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我想,那应该就叫一见钟情吧。

  从以前就对恋爱方面很生疏的我,一直以来都不敢主动去接触周围人们理所当然在享受的所谓「恋爱」这种东西,就这样匆匆忙忙似地结束了学生时代。

  哎呀,没必要紧张。只要出了社会,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总有一天……我当时虽然抱着这样的想法,但等到真的开始工作之后不但职场中几乎没有异性,而且每天都忙于工作,我才明白社会人士的邂逅是距离自己如此遥远的东西。

  也因此,我曾有一段时期非常焦虑。虽然常听人说男人就算过了三十,只要想找还是可以找到对象,而且最近也有透过网路认识的情侣之类的,但我并没有那种尽情享受单身生活的想法,即使对恋爱生疏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而就在三年前,我开始想积极尝试恋爱看看了。

  然而我实在没勇气找人搭讪或参加联谊,于是对我感到同情的儿时玩伴便介绍了一位女孩子给我认识。

  「如果你在意,就自己亲眼去看看对方吧。」在儿时玩伴这样的建议下,我假装成客人进入一间五金百货,然后———发现了那位女孩。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她抬头挺胸,是个姿势很漂亮的女性。没想到从正面看到的脸蛋完全符合我的喜好,一瞬间就射穿了我的心。

  有如一道闪电从头顶灌下来的冲击,让我变得怎么也无法移开视线。

  明明是女性却不使用推车,抱着看起来很重的箱子或袋装宠物饲料在卖场内勤奋工作。待客态度也很亲切,总是面带笑容。扫除方面感觉也比其他店员们率先行动,而且动作迅速。不会让人感受到单纯只是为了接待客人用的虚假感觉,始终全身散发出努力的态度。外表文静却行动活跃的印象并不差,甚至可以说让人很有好感。

  然后她抱起小狗,温柔抚摸并露出笑容的侧脸当场让我心脏一缩———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感受。

  ———我喜欢她———

  虽然讲起来害羞,不过我的直觉就是这么主张。

  现在仔细回想,我喜欢上那女孩的理由其实也就这么单纯而已。

  远处不断传来蝉鸣声,近处则是我的手机在响着。

  没有插到充电器上而随便丢在地板上的手机,以固定的间隔不断反复已经听惯的旋律与微幅的震动。莱斯一副在抱怨『你快点接电话行不行?』似的,用它湿湿的鼻头磨着沉在被窝里的我的脚。

  但我却为了逃避那声音把身体缩成一团,钻进棉被更深处。

  从那场骚动之后差不多要经过一周了。

  猫村小姐因为在意我的状况,后来打了几通电话给我。

  她虽然提议要代替我去说明真正的情况,不过我制止了她。

  就算假设透过猫村小姐的介入让美鹤愿意相信我至今的行动,我与她之间产生的鸿沟恐怕也无法再填补了。如果变成那样,美鹤还会庆幸知道真相吗?

  那天晚上她痛苦的表情又浮现在我脑海。

  我一直害她留下了许多讨厌的回忆。或许就这样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不要再跟她见面,对现在的她来说是比较好的吧。

  七月已经过去,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八月。

  这么说来……夏天前我们曾约好要一起去海边啊。

  美鹤说过她买了新的泳装,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有点想看看呢。

  之前说要一起玩的那款隔了两年的游戏新作,现在已经发售了。

  抱歉,阳台那些你疼爱的多肉植物,因为我不知道该浇多少水才好,有一株已经枯掉了。

  以前说过想看的歌舞伎跟演奏会,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快点去看看了。

  一直以来,我到底在做什么……

  嘴上说什么不想让她痛苦,到头来却是一点都…………

  在有如洞窟般黑暗的棉被中动也不动的我,不自觉间涌上脑袋的都是关于她的事情,以及挥也挥不散的后悔。

  三年来,我一副理所当然样子地消费着每一天。虽然因为两人有工作,偶尔会连续几天没办法见面,不过像那种时候我们也会互通电话,酝酿对下次见面的期待。因此一直以来,我从没有任何一瞬间感到过痛苦。

