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4话 温柔的妻子

  在齐维尔镇的城墙外,较少有人经过的一隅。

  我在带篷马车的暗处,沮丧地垂头丧气。

  方才跟商会谈判的结果可以说大获成功。分店长塞佩罗跟我约定,不会对丘托斯魔道具店的相关人事物出手。我也不忘警告他若是毁约,我会不厌其烦地前去抗议。

  运货马车的老主人不知怎地,也拿到了巨额的精神赔偿。

  几名表情害怕的职员一起把一大袋的钱塞给我,里面装了满满的金币,重到我都拿不动,得请魔太帮我拿。我是不太清楚,但老先生说不定靠这笔钱就够他安享余年了……?

  不过老先生完全是个局外人却无故受惊,收到精神赔偿是当然的。

  他说这笔钱应该大家平分,但我认为这笔钱由老先生收下合情合理。假如无论如何都坚持平分,就跟丘托斯大叔两人五五分吧。

  毕竟主要是因为我家魔太的关系,让大叔没能拿到精神赔偿嘛……

  总而言之呢,谈判的结果无庸置疑地是大获成功。换言之我意气消沉的理由并不在这件事上。

  「对不起,基能……」

  我看了看躺在马车车厢里,浑身是伤的基能•巴里。

  他现在正在让丘托斯大叔用那种手电筒型的治疗魔道具,进行紧急救治。

  方才谈判达成共识之后,我放开塞佩罗一站起来,赫然发现塞佩罗整个人变成了凄惨的血腥图片,把我吓了个半死。

  不但全身关节脱臼,左右小腿与前臂骨头折断,连双手双脚的二十根指头全都被弯成了螺旋状。再加上这些指头连指甲都被仔细剥掉……算了,更详细的说明就免了吧。

  呜恶。光是回想起来,就让我又开始反胃……

  塞佩罗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难道又是那种异世界的谜样现象?

  我被骇人的意外事件吓到,当场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我的脚轻轻撞到了背后的某个东西。

  回头往脚边一看,一幕更具冲击性的光景闯入了我的视野。一看到这个画面的瞬间,过度的惊愕与动摇,让店长的血腥图片化现象从我脑中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我脚边的地板上,万万想不到,竟然躺著变得像块破抹布的证人基能•巴里!

  我急忙把他抱起来死命呼唤他,但他只是梦呓般小声虚弱地反覆说著:「救命啊……对不起……」

  看来一定是发生了非常恐怖的遭遇。我心头一紧。

  基能•巴里为何会变成这般凄惨的状态,我心里有底。

  不,岂止是心里有底,根本是无可置疑。从理论上来想,会发生这种状况的原因只有一个。

  没错,身为刑案证人的基能•巴里,就在我们疏于注意的短暂时间内,被佩斯利商会的那帮人,为了湮灭证据而毒打了一顿!

  我没能保护好证人……

  明明是我自愿负起责任,硬是把他带来谈判现场的。

  悔悟与自责的念头,彷佛焚烧著我的身体。

  「啊啊,我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就在我蹲在马车暗处,哭丧著脸颓然垂首时,魔太担心地凑过来看我的脸。

  「魔太……」

  在她的温柔眼眸注视下,心灵早已变得极度脆弱的我,开始一点一滴吐露出心情。再这样下去后悔就要压垮我的心了,我无法不找人倾诉。

  「魔太,我好懊恼……都怪我力不从心,我没能阻止佩斯利商会的那些人对证人做出卑鄙下流的暴力行为。」

  自己害得某个无力反抗的人遭受蛮横暴行而身受重伤,这项事实令我难以承受。

  说著说著,我的眼眶不禁湿了。

  这让我想起以前的确也发生过这种事。我每次一伤心,就会去找狗狗哭诉。

  「唉。那种没人性的犯罪商会,要是能乾脆消失掉该有多好……」

  就在我小声宣泄出胸口深处闷烧已久的真心话时,一阵强风沿著齐维尔镇的灰色外墙吹过。

  魔太的长耳朵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聆听风吹草动的声音。

  我灰心地垂头丧气,继续对伙伴说道:

