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章 缤纷泪色的万花筒

  如果可以将看不见月亮的蓝色(天空)再抹上一层蓝色(夜晚),最好连哀愁的色彩也一并抹去。

  漫行天际的夕暮彷佛哭得累了,阖上眼帘,四周染上淡淡的蓝色。

  夏日余韵留恋飘散的那片幽暗,似乎无法完全隐蔽那些令人想逃避的事物。

  不论是通往那间教室的上学路上熟悉的高压电塔,横跨在繁星间的电线,等待某人回家的屋子里柔和的灯光,还是留在远处的身影。

  这些景象非但没有融入黑暗,昏暗的夜色反而更加突显出其轮廓。

  啪哒、啪哒、啪咚。

  小小的水门边回响著轻细的水声,溃堤的泪水宛如行到了终站。

  埋住脸的膝盖早已湿透,黑色长裤染上了一片亮黑色。

  啊啊,就这样,我向轻抚过蜷缩背上的悲风祈祷。

  把我带向更深的地方。

  把我带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深处吧。

  把我丢在无法找寻软弱藉口的蓝色终点吧。

  我想逃进夕阳余晖照不到的地方,上锁把自己孤零零地关起来。

  ──嘟。

  优柔的乐声却环绕著我,像在说我哪里都不许去。

  *

  不晓得过了多久。

  萨克斯风的演奏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

  萨克斯风或许只吹奏了一首,也或许连续吹奏了好几首,不让寂静有机会趁虚而入。

  宛如轻轻递出手帕的最后一音,深烙在耳里。

  我用制服外套袖口仔细擦了擦眼角,用手梳理凌乱的浏海,静静地深呼吸。

  做好让心情平静下来的准备后,我终于战战兢兢地移动视线。

  因为懦弱、羞耻与愧疚不敢直视的女孩背影,一如往常凛然且优雅。

  清爽的晚风吹拂,微微晃动著裙襬。

  风吹得短袖衬衫鼓了起来,背上散发出心平气和的平静。

  我望著那道美丽的身影,不自觉咬紧唇,快啊,催促起自己。

  无聊的笑话也好,拙劣的逞强或是窝囊的假笑也无所谓,我必须开口。

  我得要站起来向她道谢和道别,连一声叹息也没有留下,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不经意间──

  萨克斯风的背带陷入她的肩膀,汗水淋漓的头发贴在她纤细的颈项。我看见这一幕,瞬间说不出话来。

  我让她背负了我的脆弱、我的依赖、我的狡猾、我的哀伤、我的后悔与我的过错。

  她明明不应该在这里。

  内田优空明明不该拋下悲泣的柊夕湖。

  她像是看不下去我们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也或许是守望著这样的我们。

  「朔同学。」

  熟悉的嗓音叫著我的名字。

  优空转过身来。

  「一起回去吧。」

  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为什么她会这么做。

  心里有数不清的疑问,但是我明白现在的自己连发问的资格也没有,嘴里发著啊啊呜呜不成声的哀号。

  「得先去买晚餐的食材,学习营前把肉那些都用完了。」

  优空把萨克斯风收进盒子里面,自在地接著说道。

  「你今天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表现得就像平时采买时,一成不变的日常景象。

  「不……」

  我总算能说出话来。

  「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我挤出内心仅存的冷静,这么告诉她。

  「为什么?」

  然而优空看著我,像在故意装傻。

  问我为什么?

  我低下头,紧握住拳头。

  理由就只有一个,根本用不著特地确认。

  毕竟优空的话表达出这样的意思。

  我们和平常一样一起回家,和乐融融地一起用晚餐。

  就在我深深伤害了夕湖的这个晚上。

  「你明白的吧,不要逼我说出来……」

  我低垂著双眼,勉强做出回答后,她的反应又让我吓得愣住了。

  「因为你拒绝了夕湖的告白吗?」

  「……!」

  「那就奇怪了。」优空说:「如果是因为你接受了她的心意,我还能理解。毕竟要是有了女朋友,当然不能像这样和其他女生相处。」

  「可是──」她接著说,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

  「朔同学你是在包含我在内的大家面前,很乾脆地甩了夕湖哦。既然如此,无论你和谁做什么事,你有感到歉疚的必要吗?」

  「优空……」

  就道理上来说,的确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样的恋爱结果随处可见,在各所学校里数也数不清。

  不论是昨天、今天、明天甚至是后天,都有男生或是女生表达出自己的心意,为了对方没有接受而独自落泪。

  遗憾的是,时钟的指针不会为了人们的哀伤停步,即使回家后洗头洗澡,吃著食之无味的饭菜,窝进棉被里再一次痛哭,度过不成眠的夜晚,世界依然照样运转。

  所以又继续洗脸、刷牙,展开新的每一天。

  「……我没办法这么豁达。」

  我说著,就算努力按捺住了,嗓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乾渴的嘴巴里感觉黏答答的。

  这样有错吗?

  拒绝他人心意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管再怎么逞强掩饰,内心深处依然有大道伤口裂开,从那里汩汩流出鲜红的依恋(心)。

  『很遗憾,我这个人主张开放式关系。』

  当时要是我能用自己最擅长的耍嘴皮子搪塞过去就好了。

  『我没办法当你的男朋友,不过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当时要是我能用轻浮的对话,暂时做一些应急的处理就好了。

  然而,面对那坦率的双眼、率直的言语以及她的真心。

  ──我必须要给她明确的答案,我无法成为夕湖喜欢的千岁朔,我如此心想。

  「开玩笑的。」

  优空调皮地呵呵笑了起来。

  「我是故意讲得这么坏心眼的,因为我有点气你和夕湖。」

  她歪著头,像是感到心满意足。

  我也明白优空刚才的话不是发自内心,更正确来说,她的话中有话。

  但无论是要探讨她话里的真意、思考她追上来的理由、甚至连像这样陪伴我……

  「放过我吧,我现在真的很难受。」

  我沮丧地说。

  「谢谢你,优空。萨克斯风很感人,所以说──」

  「──不许跟我说再见喔。」

  优空说得坚决,言词间带有谴责的意思。

  接著,她温柔地说道:

  「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

  她露出了黄色蒲公英般的微笑。

  耳熟的字句让我的胸口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近似却不一样的向日葵般笑容浮现在脑海,想到那个女孩此时也许就像在倾盆大雨中伤心地垂著头,我的心情实在平静不下来。

  尽管我再也无法赶至她身边。

  所以至少让我一个人──

  「你可能觉得我没资格这么说,可是我觉得很对不起夕湖。」

  她受的伤害有多深,我也得要同样伤害自己。

  反正暑假的日历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正思考这种事的时候──

  「──叽。」

  优空一步、两步往我走过来,纤细的指尖碰著我的脖子,接著就像轻轻按住萨克斯风的音键,在我的颈间温柔施力。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玩……」

  「朔同学。」

  她无视我的反应,咯咯笑了起来。

  「你完全不懂夕湖呢。」

  我正想回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时,她又接著说了下去:

  「如果你直接回家,你会洗澡吗?你会吃饭吗?你可能没办法睡得很好,可是你有办法闭著眼睛躺在床上吗?」

  她说中了我的痛处,我不自觉背过头去。

  这些事情我做不到,也不打算做。

  「看吧。」

  优空无奈地说。

  「你肯定是打算抱著膝盖,窝在阴暗的房间角落吧?就算天亮了,房间窗帘也不会打开,你甚至觉得搞坏自己的身体也无所谓。不对,说不定你希望变成那个样子。」

  「──!」

  她几乎全说中了。

  不管我再怎么哀伤,都比不上夕湖的数十分之一吧。

  所以至少我可以受这点苦的话……

  这样的想法就算最后演变成优空所说的状况,以现在的我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你真的以为夕湖想看你变成那个样子吗?」

  我缓缓抬起头来,凶狠的视线往我刺了过来。

  「心爱的人因为自己伤心难过,心力交瘁,『他为了我伤害自己』你觉得对方会因为这样高兴吗?」

  「这……」

  绝对不会。

  优空的话点醒了我。

  要是夕湖听说我变成这个样子,肯定又会悲伤哀痛地认为是自己的错,甚至心力交瘁。

  ……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子。

  到头来,我咬牙切齿地想,我只是想藉由惩罚自己,来让她原谅我而已吧。

  这种肤浅的忏悔游戏不管玩再多次,说出口的话与做出的决定也无法一笔勾销。

  优空温柔地垂下眼眸。

  「所以说,现在由我来陪著你。」

  我用力深呼吸,然后吐气。

  接著我松开始终紧握的拳头,告诉她:

  「对不起。我答应你,我不会做傻事。」

  「好,这可是你说的。」优空轻轻点头说:「那我们去买东西,然后回家吧。」

  她背起萨克斯风的盒子。

  「不用,我真的不要紧了。虽然没有力气自己煮饭,但我会好好吃饭的。」

  优空微微摇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不行,这是两回事。」

  「两回事……」

  「就像你们两个实行了自己想做的事,我也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这么做,可以硬是把我赶出家里,把门锁上。」

  「……这种说法太狡猾了。」

  我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情。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怎么能冷落拋开挚友追上来找我的优空。

  在尽情依赖她的温柔后,稍微振作起来就把她踢到一边去,这种事我做不到。

  平常她不会逼我做出二选一的选择,为什么今天……

  优空像是看穿我内心的想法,转身背向我。

  「我说过了吧?我有点生气。」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无法从她的背影看出她的话里究竟蕴藏了什么样的心意。

  尽管还没下定决心,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在暗路上,于是我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包。

  不经意间,我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循著挖苦似的漫天繁星,我向新月的夜空祈求。

  七濑、阳、和希、健太还有海人。

  ──不管是谁都好,拜托──

  希望有人陪在夕湖身边。

  *

  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泪水始终停不下来,悲痛的内心彷佛就要撕裂。

  「……呜、呜、呜,咳咳!」

  我•柊夕湖从学校往家里的方向走,一路走在冷清的小路上。

  平常总是妈妈开车到某处接我回家,手机从刚才不知道响过了几次,但我完全无法思考。

  总之要是不做些什么事,恐怕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因此断裂,到时候会带给对我来说同样重要的人们许多麻烦,所以为了系住自己,我只是一味移动脚步。

  背在肩上的书包滑落了下去,从刚才就卡在手肘上面,但我连背好的力气也没有。

  不停揉著眼角的手背上面,沾上了融化的粉底。

  「呜,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我要说出来。

  明明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做出这个决定的也是我自己。

  可是,我果然还是忍不住这么心想。

  「……为什么……」

  我好想当作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切重新来过,后悔的念头接二连三涌现出来。

  没想到结束居然会这么令人心痛。

  伤害心爱的人,我不知道竟会如此苦不堪言。

  『拜拜,各位。我们第二学期见。』

  不要,等一下,朔,不要说这种话。

  不要露出那种哭泣般的笑容。

  不要拋下我。

  我不想听你说拜拜。

  我想看你和平常一样整张脸笑开来。

  ──!

