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八月的最后一天。

  听说这天晚上在隔壁镇有举行烟火大会,结果美鹤很难得地主动约我一起去河岸边观赏了。

  于是我们沿着一如往常的散步路径悠悠哉哉前往河边,打算在岸边跟莱斯玩丢飞盘等到晚上。

  然而……

  我们走到半途时刮起闷热的风,天上昏暗的乌云渐渐飘来,让人不禁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就在我们抵达河岸边的时候,仿佛是算准时机般立刻下起雨来。

  如果只是小雨就算了,但滴下来的却是如弹丸般的大颗雨滴,转眼间洒落在河岸一带。跟我们同样为了观赏烟火大会而提早来占位子的人们,以及在岸边架起帐篷或铺塑胶垫的人们都赶紧把东西收拾起来,打道回府了。

  我们如果也一样直接掉头回家就好了,但雨刚开始下的时候我们却是躲到桥下,想说稍微避一下雨就好。结果雨势却越来越强,让我们完全错失了逃出去的时机。

  「哇,吓死人了。」

  「嗯,真的吓死人。」

  还好今天没有穿浴衣来呢。美鹤如此感到庆幸,我也在她旁边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然而今天最让我感到惊讶的事情,并不是这场磅礡的大雨。

  美鹤拿出手帕,仔细帮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悠哉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莱斯擦拭身体,而我则是不禁注视着那样的她。

  「请问怎么了吗?」

  转回头如此问我的美鹤,剪成鲍伯头的短发随之飘散开来。

  刚才她来到集合地点的时候,我真的是吓了一大跳。

  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本一头长发超过肩胛骨的她,居然会带着如此巨大的变化出现在我面前。

  美鹤虽然经常说发梢会分岔所以稍微剪个几公分,但我们开始交往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即使从刚才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依然还是看不习惯。仿佛在我面前的不是我所认识的她,给人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美鹤大概是耐不住被我盯着一直看,而摸摸因为湿气又变得更蓬松的发梢害臊问我:

  「请问你果然还是觉得我留长发比较好吗?」

  「不,短发也很适合你。我只是感到很震撼。」

  「呵呵,我就是想看到你那样的反应。」

  美鹤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般咧嘴一笑。

  「毕竟一路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不是吗?所以我想说要转换一下心境。」

  「原来如此。那是个不错的想法。」

  「头发变轻了,感觉脑袋也稍微变轻了呢。」

  现实状况与欠缺的过去,不知将来会如何的不安心情,我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至今美鹤总是被这些东西摇摆着。

  「可是就算我再怎么烦恼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所以我想说既然这样,干脆就放慢脚步,用慢到教人傻眼的脚步重新累积现在的自己好了。」

  自从我们表白了自己的真心话,互道心中的苦处之后,美鹤似乎在精神上变得平静,渐渐习惯面对现在的自己了。

  剪了头发变得清爽当然也占很大的因素,不过她原本给人感觉在勉强自己的表情也变得比之前温和多了。

  虽然绕了一大段路,但现在变得能够这样想真是太好了。美鹤如此呢喃,并向我道谢。

  即使只是小小的答案,对她来说也是大大的一步。

  这场雨感觉暂时都不会停止,河川的水位也渐渐增高。于是我们远离岸边,爬上凹凹凸凸的水泥堤防,把避雨场所移到堤防上面。

  堤防顶端与头上的桥底之间的空间不大,给人感觉像是什么秘密基地一样。或许是住在附近的小孩或不良少年们把这里当聚集地点的关系,在桥柱附近可以看到零嘴袋子与空罐,还有漫画杂志随便丢弃在地上。

