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的书桌里有时光机。
只要打开紧连在桌面底下的大抽屉,就会发现里面连接着神奇的四次元空间。蓝色机器猫从高度最多不超过五公分的地方突然现身,带他迈向一次又一次的冒险之旅。
那么,就算没有能够在时空中移动的交通工具,自己的抽屉里面,会不会也有一些难以说明的东西存在呢?
打开抽屉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自己以前曾这么想过。
为了在时光机出现时,不会让抽屉里的东西就此消失,自己还曾经特地将抽屉清空。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时自己连加法都还不会,无论是阿基米得的定理、运动方程式,物质绝对无法超越光速的什么特殊理论,自己也统统都不知道。对当时的聪史郎来说,不懂的东西就是在自己不懂的状态下存在着,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什么都不懂的地方。
顺带一提,大雄是一个在堪称全民皆知的少年漫画中登场、可说是不良典范的小学生。他的成绩不好,也没有运动神经,总是被同学当成是跑腿小弟。不过,却有来自未来世界的猫型机器人借给他许多神奇道具,帮他解决日常中各式各样的难关。
……那终究只是漫画里的故事,和现实无关。但是……
聪史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真实是既严格又冷酷的了。有可能是发现圣诞老人的真实身分,其实是大自己八岁的姐姐的那个时候左右,但就连那是几年前的事,聪史郎也记不清楚了。而现在,聪史郎的书桌抽屉内,已经放了满满的东西。
现在的姉原聪史郎,已经不会再作着书桌某处藏有未来道具等等的梦想。并且认为人在醒着的时候作梦,只要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就够了。
抽屉里会出现时光机的那部漫画,也在今年四月,同学的弟弟升上小学时,送给人家去凑齐一套了。虽然大学的姐姐说自己还要看,所以想要将书留下来之类的蠢话,但也在聪史郎厉声说「好好一个大人,别看小孩子的漫画」之后闭上了嘴。聪史郎还记得当时姐姐一边叹息,边抱怨着「你明明是小孩,却一点梦想都没有呢」。
那的确是一段没有梦想的往事。
就连聪史郎自己也这么觉得。
所谓的长大,一定就是这样。十一岁的聪史郎这么告诉自己。
聪史郎的书桌相当老旧。
这张书桌是身为魔法学院创设者的曾祖父所用过的东西,听说这张书桌跟姉原家还有着相当深的因缘还是来由什么的。这张书桌又大又重,当作桌面的木板,颜色就像是用茶壶泡好放超过十分钟以上的红茶。聪史郎量过木板的厚度,大约有五、六公分。就算整个身体用力撞上去,书桌也文风不动。由于这张书桌实在无法运上阶梯,搬进二楼自己的房间,因此摆放书桌的一楼仓库,现在也同时是聪史郎的读书室。
虽说是有相当历史的物品,但这张桌子满是刀片的刮痕跟贴纸缠胶的痕迹。在桌面上的凹洞里,塞有被挤成圆球的橡皮擦屑,在桌面底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还刻有雨伞图样,伞下则有两个聪史郎听都没听过的名字。过去庄严并且可能还相当值钱的书桌,现在的状态早已和大型垃圾没有两样。
不过,骗子用过的高贵书桌,最后落得被刻上情人伞和种种痕迹,或许也是个恰如其份的下场吧。聪史郎是这么想的。说起来,现实世界根本不可能有魔法之类的东西,这也代表自己的曾祖父是个骗徒,他从钱太多的愚蠢贵族身上狠捞了一笔之后,接着在银座这个贵得要死的土地上建了学校,然后才在这里嚣张地享用这张一般劳工工作十年的薪水,可能也都买不起的书桌吧。
之后姉原家逐渐没落,而骗子的后裔们,便将过去做为校舍使用的建筑当成住家,在这里生活着。在岁月的洗礼之下,原本的西式建筑变成了在银座三丁目看来随时都会倒塌的出名鬼屋。丝毫看不出这是过去享尽荣华富贵的骗徒所建设的房子。
真是个可悲的故事。
在仓库兼读书室当中,十一岁的柿原聪史郎,站在用茶壶泡好放超过十分钟以上的红茶色书桌前。
这是一间宽广的房间。大小和学校的教室差不多。
房间内相当阴暗,并堆满了许多木头、纸、金属等各种材质的箱子。仅有从书桌算起能用挥子触及的范围内不会太过肮脏,而大部分的物体,上面都覆盖着让人难以想象不知从几年前就累积到现在的厚实灰尘。在最深处的空间,还能看到缠在自己的蜘蛛网上,已经被晾干的蜘蛛。隔着厚度不平均的玻璃,在扭曲的阳光照耀下,早已成干的蜘蛛与其猎物,都是从聪史郎出生时就一直挂在房间一角的东西。
现在只有聪史郎与姐姐美锁两人在这间房间内。
阴暗的室内介于光与暗之间,在算是黑暗支配力较强的单色空间内,美锁就像是与背景融合似地站着。她带着附有银色锁链的眼镜,脖子上则挂着纯黑的首饰。虽然是自己的姐姐,但与其说是人类,看起来倒挺像幽灵的。聪史郎心中有着这样失礼的想法。