  啊啊,我明白了。

  那张笑容,我再无法看到了。

  你不会再跟我说明天见了。

  开学后,我们也不会再一起回家。

  我们再也不会绕到公园聊天。

  我没办法在寂寞的夜里打电话给你,听你的声音。

  不能在假日硬逼你陪我出去约会、让你吃我亲手做的便当、招待你来家里,连表达我喜欢你的心意────

  我什么事都不可以做了。

  原来这就是失恋。

  『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

  今后,

  在朔身边笑著的人不是我,

  让朔露出笑容来的人不是我,

  在朔难过时支持他、安慰他、激励他的人,

  和他牵著手的人,

  他眼里的人,

  成为他心中那个特别的人,

  ──是我以外的女孩子。

  「呜,小内!」

  我再也按捺不住,喊出了重要的挚友名字。

  欸,我希望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听我说话,紧紧抱住我,和平常一样温柔地微笑,叫著夕湖这个名字。

  可是、可是……

  朔离开教室时,没有人开口,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我只是愣愣看著心爱的人独自走出去的那扇门。

  数十秒过后──

  ──哒。

  教室里响起有人跨出一步的脚步声。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往那里看过去,小内正抓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书包。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我们对上了双眼。

  一时间扭曲著脸,像要哭出来的小内在眉间使力,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接著她头也不回,从朔离开的那扇门出去了。

  我不自觉想追上她的背影,膝盖却微微发抖。

  我不能跟过去。

  ……我明白了,原来小内也是一样。

  她确实做出了选择呢。

  不对,她想必早就做出决定了。

  决定要陪在朔的身边。

  等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当场蹲了下去。

  悠月、阳和海人急忙赶上前来。

  健太担心得手足无措,和希面无表情坐在桌上。

  很快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因为、因为、因为──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打从内心珍惜的挚友与我喜欢的人,同时从我面前离开了。

  「呜。」

  回想起那瞬间的心情,漆黑纠缠的绝望再次从脚底涌现。

  与朔、小内和大家度过的每一天,我真心喜爱的关系,这四天来的回忆。

  全部都被我破坏了,我毁了这一切。

  这个事实,这沉重的心情,把我的脑中搞得一团乱。

  朔明明对我说了谢谢,他说一起度过的时光很开心。

  ……脸上挂著那天真的笑容。

  乐福鞋鞋尖踢到路面的落差,接著我全身无力,险些摔倒时──

  「夕湖!」

  剎那间,有个熟悉的嗓音叫著我的名字。

  强而有力且厚实的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扶著我的身体。

  我缓缓把头往后转──

  「海人……」

  我求助似地,紧抓住他的制服上衣。

  朔和小内离开教室后,悠月看著哭得停不下来的我,主动提议要送我回家。

  她身旁的阳直视我的双眼,十分严肃地点著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心想要是继续和大家待在一起,会增添内心的伤感,因此我像是要逃开悠月在我背上轻抚的手,冲出了教室。

  「「「「夕湖!!」」」」

  大家的呼喊声让我心痛,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一路跑到校舍门口。

  离开学校后又过了一会儿,背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那个人追上我,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这个……给你。」

  对方说著,递给我一条蓝色的运动毛巾。

  「这条是没用过的。」

  「……海人,我没事。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绝对!」他咬著牙,垂下双眼,但是语气十分坚决。「我绝对不会跟你说话,可以让我跟在你背后吗?」

  「可是、可是我害你也──」

  「不用放在心上。我早就想趁有机可乘时揍他一拳了,再说要是我在这时候留下你一个人,下次就换朔揍我了。」

  男孩勉强自己露出爽朗的笑容,我轻轻点头。

  ……后来他一直跟在我背后,在我快摔倒时扶住我,但是──

  「为什么!!」

  我不自觉往他的胸膛捶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打他呢……」

  「夕湖……」

  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可是情感一旦宣泄出来,便再也止不住。

  「过分,太过分了,海人。你那么做等于让朔失去了依靠,他再也回不到我们,不对,是回不到大家身边了。」

  透过小指传来的体温十分温暖,温暖而且无比痛心。

  「呜、呜,咳咳。」

  海人没有退开也没有抓住我的手,只是站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马上去追朔!?你们是挚友,你其实可以不用管我。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我低著头,双手按住那结实的胸膛,像是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落,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的地面吸进了泪水。

  我赫然发觉海人紧紧握住的拳头在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夕湖。」

  听见这句话,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为什么!!」反覆说出同一句话。

  「为什么你要道歉,你根本没有做错事。我只是把气出在你身上,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是你在道歉!」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海人笑著,神情十分温柔。

  「我害你受的伤更深了。」

  (插图007)

  才没这种事……

  眼前这个直率的男孩子。

  他为了我生气,担心我,现在像这样替我难过。

  刚才的话不论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无理取闹,他大可以感到不耐烦,或是怒骂要我适可而止。

  为什么他要对著我笑,就只是为了让我感到安心。

  啊啊,如果我第一个喜欢上的是这个男生。

  我心里肯定不会有任何不安或是嫉妒,可以放心大叫出自己的心意。

  ──就算是这样。

  忍不住心想真希望眼前这个人是朔的我,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女人。

  如果我是因为完全不同于今天的理由受伤,哭著逃出去,这时追上来从背后抱住我,温柔安慰我的人是他就好了。

  难道不禁这样热烈地期盼错了吗?

  「对不起,海人。」

  所以,我只能向他道歉。

  「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回应我的是「嘿」的短促笑声。

  「心情烦躁的时候,狂揍枕头或抱枕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法。如果我能为夕湖发挥这样的功能,我会很庆幸自己有追上来。」

  听见他故作开朗的话语,我不自觉心头一惊。

  「对、对不起打了你好几下,对不起只有我愁眉苦脸的。你也很痛吧,你也很难过吧。」

  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

  这个人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朔的挚友。

  他们每天一起胡闹,搭著肩膀哈哈大笑。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篮球社可靠的主将,你的手臂那么细,打再多下也不痛……」

  故作开朗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不痛……」

  他又说了一次。

  他像是在奋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像在说服自己。

  「海人、海人……」

  我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泣不成声,同时这么祈求。

  ──吶,小内,拜托你、拜托你。

  拜托你陪在朔身边。

  *

  差劲。

  差劲差劲差劲。

  我这个女人,七濑悠月这个女人真是──

  海人追著夕湖离开教室后,水筱冷冷地说:「我们也回去吧,剩我们这些人留在教室里也没用。」

  他说得我们像是外人一样,虽然我们的确真的只是外人,是旁观者。

  我实在没有直接回家的心情,和阳两人一起到了东公园。

  换上T恤短裤的搭档在街灯微弱的灯光下,从刚才就在专心练习投篮。

  我坐在长椅上愣愣地看著她,同时不断痛骂自己。

  ……我真是太差劲了。

  教室里那一幕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在脑海。

  明白夕湖是在向千岁告白时,我感觉血气顿失,骇人的恐惧袭上心头。

  啊啊,果然没错。

  在我谨慎地一步步拉近距离时,那个女孩一跃往明月跳了过去。

  咦,难不成。

  我的初恋就此结束了吗……?

  难道我得亲眼目睹夕湖的感情开花结果,笑著恭喜她,祝福她吗?

  等一下,怎么能那么轻易而仓促地结束。

  那一天,在千岁救了我的瞬间,虽然回想起来十分单纯,但我的确以为自己是恋爱故事里的女主角。

  我以为那是命运。

  我以为自己活著是为了与他相遇。

  我要为他奉上自己的一生,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需要。

  所以就算脑中知道也许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每天晚上裹在睡毯里描绘的未来,他选中的人总是我。

  和朋友喜欢上同一个人,偶尔吵架又和好,有时生气有时哭泣,最后还是和千岁在一起,这种平凡的快乐结局……

  我们会两个人一起决定升学的地点。

  不一定选择同一所大学,不过至少地点要配合,否则远距离恋爱太辛苦了。

  我想到县外就学,但千岁想的话,福井大学我也能接受。

  以现实层面上来说,比较有可能的地点是金泽或是京都,甚至豁出去跑到大阪或名古屋?

