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六章 看不见月亮的两人

  ──十六岁的春天。

  我内田优空进入了藤志高中。

  我在入学考的成绩拿到第一名,必须以新生代表的身分上台致词。老实说,得知这件事时我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国中时,我的考试成绩始终维持在第一名。

  尽管成绩优异,我并不是什么天才。

  我没办法只是稍微浏览过课本就能理解内容,也无法灵机一动就能解答第一次遇到的高难度应用题。

  我和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一样,小时候并不喜欢念书。

  妈妈让我学的钢琴和长笛更好玩,成绩单上面大多是中上左右的成绩。

  不过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某个时期下定决心后,为了让家人放心,我每天都复习和预习课业到很晚的时间。

  一般所谓的考前冲刺,是我每天的日常生活,单纯只是念书时间日积月累的差距表现在结果上而已。

  大学的入学考试可能情况又不一样,至少至今在我经历过的这些考试,靠熟练和默背都能拿到高分。

  只要按部就班练习大量习题,自然能累积起导至重要单字与答案的步骤以及应用的类型。

  因为我功夫下得比别人多,成绩也就比别人优秀。

  我不觉得自己的头脑有多聪明。

  我所做的是在考试上增加「熟悉感」的行为,这种事说穿了,和事先拿到解答没有多大的分别。

  要是碰上讲求灵活的思考方式与应对能力的问题,不管我再怎么认真苦恼,还是会答错。

  这么说的话,我算得上一般人所认为的勤奋吗?

  我觉得也不太一样。

  如果纯粹只看过程,我的确是相当勤学。

  但是这种看法缺乏关键的动机与先决条件,我念书不是为了想把书念好。

  我的动机是决定成为「不让家人担心的孩子」。

  至于先决条件的话,单纯只是因为我没有朋友,因此用念书来填补他人在玩乐的时间。

  简单来说,我实际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值得用积极意义的勤奋这个字来形容我的行为。

  原本不管在学校还是音乐教室,我都有还算要好的朋友。

  虽然关系没有好到可以称为挚友,不过只要见面都会聊天,也会一起吃饭。

  至少,我从来没有落单过。

  但就在我决定用功念书的四年级时,朋友一个接著一个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们没有吵架,他们也不是在排挤我。

  大家只是找到比我更合得来的人,或是更要好的朋友,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时间而已。

  大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我在一起而已。

  我从以前就知道自己属于「朴素」的类型,我不是很会聊天,个性也不开朗活泼,在班上都和安静的同学待在一起。

  我对流行时尚不敏锐,而且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戴眼镜,他们甚至是因为这样和我拉开距离。

  我无事可做,下课时间都在念书,更是成了决定性的要素。

  不知不觉中,我成了「安静的资优生」。

  虽然这种话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班上同学认为我高高在上,头脑聪明,对待我的态度十分慎重。

  我会让忘记写功课的同学偷看我的作业,班上中心的风云人物会在考试前来借我的笔记,有不懂的问题也会来问我。

  「你们怎么都不认真念书」我不会像这样觉得反感,要是别人有课业上的困难,我都会尽量帮忙。

  毕竟教人有助于加深理解,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损失。

  在我做这些事时,身边不知何时筑起了一道透明的高墙。

  内田同学、内田同学,大家像这样往我靠过来,可是每个人都像在对扮演「安静的资优生」的人偶讲话。

  没有人想瞭解内田优空这个人,没有人踏进内田优空的内心世界,没有人想成为内田优空的朋友。

  我觉得这样的环境非常舒适。

  虽然说我的成绩好到超乎预期,必须多背负上一个名号。

  ──我想成为比任何人都更普通的女孩子。

  不起眼,没有特别差人一等,不需要太多的朋友或好友,可是也不会看起来孓然一身的很可怜,我只想像空气一样,安安静静度过学生生活。

  我喜欢和身边的人划出一条界线的感觉。

  升上国中后,「安静的资优生」这个名号逐渐被人淡忘,同学们把我视为「会教大家功课的好人」,这时我终于觉得自己的期望成真了。

  也许有人会想小孩子说什么傻话,可是只要能有普通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有天大的幸运,但也不会有摔落谷底的不幸。

  不会受到众人的夸奖,但也不会伤害到珍爱的人。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高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维持这个样子……

  *

  入学后没几天,班上同学已经认定我是安静的资优生,比我想像的还要快。

  不同于学区自动划分,班上同学有很多是同一所小学出身的国中时代;高中有来自县内各地的学生。

  尤其这所学校是藤志高中。

  其实与其把我当成资优生,我只希望他们认为我是个朴素又老实的女孩子,只可惜我的成绩顶尖而且还是上台致词的新生代表,这有点过于杰出的结果,很快地就把我推上熟悉的位置。

  在升学高中的新生活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安稳。

  四周没有什么人在嬉闹。

  「你很聪明呢。」附近座位的同学和我搭话,聊了一会儿之后,对方像是大致摸清我的个性,和平地结束话题。

  课堂开始后,连那些马上在班上崭露头角的中心人物也安静下来,听老师讲课。

  下课时间念书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我放下心来,以为我可以在这个地方度过理想的普通生活。

  那天的班会,发生了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身上氛围不像升学高中老师的岩波老师,提议要选班长。

  情况恐怕不太妙。

  我这么心想,垂下了头,避免与他人的眼神交会。

  说到班长的形象,在小说、电影和戏剧里面,都会出现「戴眼镜、成绩优秀,可是有点唠叨的女生」这样的人物。

  除了最后那一项特徵,我似乎很符合这类的形象,过去在这种场合上,只要没有人主动出马,最后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推荐我。

  这种时候大多是班上的中心人物说「内田同学很适合啊,她那么聪明!」其他人跟著附和。

  比方说在这个班上──

  「老师!」

  正如同我想像的人物举起了手。

  ──柊夕湖同学。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没礼貌,一开始看见她的时候,我很惊讶藤志高中居然有这种人。

  她可爱得就像电视里走出来的偶像,明明和大家穿同一套制服,看起来却清新脱俗,是个集众人关注于一身的女孩子。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自满,与每个人讲话都很随和,面露灿烂的笑容。

  和我完全是相反的类型。

  尽管只有几天的时间,每次只要看见她,我就觉得只想过普通生活的自己很丢脸。

  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别用心,我本来就是个极为平常的人,有柊同学这种特别人物在身边发光发亮,即使不想也会模糊得失去存在感。

  ……我有点期待。

  说不定她会自愿当班长。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我很乐于鼓掌支持她。

  然而,在与岩波老师的短暂交谈后,由她口中说出来的话是──

  「如果她本人愿意的话,我建议由内田同学担任班长!」

  可悲的是,这句话我再熟悉不过了。

  教室里随处响起事不关己的认同声,以及啪啪的鼓掌声。

  啊啊,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看起来就是个推卸麻烦的好对象吧。

  不对,这种说法有点坏心眼。

  柊同学想必是认为我有能力担任这个职位。

  「唔,那个……」

  我回答得支支吾吾,其实内心半是接受了这样的事情发展。

  如果问我想不想当班长,我的回答是不想。

  真要说起来,我不是会带头来发挥领导力的个性,而且万一班上发生冲突,我必须出面调停,让事情得以解决的话……光是想像那种情形,我的胃就痛了起来。

  柊同学看我回答得含糊其辞,又继续说下去:

  「啊,抱歉忽然推荐你。因为你是新生代表,而且我觉得大家都会很放心由你来当班长。如果你不想当,也可以拒绝喔!?」

  坦率的表情反而逼得我无路可退。

  她应该真的只是说出自己最单纯的心情吧,只是像她这样的人说出这种话,实在太狡猾了。

  我窥探著四周同学的反应,班上早就充满赞成的气氛,要是在这时候拒绝,恐怕或多或少会有人不满。

  那样势必会影响到我期盼的普通学生生活……

  我垂下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如同我过往的人生中所做的决定,与自己的意志无关,我在两相比较后选择可以平稳解决的方法,不会出状况的选项。

  「没关系,如果大家都觉得好的话……」

  柊同学听见我这么说,脸上表情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

  仔细想想,这里可是藤志高中。

  围绕著人际关系的问题不会发生,班长要做的事顶多只是主持班会,或是帮老师的忙。

  没事的,没事的。

  这样就好,这么做比较好。

  我正说服自己的时候──

  「──不好吧。」

  有个人的声音强势且清楚地传遍整间教室。

  「「咦……?」」

  我和柊同学异口同声惊呼著。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有些粗鲁地拉开椅子站起来的,是这几天格外出风头的男孩子。

  我记得他好像是千岁朔同学。

  入学后,他马上和班上同样有强烈存在感的男生混在一起,三个人总是在打打闹闹。

  四周的女同学看见他们那个样子,每个都是心神荡漾。

  老实说,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不管是小学还是国中,班上的中心人物总是这种人。

  男生的中心人物大多不是隶属于棒球或是足球这类受欢迎的运动社团,就是长相俊秀,或是两者皆是。

  其中也有人个性蛮横,或是对待每个人都很体贴,所以我不打算将这些人一概而论,对他们的人格说三道四。

  不过,这些人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共通点,那就是不论是好是坏,都会对身边的人造成莫大的影响。

  他们的每个笑容与烦躁的心情,喜欢谁或是受谁喜爱,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身边的人忽喜忽忧。

  我对与这样的人保持距离尤其慎重。

  ──可是,为什么?

  只要我直接当班长,事情就能圆满解决。

  他应该没有插手反对的理由。

  再说,千岁同学和柊同学应该很要好。

  刚才他们也聚在一起,聊得很开心。

  一般来说,现在理应是表示赞成、炒热气氛的场面。

  这个人为什么特地……

  我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时──

  「唔,柊。」

  千岁同学又继续说了下去。

  ──在那之后……

  他们两个人吵了起来,气氛愈来愈恶劣,而我只是傻傻观望著,好像这一切与我无关。

  让我惊讶的是,千岁同学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深入我的内心,替我道出心声。

  至于我会感到惊讶,是因为我在无意识中对他也有偏见吧。

  我以为他不可能明白受人摆弄的心情。

  正当我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

  柊同学握住了我的手。

  「不,没什么……」

  我说著,手上的动作僵硬,目光闪烁。

  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已经准备好要接受班长这个职位,内心暗自松了口气吧。

  忐忑不安的感觉一口气涌上心头。

  身体紧紧缩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原来我只是视而不见,其实我比自己以为的更──

  「内田同学也是。」

  千岁同学看著说不出话来,动弹不得的我说:

  「这次完全是飞来横祸,不过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样子,至少该摆出讨厌的脸色吧?这样的话,说不定会有人注意到,再说陪笑会变成一种习惯喔。」

  ──唔唔唔!

  我本来还打算待会得向他道谢。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这个人帮了我。

  我本来想对他说「刚才真的很谢谢你」。

  然后我会介绍自己,跟他说我们绝对不可能当朋友,不过我们是同学,希望今后能好好相处。

  可是──

  「──我不认为您有资格说我。」

  不知不觉中,我怒瞪著千岁同学。

  在班上同学的关注下,表现出我内心的不快。

  我这么做就像是狠狠伤害了特地朝自己伸出的援手。

  我自问「为什么?」。

  明明像这样闹事或是和人争吵,都是我极力避免的行为。

  尤其对方还是帮我说话的人,是如果我想度过普通的校园生活,至少得要在表面上相处融洽的人。

  我这么思考的时候,千岁同学像是完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也是,抱歉。」

  他整张脸笑了开来。

  看见那少年般的表情──

  在我能冷静下来思考「还好没有把事情搞砸,待会也得为了这件事向他道歉。」之前──

  我心里简直是怒火中烧。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平时连想都不可能想的狠话接连冒了出来。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们根本连一句话都没讲过。

  在今天这一刻之前,他根本没注意过我这个人。

  一副就是过著顺遂人生的那张脸,竟敢讲得那么自以为是。

  虽然完全没有兴趣,但你长相俊俏,想必运动表现也很优秀吧。

  想必有许多朋友围绕在自己身边,过著无拘无束的生活吧。

  所以你才能像这样在大家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义正词严,无惧他人的好恶。

  我咬紧唇,再一次瞪向早就不理会我,自愿担任班长的千岁同学。

  如果是平常那个冷静的自己,也许会注意到这是他表现体贴的方式,用来掩饰我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

  可是,可是。

  现在就连他的这个举动也让我气得不得了。

  因为他只用一句话,就踏进我内心柔软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过往的人生遭到了全盘否定。

  尤其是他的确说对了。

  原来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内心某处不禁雀跃。

  他让我发现,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根本不懂我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在陪笑。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我以为自己早就舍弃对他人的激动情感,促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

  隔天早上。

  我心里烦得睡不著,于是揉著惺忪的睡眼,提早离开家里。

  进入教室的瞬间,我又想起那句话,不自觉气愤了起来。为了让心情平复下来,我打开测验题本。

  写了三十分钟练习题后,教室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教室里到处响起寒暄声,声音从我的头顶和背后经过。

  看来没有人记得我昨天的行为,这个事实正让我松了口气的时候──

  「内田同学!」

  响彻在四角形空间里的嘹亮嗓音叫著我的名字。

  我往门边看去,柊同学小跑步往我这里跑过来。

  她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纳闷,我姑且向她打了招呼。

  「早安,柊同学。」

  「早安,内田同学。」

  柊同学打了声招呼后,蹲下来紧握住我的手,说著「昨天真的很对不起。」不安地抬头看著我。

  「昨天后来太混乱了,我本来想回去前再慎重向你道歉,可是在我想到的时候,你已经先走了。」

  啊啊,那是……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昨天因为心烦意乱,班会结束后,我就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

  原来柊同学也一样。

  昨天的事在她心里还没有结束。

  「谢谢你,其实真的不要紧。虽然有点吓到了,不过我知道你单纯只是想推荐我。」

  我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说。

  「呜,可是,我完全没有考虑到你的想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著十分后悔,诚挚向我道歉的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对柊同学来说,想必是没有留存在记忆角落的小事,在入学典礼结束后的教室里──

