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三章 结、解②

  *

  吃完午饭,大家返回Phoenix Plaza,距离下午的活动开始还有一点时间。

  夕湖和七濑、和希、健太要去sumu的移动餐车买饮料,海人和阳则说机会难得,要去秋吉来上几串。

  我看见优空在我身边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开口问道:

  「优空,你呢?」

  「啊?!」

  「哇!」

  我有些始料未及,吃了一惊。

  「哇!抱歉。你刚才在想事情?」

  听我这么一说,优空慌忙拼命摆手,否定道:

  「不,不是啦。对不起,你说什么来着?」

  「没事。我说优空要不要去买杯咖啡?」

  哦——优空似乎终于搞明白了情况。

  随后悠悠地长呼一口气,回答我道:

  「那个……那个……我带的水杯里有茶水。」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

  「……嗯,嗯!」

  她的回复似乎有点踌躇不定,是因为下午有管乐社的登台表演吧?

  或许是登台之前的心绪不宁?

  如果是这样的话,打扰她注意力也不好。于是我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了大厅,优空则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沿着大厅走了一段。

  ——揪。

  像是要拽住我,优空用指尖捏住了我的制服衣袖。

  我回过头去一看,优空正低着头,嘴唇很可爱地蠕动,像是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

  实在是毫无头绪,我只好先开了一个玩笑:

  「怎么了?现在要去摘花(上厕所)的话,应该去那边。」

  「朔、君?」

  「哈,抱歉,抱歉。」

  「真是的!」优空放开了我的衣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赔着笑继续问道:

  「那你是想和我说什么?」

  优空的指头在肚脐附近扭扭捏捏地转了好几圈,终于开口:

  「那个……我说啊……」

  说到一半又断了,然后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似是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可以请你好好听我的演奏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挠了挠脸颊,问道。

  尽管我很想摸清她贸贸然的请求之中的深意,但她似乎有些湿润的双瞳让我又很难为情,所以我选择扬起嘴角:

  「当然,我不会彻底睡过去的。」

  「呃……可是……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话让优空的视线微微迷离了一下,随后她像是忆起了往日的时光,脸上浮现出宁静的笑容,静静地垂下了视线。

  「算是我的小任性吧」

  说着一步踏出,抬起指尖轻轻地抵住我的胸口。

  「今天,我就是为了朔君而吹响音乐的。」

  「优空……」

  那是一颗未曾包裹就已递出的心,我不能佯装不知就此接过,也不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这种时候,之前的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不,正因为之前并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我才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长久以来,优空这个女孩,一旦有话想要说的时候,总是会把自己的话藏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随后用纹理雅致的和纸仔细包好,轻柔地置于架上。一直等待,直到对方亦有心意之时,方才将其取下。

  注:和纸,即日本纸。古代中国所发明的“纸”通过高丽传到了日本后,以日本独特的原料和制作方法产生了具有日本文化特色的纸张——和纸。日本古都奈良佛教盛行,平安京设立了官方造纸工场,于是日本的纸在关西地区得以迅速发展。和纸经历了1200年漫长的历史,已在衣食住行、冠婚葬祭等许多方面融入日本人的生活中。

  这次是为了直面面对吗……

  我微微闭上双眼,循着在那个泪染的黄昏中河堤上响起的萨克斯音色,渐渐地放松了嘴角。

  「那个时候,你也吹给我听了吧?」

  在优空期待已久的正式演出之前,我并不打算过度严肃或感伤,但也不想轻易地敷衍那与我最为亲近、陪伴我的黄昏。

  转瞬间,优空瞪大了双眼,像是有些意外,还带有一些安心的神情显现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她腼腆地笑了起来。

  「好吧,那个时候着实是各种感情泛滥,而我又打算拼命维系住,说起来朔君也没有仔细听的心情吧……」

  「确实……」我微微耸了耸肩。

  那时的音色毫无疑问地留在了我的心中,但与其说是关于演奏的记忆,更不如说是眼前这个女孩温柔而坚强的形象渗入了我的心间。

  与其说是聆听了音乐,不如说是我的心得到了依靠,

  「所以呐……」优空说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温柔地眯起了双眼,直率地盯着我,说道:

  「边想着传达给你边演奏,像这样的音色你要是能认真听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就像是将藏在身后的邀请函递了出来,优空笑容可掬。

  我将起伏的思潮以及言语敛入心中,说道:

