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章

  17:15道玄坂上

  此时,伊格尔镝木高高举起手机。

  他扯开嗓门对挤满车道的群众大声说道:

  「谢谢各位!最后大家一起放松一下吧!」

  *

  达彦正在奔跑。

  他完全无法加快速度,达彦一边跑,一边想着乌龟赛跑大概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吧?

  他的目的地是GPS所标示的地点。

  达彦看着老源给自己的手机,画面中表示自己位置的箭头和单色女人相差不到一公分。实在很轻松,一公分根本是瞬间就能抵达的距离嘛!

  值得庆幸的是,位于道玄坂的汽车或行人的动作都异常缓慢,因此不管达彦的脚步多么迟钝,周围处于接近静止的状态部不会有任何影响。这应该就像是电影里时间变慢的效果吧?也因为这样,拍打身体的风才会感觉如此沉重吗?

  被那些混混痛殴的身体传出阵阵灼热感,破掉的眼镜已经不知去向,视野中的景象也扭曲不堪。每当摆动手臂,肋骨就会窜过如电击般的疼痛:每踏出一步,膝关节就会发出烦人的声响。

  不过,达彦仍旧毫不在意地抬起脚踏出步伐。事情就是如此单纯,只要这么做,身体就会朝坡道上方前进.,无论坡度多么陡,都只需要抬起脚跨步,于是达彦推开没有动静的人群,持续拾起双脚前进。

  达彦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只有自己能让停止的时针重新转动。

  桃太郎打倒的恶鬼说不定有亲戚会向他报仇,嫉护名声的大臣可能会派出刺客刺杀他;穿上烧红铁靴狂跳至死的继母,说不定也有坏心眼的姊妹会找白雪公主算帐。

  背负战栗且心怀喜悦的他们,肯定会再度回到战场。

  因为,那就是他们个人所拥有的幸福。

  「这个坡道搞什么鬼啊!」

  达彦放声大叫,随后又再度将脚踏在道玄坂上。

  *

  「好、好像怪怪的耶。」

  爬上坡道的美锁与历美突然见到异样的光景。

  在假日涩谷的傍晚,光是出现寂静的空间都是一件怪事,只要人类活动就会有人的声音,车子行驶就会有车的声音,商店招揽客人的声音将会发出压过隔壁商店的庞大音量,穿着黑衣的大哥哥们也忙着拉人参加奇怪的行业。

  可是,挤满道路的人群却只是缓慢地晃动身躯,所有汽车的引擎也全部熄火,虽然坡道下方的车阵也是动弹不得,但这里就连车内的人都没有动静。

  一阵陌生的声音让美锁抬头仰望天空。

  那是在大楼间穿梭的风声,平常根本无法听见这种声音。

  「情况不太妙呢。」

  「我、我看过类似的电影喔!好像叫做活死人什么的,被咬到的人都会变成活死人喔!」

  「历美,妳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呢。」

  「我才不是开玩笑!」

  美锁则是咬着牙齿。

  被梦境困住的三分钟果然变成命运的分歧点,资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码已经开始产生连锁反应了。

  只要不被咬到,恐怖电影中的活死人就不会增加同伴,人们只要拉下铁门躲在家里就好;可是当资源回收者靠近新的猎物,就能让程序代码产生连锁反应,被程序代码入侵的人则会像梦游患者到处游荡,而这样就会不断增加同伴。

  只要人口密度在一定水平以下,程序代码应该就不会继续扩散,但就现在的状况来看,美锁也不知道究竟会扩散到什么程度。东京并没有能残酷地射杀活死人的军队,这里只有连编组几次完整程序代码都有问题的美锁,还有魔法初学者的历美而已。

  那个不会做梦的女人一定置身在程序代码最浓密的地点,即使到那里不见得能够找到突破现状的办法,但既然不能杀害活死人,能做的选择当然也十分有限。

  此时,美锁用力握紧历美的肩膀。

  「妳还能用几次召唤水盆的程序代码?」

  「水、水盆吗?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一天里面连用好几次魔法,到目前为止最多就是一天两次。」

  「所以还剩一次?」

  「我已经用过两次了,但是我的肩膀不会酸,手臂也不会痛,我想应该还没问题……」

  「要是我叫妳一直编组到昏倒为止,妳办得到吗?」

  历美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办办办、办得到……大概吧……」

  「我现在没有能编组很多次程序代码的体力,所以我想把体力留到最后,我连平常使用的防性程序代码都没办法用出来,现在只能靠妳了。」

  「靠我……咦?我吗?美锁姊姊要靠我?可是,我只会使用召唤水盆的程序代码,而且有时候还会变出失败版本的香蕉皮喔!」

  「那样就够啰。」

  森下历美所编组的魔法发动程序代码可说是相当怪异,她虽然能够实行召唤魔法这种高段的程序代码,召唤出来的东西却会全部变成水盆,无论是发光程序代码、马克斯韦尔程序代码还是资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码,所有进入历美体内的程序代码都会被变成召唤水盆的程序代码,这个看似不可能的复杂程序,这名少女却能在瞬间完成。