  『内田同学,刚才的代表致词真是太~~~~棒了!我每次都觉得致词时间很无聊,可是你的致词让我大受感动!!』

  她那次也是握著我的手,这么对我说。

  我记得我无来由地眼头发热。

  虽然是身不由己,但必须在全校学生面前以一年级代表的身分致词,让我觉得很痛苦,如果可以辞退的话,我会二话不说直接辞退。

  然而既然都被选上了,我不想引用没有温度的范本,而是讲述进入这所高中的喜悦、对今后校园生活的期望,以及说不定会有新生和我一样感到不安与紧张,希望能稍微鼓励他们的话语。

  也许没有人听我的致词,也许只想过普通日子的我说再多也传达不到别人心里……

  直到前一天晚上,我都还在抱头苦恼。

  而柊同学肯定了这样的我。

  她果然是个坦率的好孩子,我心想。

  在我面前的柊同学依然是一脸不安,我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以后请多关照啰。」

  我这么说不是客套话。

  如此亮眼又受众人喜爱的女孩子,我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特别的朋友。

  只要能以普通的同班同学身分,偶尔像这样聊聊天就够了。

  柊同学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嗯!那么我可以叫你小内吗?」语气显得很兴奋。

  我不自觉苦笑,搔了搔脸颊。

  我还不习惯这种拉近距离的方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唔,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咦~有什么关系嘛,听起来很可爱啊,还是优空比较好吗?」

  「哎、哎呀,看柊同学你觉得哪个比较顺口。」

  「那我就叫你小内啰!你喜欢怎么叫我都可以!」

  「那、那就先叫你柊同学吧。」

  「咦~好无趣喔~」

  「就算你这么说……」

  柊同学的表情瞬息万变,笑得很开心。

  我眯起了眼睛。

  回想起来,我有多久没有和别人像这样对话了呢。

  国中时,大家很有共识地都叫我「内田同学」,我也都是以姓氏加上「同学」两个字来称呼对方。

  我正想著这种事时,柊同学「啊!」了一声站了起来,看向教室前方。

  「朔~!早安~!!」

  听见这个名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变得紧绷。

  昨天在那之后我回到家里反覆思考,不管怎么看,我都理应要向千岁同学道谢,可是每次我只要想起来就控制不住情绪。

  我第一次对家人以外的人产生这样的心情。

  话说回来,柊同学昨天还是用姓氏来称呼他的吧……

  「柊,还有内田同学,早~」

  总不能无视对方,于是我在下定决心后,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千岁同学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大呵欠,往我们走过来。

  悠哉的家伙,我不禁叹了口气。

  想当然耳,对方看来对之前的事根本不以为意。

  他对柊同学说教,要她对自己的影响力有自觉,可是他最好对自己的话会带给对方什么影响也要有自觉。

  如果他是有自觉还说出那种话来,那就更讨人厌了。

  ……不对!

  为什么我会这么容易动怒?

  今天我一定要向他道谢。

  在我拖拖拉拉时,柊同学说了起来:

  「朔,不要叫我柊啦~感觉很生疏耶,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她的语气像在说课本借我看一下,说得十分轻松。

  她真的是类型和我完全相反的女生。

  我以为这种要求非常需要勇气,难道只是我太古板了吗?

  千岁同学有些错愕地笑了起来。

  「昨天我称呼的方式比较没礼貌,有人就发了一顿脾气喔。」

  就是啊。我不禁认同起他的说法。

  比起我,他们两个人更是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吵了一架。

  说起来,昨天我没有心思细想,只是为什么吵到最后变成是柊同学担任副班长呢?

  当事人满不在乎地接著说:

  「今天开始再怎么没礼貌都无所谓~♪随便你要怎么叫我都行!」

  「我说你啊……」

  千岁同学也不由得有点困惑。

  他搔了搔头。

  「好吧,夕湖。」

  他说著,像是放弃再争辩下去了。

  「有有有~待会来交换LINE吧,当然小内的也要!」

  「嗯、嗯。」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顺势点头同意。

  看著柊同学那个样子,总觉得从昨天就心浮气躁的自己很傻。

  我想还是直接向他道谢,才不会心里一直挂念著这件事。

  我与柊同学能够像这样尽释前嫌,毫无疑问是他的功劳。

  要是走错一步,恐怕我再也不会想起她在入学典礼当天对我说的话,以及那个时候令我感动不已的喜悦之情。

  这时,我刚好对上千岁同学的视线。

  「内田同学,早安。」

  又让他打了次招呼,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我缓缓吸了口气,「您、您好。」不是很流畅地招呼了回去。

  千岁同学先是愣住了,接著说:

  「不会太有礼貌了吗?」

  他像是按捺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我觉得很丢脸,赶紧把视线低了下去。

  一整个晚上的烦恼,再加上不想太接近他的意识,千头万绪害我表现得太过恭敬。

  不过要是语气忽然变得随和,感觉又好像认输了,于是我决定坚持这样的态度。

  「因为我跟您还不熟。」

  反正撑过这个场面后,我们大概也不会再有长谈的机会。

  「这样的话。」

  我抬起视线一瞧,千岁同学依然用手摀住嘴巴,笑得全身都在发抖。

  「等你稍微放松戒心,至少用名字来叫我吧。

  要叫我千岁同学、朔同学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都可以。」

  「──!」

  这个人又来了,为什么他老是要装得好像自己无所不知。

  啊啊,不可以,我得要向他道谢。

  明明只要笑著说一声「昨天很谢谢你」,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我心里那把怒火实在平息不下来。

  一旁的柊同学纳闷地看著我。

  这个女孩子和站在我眼前的男孩子,他们和我果然不是同一种人。

  他们不需要顾虑别人,可以尽情欢笑、胡闹,就算偶尔发生争执,也很快就能和好。

  他们那种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想过普通生活的心情。

  没事的,没事的。

  心情瞬间平静下来。

  这是从小支持我的神秘咒语。

  从很久以前,我就是这个样子。

  只要不过度干涉别人,不受人干涉,即使得不到天大的幸福,也不会遭受一夕变天的不幸。

  我只要和过去一样,陪笑敷衍过去就好了。

  所以,我隔著那堵透明的高墙──

  「──我对您没有什么好感。」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咦……?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

  (插图009)

  「我才没有什么戒心呢。」、「因为我们还没介绍过自己,我只是犹豫可不可以忽然叫您的名字。」、「抱歉昨天对您摆出那种态度。」

  浮现在我脑中的,照理来说是这些话。

  我这辈子一次也没对别人说过这种话。

  「那个,呃。」

  我急忙想挽回时──

  「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千岁同学笑了开来。

  ……受不了!

  他这样的态度每一次都让我很不耐烦。

  我不懂,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笑的?

  他大可以发飙,大可以向我回嘴。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烦躁。

  你不怕别人讨厌自己吗?

  因为我是个朴素的眼镜女,你根本不在意吗?

  可是,昨天他对柊同学也是这种态度。

  真搞不懂这个人。

  因为不懂,我才会这么暴躁。

  以前从来没有人用他这种态度对待我。

  他像是试图撕下安静的资优生这个标签,探究标签背后的秘密。

  这时,像是要松开我紧握的拳头,柊同学哈哈笑了起来。

  「我懂,我超懂的,小内!」

  格格不入的反应又把我带进了迷宫里。

  「朔真是气死人了吧!简直是自大狂。」

  「呃……」

  「有话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比较好喔,就像我昨天那样。这么一来,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我正说不出话来时──

  「内田同学你啊。」

  讨人厌的男生开口说了。

  「你还是放松一点吧?

  眉头皱得那么紧,可惜了那张漂亮的脸。」

  啊啊,整个脑子乱糟糟的,不过──

  「您要怎么想不关我的事。」

  我最讨厌你了!!!!!!!!!!

  *

  和柊同学交换LINE的隔天起,我的校园生活稍微变得热闹了一点。

  比如说,有一天。

  『欸欸~小内你平常都在哪里买东西?』

  『唔,超市或是GENKY?』

  『咦?』

  『咦?就是采买晚餐的食材什么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要问的是你都在哪里买衣服或是化妆品这些东西!』

  『不、不好意思,我对这些事不熟。』

  『是吗?那我们下次一起去吧!』

  『唔,我考虑考虑……』

  我很高兴她有这份心意,只是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困扰。

  在放学后和假日,家里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做,而且我不太想那么招摇──这么说有点夸张了,我不太想放纵自己。

  比如说,有一天。

  『我和妈妈聊到你的事情,她说下次想跟你见面!』

  『……谢谢,那个,很感谢她的好意。』

  『对不起,我这么说太突然了吧。不过还是希望改天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嗯,好啊,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我想,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常来找我讲话,不过仔细观察后,我发现她和其他同学也都是用同样的方式在聊天,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我只想当她偶尔闲聊的同学。

  我知道柊同学真的是个乖巧的女生,但是我也不想再继续加深和她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有一天。

  『小内,一起吃饭吧。』

  『柊同学你不是都和水筱同学还有浅野同学一起……』

  『嗯,大家一起吃饭!』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约我。』

  因为那个男孩也会在场。

  我以为我彻底和他断绝关系了。

  结果在那之后,他还是会以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有事就跑来找我讲话。

  比如说,有一天。

  『内田同学,为什么你只有和我讲话的时候是这种态度?』

  『您太自恋了吧?』

  『你和其他人讲话的时候都很客气,和夕湖相处的时候也更温柔一点耶。』

  『因为我讨厌您这一点。』

  『哦~算了,总好过看那种面具笑容吧。』

  『唔!您真的很烦。』

  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他实在太没礼貌了。

  尤其他每件事都说中了,更让我气愤。

  比如说,有一天。

  『内田同学,可以教我这一题吗?』

  『我不要。』

  『啊,你会摆臭脸了。』

  『是呀,都是您的功劳。』

  『你这么谢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您知道我是在挖苦吧?』

  『你那个样子比较好,所以我不觉得是在挖苦。』

  『……您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样比较好」他居然说得那么轻松。

  其实我……

  比如说,有一天。

  『内田同学,你的便当难道是自己准备的吗?』

  『……不行吗?』

  『没有不行,我甚至想请你教我怎么下厨。』

  『又在随便乱说话了。』

  『我是认真的……』

  『您可以叫妈妈教您。』

  『这……有点难呢。』

  『叛逆期啊,真让人羡慕。』

  『我意外也有可爱的一面吧?』

  『我愈来愈讨厌您了。』

  虽然觉得他和平常轻浮的态度不太一样,我就是克制不住尖酸的语气。

  我变得相当固执。

  可是,我暗忖著。

  如果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这个人,他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兴趣。

  *

  某天放学后。

  我和柊同学的关系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差,和那个人的来往也是老样子,就这么迎来了七月。

  上学期就快结束了。

  校园生活大致如同我的期望。

  班上有几个小团体,我没有在任何一个里面。庆幸的是因为不时和那两个人聊天,不至于因为独来独往而看起来太可怜。

  不只是这样,常有人来问我「你为什么可以和千岁同学那么要好?」、「千岁同学有女朋友吗?」,每次我都得努力忍住脸颊抽搐的反射性动作,费劲地想办法应付过去。

  我在走廊上边走边思考这些事时,背后有人叫著我的名字。

  「啊~内田。」

  「是。」

  我转身回应时,岩波老师抓了抓头。

  「你有看到千岁那小子吗?」

  「……不,我没看到。」

  「看来他又在教室里长舌了。不好意思,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是……」我点点头。

  「我有一叠讲义放在教职员办公室的桌上,麻烦你叫千岁帮我拿到教室。我之前要他在放学后过来,可是我应该要指定时间才对,待会要开会了。」

  我一时语塞。

  我不想主动找他说话,可是又不能因为这样拒绝老师的要求。

  「好的……」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后,岩波老师举起手来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离开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啪哒啪哒远离的拖鞋声忽然停了下来。

  「对了,内田。」

  岩波老师说:

  「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和千岁多聊聊。

  你们两个很像。」

  「这……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确认吧。」

  岩波老师留下令人在意的话后,又啪哒啪哒地走了。

  我和那个人吗?