  无论能否见到面,无论想着她的任何时间,对我来说都是很舒服的事情。

  然而现在的我过的却是干燥乏味的每一天,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投入,没有感情起伏,涌不起干劲。

  美鹤的个性上也有容易怕寂寞的一面,而我曾自诩是负责温柔接纳她的人物。然而这次的事情让我完全明白,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一旦她不在身边就会变得很没用的窝囊。

  就在我模糊的脑袋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手机依然持续响着。

  仔细想想,好像从一个小时之前就是这样的状况。

  这下就连我也感到在意起来了。毕竟也有可能是公司打来的电话。万一真的是那样就很糟糕了。

  于是我总算下定决心爬出被窝,伸手抓起那个持续主张自己存在的玩意,结果看到一整串的未接来电当场慌了起来。

  不是公司打来的。但是同一个名字占满整个手机画面,怎么滑都滑不到底。

  到底发生什么事……总、总之先回个电话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莱斯忽然抬起头吠了一声,然后直冲到家门前。

  叩叩……喀喀……喀喀喀喀———

  细跟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从公寓的公用玄关渐渐接近,在我家门前停下来,接着便传来粗暴的连续按铃声。

  我赶紧奔向玄关,转开门把。

  站在门外的人物有着一头粉红玫瑰色、长达腰际的卷发,涂了艳丽红色口红的双唇,以及用眼影与眼线彩妆的大眼睛。身上穿着我个人是不太明白的夏季最新款服饰,脚下是高到不行的细跟鞋。体态细瘦,然而身材出众———如此存在感强烈的超级美人背对着鲜明的黄昏景色,用险恶的表情睥睨打开家门的我……

  「喂,浑蛋。你很有种嘛,竟敢不接我的电话。」

  开口第一句就如此臭骂。

  「兔……」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啦?」

  「不,我才要问你为什么……」

  我如此回应后,这桃红色美人便露出更凶的表情,一把揪住我的衣襟。

  「什么叫为什么?你给我说明清楚喔。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方如此说着,松开围在自己颈部的丝巾。因此露出来的喉头上,可以看到与那身华丽的外表格格不入的喉结。

  莱斯用鼻子鸣叫着,开心地凑过来玩闹。我则是在慌张不知所措的状态下不断咳嗽。那名美人大概是因此感到不耐烦,又再度用尖锐的声音大叫:

  「我在问你———你们到底是吵了多严重的架啦!」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回过神来。

  我当场明白眼前这位来访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突然现身在我面前的这位角色扮演风格的美人,名叫兔冢雪之丞。

  虽然从外观与言行上非常容易让人误会,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美型大姐,然而很遗憾的是她———不对,「他」在生物学上毫无疑问是个男人。也就是社会上一般称为『人妖』的那类人。

  只要闭着嘴甚至就能完美诈欺性别的这位高水准人妖与我之间的关系,是从小一直到高中时代的同学,或者说儿时玩伴,同时也和美鹤是专科学校的小组伙伴。换言之,他是我和美鹤共通的挚友,也是让我们两人能够认识的人物。

  如果兔(叫他雪之丞他会生气)当初没有介绍美鹤给我认识,我们恐怕别说是交往了,连相遇邂逅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自然是不用说,美鹤也同样对他由衷信赖。我猜自从我们开始交往之后,美鹤针对有关我的事情认真商量过的对象,大概也只有兔了。

  兔的个性直爽,也很会关照别人,总会关心并支持我和美鹤之间的事情。

  而他今天登门拜访的理由果然就是跟之前那件事情有关的样子。有如当成自己家一样把冰箱里的矿泉水拿出来喝光的兔,接着就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