  「其实我也有点不习惯呢。」

  美鹤递给我一条小毛巾,并用手指梳着自己头发害臊说道。

  「毕竟给人的感觉整个都不一样啊。」

  以前的她看起来给人很成熟的感觉,但现在不知该怎么说,有一种平常看不见的稚气被突显出来。

  「对,因为我脸很圆,要是把头发剪太短就会被人说像小孩,所以我才一直都没剪短过的。」

  确实,现在她发型的弧度配上脸蛋的轮廓,整体看起来比较年幼。再加上身材又娇小,总觉得她现在给人的感觉宛如学生一样。

  「虽然我小时候的头发差不多就像这么短就是了。」

  「是这样啊。如果你不介意,下次让我看看你小学时代之类的照片吧。」

  「咦~……我那时候还是戴眼镜,感觉很丢脸呀。」

  「为什么啦?」

  「总觉得会被说像是机器娃娃丁小雨。」

  「那不是很可爱吗?」

  「那相对地,也请龟仔先生让我看看你的照片嘛。」

  我想象一下后,甩甩手耸起肩膀。

  「我小时候的照片实在不是可以给人看的东西啊。」

  「为什么呢?」

  「到中学左右的我个性都超阴沉的,所以照的照片也每张都板着脸。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以前是个很冷漠的小孩子。」

  上次我回老家的时候,正在整理相簿的母亲看到那些照片也不禁感叹过。

  「咦咦!完全无法想象呢。明明龟仔先生这么开朗,请问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嗯,确实是发生过很多事……最大的理由应该是父母离婚吧。」

  「这么说来……我有听你讲过呢。」

  美鹤顿时表情变得阴暗。

  「还是小孩的时候父母离婚,应该是很难受的经验吧……我小学时也有个朋友父母离婚,看起来就非常难受。」

  「毕竟那不是随便可以找人商量的烦恼。我记得我那时候也过得很苦。」

  等到长大之后再回头想想,就会觉得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小时候可就没办法那么想了。

  至今深信应该在一起的家人们变得各奔东西,让人心痛难耐。不管表面上再怎么伪装都不可能回到过去灿烂的时候,光靠小孩子的力量根本无从解决大人们的问题。当时中学一年级,正值青春期的我看着父母日复一日永不止息的争执,心中便明白了这点。

  不论怎么逃避都紧随而来的悲哀现实让我精神疲惫,不知不觉间变得对一切都看开了。对周围事物的兴趣变得稀薄,也远离了朋友的圈子,有一段时期甚至喜欢孤独一个人。

  「发不出声音的感情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好,脑袋里一直在混乱中徘徊。或许就像是之前的美鹤吧。」

  「幸好你努力撑过来了。」

  美鹤踮起脚尖摸摸我的头。

  「当时虽然很悲伤,不过后来跟着老妈与老姐三个人搬到东京的外公家之后,我也渐渐理解了离婚的意义,心境上就变得轻松多了。」

  难受的事情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所以美鹤今后也肯定没问题的———

  就在我如此说出口的瞬间,乌云中忽然微微发出光芒,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莱斯吓得全身跳了起来。雨势接着又变得更强劲,溅起泥土让空气中掺杂泥味。从大雨变成豪雨,就像之前我赶往医院的那天一样,视野被染成一片浓浊的白色,完全看不到几十公尺前方的景象。

  「今年下的雨真多呢。」

  今天早上的新闻才提过因为日照不足的缘故,农作物的收成都相当差的样子。今年夏季让人感到舒服的大晴天确实并不多。

  我们两个人与一只狗就这样并肩抬头仰望着天空。

  原本猜想只会是一场短暂雨而在河边搭帐篷的一群学生,也已经在刚才急急忙忙收拾道具撤退,现在似乎只剩下我们还留在河岸边的样子。

  就在我呆呆望着天空的时候,注意到一旁的美鹤摩擦着自己的上臂。

  「你会冷吗?」

  「有一点。」

  「毕竟你有点淋湿了。我到路边买雨伞来吧。」

  「不用啦。那样你又会感冒了。」

  「别担心,我用跑的,很快就会回来。」

  「那样更不行呀!要是跌倒受伤怎么办!」

  我准备冲出桥下却被美鹤抓住手臂强烈反对,只好就这样等雨停了。

  后来我们留在桥下好一段时间。

  莱斯虽然一直被雷声吓到,但还是埋头嗅着四周的气味。我和美鹤则是靠在水泥柱上漫无主题地聊着天,然而就在刚才双方都再没话题可讲,而自然变得沉默了。

  厚厚的乌云依然没有消散,雨声也依然强烈。要说有变化的就是云层间的天空渐渐变得昏暗,以及河水的状况。

  原本清澈的河水在持续的豪雨中变得混浊,伴随隆隆的巨响变得水势汹涌。

  水位增高到我们一开始在的河岸都被淹没,如今甚至到了堤防三分之一的高度。

  这条河原本并没有进行护岸工程,据说以前下雨时河堤甚至会因为吸水变得松软而坍塌。为了防范豪雨造成的河川泛滥,如今已经用水泥补强,也建了有高度的堤防,就算河川水位多少增高一些应该也不会有问题才对。然而要是淹到堤防的三分之二,我也就顾不得会不会感冒什么的了,还是冲到路上的便利商店去买雨伞吧。