  「我答应你,会用心去听!」

  如今,只能给出简短的答复。

  *

  下午的校外祭,以筝曲社和合唱社等音乐社团的表演为主。

  此时弦乐团的演奏差不多到了尾声。

  另外优空在合唱团的节目表演结束之后就已经离开了座位,和大家打了声招呼之后去准备管乐社的节目。

  离开之际,她看着我,眼神里交杂着不安和害羞。我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是「我会好好听的」。

  可是——

  在体育社团的时候,我还有机会看到体育场或是体育馆里的训练,一些比赛结果也会无意间听到。

  文化部的活动往往都会在特别教室里,距离我们体育生的场地一点都不近,所以我们往常也不怎么去那边,坦白说,对于那里何时举办何种比赛或演出,我向来是一无所知.

  放学的时候倒是会有些声响从教学楼那边传来,可像现在这样能亲眼观摩演出的机会还是弥足珍贵且新鲜的。

  可今天午饭吃得相当饱,我着实有点担心会不会犯困,可不管怎么说我都需要洗耳恭听了。

  舞台上,弦乐社成员配合着指挥手里的指挥棒,集体拉着弓弦。节目刚一结束,会场里就响起了热情的欢呼声。

  我同样也毫不吝惜地送上掌声。

  虽然之前七濑发过牢骚,但我总觉得,面向观众的表演能得到如此正面的反馈,她的心情一定会很好吧?

  与此同时,我猛然想起来明后两天,在大家面前我们需要化身为演员——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僵住了身躯。

  片刻之后,掌声渐渐平息,弦乐部的成员们退向舞台左侧,而此时,幕布也再次落了下来。

  校外祭开始之后,幕布始终高悬未落。此刻将其缓缓降下,或许是因为管乐社的准备工作需要一些时间吧,又或者是面临本场

  这会儿降下来,或许是因为管乐社的准备工作需要一些时间吧,又或者是最后的压轴演出,舞台需要精心打理一遍吧。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就是优空的秀场了。

  坐在我身边的夕湖也兴奋地开口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好好听小内吹萨克斯呢!」

  「我也记不清了,话说去年管乐社也登台有节目来着?」

  「嗯!可是那时候没有小内的独奏,说起来似乎是和管乐社成员一起表演来着。」

  「是吗。」

  说起来,整个乐队表演时,我们这些外行很难判别出某一个音色到底属于那一名成员。

  正因为如此,能被指定为独奏的成员,地位应该格外特别。

  我也不清楚选拔的标准是按照学年还是实力,可即便是依照学年选拔,二年级生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机会表现吧。

  社团内部都很认可优空的演奏水准,这个事实确实让我有点骄傲。

  就在我略感自得的时候,夕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

  「朔呢?听过小内吹萨克斯吗?」

  嘶——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小声咕噜着。

  因为我如果回答“有过”的话,必然会和“何时”、“何地”联系起来。

  现在的夕湖一定仅凭现状就能察觉到:

  那一天,没有接受她递出的爱意的男人。

  那一天,抛下了哭花了脸的自己,径直冲出的挚友女孩。

  何时,何地,两人在一起度过了怎样的时间?

  因此,我慢慢地咬紧了嘴唇,回答道:

  「我只听过一次,在傍晚的河边。」

  ——我只能实话实说。

  说不定,随口附和一句应付过去,才是温柔之举。

  说不定,这会再次掀开那已渐渐愈合的伤口。

  但我觉得,就此隐瞒下去,隐瞒这件事不让夕湖知道,那才会伤及彻骨。

  如果我在这里说谎,那三人倾心的交谈,三人连接到一起的手,都将化为彻头彻尾的谎言。

  果不其然,片段言语似乎就已经让她察觉到了一切。

  「是吗」夕湖恬静地垂下了目光。

  「——那是主动代替朔哭泣了呐。」

  似在怜惜往昔的音色,夕湖的笑容恬谧而柔静。

  「在那个无法一个人哭泣的男孩身边。」

  我不禁瞪大了双眼,这真是一句难以想象的话语。

  「代替……哭泣……」

  让我哭泣——

  我曾这么认为。

  是优空用夕阳般的温暖音色,将我的呜咽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听见。

  如果放任我一个人独自回家的话,我一定会逞强,不让自己的眼泪滴落下来。受伤的人不能装作自己受伤……

  凭借着一颗自己固执的心。

  所以,对那时陪在我身边的优空,我真的是感激不尽。可如果那个时候她对我说「哭出来也没关系呢」,我果真就会听从她的规劝,哭出声来吗?

