听我抱怨啦。他说自己无法理解他人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呢。

  「我发现了。发现自己某方面被人消费的事实。我的粉丝多半是年长者,但也有人把我的照片跟色情照片加工在一起。毕竟艺人的照片,本来就是玩拼贴加工的理想素材嘛。尽管如此,还是处男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

  电子烟有趣的地方,在于可以一口气吐出大量烟雾。除了薄荷的清凉口感以外,可以从口中吐出烟雾是这种玩具最大的乐趣。刚开始抽的时候,我还曾经被甘油呛到过,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我觉得很害怕。觉得身为励志情色片明星的自己,会不会真的被视为一名色情片男星。我会动不动扯谎,是因为母亲要我这么做。她对我说,就算一切都是谎言,只要能维持讨喜又受到大家深爱的小绫形象,我就能活下去。那时我第一次试着思考,朝这个方向走下去的话,在终点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想着想着,我开始害怕。上天、佛祖和世人,是不是都对我有着很可怕的期待?爱、勇气和希望打造而成的故事,是不是并没有那么美丽?母亲说过,只要我肯努力,就能让大家变成认真又正直的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继续这样的生活了。因为发高烧而住院后,我再也没有回去火箱家。我现在是正在离家出走的状态呢。做了十四岁那年没能做的离家出走。甚至一鼓作气地去法院改了名字,还顺便针对我曾经演出的影像作品申请相关权利,只要有媒体播放我就能收到一笔权利金。过去,我把青春消耗在为了他人而努力编织的美丽谎言上,现在开始我想取回这段青春,连本带利地取回来。反正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美丽的事物,既然这样就别再顾虑其他人了吧,这次换我来消费他们。」

  「只是因为这样……」

  「没错,只是因为这样,就让我下定决心化身为火龙山的魔龙晨曦之星。」

  虽然现在从我口中呼出来的,不是火焰,而是源自电子烟的蒸气就是了。

  有好几次,我一边练习吐烟的技巧,一边想着「要是我吐出来的是火焰就好了」。

  「我想成为非人类的古代龙。我想揭穿人类的本性,而不是表演糖衣包装的故事。钱财什么的无所谓了,我可不是被财宝束缚的史矛格。我想见识地狱的火焰。我想看那些脑袋不如我的人在火中挣扎的模样。连同我过去挣扎求生的份一起。网路世界就是我的狩猎场,在网路上我什么都做得到!」

  希望我露出的笑容很自然。

  「——可是,你很寂寞对吗?无论帮助多少人、欺骗多少人、让多少人的丑闻曝光,你仍然只能生息在炎上的火焰之中。」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不知道你跟我有哪里不同。」

  虽然还是看不清楚老师的脸,但我觉得神清气爽多了。我把手帕和电子烟搁在地上。已经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所以我完全不是个善人,这次也因为自作自受而被推落断崖。在三天以内遭遇两次险些被杀死的经验,这想必是上天在暗示我的阳寿已经差不多到尽头了吧!我还挺有成就感的喔。小樱或许已经有所觉悟了,但我实在很想再多照顾理世五年呢。那孩子对数字的理解力很差。他只会索讨一百圆,要是一次给他三百圆之类的,可能就会陷入混乱,还请你多注意喽。遇到这种情况,请你把一百圆分三次拿给他。」

  「你干嘛开始说些类似遗言的话啊?我也经历过只属于自己的地狱呢,你不见识一下就要去死了吗?」

  老师揪住我的肩头摇晃了几下。伤脑筋呢。我觉得胸口有点痛。

  「你也经历过地狱啊?能够统整成一段三分钟左右的故事吗?」

  「拜托你振作一点。要是比我还恶劣的家伙消失了,我以后该拿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才好?」

  「老师,你这样摇我很痛耶。你真的太依赖我了。一般情况下,这时候应该都会叫伤患『别再说话了』之类的吧?」

  「我才不要,不准闭嘴,不准死。这世上哪里还找得到比你更差劲的人?我没有朋友了。像我这样的人渣,一般人绝对会敬而远之啊。」

  「在听完我的这些故事后,还能自认是跟我同等、甚至更甚于我的人渣的人,我也会退避三百舍好吗?老师,你是杀过人吗?是说我真的快死了,拜托你不要这样摇晃我。」

  伤脑筋啊,真心拜托你饶了我吧——这么想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哨音。

  搜救部队赶来了。虽然腿部骨折、肋骨也断了四根,但企图抛下老师独自死去的我,最后还是失败了。

  说到这有多惨绝人寰,在医护人员替我拔出刺进小腿的玻璃碎片时,局部麻醉完全没有奏效,我痛得呐喊到声嘶力竭的程度。这就是地狱。

  ***

  尽管奥米加动员了过去所有的媒体人脉,但网路世界可没有宽容到会放过「在三天内连续两次险些被杀害的罕病患者,健保老鼠,前火箱绫月」这样的话题。

  不过,因为某个艺人外遇和施展暴力的双重重量级丑闻引发了网路大炎上,相较之下,奥米加这段黑历史并没有闹得太大。话说回来,「前火箱绫月」这样的称呼还挺有趣的。不过,根据有识之士「为什么一个必须坐轮椅行动的罕病患者,会自诩为侦探,然后介入跟踪狂和另一名与他素昧平生的女性之间,结果还差点被杀害?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吧,根本是健保老鼠。从一开始就该找警察处理啦,白痴」这样的意见,应该负起这次责任的人是我,所以我也不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我深切反省过了。为了替他缓颊,我们还被逼到得挖出第一个回文者的妹妹来处理这件事的绝境。

  明明是网路炎上咨询所,自己却成了网路炎上话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最辛苦的人其实是校对姐和玛莉就是了。总之我们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透过各种手段来将话题扯远而已。而网路上最挺我们的声音,却偏偏是来自那个「片木电机·官方Twitter账号」,变成不知道该说这是一桩佳话,又或者说这么做只会带来反效果希望他们能停手的两难状况。网路上其实也常发生「并不希望这个人和我同一阵线」的事情。

  青野从断崖上摔下来之后,掉到某棵树上卡住,所以伤势比奥米加轻很多。应该说比起摔伤,他撞破玻璃窗而受的伤还比较严重。他也确实被冠上杀人未遂的罪名。因为当时的露台咖啡厅有很多学生在现场目击了事件,所以青野不可能躲得掉。

  那时的他,成了「欧几里得」吗?