  即使这种特质实在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但在现在这个时候,她可能比弓子更有用处。

  「接下来,我们要冲到那个女人所在的地方,没问题吧?」

  「嗯。」

  「妳当前锋,我当后卫,这样也OK吗?」

  「嗯,我当前锋……我我我、我在前前、前面吗?」

  「没错,妳的工作就是在资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码快要影响到我们的时候,把它全部变成无害的召唤水盆程序代码,现在不是我保护妳,而是妳保护我喔。」

  「要我……保护美锁大姊姊……」

  「妳办得到吧?」

  历美则是点点头。

  「我们走吧!」

  两人便手牵着手,冲进眼前徘徊的梦游患者群中。

  与目标拖板车的直线距离有五十公尺。四周到处挤满人潮,要是将每个人的程序代码一一解除,就算有传说巨人歌利亚的体力也会不敷使用,因此美锁配合着历美短小的步伐,两人一鼓作气地穿过车道。

  此时,有三名男性密集地挡在前方。

  美锁则朝左右观察。

  「我们冲过去!」

  匡当!

  美锁听见身后传来金属质感的碰撞声,是历美变换的程序代码,美锁和历美都没有回头察看,她们并没有那个闲时间。两人越是前进,遭资源回收者侵入的密度就越高。

  当!

  又有一个水盆落到地面。

  美锁握在手中的娇小手掌开始颤抖,那并非因为恐惧,而是肌肉正在抽搐。身高一百四十六公分、体重三十九公斤的森下历美,只是个体力在一般平均水平中偏低的高中生,并不是能够连续编组召唤魔法程序代码的人。

  看见眼前出现一名张开双臂想要刻意阻挡的男性,美锁在最后一刻努力压抑住用攻性程式码将他轰开的冲动,因为美锁相信历美,所以她决定交给历美处理。

  当!

  又一个。

  历美突然站不稳脚步,美锁便立刻使劲将历美拉住,拖板车就在眼前了。

  那个女人就站在隔板敞开的拖板车中央。

  「哈哈哈哈哈哈!吃吧!吃吧!把所有东西通通吃掉!」

  那女人在空无一人的舞台跳着舞,美锁无法分辨她的神智是否清醒,那个不会做梦的女人或许在所有人都沉睡的状况中,正以清醒的状态体验自己的梦境。女人踩过倒在地上的乐手们,踏着像是跳跃般的步伐,模样就像是穿着烧红的铁靴在台上跳舞。

  在那里等着吧!资源回收者!

  美锁拖着历美继续前进。

  「当!当!当!」的声音连续响起,历美连续编组了三次程序代码,只见一阵红色的血雾喷过美锁的视线前方,历美的手臂也顿时失去力量,梦游患者的数量源源不绝,美锁则是咬紧牙齿开始编组程序代码。

  「吾之程序代码!化为剑吧!」

  身旁却传来一道带有傲气的声音。

  身为魔法师的美锁看见一柄从天而降的半透明飞剑,那柄宽刀剑与欧洲博物馆内的摆饰外形相差无几,剑身就像是扑向猎物的老鹰般急速落下,并且在刺中拖板车时发出巨响。美锁也在此时迈步向前冲刺。根本无须观看,要运用由双蛇魔杖所创出的程序代码,她知道这个世界中只有一个人能有这个能耐。

  只见女人从拖板车上滚落地面。

  「历美!再一次!拜托!」

  那个女人倒在地上,而美锁则是努力伸长手指碰触那个女人的脚踝。

  匡当!