  「可是呢,魔太。这次最大的过错,一定是错在我只会依赖温柔的你,没有自己看好证人基能。我真想消失算了。」

  魔太轻轻地伸出手指,帮悲伤地诉苦的我擦掉眼泪。这家伙总是温柔地陪伴在我身边,认真地听我说话。

  我这个伙伴虽然不会说话,却是这世上最好的听众。

  「谢谢你听我诉苦。」

  我吐完苦水后,温柔地摸了摸魔太的头。

  奇怪?我每次像这样摸她的头,这家伙总是会像狗摇尾巴那样高兴地摆动耳朵,今天反应却好像有点平淡。

  魔太动也不动,定睛注视著我的泪痕。

  「……好!」

  我用双手啪地轻拍一下自己的脸颊,重新打起精神。

  谢谢你的帮助,伙伴。

  跟你讲了很多,让我的心情顿时轻松多了。

  赶快把心情调适过来吧。现在也许还能帮上忙,为身受重伤的基能•巴里做点什么。

  能够快速调适心情,正是我引以为傲的美德。

  我抬起头来,像平常那样精神饱满地,走向丘托斯大叔他们待著的马车车厢。

  这时候的我,并没有发现魔太的气息从背后静静地消失。

  ***

  ──在佩斯利商会的齐维尔分店。

  周围的围观群众早已散去,商馆大门紧闭。

  在文件散乱一地的馆内门厅,分店长塞佩罗口沫横飞地怒骂周围的职员们。

  「你们究竟都在干些什么事?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一群无能的废物!」

  塞佩罗气得想一拳捶在桌上,但他的右臂僵硬不动,没能抬高到肩膀以上的高度。

  拳头也握不紧。指尖只能张开著簌簌抖动。

  他刚刚才让雇用的魔术师们替他疗伤。手脚与外表的大部分范围都已经恢复原状。

  但他双手的一些部位与左腿,到现在还是完全不能动。

  水属性治疗魔术虽然是一种优秀的急救医术,但并非无所不能。如果是医治断肢或相当于高度医疗的治疗行为,必须用到极少有人能使用的另一种属性的魔术。

  那种治疗,不是谁都有机会接受的。

  他遭到严重痛打的手脚,后遗症恐怕是无可避免的了。

  「该死!真要追究起来,这次的失败都该归咎于杰克特•巴罗的无能。那个耍帅眼罩男,根本是虚有其表。」

  塞佩罗气喘吁吁,忿忿地喃喃自语。

  杰克特•巴罗这个年轻男子是为了另一件事而碰巧从基那斯的商会本店造访此地。他对这次圣堂魔像使引发的一连串骚动,抱持了浓厚的兴趣。

  杰克特•巴罗这号人物,听说至今接下的工作从未失手,是举世无双的弩魔像使。而且这名青年获准在那位大人的身边听候差遣,是那位大人特别宠爱的部下之一。

  所以塞佩罗才会好意替他图个方便。谁知道……

  「亏我还特地照他说的,付给魔术师协会一大笔钱替他请来了『四丑使者』那一伙人……结果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魔像使打得无法还手,直接认输?太不像话了!」

  塞佩罗一边怒吼,一边瞪著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臂。

  对。那个来自东方的圣堂魔像使,把我的手脚毁成这样的那个毛头小子。只有那小子,我绝对不会放过。

  商馆里擦得光亮如镜的高级白色桌子,映照出塞佩罗的脸。

  原本一表人才的容貌,如今因为愤怒而丑陋地扭曲。

  他正在思考。

  至今他按照那位大人──那位美丽公主决定的指示行动,从来不曾失败过任何一次。这次本来应该也跟平常一样简单,只要按照步骤,暗中处理掉与商会为敌的人就结束了。

  他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是万中选一的优秀人种,并且以自己耀眼的经历为傲。他绝不会饶过伤害这份骄傲的任何人。

  「人数要够多。你们把所有能用的人手全部召集起来,付钱不要小气。有需要的话,向基那斯本店申请派遣人才也行。」

  一名部下听到塞佩罗这么说,表情略显不满地开口了:

  「您说联络本店吗?可是分店长,这次的一连串失败要是曝光,会影响到高层对我们的评价……」

  「谁说有必要老老实实把真相报告上去!随便掰个理由不就成了?你们的脑袋究竟是长来干什么用的!」

  部下一心只想自保而犹豫不决的态度让塞佩罗气急败坏,粗鲁地把僵直的手臂往旁一滑。手肘撞到放在桌上的提神用高级蒸馏酒,酒瓶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摔破了。