此时桌上摆着一个细长的木箱,而美锁则在木箱旁,高举起铁锤。每当美锁纤细的手臂将铁锤挥落时,铁的气味便伴随着「砰」的声音在室内扩散,而全新的钢色钉子也跟着陷入木箱当中。
砰。
举起。挥落。
砰。
空隆空隆。
每当铁锤挥落,木箱内就像是关了一只猫似地,发出不规则的震动声。那是一个看起来只能放进棒状物体的细长木箱。要是真的有猫在里面,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可能会被美锁关进木箱内的黑猫,现在正因为受伤而待在医院,因此聪史郎并不担心。
「聪史郎。不可以去动这个箱子喔。因为里面的东西挺危险的。」
听美锁这么说,聪史郎回应道:
「我才不会去动呢。」
「老实说,里面放的是男生似乎挺喜欢的东西,但真的不可以喔。」
「就说我不会动了嘛。而且,妳也别自己泄漏内容好不好。」
「我想象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都会对魔法剑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嘛。」
「别在我面前提到魔法。」
「喔,好吧。」
砰。
聪史郎之所以在一旁看着姐姐的行动,也有他的理由。
他对美锁关进木箱里的东西不感兴趣。虽然一般来说,剑并不会自己乱动,但这栋房子毕竟原本是间魔法学院。箱子里有柄会空隆空隆乱动的剑,其实还算好的了。有的箱子每晚都会发出怎么听都像是啜泣的声音、有的是木板缝隙偶尔会发出青白色的亮光、还有箱子是会发出说话声,靠近一听,内容竟然是「放我出来、放我出来」,这个房间内到处都是那样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一旦真的看到就算完了,因为在这个房间里,有许多会让人在记忆里长达十年都摆脱不了的糟糕玩意儿。
会动的剑跟仿佛被住在地球另一端的原住民下过诅咒的装饰品,只能算是入门等级。要是在这个阶段会感到害怕,根本不可能在姉原家生活。随着等级上升,物体的栩栩如生度也会提升,一旦到达中级,就会出现不管怎么查网络或图鉴,都不可能找到的生物。好比说用鼻子当脚走路的生物标本就是一例。
浸泡在福尔马林当中的神秘物体,则是相当高等级的东西,要是让人见识到漂在福尔马林当中的独眼小童抛媚眼的一幕,保证就连跟自己两情相悦到至死不渝的女孩都会立刻分手。
聪史郎根本就不打算特地撬开木箱去看里面的东西。要将骗子祖先遗留的诡异物品其背后的把戏拆穿,这种事让别人去做就行了,因为聪史郎十分清楚,比起家中异常的状况,常识才是值得自己相信的东西。
聪史郎之所以要监视根据常识来看可说是生活在诈欺领域的姐姐,有其它的理由。
过去,聪史郎曾不小心让自己很喜欢的橡皮擦掉到抽屉后面。因此聪史郎将沉重的三层抽屉全部抽出,寻找橡皮擦的踪影。而就在那个时候,聪史郎发现了第四层抽屉。
书桌最下层的抽屉,距离地板只有数公分,而抽屉底部地板之间,也仅有些微的空间。这个设计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不知为什么,那里就是有一个收纳空间。
聪史郎发现只要将第四层抽屉往上倾斜,就能将抽屉拉出。
聪史郎在抽屉里找到了自己喜欢的那个橡皮擦,还有变成深褐色的一叠信件,以及一大团衣物毛球。虽然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姉原,但看来不像是姐姐或是父亲。那些是寄给聪史郎不认识的祖先,并且由聪史郎不知道的人寄出的信。
聪史郎一拿起信封,固定大叠信封的橡皮筋便随之断裂。经过岁月摧残的橡皮筋已经失去弹性,无力地掉落在一旁。在短暂的一瞬间,聪史郎似乎嗅到了硫磺般的气味。
虽然聪史郎打算看看信的内容,但这种对于已经不在人世的祖先,却还要偷窥其隐私的行为,让聪史郎感到心虚。毕竟这些信是藏在必须将重得要死的抽屉全部搬开,才能够发现的地方。那么这些信想必是比那些收进木箱钉起来的东西,更不想让人看到吧。就算这些是骗子祖先的秘密,自己也应该尊重才对。
取而代之的,聪史郎决定将自己的秘密也收进这个地方。那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姐姐美锁知道的秘密。
既然这个抽屉能够一直为嚣张坐在魔法学院豪华书桌前的骗子把守住秘密的话,那么自然也能为聪史郎藏住小小的秘密。虽然抽屉里没有来自未来的神奇道具,但却可以将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藏进桌里。聪史郎可以将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偷偷收进只有自己知道的第四层抽屉内。虽然放进去的东西是只进不出,但说不定这也能算是一种时光机。虽然聪史郎自己无法得到时光机,但这么做,或许可以让其它人得到时光机。
聪史郎是这么认为的。
砰。