  话说回来,真是伤脑筋……

  河川底部淤泥造成的独特臭味、冲打堤防的汹涌河水以及迟迟不停息的豪雨声音。

  我的视觉、听觉与嗅觉感受着这些状况,心中顿时涌起某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手心渗出大量的汗水,太阳穴附近感到疼痛。

  怎么也静不下来……

  不禁深深呼吸的我抬起原本看着地面的视线,结果在视野角落看到美鹤站在堤防平坦的边缘,倾身看向下方湍急水流的背影。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应该只是感到好奇在观察水势而已。

  美鹤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而且个性上也没有粗心到会忘记要小心安全。我并没有必要特别去注意,顶多只要提醒她一声「小心喔」就足够了。

  然而———我却忍受不住了。

  她浅蓝色配白色的连身裙裙摆如窗帘般轻轻飘起,我顿时对她的背影感受到某种夸张到正常人应该不会产生的强烈危机感,担心她那纤细的身体会不会被风轻轻一吹就往前倒下去。紧接着,这股感受忽然爆发出来。

  「美鹤———!」

  我慌慌张张地冲过去,从背后用力抱住她的身体,硬是把她从堤防边拉了回来。于是美鹤惊讶地抬头看向我。

  「请、请问你是怎么了……?」

  她困惑的声音使我注入浑身力气的手臂顿时放松,赶紧放开她的身体。

  集中的血液仿佛回到各自原本的工作岗位般,我的脑袋渐渐恢复冷静。心脏激烈跳动,应该也被在我怀中的她发现了吧。

  「抱歉……我忽然这样。」

  「没关系。」

  「应该弄痛你了吧……对不起。」

  「不会不会。」

  「我、那个……以为你要摔下去了。」

  听到我这么说,美鹤鼓起腮帮子笑了一下。

  「你以为我会摔下去吗?」

  我点点头,结果她又笑了。

  「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摔下去啦。」

  「说得也是。」

  我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把手指放到太阳穴附近。眉间擅自皱了起来。

  「你流了好多汗呢。」

  「嗯……」

  走回柱子边的我不禁觉得自己刚才一时冲动的行为实在很愚蠢,并浑身无力地靠到柱子上。

  「这么说来,这件事情我还没告诉过现在的你啊。」

  「……?」

  「我以前在日丸屋有跟你提过以前溺水的事情吧?」

  「是呀。」

  「就是在这条河。」

  原本感到有趣的美鹤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

  「我小时候搬到东京之前,就是住在这附近。在一个像今天这样大风大雨的日子……我在这里溺水,然后被冲走了。」

  河川在我眼中看起来就像会把我吞进去杀掉的某种生物。我的大脑不断对身体发出警告,担心要是靠近河边,搞不好又会再度尝到当时那样的痛苦与恐惧。

  太阳穴感到的疼痛,或许也是为了不要让心理创伤的疮疤被剥开,而产生的防卫本能吧。

  「原来是这样……这里对龟仔先生来说,是曾经有过痛苦回忆的场所呀……对不起,我不知道还那样笑你……」

  「只要不是像这种天气我也不会发作,所以如果只是平常走在这里是没问题啦。」

  为什么我以前会在这种大风大雨的日子跑到河岸边来?自从那天之后,我连这点都回想不起来,自己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理由。