  「哈啊,呼……」

  塞佩罗瞪著在撒满碎片的地板上逐渐扩散的酒渍,大大地鼓起鼻子,同时喘了几口粗重的气。

  「……那个男人的确有如残忍无情的鬼神,对两个家人却表现出莫名温柔顺从的态度。既然那家伙本人力量太强,硬碰硬杀不了他──从他的宝贝家人下手就行了。」

  灰发中年男子睁大的双眼,在杀意与亢奋之下闪著凶光。

  「我要暗中做掉那个魔道具店的蠢老头,把尸体摆在路旁杀鸡儆猴。女儿可以玩没关系,但绝不能弄死,要当成人质。我要把最悲惨的场面烙印在那毛头小子的眼底,让他到死都忘不掉。」

  一口气讲到这里,塞佩罗忽然像是有了个点子。然后用只像是多点一杯便宜酒那样的轻松口吻继续说:

  「噢,对了。还有他们坐的运货马车的车夫老头子,把他的身分也查出来杀了。那个毛头小子莫名地关心那个脏兮兮的老头子,这下我倒想看看他会有什么表情。」

  「好的。那么,我这就去办。」

  职员们收到塞佩罗的指示,全都手脚勤快地一齐开始做事。对他们而言,这类作业同样是习以为常的日常业务之一。

  一群面貌俊秀的男女在金碧辉煌的商馆里潇洒走动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华丽灿烂的画中世界。

  塞佩罗满意地看著这副景象。

  他歪扭变形的脸孔,已经逐渐恢复成原有的端正容貌。

  「哼……真是,那毛头小子也真够蠢的。什么互不干涉的协定,谁说我们一定会遵守了?」

  塞佩罗平整的嘴角,即将浮现出一丝嘲笑。

  但正好就在这个时候──

  突如其来地,靠近天花板的墙壁被撞破,一个晶亮白皙的物体降落在室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职员都说不出话来,变得呆若木鸡。

  天花板的部分碎块与壁材啪啦啪啦地应声掉在地板上。但只有随著瓦砾一同降临的雪白人影,于落地之际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自崩塌的墙壁射进室内的光线,照出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呈现年轻的女子外形。

  她有著一双红眸与长耳朵。是个让丝绢般秀发随风飘扬,如梦似幻的少女。

  独自伫立于逆光之中的身姿,神圣庄严到令人屏息,又美得让人随之叹息。

  连小孩子都知道。那是神话中登场的古代人民,以及远古女神的再世。

  他们在眼前女神身上看到的,却是一对漾满幽冥黑暗的红眸。

  从那阴暗冰冷的眼眸深处,看不出半点感情。

  那种眼神,简直就像看著一只准备踩扁的无趣虫豸。

  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怀著战栗想起了一件事。

  想起身穿焦茶色长袍,有著一双锐眼的年轻黑发男子。

  那个毫发无伤地击败大批刺客,把屠戮的敌人让魔像当旗帜般高举,本人却好像毫无敌意一般,从容不迫地出现在商馆的异邦魔像使。

  那个男人面带笑容地精密操作魔像,反覆进行了令人脸色发白的可怖拷问。

  而他在离去之际,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如果不守约定,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你们「谈判」。

  毫无前兆地,白色女神的身影大幅摇动了一下。

  紧接著,他们的视野严重歪斜,眼前突然染上一片血红。

  这就是他们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

  ***

  我们搭乘的运货马车,已经从齐维尔镇出发了。

  在微微摇晃的车上,基能•巴里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抱著双膝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

  真可怜……大概是在佩斯利商会受到的卑鄙暴行,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吧。

  虽然伤势已经做过治疗,但基能的脸仍然满是肿包。手指的绷带也让人看了心痛。特别是这些手指受的伤,可能要花满长的时间才能痊愈。

  真是抱歉,基能。都怪我没把你盯好……

  我再次因为自责而心情沮丧。

  车夫老先生在出发前打开一部分的车上货物,从里面拿了几颗像是桃子的水果送我们吃。

  我请魔太把桃子切成了几块。

  她使用爱用的绿色金属小刀,把桃子切成了秀气可爱的一口大小。

  我用牙签把它插起来,依序分给丘托斯大叔与小堤露等车厢里的每个人。

  最后,我也给了基能•巴里一块。

  基能一边发抖,一边收下了桃子。

  我觉得这家伙其实本性应该不坏……

  这家伙的小丑魔像都被仔仔细细地擦得亮晶晶的。我想他一定是每天都很珍惜地帮他们擦澡,从来没偷懒。

  而且啊,这家伙的小丑可是有四具耶,四具。

  我只要想到每天晚上有四个魔太在床上要我擦澡,就觉得快昏倒了。

  不过说归说,我还是会擦啦……

  对了,回程的路上得帮这家伙把小丑们捡回来才行。

  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一起玩魔像格斗游戏吧。

  我一边大啖甜美的桃子,一边望向车厢后方的风景。

  齐维尔镇的灰色城墙,已经变小了很多。再过不久大概就会从视野中消失了。

  「嗯?那是……」

  我看到城镇里,冒出了一缕黑烟。

  那是什么啊?

