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身处大树内设置的简易病房的其中一间,我确认着装备,点头道。
王立学校的制帽与制服。收纳于崭新淡紫色剑鞘中的短剑。
以及——我将哥哥留下的怀表拿到手中,收入口袋里。
消耗殆尽的魔力已经完全恢复。……哥哥,一直都是将这么痛苦的回忆自己留着。
屋外传来细微的战场交战的声音。与数天前相比确实近了许多。得赶快了。
指尖滑过剑鞘时,『没事的。冷静点。花莲是做得到的』这般,感觉就能哥哥温柔的声音,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哥哥将我留在这里前去营救新市街的人们,也已经过去了六天。
至今近卫骑士团和自警团,还有义勇兵们,仍在死守着大树。
特别是以和哥哥一起去救完人,回到大树的近卫骑士大人们,还有翠伊先生为中心,被救出来的自警团员们都是勇猛战斗——房门被打开了。
「花莲!?」「小花莲~得躺着呀。」
「……伽耶,可可。」
松鼠族与豹族的发小们担心地来到我的身边。两人都是负责临时为伤员治疗的,所以此时皆是身着白衣。
我将自己的决心告知于两人。
「已经,没事了。我可以战斗了。」
「花莲!不行!」
「对啊~。『孩子们就待在大树里』族长大人们都……」
「……管它呢。那种事,我没听说过!」
我咬着牙,生气地说道。
大树前的大广场已经沦陷,前线退到了大桥中央。但也是靠着理查德大人率领的近卫骑士团和罗罗先生率领的自警团,以及众多义勇兵们的奋战勉强维持着罢了。
我挤出话语。
「族长们只会缩在会议室里,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议论!那种人说的话,为什么我非听不可啊!!——哥哥绝对,绝对不可能死在那种地方!!!我不去营救哥哥的话,还有谁能去营救他呢……?」
「「…………」」
佳耶与可可低着头沉默了。两人也是明白的。
我对发小们说了句「……谢谢你们担心我。我妈就拜托你们了」之后,离开了房间。
大树之中人满为患。
其中多数为老人,女性,孩子。包含父亲在内的魔道具制作者们的身影都没见到。他们正在外面帮忙进行阵地构筑与修补。
偶尔会有前门开启,有人用担架抬着明显重伤的人进来,然后急匆匆地向里赶去。
我将这样的光景抛在身后,向前门走去。
途中,虽然看到了狼族族长的儿子,托内利和他跟班的身影,但都是明显的憔悴与胆怯。也不见鼠族库梅的身影。……是逃跑慢了吗。
前门处,和我同一年纪的女生们站在那里。
一位是人族的近卫骑士,另一位是山羊族的自警团员。
她们看到我之后对我说道。
「您是……艾伦大人的。」「艾伦妹妹。不能出去哦!」
「……麻烦二位让开吧。我的兄长,我的哥哥还在等我去营救呢。」
「!……副长已经严格命令了。『花莲姑娘不能上战场。艾伦将那孩子托付给我了。我不想打破约定』。」
「……罗罗团长和翠伊哥也是跟我说,『绝对别让她出去』!」
——尽管身负重伤,还是回到了大树的理查德大人,只是接受了一些应急治疗,在父亲和母亲,还有我去找他的时候,将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们。
讲述完毕,颤抖的父亲只能抱着泣不成声的母亲,而我则是茫然自失。
『我要是,我要是再强一点的话……没有大意,没有那么重伤的话……艾伦就没必要留在那里了!一切的责任,都出自我,理查德·林斯特。还请,还请,等事情全部之后,尽情地责备我吧…………』
浑身是伤的理查德大人,表情扭曲着,只是一个劲地对父母和我道着歉。
听完他的讲述,我确实很悲伤。心里像是碎了一地。
同时——我也在想『啊啊……果然吗』。因为,我的哥哥就是那样的人。
他把别人永远放在自己前面,对于全力相助一事从未有过犹豫。
更何况,这里是东都。是我们的故乡。
既然是认识的人,就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们坐视不管。
……就算,那是不得不牺牲自己性命才能做到的事。
比谁都温柔,比谁都天真,比谁都强大,比谁都勇敢,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会放弃。
就像是儿时读过的绘本中出现的『英雄』一般。
但是,哥哥肯定会这样对我说。
用一脸困扰的表情,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花莲,我只是在尽我所能罢了。而且——花莲肯定也会这么作吧?因为,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人,令我自豪的妹妹嘛』
……笨蛋。哥哥你个笨蛋。真的是,真的是大笨蛋。
我在那个时候——你来营救崴脚的我,说着『没事吗』,温柔地牵着我的手的那时起,视线就从未、从未离开过你的后背哦?