  不,我应该是会更加固执,偏执地认为自己不可以撒娇。

  所以优空,那天夜里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的优空……

  或许,在那一刻,她早已将自己的心寄寓于萨克斯的旋律之中,不,其实她她已先于众人,早早地替我哭泣过了。

  因她将这滚落的泪滴化作了诱因,我才可以将胸中那股放任不管就会溺毙、窒息的悒郁毫无防备地倾吐出来。

  这样的话——

  如自私地祈祷,我开始暗自遐想:

  如果那时的音色是优空的泪滴,如果那时的旋律是优空的哭声,如果都是因我而起的话,那么今天请务必——

  「会让你看到蒲公英一样的笑容,一定!」

  像是编织着内心的思绪,夕湖轻声开口:

  「若是我的话,我会希望朔能记住那个笑容。」

  凝视着夕湖的笑容,那笑靥如同湖水中映出的天空,清澈而深远,我陷入了沉思。

  若是,那音色被叠放于一个精致的上等和纸制成纸箱之中,

  若是,那音色被美丽的勿忘草色编织绳轻轻系住。

  那就让我们将那一天和这一天系结到一起吧!

  仅为,将那难以忘怀的音色与那渴望铭记的音色,一并取出。

  *

  十五分钟幕间休息之后,铃声响起。

  灯光缓缓转暗,喧闹的会场逐渐恢复宁静。

  上午的众人是一起跳舞、欢笑、拍手,气氛热闹非凡,然而下午的演出现场则截然不同,筝曲社、合唱社、弦乐社的表演都需观众们正襟危坐,认真聆听。这样一来,四周开始弥漫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比起「终于要轮到管乐社登场了!」的那份期待,似乎更多的人心中怀揣的是一种「总算下一个就结束了」的释然与宽慰。

  说得好听一点,是大家都很轻松,可说得不好听一些,整个会场里的气氛有些干劲不足,显得十分松懈。

  其实在棒球比赛中也能亲身感受到观众席的温度。

  如果是每分必争的情况,观众就十分亢奋,如果一开局就大比分落后,观众往往也就兴致索然。

  当然,敌我双方都能打出令人赏心悦目、扣人心弦的表现,那气氛无疑就会是前者了。

  而此时场内的倦怠感,并不是因为演奏缺乏吸引力,更多的是由于长时间的聆听所带来的不适。那些已经登台的社团,当然,也包括即将亮相的管乐社成员,

  并不需要为此负责。

  虽说无责,可气氛已然如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在比赛的得分节奏中,早得分晚得分的顺序其实也确实存在,或许我的忧虑是多余的。尽管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管乐社上台的时候,应该会允许观众向站在舞台上的朋友打招呼或是打拍子吧?

  正是因为今天见识到了藏老师他们的精彩开场演出,将现场气氛炒得火热,此刻,面对最后一个节目,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忐忑:是否同样能将现场的气氛炒起来呢?

  真是的,我又不是等待孩子登台的父母。

  我忍不住对心神不宁的自己感到无奈。

  如果是自己的舞台,那就不会这么紧张了吧。

  没事的,万一有什么情况,就和夕湖她们带头闹腾就行。

  等到优空独奏的时候,我就大声高喊她的名字,事后被她掐脖子就好。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麦克风打开的声音响起。

  『劳烦大家久等啦!学园祭第一天的校外祭,我们的压台节目是来自管乐社的表演!』

  相较于学生会长致辞、灯光秀以及各种喧嚣鼓噪的暖场之后藏老师他们的表演,管乐社的开场显得异常平淡。

  不出所料,观众席上一点都不热闹,仅仅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

  并没有追光灯聚焦幕布,同样也没有光线飞来飞去,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只有一些应急照明的灯光,影影绰绰地勾勒出舞台的轮廓。

  迷迷糊糊地,原本已经放下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在那个沉重的幕布另一侧,优空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紧张?或是在兴奋不休?抑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怎样,希望幕布升起的时候,她不会因为观众席上不冷不热的气氛而倍感沮丧。

  我现在心里有些慌张,坐立不安地打量着周边状况。就在这时,宣告开始的鼓点声响起。

  梆梆梆,邦浪邦邦邦——

  感觉像是在哪里听过?一阵轻快的旋律从幕布后面传来。

  与此同时,刷、刷!聚光灯开始有节奏地闪烁,照亮观众席。

  长笛和单簧管的华丽高音,与长号、低音号、低音管的中低音交相辉映,我和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开始晃动身体。

  咦?这首歌是什么来着?我绝对知道这首歌!