  不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那个男孩子养尊处优,总是自命不凡,有许多朋友围绕在身边,活得逍遥自在且落落大方。

  相较之下,我则是……

  再说,岩波老师的眼光正不正确也是个问题。

  我大大叹了口气。

  怎么办?因为老师说出那种奇怪的话,害我更不想跟他说话了。

  讲义就由我自己搬过去好了。

  我转过身,走向教职员办公室。

  「打扰了。」

  因为以前常有老师拜托我做事,我没有表现出迟疑的样子,找到了贴在门口附近的座位表。

  岩波老师的桌面如同我的想像,杂乱地堆满了课本与资料。

  在桌子中间,摆著厚重的一叠讲义。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厚一叠。

  「拿得动吗……」

  我下意识喃喃说著,把那叠讲义拉向自己,接著在一半的讲义露在桌子外面的时候,撑住底部拿了起来。

  「唔。」

  超乎想像的重量,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弯了下去。

  勉强还拿得起来。

  我在社团活动帮忙搬过比这更重的乐器,没问题的。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不想把讲义放回桌上,结果还是必须叫那个人过来。

  我在身体使力,尽量让上半身往后仰,用自己的身体撑住那叠讲义。

  好,这样就行了。

  因为身边感觉没有人可以拜托,虽然动作不太雅观,我只好用脚打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再把门关上。

  然后我马上就后悔了。

  每走一步,粗糙的纸张边缘就用力陷入我的手指,手臂愈来愈酸痛。

  我果然该听老师的话,去叫他过来的。

  这么一叠讲义,那个人肯定能搬得游刃有余。

  走到楼梯时,手臂终于开始发麻了。

  我没办法像平常一样一步、两步跨上楼梯,只能让右脚先往上跨,再让左脚跨上去同一阶,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看在别人眼里,我现在的样子肯定相当愚蠢。

  啊啊,真是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好悲惨。

  眼头顿时热了起来。

  不是搬讲义辛苦让我有这种感觉,而是因为进入高中后的生活。

  我总觉得无法融入校园生活,心里一直感到烦躁。

  事情在以前都很顺利,我也能接受那样的生活。

  全部都是那个人害的。

  我每次只要跟他讲话就怒火中烧,而且他还特地把我视而不见的东西掏出来,其实我也想和你一样──

  「内田同学!」

  这时,不知不觉变得熟悉的嗓音叫住了我。

  轻快的脚步声啪哒啪哒跑上楼梯。

  「我遇到藏老师了。因为在教职员办公室里没有看到讲义,我想说该不会是你拿走了。」

  他在我背后停了下来。

  「其实你来叫我一声就行了。不好意思,我来拿吧。」

  我瞪著那张悠哉的脸,强硬地说:「不用了!」

  眼前的男孩子像是傻住了。

  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很合理。

  因为我现在只是没来由地在发泄内心的怒气而已。

  「有什么好逞强的,让我来拿啦。」

  这种说法又激怒了我。

  「这是交代给我的工作。」

  「不对,老师拜托你的工作是传话给我吧。」

  「别说了,请您离开。」

  为了逃开试图接过讲义的那双手,我转动身体──

  ──叽。

  左脚脚跟踩到了楼梯的橡胶边条。

  「呀啊!」

  我暗呼不妙时,身体已经往后倒了下去。

  厚重的讲义往我倒来,像是要把我推下楼梯。

  膝盖失去力气的飘浮感让我的心脏一紧。

  不行,会让人担心的。

  在我这么想的瞬间──

  「──笨蛋!!」

  结实的手臂硬是抱住我。

  纸张犹如花瓣,慢动作在空中飞舞。

  飞出去的眼镜发出啪嚓碎裂声……我好像听见了那样的声响。

  背部感受到的冲击与疼痛,远比我准备承受的还要轻微,感觉像是摔在体育馆老旧又硬的地垫上。

  「……唔!」

  背后传来某人的声音,好温暖,混乱的头脑格格不入地想著。

  从抱住腹部的手臂和背上,我感受到比自己还要高的体温。

  这种感觉就像儿时,妈妈读绘本给我听的时候。

  不过──

  我吸了口气。

  汗水和泥沙,这是男孩子的气味。

  奇怪,我怎么……

  「千岁同学!?」

  我终于惊醒过来,难看地扭动著离开那个人的身体。

  在左右张望,回想起刚才失速坠落的那种冰冷感觉后,我终于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一旁的千岁同学倒了下去,他头朝向楼梯下方,一手抓住扶手底下格状的杆子。

  他保护险些摔落的我,成了我的背垫吗……?

  「那个,我──」

  千岁同学有些开心地眯起眼睛。

  「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他扬起了嘴角。

  「──!」

  「好痛啊~」他坐起来,若无其事地接著说下去:

  「受不了,要不是有帅气且看似轻浮,其实认真练习棒球,锻炼出健壮体格和灵敏反射神经的千岁同学在你身边,你就惨了。」

  「这……」

  「开玩笑的,要不是有我在,内田同学你也不会乱了手脚吧。」

  这短短的一句话,听得我心里一阵酸楚。

  「对不起,让你这么害怕。你没受伤吧?」

  「幸好、有你在。」

  「对不起,过去做出那些事。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好感,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

  「……呃。」

  「就算我鸡婆,最后再让我说一句话。」

  千岁同学温柔地说了起来:

  「我看著内田同学,心里就忍不住著急。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外人也没资格说这种话──」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吧?」

  他有些粗野也有些羞涩地笑了开来。

  扑通。

  心脏轻轻跳动著。

  扑通、扑通、扑通。

  又说得那么自以为是、这次我一定要谢谢他帮了我、我果然还是讨厌您、我很担心您,我们一起去保健室吧、这次最好真的是最后一次。

  像是要消除脑中那些肤浅的话。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恐惧想必是此时才终于涌上心头。

  也许我是在后悔,后悔自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也许我是觉得丢脸,居然让讨厌的男生抱在怀里。

  咚、咚、咚、咚。

  然而,不知为何比起在班会时感受到的心跳声。

  ……此时的感觉更加甜美,而且温柔。

  千岁同学没有理会杵在原地的我,俐落地捡起随处散落的讲义。

  等一下。

  不管是那句话还是心情,我都还追赶不上。

  啪啪整理好讲义后,千岁同学把我的眼镜捡起来还给我。

  「那我先走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之前找了我那么多麻烦,现在却如此洒脱。

  千岁同学轻轻挥了挥手,抱著那叠讲义走上楼梯。

  哒哒,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早已忘记我的存在。

  啊啊,我看向自己手上。

  眼镜镜片果然裂开了。

  我用力握住眼镜。

  「千岁同学!」

  我叫著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然而,奇妙的是。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咚咚咚咚。

  扑通。

  如果现在不这么做,过了几年之后忽然回想起今天,我肯定会后悔得欲哭无泪。

  千岁同学不解地俯视著我。

  怎么办,我得说些什么话才行。

  唔、呃,啊啊不管了。

  「──眼镜!」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难以置信的蠢话已经脱口而出。

  「呃,千岁同学,您觉得我没戴眼镜看起来怎么样?」

  嘴唇擅自动了起来,我无力制止。

  一思考起说出口的话,我丢脸得简直想当场消失。

  我到底在问什么蠢问题。

  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女生。

  我对他的态度那么冷漠,而且还凶巴巴的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

  况且我已经有好几年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现在又在意了起来。

  千岁同学先是愣住了,接著露出促狭的笑容。

  「我觉得这个样子比较好喔,小优空。」

  回家路上,我把眼镜拿去修理,配了副隐形眼镜。

  隔天,柊同学从早就疯狂称赞我可爱,千岁同学只说了一句:「眉头的皱纹也可以顺便收起来了吧?」

  果然是讨人厌的家伙。

  ……其实我只是紧张而已。

  *

  八月的上半个月。

  意外的是,我过了个稍嫌不足的暑假。

  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而且其实我也有点这么希望,不过千岁同学在那天之后照样吊儿郎当地来找我讲话,我松了口气但又冷淡的应对也成了惯例。

  我坦率地叫他千岁同学后,他偶尔也会逗弄我似地,叫我小优空。

  难不成是我身边的高墙和眼镜一样,出现了细微的裂缝吗?

  不可思议的是,我心里的气愤、焦躁与恼怒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浮气躁。

  如果要问我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

  柊同学慢慢地开始教我化妆与保养。

  我觉得难为情,没有马上付诸行动,不过心想倒是可以趁暑假来试一下。

  我似乎乐见校园生活产生这样的变化,有生以来第一次期待起下学期,倒数著八月三十一日前剩下的日子。

  只有一件事一直让我挂心。

  暑假前,千岁同学忽然不再笑了。

  更正确来说,他的笑看起来不像是发自内心。

  为了过著平静且普通的生活,我常在窥探别人的脸色,对于这个每天都会讲到话的人出现的变化,我马上就注意到了。

  再加上,他也停止闹著我玩了。

  我明明一直坚持装出讨厌他的样子,一旦出现这样的变化,心里又感到强烈的不安。

  难道我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吗?

  难道是我得意忘形,态度太冷淡了吗?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我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态度,千岁同学怎么看也不像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感到了无比的寂寥。

  「……同学、内田同学。」

  我正想得出神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里是位于藤志高中四楼的音乐教室。

  我居然在社团活动时发呆。

  「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同分部的女孩子嗤嗤笑了起来。

  「内田同学难得这个样子呢。大家在聊午休想去便利商店,要一起去吗?」

  「谢谢,我有带便当,你们去就好了。」

  「好,我们出去一下喔。」

  目送她们出门后,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铿。

  忽然间,静谧的音乐教室里响起高亢的金属声。

  我随著声音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蒸气般的夏日空气流进了室内。

  外头蝉声唧唧,男生「嘿」、「喝」的大叫声交错,像是要盖过蝉声。

  我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下巴抵著叠放在窗框上的双臂。

  下面的球场好像正在进行棒球社的练习赛。

  千岁同学有出赛吗?

  他们在夏季联赛好像输了,不过传闻他是个厉害的球员。

  听说他还是一年级生,但已经是球队里活跃的主力球员。

  仔细想想,平常我总是在这里,千岁同学则是在球场上面练习,可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练习的景象。

  因为我很难把平常的他和棒球联想在一起。

  万一他发现我的话怎么办。

  我怀著多余的担忧,一个一个观察起球场上的球员。

  虽然每个球员都戴著帽子或头盔,我还是分得出来那个人是不是千岁同学。

  一开始觉得异样的隐形眼镜,现在也戴得很习惯了。

  我仔细找了五分钟左右,心里纳闷了起来。

  千岁同学不在那里……?

  我找得很认真,应该没有遗漏。

  难道他生病还是受伤了,在休养吗?

  他没事吧,当我正这么想的时候──

  ──铿。

  对方球队打出去的球滚到打者左侧的白线外面。

  好快,原来棒球的球速这么快。

  「坏球!」

  有人大喊著。

  球滚到与打者反方向的后方。

  棒球场周围有道高高的球网,将那里与网球社还有手球社隔开,球撞上球网,被挡了下来。

  刚好有个棒球社的人跑到那里,把球捡起来。

  「平野──!!」

  即使是门外汉的我,也看得出来丢回去的球有多猛。

  那个声音、那个动作,「啊……!」我马上就认出来是千岁同学。

  因为我只观察球场上和休息区附近的人,没发现他原来在那种地方。

  他没有和大家一样穿著球队制服,而是老旧的练习服。

  可是,为什么……?

  比赛又继续进行下去,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千岁同学见状,开始了来回冲刺。

  他一个人待在角落,默默练跑。

  那用尽全身力气冲刺的身影,怎么看都不像受伤了。

  他背著蔚蓝的天空与巨大的积雨云,只是跑了又跑、跑了又跑,埋头往前跑。

  彷佛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什么东西追赶上。

  在就算偷懒,也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地方。

  孤军奋战的他不管再努力,也得不到别人的认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形。

  只有一点千真万确──状况对他很不利。

  也许是他犯了错,正在接受惩罚,也可能是他受伤的地方不会妨碍到跑步。

  没办法出赛,只能在场边练跑,运动社团的成员对于这种情形肯定会感到很懊悔、很丢脸、很可悲。

  然而,千岁同学──那个总是装腔作势的男生──

  他不在意周围的眼光,奋不顾身地挣扎著。

  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

  他绝不妥协,只是奋力往前冲的模样。

  ──实在耀眼极了,让人感到既哀伤又心痛。

  我像那样面对过自己吗?

  我勇往直前地奋战过吗?

  我再也按捺不住,喀哒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握住拳头。

  我用力吸一口气。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加油,千岁同学──────!!!!!!」

  我大喊著,像是用力吹响萨克斯风。

  我正气喘吁吁时,忽然觉得很难为情,赶紧蹲了下去。

  都怪吹进冷气房里的薰风,害我的胸口滚烫得不得了。

  *

  我在内心迫不及待的下学期,已经不再需要等待。

  千岁同学每天常看著窗外发呆,就连和柊同学他们在一起时,看起来也不太开心。

  他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促狭的笑容消失了踪影。

  他退出棒球社这件事,我是从柊同学那里听说的。

  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千岁同学,来找我讲话的机会也增加了。

  骗人,我差点叫出来。

  那场练习赛后,从音乐教室窗户看见的千岁同学总是竭力奋战。

  由于情况始终没有改变,我也看得出来他受到了不平等的对待,但是他绝不屈服,咬牙苦撑了下来。

  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我想直接问他。

  然后希望可以帮上他的忙。

  ……这种想法未免太自大了。

  千岁同学甚至没有告诉柊同学真相,怎么可能跟我说呢?况且连柊同学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情况,我又能有什么用场。

  真要说起来。

  从他在楼梯上帮了我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但是我实际上不过是众多同班同学里的其中一人罢了。

  不过只是稍微改变称呼方式,从远处看著他,我就擅自产生了亲近感。

  漫长的暑假里,我们不只没说过一次话,我连他的联络方式也不知道。

  我这样的想法不过只是空虚的妄想。

  我究竟在想什么。

  这里是我想要的位置。

  不干涉别人,也不受人干涉。

  过著平稳的日子,像空气一样。

  所以说,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不论我再怎么洗脑自己,始终无法掩饰自己只能置身事外的郁闷。

  ──几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千岁同学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状态。

  他像以前一样常来找我讲话,又开始可以听见他那些轻浮的玩笑话。

  某天在放学路上。

  我看见他在河岸边,和一个短发的女生说话。

  即使从堤防上方只看得见侧脸,也看得出那是个很漂亮的女生。

  千岁同学看起来很放心,很依赖她、倚靠她,总之是平常看不见的表情,模样非常放松。

  如果在他身边的人是我的话──我自嘲地笑了出来。

  *

  九月底,某天放学后。

  今天由于校方因素,所有社团都暂停活动。

  课堂与班会结束后,我正打算早点回家时,「小内,先别走!」柊同学叫住我。

  「有什么事吗?」

  我很习惯她忽然叫我,只是她难得在回家的时候这么做。

  「今天你们社团也休息吧?」

  「嗯,是没错……?」

  柊同学的神情顿时亮了起来,握住我的手。

  「我和朔他们在聊待会先去吃完8号再回家,你要不要一起来?」

  「唔。」

  「改天我们一起出去玩。」之前她也这么约过我好几次。

  暑假时,她传了好几次LINE给我。

  每次我都尽管觉得不好意思,仍婉拒她的邀约,我想反正她那么说只是客套话而已。

  所以说这还是第一次,她提出这么具体的邀约。

  老实说,我不再像刚入学时那样坚决想要回绝。

  家人的晚餐等回家后再准备也来得及,再说我对这种高中生放学后的活动也有点兴趣。

  话虽如此,我几乎没有跟水筱同学还有浅野同学讲过话。

  而且他会怎么想……

  在我左思右想,迟疑该怎么回答时,「你就来啊。」在稍远处观望的千岁同学说得很直爽。

  「不过是吃个拉面,有什么好烦恼的?」

  这满不在乎的一句话,推动了我。

  「那,我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

  柊同学雀跃地跳了起来。

  我也呵呵笑著,跟著跳了一下。

  *

  走进8号拉面的店里,随即有怀念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时候,全家人周末常一起来这里。

  不知道几年没来了,我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我不太敢一个人进入店里,再加上家人不知何时起也不再提议「去8号吃饭吧」,所以我真的很久没来了。

  在桌子坐下来后,我们各自点好了餐点。

  我有些犹豫,最后决定点蔬菜味噌拉面加奶油。

  以前妈妈每一次都是这样点,怎么吃也吃不腻。

  起先我也学她这么吃,后来我偏好盐味拉面,只是今天想回味怀念的味道。

  等待拉面上桌时,「小内你啊!」坐在对面的浅野同学让身体往前靠过来,向我搭话。

  「有、有!」

  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不自觉正襟危坐。

  「啊,不好意思。因为夕湖都叫你小内,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浅野同学嘻笑著搔了搔头,我松了口气。

  「嗯,可以。」

  「谢啦。那么小内,为什么你只跟朔那么要好?」

  「咦,我们一点也不好啊?」

  我回答得毫不迟疑,身旁的水筱同学听著笑了出来。

  「抱歉,海人这个笨蛋,说话没头没尾的。我也可以叫你小内吗?」

  我点了点头。

  「嗯,我没意见……」

  「小内你在班上常常和夕湖还有朔讲话,海人看见后大发牢骚,觉得夕湖还能理解,为什么唯一要好的男生偏偏是朔。」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浅野同学就抢先说了起来。

  「废话!她可是入学时全学年第一名的优雅美少女,平常总是笑咪咪的,没有固定交友关系的神秘女孩。」

  「唔,呃,这是在说谁……?」

  「当然是小内啊!」

  「欸!?」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怪声。

  美少女?