  不过……

  「当时把我救起来的大人们说,我应该是为了救小狗吧。」

  据说好几名大人合力把我救上岸后,呼吸微弱的我手中抱着一只小狗,就算被送上救护车也坚持不放开的样子。

  「请问那只小狗……就是莱斯的……?」

  「对,就是它妈妈。长相跟莱斯一模一样。」

  我打开手机亮出照片后,美鹤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

  「它原本似乎是一只弃犬,在等待被人领养的样子。而就在我住院的那段期间,我父母终于决定离婚,然后要搬去的外公家是独栋的透天厝,所以就决定把那小狗一起带过去养了。」

  虽然当时那件事让我留下了甚至不愿随便被提起的心理恐惧,不过要是没有遇上那件事,我应该就不会变得喜欢动物,也不会遇到现在眼前的莱斯了。

  「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溺水或许是件好事。」

  这种话听起来很奇怪吧。我笑着如此说道,但美鹤却没有笑着回应,而是静静闭上眼睛。

  「……这样呀。」

  她仿佛感到安心似地呢喃。

  「原来、是这样。」

  接着,她抬头看向我。

  「请问……叫面包对吧?」

  「咦?」

  「面包。莱斯的妈妈。」

  「美鹤…………」

  美鹤对靠到她脚边的莱斯摸摸头,并深深吸了一口莱斯耳朵后面的气味后,「嗯」一声带着确信对我说道:

  「然后龟仔先生原本的姓氏,是犬饲先生。」

  「为什么……美鹤,难道你……」

  ———我的胸口顿时发热。

  「你恢复记忆了……?」

  然而———

  她却摇摇头否定了我的询问。

  我想我现在应该露出了像是被人忽然赏了一巴掌似的奇怪表情。

  莱斯的妈妈叫面包。

  然后我到中学为止的姓是犬饲。

  这些都没错。

  但是既然美鹤没有恢复记忆,她为什么可以说出这些事?我明明从来没有告诉过现在的她才对。

  现在的美鹤———不可能知道那些事情的。为什么?

  「龟仔先生……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些话会有点奇怪……请你听我说。」

  美鹤把双手互握放到肚子前,接着说道:

  「我…………其实一直感到很奇怪。」

  「奇怪……?」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你这个人。但既然我们本来就在交往,会有这感觉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嗯。」

  「然而我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想法。虽然脑袋知道自己曾经喜欢上这个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可是我心底却有个问题一直很在意。」

  我很快就察觉出那是什么问题了。

  「没错,龟仔先生也知道,我这个人对于自己决定的对象就会贯彻到底,而且个性顽固。虽然这样讲很失礼,但我总是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上眼前这个人?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把你跟心中那个人叠在一起了,可是你们给人的感觉根本完全不一样。搞得我越来越不明白三年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了。」

  我也不太明白她现在究竟想对我表达什么。

  「然而,其实到处都可以发现答案的线索。我自己的记忆,龟仔先生的记忆,还有莱斯。」

  美鹤如此说着,同时看起来就像在自己脑中整理思考着什么事情。

  这种事情,究竟该怎么说明才好?搞不好其实只是一场误会,但自己依然相信这就是真相———

  「我们来对答案好吗?」

  她仿佛是想把完成的拼图拿给我看似地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也曾经掉进这条河溺水过———在一个大风大雨的日子。」

  「…………咦?」

  「居然偏偏在那种风雨天跑到危险的河边来,感觉很笨吧?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过来才行。当时我在这座桥下偷偷照顾着一只弃犬,所以觉得自己必须来救那孩子。那时候真的很惊险,就在那孩子差一点要被河水冲走的时候我抱起了它,并转身折回来时的路。可是当我爬上河堤的途中,因为豪雨和水流变得湿滑的地面忽然崩落———」

  「你就掉进河里了。」

  「是的。当时跟我在一起的那位中学生的大哥哥虽然伸手抓住我,想要把我拉回去。可是光靠两个小孩子的力气根本无济于事……结果大哥哥跟着我一起掉进湍急的河流中。到现在……我依然清楚记得那时候有多可怕,自己连游泳或是伸手抓住什么东西都办不到,即使想大叫,也只会让河水灌进自己嘴巴。我那时候好痛苦,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可是就在那时候,大哥哥用好强的力气把我推向较浅的地方,让我抓住了岸边。然后大人们很快把手伸过来,将我拉上岸。但我回头时却已经看不到大哥哥的身影……后来我很快被送到医院,然后我的家人和周围的人们都慌忙了好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断跟我说『幸好你得救了,真是太好了』之类的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向我提起大哥哥的事情……我好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但又觉得既然都没有人主动跟我说,会不会其实大哥哥已经……我怕得不敢确认,怎么也问不出口……那天以来……我一直都没办法忘记大哥哥。我从来都没有遗忘过。」