  我望向两旁寻求答案,夕湖和七濑像是瞬间就猜到了曲名,满心期待地望向了舞台。

  兴致那么高昂,我要是去泼冷水就有点太不识相了,于是我什么也没说,重新看向正前方。

  前方的三年级生也随着节奏,左右晃动着身体。

  前奏结束,曲调一变,幕布缓缓升起。

  之前映照在观众席上的聚光灯徐徐凝汇到舞台上。

  身边的夕湖和七濑。轻轻握紧拳头,以左、右、左的顺序贴在脸上的动作开始跳舞。

  前方也看得见许多以女生为中心,做出同样动作的人。

  随后我看到了身着深蓝西装、白衬衫、系着鲜艳蓝色领带,戴着夸张黑色墨镜的管乐社成员身影。

  「「「「「咩!!!!」」」」」

  注:这首歌是《め组のひと》,译为《咩组的人/电眼女孩》,红白歌会的常驻曲目之一。歌词里有一个感叹词是めッ!读作“咩(me)”。原指训孩子时候用的词。系咩想死哦!

  与此同时,会场里一齐叫出声来。

  哈哈哈,憋笑憋到现在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舞台上,有几名看起来负责跳舞的一年级女生站在最前列,比画着剪刀手横举到脸附近。

  是RATS&STAR(老鼠与星)组合的『电眼女孩』吗?至此我终于反应过来。

  注:RATS&STAR组合来由:1980年田代政高中毕业后与铃木雅之、桑野信义组成了一个doo-wop团体,叫做“香奈儿”(シャネルズ,Chanels),这是他初次亮相。1983年团体改名“老鼠与星”(ラッツ&スター,Rats & Star)。 这首歌是め组のひと,译为《咩组的人/电眼女孩》。组合中的铃木雅之近年和铃木爱理一起唱了《辉夜大小姐》的主题曲。

  最近一些昭和时代的名曲和City-Pop屡屡有重新流行的趋势,夕湖和七濑能记住舞步也是可以理解的。

  管乐社的服装是在向铃木雅之致敬吧?

  我看了一圈四周,果然大家都记得这首歌。

  和藏老师他们的Para Para一样,所有人都看着舞台上的一年级学生,开始模仿舞步。

  「「「「「咩!!」」」」」

  目睹众人随着旋律齐声高呼,我心中的忧虑随之消散,原本以为会陷入冷场,看来纯属杞人忧天。

  舞步相当简单,任何人都能跟上,更为要紧的是,这支曲子相当适合管乐社来演奏。

  开局如此顺畅的话,后面问题就不大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视线重新转回舞台。

  无需刻意搜寻,坐在椅上吹着萨克斯的优空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和众人一样,她也身着深蓝西装、白衬衫、系着鲜艳的蓝色领带,戴着一副神秘的水滴形黑色墨镜。

  平日里总是束起来低垂至肩前的秀发,此刻则是高高拢于脑后,扎成一个马尾。

  那副模样实在是太不像她了,虽说我的反应比旁人慢了半拍,也还是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男孩子气的制服打扮固然新鲜,可更要命的是,平时不怎么开玩笑的优空戴着一副硕大无比的墨镜,一脸认真地吹着萨克斯,太有视觉效果了。

  我放下心来,正想开口调侃几句,夕湖却抢先叫了起来:

  「小内!那副眼镜超适合你!」

  另外一边的七濑接着喊道:

  「小内,制服也很帅气!」

  阳立马就跟上:

  「小内,抱歉了,实在是太搞笑了!」

  身后传来了红叶的叫声:

  「优空学姐!好威风呀!」

  突然前方明日姐也跟着喊了起来:

  「优空同学,加油!」

  像是在呼应观众席上的声援,舞台上管乐社的乐器配合着节奏,上下左右晃动起来。

  金色和银色的乐器在灯光下闪耀,整齐划一地舞动,宛如一只只精心折叠的纸鹤在拍动着翅膀。

  转瞬间,五彩斑斓的聚光灯像旋转的镜球,闪烁不停。

  领舞的女孩子们踩着舞步,煽动着会场里的气氛。大家都在脸旁比着剪刀手,齐声高喊:「咩!」

  我看了一圈周边,七濑和夕湖不必多说,阳和荠,海人、乃至和希都跟着拍子跳动不休。

  健太的手半举半放,动作拖拉。我朝着他摆了一个剪刀手,他看见之后,像是彻底死了心,自暴自弃地比了个笨拙的V字手势。

  歌曲重复几次后,演奏的人们放下乐器,只留下打击乐手和贝斯手,其他人开始用手打拍子。

  就在拍子传到观众席的时候,四处飞散的聚光灯再次聚焦到了舞台右侧。

  咔嗒一声响过,几名沐浴在蓝色光环中的女生手持萨克斯站了起来。

  正中心站的人是优空。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她应该是萨克斯声部组长吧?