  东京有西野学姊在,我有点担心,不过那个男人的内心比外表古板,不会做出外遇这种违背个人美学的事情对吧。

  只是基于相同的理由,他恐怕会一口回绝同居的提议。

  头两年我们会各自独住在不同的地方,在周末或是寂寞的夜晚到彼此家里。

  我得要精进自己的厨艺,进步到不输给小内的实力。

  二十岁时,我们会以自己的风格,挑一间超做作的酒吧举杯庆祝。

  偶尔我们会一起洗澡,亲亲热热地帮彼此刷背。

  在床上的时候,我希望他可以疯狂爱我,爱得我热泪盈眶。

  第三年的春天,我们向双亲知会后,终于要展开两人生活……

  即使笑我说这是幼稚的妄想,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不管表现得再豁达,我依然只能以自己为中心看待这个世界。因为不愿意特地想像自己哀愁的模样,幻想逐渐变得美好,心里开始出现错觉,认为这是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未来。我怎么控制得了自己。

  也许这是常见于青春时期,毫无根据可言的万能感使然。

  如果是我,如果是七濑悠月的话──

  连明月也能击落,我这么以为。

  正因为如此。

  在我还没登场的舞台上,我不知道的戏剧正在演出,被拋在一旁的寂寞,只能从台下观看的懊悔以及无力感────

  让我觉得好丢脸、好丢脸,恨不得能当场消失。

  早知如此──这种感觉就像把没有味道的口香糖吐在路边。

  当初不该亲吻脸颊,应该直接夺走他的双唇的。

  表现轻浮的他其实相当洁身自爱,我大概能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

  当初不该为西野学姊和阳雪中送炭的。

  就算今天熬过去了,下一次轻易越过我的可能就是她们。

  小内与阳在屋里的那个时候,我在阳台应该率先表达出自己的心意的。

  他说过,他会认真烦恼这件事。

  夕湖问的时候,我应该把我也喜欢朔这句话说出口,向她宣战的。

  那位贴心的朋友,或许正迟疑该不该跨出那一步。

  ……说起来。

  这么肤浅的我根本配不上对所有人伸出援手的那个人。

  我无法挺起胸膛,站在他身旁。

  因此即使回到过去,我想必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不对,这有一半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其实是我害怕跨出前进的脚步。

  成为喜欢的人心上人的明天,与无法向喜欢的人说出心意的明天。

  将两者放在天秤上后,秤台明显往后者倾斜。

  我缺乏坦率地大喊出喜欢的骨气。

  我希望可以再稍微提高胜率,在确实能够成功的场面,绘出完美的拋物线,投出无声进入篮框的一球……

  过去,小海(阳)好像告诫过我吧。

  我只想著要漂亮进球,导致总是判断太慢。

  ──啊啊,神啊,求求祢。

  拜托再给我一点时间。

  谢谢、对不起、早安、晚安、千岁、朔、喜欢、讨厌、我最喜欢你了,还有我爱你。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不想在十年后,为了现在这一刻后悔。

  我不希望一生一次的恋爱成为昔日的酸甜回忆。

  我内心的这份心意不是短暂的夏日烟火。

  拜托、拜托、拜托──

  『抱歉,夕湖,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

  所以,听见这个回答的时候。

  我心里实在兴奋得无法自持。

  我的恋情还没有结束。

  我看著尽可能展现出体贴一面,笑开来的千岁。

  我看著逞强地绞尽最后的勇气,憨笑著的夕湖。

  我只是想像著一条还没有断裂的红线。

  千岁清楚明白地说出,他的心里有其他女孩的存在。

  既然那个人不是夕湖,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是我。

  我沉入了甜蜜的梦想里。

  完全不管眼前的两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怦怦,内心暗自小鹿乱撞。

  然而……

  『不过,我果然还是……』

  『不想找朔以外的对象呢。』

  夕湖的眼泪实在太过美丽。

  她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情、内心的爱恋,向喜欢的男生说出自己的心意。在遭到拒绝后,为了不让珍爱的人为难,她笑著却依然控制不住脱口说出的那句话,实在崇高不已。

  ──我真是个卑鄙的女人。

  当我自觉这件事的瞬间,无以言喻的罪恶感随即涌上心头。

  刚才宛如脚下出现黑洞的绝望,明明此时正吞噬著夕湖。

  她的哀伤、她的痛苦,与她的泪水,明明我都能够理解。

  最重要的是,自己心爱的人,此时明明不可能没有受到伤害。

  差劲。

  差劲差劲差劲。

  我这个女人,七濑悠月这个女人真是……!

  到头来,就连小内果断追上千岁的背影,我也只能茫然地望著。

  夕湖痛哭失声,我轻抚著她的背,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说著:「对不起。」

  *

  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青海阳在不知道是第几十次的投篮,一边听著篮框把球弹开的声音,一边这么想。

  总之要是不活动身体,内心会有如千刀万剐,所以我在回家时,顺手从社办摸走一颗篮球。

  但是偏偏今天不管我怎么投篮,心里都没办法畅快。每次只要投篮失败,「没有中」、「落空了」、「被讨厌了」这些消极的字句就会在我的脑海乱窜。

  从小学开始打篮球后,我一直生活在胜负的世界。

  理所当然的是,这样的世界里有清楚的规则。跳球后比赛开始,在结束的哨声响起前,我们在同一个场上奔跑,竞争得分。

  如何取得分数,什么样的投篮可以得一分、两分、三分,什么样的行为会被视为犯规。

  出赛的球员都是遵守这样的规矩,在场上奋战。

  当天的状态、球队的气势和能否掌握比赛的节奏,多少都会有影响,不过实力的差距基本上就等于得分板上的分数差距。

  由于这个缘故,为了增强实力该做的事十分明确。

  进篮的准度低,体力不够导致下半场后继无力,传球容易失误,还是战术有问题。

  为了赢球,总是有努力的空间。只要不停下脚步,必定能一步步往目标靠近。

  所以说──

  ──我以为恋爱的世界也是一样。

  和喜欢的人交往,最后步向结婚。

  我需要做的只有持续努力,朝这个明确的目标迈进。

  只要比谁都努力,最后一定能获得成果。

  不论个性还是外表,我的确都不像个女孩子。相较于身边的人,我在美容和打扮方面简直是幼幼班等级。

  不过以篮球来说,这就像身高劣势吧?

  我早就习惯在劣势中战斗了。

  一路以来,我总是在扭转这样的差距,赢得胜利。

  可是──

  『等────』

  在那一瞬间,我差点大喊出来。

  等一下,先等一下。

  我们还没有在比赛前整队,也还没向彼此致意,不是吗?

  我根本没听见比赛开始的哨声喔。

  喏,其实我也打定主意,要面对自己的情感了。

  夕湖喜欢千岁这件事显而易见,毕竟本人都直接说出口了。

  所以在告白之前,不是把他视为朋友,而是喜欢的男生,抱著那样的心情打电话给他,和他聊LINE,或是约他一起吃饭──为了实行这些事,我得做个了结。

  二年级同班后,称赞我很可爱,帮我挑选洋装和泳衣,教我关于我不懂的时尚与美容知识,帮我把世界拓展开来的夕湖,不知不觉间成为我无可取代的朋友的夕湖,我认为必须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

  我也喜欢千岁,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对决吧。

  我以为那会是这场比赛的起点……

  欸,夕湖。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太过分了。

  太狡猾了、太狡猾了、太狡猾了──!

  夕湖这个女孩子,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优势。

  偶像般可爱的脸蛋,像在洗发精广告里出现的滑顺长发,看起来很柔软却凹凸有致的身材,丰满的胸部,天真的开朗笑容。

  我还一窍不通。

  甚至连什么是恋爱都不是很清楚。

  我喜欢千岁为了比赛练习的那个时候。

  那可以成为我待在他身边的藉口,虽然领域不同,我还是能稍微出一份力。

  我还偷偷找了棒球的书来看,记住比赛规则。

  为了能早点成为正式与他传接球的对手,在社团的自主练习结束后,我到了附近的公园不断朝墙壁投球。

  我也看了许多场职棒比赛,甚至连大联盟的比赛都看了。

  如果千岁回棒球社,以打进甲子园为目标,我希望自己可以待在最贴近他的地方,成为他的助力。

  在他怯弱的时候训斥他,在他难过的时候支持他。

  不过,他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我以为他继续挥棒,表示他还没有完全放弃。

  我以为在大学重拾起棒球,一定在他的人生选项里。

  我无意批评他的选择。

  只是,落得一场空的我──

  练习这个关系消失后,今后我要用什么理由,才能每天和他待在一起?

  你愿意把自己的时间给我吗?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需求我?

  你才会需要我?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恋爱要怎么努力?希望有人可以教我。

  其实我隐隐约约早就有感觉了。

  我不是能让千岁的生活更多采多姿的那种女人。

  运动是我唯一的长处,我们只不过是藉此稍微缩短了一点距离而已。

  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也亲了他。

  一时冲动把手里的牌全摊开来的我,究竟还剩下什么筹码?

  把身体给他吗?他会无视夕湖和悠月,选上我吗?

  把头发留长吗?

  提升化妆技巧吗?

  打扮得时尚一点吗?

  如果他喜欢有女人味的女生,我可以更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和行为。

  如果他喜欢优雅的女生,我可以让自己的举止端庄。如果他觉得我不够性感,我可以再想办法。

  只要千岁希望,我也可以学做菜。

  我可以读很多的书,也会更加用功在课业上。

  今后我得要如何付出,才能拉近他的心呢?

  ……太狡猾了,夕湖。

  我咬著牙,这样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她碰巧在一年级和千岁同班,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远比我还要长。

  当缩短距离的机会终于来临,我自觉这是恋爱时,他身边已经理所当然般有了夕湖陪伴。

  ──欸,如果我能像你(柊夕湖)一样。

  那么我就能同样理直气壮地大喊出自己的心意了。

  一看见他就天真无邪地冲上前去,看见他的背影就追上去,只要想听他的声音就打电话给他,只要想见他就去见他……

  那么我就用不著特地编造理由,也能成为走在特别的男孩子身边的那个特别的女孩子。

  变成别人这种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想过。

  这样的夕湖,打从一开始就走在最前面的你──

  居然连站在同一个场上的机会,也要从我身上剥夺吗?

  千岁──我在心里一再呼喊这个名字。

  你会直接接受夕湖的心意吗?

  我在海边说过了吧。

  我希望你可以注意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女孩子看待。

  我说改天要来一场真正的胜负。

  你不是也说你接下了我的挑战吗?

  骗子、骗子、骗子大骗子──

  忽然间。

  我看见面露沉稳微笑等待答案的夕湖,她紧抓住裙子的手指微微发抖。

  啊啊,我明白了。

  ──真正狡猾的人是我。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恋爱根本没有规矩(规则)可言。

  我斤斤计较著天生的外貌或是相遇的时机,这种行为和那些怪罪于才能而停滞不前的人没有两样。

  为了让自己更有女人味,夕湖肯定做了许多努力,所以在遇到喜欢的人时,才能果断地率先起跑。

  说不定,在夏季学习营的那个晚上──

  『我我我,那么大家现在有喜欢的人吗!?顺带一提,我喜欢的人是朔!』

  那个贴心的女孩子给了我们机会。

  她下定决心要向千岁告白,所以在那之前,她给了我们举起手来拦阻的机会。

  然而──

  『现在篮球就是我的情人!』

  是我回避了夕湖的话,却在私底下偷偷搞小动作。

  而且在传达自己的心意后,我逃避听见回答。

  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没有正确答案的努力。

  无法练习的正式比赛。

  输了就出局的淘汰赛。

  对手的分数、行为模式、开始时间与限制时间,所有条件都不明朗,却是先抢先赢的比赛。

  我很害怕、恐惧,惊恐得不得了。

  跨不出下一步。

  ……夕湖,你太厉害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你为什么能真挚地看著千岁?