  神秘女孩?

  这讲的是哪一位?

  我只是个文静的朴素眼镜妹啊?

  「真要说起来──」水筱同学摀著嘴偷笑。「海人开始发牢骚,是在小内戴隐形眼镜之后。」

  「混帐和希,你怎么可以出卖我!」

  我收敛起难为情,搞不懂这些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水筱同学、浅野同学、柊同学,姑且可以把千岁同学也算在内。

  他们的类型各不相同,不过全是人人称羡的帅哥美女。

  这些人居然愿意理会我。

  如果不是有笑容满面的柊同学在场,我肯定会误以为是在欺负我这个新来的人。

  老实说,我心里的确有点怀疑。

  虽然对常和我说话的那两个人过意不去,我总忍不住心想说不定他们只是一直在捉弄我而已。

  坐在身旁的柊同学没有察觉我的心情,雀跃地说了起来:

  「海人真没眼光~我从入学典礼当天就觉得她超可爱的!」

  「柊、柊同学!?」

  「夕湖你啊。」水筱同学说:「你为什么会想接近小内?」

  想接近我……?

  听见他若无其事随口说出来的这句话,我实在羞得要命。

  不是的。

  柊同学对待所有人一视同仁,我不过是众多人里面的其中一个人。

  这个问题只是在为难柊同学而已。

  啊啊,气氛实在太尴尬了!

  然而,柊同学不以为意地接过了他的话。

  「嗯~一开始我只是要向她道歉,不过和小内聊著聊著,我觉得很放松,开始思考起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

  原来她有这种感觉呀。

  她看向我,嘿嘿笑了起来。

  「然后我注意到了!小内其实很细心观察身边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人,让人伤心难过的事,也不会说出那种话,所以待在她身边才能这么放松。」

  才没这回事。

  我在心里暗自说著,没有说出口。

  我没那么高尚。

  我只是为了守住自己追求的普通,始终低著头而已。

  我根本不值得这样的抬举。

  柊同学又继续说下去:

  「啊,对朔的态度就不知道为什么另当别论了。」

  「是这样的吗!?」浅野同学说:「我以为小内是被朔的油腔滑调骗了。」

  「不,绝对没有这种事。」

  我回答得十分乾脆。

  水筱同学看著千岁同学,笑嘻嘻地说。

  「看来她不怎么喜欢你喔?」

  哼著鼻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对我的冷淡背后其实是好意,我懂的,小优空。」

  我立刻对扬起嘴角的千岁同学应了回去。

  「您搞错了。」

  「咦,真的吗?一点点也没有那个意思吗?」

  「嗯,真的,一丁点儿也没有。」

  「……呜。」

  噗哈,所有人异口同声笑了出来。

  「原来是朔自作多情啊。」浅野同学说。

  水筱同学接著说了下去:

  「毕竟是朔嘛。」

  柊同学抓住我的手臂说:

  「小内的朋友是我!」

  我看著千岁同学消沉的模样,也咯咯笑了起来。

  *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同学聊这么长的时间了。

  浅野同学和水筱同学开朗风趣,而且对几乎是头一次相处的我表现得相当温柔体贴。

  想当然耳,柊同学与千岁同学比我认识的样子更加放松,他们之间随和的关系让我有点羡慕。

  如果我也能每天和大家一起度过的话。

  我有点兴奋过头了吧。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这时我终于惊觉时间很晚了。

  现在几点了……?

  进入8号后,我第一次拿起手机确认,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糟糕,心脏剧烈跳动。

  平常的话,就算有社团活动,这时间我也早就回到家准备晚餐了。

  我没想到会待这么晚,完全没有提前联络家人。

  我确认起收到的通知,LINE有十条以上的未读讯息,未接来电也有六通。

  学校的朋友会和我用LINE联络的只有管乐社的社员和柊同学,这些肯定全部都是来自家人。

  联络次数多得有点夸张,不过因为我事先说过今天没有社团活动,而且在我有手机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没有先联络就晚回家,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担心吧。

  我果然是兴奋过头了。

  我想还是先告辞,等一离开店里就和家人联络。

  在我正这么打算的时候──

  ──嗡嗡嗡嗡。

  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萤幕上显示出的名字,是国三正在准备升学考试的弟弟。

  「你在做什么,我肚子饿了。」他肯定是打来催我的。

  他正值成长期,最近吃再多也吃不饱。

  「小内,你接吧。」

  一旁注意到手机来电的柊同学说。

  「不好意思,打来的是我弟弟,我跟他说我待会再打回去……」

  我说著接起电话。

  「对不起,我在外面待太晚了,我现在就──」

  『──姊姊,你冷静听我说。』

  耳边传来的声音透露出紧张的语气。

  『爸爸进医院了。』

  他缓缓说著。

  叩。

  手机从手里滑落,敲到桌子后掉到了地上。

  「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

  空无一物的手依然抵在耳边。

  「为什么?」

  我朝著虚空喃喃说著。

  「──」

  「────────」

  「────」

  「────────────────」

  柊同学、浅野同学、水筱同学还有千岁同学急忙向我搭话。

  不过,谁说了什么话,我一个字也无法理解。

  爸爸进医院了……?

  他昨天还那么有精神。

  早上我还对他说著路上小心,送他出门。

  不行,我不要这样──!

  我猛地站起来,不自觉往门口冲了过去。

  我撞上端拉面的店员,发出了铿的高亢声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内田同学!」

  「小内!」

  千岁同学和柊同学叫著我的名字。

  我根本没有心力停下来和他们解释状况。

  我冲出店外面,茫然地跑著。

  跑著、跑著、跑著跑著跑────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

  我总有种感觉,要是我什么事也不做,爸爸就会消失,我会再也见不到他。虽然这么做没有意义,我压抑著向上涌的呕吐感与呜咽,不停移动著双脚。

  叭────────────────────!

  车子喇叭声响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手机在哪里?

  不在身上。

  书包在哪里?

  不在身上。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行,我得振作起来。

  回店里向大家道歉后,再问弟弟是哪间医院,然后──

  ──!

  不管我再怎么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都会有浊流般的骇人想像涌现脑海,脑袋里一团混乱。

  尽管这种时候,我才更应该要振作。

  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拜托谁来救救我。

  妈妈──!

  「内田同学──!!」

  这时,有人从背后用力拉住我的手。

  虽然脑中混乱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马上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虽然我尽可能疏离他,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产生了依赖的心态。

  「……千岁、同学。」

  追上我的人,是我过去理应最讨厌的男生。

  「管乐社的人跑真快,裙子飞得那么高,内裤差一点就见光了喔。」

  笨蛋,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开玩笑。

  「你跑到河岸边来做什么,先冷静下来。」

  我再也按捺不住──

  「怎么办,都是我的错!」

  我倚著千岁同学的胸膛,双手紧抓住他的衬衫。

  「因为我没有在平常的时间回家,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为了避免又发生这种事情,我早就决定要过普通的人生,不让家人担心。明明我只剩下爸爸了──」

  「优空!!」

  千岁同学用双臂紧紧抱住我。

  就像差点摔下楼梯的那一天。

  「没事的。事情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糟糕。」

  厚实又温暖的胸膛里,可以听见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

  千岁同学一再说著。

  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妈妈。

  「可是,爸爸被送到医院了……」

  咚、咚,千岁同学拍了拍我的背,回答我的话。

  「因为电话没有挂断,你弟弟把事情告诉我们了。我先说结论,好像是手腕轻微扭伤了。」

  「扭……伤?」

  「他加班加得比平常晚,为了赶回家,在公司的楼梯滑倒了。因为摔得很严重,同事为保险起见叫了救护车,身体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大碍。你冒失的个性是遗传到爸爸吗?」

  「过分!!」

  我不自觉抬起头来。

  一抬起头,千岁同学就在我眼前露出温柔的微笑。

  「冷静下来了吗?」

  那像是要把人吸进去的瞳孔颜色与距离,让我忽然觉得难为情,扭动起身体。

  千岁同学马上放松手臂的力道,退后两步。

  「你弟弟向我们道歉,他知道你的个性容易担心,本来想慎重地告诉你这件事,结果反而制造出沉重的气氛了。」

  我想起刚才的对话,全身顿时失去力气。

  「他好像是有叫我冷静听他说。」

  还有一件事,千岁同学又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弟弟有赶到医院,你爸爸也接电话了。

  他要我们转告你:

  『不用担心我,你放心和朋友去玩。』

  另外,他也请我们好好照顾你。」

  稍微冷静下来后,我为了自己那么慌张觉得丢脸,也对千岁同学他们很过意不去。

  「啊,那个,对不起,拉面店那里……」

  我记得冲出店里时,好像摔破盘子了。

  「夕湖说『这里交给我们处理,朔你去追小内!』,待会我再联络她。」

  「啊啊,我真是怎么搞的。」

  「欸,优空。」千岁同学说。

  刚才他是为了在我混乱时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这时候还继续用名字来叫我,我觉得很不自在。

  「要聊一下吗?」

  「唔,可是。」

  「既然我目睹了这件事,就不能再假装没看见。再说,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

  「……好。」

  「我到自动贩卖机买个冷饮过来,你想喝什么?」

  「那,由我来买──」

  呵呵,千岁同学笑了出来。

  「你身上没有钱包吧。」

  「啊……」

  对了。

  我把全部东西丢著就跑了出来。

  受不了,让大家看见我丢脸的一面了。

  千岁同学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夕湖把书包寄放在店里了。我们可以等一下再去拿回来。我冲出来的时候只有拿这个东西,给你。」

  他说著,把手机交给我。

  「你要先联络家人吗?」

  「不用,没关系。谢谢您。」

  接下手机一瞧,萤幕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痕。

  我不由自主蹙起眉间,叹了口气。

  「和千岁同学在一起时,总会有什么坏掉。」

  「我得先声明,眼镜和手机会坏都不是我害的喔?」

  千岁同学无奈地笑著,往堤防跑了过去。

  我注视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地说坏掉的不只是物品而已。

  *

  我在河岸边坐下,听著水声出神时,千岁同学很快就回来了。

  他说挑了女孩子会喜欢的饮料,我从两瓶饮料里选了焙茶拿铁。

  「谢谢。」

  不用客气。千岁同学坐在我旁边,拉开拿铁的拉环。

  他喝了一口,咕哝著问:

  「都是我的错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刚才你是这么说的。」

  其实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但是,我非常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犹豫该怎么回答时,千岁同学又接著说道:

  「啊,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我们来闲聊吧。像是最喜欢哪间店的酱汁猪排盖饭,萝卜泥荞麦面的汤是喜欢淋上去还是用沾的,我们还可以聊季节,聊花草,聊猫咪聊星星。」

  这个人说著,像在模糊焦点,像在安慰,像在转移话题,像在交由我来决定。

  「不是跟我说也没关系,你可以跟夕湖,跟自己的妈妈或是其他人说。说出来就是一种慰藉,最近有人教我明白了这件事。我认为现在的优空需要这样的时间。」

  忽然间,那位短发美女掠过我的脑海。

  如同那个人在千岁同学身边,千岁同学此时也打算陪在我身边。

  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

  我可以稍微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吗?