  优空向左右两边的女生使了个眼色,配合着她们的呼吸——

  「「「「「咩!!!!」」」」」

  随后她开始高声唱『咩组的人』,身体也随之舞动起来。

  噗噗,我再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优空这个人,能够在众多人面前放声歌唱,本就出人意料,而此刻,她身着制服,戴着墨镜,随着音乐摇摆着腰肢起舞,这情景必然会让人忍无可忍了。

  我看了看两边,夕湖正捧腹大笑,七濑则捂着嘴,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来。

  唱了两遍副歌后,优空她们动作流畅地拿起了萨克斯,摆好姿势——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微微扬起纤细的双肩。

  ——呜。

  顺势吹出的中音萨克斯音色要比那一天更加清亮,更加明朗,就像是在歌唱一样欢快,帅气得令人着迷,清耳悦心。

  优空整个人的重心前后摇摆着,全身心投入地吹着萨克斯。这种全情投入的姿态,让原本逗趣的形象瞬间变得充满魅力,英气十足。

  离与我约定的独奏尚有些许时间,然而她那全情投入的演奏已然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她的用心。

  优空这是……与乐器融为一体了啊。

  脑海中回荡着与夕湖的对话,我不禁感到一丝怅然。但我知道,优空一定不希望我在聆听她的演奏时闷闷不乐。

  萨克斯短暂的独奏部分结束,优空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和伙伴们一起鞠躬。

  刚才是被夕湖她们抢先了——

  我不禁扬起了嘴角,深深地吸气,配合着背景持续播放的副歌节奏:

  「优空酱!咩!」

  我高声喊道,同时送上了一个V字手势。

  优空似乎毫不在意地坐下,然而从我的视角望去,她显然有些难为情,轻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

  管乐社的第一首曲子就抓住了观众的心,那之后又演奏了一些再次流行起来的City Pop以及近代的J-Pop曲目,成功炒热了会场气氛。

  优空曾经提到,她更愿意享受活动本身带来的乐趣,而不是追求比赛的名次。尽管如此,即使是身为一个外行,我也能感受到她非凡的音乐素养。

  演奏自不必说,还有歌舞和短喜剧,表演精彩到不会让观众感到厌倦,我也完全看得入迷了。

  还没有到优空独奏的节目,但我想,那一刻应该不远了。

  果然,手握麦克风的女主持开口了:

  『感谢大家今天聆听吹奏乐部的演奏。藤志高祭的第一天是校外祭,大家都好好享受一番了吧?在这个舞台上,我们也要迎来最后一首曲目了。』

  听到这句话,观众席上传来了惋惜的声音:

  「「「「「哎——————」」」」」

  女主持开心地笑了起来,制止了大家的声音。

  『真心十分感谢。最后一首曲子,献给在座曾经经历过千辛万苦,依然为了这次的藤志高中学园祭而努力的各位!Wacci的「没问题」』

  「「「「「哦——————」」」」」

  知道这首歌的人似乎很多,观众席再次响起欢呼声,连我也裹挟其中。

  『担任独奏的是……』

  长笛、单簧管,女主持人依次介绍着独奏者们。

  仿佛即将揭晓早已预见结果的榜单,我惴惴不安地看向两边,夕湖和七濑也满怀期待地对我点头回应。

  『——中音萨克斯手,二年级,内田优空!』

  终于,优空的名字被叫了出来。

  「「「「「小内!!!」」」」」」

  「内、内田同学」

  「内田亲!」

  「「优空同学!」」

  「优空亲!!」

  夕湖、七濑、阳、和希、海人、健太、荠、明日姐、红叶,以及我和其他人齐声高喊着。

  如果说“出乎意料”这个词那必然显得很失礼,但会场里到处都有人发出同样的声音,这确实惊到我了。

  优空总是和我们以及管乐社的女生在一起我几乎没有见过她和我们之外的人在一起过,说实话,我压根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多学生认识她。

  当然,也有起哄跟着喊名字的人,也有啦啦队的成员吧?