  你怎么有办法在大家面前,说出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可能一切都完了喔?

  毕竟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可能是其他女生的名字喔?

  万一那个女生也喜欢千岁……

  『抱歉,阳,我喜欢的人是七濑。』

  我只是试著想像一下,感觉就像摔落到哀伤的谷底。

  千岁与悠月在教室里的那些眉来眼去。千岁在校门口等悠月社团活动结束,两人一起回家的背影。千岁来看练习赛时,目光始终追逐著我的搭档,那天他声援的人不是我而是小七(悠月)──

  不过,夕湖想必是在全部都瞭解的情况下,站在那个地方吧。

  好厉害,好强,好帅气。

  相较之下。

  ──我真是个胆小鬼。

  不论是千岁的答案,还是夕湖的笑容与泪水。

  这些都像是在距离我极为遥远的地方,兀自发生与我无关的事情。

  我像是在旁观决赛,而我在这场大会上早就败下阵来。

  我不是站在场上的球员,不是候补球员,不是教练,不是球队经理,甚至连会场上狂热的加油团都不是。

  我只是隔著电视萤幕,毫不相干的观众。

  就算我大喊著「早知道我就那么做了」,也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声音。

  所以我只能愣愣看著千岁露出我一点也不喜欢的笑容离开,看著小内直接冲出教室,背上又增加一个「那个时候如果我有那么做」的懊悔。

  千岁现在在那个房间里吗?

  小内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吗?

  想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复杂的情感纠缠著,不过还是做出了选择。

  啊啊,我完全不知道。

  ──原来恋爱这么痛苦。

  我追著滚出去的篮球,脚步变得沉重时,「阳。」捡起球来的悠月说:「我们去吃饭吧。」

  刚才那些负面的想像不自觉掠过脑海,我甩了甩头。

  我用T恤擦擦汗,无力地说:

  「这种时候该吃猪排盖饭吧?」

  悠月露出了不如以往的柔弱笑容,回答我:

  「没错。」

  我接过递来的运动毛巾,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悠月也跟著躺下来,我们躺卧著眺望天空。

  那片没有太阳也不见月亮的天空。

  我们不约而同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山崎健太走在回家路上,一路上都在思考同一件事。

  大家在那四天度过了那么欢乐的时光,本来还在聊暑假还没结束,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对,就连对这种事情很迟钝的我也知道原因。

  浅野喜欢夕湖,可是夕湖喜欢神(千岁),所以他们至今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心意表现出来。

  「如果可以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别人,尤其如果那个人还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会想要硬是破坏他们。」

  我想起某天的闲聊。

  浅野想必早已做好就算神与夕湖交往也愿意接受的心理准备了吧。

  他接受这样的未来,而且也支持他们。

  内心深处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我有点懂他这样的心情。

  虽然那根本称不上恋爱,只是接近憧憬的不成熟情感。

  不过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但是我那样的想法非常脱离现实,感觉比较类似喜欢轻小说或是动画里的女性角色。

  所以说──

  ──只要她最后能和男主角过得幸福就好,我心里这么想。

  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最好的快乐结局。

  那会是大家都能接受,予以祝福的真实结局。

  『为什么?你不让夕湖获得幸福,是要我怎么办啊。』

  我不禁认同起浅野的意见。

  神与夕湖。

  他们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因为他们实在太匹配,而且太过耀眼。

  他们的关系在眼前崩塌的真实感,我实在感受不到。

  总是自信爽朗的神,居然会痛苦地垂著头。

  总是笑容满面,神采奕奕的夕湖,居然会哭成泪人儿。

  比起我封闭自己的理由,现在光是回想起他们那个样子,就让我心里更是难过好几倍,甚至是好几十倍。

  我不自觉紧抓住上衣胸口。

  「为什么健太你要摆出那种脸啊。」

  推著自行车,走在我身边的水筱说。

  神离开后,内田同学追了上去,夕湖与浅野也离开了之后,我和水筱留下要去社办的七濑同学与青海同学,一起走出教室。

  当我在校舍门口换鞋时,他说了「一起回去吧。」难得邀我一起走。

  「为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后,胆战心惊地这么问他:

  「你那句话是真心的吗?」

  「哪句话?」

  我分不出他是故意装傻还是认真的,他回问的态度和往常一样洒脱。

  「……就是那句啊,你说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了,没有帮忙袒护的意思。」

  「啊啊。」

  他轻笑了出来,接著继续说下去,神情十分平静。

  「当然是真心的。朔一直在扮演英雄人物,肯定会有女生不想让他被抢走,想要抢先所有人成为他的第一。所以无可避免,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沉默著,没有回应。

  「朔太天真了。」

  水筱冷冷地说。

  「可是!」

  烦闷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大喊了出来。

  在深呼吸一口气过后,我求助似地这么问他。

  「那是神的错吗?」

  话一说出口,我终于发觉了。

  我、我────

  我无法接受神像坏人一样被赶出去。

  我明白浅野的心情。

  我也能理解水筱的意思。

  我,不对,正因为是我,我觉得这个样子不对。

  神的确是很爱多管闲事。

  他蛮横、自以为是、什么事都背在自己身上,而且对所有人都摆出讨好的表情,这些形容都没错。

  但是──

  ──正是那样的人拯救了我。

  要是神不是英雄,不是看见有难的人就要出手相助的个性,说不定我现在还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

  夕湖、内田同学、七濑同学、青海同学、水筱、浅野。

  我不只不可能和他们当朋友,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们有交谈的机会吧。

  这个暑假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想像那些快乐过暑假的人,在网路上谩骂,自己完全不思改变,把不会重来的青春时光丢进垃圾桶里。

  不只是我而已。

  虽然我不知道详细情形。

  要是没有神,七濑同学说不定会因为害怕谷中的人还有跟踪狂,吓得手足无措。

  青海同学说不定会失去在篮球社的位置。

  夕湖也是一样。

  『我并不觉得温柔对待我的朔有错。』

  和隔著门板说话的那天一样,她的语气十分坚决。

  如果退一万步,他只愿意帮忙可爱的女孩子,我还能理解。

  尽管即使动机不良,只要结果有人因此得救,就不是坏事,不过以感情论来说,我能够明白水筱的论点。

  可是那个人,神对第一次见面就咒骂他的我,对置之不理也不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的阴沉男──

  伸出了援手。

  我实在没办法认为一切都是神的错。

  不,不对。

  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是坏人吧?

  我紧握住拳头,再一次开口:

  「我说啊,水筱!」

  「大概……」水筱如此说道,像在等我开口。「事情就像你想的那样。」

  「咦……?」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那里坐一下吧。」

  水筱在前面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黑咖啡,接著又从钱包里面掏出零钱。

  「健太你要什么?」

  「咦?没关系,我自己买就好。」

  「不用跟我客气。」

  「呃,这样的话,可乐好了。」

  「OK。给你。」

  我接下递过来的可乐,向他道谢。

  接著,我们走到附近的河岸坐了下来。

  水筱拉开拉环。

  「乾杯──不,这么做的话好像太恶劣了。」

  他直接喝起了咖啡。

  喉咙似乎比想像中乾渴,于是我也灌起了可乐。

  「健太。」

  水筱愣愣地看著河流开了口。

  「你觉得朔没有错,对吧?」

  「对……不过你怎么知道?」

  「毕竟他救了你,再加上我们也算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看得出来。」

  忽然间,他落寞地扬起嘴角。

  我确认似地回问他。

  「水筱,你说没有袒护他的意思。」

  「我是说了,我不会袒护他。」

  水筱又接著说了:

  「不过,我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这下我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用意。

  仔细想想,在我们这群人里面,最冷静的人总是水筱。

  中途加入的我会得到的结论,他早就看穿了吧。

  「在泡温泉的时候──」水筱放下手中的咖啡罐,双手抵著地面,抬起头来仰望夜空。「我说过自己有过喜欢的人吧?」

  他无端说了起来,我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那个人是悠月。」

  「嗯…………你说什么──────────!?!?!?」

  听见这令人震惊的自白,我忍不住大喊出来,破坏了严肃的气氛。

  咦,七濑同学?水筱吗?

  虽然就实力来说,他们同属开外挂级,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只是我以为他不会喜欢这群人里面的女孩子。

  「你太惊讶了吧?」

  水筱像是觉得很好笑,笑得全身都在晃动。

  「咦,不过,这件事你连对神或是浅野都没说,为什么……」

  「海人我不清楚,朔应该早就发现了,至于要说原因的话──」

  他用咖啡润了润喉咙,继续接著说:

  「也许我只是反常地想把无处可去的心情,和别人分享吧。」

  「原来你也有这种时候。」

  老实说,我觉得他是个想法难以捉摸的人。

  就算和神或是浅野一起胡闹,他给人内心冷静,总是和别人保持距离的印象。

  所以他偏偏找上我说这件事,我觉得既意外又吃惊。

  在我身边躺下来的水筱又接下去说了:

  「在温泉池里,我说过喜欢上那个女生的契机,你还记得吗?」

  『──我喜欢上的是她喜欢上别人的样子。』

  我默默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那是朔和悠月被谷中的柳下缠上的时候。」

  当时我不在现场,不过后来我大致听说了事情经过。

  我记得水筱负责把对方先出手的证据拍摄下来。

  「我以为悠月跟我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处事圆融而且机灵,与他人之间划著清楚的界线但又能左右逢源,心里总是保持冷静。」

  老实说,在认识他们之后,我现在对水筱与七濑同学也是这样的印象。

  当然这并非不好的印象,我只是觉得他们很成熟。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之前,我都是这么认为。」