美锁将铁锤朝桌上的木箱挥落。
所幸抽屉都上了锁,而钥匙则藏在只有聪史郎知道的地方。美锁的兴趣似乎都在那个细长木箱上,而不是那张书桌。
砰。
空隆空隆。
「对了,爸有寄明信片回来喔。」
美锁说完便从衣服的胸口口袋中取出一张明信片,并将明信片在手中晃了两下。
这个消息让聪史郎心跳加速。而聪史郎的舌头则说出了不悦的话语。
「什么嘛。他还活着啊?」
「不可以那样说自己的亲生父亲喔。」
「妳自己还不是常把他当成已经死了。」
「那是两回事。比起在天国的母亲,说成是在天国的父母,听起来不是也比较顺耳吗?」
「妳少胡扯了。」
聪史郎一把将附有图案的明信片抢了过来。明信片背面,是一幅以蔚蓝天空为背景、耸立着险峻高山的照片。覆盖着白雪的群山,向剑一般地朝天耸立。
「这是哪里呀?」
「大概是西藏附近吧。」
「他怎么又跑到那里去了?」
「老爸很悠哉呢。」
聪史郎与美锁的父亲是一名考古学者。他一年到头都在外晃荡,并从世界各地寄信回来。返家的频率,大约是在「明明是亲人,却忘记长什么样子了,惨了」的时机回家。就连电影中热爱冒险的考古学家,平常至少也还有执教的工作,但这个男人却连那样的工作都没有,只顾着将姉原家的财产坐吃山空。
就姐姐的说法,母亲在世时他似乎还是一个顾家老爸。只是母亲在聪史郎出生后很快就死了,因此聪史郎对这件事并不清楚。而现在的姉原家,基本上就只是由姐弟两人组成的。
聪史郎将明信片翻了过来。
正面只有写收件人的住址及名字。别说是近况,就连寄件人的姓名都没有。
「这不是什么都没写吗?」
「应该是忘记写了吧。」
「怎么会有人寄出忘记写内容的明信片呢?」
「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恶,弄完了、弄完了!」
砰。
打完最后的钉子,美锁用力拍响双手。而木箱的内容物,还持续发出空隆空隆的声响。
「这个木箱妳打算怎么处理?」
「随便找个地方堆吧?」
「里面不是危险的东西吗?」
「是没错啦,但是……这里的东西,多多少少也都是危险的东西说。就算要把比较危险的东西收得里面一点,要排顺序也挺难排的。」
美锁边说边双手插着纤细的腰部,环视四周。在危险物品的围绕下,美锁脸上带着让人不知是困扰还是享受的表情。这让聪史郎忍不住叹气。
「反正烦恼也没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开饭去吧。」
美锁一手拿着铁锤,迈步朝仓库兼读书室的出口走去。她似乎只是把书桌当成工作台,对内容并不感兴趣。
聪史郎也跟在美锁身后,准备离开房间。
「对了,老姐。妳有没有看到我做的辣椒水?我一直找不到说。」
「我加到昨天的汤里去了。」
「真的假的?」
「那天弄出了很棒的汤汁呢,味道很不错吧?」
「……真是疯了。」
聪史郎说着自己刚学会不久的话,让自己内心得到慰藉。
真是疯了。教自己这句话的人,和在辞典中没有常识的老姐不同,是一名看起来就是彻底活在正常世界的女性。这栋房子被异常物品与法则污染的状况,彷佛只要她站在那里,就能净化一切。她就是会让人有那种感觉的人。
虽然聪史郎觉得自己是最近不久才认识那个人,但关于她的外貌、长相的记忆,却已经模糊。唯一烙印在自己记忆中的,仅有「真是疯了」这句话,至于其它的一切,则彷佛已经被抛到了一层云雾之后。「真是疯了」,每当开口说出这句话时,聪史郎胸口中央稍稍偏左的位置,就会感受到一阵不知该说是麻痒,又像是被人紧紧揪住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总而言之,那句话每次都会在聪史郎心中产生难以捉摸、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悸动。
而这一切的一切,肯定都是这栋疯掉的房子害的。
「老姐,可以拜托妳以后不要把奇怪的东西放进食物里吗?」
「味道不好吗?」
「不是味道好不好的问题。」
「太好了。我都是靠魔法来调味,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我说过,别在我面前提到魔法。」
「好啦、好啦。」
只要这个脑袋坏掉的姐姐还活在世上的一天,自己讨厌魔法的想法大概就不会改变吧。聪史郎这个想着。让料理爆炸、打一个喷嚏就会把房间的窗户玻璃刮走、稍微一摸就会让电器短路、在屋子前的水泥地上制造出人型凹洞,这个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超越人类范畴的姐姐,聪史郎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有像常人一样的死法……
而这也代表着无论如何,姉原聪史郎都将永远讨厌魔法,并且拒绝相信魔法存在。
转身离开持续发出空隆声响的木箱与紧闭的抽屉之后,十一岁的聪史郎紧紧关上了仓库兼读书室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