  不过就算有这层关系,她所获得的声援音量依然要之前所有其他成员所得到的呼声高很多。

  男生、女生基本上五五开。

  我不禁苦笑起来。

  你看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把优空归类为『在修学旅行的夜晚聊起恋爱话题时,会接连有些家伙自曝「其实我喜欢她」,让众多男子陷入爱情烦恼』的类型,现在看来,这样的判断似乎并不算离谱。

  我们对她的魅力深信不疑,而作为朋友,我自然乐见有更多的人认识到她的独特魅力。但同时,我又觉得有点闷闷不乐——看来,真是需要自嘲一下了。

  观众席上的反应似乎也出乎了优空本人的意料。

  早就摘下墨镜的优空在舞台上错愕地眨了眨眼,接着连忙站起来,郑重地行礼。

  女主持淘气地笑了笑,微笑着开口道:

  『哇哦,看来这里藏着不少优空学姐的隐性推呢~我懂,学姐端庄又优雅,举手投足都很美丽,练习时总是很沉稳,而且人如其名,十分温柔体贴,可是她又很有主见,吹起萨克斯时非常帅气,是我们一年级憧憬的前辈。』

  听到这句话,优空不禁羞涩地抿着嘴唇。

  优空平时并不怎么提及社团活动的具体情况,像如今这样,亲眼见到后辈对她表达仰慕之情,连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优空总是退后半步,守护着我们。现在切实感受到她在好好地做一名学姐,真心太难为情了。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主持人继续说道:

  『另外,提出独奏曲目的人也是优空学姐呢!说什么想要告诉最重要的人呢!哎,真不知道那个幸福的家伙是哪一位呀——』

  「别——」

  「「「「「诶?」」」」」

  应该是事先没有商量,优空慌乱的声音被会场里沸腾的声音掩盖住了。

  想起午休时的对话,连我都有些慌乱了。不过,嘛,对重要的人也会有各种情况,所以女主持也在斟酌语言吧?

  念头刚起,我的右腹部就挨了一记肘击。

  「疼!疼啊!」

  我看了过去,七濑面带娴淑的微笑,那笑容感觉十分刻意。

  「哦呀,真是抱歉啦,“哪一位”同学?」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左肩又被人戳了几下。

  「要好好面对哦,“哪一位”同学?」

  望着夕湖清澈的双瞳,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位同学,我很清楚啊!」

  要是以前的我,或许就会开个玩笑糊弄过去了。

  不只是应付七濑和夕湖的话,还有优空的心意。

  然而——

  我重新将视线放到了舞台上,然而——

  『可以请你好好听我的演奏吗?』

  『算是我的小任性吧』

  『今天我就是为了朔君而吹响音乐的。』

  『边想着传达给你边演奏,像这样的音色你要是能认真听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她都已经说到这般田地,我还要佯作不知,那以往所经历的众多时间就会成为谎言。

  夏天结束时牵起的手;那一晚交出的设定期限的誓言;已经传递到心间的热度,以及那已经说过“再见”的稚嫩初恋。

  ——所以,我心需眷眷。

  愿我心眷眷,念着优空,聆听优空为我奏响的眷眷之音。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演奏人员已经介绍完毕。

  咻的一声,现场陷入了沉默。

  应急照明的灯光宛若深夜里的夜灯,模模糊糊地漂浮在舞台上面。

  几名一年级女生悄声上前,并排站在麦克风后面。

  金、银乐器反射出来的光芒,微微摇曳入眼。

  指挥在指挥台上摆好了架势。

  像是万事俱备,舞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女主持和指挥做了最后的眼神交流,随后开口:

  『接下来请听,wacci的「没问题!」』

  叮铃叮铃,风铃音束的声音响起。

  「「「——只有流泪后的你」」」

  以麦克风前并肩而立的女孩子们为中心,舞台上管乐社成员开始齐声合唱。

  随着歌声的起伏,蜜柑色的灯光柔和地闪烁着,明暗交加。那歌词如温暖的雨滴,一滴接着一滴,洒落在用手打着拍子的观众身上。

  第一段副歌过后,管乐社的成员纷纷拿起乐器。

  打击乐器继续沉稳地打着节拍,单簧管与长笛的旋律如花瓣一般随之飘扬。

  优空静静地闭着眼睛,沉入萨克斯之间的温柔音色轻轻地向我伸出手来。

  令人安心的温暖触碰着我的脊背。

  没问题,没关系。

  反复唱着的歌曲,就像是优空。

  即便是流过眼泪,即便是想改变却一成不变,即便在逃避自己的真心,没问题,让你变得强大,没关系,我们来改变,没问题,我守护着你,没关系,你不孤单——

  明明在听之前就能想到的歌词,明明是熟悉的旋律,但只要想到这是优空特意挑选的,旨在触动我心弦的歌曲,它们便立刻变换了色彩。

  咚、咚

  就像是坐到了走得精疲力竭、蹲下休息的小男孩身边,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静静地等待着他再次站起身来。

  没问题,没关系。

  莫不成优空已经察觉到了吗?