  「我和美鹤原本约好两个礼拜前要一起去涩谷吃松饼,可是某天之后她忽然变得都不跟我联络,寄信跟电话都不通。我觉得很奇怪呀,所以就跑到她的店去看看了。结果美鹤好端端地在那里,我就问她怎么都不跟我联络,她便不断跟我道歉。不过哎呀,这不是重点。」

  奇怪的是在后面。陪着莱斯玩闹的兔如此说着,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问她和龟仔过得怎么样,她竟然回我『什么过得怎样?』这种话。」

  我顿时心脏一跳,把脸别开。

  而兔也没有放过我这样的反应。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

  「因为那孩子真的很奇怪嘛。我一开始还想说可能是你们吵架了,可是不管我怎么问关于你的事情,她都只会说不认识、不知道什么的……那反应简直就像———她把你的事情彻底忘光光了一样。」

  「呃……」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而且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可是又让人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她是被天气热昏头了,所以———」

  「兔,你该不会……跟美鹤讲了?」

  「要说是『讲』嘛……」

  面对战战兢兢询问的我,兔操作了一下手机,把画面亮到我眼前。

  「我把这个给她『看』了。」

  他亮给我看的,是按一下就会开始播放的影片待机画面。

  那是上个月拍摄的、长度仅短短两分钟左右的影片。

  然而那内容却是非常非常地浓烈。

  在我家喝到烂醉的美鹤发出娇甜的声音抱住我的身体,兔则是大笑着「稀有画面呀」并拿手机拍着我们两人。可说是平常状态下看了也会饱受冲击的影像。

  当时美鹤他们的分店似乎在总公司发表的业绩排行榜上获得关东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而且在那业绩纪录上贡献最多的不是平常一直保持稳定销售成绩的鵺原先生,而是以些微差距赢过他的美鹤。

  就连平时总是讲话刻薄的店长那时候也变得什么酸话都讲不出来,表现得很不甘心的样子。而美鹤似乎对这件事情感到开心不已,在我们家开酒庆祝的时候得意忘形地灌了一堆酒,结果就让我和兔见识到正经八百的她平常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疯狂一面。