  说完后,美鹤调整一下呼吸,接着开口:

  「龟仔先生……请问你回想起来了吗?」

  ———果然没有回想起来呢———

  这句话,我以前也有被说过。

  ———回想起什么?———

  ———没事……请你不再在意……———

  那是在我和美鹤与莱斯到河岸边散步的时候。

  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出那句话。

  我当时觉得奇怪而问了她好几次,但她都没有回答我。

  ———没关系的。只要龟仔先生还活着,还在我身边,我就很幸福了———

  至今我依然记得,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望着远方黄昏天空的侧脸,莫名带有寂寞的感觉。

  我不明白。

  这个未曾有过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眼前这片怎么说也不算美丽的景象,仿佛与什么画面微微重叠。

  既视感———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我为了搞清楚这模糊的感觉而凝神注视,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心脏开始躁动,明明不觉得冷却全身竖起鸡皮疙瘩。

  隐隐作痛的感觉从太阳穴延伸到后脑勺,喉咙越来越干渴。

  相对于表情僵硬的我,美鹤却是一脸安详。

  她朝我靠近一步,双手伸向我的耳朵,将挂在耳朵上的眼镜拿下来,戴到自己脸上。

  全框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看起来更加显眼了。

  从前方吹来的强风穿过桥下。

  就在这时,她剪短的头发飘了起来。

  「———」

  一直在寻找自己位置的拼图总算镶入了它应该在的地方。

  这样的感觉浸透我内心的同时,至今每当快要回想起来的时候,我总是选择逃避面对的恐惧记忆有如溃堤般涌上我脑海。

  在混浊的河水中,不管我怎么拼命伸手都抓不到东西。汹涌的水流粗暴地翻弄我的视野。

  我试着大叫了好几次。

  但那些叫声全部都被吞没,从未尝过的腥臭浊水不断灌进嘴巴,流入喉咙深处。

  即使忍不住咳嗽也无法缓解难受,身体不断下沉,痛苦一分一秒地增加。我无从抵抗,只能任凭宰割,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谁啊———谁来救救我。

  我要、死了……再这样下去就要死了……

  不要,我不要。

  我不想死———

  冰冷而黑暗的恐惧从头顶一路循环到全身,让呼吸变得凌乱。

  即便如此,我依然集中注意力努力寻找。

  找回我至今坚持不愿想起的……

  沉没在痛苦底下的记忆———

  「———那是你的狗吗…………?」

  中学一年级时的初夏。

  纪录性的豪雨连日不断,学校甚至发通知单给学生,要大家放学后立刻回家。

  家长们与学校方面都严格施压,因此大部分的学生在放学后都不会逗留而直接回家,但我却不一样。

  管它是晴是阴还是下雨的日子,都休想要我直接回家。

  我不想回去。从早上到校到下午放学,我脑中总是想着这个念头。

  只要回家首先就会看到不断叹气的母亲。然后等父亲回来之后就是地狱般的时间直到我就寝。

  钱———那个女人———离婚———我受够了———给我差不多一点———吵死了———闭嘴———

  父母亲每晚持续的争执一天比一天激烈,如刀子般锐利的难听话语一句句钻入我的被子中。看惯父母争吵的我,甚至已经回想不起来这个家庭原本和谐的景象。

  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插手干预的打算,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我当时还没办法那么成熟,在背后看着那两人互相争执,甚至有时候夹杂暴力的模样,脑中拼命思索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到过去那样,该怎么做才能阻止家庭崩坏。

  那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挡在父亲面前,结果终于明白了这点。

  当时激动的父亲还没冷静下来,情绪使然,下一拳揍在儿子的脸颊上。

  母亲的尖叫声回荡屋内,我也哭了出来。因为这样毫不讲道理的理由而第一次被父亲殴打的冲击,让过去一路来的信赖轻易出现了裂痕。

  于是我总算领悟。啊啊,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原本应该是让我回去的家,从那之后就变成了我最想避开的场所。