  发现牵起我的手的那一天,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在原地。

  经过了一个夏天,大家发生了改变,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何去何从。

  舞台上,长笛与单簧管的独奏者接连演奏。

  然而在我的心间,只有优空的音色沁入肺腑。

  有如此多乐器在齐鸣,那音色本应是无法辨析。

  就在第二遍副歌即将到来之际,舞台上原本温暖的灯光悄然转变为宁静的蓝色。

  在这如同孤独灯塔光芒的笼罩下,优空倏然起身。

  就像其他独奏者所做的那样,她带着萨克斯缓缓地走到了舞台中央。

  清洌凛然,会场的气氛让人不禁坐直了身体。

  一步,一步,又一步,向前迈出的脚步显得无比纯洁、华美,虚幻而真切地呼吸着。

  我可以完全感受到,观众已经被她那优雅的举止深深迷住,无法自拔。

  就在这一瞬——

  咚!我的胸口感到了阵阵酸楚在游走。

  漫无目标的痛楚,麻痹了喉咙,我感到呼吸困难。

  上学路上和我说“早上好”的优空,

  噘起嘴,轻声说着“朔君真是的!”的优空,

  咚咚咚咚,周末来帮我做饭的优空,

  说着“没问题,没问题”,比任何人都要邻近,一直在我身边的优空,

  那个我所熟知的优空似乎正要远去,即将消失到我无法触及的远方。我很想高声喊出“不要走!”,不负责任地挽留住她。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聚光灯之下,那个娴静伫立的身影是如此美丽,宛若不容侵犯的一轮插插花。

  注:一轮插,日式插花一种。造型是插着一两朵花的小花瓶。

  持续不断的掌声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一种所有人都在凝神倾听的静谧渐次充盈。

  优空端好萨克斯,众多乐手停止了演奏,将手放到了膝盖上。

  控制着节拍的打击乐手以及贝斯都降低了音量,让出了舞台。

  优空似乎在思念着什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又经过了同样的时间,她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了我们这边。

  从优空站立的地方到这里,到底拉开了多少距离呢?

  不过,可以确认,我们对上了视线。

  优空眼神带笑,像是在告诉我这不是错觉,她柔和地微笑着——

  喂,朔君——

  仿佛在对我说话,她开始演奏。

  *

  小时候,我曾问过妈妈。

  『要怎样才能弹出像妈妈一样温柔的音色?』

  『找到那个你希望他来听你演奏的重要的人,一边思念着他一边去弹奏。』

  『重要的人?妈妈你呢?』

  『当然是爸爸啦!另外还有优空你们。』

  『那我就是妈妈你们啦!』

  『现在这样还可以,不过嘛……』

  『不过?』

  『总有一天,我希望你能为比妈妈更重要的,思念的人去演奏。』

  『你是指我的朋友们吗?』

  『是呀。优空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用「妈妈,我跟你说」开头,然后将当天发生的事告诉我,或悲伤,或开心,都会告诉我吧?』

  『嗯!』

  『早晚会有一个比妈妈都要想先告诉的人吧?是吧?』

  『切……』

  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呢?

  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是稍稍有一点难度,早已忘记的,平淡无奇的对话。

  我想,理由只有一个吧。

  我,内田优空按住了萨克斯的按键,开始遐思。

  盼望已久的独奏段落。

  任凭自己沉浸在怀念的记忆中,手指却像在流淌,自由地滑动。

  这种日子里,我一定可以演奏得很好。

  这感觉,就像是声音在自然流淌而出,无需用意识去控制手指,无需用意识去控制气息,即便是心被一些事情占据,乐器和自己也能连为一体。

  我能看到,前方站立的明日风前辈,后方站立的红叶酱,夕湖酱、悠月酱、小阳、水筱君、浅野君、山崎君,我能清晰地看清你们的容颜。

  一闪,又一闪,聚光灯就像在闪回,不停地闪烁着。

  那一天,那个傍晚,那个河堤上,让你听到的哀伤音色。

  从那个时候起——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祈愿,能再一次将我的音色送进你的心里。

  紧张到发抖的手指,悲伤痛苦到快要落下的眼泪,想抱紧你却无法如愿的焦躁,这一切的一切我全都扼于心间,虽然能为你吹响音乐我并不后悔,但音色还是嘶哑了吧?