  「……那个,我妈妈……」我轻声说著:「您愿意听我说我妈妈的事吗?」

  千岁同学微微睁大眼睛,接著点头。

  *

  ──妈妈是个温柔的人。

  她总是笑咪咪的,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大声怒骂过我。

  小时候,她常弹钢琴或是吹长笛,用来取代摇篮曲。

  轻柔的乐音悠然飘扬,彷佛拥抱著我。

  说起来和妈妈比较亲近的我,很喜欢这样的音乐时间,总是舍不得睡著,拚命揉著眼睛,但还是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优空要弹看看吗?」妈妈这么提议,我战战兢兢敲击著琴键的感觉,至今依然清楚留在指尖。

  升上小学后,在妈妈的鼓励下,我进入音乐教室。

  不论是钢琴还是长笛,开始正式的练习后,遇到的不全是开心的事。

  发表会的指定曲很难,老师因为我弹不好生气的时候,我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

  比我晚学的人一个一个表现得比我还要好,我常哭哭啼啼地发脾气说:「我不要学了。」

  然而每当这种时候,妈妈都会说:

  「没事的,没事的。」

  轻轻地摸我的头,把我紧抱在怀里。

  「你不需要和别人比较,也不用和别人竞争。只要你能普通地享受音乐的乐趣,妈妈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普通,这是妈妈的口头禅。

  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

  「没事的,没事的,只要有普通地努力过就好了。」

  和朋友吵架的时候。

  「没事的,没事的,一般(普通)是会和好的。」

  学校问到将来的梦想,我回答不出来的时候。

  「没事的,没事的,普通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生活。」

  在小学升上中年级时,我注意到自己没有比其他人优秀的长处。

  不管是运动、课业还是音乐,有很多人都比我强。

  每一次妈妈都像念著咒语,跟我说「没事的,没事的」。

  普通最好,妈妈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普通是最幸福的。

  实际上,妈妈在我眼里除了漂亮又擅长钢琴与长笛,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好妈妈。

  她没有工作,都在忙家里的事。早上早起帮爸爸弄便当,上午打扫屋子和洗衣服,下午外出采买,晚上则是每天准备各种料理。

  我喜欢看妈妈下厨,老爱缠著她,「你在煮什么?」、「现在放进去的是什么?」问个不停。

  我有时间的时候都会在厨房帮忙,学习做菜。

  第一次收到儿童菜刀时,我开心地切了很多高丽菜与小黄瓜。

  某一天,爸爸偷偷告诉我关于妈妈的事。

  『妈妈其实是很厉害的人喔。』

  『厉害……?』

  『爸爸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在关西的大学时,参加过大型的钢琴比赛,而且还得奖了。』

  『真的吗!?那妈妈为什么没有成为钢琴家?』

  『……这都是爸爸害的。妈妈本来可以生活在更华丽的世界,可是她跟著回福井工作的爸爸回到这里来。她说自己只想要普通且温暖的家庭。我建议过她可以当音乐老师,但是妈妈说这样拖泥带水的,反而更不舍。』

  『这样啊……所以妈妈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候呢!』

  『呵呵,希望她是这么想的。』

  我们家人就像这样,过著安稳的日子。

  我们早上起床,去上学或上班,妈妈在这段时间处理家务,晚上一家人过著和乐的时光。

  我们平日大多是这样度过,假日常一家四口到Lpa或是8号。偶尔会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到KTV唱歌。家人生日时,爸妈会带我们到回转寿司「海鲜ATOM」,那在我心中是特别的奖赏。

  情形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是在弟弟进入小学就读之后。

  妈妈像是比较没那么忙了,我从学校回家时,常可以看见她一个人弹钢琴。

  那不像睡前听的温柔曲子,她敲打钢琴键盘,像在嘶吼,像在哭泣,是激动又有点哀愁的曲子。

  在我上了钢琴课后,终于明白妈妈有多厉害。

  她的实力大概远远胜过钢琴老师。

  妈妈注意到我的时候,总像是恶作剧被人逮个正著,嘿嘿笑著停止演奏,我后来也渐渐养成了在房间外面偷听的习惯。

  每当我在外面偷听时,在太阳下山,必须开始准备晚饭以前,妈妈就这么弹著弹著,始终没有停下来。

  有一天晚上,我和平常一样听著钢琴声,鼓起勇气提出心里的疑问。

  「妈妈不办演奏会吗?」

  妈妈听著我的话,神情有些惊讶。

  「呵呵,我现在就在小小观众面前办了啊。」

  轻柔的嗓音回答著我。

  「不是这种的,是在规模比较大的表演厅。」

  「妈妈喜欢像这样普普通通地开心弹琴。」

  「音乐教室里的老师说过,也会有大人来学钢琴,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参加发表会了!」

  我这么一说──

  ──咚。

  妈妈灵活的手指难得按错了琴键。

  那个高音听起来像在生气,我不自觉受到了惊吓。

  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要是可以一起在广大的表演厅连弹,一定会很好玩,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哎呀,弹错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妈妈吐了下舌头,往我看过来。

  「妈妈也请老师教好了。」

  她像是强迫自己挂上笑容,我不禁这么心想「早知道就不说了」。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

  放学后,难得有班上同学约我出去玩,大家一起玩到了很晚。

  天色暗下来后,我才注意到过了门禁时间,急忙赶回家里。回到家时,爸爸落魄地垂著头,坐在客厅桌上。

  桌上有好几罐空酒罐,旁边放著一张有很多绿色表格的单子。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妈妈呢?」

  爸爸消沉的双眼看著我。

  「妈妈走了。」

  「她去买东西了吗?」

  我说著看向客厅,弟弟抱著膝盖坐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啜泣,不停吸著鼻子。

  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祥预感。

  彷佛整个世界彻底颠覆,我身处在再也不同于昨天的今天。

  爸爸轻轻摇头,嗓音颤抖著说:

  「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这里来了。」

  什么……?

  爸爸刚刚说了什么。

  我丢下书包,往爸爸冲过去,摇晃著他颓丧垂下的肩膀。

  「欸,爸爸!?」

  我强忍住哭泣,大喊著。

  我感觉要是流下眼泪,就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去旅行了吗?她在外婆家吗?」

  爸爸轻握住我的手,又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优空。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以后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生活。」

  「骗人!!」

  我挥开他的手,拍打著桌子。

  「妈妈不可能拋下我们!妈妈不是常说吗?她说每天都过得很幸福,很庆幸能遇到我们,谢谢我们成为她的小孩。她还说不管是钢琴还是长笛,都会把我教到比她自己还厉害。等我长大之后,我们要一起穿著礼服演奏。为什么,为什么!」

  爸爸的眼里终于落下一滴泪水。

  「她可能厌倦了普通的生活吧。」

  ──咚。

  那天弹错的琴声在我脑中响了起来。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妈妈不是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吗?

  普通就好,普通最好。

  普通有什么不对吗?

  每天全家人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这样不行吗?

  昨天妈妈还陪我练习,称赞我进步了。

  我们还一起洗澡,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太过分了。

  妈妈居然完全没有告诉我。

  我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吗?

  和我们在一起很痛苦吗?

  因为我过了门禁时间才回来,她生气了吗?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拜托告诉我。

  不擅长的课业我也会努力,答应过的事我保证不会再毁约。

  所以说、所以说、所以说──

  滴答。

  我的眼里终于也流下了眼泪。

  「不要,我不要────────────────────!!!!!!」

  弟弟像是对我的叫喊声产生了共鸣,不停喊著姊姊、姊姊,抱住了我。爸爸趴在桌上,我们三个人就这么相互依靠著对方。

  *

  这是我第一次向家人以外的人讲这件事。

  不对,就算是家人之间,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正面面对过这件事。

  爸爸本来就是寡言的人,没有向我们说过他们分开时讲了哪些话、他为什么没有再去说服妈妈留下来,甚至是有没有递出那张离婚申请书。

  也许是他认为这些话对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弟弟来说过于沉重,也有可能他单纯只是不想开口。

  千岁同学坐在我身边静静听著。

  忽然间,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乡下地方的风声传得特别快,小学的朋友知道我妈妈不在后,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纷纷从我身边离开。

  也不能怪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

  同学的妈妈走了,而且还是自己决定要离开,年幼的小孩子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我心里的确是慌了,可是不只是这个理由。

  如果眼前的是别人,我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我大概以为他又会用无聊的玩笑话一笑置之吧。

  或许我依赖的心以为他又会抱住我。

  我这么心想时,千岁同学像是注意到我讲完了,喃喃说著:

  「所以你刚才才会出现那样的反应吗?」

  用不著回问也知道,他想必是指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点点头,接著说道:

  「您可能会觉得我很蠢,不过我回想起了那一天的情形。我罕见地答应朋友的邀约,玩得忘记时间,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哎,你当然会这么想。我终于懂了。」

  「然后呢?」千岁同学又接著问下去:

  「你妈妈走了之后,优空你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就是你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让你后来变成那个样子。当然,你不想讲也没关系,只是你想讲的话,我会陪著你,听到最后。」

  ……老实说,我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

  讲了也没用,况且那么做未免太深入我的内心世界。

  可是,千岁同学他没有深表同情,没有过度担心,也没有语塞的感觉。

  至少他在表面上面不改色,只是很平常地在聊天。

  反正,既然都讲这么多了,不可能再回到刚才一起吃拉面的关系。

  其实我很希望能在那样的时光多停留一会儿。

  既然这是最后一次相处,就全部说出来吧。

  我下定决心后,缓缓说了起来:

  「……我记得一开始,我伤心得不得了。我想也许是我的错,养育我们成了妈妈的负担。如果我再乖一点,如果我的钢琴弹得再好一点,长笛吹得更好一点,说不定妈妈就会带我一起离开。」

  千岁同学没有应声,只是眺望著远方。

  「等这样的心情平复下来后,接著涌现的是无比的愤怒。生气是很正常的吧?毕竟妈妈实在太自私了。她没有向我和弟弟解释,连声再见也没说,忽然就走了。即使我长大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觉得那绝对不是一个人该有的行为。」

  讲著讲著,鲜明地唤醒了我当时的心情。

  「她跟爸爸说想要建立温暖的家庭,才跟爸爸结婚的,而且还生下了我们。我不知道妈妈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可能她想要再一次认真走在音乐路上,可能她找到了比爸爸重要的人。就算退让一百步,真的是因为这些理由!」

  我咬紧了牙。

  「她那样的做法就像过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全部都是假的。妈妈常说『普通就好』、『普通是最好的』,难道她那么说是在说服自己吗?这样就好,这么做没有错,用这种说法来忽视在内心低声驳斥的声音。」

  泪水自然而然涌了出来。

  「如果是的话,因为那些话得到慰藉的我怎么办?难道我只是被妈妈自私的藉口耍得团团转吗?她总说不用成为特别的人,普通的生活也很幸福,没事的,没事的。」

  「尤其是──」我加强语气,悲惨地笑了。

  「……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普通又无聊,得到这个答案的爸爸又该怎么办?」

  我求助似地继续说下去。

  「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爸爸总是失魂落魄。他一次也没有责怪过妈妈,只是一个男人独自把我们扶养长大。」

  所以、所以、所以──!

  「──所以,我发过誓!

  我会坚守那个人告诉我,然后又拋弃的普通,待在爸爸和弟弟身边,恢复幸福的家庭。

  由我来替代妈妈。

  这就是我的决定。」

  长久以来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一旦说出来就再也制止不住。

  「欸,千岁同学,我努力过了。九岁的小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思考,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不让爸爸和弟弟再次伤心,不让他们感到不安。为了不让爸爸烦恼『我有把小孩养好吗?』这种问题,我开始认真读书。为了不让爸爸担心我有没有和别人争吵、受人欺负,我和同学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为了不让自己脱序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我远离那些显眼,对流行时尚敏锐的人。为了不引起不小心让学校联络爸爸的问题,就算遇到讨厌的事,难过的时候,或是不会应付的对象,我都陪著笑敷衍过去。」

  「──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就是为了过普通的生活!!!!!!」

  咳咳,我不习惯大喊,不由得咳了出来。

  「呜、呼。」

  为了呼吸空气,我仰头望向天空,可惜没有看见月亮。

  「……我也想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我想要有好朋友,每天大家一起玩乐,打打闹闹,偶尔吵架然后和好,和好朋友兴高采烈地大聊喜欢的男孩子的话题,或是向他们商量我喜欢上的男孩子的事。」

  这是我在遇到眼前的人后,第一次注意到的情感。

  我根本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我只是囚禁在过去。

  其实我想像你一样勇往直前。

  其实我想开心大笑。

  「不知不觉中,我期待起和千岁同学你还有柊同学讲话的机会。你们来约我吃拉面的时候,我又惊又喜,以为今后可以过这样的生活。」

  滴滴答答,我握紧泪水沾湿的拳头。

  「可是我不行!我必须证明普通也可以很幸福,不管是什么小事,我都不想伤害爸爸和弟弟,我不想和拋弃我们的妈妈做出一样的事情!!」

  我气喘吁吁。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和谁建立起感情,如果我有了自己重视的人。

  会不会有一天又全部失去。

  我会不会伤害别人,受到别人的伤害。

  我会不会必须放开牵住的手。

  我真的很害怕。」

  所以,我用力擦拭著止不住的眼泪,这么告诉他:

  「……所以请您不要再理我了。」

  因为你实在太耀眼了。

  因为愈是接近你,愈突显出我的矛盾。

  因为你试图面对我的内心。

  因为我会不自觉想要依赖你。

  「最后真的很谢谢您,愿意听我说这些话。」

  这样就够了。

  我因缘际会把没有告诉过家人,好几年来自己一个人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

  妈妈离开之后,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泣。

  光靠著这个记忆,我就能继续努力下去。

  所以,谢谢、谢谢、谢谢。

  我过去最讨厌的男孩子。

  「……优空,不对,该说是内田同学吧。」

  千岁同学犹疑著说了起来。

  嗯,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明天开始,我们又是你和内田同学的关系。

  没事的,没事的。

  「你这个人啊。」千岁同学深深吸一口气。

  「你是白痴啊────────────────!?!?!?!?」

  他用力吼了出来。

  ……咦?

  「开什么玩笑,真受不了。」

  他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我本来就觉得你过著很让人烦躁的人生,可是理由未免太奇怪了!再说,内田同学你的头脑那么聪明,讲的话有一半都莫名其妙。」

  因为我整个人傻住了,眼泪也不自觉停了下来。

  「『不想让家人担心』和『普通的幸福生活』这两种想法复杂地牵扯在一起,变成诡异的智慧环也就算了。如果说这是小学生遇到痛苦的事,哭著努力思考出来的结果,我能理解,也很同情。」

  「但是──」千岁同学瞪著我似地,直视我的双眼。

  「你还要当多久那个可怜的九岁女孩子啊。

  你可是内田优空吧。」

  「什──」

  啊啊,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心情太激动,结果误解了。

  他就是这样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

  尽说些自以为是的话。

  一言一行都刺痛我内心柔软的地方。

  你这个人。

  我果然最讨厌了!!!!!!!!!!