  水筱的语气有些怀念,也有点感伤。

  「可是那样的女孩子咬牙坚持著,瞪著连男生也会害怕的对手大吼说:『我是千岁朔的女朋友!』、『休想碰我一根手指头──!!』」

  真是败给她了,他苦笑著继续说下去。

  「她那时的模样非常高贵、凛然,遥不可及且神圣。

  ──看在我眼里十分美丽。」

  水筱笑了出来,像是再也按捺不住。

  「只是在那一瞬间,我就失恋了。她那个样子一看就是恋爱中的少女,而且能显露出她美丽的那个人当然不是我。」

  「这样、啊……」

  「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个瞬间,我实在说不出『要是朔没出手帮忙就好了』这种话。」

  原来刚才那句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指的是这么一回事。

  水筱转过身来看著我。

  「后来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怎么想都觉得没有胜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为自己的心情画下句号。所以说,其实我支持朔×悠月这个配对,认为他们在一起很合理。」

  我诧异著,不由自主提出内心的疑问。

  「这种说法可能不太好听,也不是说你这么希望。如果到时候他们进展得不顺利,你的机会不就来了……」

  水筱有些哀伤。

  「和某人的美学无关,我不想成为期待这种事情发生的男人。」

  接著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啊啊,我明白了。

  浅野和我希望神与夕湖能得到幸福,但是想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愿,而这些心愿绝对无法每一个都能实现。

  「所以──」水筱说:

  「朔的苦恼,夕湖的心意和海人的愤怒,我都能理解。

  他们每个人的想法都没有错。」

  不经意间,我想起神在我的房间里说过的话。

  『如果对方是想要长久相处的朋友,不得不拒绝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就算长得再好看,五育兼优,真正喜欢的人也不一定会理自己。』

  那个时候我只是以为他也有单恋的经验,不过说不定他早就察觉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多么、多么悲伤的结局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

  既然连神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唉,我大叹一口气,开口说了起来。

  「可是……」我问起一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故意那么说?你的语气听起来很伤人,不像你现在的解释,难道是我多心了吗?」

  水筱愕然睁大双眼,搔了搔头,最后腼腆地说:

  「……因为悠月看起来很伤心。」

  「──噗噗。」

  这句话很不像他的风格,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健太,这种反应太过分了吧。」

  「不,对不起,可是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你口中……噗噗。」

  「很好~你知道足球踢吗?」

  水筱猛地坐起来,手臂缠住我的肩膀。

  「呃这是锁喉吧!」

  我们哈哈大笑,胡闹了一会儿后,我说道:

  「大家没事吗?」

  水筱回答得不以为意,完全恢复平常的模样。

  「天晓得,不过毕竟是他们嘛。」

  这简短的一句话里百感交集,我听了点了一下头。

  希望我至少也能有什么报恩的机会。

  我心想著,喝完那罐不再冰凉的可乐。

  *

  咚咚咚咚,菜刀敲击著砧板。

  咕嘟咕嘟,水滚了。

  铿锵铿锵,锅盖在跳动。

  平常总令人心旷神怡的舒适旋律实在太过如常,因此听起来凄凉得格外刺耳。

  我•千岁朔打开Tivoli Audio的电源,连上蓝芽,随机播出手机里的音乐。

  音响里传出SUPER BUTTER DOG的〈再见COLOR〉。

  最后我因为无法拋开优空,只好和她一起在超市采买,再回到家里来。

  这一年来的日常风景,伴随著无以言喻的罪恶感,苛责著我的内心。

  在我做这种事的时候,夕湖她────

  她好好回到家了吗?

  琴音小姐有来接她吗?

  她不会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吧。

  其实我只想确认这件事──

  不论这么做有多任性而且残忍,我想打电话问她「还好吗?」……

  虽然我根本无法这么做。

  就算无法这么做,我心想。

  只有我从容地在等热腾腾的饭菜,这样真的好吗?

  我应该要强行把优空赶出去,沉浸在哀伤里才对吧?

  就这么日复一日伤心难过,直到暑假结束。

  ……我从刚才开始就是这样的状态,果然要是我一个人在家,情形就会如同优空说的那样。

  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一天。

  我惹哭了女孩子,不知道该如何负起责任。

  要是我不伤害自己,要是我若无其事地回到日常生活,那么与夕湖共度的时间,以及做出的决定,恐怕都会变得无比渺小。

  我深陷在沙发里,想著这些事情时──

  「朔同学。」

  厨房里的优空朝我转过头来。

  「浴缸放好热水了,你先去洗澡吧。」

  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沉稳。

  为什么,我心想。

  夕湖与优空。

  这一年来,她们简直是形影不离。

  不只是在学校里面,在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或是周六假日,她们常会传一起玩的照片来给我。

  每当看到她们在照片里欢笑的模样,都让我不禁傻眼地感慨她们就像一对要好的姊妹。

  正因为如此,我更无法明白。

  夕湖在眼前痛哭失声,优空不可能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里根本不是她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朔同学?」优空又喊了一声。

  「啊啊,那我先去洗澡了。」

  说不定这是我的错。

  夕湖身边有七濑、阳、和希、海人还有健太。

  她也许是压抑住对好友的挂念,把接下来的事情托付给伙伴们,追上落单的我。

  这样的话,她内心想必有肝肠寸断的愁苦与后悔。

  如果她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是为了不让我看出来。

  那我未免太丢人了。

  至少不能让她更担心我,于是我拿起毛巾与换洗衣物,往更衣间走过去。

  『如果有一天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我从以前就决定好了,要选择我的第一。』

  此时我只想把染上暮色的那句话,关入黑夜的盒子里。

  *

  关上浴室的门,打开水龙头,固定在高处的莲蓬头洒下了冷水。

  我让双手抵住墙面,冷水泼在我的头顶上。

  「……唔。」

  在优空面前好不容易克制住的呜咽再次涌上喉间。

  我心里早已做好觉悟,知道这一天或许很快就会到来,而且我迟早得面对别人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给出一个答案。

  不过,天真幻想的世界比真实世界温柔多了。

  大家互相分享伤痛,在最后终究会笑著迈向崭新的明天。

  我没想到会像这样毫无徵兆且没有心理准备,生活忽然出现转折,无法再回到昨天。

  被海人殴打的脸颊还隐隐作疼。

  不论是拒绝要好女生的告白,或是被昨天还是朋友的人讨厌,都不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情形。

  就像我对明日姊说的,我对一再的幻想与幻灭感到厌烦,尤其是在和女生来往时,总是以轻浮的举止或是高傲的态度筑起一座高墙。

  我在开始就做好了结束的准备。

  就连认识夕湖时,我理应也是抱持相同的心态才对。

  为什么流下再多的眼泪,泪水也不会乾涸?

  好痛苦、好痛苦,痛苦得就要崩溃。

  如果我能回答自己也喜欢夕湖,那该有多轻松?

  我真想撤回那些自己说过的话,让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

  明天开始,我们就是男女朋友,比平常更羞怯地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吧。

  在绕道过去的公园里,腼腆地牵著手吧。

  如果我选择了这样的未来,心情不晓得会有多雀跃。

  都是因为她在我身边这件事,实在是太自然了,不对,正因为这样我差点忘了。

  不知不觉间──

  她在我心里有了无可取代的地位。

  『对你来说,夕湖是十秒钟就能拒绝的存在吗?你就这么轻易地选择了其他的女人吗?说啊!!』

  「……怎么、可能啊!」

  叩,我揍向浴室的墙壁。

  夕湖、优空、七濑、阳、和希、海人与健太。

  和他们度过的日子很开心,我十分珍惜这样的时光。

  我明白别人对我的好意,却心想著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拖拖拉拉地逃避面对现实。

  心想著可以的话,希望这种安稳的幸福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我始终在内心深处这么期盼著。

  ──然而。

  我必须带著夕湖说出口的心意以及拒绝她的决定,迎向明天。

  只有一小步也好,我得要往前走。

  要是我一直停滞不前,未免太对不起夕湖了。

  既然这么后悔,为什么要拒绝?海人可能又会因此发飙。

  至少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我想,这肯定就是我能做到的了结。

  ──因为直到这种时候,我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心情。

  仰头撩起头发后,水继续淋在我的身上。

  我像是希望水可以洗去这四天的时光,让我不会在深夜里,猛然想起海水的气味。

  *

  我比平常花了更长的时间浸泡在浴缸里,走出浴室后,番茄酱香甜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

  说不定我让她久等了。

  我急忙吹乾头发,换上T恤与短裤。

  拉开更衣间的窗帘后,「泡得还舒服吗?」优空坐在餐桌前,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轻轻点头,装作没看见伤感的心灵。