  把一瓶瓶、一罐罐的啤酒和调酒喝个精光,始终非常愉悦的美鹤甚至还跟同样心情很好的莱斯一起跳舞。兔也始终爆笑地把那些画面都拍成了影片。

  感到无奈的我把视线望向兔,结果美鹤似乎因此感到不满而抓起我的领带让我转向她,然后自己亲了我之后,又全身软趴趴地瘫到我怀中。

  要是让现在的美鹤看了这全部的影片,想必绝对不会只是陷入惊慌的程度而已———我的头顿时感到一股发麻似的寒意。

  「结果美鹤她忽然露出好夸张的表情,汗水流个不停。然后冲进店里寻找关于你的事情什么的……总之慌慌张张的感觉很奇怪呀。所以我只好想说要问你到底是———」

  兔还没说完前我就站起身子,一把抓起掉在被子上的手机。

  滑着画面寻找通讯履历,便在一整串的未接通知下面看到猫村小姐也有寄来讯息,说美鹤在店里晕倒,早退到医院去了。这通最后的讯息,已经是三个小时前寄来的。

  ———『医院』这个文字映入我脑海,让我指尖开始颤抖。

  不是透过话语,不是透过照片,而是透过会动的影片看到真相的美鹤在那瞬间究竟感受到什么,后来做出了什么行动,根本连想都不用想了。

  「抱歉,剑城小姐就在刚刚回去了。虽然我有跟她说我会叫你过来,要她在这里等。」

  羽毛医生一脸愧疚地对跑来问诊室的我如此说道。

  「你们刚好擦身而过了。」

  即使我没有说明,羽毛医生似乎也已经从美鹤口中听说了到此为止发生过的事情。

  「你们两位都辛苦了。」医生看着我的脸,如此慰劳。

  「呃,我听说……美鹤昏倒了。」

  「不用担心,那是心理压力加上睡眠不足造成的晕眩,好好休息一下之后就好了。我也有开一点药给她,你放心。」

  「这样啊。」

  「在你问之前我先说吧。关于你隐瞒着剑城小姐的事情,我全都跟她讲了。」

  我并不惊讶。因为我多少有猜到会这样。

  「我被剑城小姐骂得好惨呢。」

  羽毛医生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她那么生气啊……」

  「不,她并没有生龟井户先生的气喔。反而是对于你在背后默默奋斗、默默守护她的事情感到难以承受,对于自己忘记了你的事情感到非常自责的样子。一切都如你原本的预想。」

  一直以来在自己身边神出鬼没的神秘男子原来不是跟踪狂,而是自己的情人。重新知道了这件事的美鹤似乎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所以我有向剑城小姐说明,她的反应是很正常的。毕竟人类是依赖记忆的生物。为了尽可能正确地填补自己缺少的记忆,比起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对象会更优先相信自己记得的人物们所说的话。这是不管谁都会做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因此谁都没有权利责备剑城小姐,而剑城小姐也没有必要感到自责。」

  医生带着微笑继续说道:

  「当然,你也是一样。不可以想说是自己害了她受苦喔。」

  「可是那时候如果从一开始有好好说明,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我明明是为了不想让她难受,但这下完全是本末倒置啊……」

  「谁也不会知道未来会如何,而且剑城小姐并不认为自己受苦了。在知道全部的真相之后,她即使感到困惑也有下定决心要好好面对现实。剑城小姐其实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强啊。对于你至今做过的行动,她也都明白全部是出自你对她的爱。」

  所以你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吧。医生如此说着,让我抬起头。

  「或许是绕了一大圈,不过这下你们又可以再次互相面对了不是吗?剑城小姐似乎并没有就这样乖乖等候的意思喔?所以你接下来也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动就可以了。」

  医生说着,并目送我离开。

  我走出医院后,便看到我奔出家门时随后追上来的兔以及被牵绳系着的莱斯在停车场等我。

  「抱歉,我做了多余的事情。」

  兔感到愧疚地说着,抱住我的肩膀。

  「我完全无法想象到,美鹤竟然会变成那样的状况。」

  「别在意,毕竟我也没跟你说。」

  在移动中,我把美鹤的状态以及至今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向兔说明了。他虽然一开始不断主张他无法相信美鹤居然会失去记忆,然而后来他也理解要不是那样就讲不通,结果比我还要快就接受了现况,并抱怨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找他帮忙。

  「抱歉,我想应该是我的脑袋混乱到没有余力想到要寻求你的协助吧。」

  「哎呀,看你这样子我也知道你过得很辛苦啦。」

  一路隐瞒的真相以出乎预料的形式被美鹤知道了,但讽刺的是我现在却有种从不自觉间压在心头上的沉重感中获得解放似的感觉。

  证据就是我最近一直深锁的眉间到这时开始发麻了。老实讲,自从那天以后我应该都处于很不冷静的状态。没有美鹤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还要难以忍受啊。

  羽毛医生也有说过,即使是这种形式也不完全是最坏的状况。正因为变成现在这样,让我可以停下脚步好好思考了。

  我深深吐一口气后,蹲到停车场角落的墙边。莱斯则是把头放到我大腿上,垂着耳朵发出难过的叫声。

  本来我还以为它是因为夏天太热没有精神,但或许莱斯其实从很早之前就看穿了我的心情吧。

  美鹤以前说过『狗是映照饲主的镜子』,这句话完全没错。我自己没有精神的话,莱斯也不可能会有精神的。

  「抱歉,莱斯,也害你操心了。」

  我用力拥抱这只温暖的毛球后,它也一副『好啦我原谅你』似地不断舔我的脸颊。

  「哎呀……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没办法了,但重要的是接下来呀。你要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刚才打过电话,听说美鹤还没回到家的样子。」