  森下历美则是变换资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码,随后便失去意识。

  一之濑弓子克里斯汀娜手持银色魔杖,以比自己所投出的魔法剑晚三十秒的时间落在拖板车上,随即使用防性程序代码包住倒地的历美和瘫坐在地上的美锁。

  在半径五公尺的透明力场阻隔下,梦游患者无法接近拖板车,他们便在做梦的状态下四处寻找新的同伴。

  召唤出资源回收者的女性正趴在地上浑身发抖,无法判断她是否清醒,只知道那副看似能剧面具的面孔正在痛苦地扭曲。由于体内活动的程序代码已经被历美转换,记忆被资源回收者吞噬到一半,因此那个女人说不定得永无止境地观看挂在脑中最深处的痛苦记忆。

  美锁没有起身,只见她拾起头。

  「……弓子。」

  「妳们两个真是太慢了!妳们到底在做什么?之后出发的我还比妳们先到,这还象话吗?」

  「……妳怎么办到的?」

  「没什么特别方法,从稻荷神社直接南下到这里根本不需要五分钟。」

  弓子用力地哼了一声。

  在美锁拦出租车开到堵塞的涩谷车站时,弓子也稍做休息,由于她的手机在历美手上,因此没有被GPS情报摆布,仅靠着自己的魔法感觉选择通往目的地的最短路线。

  「我已经先把嘉穗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是喔,那就好。」

  「程序代码还处在异常的状态下。根据我的感觉,程序代码的影响范围快要达到半径两百公尺了。」

  「接下来就交给我负责吧,因为我已经让那个女人负起责任了。」

  「听起来好像话中有话呢。」

  「资源回收者的动作应该就和使用P2P增殖的计算机蠕虫一样,所以只要在某个人的脑袋里制作虚拟环境,然后把它关进去就好,就像是借用他人的记忆在体内创造很多环境,再将所有的资源回收者都诱导进去,就应该不会再增殖了。」

  听完美锁的说明后,弓子随即扬起眉毛。

  「妳该不会想用自己的脑袋做那种事吧?」

  「可是,也没有其它选项吧?」

  「如果将增殖的资源回收者全部收进体内,不知道妳的记忆会怎么样喔。」

  「也只能赌赌身体的魔法耐性啰。」

  「这种事应该由我来做,拥有克里斯特伯尔特血统的我魔法耐性比妳高。」

  「很还憾,我觉得双蛇之杖里面应该没有能做那种事的程序代码,只有靠我自己做的护身符才能办到。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现在别无选择了。」

  弓子则是露出不快的表情。

  「妳能帮我把拖板车半径五十公尺内的人赶走吗?因为聚集的资源回收者可能会对附近的人造成不良影响,历美也交给妳了。」

  「我很讨厌妳这种甘愿抽烂签的个性。」

  「彼此彼此。」

  黑发和银发的两个魔法师这么说完后,便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

  那个人现在正用背靠着拖板车的轮胎坐在地上。

  太阳已经下山,换成电力所产生的人工光源照亮涩谷,混杂红蓝绿三原色的各种色彩虽然早已在街上起舞,却只有那个人的身边像是被纯白的日光灯照耀般,形成一处让人无法感觉到色彩的空间。

  这个世界虽然很令人讨厌,但倒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只要肯踏出步伐,总会找到出路,因为自己就是这样,才得以在最后的最后和她见面。

  达彦拖着蹒珊的步伐走近那个人!姉原美锁的身边。

  「我还是来了。」

  达彦一屁股趺坐在美锁身旁。正确来说,其实是因为达彦的双腿不停发抖,只有那样才能让自己顺利坐下。

  美锁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达彦。

  「达彦,你怎么……」

  「这是老源要我给您的。」

  「你竟然让自己伤成这样……你真傻。」

  美锁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达彦的脸颊,这种触感并不会让达彦觉得难受。

  「您说得对,我真的很傻。老源说只要有这个,就能阻止资源回收者。」

  达彦取出手机,然后感到相当惊讶。

  因为手机的液晶画面已经失去光亮了。

  「怎么会!偏偏在这种时候!」

  美锁试着操作那支看来不管按什么钮都不会有反应的手机,可是,那支手机最后还是无法派上用场。

  「谢谢,我心领啰。」

  「只要找个电池……」

  「没关系的,因为程序代码已经开始进行连锁反应了,就算现在使用对抗魔法程序代码,也得准备相同数量的手机,实际上根本办不到。」

  美锁一边说,一边露出欠缺色彩的笑容。

  「真是的,我到底在干什么……」

  「别那么说嘛。」

  美锁伸手搔了搔达彦的头发,这名年长女性的温柔动作就像是安慰表现不好的学生似地。

  「你既然选择遍体鳞伤还赶到这里,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要是你在这个时候灰心,可是会被资源回收者盯上的喔。」

  傍晚的潮湿空气随着一阵风飘至此处,理应十分吵杂的涩谷街道却一片寂静,甚至还能听见远方奔驰的山手线毫不间断的列车声、数公尺远的灯管爆出火花的声音、以及美锁随着身穿套装缓缓起伏所发出的呼吸声。