  「虽然这四天泡的是更好的温泉啦。」

  明明是自己说的话,却又在内心划下一道伤痕。

  「可是旅行回来后在家里泡澡,不觉得意外放松吗?」

  「啊啊,我好像有点懂那种心情。」

  我说著,嗤嗤笑了起来。

  「感觉就像终于回到家了。旅行途中是很开心没错,只是神经总是比较紧绷,在为了结束觉得哀伤的同时,也会有果然还是家里舒服的安心感。」

  「抱歉,你本来应该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的。」

  没有的事,优空说。

  「这里就像我的另一个家。」

  「……是、吗?」

  我站在冰箱前面。

  「麦茶可以吗?」

  「嗯!」

  我在两个水杯各自放入冰块,倒入在超市买来的瓶装麦茶。

  接著我拿起杯子走到餐桌后,桌上面对面摆著两盘漂亮的黄色蛋包饭。

  我记得明日姊以前说过,其实我也喜欢用薄薄的蛋皮包住番茄炒饭的这种复古的作法。

  「哦,你很久没做蛋包饭了吧?」

  我说著,优空稍微垂下了双眼。

  「这在我心中是特别的料理。」

  我迟疑著该不该追问下去时,她掩饰害羞似地歪著头。

  「这是妈妈的味道。」

  「……这样啊。」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说的话。」

  我如此回答后,她怀念地说了起来。

  「小学的时候,每次只要我考得不好、在学校和朋友吵架,或是钢琴发表会表现不好……妈妈都会做蛋包饭,用番茄酱在上面画图或是写字。」

  「很美好的回忆呢。」

  嘿嘿,优空的神情变得温柔。

  「所以就算到了现在,只要遇到难过、伤心、痛苦或是生气的时候,我都习惯做蛋包饭。」

  「这样啊,原来是为了我……」

  我正要说这是在为我打气时,她摇了摇头。

  接著,她面露淡淡的微笑──

  「我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做的。

  这就是今晚的月亮。」

  啊啊,的确很像。

  这个蛋包饭就像一轮正要变圆的月亮。

  我彷佛从这短短的一句话窥见优空的内心,莫名松了口气。

  我果然让她苦撑了吧。

  为了不让她继续费心,我也勉强自己耍起嘴皮子。

  「这上面少了最重要的文字吧?」

  蛋包饭上面光溜溜的,旁边放著一瓶番茄酱。

  优空惊讶地睁大眼睛,接著表情慢慢放松了下来。

  「你想要我写吗?」

  「看是什么内容吧。」

  「嗯,悔改吧,怎么样?」

  「……这种笑话不会太狠了吗?」

  我们不由自主同时笑了出来。

  我感觉心情轻松了一点,同时也为自己在这种日子居然笑得出来感到哀伤。

  「优空。」

  为了遮掩无处宣泄的愧疚,我不自觉开口喊她。

  「……不,没事。」

  下一秒,我又马上把话收回来。

  「你什么都不问呢」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希望你问我」的意思。

  我不能再依赖她了。

  优空没有深入追究,在胸前合掌。

  「好了,来吃饭吧。」

  我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我开动了。」」

  你先请,优空一手拿起番茄酱,身体往我这里靠过来。

  噗滋,她在蛋包饭中心稍微偏向我的位置,淋上番茄酱。

  那个样子就像老式咖啡厅精美的食品模型,流下的番茄酱在白色盘子上面蔓延开来。

  我喝了一口麦茶,接著拿起附有把手的雾蓝色汤杯。

  那是杯法式清汤,汤里有细切的高丽菜、红萝卜、洋葱、白萝卜、芹菜以及培根,用料十分丰富,汤上面还有乾燥的香芹。

  我开动了,我在心里又说了一次,然后用汤匙舀起一口汤。

  泡完澡后,走出浴室前特地用冷水冲凉的身体因为热汤暖和了起来,蔬菜的甜味渗透进体内。

  「……好喝。」

  我不自觉说了出口,优空显得很开心。

  「真的吗?你在自助餐和烤肉时都没吃蔬菜。我想就算没有食欲,弄成汤的话应该喝得下去。」

  「嗯,很好喝,我可以洒胡椒进去吗?」

  「真是的,你又来了。」

  我捞了一匙盘子里的番茄酱,接著从蛋包饭的一端切开来。

  蛋包饭送进嘴里后,温和的奶油香气随即扩散开来,里面的料只有切成小块的鸡肉与洋葱。

  也许是刚才听了优空的故事,番茄酱的甜味让我莫名联想到了往日的光景。

  不过,我想到的不是小时候,而是在这个房里度过的…………

  对了,这么说来,不管是这个汤杯还是蛋包饭的盘子,都是我本来在百圆商店随便买了几个,结果夕湖嫌「一点都不可爱~!」,拉著优空一起帮我挑选的。

  去年生日她送给我gelato pique的时髦家居服,我觉得很难为情也很舍不得,珍惜地保存在衣橱里面。

  每天都会用到的咖啡杯,一个人住却有好几双的筷子,平常嫌麻烦没有使用的餐垫,甚至是刚才吹乾头发的吹风机。

  这个房间到处充满了夕湖的色彩。

  然而在这种地方,在这样的夜晚享用的蛋包饭──

  「……真的很好吃。」

  泪水夺眶而出,我根本来不及制止。

  哈哈,我在说什么傻话。

  我不是应该要伤心难过到尝不出味道吗?

  我居然还吃得下什么蛋包饭。

  原来我是这种人。

  我一这么想,泪水有如泉涌,再也止不住。

  滴答滴答,蛋包饭覆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沿著脸颊流下的泪水从嘴角流进嘴里,舌尖感受到一股浓烈的咸味。

  即使如此,我还是──

  我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蛋包饭一口接一口送进嘴里。

  汤匙一再碰撞盘子,发出铿隆铿隆的吵杂声。

  因为一次塞进太多口,我猛咳好几下,丢脸地噎到了。

  「呜、呜。」

  好吃,好吃,好吃,可是好咸。

  优空不发一语,轻轻站起来,把音乐的音量稍微调高了一点。

  (插图008)

  *

  「谢谢你,真的很好吃。」

  吃完蛋包饭,喝完汤后,我马上冲进更衣间,在洗手台冲了冲脸。终于回到客厅时,我这么向她道谢。

  「粗茶淡饭,不用客气。」

  优空好像也吃完了。

  她把两人份的餐具拿到水槽,正准备要清洗。

  「抱歉,我来洗吧。」

  「好,麻烦你了。」

  平常我们都是这么分配工作,因此优空马上就让开了。

  她没有贸然安慰我,只是让我自己发泄情绪,正是现在的我所需要的。

  我在全新的海绵挤上洗碗精,水杯、汤杯、汤匙、蛋包饭的盘子,从比较没那么脏的餐具依序开始清洗。

  优空之前教过,这种方式比较有效率。

  最后再一次全部冲洗乾净,要是太脏的话,可以先用厨房纸巾擦拭。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接著我顺手拿起旧海绵,把水槽每个角落都刷乾净。

  在我专心清理时,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我看向时钟,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优空。」

  「朔同学。」

  我们忽然同时开口。

  我伸出手,示意由她先说。

  优空点头,接著开口说道:

  「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吗?」

  「……什么?」

  「你没听见吗?我想借用你的浴室。」

  「每一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所以才回问你。」

  现在早就过了女孩子可以待在男生家的时间。

  「我送你回家,你回家后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比较好吧。」

  优空听我这么说之后,摆出一副纳闷的样子。

  「唔,我今天晚上要住下来喔?」

  「啊啊,早说嘛……你说什么────!?!?!?」

  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愣愣地大叫了出来。

  「咦,我没说吗?」

  「不,慢著,这不是有没有先说的问题。」

  「别担心,我有带换洗衣物过来。」

  「我才没余裕担心到这种事!」

  「你洗澡的时候,我打电话跟爸爸报备过了。」

  「拜托不要把这种重要的情报说得那么轻松……」

  优空似乎是刻意装傻,只见她神色自若,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

  我深深叹了口气,「女孩子怎么可以在不是男友的男人家里住下来。」跟她讲起了道理。

  优空呵呵地轻笑了出来。

  「朔同学,原来你有把我当成那种女孩子啊。」

  「不然还有哪种?」

  「煮饭婆?」

  「我说你啊……」

  拜托别闹了,我颓丧地垂下肩膀。

  「我现在没有心情讨论女孩子的行为。」

  「可是──」优空故作糊涂,又继续说下去:「你不就让悠月住下来了吗?」

  「那是不得已的……」

  对了,我想起她看过七濑在我的脖子留下的文字。

  「真要说起来──」优空搔了搔脸颊。

  「我不是第一次住下来了,有必要现在才反对吗?」

  「──!」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优空看见我的反应,直盯著我的脸。

  「你不愿意的话可以硬把我赶出去,这种对话要再来一次吗?」

  她不等我回应,兀自继续说下去:

  「我得先澄清,我可是不是别有用心喔。」

  「我没有担心这种事。」

  当然我也不打算变成因为她在这种日子住下来,就失去理性的烂男人。

  只是我心里认为,和她同睡在一间屋子里面这件事本身就是重大的背叛。

  虽然说我早就做出了背叛的行为。

  「朔同学,反正你今天也睡不著。虽然说是住下来,应该也只是和平常一样在这里聊天。」

  她这么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说过了吧。」优空直视著我。

  「就像那天朔同学陪著我,

  这次换我在比谁都近的位置陪在你身边。」

  她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我无言以对。

  「那么──」优空说著拿起自己的书包。「浴室借我用啰。」

  「……我在这段时间出去一下。」

  「嗯,好,应该一个小时就够了。」

  我点点头,把手机放在口袋里,离开了家里。

  *

  公寓外头仍旧是温热的天气。

  四周在几小时前依然飘散著海风,此时扑鼻的已是熟悉的河畔气味。

  啾啾啾,唧唧唧,只有虫鸣声让人感觉到凉意。

  不知不觉夜深了。

  我明白优空那么坚持的理由,所以我才想推开她,只是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

  我在搞什么啊。

  我伤心难过,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不能这个样子,居然还是在优空面前又流下了眼泪。

  不管我再怎么装没事,脑里总不断想起夕湖的话,她的笑容与泪水,甚至无法冷静判断是非对错。

  嘟嘟,手机一直在震动。

  我看了下萤幕上面显示的通知,七濑只传了一次,阳传了好几次LINE的讯息过来。

  不过,我现在还提不起勇气确认。

  我大致猜想得到这些讯息是什么样的内容。

  其实只要回一句「没事」或是「不用担心」就行了,只是一想到夕湖,我实在不愿意说出没事和不用担心这种话。

  我正想著这种事的时候──

  ──嘟噜噜噜噜。

  手机传来长长的震动,通知有电话打来。

  如果打来的是七濑、阳或是健太,虽然对不起他们,我不打算接这通电话。我暗忖著,再一次确认手机萤幕。

  萤幕上面显示出「西野明日风」这个名字。

  「明日姊……?」

  我不由自主喃喃念了出来。

  在那趟东京的旅行后,我们开始会用LINE互相联络,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忽然打电话给我。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七濑他们知道事情始末,所以就算我没有回应,他们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明日姊的状况不一样。

  万一有什么急事……

  我没办法无视这通电话,迟疑著按下接听后──

  『晚安,月色很美呢。』

  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轻快的嗓音从电话另一头传了过来。

  「呃,嗯。」

  我随口应了一声。

  『咦!?对不起,难不成你在忙吗?』

  「没有,我在散步。有什么事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明日姊开口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的反应难得这么不得要领。