  「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在幸福的家庭长大,过著无忧无虑的人生,占尽人生优势,还有许多朋友围绕在自己身边。对妈妈的叛逆期?笑死人了──!!我不管再怎么想叛逆,也做不到!!」

  这时──

  「──资格的话当然有。」

  千岁同学「嘿」地一声笑著,紧握住我的手。

  「跟我来。」

  他接著起身就要走了起来。

  我摸不著头绪,几乎是被他拉著走。

  请你放开我!

  我大可以这么说,挥开他的手。

  这个人果真是勇往直前。

  他的双眼散发出坚强的光芒。

  紧握的掌心传来暖意,让我想再一次依赖他。

  *

  向8号拉面的店员道歉与道谢后,我们取回我的书包和自行车,接著他带我来到一栋四层楼高的公寓。

  那栋公寓很难说是美观,不过附近河水的潺潺流水声听起来很放松。

  「这里、是……?」

  沿著楼梯走到最上面的那层楼,千岁同学在其中一间前面停下脚步,我这么问他。

  「喔,这里是我家。」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得很爽快。

  「原来你住在这里……咦咦!?」

  因为他说得实在太过自然,我差点不当一回事。这里是千岁同学的、家?

  「请等一下,我刚大哭一场,脸色很难看,而且我也没带伴手礼过来。」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这里和刚才的对话有什么关系?

  千岁毫不在意我的慌张,「呵」地笑了起来。

  「不要紧,家里没人。」

  他说著,打开了门锁。

  家里没人在是指家人出门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吗?

  这种状况也不太妙吧?

  他总是和柊同学在一起,身边不乏主动搭话的女孩子,应该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才是。

  话说回来,这个时间居然没有人在家。

  「呃,我──」

  「没关系,进来吧,优空。我要让你看个东西。」

  千岁同学打开门,推著我的背。

  我往屋子里踏进一步,他家里的确是一片昏暗,没有人在的气息。

  千岁同学接著走进来,点亮了灯。

  灯泡柔和的光芒照亮室内。

  这间屋子的构造似乎是走进玄关后就是客厅,家具有餐桌、沙发和一整面墙的书架。

  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千岁同学迅速脱下运动鞋,换上拖鞋,接著在鞋柜里面翻了起来。

  他拿出了一双看起来像是百圆店买来的拖鞋。

  说来难听,拖鞋有点软趴趴的,而且双脚还绑在一起。

  他吹了几下,把灰尘吹开,接著用牙齿咬断透明的绳子,放在我面前。

  「进来吧。」

  既然都到了这里,总不能临阵退缩,于是我戒慎恐惧地脱下鞋子,并且把千岁同学随便脱下来的运动鞋一起摆放整齐。

  摆放在玄关的只有我们这两双鞋,相当整洁。

  「打扰了。」

  接著踏进的那间屋子,很难说有整理过。

  由于平常帮家人下厨的习惯,我不自觉看向厨房。

  那里放著还有汤汁剩下的杯面,可是完全没看到盘子或筷子这些餐具。

  餐桌上放著宝特瓶和没喝完的咖啡杯,另外还有吃完的便利商店小菜的容器。

  沙发上占满了分不出是脱著放在那里,还是已经洗好晒乾的T恤与短裤。

  在不起眼的角落,则是放著棒球的球棒和手套。

  「总之──」在我东张西望时,千岁同学说:「直接让你看这个房间是最快的方法。」

  他说著,拉开客厅一角的拉门。

  「唔,不好意思……」

  我心慌意乱,站在千岁同学身边。

  客厅旁边邻接著六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

  在那里面,孤伶伶地摆著一张单人床。

  「咦……?」

  我住的是独栋的房子,不清楚这种公寓的隔间。

  不过……

  「这里的格局是一房一厅加餐厨。」千岁同学说。

  尽管不是我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寒颤窜过背脊。

  回想起来,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莫名整洁的玄关,等待使用的全新拖鞋,对称式散落的室内,没有人下厨的水槽。

  寝室只有一张单人床。

  最怪异的是──

  这个地方没有多人居住时那种独有的纷乱气息。

  比如说,妈妈打理得一乾二净的厨房,爸爸的酒或是兴趣,连调皮的兄弟留下的痕迹也……

  这间屋子里面,只染上了千岁同学这个男生的色彩。

  懂了吗?

  千岁同学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也没有父母亲陪伴。

  可悲的是,双方都不在身边。」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我还是不自觉倒抽一口气。

  「……呃,那个,我……」

  我想起之前向千岁同学说过的那些话。

  『您可以叫妈妈教您。』

  『叛逆期啊,真让人羡慕。』

  『在幸福的家庭长大,过著无忧无虑的人生。』

  ……我说了什么话。

  为什么我会以为只有自己过著这样的人生。

  我以为笑得这么率直的人,肯定是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

  我以为背负著悲惨过去的人,应该是更哀愁的脸庞。

  总是内心兀自烦躁,随意发泄情绪。

  千岁同学若无其事地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爸妈在我国中时离婚,不过我家是讨论过后的结果,而且在那之前就有徵兆了。一个人住是我自己的选择,想联络他们的话,随时都联络得上。」

  「不过……」他直视我的双眼──

  「我们的处境相似。

  我应该有那么一点资格多管闲事吧?」

  ──难为情地微笑著。

  啊啊,这个人真是的。

  「噗。」

  「优空?」

  「──啊哈哈哈哈。」

  我不自觉抱住肚子笑了。

  「这种反应太奇怪了吧?」

  千岁同学困惑地说。

  「因为,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相提并论?根本不一样呀。国中生和小学生承受的打击程度不同,事先有心理准备和忽然消失也不同,可是你居然看成同一种情形。啊~真的太奇怪了。」

  「哎,你的确是比较痛苦。

  可是无所谓吧,大致上可以算是同一件事。」

  不对,不能无所谓。

  情形真的完全不同。

  你可能以为我比较不幸,事实并非如此。

  由于国中时还住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离别也就更加痛苦。

  不同于只会哭哭啼啼的九岁小孩,那个年纪已经能理解很多事情,内心势必会有一番挣扎。

  只能在一旁看著父母的关系在眼前逐渐龟裂的无力感,想要联络却没有采取行动的寂寞,没有跟随父母,独自留下的孤独,这些感受他应该都有。

  所以说,他大可以沉浸在哀伤里。

  就算他口吐怨言,哭诉自己的遭遇,也不会有人责怪他。

  而他居然这么随便地……

  ──只是为了当成传达意思的工具,就把自己的过去(痛楚)交给我吗?

  啊啊,多么温暖、温柔且坚强的人。

  平常人看见他的态度,说不定会觉得「父母离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认为他非常冷静,或是真亏他能撑过来,没想到他能这么不以为意之类的。

  不过,我很明白。

  自出生后理所当然似地陪伴在自己身边,而且深信以后也会是如此,不对,无所谓相不相信,必须和以为本来就会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父母分开,那种痛苦非比寻常。

  那种绝望的感觉就像实际失去自己的半个身体,或者可说是一半剩下的人生。

  事实上,他理应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因为对方一旦得知这个事实,看他的眼光就会转变成怜悯。

  他会觉得只有自己被赶出了正常世界。

  只是走在路上,似乎处处都在提醒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万一有一天,必须把这件事告诉自己重要的人。

  一般都会拐弯抹角,设下好几道防线,谨慎挑选恰当的字句,试探性地把事情说出来。

  然而千岁同学表现得这么平静。

  如果要说原因的话,那就只会是为了听说对方父母离婚,或是自己碰巧得知此事的那个当事人。

  现在这个瞬间,无疑是为了内田优空。

  为了不让混乱、沮丧,哭泣的我背负自己的过往。

  为了不让我对自己那些刻薄的话感到后悔。

  他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接下来的谈话。

  我们果然一点也不像。

  你比我还要──

  「要继续聊下去吗?」

  千岁同学说道。

  「……好!」

  我回答得毫不迟疑,接著环顾起整个房间。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先打扫一下吗?」

  千岁同学搔著脸颊。

  「真不好意思……」

  他像个挨骂的小孩子低下了头。我看著他那个样子,呵呵笑了起来。

  *

  我随手把吃完的食物包装和饮料瓶罐丢掉,杯子洗乾净,再稍微清理一下水槽,接著把挂在沙发上面,疑似是洗好的衣服摺好,并且处理掉冰箱里过期的食物,最后泡了咖啡,才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来。

  在我清扫的时候,千岁同学始终正襟危坐,坐立不安地扭动著身体。

  「我可以帮什么忙?」他一再这么问我,「不用,你坐好(※端坐)等我。」他似乎把我的回话当真了。

  我啜饮一口咖啡,接著说了起来。

  「好了,久等了。」

  「……感、感激不尽。」

  「呵呵,不用坐得那么拘谨,脚可以放下来了。」

  坐在身边的千岁同学难为情地站起来,接著像是灵光一闪,打开一台小收音机的电源。

  这个人和女孩子单独待在安静的场所,也会觉得尴尬吗?

  收音机里轻声传出令人怀念的钢琴奏鸣曲。

  〈给爱丽丝〉。

  小学时,我一直弹不好,老是按错琴键,和妈妈练习过很多次。

  千岁同学回来时,像是为了故意破坏感伤的气氛,粗鲁地坐了下来。

  「所以说──」他说著看向我。

  我缓缓摇头,说了起来:

  「我懂你的意思。」

  千岁同学眯起双眼,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我的生活方式很扭曲吧?」我说道。

  「算是吧。」

  「『你还要当多久那个可怜的九岁女孩子……』刚才你是这么说的吧?」

  「我说得有点过分了。」

  「不会。」我垂下双眼。「我一直装作没看见,但是事实就像你说的。可怜的九岁女孩子想出来的充满矛盾的规则,现在依然束缚著我。」

  「更准确来说,是你母亲的回忆,以及『普通』这个词。」

  「你还是一样专门攻击别人的痛处欸……」

  不知不觉中,为了提防以及疏远他而使用的尊敬语气也消失了。

  千岁同学慵懒地伸长了脚。

  「真要说起来,普通的人生该怎么定义呢。第一名进入藤志高中的学生,只想普通地过活,小心总有一天会有人拿三角尺刺你背后。」

  「呃,我其实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只是每天很寻常地念书,自然而然就……」

  「如果你不介意掏耳棒的话,我乾脆现在马上就刺进去好了。」

  「再说──」他又继续说下去:「你刚才说什么?不交朋友、不打扮,遇上讨厌的事也要忍耐。这种生活方式不叫普通,比较难听的说法是孤僻、俗气或是打杂的吧?」

  「喂,这种说法也太过分了!」

  这个人真的是说话尖酸,毫不留情。

  我叹了口气,提起精神继续说下去

  「千岁同学你说的没错,我把普通的生活和不让家人担心混在了一起。我只是想尽量不要出事,造成家人的麻烦。」

  「还有,和时髦的家伙混在一起会有什么问题吗?」

  「……像是进城里玩,被坏人缠上之类的。」

  「女高中生说什么进城里玩。这种说法太落伍了吧。」

  千岁同学笑了出来。

  被他这么指出来后,我丢脸得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千岁同学笑了一会儿,接著调侃地道:

  「真要说起来,你搞错了普通的意思。」

  「怎么说……」

  他像是特地打断我的回问。

  「其实可以用更普通的方式去思考吧?

  每天普通地上学,普通地交朋友,普通地玩在一起,偶尔普通地吵架然后和好,念书和社团活动觉得撑不下去时就普通地偷懒,普通地打扮,普通地喜欢上别人,普通地谈恋爱。

  你妈妈希望你得到的是这样的幸福吧?

  正常来想的话,普通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说普通普通的讲个不停,我都搞混了。」

  他给了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回答。

  这回答陈腔滥调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

  ──那是我在内心深处,长久以来期望的世界。

  劈哩、啪啦,碎裂的声音响起。

  又来了。

  你害得又有什么东西要毁坏了。

  事情很单纯。

  千岁同学没有说出什么艰深的大道理。

  如果问什么是普通的幸福,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个人会是类似的回答。

  不过,我思考著。

  伤心欲绝的九岁小女孩所想到的──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生活方式,过去从来没有人说著「这样不对吧?」这么指出来。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错。

  因为我不说清楚,不想依赖别人,不想让人知道。

  可是,这个人像是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的苦闷。

  所以我才会那么焦躁,试图和他保持距离,又忍不住在意他。

  「再说──」千岁同学把手盘在后脑勺。

  「优空你老说不想让人担心,其实是对家人有话却又不说觉得心烦,感觉到不被依赖的寂寞吧?」

  「什么……?」

  咚咚,他用食指指腹指著胸口。

  「妈妈离开的时候,你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如果她那么烦恼,为什么不跟我说?

  如果她那么痛苦,为什么不依赖我?」

  他的语气像是要我好好问自己。

  「──!」

  这次我感觉到剧烈的冲击,像是头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没错。

  从妈妈离开的那一天起,我的确反覆在思考这件事。

  如果她觉得照顾我们很麻烦,可以直接说出来。

  扫除和洗衣服我都会学,我也会精进厨艺,让自己能代替她下厨。

  如果她想回到钢琴界,可以和我商量呀。

  我绝对不会反对,而且还会协助她。

  如果她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我会举出爸爸的一百个优点,改变她的心意。

  是吗?原来我……

  「我不知不觉做出了和妈妈一样的事。」

  尽管前方是一条绝路,最后只能放弃一切。

  千岁同学咧起了嘴角。

  「真要说起来,父母过得那么随心所欲,为什么只有我们需要忍耐?优空你家的情形也是一样。离开的妈妈就不用说了,没有让小孩子知道,接受这件事的爸爸也很自私。」

  「不过──」他又继续说下去。

  「所有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只是对家人,对朋友和情人都一样。大家都是彼此互添麻烦,各自自由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你不只是爸爸妈妈的小孩,也不只是弟弟的姊姊,不只是安静的资优生和普通的女孩子。」

  千岁同学拍了下我的肩膀。

  「最重要的是,你是内田优空。」

  他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铿锵,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脑中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

  为何?为什么?