  「咦!」

  在职场昏倒,去过医院之后居然没有直接回家,到底跑哪里去了———我想到这边,立刻骂了自己一声:不是这样吧。

  『剑城小姐似乎并没有就这样乖乖等候的意思喔?』医生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

  美鹤是在找我。寻找不存在于记忆中的我。寻找我会在的场所。

  明明她不可能会有线索的。但即便如此,她现在肯定还是自己一个人寻找着我可能会在的场所,可能会去的场所,我们可能有去过的场所。

  我不能呆呆留在这种地方———

  「去找美鹤吧。兔,你可以帮忙吗?」

  兔二话不说就答应后,我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站起身子。

  沮丧的心情和懦弱的发言都到此为止。

  美鹤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断迈步向前,我怎么可以还垂着头。

  我必须所有行动。

  这次我一定要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然后要老实向她传达自己的心情,告诉她我好想念她。

  我有好多话想跟美鹤说。

  有好多话想当面告诉她。

  车站前的商店街。美鹤自家附近与车站对面的公园。日丸屋。我和兔绕遍各处我们能想到的场所,寻找美鹤。

  如果她也跟我们想着同样的事情,就会有很高的可能性到最近去过的场所。我虽然这么认为,但是搜索行动却超乎想象地困难。

  途中兔也有联络美鹤的老家,拜托他们『打电话给美鹤叫她回家』。可是从那之后经过了两个小时,我们依然没能见到面。

  就在这时候,我经过五金百货想到猫村小姐在里面。

  或许她正帮我们拖住美鹤也说不定。于是我们带着严肃的表情进入快要打烊的店里,而猫村小姐似乎也猜到我会来,立刻丢下扫除用具跑到我面前。

  「美鹤学姐一个小时前回来过这里。」

  然而她听说我不在这里,似乎就立刻掉头离开了。

  据说当时是因为美鹤忘了东西在员工休息室,而猫村小姐去拿的时候美鹤就跑掉了。猫村小姐感到愧疚似地如此说着,并从口袋中拿出美鹤全新的手机给我看。

  「这是美鹤学姐早退的时候忘记带走的。如果我有把手机交给她,至少现在就能把她叫回来的说。真的很对不起。」

  「怪不得都联络不上她!受不了,那孩子就是在这种地方很冒失呀!」

  兔大概是想象到美鹤冒冒失失的样子,一脸无奈地抱住自己的头。

  「她有说她要去哪里吗?」

  「没有……不过学姐拼命在找龟井户先生喔。中午的时候,学姐还对鵺原先生发过飙呢。」

  猫村小姐回想起当时的样子,露出黯淡的表情。

  「我第一次见到学姐对她在职场中最尊敬的鵺原先生那么激动。鵺原先生承认了那时候他讲的话都是知道学姐和龟井户先生其实在交往的前提之下撒的谎,说自己那么做是为了想得到学姐的心。学姐听完之后应该非常震惊才对……可是她比起自己的事情更在意当时龟井户先生心中的感受……骂了鵺原先生一顿。」

  「美鹤做出那种事情啊。」

  「是呀。现在的学姐肯定是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所以龟井户先生,请你好好跟学姐面对面谈谈吧。请不用担心,这次一定会顺利的。」

  与如此鼓励我的猫村小姐道别后,我们又再度毫无线索地来到屋外。

  「你想不到还有其他地方吗?」

  就算兔这样说,我能想到的地方大致上都已经找过了。

  应该已经没有其他可能的……

  不———等一下。

  有。美鹤可能会去的场所,还有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以前我们每次去的时候,她都会说从我们交往之前她就很喜欢的地方。