  达彦和美锁靠在带有余温的轮胎旁,看着拉得长长的电线杆阴影。

  「时间差不多啰,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美锁小姐妳不离开呢?」

  「因为我必须负责为这个程序代码善后。要是放着不管,资源回收者会蔓延整个涩谷,把所有人的记忆吃光,既然已经不可能阻止,那就得想个把伤害减到最轻的方法。」

  「妳要怎么做?」

  「我要应用召唤魔法的原理,把所有的资源回收者都集中到这里。再过不久,那个程序代码就会编组完成了。」

  「如果那样做,妳自己又会怎么样?」

  「天晓得。可能不会发生任何事,也可能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只能赌赌看了。」

  此时,达彦回想起老源说的话。

  只有一个方法能阻止开始连锁反应的资源回收者程序代码。

  但是,那也代表魔法师本人的败北。

  「既然妳不走,那我也不离开。」

  「不行。」

  「我要留下来。」

  「不可以。我有我要做的事,但是你没有,这样只是增加无谓的危险而已。」

  「我总不能让一个女人独自留在这里吧?」

  听到达彦这么说,只见美锁露出困扰的表情.

  「既然你那么说,我可以拜托你做一件事吗?」

  「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这样也没关系吗?」

  达彦微微地点点头。

  「带着我的护身符,等事情结束后再还给我。」

  「那样就行了吗?」

  「不能只从外表判断和魔法有关的东西喔。事后要你亲自把护身符交给我,不可以请别人代替,这很重要。到时候你和我见面说不定会很痛苦,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妳。」

  「那就这么说定啰。」

  美锁的表情十分认真。看见她伸出小指,达彦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让彼此勾在一起。

  美锁则是露出笑容。

  「老实说,其实我觉得有点寂寞呢。」

  「寂寞?」

  「叫做姉原美锁的人,其实是在名为『我』的计算机基板所运作的程序跟数据。如果那些资料消失,或许我就不再是我了,想到没有任何人看到最后的我,我就会觉得有点寂寞。」

  「怎么会,妳怎么可以……」

  「幸好你来了,要记得把这个交给我喔。」

  美锁取下挂在颈边的护身符,并且套在达彦的脖子上,那个正方形的护身符看起来就像是从某个基板中拔取的CPU。

  「谢谢你。」

  一道柔软的感触突然盖上达彦的嘴唇,只见美锁的脸突然占满达彦的视线范围,虽然先前达彦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这时他才知道,接吻原来要互相歪着脑袋才能进行,这样凸出来的部分才不会撞到,也不会让眼镜碍事。

  达彦看见美锁轻轻闭起眼镜深处的双眼,用纤细却力道强劲的手臂紧紧抱住达彦的颈部,达彦觉得自己无法动弹,但又觉得这种感触十分柔软且充满弹性。

  仅透过两人彼此接触的一个点,仿佛有阵让人感觉麻痹的电流窜进自己体内。达彦心想,或许名为男人与女人的正极与负极一旦接触,之间自然会有某些事物产生流通吧?

  在令人晕眩的互相接触后,两人松开唯一的接触点,随后美锁对达彦露出微笑。

  「再见了,达彦。」

  就在这个瞬间,达彦的身体被一道粗暴的力量朝后方牵引,他维持坐姿被拖行一段距离后,接着腰部撞上地面并抬起双脚,就这样朝后滚了一圈。达彦记得自己看过同样的事,这是将三名混混丢到铁门边的魔法,美锁一定是在接吻时让程序代码流人体内的,达彦想设法抓住地面,却无法如愿以偿,这种感觉就像是地球突然倾斜瞬间变成陡峭的坡道。

  「美锁小姐!」

  「要记得遵守承诺喔。」

  单色的女性从开始翻滚的达彦眼中逐渐消失,急速的翻滚让达彦几近昏迷,之前才那么辛苦爬上道玄坂,周遭景色却在高速旋转下快速飞逝,直到109大楼前面的十字路口才停止滚动,不知是否因为美锁手下留情的关系,达彦并没有多出任何伤痕。

  此时,美锁所在的拖板车位在遥远的远方,现在已经无法看见了。

  美锁的魔法总是这么突然,并不会出现任何特别的光线或声音。

  当汽车的喇叭响起,达彦发现涩谷已经从梦中清醒,之前静静地游荡的人群也带着刚睡醒的表情重新迈开步伐,没有任何人在意跌坐在十字路口的达彦。达彦置身于吵杂的喧嚣中,抬起头仰望覆盖傍晚夜色的狭窄天空。

  护身符上还留着些微美锁的体温,达彦则是用舌头轻轻地舔舐最后彼此接触的嘴唇。

  而唇瓣还留有如同眼泪般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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