  在郁闷的日子中,我连雨伞都不撑,无视于学校发下来的通知单,放学后依然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我并不是没有朋友,但自从那天之后,我忽然变得无法忍受他们轻松闲聊谈笑的模样。虽然并没有吵架,但因为我都不讲话,沉默的次数越来越多,结果大家或许觉得我是个无聊的家伙,自然而然地变得疏远了。

  我心中的痛苦不可能对谁诉说,不可能有人明白。既然这样干脆一个人就好,这样无论对方还是自己应该都会比较轻松吧。

  我想寻找一个听不到怒吼声也听不到谩骂声的场所。一个没有任何人、昏暗而寂静的地方。

  拖着沉重的脚步,宛如幽灵般在街上徘徊的我,最后来到的就是跟自己家位于完全相反位置的某个河岸边潮湿的桥下。

  这个像洞穴一样阴暗的场所,正适合让我沉浸于孤独之中。然而……

  我总算找到的休息之处,却早已有人了。

  手中抱着一只约两个月大的黑白双色小狗,背上背着小学生书包的女孩子。

  小脸蛋上戴着一副显眼的全框眼镜,态度有点懦弱。是我以前没见过的女孩。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这地方离我家有相当一段距离。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见到表情像个死人的我,赶紧站起身体往后退下一步。

  毕竟是个陌生的中学男生忽然跑到自己在躲雨的场所,也难怪她会被吓到。

  我决定在她哭出来之前转身离开。

  「现在……雨下得很大喔。」

  然而小女孩却用颤抖的声音叫住了准备走出桥下的我。

  「请问、你没有伞吗?」

  她看了一下自己的天蓝色雨伞,再度开口对我如此说道。

  如果这时候我能露出个笑容给她看就好了,但因为我已经太长一段时间过着与笑脸无缘的生活,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于是我放弃笑脸,相对地尽可能用温和的声音回问跟她问的问题无关的内容:

  「那是你的狗吗…………?」

  小女孩立刻摇摇头。

  哦哦,我大概明白了。是那么一回事啊。

  「你要养吗……?」

  「我家虽然是独栋的房子……可是我爸爸对狗过敏。」

  那就没辙了。我不禁用同情的眼神望向她。

  「所以我都在这里照顾它。」

  女孩说着,从书包拿出学校营养午餐剩下的面包,并且把小狗放到一旁的纸箱中。

  小狗开心地跳来跳去,吃着女孩给它的面包碎块。

  拼命摇着尾巴的小狗转眼间就把一整块奶油面包都吃光了。

  我缓缓靠近他们,蹲下身体。

  「吃得好快啊。公的吗……?」

  「它是女孩子。」

  小女孩对我露出笑容,但我依然没有笑。

  「有名字吗?」

  「面包……它叫面包。」

  「毕竟它这么爱吃面包啊。」

  「是的。」

  小女孩回头对我笑得更加灿烂。

  即使在冰冷的雨天中,她的笑容依然让我觉得美丽而温暖。

  「你几年级……?」

  「五年级……」

  「这样啊……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剑……」

  「……小剑?」

  好奇怪的名字。

  「呃、那个……我爸妈说,不可以随便告诉别人名字,所以我只告诉你我的姓。」

  小女孩有点难以启齿地如此说道,并且把别在她衣服上的名牌赶紧收进自己口袋中。

  原来如此,毕竟我是陌生人嘛。

  这时候,我总算稍微找回了自己的笑容。

  「大哥哥呢?」

  「嗯?」

  「大哥哥姓什么?」

  「哦哦,我啊……我叫……犬饲。」

  回想起来的部分只有到这边。

  但已经非常足够。

  因为一切都已经串起来了。

  现在眼前天真无邪的女孩,外观跟我记忆中的少女完全一致。

  不是只有她而已。

  其实我也一样。

  直到此刻为止,我也一直都遗忘了她的事情。

  「我其实在小时候就见过你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感情变得很要好,为了照顾面包,在这座桥下见过好几次面。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久,但也互相告诉了对方自己的事情。或许你并没有发现,不过我……那时候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上总是表情带着悲伤,不太爱笑,可是个性很温柔的你。」

  如果能够像这样继续见面下去就好了。就在美鹤心中涌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大型台风直扑东京。

  我和美鹤都因为担心小狗而赶紧来到河水即将泛滥的河岸边,救出小狗。

  然而紧接着,我们就掉进了汹涌的浊流之中。

  「要是没有你,我当时就一个人溺死了。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都要多亏当时的龟仔先生。」