  是我和她还有莱斯总是一起散步的路径,最后绝对会到的———河岸公园。

  如果她现在跟我想着同样的事情,为了见到我而在寻找我可能会去的场所……

  或许她会猜想我可能会到她喜欢的地方去。

  「呃,喂!龟仔,你怎么啦?」

  虽然不确定,但我却莫名有这样的预感。于是我加快脚步,接着奔跑起来。

  美鹤的老家前面有一条大马路,从途中穿过一座人行天桥就能到河岸公园。

  跟在我后面的莱斯也知道这条路是通往河岸公园,结果通过附近的瞬间它就使劲奔跑,拖着嘴上抱怨自己穿高跟鞋已经走不动的兔。

  我爬到堤防上水泥铺成的人行道,环顾四周。

  太阳早已下山,远处可以看到街上闪闪亮亮的灯光。相对地,河岸边则是连一盏像样的照明都没有,顶多是前方几百公尺的桥上偶尔有车经过的车灯,或是带狗来散步的人手上微弱的灯光而已。

  河岸边没人修剪的草皮在夜风吹拂下飘散出泥土与河水的气味,流动的河面微微发出沙沙的声音。看着那样的景象,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兔对停下脚步的我拍拍肩膀,让我转回头。

  「美鹤看起来不在这里呢。」

  「嗯。」

  「毕竟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搞不好已经放弃,回家去了。我再打一次电话到她家看看。」

  兔说着,拿出他的手机。就在这时……

  原本在水泥路上拼命嗅着味道的莱斯忽然抬起头,不知是发现什么而大声吠叫起来。

  「呜、呃———啊、等等……!」

  牵绳被用力拉直,莱斯使出浑身力量往前冲。兔因为穿高跟鞋踏不稳,当场跌坐到地上,同时放开了握在手中的牵绳。

  霎时———莱斯就像火箭发射般冲了出去。

  「讨厌啦,痛死了!」

  「莱斯———!」

  有如一阵疾风的莱斯,头也不回地冲向一个孤零零站在桥边的人影。接着扑到那个人影前面,绕着那人影跑跑跳跳,又再度吠叫起来。

  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人影做出受到惊吓的动作,并传来微弱的尖叫声。我也因此拔腿冲过去并大叫莱斯的名字,可是它却依然不回来。

  就算莱斯是抱着跟人玩耍的意思,但要是在毫无预警之下忽然有一只没人牵住的狗奔到自己面前,不论是谁都会感到恐惧的。

  那个人大概也是感受到危险而一步步往后退,并且望向周围寻求救助。

  「危险———!」

  那个人退到堤防边缘踩了个空,当场全身失去平衡,像是要抓住空气般挥动手臂。

  「啊!啊!」

  就在那个人跌落平缓的草丛斜坡之前,我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想把那人拉回堤防上的人行步道。然而我支撑不住已经倾斜的重力,结果连我自己也一起从堤防上跌落下去。

  视野剧烈翻转,我不自觉用力抱住眼前纤细的身体。

  滚了好几圈总算停下来后,我一时间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而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注意到状况的严重性而冒出冷汗。

  拥有训练师资格的美鹤平常就会严格管教莱斯,所以它正常来说绝对不会对人做出像这样失控的行为才对啊。

  「Stay———!」

  做出这样夸张行径的那只爱犬居然还不罢休,又追了上来想要继续胡闹,于是我挤出浑身的怒吼叫它趴下了。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搞清楚状况的莱斯虽然当场趴下,却依然兴奋地摇动着整个身体。

  「呜、嗯……」

  就在我瞪着莱斯的时候,抱在怀中的温暖存在忽然扭动身体发出呻吟。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把狗管好真的非常抱歉!」