  本来还以为是发生了火灾,但这时我想起了一件事。

  对耶,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总觉得镇上好像有点吵。

  在我前往商会的途中,街上沿路也聚集了一大堆像是在等游行队伍经过的人潮,说不定今天镇上正在办祭典。

  这么说来,那可能是祭典在烧火堆了?

  不管在哪个国家,举行节庆祭典时都常常会燃烧大型火堆。这个世界大概也不例外吧。

  对很多文化来说,火常常具有神圣的意义。

  我眺望著远方缭绕的黑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用火堆烘烤的地瓜。

  「欸,大叔。」

  「嗯?怎么了,睡伊?」

  「我问你喔,这个世界……不对,这个国家,有没有在卖烤过之后会变得松松软软,味道香甜的薯类?我的故乡就有。」

  丘托斯大叔被我一问,做出了稍作思考的动作。然后他一边抚摸短短的小胡子,一边口气悠闲地回答:

  「你说的那种香甜的薯类,在我们国内南方的温暖地区吃得到。大城市的市场也有在卖。我年轻时在各地行商,也吃过几次。」

  「喔喔,真的有啊。」

  也许可以在异世界来个烤地瓜了。真教人兴奋期待。

  「但很遗憾的是,那种商品恐怕很少会卖到缇巴拉或齐维尔这种小城市来喔。」

  「什么嘛,是这样啊……」

  我一听大感失望。

  「这附近的薯类也不错吃喔。不然这样吧,改天我做个薯芋料理好了。」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大叔。

  不过嘛,试吃本地薯芋料理的这个主意,我倒是很赞成就是了。

  ***

  要等到太阳都下山了,我们才抵达缇巴拉镇。

  看来这个世界的交通状况还算不错。而且也有马车照明用的魔道具,所以假如有需要的话好像也能来趟夜间行驶。

  不过听说基于安全考量,一般都不会这样做就是了。

  今天有我充当魔像使护卫同乘,再加上马车堆积的货物是食物,于是就稍微破例,在日落后开了一下夜车。

  路上也没发生什么问题,运货马车一路平安地走完了夜路。

  我们回到了丘托斯大叔的家,在寝室哄年纪还小的小堤露睡觉后,三个男人就在起居室配著薯芋料理喝起酒来。

  算是小庆祝一下还清债务吧。

  参加宴会的有丘托斯大叔与我,以及基能•巴里。魔太在我后面摺洗好的衣服。

  ……嗯,对啊。基能•巴里也跟我们同桌喝酒。

  是我硬是把他带到大叔家里来的。

  基能•巴里本来不愿意,但他会受伤是我害的。照我的个性,总不能半路就把他丢下自己回来吧……

  我为什么会跟今天早上还想暗杀我的家伙一起喝酒?冷静想想,这状况连我自己都弄不懂。

  大叔被我弄得一头雾水,基能•巴里也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

  我跟丘托斯大叔都在喝酒了,如果就基能一个人没得喝,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顺便一提,下酒菜的薯芋料理,用的是类似马铃薯的薯类。

  只是跟我原本那个世界的马铃薯还是不太一样就是了。它比马铃薯大上一点,形状比较偏细长形。不过外观看起来可以说没差多少。

  这种异世界薯类,是车夫老先生在马车上听到我们聊薯类聊得起劲,于是体贴地在半路上去路边一个村落买来的。

  老先生直到旅途的最后一程,都是个懂得关怀别人的真正绅士。

  回到家后,丘托斯大叔就在厨房开始俐落地煮薯芋。

  他把煮熟的薯芋压成泥,加入某种奶类、蛋、奶油与盐巴等各种材料,把它拌匀。

  大叔,你做菜做得好熟练啊。真是单身爸爸的好榜样。

  他把搅拌好的薯泥倒入模子里,最后用刷子涂上少许蛋汁,以及散发酸甜香气的红色酱汁。

  最后把它放进设置在厨房里的大烤箱型魔道具,烤到出现焦痕。

  于是,整间厨房都充满了香喷喷的味道。

  就这样,异世界神秘薯芋料理完成了。

  不过这道薯芋料理,该怎么形容它的外观呢?或许可说是……用薯类做成的派吧?