  美鹤说着,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获救之后,因为害怕询问别人,就决定自己去确认。我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深信你还活着,一定没有死。但我其实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你呀,因为你离开了这个地方,而且从犬饲先生变成了龟井户先生……」

  如今总算全部明白了。她如此说着,闭上眼睛。

  「三年前的我肯定是发现了这件事吧。发现龟仔先生就是那时候的你……」

  我如今也总算明白,为什么美鹤总是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其实是希望我能回想起小时候跟她之间的记忆。

  要讲出口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她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

  「应该是因为当时的记忆成为你的心理创伤而被你遗忘了……我不希望强迫你回想,害你受苦,所以才一直都没跟你说的吧……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对象呀。」

  然而美鹤还是抱着希望有一天我会想起来的想法,而跟我一起到河岸边散步。

  「我们互相都做了同样的事情呢。」

  她冰冷的指尖触摸我的脸颊。

  「……我总算理解了。」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努力喜欢上对方,也没有必要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因为美鹤打从一开始就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对象。

  「……好高兴。」

  从美鹤的眼角溢出美丽的透明水珠,潸潸落下。

  「我好高兴……!……原来你还活着……我真的好高兴……!」

  她也不擦拭,任由泪水沾湿自己的笑脸。

  「好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好高兴你能找到我……好高兴……我能注意到就是你……更重要的是……能够被我喜欢上的你喜欢……我真的好高兴……」

  我注视着静静哭泣的她,就在这时———我的脸颊上也滑落一滴水珠。

  「原来是这样……」

  我失去的记忆,美鹤都帮我记得了……

  然后她心中念念不忘却无法见到面的对象其实就是———

  我紧紧拥抱她变冷的身体。

  「抱歉…………我一直都没注意到这件事。」

  不知不觉间,温暖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溢出眼眶。

  自从美鹤失去记忆之后,我以为自己已经从她心中消失了。

  即使没有说出口,这件事还是给予了我超乎想象的痛苦。我也好几次不断在内心想着,要是那天的事件没有发生就好了。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那样。

  我并没有从她心中消失,甚至完全相反。

  我一直都存在于她的心中。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都一直想念着我。

  在我喜欢上她之前,她就已经———

  她专情而贯彻始终的纯粹心意深深刺进我的心,传遍我全身。

  光是用「高兴」这样单纯的表现,实在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境。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忘记我……一直记得我……!」

  我流着泪笑了。总算能发自内心笑了。

  「谢谢你一直喜欢着我……谢谢你……美鹤……」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欠缺的部分最后会是她用『对答案』的方式帮我补上。她一直以来都不变的强韧心意,以及我能再度找到她的偶然奇迹,此刻激烈震荡我的内心,化为泪珠温热我的眼睛。

  「现在我就能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了。我喜欢你……」

  「嗯……」

  「我最喜欢你了。谢谢你喜欢上我,谢谢你再一次找到我。」

  美鹤在我的肩膀处如此呢喃,让我又再度湿了脸颊。

  无论大雨声还是河水声,都不再让我感到恐怖。

  接着我们视线相交,仿佛为了弥补至今两人之间没有相扣的时光,为了填补彼此的空白,轻轻地把湿润的嘴唇互相交叠了。

  世界末日般的大风雨最后消失得连一片乌云都没留下,本来担心会因雨取消的烟火大会后来也按照预定时间举办了。

  在观众们纷纷回到现场的河边桥下,我们并肩欣赏着一朵朵夏季尾声只在天上绽放瞬间的花朵。

  在夜空中灿烂地散开、消失的各种色彩。美鹤入迷地注视着那片景象,而我则是不经意地偷看了一下她的侧脸。

  注意到那视线的她也把头转向我,在夜空洒落的色彩照耀下绽放笑容。

  好美丽的烟火———

  就在我反射性地如此形容的时候,忽然回想起来。

  我一开始喜欢上美鹤的理由,就是因为被她如烟火般绽放的笑容吸引的。

  而她的笑容与我一直以来遗忘的那张小时候的笑脸互相重叠。

  在那笑脸的感染下,我的脸颊也不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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