  我正犹豫该怎么回答时──

  『没事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明日姊的嗓音听来有些不安。

  我尽可能用开朗的语气回答她。

  「我回到家泡了个舒服的澡之后,刚吃完饭。」

  也许是我演得还不错,明日姊的声音十分雀跃。

  『这样啊!你的晚餐是什么?』

  「某人喜欢的传统蛋包饭。」

  『真好~你从学习营回到家的当天就自己煮饭吗?』

  「唔,哎,算是吧。」

  希望她能接受我这种程度的隐瞒。

  『等我学会马铃薯炖肉后,下一个来学蛋包饭好了。』

  「……难度意外的高喔。」

  『欸,你最近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没有的事,你照样是我憧憬的学姊。」

  『………………』

  忽然间,我们的对话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

  明日姊问。

  「我没事。」

  『骗人!』

  刚才明明掩饰得还不错,我心想著,同时做出回应。

  「我只是有点累而已,你真奇怪。」

  『欸,今天是新月喔。』

  我想起明日姊劈头的那句招呼,不禁心头一惊。

  『如果是平常的你,至少会装模作样地回一句可惜今晚见不到吧?』

  「抱歉抱歉,因为太突然了,我只是顺口而已,而且我今天晚上还没有好好看过夜空。」

  『就算是这样,你平常的戏谑和揶揄都不见了,我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我希望你有事能像平常一样跟我说。我之前说过吧,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想尽可能和你相处,尽可能无所不谈。』

  「可是……」

  我不禁说不出话。

  『我说啊,你可能是在意我的感受,像是不想把我牵扯进去,或是怕我知道后会讨厌你。』

  『不过……』明日姊落寞的嗓音又继续说下去:

  『最让我难过的,是被排挤在外喔。

  我们原本就有一年的距离,

  在学校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完全不知道。

  这话听起来很任性,我害怕在我碰不到的地方,事情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而我来不及反应。

  比起知道后受到的伤害,有时不知道所受的伤害更深。』

  「明日姊……」

  『我不想!』

  像是要让不自觉激动的语气镇定下来,可以听见轻轻吸气的声音。

  『我不想又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看见你在打棒球。』

  啊啊,我懂了。

  那一天在那座球场上,原来明日姊是这样的心情。

  ──!

  我忍不住厌恶起自己的自私。

  我当然有打算向明日姊报告棒球社的事情,只是我想既然要说,得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带著自信跟她说:「来看我的比赛吧。」

  在高中重逢时,她只看见我萎靡的模样,这次我想让她看见我真挚地面对我最爱的棒球。

  ……可是,站在明日姊的立场来想的话。

  在听说这么多事情后,当我决定再一次面对棒球时,她却像是被当成局外人,只有我和同学在开心玩乐。

  她看了那个画面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如果又像这样,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人────

  「我知道了,虽然我可能讲得不好。」

  『讲不好没关系,我想听你怎么说。』

  我描述著与夕湖共度的日子,缓缓说了起来。

  在我全部说完后,『对不起。』明日姊说。

  「我才该为了棒球的事向你道歉。」

  『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你那么做没有错,我们只是错过而已……』

  短暂的沉默过后,喉间传出吞咽声,响起冰块的喀隆声响。

  在这些声响背后,隐约可以听见BUMP OF CHICKEN的〈embrace〉,调到了不会打扰讲电话的音量。

  『如果我知道适合跟现在的你说的话就好了。』明日姊像是硬逼自己笑出来,『可惜我做不到,不管什么话都很肤浅,而且沦于表面。』她有些自嘲地说。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得救的感觉。

  她想必是设身处地想像我的心情与场景,再加上她比谁都重视言语的意义,才会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蜷缩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她的话像是认为这不能怪我,我感觉自己稍微受到了肯定。

  明日姊喃喃自语似地说了起来。

  『很难受吧。』

  「嗯,很难受。」

  我不自觉说出了没有向优空说出口的丧气话。

  歌曲结束时,我们互道了晚安。

  *

  挂断电话后的几十秒,也说不定是好几分钟,我一动也不动。

  听见手机掉在床上的声音,我•西野明日风才赫然回过神来。

  虽然是我强迫他把事情说出来,但我脑中还无法完全理解话里的内容。

  从他一开始的反应,我就注意到他的语气很沉重。我以为他很快就会恢复平常的模样,只是我想太多;可是我们聊著聊著,我愈觉得不对劲。

  毕竟你总是得不到教训,老爱插手别人的麻烦事。

  我猜你大概又在为此心烦,那么就由我这个明日姊来倾听你的烦恼,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我、我──

  我实在太乐观了。

  在夏令营共度的时光美妙且虚幻,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但我们就像变成了同学,回到家后我依然沉浸在那样的感觉里。

  所以我才会想再听听你的声音,想和你再聊一会儿。

  为了确认这四天不是夏日的海市蜃楼,我想和你回顾每一个瞬间。

  在我如此兴高采烈的时候……

  故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行有了进展。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柊同学的决心、其他人的困惑、浅野同学的怒火,就连你应该流下了的泪水,没有一件事与我有关联。

  欸,为什么?

  为什么我比你早出生呢。

  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同学呢。

  只要有那一张门票,我就能成为登场人物了。

  也许我可以在你回答柊同学之前制止你,说出自己的心意,或是在浅野同学责怪你的时候帮你说话,在你离开教室时,毫不犹豫地追上你,待在你身边。

  ──我连做出这些选择的资格都没有。

  对内田同学、七濑同学和青海同学的羡慕、嫉妒与恨意,让我的内心变得丑陋且混浊。

  我对柊同学感到了憎恨。

  你们(同班同学)真好。

  就算抢先告白,得到遗憾的结果,暑假结束后又开学了。

  你们即使不愿意,每天还是会碰到面,毕竟你们一群人感情如此要好。

  内心的疙瘩很快就会消失,你们又能回到朋友的关系吧。

  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后,机会又会再次出现。

  将来在同学会重逢,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

  但是我,我这个学姊,只要失败一次,一切就结束了。

  我们没有共同的好友,也没有一定能见面的地方或是机会,更没有斩也斩不断的关系。

  一旦对方不接受自己的心意──

  ──啪。

  自觉到这件事的瞬间,身体忍不住发抖的恐惧吞噬了我。

  这不是比喻,万一走错一步,你接受柊同学的心意。

  刚才那通电话就会是道别的电话。

  『我和夕湖交往了。

  以后没办法继续单独和明日姊见面。

  在学校碰到的时候,我再跟你报告近况。』

  不要。

  我不要这个样子。

  不要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

  决定要去东京的大学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无法见面的心理准备。

  我甚至想到自己肯定没办法成为你的新娘。

  内心一角不知不觉描绘出的景象……

  我用LINE每天向你报告城市里的新生活,每个星期至少讲一次电话,暑假回到福井时来场久违的约会。

  如果你到东京来。

  这次我会有个大姊姊的样子带你到处参观,请你吃我在家里努力练习的马铃薯炖肉。

  不可能存在的延长时间。

  啊啊,原来。

  ──我做好了分居两地的心理准备,可是完全没有分开的心理准备。

  我知道,柊同学没有错。

  她只是鼓起勇气来而已。

  两个人一起去旅行,睡在旅馆的同一张床上。

  如果说柊同学抢先一步,我犯下的罪更深重。

  既然我们不是同学,没有一定能见面的地方或是机会,更没有斩也斩不断的关系,那就自己打造出来。

  打造出能最贴近对方,情侣这张唯一的门票。

  可是、可是、可是。

  回想起来,小时候你总是在夏天出现,带著内向的我到许多地方。

  回想起来,在高中重逢后,是你发现我,坐在我的身边。

  回想起来,一直都是你牵著我的手。

  如何能让远离的你回头,我完全没有头绪。

  别走,别拋下我,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我不想要每到夏天就涌起哀伤的情绪。

  我们好不容易再见到面。

  我们两个人再一起到更多地方冒险,再像那天一样带我去祭典吧。

  「朔哥……」

  我抱紧了枕头。

  每个人都在帮自己打上聚光灯,大喊著我在这里。

  他们心中各自有快乐结局,活在各自的故事里。

  即使是现在这个瞬间,肯定也是一样。

  其实我很想问你。

  欸,为哭泣的你做蛋包饭的人是谁?

  *

  和明日姊讲完电话后,我•千岁朔消磨了一下时间,在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后,回到家里。

  我以为活动身体可以让自己分心,只可惜散步反而让我更加深切反省起自己。

  早知如此,我就像以前那样抱著流汗后再洗一次澡的觉悟,带著球棒出门了。

  把注意力集中在挥棒上面,说不定还比较有效果。

  叮咚,我按起房间的门铃。

  屋里随即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门喀嚓打开了。

  优空穿著蓝色缎面点缀白色星星的成套睡衣,一脸纳闷地说:「为什么要特地按门铃?」

  平时扎起来垂在肩前的长发,此时随意放了下来。

  「虽然觉得优空不会让人担这种心,不过还是保险起见。」

  万一她正在客厅换衣服,我今天晚上就休想再踏进家门了。

  「呵呵,谢谢你的体贴。」

  从帮忙按住门的优空身边经过时,熟悉的香味带著两种意义扑鼻而来。

  平常使用的洗发精,优空之前介绍的洗发精。

  为了甩开早已根深蒂固,事到如今根本甩也甩不开的事物,我粗鲁地脱下鞋子,往房间走进去。一走进房间,里面飘散著浓浓的咖啡香,彷佛道出我的心情。

  「你要热咖啡还是冰咖啡?」

  优空特地帮我把Stan Smith摆整齐。

  「今天用完饭后,没有时间喝杯咖啡吧。」

  她说得非常自然,我稍微放松了下来。

  「现在都快半夜了。」

  时钟的指针正要指向二十三点半。

  「对不起,不过你之前说过这时间喝咖啡还是睡得著。」

  「不,给我热咖啡好了。」

  「今天比起咖啡欧蕾,你更想喝黑咖啡吧?」

  「……对。」

  她像是完全看穿了我的想法。

  我把Tivoli随便转到一个广播电台,在沙发上坐下来后,优空拿著两个马克杯放在桌上,坐在我身边。

  她倒了两杯黑咖啡。

  「优空你没有必要配合我,去倒杯热牛奶吧?」

  她听见我这么说,「呵呵。」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我得盯著你睡觉。」

  「未免太不相信我了吧。你放心,等这杯咖啡喝完后,虽然不会马上睡著,我会闭著眼睛躺下来,我答应你。」

  「这样的话又得移动沙发了。」优空说著看向我说:「我们聊到看谁先睡著吧。」温柔地垂下眼眸。

  「你真的不需要陪我。」

  「不是的,反正我也没办法马上睡著,再说那个时候我其实感觉很放心。」

  「好吧,那床给你睡。」

  「既然我婉拒你也不会让步,那就先谢谢你了。」

  我们啜饮起咖啡。

  也许是心情放松了一点,我不自觉咕哝了起来。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优空似乎马上听出浮现在我脑海的那个人──毫不迟疑地回答:

  「应该还在哭吧。」

  「回答得那么快……」

  要是她怪罪起我,我也无言以对,但是我注意到她的情绪莫名平静。

  「逃避也无济于事,不管是夕湖在哭,你在受苦,还是我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是自己做出了选择。」

  「……也是。」

  从在河岸边聊天时,优空就是这种态度。

  「我之前遇到琴音小姐了。」

  「嗯,我听说了。夕湖嘴上说得不耐烦,可是看起来很开心。」

  我想像著她的模样,心里又有些难过了起来。

  「夕湖离开位子时,她稍微聊了一下夕湖的成长过程。她们两个人看起来真的感情很好,就像朋友或是姊妹,感觉很温馨,我有点羡慕那样的家庭。」

  我瞥向身旁,不同于她刚才的话,她的神情十分沉稳。

  「她们也招待我到家里吃过几次饭,我也是和你类似的印象。」

  「那个时候。」我喝了口咖啡,又接著说下去:「琴音小姐说有我在身边,她就放心了,我回答说我会尽可能陪在她身边,因为我们是朋友。」

  「……这样啊。」

  「我破坏了那个约定。」

  优空摇摇头。

  「试图改变你们现在关系的人是夕湖,所以你也可以说是尽量陪在她身边了。况且,琴音小姐也跟我说过,她说希望成人式也能看到我帮夕湖穿上和服,希望我们的感情可以一直这么要好。」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我却这么对夕湖。」

  优空第一次嗓音颤抖。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我站起来调高Tivoli的音量,就像优空刚才为我做的事。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只是倾听著收音机里传来不知名的钢琴奏鸣曲。

  然而,优空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

  「妈妈、妈妈──!」

  我•柊夕湖在只点亮一盏间接照明的客厅沙发上,倚著一手拿著红酒的妈妈。

  后来,海人什么话也没说,一路跟著我回到家。

  我连从书包里掏出钥匙的力气也没有,按下玄关的门铃后,从屋里走出来的妈妈看著我,又看见海人,好像看出了什么端倪。

  『谢谢你送夕湖回家,唔,你是……』

  『我只是普通同学。那我先告辞了。』

  海人说著,马上就迈步离开了。

  其实我应该要向他道谢,只是看见妈妈的脸,我的心情一放松,眼泪又涌了上来,只能在心里朝逐渐远去的背影一再大喊谢谢。

  接著,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带我到浴室,帮我拿来换洗衣物和浴巾。

  我愣愣地杵在原地时,制服差点被脱下来,这时我才终于惊醒过来,跟妈妈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接著我冲好澡,泡在浴缸里,脑中又出现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差点泡昏头的时候,我离开浴缸,明明已经失去意义还是照样进行肌肤保养,仔细吹乾头发。

  回到客厅后,妈妈正在沙发上等著我。

  爸爸在这个时间应该回到家了,说不定是妈妈体贴我,要爸爸上二楼去。

  妈妈拍了拍身边的位子,于是我在那里坐了下来。

  她把自己的酒杯放在矮桌上,在准备好的另一个水杯里倒入Welch's葡萄汁。

  「慢慢来没关系,夕湖。」

  「──!」

  听见这句话后,我把这四天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朔的话还有结果,以及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真正的心情,用早已嘶哑的嗓音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全都结束了啦~」

  我说著,妈妈拍拍我的头。

  「你很努力了。」

  妈妈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做错了吗?我只是自顾自地往前冲而已吗?」

  妈妈喝了一口红酒。

  「以恋爱的步骤来说,的确是大错特错呢~」

  直言不讳的反应顿时激怒了我。

  「好过分!不用说得那么直接吧……」

  「你其实自己也明白吧?在这个时机告白肯定不会顺利,老实说还太早了。」

  「……嗯。可是好像有其他女生也喜欢朔,而且还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才会那么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妈妈说得十分肯定。

  「果然是这样呢……」

  我嘟囔著,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

  「正因为如此。」

  她温柔地看著我。

  「我很以你为傲喔。

  你长大成了个性率真,

  为自己珍惜的人著想的女孩子。」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我很庆幸夕湖是这样的孩子。

  谢谢你成为我的女儿。」

  妈妈笑了开来。

  我、我──!

  「真的吗?我不是讨人厌的女人吗?我不是伤害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一辈子的挚友,和无可取代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妈妈说著:

  「──在你心里的那些人会告诉你的。」

  我在沙发上抱著膝盖,一直哭、一直哭,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

  喝完咖啡,轮流刷完牙后,我•千岁朔和优空合力把沙发搬进卧室。

  因为只需要能听见彼此的声音,沙发放在离床有点远的地方。

  客厅的Tivoli设定好自动关机时间,调低音量,接著关掉冷气。

  先钻进被窝里的优空说:

  「冷气开著没关系,我有毯子。」

  我非常怕热,总是把冷气温度调得很低。

  优空则是怕冷,偶尔会从我家的衣柜拿外套出来穿。

  「没关系,我有电风扇,而且……」

  喀啷喀啷,我打开通向阳台的落地窗。

  「这样好像比较舒服。」

  窗帘鼓了起来,深夜静谧的微风吹进屋内。

  外头似乎相当凉爽。

  躺在沙发闭上眼睛,可以闻见安适的夏季青草芳香,只是头脑清醒得不得了,还没有逃进梦乡的意思。

  优空窸窸窣窣翻身的气息传了过来。

  我往床上看过去,她的脸枕在枕头上,侧躺看向我这里。

  「来谈谈吧。」

  她说著,双手抓住毯子一角。

  「你真的打算陪我一起不睡觉吗?」

  「我说过了吧,我也睡不著。」

  「好吧。」

  我也把身体转成侧躺的姿势。

  「可是我们这样和乐融融聊天……」

  「对夕湖过意不去吗?」

  「我实在没办法不这么想。」

  优空听见我这么说,咯咯笑了起来。

  没有用发圈绑起来的头发随意流泄著。

  「你这个人真怪,教我这种时候该怎么做的人明明是你。」

  「咦……?」

  优空露出和蔼的眼神──

  「──我们来谈谈夕湖吧。」

  ──脸上浮现沉稳的笑容。

  「为了不消极地认为共度的这些日子是一场错误,

  为了不逃避现实,觉得当初不该遇见,

  就像我们三个人一起在这里过夜。」

  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优空还记挂著那个时候的事……

  「那么今天要躺成川字睡在一起。」

  我终于能发自内心露出微笑,说著:

  「别看夕湖那个样子,其实她很怕寂寞。」

  我在充当枕头的抱枕上面支著脸颊。

  「对!」

  优空眉开眼笑,接著说道:

  「夕湖常和你一起回家,可是要是我也做出同样的事,她就会发牢骚说:『小内好狡猾~!』」

  「相反的情形也发生过喔,像是『怎么可以只有朔吃到小内的亲手料理~!』」

  「她那么漂亮,人缘又好,可是偶尔会很懦弱。我要是话说得少一点,她就会问我:『小内你在生气吗?』」

  「我在假日陪她出门逛街后,只是8号的唐面点了普通份量,她就会说:『朔你累了吗?对不起喔,逛了那么久。』因为我平常都会加面。」

  「呵呵,夕湖看似天真烂漫、随心所欲,但是她对身边的人意外观察得很仔细呢。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我睡过头,也没有事先备好小菜,便当里只有白饭洒上香松,再加上梅干和荷包蛋。我觉得很难为情,遮遮掩掩地吃便当,结果夕湖说:『小内,来~』不停把她的菜分给我……我能确定她绝对没看到我的便当。」

  「我懂。夕湖平常讲话也很任性,可是她不会真的造成别人的困扰,坚守在可以笑著接受的范围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嗯,像是『车站前面开了新的店,我们现在就去逛吧~』」

  「对,还有『我买了很多衣服,我要去你家穿给你看~』」

  「真的真的,还有呢?」

  「去年这个时候,我和你还不是天天会混在一起的关系,我为了棒球社的事情,心情很低落。」

  「嗯,之前我也说过,我在暑假练习时,看见你们在球场上比赛。」

  「嗯,是在去健太家那时讲的……奇怪,可是我在暑假的时候──」

  「好了好了,现在别聊这件事了。」

  「也是。我没有把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夕湖、和希还有海人,可是夕湖在那个时期完全没有像平常一样提出任性的要求。因为是暑假,原本她应该会积极约我出门,可是真的一次也没有,而是每天用LINE传来很多鼓舞的讯息或是照片,像是回家路上看见向日葵、夕阳很美,或是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这类的。」

  「她也许是注意到你在奋战吧。」

  「或许是吧。等我最难受的时期过去之后,她又开始约我出门到处走走。」

  「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三个人一起行动了。」

  「是啊……」

  我们就这样──

  夕湖。

  夕湖她呀。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我也是。

  我也是。

  ……改天。

  ……再一次。

  心里一直想念著夕湖。

  我们思念著她,这样的心情始终没有停歇。

  宛如在海边找寻漂亮的贝壳,细数天上的星辰,追逐傍晚的飞机云,逃避早已到来的明天。

  我们想必是在害怕。

  彷佛一旦睡著,今天(昨天)这一天就会上锁,再也无法改变。

  我们想必是在祈求。

  只要继续聊下去,夕湖就会翩然现身,又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度过暑假。

  我们想必是在做接受的准备。

  ──接受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的未来。

  「优空。」

  「嗯~?」

  「我能和夕湖还有海人和好吗?」

  「很难说,但是要恢复原来的交情是不可能的吧。」

  「我想也是。」

  「欸,朔同学。」

  「什么事?」

  「我和夕湖还能继续当朋友吗?」

  「很难说,但是完全没有生变是不可能的吧。」

  「我想也是。」

  所以,现在再让我们多停留一点时间。

  在午夜的深处,捡拾漂亮的糖果,

  在靛蓝的终点,点缀哀戚的色彩,

  期许有一天,能再次并肩走在夕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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