想要追赶你,将你留在家中的笔记,与王都送来的那么多的书翻来覆去都已经读到烂了……。
进入王立学校以后,也只是,追随着你的脚步。追随着,为了有一天自己能对受困的你说出那句『妹妹就是为了帮助哥哥而存在的』。
这样下定了决心,努力,努力,再努力……终于,明明都走到伸手就能触及你遥远背影的位置了。
——这样的结局,就让我给它颠覆过来吧。我不会放弃。怎么会就这么放弃了。
不管对手是谁,这次——这次,就轮到我来拯救哥哥了!
我拔出崭新的漆黑短剑,轻轻地抛向空中,紫电集束。
——右手上出现雷之十字枪。比以前要猛烈许多,魔力控制变得更加容易了。
尽管看到这一幕面色苍白,站在入口处的两人还是没有退缩。我说道。
「……我会警告。但不会谢罪。全部结束之后再接受惩罚。」
此时,沙哑的声音震荡着我的耳膜。
「……花莲,不行哦。」
「!老妈。」
转过头去,站在那里的是母亲艾琳。她的身体在颤抖。
明明平时那么精神那么年轻,年龄不详的一个人……我慌忙跑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得令我一惊。
母亲轻声说道。
「啊啊……花莲真是温暖呢……」
「老妈,你就躺着吧。老爸也很担心你。」
「该担心的,是你呀,花莲。到现在,还让年轻骑士大人们困扰。」
「……老妈,我变强了。所以,要去帮助哥哥!」
「花莲。」
母亲紧紧地抱住我。本就娇小的身躯,经历这几日之后更是瘦弱。
她的身躯颤抖着,静静地将回忆娓娓道来。
「……那孩子呢,从小时候开始就不省事呀。最开始的几天,连哭都不会哭……。还以为是什么病,跟纳坦慌慌张张把他带去医院,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看着我,却会一直,一直露出笑脸……露出笑脸……。无论是受苦还是受难了,就算是长大了,每天也都是笑着,始终愿意跟我敞开心扉……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呀。就算去了王都,写信也从来都是风雨无阻的。哼哼,虽然事到如今才说,你考上皇家学校的时候,那封信真是让我激动得跳起来了哦?」
「……老妈。」
没有回应我的呼喊,母亲继续着独白。
周围的人群也开始倾听。追着我而来的佳耶与可可听到这里也一副要哭的样子。近卫骑士和自警团员的女孩子都开始发抖。
「那孩子的名字呢……取自魔王战争时期活跃的那位大英雄的名字哦。……可是呢。……可是。我和纳坦,对于那孩子能成为英雄什么的,完完全全,一次都没有想过哦?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保持笑容,对谁都温柔以待,稍微有些坏心眼也没事。我们常说,只要他在,人们的心里就能像是噗地点起了一盏灯似的,希望他能成为那样的人,这才是我们期望的——『艾伦』。」
「老、妈……可以了……可以了……」
眼眶中已经渗入了泪水。雷枪消失。短剑脱手。下坠插入地面。
「那孩子呢,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般温柔……成长为了世界上最温柔的孩子。他和你都是我和纳坦的骄傲。活下去的希望。这点从未动摇过。我和纳坦……从来没有对于收养他一事感到后悔过呢。不如说,那天……在躲雨的废弃小屋中,能与那孩子相遇,我们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感谢着大树大人。感激的心情从未停止过。因为,是吧?那孩子他,艾伦他……就是如此的重要,如此的可爱,我的,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儿子啊?血脉相连?没有兽耳与兽尾??那又能怎样呢!那孩子是,那孩子是,我的,我们的…………」
「妈!」
我叫喊着,奋力地抱住母亲。周围也开始传来各种啜泣声。
——安静的恸哭。
「那场战争之中,『流星』为了保护大家燃烧到了最后一刻。最后的最后好像还是一副笑容呢。最终,人们取得了艰难的胜利。是他点亮了人们心中的灯啊——希望的灯。可是,可是呢?我,我们,并不想那孩子和他一样。……怎么可能这么想呀!他能带着笑容,健健康康的……偶尔还能回来看看我们,跟我们开心地说说话——光是这样,光是这样就足够了。不需要他成为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足够了呀…………」