  丘托斯大叔把盛在大盘子里的薯芋料理切成放射状,跟葡萄酒以及烤鱼一起端上桌。附带一提,这种像是虹鳟的鱼,是运货马车老先生在回程经过村落帮我们买薯类时,到鱼塭一起买来的。

  总之,我试吃了一口薯芋料理。

  啊,这个吃起来,就是马铃薯版的约克郡布丁嘛。

  刚出炉的吃起来松松软软,满好吃的。最棒的是还有这种充满异世界情调的神奇香味。

  我边吃边听大叔说,这是他们国内的一种家常菜,他那已经过世的太太以前常常做给他吃。

  说他太太做的,比他做的这个要好吃上百倍。

  我与丘托斯大叔正在聊薯类话题时,坐在一旁安静吃薯芋料理,浑身包满绷带的基能•巴里轻声说了:

  「这种使用甜辣椒增添香气的方式,是西方遥远地区的独特做法吧。」

  基能•巴里这家伙,来到大叔家之后好像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这是西方风味吗,大叔?」

  「嗯?是啊。因为我那过世的老婆是西方地区出身的。」

  「哦……你怎么知道的啊,基能?难道你也跟大叔一样是薯芋料理爱好者?」

  「喂,睡伊,谁说我是薯芋料理爱好者了?我是为了堤露才会学著做,拚了命想做出跟我那老婆一样的味道……」

  「啊──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刚才已经讲过两遍了。喂,大叔,我看你已经喝醉了吧?」

  我举手阻止红脸中年男人继续打岔时,身旁的基能•巴里略低著头,注视著吃到一半的薯芋料理说了:

  「……咱也是西方出身。」

  「是喔。」

  「这跟咱小时候母亲做给咱吃的一样,有种令人怀念的滋味。」

  后来我们三个大男人,继续边吃薯芋与烤鱼边喝酒。

  顺便一提,丘托斯大叔是个一喝醉就边哭边开始讲起跟老婆之间甜蜜回忆的没用男人。

  这个大叔,真是对老婆专情到让人伤心。

  醉醺醺的大叔,眼里堆满了泪水开始讲起。

  讲起他年轻时到各地行商的时候,在旅途中行经的西方边境小镇,邂逅了一位理发师姑娘,就这么落入情网。

  说她有著漂亮的栗色头发,天真无邪的笑容特别可爱,简直就像天使。

  大叔向她表白了两次都被拒绝,但他仍然不死心,每次只要当时还很茂密的头发长长了,就一次又一次地造访理发店。

  最后,她终于还是拗不过他。

  两人一边到各地经商一边努力省吃俭用,总算在镇上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店铺。

  他们在五年前有了一度以为无缘的孩子,那是真心的喜悦。

  在一个下雪的寒冷夜晚,可爱的女婴出生了。

  他跟温柔的妻子与女儿,度过幸福的每一天。

  可是,后来妻子与女儿罹患了重病。

  病床上日渐虚弱的妻子,把女儿的将来托付给他。

  妻子在临走之际,告诉他她过得很幸福。

  这句话成为了支撑,让他无论日子多辛苦都能努力熬过来──

  真是,这么纯情的恋爱经验谈,听在单身的我或基能•巴里耳里可真要命。

  我默默地举杯,把剩下的咸味葡萄酒一口饮尽。

  「所以啦……不管头发掉了多少……这发型是我跟她的回忆,绝对不能换……呼噜……」

  「真是,自己讲过瘾了就给我醉倒睡著。真是个无药可救的醉鬼。」

  这时,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某人吸鼻子抽泣的声音。

  往旁一看,想不到基能•巴里居然在哭。

  喂喂,拜托饶了我吧。

  「基能,你该不会是听大叔的爱情故事听到哭了吧?真是个窝囊的家伙。」

  「……呜呜。睡伊你嘴上这样说,自己还不是在哭……吸吸。」

  「嗄啊?你说我在哭?请你不要散布这种无凭无据的……嘶嘶,谣言好吗?」

  我跟基能•巴里一起把他抬到寝室的床上,以免这个爱妻如命的邋遢醉鬼得感冒。

  缇巴拉镇的夜晚渐渐深了。

  从小窗一窥的星空,无声而晶亮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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