  为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想必从很久以前,我就希望有人这么对我说。

  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

  我希望有人能发现。

  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不需要过这样的人生,我可以积极向前迈进。

  我想要有重视的朋友,我想每天和别人笑闹。因为是女孩子,我想要打扮也想尝试化妆,我希望自己可以遇到讨厌的事情就摇头说不要,向喜欢的人表白自己的心意。

  『──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吧?』

  长久以来刺在内心深处,拔不下来的那根尖刺无声融解,化进了心里。

  我终于明白了。

  千岁同学自己正是这样过著这样的人生。

  不怪罪过去,不把责任推卸在别人身上,而是脚踏实地走了过来。

  可是……

  「我做得到吗?这么卑微且消极的我,用高墙封闭自己的我,如今还有像这样活著的价值吗……」

  我害怕跨出脚步,吐露出了软弱的心声。

  啪,千岁同学弹了下我的额头。

  「好痛……!?」

  莫名令人安心的疼痛感扩散开来。

  「才没有这回事。你以为我和夕湖跟你说话,是在当心理辅导志工吗?如果要具体解释的话,我觉得很丢脸,说不出口,但是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在意你,我们想和你变的要好。」

  千岁同学轻碰著我的脖子。

  「我不是很懂什么叫活著的价值,不过人类只要这里稍微勒得用力一点就没命了,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有可能会发生意外,有可能会生病,有可能家人忽然离开,有可能以为是朋友的人背弃自己,有可能失去梦想。这种事我们最清楚了吧。」

  「所以说──」指尖从脖子移到脸颊。

  「我无法成为优空的母亲,也无法消除那段过往。

  不过,我们可以共同打造今后的回忆,无法回去的今天。

  我们两人碰巧境遇相似。

  如果你不介意对象是我的话,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嬉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吵架,彼此互添麻烦,彷如另一名家人。」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温柔地垂下眼眸。

  「──我们来当互相弥补彼此缺陷的朋友(人)吧。」

  剎那间,眼泪流了下来。

  泪水瞬间变成大雨,淋湿了我的脸颊和你的手指。

  传来的温度实在太温暖、太温柔,而且可靠。

  你这个人真是的。

  「朔同学真是的。」

  我握紧伸过来的手。

  「……嗯!」

  泪汪汪的脸笑了开来。

  *

  后来,我借用阳台,打了通电话给爸爸。

  其实这些话最好是当面说出口,只是要讲出长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想法实在需要勇气,所以最适合的还是这个鼓励我的地方。

  我说这通电话可能会讲很久后,朔同学露出温柔的眼神,笑著说:「没关系,我去洗个澡,你爱讲多久都可以。」

  妈妈离开的那一天,我的决定,过去过著怎么样的生活,今后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我无所隐瞒,尽可能沉著地娓娓道来。

  电话讲到一半时,透过电话也听得出来爸爸的声音在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让你忍受,让你辛苦了。』

  他像这样一再向我道歉。

  最后我和弟弟也聊了一会儿。

  我长久的独角戏结束了。

  挂断电话,回到房里后──

  「──呀!?」

  上半身赤裸,脖子上围著一条毛巾的朔同学正悠哉喝著汽水。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尊敬的语气不自觉又回来了。

  「啊?」

  「衣服!把衣服穿上!!」

  「喔。」

  朔同学从我摺好的乾净衣物里,随便抽了件T恤出来,不耐烦地套在身上。

  「你家里都是男人,早就看习惯了吧。」

  弟弟洗完澡时,的确也是像他这个样子,就连我在场也能不当一回事地换衣服。

  「不是这个问题!其他人来的时候,你也是这副德性吗?」

  「其他人?」

  「唔,像是柊同学之类的……?」

  「优空你是第一个喔。」

  朔同学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

  「你说的是来我家的女生对吧?你是第一个。」

  「这样啊……」

  咚,心跳不自觉加速。

  「你以为我常带不同的女孩子回家吗?」

  「……唔,有点这么觉得。」

  「这种时候才应该用陪笑敷衍过去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们同时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我觉得实在太好笑了,大笑个不停。

  这样啊,原来我是第一个啊。

  他这么做是为了我。

  咚、咚、咚、咚。

  不是的,我试图为兴奋跳动的心跳找起藉口,接著注意到我不需要再这么做了。

  为了镇定陌生的情感,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的朔同学问:

  「你爸爸怎么说?」

  「他说了好几次对不起,不断向我道歉,说自己太依赖我了。以后他会帮忙家事和煮饭,要我过自己想要的人生,说这是爸爸的期望。」

  「也是,父母都是这样的。」

  「总觉得很失落。明明只要像这样稍微讲开来就好了,我居然花了那么多年。我向弟弟道歉说:『对不起,今天没有赶回家煮饭,你肚子饿了吗?』结果他用鼻子嗤笑我。」

  「哦,他说什么?」

  「『姊姊你管太多了啦,我都国三了,可以煮泡面也可以去便利商店,总会有办法填饱肚子的。』他这么说。」

  「说的很对。」

  哈哈,他露出牙齿地笑了。

  他的侧脸和微湿的头发,我不自觉看得著迷。

  忽然间,朔同学看了一眼手机。

  「糟糕,这么晚了。」

  我跟著他看起手机,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后。

  「优空,我送你回家。」

  朔同学正要站起来时,我纳闷地说。

  「唔,我今天晚上要住下来喔?」

  「啊啊,早说嘛……你说什么─────!?!?!?」

  这次换他惊慌失措了。

  老实说,我正期待他这样的反应,差点笑了出来。

  「你这家伙别胡说八道了。」

  我稍微懂柊同学说「没礼貌也无所谓」的心情了。

  这种感觉的确是还不错。

  「我爸爸也答应啰?」

  「别把这种吓死人的事情说得那么轻松。」

  「我是没说住在男生家。我说『要在陪我聊天的朋友家住一晚』,爸爸听了好像很高兴,因为我之前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没有把最需要告知的事情解释清楚,实在让人很难接受这种温馨的小故事。」

  我嗤嗤笑著。

  「造成你的麻烦了吗?」

  「也不能说是麻烦,该说是困扰?」

  「彼此互添麻烦,活出自己的人生,这种话是朔同学说的喔。」

  「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吧,哪有人一开始就狂踩油门,你这个无知的女人。」

  「你还说我们来成为像家人一样的朋友吧。」

  我看著胡乱搔著头的朔同学,调侃地接著说道:

  「某人让我在那天之后,第一次卸下了拘束,应该有义务负起责任来陪著我。」

  「你这个人啊……」

  他接著像是放弃争辩,叹了口气。

  「万一我兽性大发,可别怪我啊。」

  「没事的,没事的,你没把我当成那种女孩子看待吧。」

  这句话似乎让他很难做出反应,于是我又继续说道:

  「可以陪我去便利商店吗?我有一些东西要准备。」

  「没问题。」

  「还有,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吗?」

  「唔,我会到外面练习挥棒,你可以在这段时间使用。」

  「好,我会尽快洗完的。」

  我也知道自己做出了相当大胆的行为。

  不过今天,只有今天。

  我想和这个人再多聊一会儿。

  我想要在他身边多待一阵子。

  我就是如此兴奋。

  *

  在便利商店买完东西后,我洗了个澡,汗流浃背的朔同学又冲了一次澡时,已经又是新的一天。

  此时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喝著冰咖啡欧蕾。

  我从衣柜随便借用了一件运动服,穿在身上松垮垮的,很温暖。

  「在这个时间摄取咖啡因,你不会睡不著吗?」朔同学说。

  「嗯~我不想太早睡。抱歉还让你陪著我喝咖啡。」

  「很遗憾,我就算半夜喝咖啡还是可以睡得很熟。」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么问他:

  「朔同学,算起来你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住吧?」

  「对,我升上高中后就自己住了。」

  「差不多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吗?」

  「回到这里渐渐能让我感到安心了。」

  「可是家里呈现刚才的惨状耶?」

  「……我无话可说。」

  我看著朔同学难为情地搔著脸颊,忍不住苦笑。

  「因为你是男孩子,屋里会这么乱也是无可厚非,我弟弟也是这个样子。不过,你几乎餐餐都是熟食或是冷食,都在便利商店或速食店解决吧?」

  垃圾桶里有大量这类食物的容器和包装。

  朔同学尴尬地说了起来。

  「我最近有点懒。暑假前我还算注意饮食,虽然不是那种复杂的料理,我还是会煮饭、烤些肉或是鱼,也会尽可能摄取蔬菜,因为得要注重身体。」

  因为他是棒球社的嘛,我暗忖著。

  我有种不能得寸进尺,再深入追问的感觉。

  那么做就真的是自以为是了。

  毕竟他并不知道我在音乐教室看到了那幅光景,也不知道我那时抱持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

  「你在学校表现出一副完美超人的样子,没想到也有懒散的一面呢。」

  「这个样子让你母性大发了吧?」

  「嗯。」

  我好整以暇地回应后,「蛤?」回答我的是呆住的嗓音。

  「以后就由我来做饭。虽然没办法每天做,不过我可以偶尔到这里来。我很习惯准备常备菜或是可以久放的料理了。」

  「……通勤妻?」

  「别说得这么难听!作为交换,我希望你有空时可以帮我,陪我去采买食材之类的。我弟弟正值发育期,食量很惊人呢。」

  朔同学不怀好意地咯咯笑著。

  「刚才还大哭著说『不要理我』的人,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拉近距离。」

  「…………我揪。」

  「小优空不要这样我不是说过掐住颈动脉会死的吗!?」

  发现自己做出什么事情后,我才真的是丢脸得要死。

  不过,我能回报他的也只有这种事而已。

  「朔同学真是的。」

  我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故意背过脸去,身旁又传出了笑声。

  「败给你了。」

  朔同学说著伸出手来。

  「那就拜托你啰,优空。」

  我笑盈盈地回他:

  「好,包在我身上。」

  最后紧紧握住他的手。

  *

  房间里弥漫起差不多该睡觉的气氛,朔同学说自己睡沙发,把床让给我。

  我觉得自己应该要拒绝,只是他似乎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平常的他那么轻浮,这种时候意外古板。果真是男孩子,我心想。

  其实我还想再聊下去。

  说不定,不对,是一定会造成他的麻烦,但是我想在睡著前听著他的声音。

  在我的提议下,他把客厅的沙发搬进寝室。

  由于心里对于把床和沙发紧靠在一起还是有抗拒,两者之间相隔著适当的距离。

  不过沙发靠垫成为一道墙的感觉令我有点寂寞,于是我们摆设成让双方躺下时,可以看见彼此的脸。

  尽管准备时干劲十足,一旦钻进被窝里面,我整张脸差点都要喷出火了。

  我兴冲冲地做出了什么事情呀。

  现在退缩也来不及了,我决定豁出去在床上躺平。

  用力拉起毯子盖在身上时,传来了男人的气味。

  那个味道和爸爸还有弟弟都不一样。

  毯子外面飘散著洗发精和香水味,里面则是有点粗犷的味道,散发著汗臭味以及泥土味,宛如晴天的草地。

  我用鼻子闻了闻,接著在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后呛了起来。

  我在干什么呀。

  这种行为太诡异了。

  朔同学没有注意到吧?

  啊啊真是的,谁教这个毯子……让人这么放松。

  我正心慌意乱时,毫不知情的朔同学开口说道:

  「优空,你还醒著吗?」

  「……嗯。」

  「要再聊一下吗?」

  「……嗯,我也想、继续与您聊。」

  「对我讲话不用再那么拘谨了吧。」

  「唔,我还想再聊聊。」

  「『她那样的做法就像过去那些欢乐的时光全部都是假的。』你记得自己刚才说过这句话吗?」

  「嗯……」

  「你还恨自己的妈妈吗?」

  「……我恨她、气她,也无法原谅她。」

  「也是。」

  「怎么这么问?」

  「其实我一直在想。」

  「嗯。」

  「就算妈妈不在,那些回忆也不会是假的。」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结果来说,你妈妈是拋下了你,但是她对你说的那些话,不会因为这样就成为谎言。」

  「是吗……」

  「不,这种说法不太对。说不定你妈妈私底下很苦恼,只是为了让自己接受这样的决定才会那么说,可是她没有必要连你的幸福回忆都造假。我是这个意思。这么说你能懂吗?」

  「……」

  「你讨厌你妈妈吗?」

  「…………」

  「如果是我误解了,你可以生气。你为了向舍弃普通的妈妈报仇,或者说为了否定她的行为,而想得到普通的幸福。」

  「……对。」

  「我明白你的想法,只是换作是我的话,我会第一个斩断『普通』这个字眼在回忆里的地位,另外还有妈妈教导的音乐。」

  「──!」

  「欸,优空,你讨厌妈妈,无法原谅她也许是事实,不过你其实也同样喜欢她吧?尽管发生过那种事,你还是不想忘记一起共度的时光,还有那个时候她对你说过的话吧?」

  「啊啊……!」

  朔同学的话又刺中了我内心柔软的地方。

  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我──

  「我好不容易觉得心情舒畅,可以安稳入眠了,你又把这件事情翻出来,尽说些讨人厌的话呢。

  没错,事情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绝对不原谅她,她做了身为人不该做的事,我不能接受。

  虽然我这么想……」

  我紧抱住毯子。

  「可是、可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

  确实很幸福。」

  哈哈,朔同学短促地笑了两声。

  「什么嘛,原来你自己心里也明白,那就好。」

  「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啰。」

  「可是……」

  来谈谈吧,男孩说。

  「在我睡著前,我都会听你说。你喜欢你妈妈的什么地方?」

  「喜欢、什么地方……?」

  「不晓得优空你知不知道,我离开棒球社了。」

  「嗯,我听柊同学说过。」

  你听说了啊。在沙发上的朔同学换了个姿势,我感觉他正面向我。

  「高中棒球用的球像石头一样硬,而且比看起来还要重。如果球棒击错位置,整只手都会发麻,万一投手控球失误,球击中腰侧,那一天真的会没办法呼吸。」

  嘿嘿,他开心笑著。

  「不过啊,当球棒的芯打中球时,有种畅快感。明明是用铁棒敲击一百几十公里飞过来的石头,感觉就像用塑胶棒打玩具球,很容易上瘾。」

  他雀跃地说。

  「这种时候在打击出去的瞬间,我就知道会是全垒打。球棒与球像是和我融为一体,『好,去吧。』我会像这样看著球飞向蓝天。」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平静地垂下眼角。