身体已经失去了气力。我明明还得去营救哥哥……。
——我注意到有谁向我们走来。
擦了擦眼睛,我勉强站起身来,看向那边。
随后,眼前出现的是一位陌生的狐族年轻女性。她身后是以狐族为中心的众多兽人们。大家,都是十分悲痛的样子
女性的双腿旁是姐妹吗?两位幼女。大概是哭得厉害吧,眼睛都是通红的。背后也有一位泪眼朦胧的灰黑发狐族少女。
女性来到我和母亲的身边,静静地询问道。
「……你就是那位名叫『艾伦』的青年的家属吗?」
「…………」「……艾伦是我哥哥。怎么了?」
「啊啊…………真是,真是,对不起……。究竟是该道歉,还是该感谢呢……真的对不起……。然后,谢、谢谢!」
女性突然当场蹲下,握住沉默的母亲的手,不断重复着道歉和感谢。
母亲和我都一脸困惑。
究竟是,怎么了——两位幼女,都向我低头。
头发较长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拼命地讲述。
「……大哥哥,让千鹤,坐上了,小船。说着『我最后来』……」
「他和伊奈,约好了。大哥哥说,『会把姐姐接回来』……」
我握住名为千鹤的幼女的小手,另一位幼女也是沉痛的表情。
……哥哥!……哥哥!…………哥哥!!!
为了遵守约定,居然要堵上自己的性命……真是笨蛋。大笨蛋啊!
但是——……但是果然,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我的哥哥。
我蹲下身抱住两名幼女。
「——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就是要去营救哥哥。」
「……真的吗?」「……大哥哥,没事吗?」
双眼通红的幼女们注视着我。
我微笑着,抚摸着她们的脑袋——就像哥哥对我常做的那样。
「是的。所以,别哭了哦。好吧?」
「「……嗯……」」
「真是乖孩子。」
我用衣袖擦拭眼泪,将地板上插着的短剑拔出。
——心中的迷茫已经一扫而空。
我只是,去做我该做的事。只是,要去拯救哥哥而已!
母亲的面前,低着头的女性看向我。
「……请稍等一下。」
她的瞳孔中是强烈的觉悟与决心。女性摇晃着站起身,将手放在左胸处,将一件惊人的事实告知于我。
「……艾伦大人拯救我女儿与吾族众多性命的这一恩情,还请让我堵上姓名为其报恩。抱歉说晚了。我是美志鹤。狐族族长禾子鹤的妹妹。我打算向姐姐提议履行『古老的契约』。与王国西方一霸——卢布费拉公爵家的。」
——微弱的光芒点亮了。
哥哥,再稍微,再稍微坚持一会儿。
这次,轮到我去帮助您了!
*
——这地方还真是充满了恶臭与憎恶。
应该是数百年来无人使用,被遗忘至今了吧。尽管能看到古老魔法式的痕迹,但机能基本都已停止。
仅仅是依靠后来人放置的魔力灯前行的,被黑暗所支配的世界。
咔嗒咔嗒,螺旋台阶的声响向下传去,却不能听到一丝回声。
深得可怕。
看来,这座塔里的活人只有我们了。真是麻烦了。怒骂声响起。
「快走!名为『艾伦』的,这种名字不吉利的伪禽兽!可别想着耍小聪明逃走啊?给你戴上的这副手铐是特制的。只要没有拆掉就无法使用魔法,而且就算你逃跑我们也是一下就能探知到了。而且,里面含有给异端者使用的诅咒,十天后你就会死去。」
「这里四面八方都是断崖绝壁,而且是大海。放弃吧。你就感激我们大发慈悲没有马上给你处死吧——嘛啊,虽说死了会更好也说不定。」
背后押送着我,身穿灰袍,脖子上印着深灰色圣灵教印的两位魔法士,向我投来炫耀而又强烈鄙夷的视线。
……啊啊,好怀念啊。王立学校的时候也经常被人投来这样的视线来着。
我莞尔一笑后,男人们便动摇着退后半步。
我们继续向台阶下走去。深处……传来过度强大的魔力。
——……底下好像存在着『什么』。
我悄悄地观察着背后两人,只见他们的表情突然一转。因恐惧而面色铁青。
伴随着一股搅乱肠胃的魔力波动,底部传来吼声。
身体自然而然地一哆嗦。啊啊……这就是恐惧吗。
将我带至此地的魔法士们,都是咔嗒咔嗒地颤抖着,如脱兔之势朝台阶上跑去。居然不把活干完就跑了,圣灵教的信仰也不过如此嘛。