  又或者,当下的奥米加,成了「欧几里得」的受害者呢?

  最近,我开始思考一件事。自己之所以会把那个屠龙勇者命名为「欧几里得」,或许是因为被他杀死的恶龙是「沙罗曼达」吧。

  ——过去霸凌我的那个孩子,脸上是不是带着和奥米加、小樱或理世相同的表情呢?大家都是性格恶劣的霸凌者。大声嘲笑他人的不幸,毫不犹豫地对他人施展暴力。

  但现在,我不觉得他们遭遇什么事都无所谓。

  他们想必也只是普通的孩子罢了。性格或许不太好,但绝对不是我能够恣意报复的对象。

  对于那些当初的我所憎恨的对象、被我认定为邪恶的对象,我也必须朝他们走近,尝试理解他们才行。

  赎罪早就已经结束了。我的掌心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但不能一直没有任何东西。

  人类无法忍受没有故事的空白状态。

  我需要故事。不是恶龙与屠龙勇者的故事,也不是杀人犯的故事。

  而是属于一个普通人的人生的故事。

  「……待在医院好闲啊!」

  ……把奥米加绑在医院病床上,实在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情。尽管「沙罗曼达」自身已经成了网路炎上话题,但被网路炎上缠身的人,却依然会打电话向他寻求协助。对象从演艺圈时代的旧识到失言的政治家都有。然而因为动手术时惨叫得太夸张,奥米加少数优点之一的清晰嗓音,现在变得沙哑不已。

  我原本打算没收他的手机,但奥米加以「因为肋骨骨折只能一直躺着,你却叫这样的我不准拼万圣节复刻活动吗!你这个魔鬼!恶魔!」严正抗议。虽然让他用平板电脑玩是比较妥当的选择,但问题在于他的平板电脑性能不算太好,似乎无法负荷近年的社群网路游戏的过场动画。

  小樱则是产生了别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一个星期只能洗一次澡?之前一个星期明明可以洗两次啊!」

  「一般情况下,骨折患者是不能洗澡的喔。但我每天都有擦澡。」

  「可是你没有洗头啊!简直糟糕透顶!」

  尖叫着抗议的小樱,每天都带着干洗发慕斯到医院来,将它挤在奥米加头上后再拼命替他梳理头发,然后用毛巾擦拭干净……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会散发出什么油臭味啊,女孩子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理世则是老样子,总静静地坐在病床旁玩掌上型游乐器,鲜少开口说话。

  尽管网路上大力挞伐前火箱绫月是「健保老鼠」,但因为他本人完全没去看相关评论,所以只是悠哉地躺在电动气垫床上拼社群网路游戏的活动,或是消化买来就堆着没看的电子书。跟医院借用的轮椅,设计上和奥米加在家里用的不太一样,但他马上就习惯了。因为在医院吹口琴太吵了,所以他不会吹。

  「从以前到现在,遇到炎上事件的时候,拔掉网路线去睡觉便是最好的对应方式。无视是最妥当的。」

  奥米加吸着电子烟这么断言时,被护理师以「医院全面禁止吸烟!」怒斥。

  ——史矛革被巴德的黑箭射杀。齐格鲁德用魔剑格拉墨打败了法夫纳。晨曦之星被卡修王和骑士帕恩击退。派洛斯被马它福罗打倒。所有的恶龙都难逃一死。

  它们败于英雄,而非凡夫。

  「我想帮助露娜跟阿敦呢……他们是跟我同时期进入事务所的艺人。就算搞外遇,跟那些非亲非故的人也没有任何关系啊。就算是当事人的亲戚都觉得这些人太鸡婆了。听说他受的伤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耶。要是当初把绘里奈小姐的问题全权丢给律师去处理,我现在就能帮到那两个人了呢!拜托你以后注意一点!」

  「你也稍微反省一下吧,大叔?你还想继续深掘地狱啊?」

  「那当然,这可是我的毕生志业!我可不会因为被一个怪人推下断崖,就放弃这份工作喔!」

  「你好歹也安分守己一阵子吧~」

  「对了,把名片发给医院里的护理师好了。最近有些医生会把患者的照片私自上传网路,这里想必也有地狱的矿脉呢!」

  奥米加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忘了他前几天才在断崖底下,哭着跟我诉说自己的过往境遇。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了吗?虽然当下没能告诉他我经历过的地狱,不过就期待之后说出来的那一天吧。

  他们——「我们」是火中之龙。在完全化为赛博庞克世界的这个日本,我们以摄取在人世间蔓延的烈焰为生。

  若是网路炎上事件造成你的困扰,请向这张名片上的人求助吧。敌人愈是强大、事态愈是严重,大家愈愿意为你挺身而战。不过我们的性格都很糟糕,要是你的诚意不足,最后可能只会有令人难受的结果在等着。

  此外,要联络的话请过一阵子再说。

  至少等到奥米加的脚伤痊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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