  「我受到那个瞬间吸引,忘不了留在手上的触感,想要一再回味那种感觉,才会打棒球打到现在吧。」

  「所以……」朔同学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很哀伤、很后悔、很可悲,一次又一次谴责自己。

  我自问做错了什么事,该怎么做。

  但是──

  就算我最后抵达的不是自己期望的场所,心意得不到回应,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

  我从不觉得要是当初没有打棒球就好了。

  因为热爱棒球的那段时间,那些日子──

  都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

  在幽暗中那张模糊的温柔表情,表现出他这些话不只是在安慰我,更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从那次练球的景象,他在下学期开学后的模样,可以想像得出在他心中,离开棒球社是多么沉重的决定。

  可是像那样……

  我紧抓住毯子一角。

  「……妈妈常常读绘本给我听。」

  有如在翻阅老相本,我慢条斯理说了起来。

  「我就坐在妈妈的双脚中间,她从背后抱著我。她的声音会随著故事里面的人物变化,表演得很精彩。」

  「某人也只有跟我说话的时候,语气完全不一样。」

  呵呵,我轻笑著,又继续往下说:

  「她一直都待在家里,可是打扮从来不邋遢。上衣总是非常平整,散发出柔软精和太阳的味道。」

  「你的打扮会那么整洁,就是受到妈妈的影响吧。」

  「她哼著歌下厨的模样,简直就像在演奏乐器,咚咚咚咚、叩叩叩叩,很有节奏感。料理完成时,水槽里只会有完成前使用的厨具,就像用魔法棒一挥,整个乾乾净净。」

  「难怪你第一个清理的就是厨房。」

  「还有──」

  「──────────」

  「────」

  「────────────────」

  「──────」

  「────────」

  「──」

  像是开启了话匣子,我滔滔不绝地聊起母亲的事情。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我选择视而不见的矛盾。

  我明明顽强地认定自己讨厌她,无法原谅她。

  然而不论是弹著钢琴,还是吹著长笛,就连心想自己差不多该忘记她,而接触起萨克斯风时,「只要能普通地享受音乐就好。」彷佛都能看见她听著露出微笑。

  在我哀伤、痛苦和难过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总是妈妈的脸。

  ──没事的,没事的。

  啊啊,我明白了。

  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

  我心里始终有妈妈的存在。

  「我……」

  我让脸颊枕著枕头,看向朔同学。

  「我可以不用忘记妈妈吗?我可以说我很喜欢妈妈吗?我可以希望她在别的地方过著幸福的生活吗?」

  「天知道呢,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

  冷淡的反应后,「不过──」他又继续说下去:

  「──至少优空你现在的表情比刚才好多了。」

  这句话就像欠缺的最后那片碎片。

  有如在睡前听著钢琴声,柔情充满了整个身体。

  呜,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现在还是讨厌你,没办法原谅你。

  「……我最喜欢妈妈了。」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压低声音哭了出来。

  枕头上沿著脸颊扩散开来的泪渍,不知为何十分温暖。

  朔同学轻声哼起童谣〈母亲〉,宛如轻抚著我的头。

  在那天过后,我连在家人面前都没有流过泪。

  不管承受多么严重的打击,我始终苦撑著咬紧牙,紧蹙著眉间。

  可是都怪这个人,都是因为他。

  我在今天一天降下七年份的雨,淹起了洪水。

  从明天起。

  我不需再受到九岁的自己束缚。

  我要和柊同学聊很多话。

  我要请她教我化妆,陪我逛街买衣服。

  我也学她稍微留长头发好了。

  我得要向水筱同学和浅野同学再好好介绍一次自己。

  我要和爸爸还有弟弟,互相为对方添很多麻烦。

  对于最讨厌的妈妈,我要抱著最喜欢她时的回忆活下去。

  你(我)的人生属于你(我)自己。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朔同学不知何时唱完摇篮曲,响起安详的鼾声。

  我悄悄站起来,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走到了阳台上。

  唧唧、唧唧,我倾听著虫声的演奏会。

  我倚在阳台栏杆上,仰望夜空。

  吸了一大口气后,超乎想像的冰冷空气吓了肺一大跳。

  夏天要结束了,一步又一步,就像抱著一大叠讲义慎重地走上楼梯,秋天正步步接近。

  我一一确认眼里所见的事物,肌肤感觉的微风,声音、气味与温度。

  好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随时能回想起这一刻。

  ──在看不见月亮的夜里,将那轮眼前的明月高挂在自己心中。

  接著我走进房间,在沙发旁边蹲下来。

  在学校时,他的嘴角总是轻扬著,老爱耍嘴皮子。

  可是,他偶尔又会充满男子气慨,让人不知所措。

  像这样一瞧,他简直像个少年,和我弟弟似乎没什么分别。

  我小心不要吵醒他,撩起他的浏海。

  或许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观察这个人的脸。

  因为我一直背对他,避著不看他。

  ……嗯,长相果然端正,真让人不快。

  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一对剑眉、有如女孩子的修长睫毛、高挺的鼻梁、锐利的轮廓、比想像柔软的双颊。

  薄薄的上唇与饱满的下唇。

  我试著用右手的小指,从嘴角滑过他的唇瓣。

  虽然有点乾燥粗糙,却相当有弹力且丰润。

  难道在梦里也会觉得痒吗?

  他的双唇蠕动著,稍微含住我的指尖,想要舔唇的舌尖伸长著,轻触著手指。

  这种温暖又真实的感觉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抽开手。

  我把小指摆在眼前,指甲边缘稍微有些湿润,映照出夜色。

  我下无意识想把小指放到自己唇边,但又打消这个念头,以左手掌心藏了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我再一次看著男孩沉睡的睡颜。

  朔同学。

  谢谢你注意到我。

  谢谢你找到了我。

  谢谢你照亮漆黑的深夜。

  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

  小时候,我以为普通也很好。

  不知不觉中,我以为自己必须变得普通。

  此时,我第一次这么盼望。

  我不需要成为朔同学心中的第一。

  不用重视我没关系,不是你的特别也没关系。

  我只要像空气一样,在你注意到的时候,随时就在身边。

  只要你在遇上麻烦时,能第一个呼喊我的名字。

  ──我想成为你心中那种普通(理所当然)的存在。

  我能回报你的事情不多。

  可是,今后──

  如果你孤单一人垂头丧气。

  如果你压抑声音,不停发抖。

  如果你在看不到月亮的夜晚迷路。

  到时候,我会在比任何人都近的位置待在你身边。

  *

  隔天早上,我用便利商店买来的食材,做了蛋包饭。

  做为第一次让他品尝的料理,蛋包饭是有点太简单了,但是在大哭过后的早上,在再一次确认最喜欢妈妈的早上,在今后请多关照的早上,这是最适合的一道料理。

  朔同学直说好吃,瞬间就清空了盘子。

  他瞥了眼厨房里的平底锅,大概是在确认还有没有多的番茄炒饭。「食量比弟弟大」我在内心的食谱写下备注。

  接著我做起出门的准备。进入高中后,这是我第一次穿著没有熨烫的衬衫走出家里。

  我推著自行车,和朔同学一起走在河岸边的路上。这么走的感觉很舒服,景色也很优美,我暗自决定明天开始要走路上学。

  走进教室后,第一个注意到我们的是柊同学。

  「朔,早安!!!咦,小内也在?碰巧吗?」

  昨天,朔同学似乎帮我联络了她,要她「不用担心」。

  不消说,他没有说出我的私事,以及留宿的事。

  柊同学啪哒啪哒跑过来,朔同学回了声「早啊」。

  我清了清喉咙,稍微鼓起勇气。

  「早安,夕湖。对不起,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纳闷地歪著头。

  「……奇怪?」

  夕湖维持在诧异的神情僵住了。

  接著,她的脸顿时亮了起来,握住我的手。

  「小内,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吗!?」

  「唔,太突然了吗?你之前说想要我这么叫你……」

  「嗯!嗯!」她点点头。「我太高兴了!以后我们要常聊天喔!」

  「嗯。你可以陪我逛街,买衣服什么的吗?」

  「当然可以!课堂上如果老师点到我,你可以帮我吗?」

  「这、这情况好像不太一样耶……」

  我们聊著聊著,有个人「嘿」地笑了起来。

  「优空和夕湖你们实在太夸张了,不过是换个叫法而已。」

  他完全是平常的样子,我不由自主气得回嘴。

  「朔同学没有资格插嘴啦。」

  「毕竟我是班长,需要掌握全班同学的交友关系。」

  「连搬个讲义都需要麻烦别人,根本是自荐的花瓶班长。」

  「喂,讲话不要太过分喔。」

  夕湖难得没有马上加入我们的对话,只是在一旁静静看著我们,接著她发出了比平常还要开朗三成的语气。

  「让人觉得『气死我了!』对吧?小内。」

  「气、气死我了?」

  「那么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后,大家到8号集合!」

  「呃,不是昨天才去过吗?」

  我心里不自觉浮现出「可是我要回家煮饭……」这句话,忍不住苦笑。

  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我了。

  我今天要和朋友在外面吃饭,你们自己吃吧。

  这么说就行了。

  弟弟平常总在吃我煮的饭,说不定会趁这个机会买速食店的食物吧。爸爸可能会一反常态,挑战起炒饭或是炒菜。啊,我有点想吃爸爸煮的饭菜,希望他们会留给我。

  而且,偶尔他们两个男人也可以相约去8号。

  当我正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水筱同学和浅野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聚了过来。

  夕湖的语气很兴奋。

  「昨天是小内友好会,今天是小内欢迎会!」

  「欢迎、会……?」

  我愣愣地回问后,朔同学呵地扬起嘴角。

  「欢迎来到千岁小队。」

  他这么说之后,夕湖、浅野同学和水筱同学也应和了起来。

  「Yuko Hiiragi Angels。」

  「海人轰炸者。」

  「和创意中心。」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唔,他们好像想要我说什么话。

  「……YU、YUA5?」

  千岁同学咧嘴笑了开来。

  「好,因为音乐性不同,解散!」

  他伸出右手拳头,所有人叩叩地与他击拳。

  我在最后也轻轻学起他们的动作。

  那一瞬间,所有人同时大笑了出来。

  浅野同学扭动身体叫著。

  「这么做不会太丢脸了吗!?」

  水筱同学也冷静地回应他。

  「我一时兴起跟著做,可是其他人都在翻白眼了。」

  夕湖抱著肚子哈哈大笑,像是觉得很好笑。

  「欸~有什么关系嘛,很青春热血啊。」

  「真要说起来──」朔同学揶揄著。

  「从你嘴里说出YUA5来,太奇怪了。」

  「「「超怪!」」」

  「你们太过分了吧!?」

  我在骂著的同时,心里忍不住这么想──

  这里是我长久以来隔著透明玻璃观看的世界。

  我觉得很难为情、很傻,这里实在太耀眼夺目。

  虽然有点不自在,不过……

  这样就好。

  这样、最好。

  *

  ──季节更迭。

  我又盖上这件毯子,度过看不见月亮的深夜。

  我们聊著与夕湖的回忆,谈话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方形房间里充满了寂静。

  我离开床铺,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在沙发旁边蹲了下来,用手指把男孩凌乱的浏海梳理整齐。

  他其实不打算睡的吧。

  今天真是累坏他了。

  因为没有听见鼾声,我有些不放心,右手的小指接近他的唇边时,确实感受到温热的呼吸。

  我原本想做出和那一天同样的事情,又临时打消念头。

  我改为轻触自己的双唇,从嘴角滑过唇瓣。

  相隔一年的间接接吻,宛如香甜的番茄酱。

  痛苦的罪恶感顿时刺入胸口。

  我拋下泪水染湿夕暮的教室,追上朔同学。

  因为早就在心里做出这个决定,我并不后悔。

  那个瞬间还来得及。

  我可以找理由,也还有找藉口的余地。

  但是,我心想。

  现在能在这里,看著你的睡脸。

  只有我陪在你的身边。

  ──我感到无比满足。

  (插图010)

  我不经意间回头,看见床头柜上面摆著一个新月造型的台灯。

  朔同学的生日会过后,那东西就摆在这个家里了。

  夕湖送的是浴衣,阳送了传接球用的棒球手套。

  那么要不是悠月,就是西野学姊送的吧。

  无论如何,怎么想都不会是他自己买的。

  「是你找到了我。无论在你心里的是夕湖、悠月、西野学姊、小阳,我都觉得不错……」

  这句话不是谎言。

  第一次接触到你的内心时,你身边早已理所当然般有了特别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后来成为我无可取代的挚友。

  所以我以为,我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你身旁就足够了。

  所以就连那一天……

  「唔、唔唔。」

  朔同学轻声呻吟著。

  他做了噩梦吗?

  仔细一瞧,他的额头和脖子后都微微渗出了汗水。

  我轻轻摸著他的头,接著关上阳台窗户,打开冷气,温度设定稍微高一点。

  我用放在旁边的运动毛巾帮他擦汗,从衣柜里拿出薄被,盖在他的肚子上。

  观察了他一会儿之后,他睡著的模样似乎安稳了一些。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心情一放松下来,这些想法瞬间掠过我的脑海,我咬紧了唇。

  现在的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我说要聊夕湖的事,说这样好像三个人一起过夜。

  尽管那样的心情也是真的。

  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

  我想现在就和夕湖说话。

  我想现在就听夕湖的想法。

  可是唯有这一刻,我只想待在这个人身边。

  不是悠月,不是阳也不是西野学姊,幸好能在受伤的朔同学身边的人是我,我毫不愧疚地放下心中大石。

  ……已经没办法再找藉口了吧。

  可是,我想著。

  有个人告诉我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有人告诉我说这么做没关系。

  所以。

  我再一次轻抚著酣睡男孩的头。

  「没事的,没事的。」

  有如在那个看不见月亮的夜里,朔同学对我做的事。

  ──这次轮到我发现你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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