我耸了耸肩,一节一节地往下走。
途中,人为设置的几座牢笼中,可以看见散乱的人骨和无法辨别的兽类骨头。看来这里曾经被当做监狱来使用的样子。从石材的劣化程度来看,距离建设至今至少也经过数百年了。各处都喷出盐来。
以及,他们刚才说的话。
『四方都是断崖绝壁。而且是大海』。
——恐怕,这里是王国东北部,四英海上的岛,吗。
不过是抓捕一介家庭教师未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用手背擦拭脸颊。还在出血。被带来这里之前,被打得有够惨的,身体各处疼痛。老大骑士给我治疗的地方也渗出血来。这种时候,不能使用魔法真是麻烦啊。
蒂娜和莉迪亚的心情我真正理解了。这还真是痛苦呢。
……得快点回去才是。大家在担心着我。
别看她那样,莉迪亚可是个爱哭鬼。得想办法逃出去。
理查德平安无事吗?我觉得应该是没问题……但还是希望他别勉强自己啊。
母亲和父亲……花莲应该在生气吧。之后得向她道歉。
——继续向下走,魔力便愈发浓厚。甚至有些难以呼吸。
生物……吗?那样的话肯定是怪物了。就算能够使用魔法,也不是我能够对抗的家伙。
我暂时是死不了的。至少,在明确莉迪亚和蒂娜体内的『炎麟』与『冰鹤』的控制方法之前。
入口处周围已经被叛徒们包围了吧。一出去毫无疑问就会被杀。
虽然对没有杀我一事感到有些疑惑……但现在这些都还没法考虑。这个状况下没法拼命。
也就是说,除了下去跟『怪物』对峙以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到底下降到多深了呢。
我最终抵达了塔最深处的空地上。
昏暗古旧的魔力灯,还在发亮。
四面八方都是巨大的牢房。实在不像是给人使用的。
眼前的祭台空空如也。最深处的一个……有着『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空气中隐隐有种恶寒。牢房深处好像能听到某种吼声。
难得都来这里了。就去看看吧。
当我想要向前迈步——这时。
巨大的声音响起,圣灵骑士与灰袍一行人从台阶上冲到我这边。数量为十多名。
他们毫不犹豫地举起剑与杖将我围住。
一名灰袍——战场上被称为勒夫的男子用法杖奋力地殴打着我。剧痛难忍的我倒在了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唔!」
「……真是狂妄啊,名字不吉利的伪禽兽。没有逃跑还真是了不起。」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所以呢?想把我,怎么样呢。」
「很简单。你的作用——就是解开『炎魔』的封印,然后去死。你就是『用完扔掉的钥匙』啊,『剑姬的头脑』艾伦阁下?总有一天将会拯救世间万物的吾主直接如这般告知我的。和罗罗格还有科拉姆那种下位的新使徒不同。」
「……『炎魔』?新使徒?究竟,在说,唔!!!」
勒夫再度用法杖击打我的背部。冷冷地说道。
「和伪禽兽的谈话到此为止了。把这家伙关进深处的牢房!」
……不好,意识……。
虽然明白自己两只胳膊被圣灵骑士们架了起来,但无法抵抗。
朦胧的视野之中,我只能明白自己被带到了打开的巨大牢房的入口处。背脊一阵发凉。
抓着我的两位圣灵骑士也注意到了吧。
其中一位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牢中跳出的炎蛇吞没,宛如骗人般直接消失了。看到这一幕的另一位骑士也是愣住了。
他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再度,炎蛇袭击了那位骑士,一并消失了。失去支撑的我倒在地板上。
这个魔法,和杰拉德使用的短剑相同——我和炎蛇对上了视线。那是『意识』的光芒。它翻飞着身体,就这么回到了牢房深处。……是在叫我过去?
「唔。」
我咬紧牙关,用胳膊在地面上匍匐着,向漆黑笼罩的牢房深处爬去。
——深处传来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兽』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