  我赶紧跪下膝盖,拼命道歉。我连在公司都没有这样道歉过,但这次的状况实在太夸张了,我一点借口都没有。

  「对不起,呃、请问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我连看向对方的余力都没有,不断磕头。

  「隐、隐形眼镜……我的隐形眼镜、掉了。」

  对方纤细的手指在平坦的草地上到处乱摸。

  我不禁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赶紧趴在地上寻找又小又薄的镜片。

  「啊、请、请不用在意。反正只是抛弃式的。」

  「对不起,我会赔偿!啊、请问您看得清楚吗?要不要用我的眼镜———」

  着急地拿下眼镜递出去的我,以及揉着眼角的对方———这才同时发现自己面前的人物究竟是谁。

  「啊……龟井户先生。」

  美鹤沾满沙子的脸蛋就在我眼前。

  我再度看向莱斯,发现它开心地伸着舌头在喘气。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就在我总算明白的时候,兔从斜坡上走下来,默默捡起牵绳,有如舞台的幕后人员一样牵着莱斯快快离场了。临去前还对我小声说了一句「要好好干啊」。

  现场再度剩下两个人之后,我们缓缓拉开距离。美鹤拍拍大腿站起来,于是我也照做。

  两人的视线好久没有这样相交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想说来这里应该可以见到你,因为这里是我喜欢的地方……」

  「是吗……我们想的事情都一样啊。」

  我和美鹤互相微笑。

  「剑城小姐,呃……」

  「叫美鹤就可以了。以前你是这样叫我的对吧?」

  在我重新道歉之前,美鹤就紧接着静静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

  用颤抖的声音,反复道歉。

  「……一直以来,真的对不起……!」

  紧咬着牙根的美鹤,表情看起来随时都要哭了。

  「这么单纯的一句话根本不够……我对你,对自己应该最重视的你,一次又一次伤害……也不想想你心中多痛……只顾着自己的事情……」

  美鹤从口袋拿出一个附有小狗吊饰的钥匙,亮在我眼前。

  「这是哪里的钥匙,你应该知道吧……」

  什么知不知道,那就是我家的钥匙。正确来讲是打开我们家大门的钥匙,美鹤持有的备钥。

  她从我的表情看出答案,用力握住钥匙。

  「果然是这样。我出院的时候发现这钥匙在我的包包里。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这钥匙,而当我想着这究竟是哪里的钥匙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龟井户先生的脸。」

  「美鹤……」

  「如果我一开始相信你讲的话就好了,可是我却一直犯错。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吧。明明在一起三年,我却什么都忘记了,肯定让你很失望吧。」

  仿佛把带刺的话语挤出喉咙般,美鹤不禁皱起表情。即便如此,她依然像是在警告自己不可以在这边哭、绝不原谅自己哭一样,紧握拳头,鼻子吐气,光看就知道她努力在忍耐。

  「我总算知道你的心情,也知道你在笑容底下总是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你会觉得连我的脸都不想看到是很正常的。所以请至少让我向你道歉,然后请你对于我一路来犯的错好好骂我一顿。你要怎么骂都可以,我会全部接受的———」

  与鵺原先生之间的事情、与真相的面对,明明自己已经饱受打击了,却还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处罚。看着那样的美鹤,反而是我快要先到达极限了。

  「你也真傻……我怎么可能骂你嘛……」

  我带着差点哭出来的声音露出笑容。

  「美鹤……把脸抬起来吧。」

  无论是我的肩膀或我的声音,应该都颤抖得比她还要激烈。

  「够了……已经、够了……!」

  为了拼命压抑涌上心头的冲动,我不禁感到难以呼吸、全身发烫。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一直想告诉她这句话。

  「美鹤……你一点也不坏啊……」

  在泪水夺眶而出之前,我往前踏出一步,靠近她面前。然后弯下腰,把眼镜戴到她脸上。

  想说的话实在太多,每句话都争先恐后地挤上喉咙。打开了开关的感情不断加速,停也停不下来。

  「我才应该道歉……对不起。如果我那时候老实跟你说明就好了。我本来是因为不想伤害到你,才一直都没有讲出口。可是仔细想想我这个人根本笨拙得可以,到头来只是不断让你感到恐惧不安而已,真的很不行啊……」

  美鹤听到我说出这样苦涩的反省,低下她变红的眼睛用力摇头。

  「我总算见到你了。总算可以像这样、跟你说话了……!」

  我带着犹豫把手伸向她脸颊,而她虽然感到困惑也还是接受了。

  对于现在的美鹤而言自然是不用说,就连我自己都因为感受到她的紧张而涌起仿佛是第一次触碰到她似的感动。

  或许别人会觉得只是短短几个礼拜而已,但我的心境上却有如从持续好几十年的漫长恶梦中总算醒过来了。

  「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真正辛苦的人应该是美鹤啊……你眼睛和鼻子都好红,是哭了吗?」

  美鹤顿时一副「这点你没资格说我」似地别开脸蛋回应:

  「现在是你在哭才对吧。」

  「我没哭。泪水还没掉出眼眶,不算不算。」

  听到我这么说,美鹤湿着眼睛轻轻一笑。那表情顿时把我一直压抑着感情的盖子掀开,让满心的喜爱都涌了出来。

  我把擦拭着她脸颊上沙土的手移到她头上,刚开始轻轻地、缓缓地,仿佛在对待宝贵的东西般抚摸了好几下。

  「那时候,我好担心你会不会死了,好担心会不会到医院之前有什么万一。」

  至今的人生中,我从没遇过那么恐怖的经历。

  「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没有失去你,真的是、太好了。」

  我反复说着同样的话,并保留对方可以抵抗的余地轻轻抱住她。而她并没有反抗,又再度擤着鼻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我明明和你在一起三年却全部忘光光了……为什么你还愿意那样说……为什么、你还愿意、对我那么温柔?」

  「那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是美鹤啊。我会这样做的对象……只有你啊。」

  「只有我……」

  美鹤仿佛想说什么而动着嘴巴,脸颊泛红。于是我再度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勺……

  「欢迎回来,美鹤。」

  把一直没能讲出口的话语好好说了出来:

  「我最喜欢你了。」

  以前的我从来没想象过,能够把至今已经说过好几次的话再度说出口会是如此教人开心的事情。就在我因为总算把心意告诉她而感到幸福的时候,她也畏畏缩缩地把手臂绕到我背后,再紧紧抱住。

  「谢谢、你……」

  美鹤害羞地如此说道后,用小到几乎快听不到的声音回应了一句「我回来了」,于是我也紧紧抱住了她。

  「我会全部回想起来的。我会努力,尽快把跟你之间的事情都回想起来的。」

  「不,你不用急,慢慢回想就可以了。我今后也会陪在你身边,所以你尽管依赖我吧。」

  「好的……呃,也差不多……」

  「差不多?」

  「请你放开我、可以吗?」

  「不行。」

  「可是、那个……要是有人、经过……」

  「再一下下。抱歉,再让我抱着你一下下。」

  毕竟是久违的拥抱,你就原谅我吧。

  「呜呜……」

  就算美鹤如果拒绝,我也想再抱个几分钟。

  「———嘿,快看快看,有情侣耶。」

  「哇!真的呢!」

  河的对岸有一群大概是来放烟火的年轻人,发现紧紧抱在一起的我们而吹起口哨调侃起来。

  听着那声音,我透过肌肤感受到美鹤的心跳又加速了。

  即使内心感到害羞也依然继续依偎在我怀中的她实在惹人喜爱。或许因为这样,连我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些许。

  我平常也是会顾虑周围有没有人在看的,但唯有今天我一点都不在意。我抱着「想看就看吧」的想法,用心感受着好不容易来临的安稳时间。

  没问题———

  肯定已经没问题了。

  我们一路培育出来的关系,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被破坏。从这里开始,一定可以恢复原状。

  仿佛互相疗愈着彼此的伤口般,闭着眼睛感受着对方体温的我,心中对这点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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