  所以,今天,想把我唱给你听。

  升上高中之后,为了能稍稍前行,我开始接触萨克斯。

  能接触新乐器固然有新鲜感,但心情从未晴朗。

  对我来说,演奏这事是和妈妈是密不可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想回忆还是想遗忘,演奏的时候,音色之中总是会渗出一丝悲伤。

  然而,就在那个第一次触及彼此内心的,看不到月亮的夜里——

  你对我说,忘不了也没关系。

  你教会了我,以往那些幸福的时光没必要当做谎言。

  你让我承认了,一直都最喜欢、最喜欢妈妈。

  是你,让我好好地做出了告别。

  从那一天起,每当我碰触钢琴、长笛、萨克斯的时候,就会很明确地回忆起妈妈。

  其实连我自己都能感受到,演奏出的音色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呐,从被你触动的心,到让我去触及的心——

  你可曾感受到?你可曾聆听到?我们的心灵,是否已悄然相连?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由你替我找到的,我的音色。

  喂,朔君——

  最近,爸爸对做饭产生了兴趣,迷上了做咖喱饭。

  喂,朔君——

  弟弟也是,似乎终于有了喜欢的女孩,一到晚上就躲到房间里开心地煲电话粥。

  喂,朔君——

  明天的便当,你希望放些什么呢?

  体育祭,一定要满满当当的才对呢。

  喂,朔君——

  从刚才开始,我们就对视了好几次,有点难为情。

  明明平时就是在你身边,那么近,那么近地聊着天,真好笑呢。

  至少,仅仅是现在,我可以让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哪怕这只是一场误会,也是可以的吧?

  喂,朔君——

  你想要面对我的心意,我有感受到哦。

  还有,你为此而迷茫的心情,全部!

  没问题,没关系,你是个马上就能重新站起来,再次向前奔跑的人,一定是的!

  喂,朔君——

  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记住,

  即使有一天,在烦恼,止步,哀伤,苦楚之后,你会选择自己的No.1。

  或者说,即便成为你的特别的人并不是我——

  那,以往的这些平平常常,陪伴在你身边的日日夜夜,你不能忘记哦。

  第一次过夜的夜晚,偷偷窥视你的睡脸,两个人一起吃的蛋包饭的味道,不知不觉已经成为日常的外出采购,周末去你家为你做饭的时光,以及,在那个房间里你为我留下的栖身之地。

  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

  可是啊,朔君——

  无论到什么时候,真的,真的,我真的想要比任何人都要离你更近,想要陪在你的身边。

  我的心化作音色飘溢而出。

  温柔、温暖、微微泛着潮红,于心怜楚。

  妈妈,我遇到了哦。

  那个我最希望的,可以第一个来听我演奏的,最重要的人。

  就像是那个时候妈妈的音色,不,不对,和那个时候的妈妈不同,这独属于我的音色应该是好好演奏出来了吧?

  一想到他,心就能如此放开地去演奏。

  希望有一天,妈妈也能听一听。

  一句话都不说就跑掉了,你好过分!

  明明妈妈你说过,钢琴和长笛都会教我到比你更厉害为止,你这个骗子!

  我开始吹萨克斯了呢,这事情你不知道吧?

  我有了重要的人了呢,这事情你不知道吧?

  可是,没问题,没关系呢。

  喂,那个啊,我最渴望第一时间飞奔过去的人,已经不是妈妈了。

  你或许会觉得有点寂寞吧,可是嘛,彼此彼此吧!

  开心的事情、快乐的事情、悲伤的事情、痛苦的事情,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些我只想第一个告诉他。

  我的普通,我的特别,这些我只想最后献给他。

  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告诉妈妈:

  告诉妈妈,一开始,我最讨厌他了。

  告诉妈妈,我错误地画地为牢,囚禁了自己,是他毫不顾忌地直接冲了进来。

  告诉妈妈,我从楼梯上踏空的时候,是他一把抱住了我。

  告诉妈妈,是他对我说,我还是不戴眼镜比较好看。

  告诉妈妈,是他让我想起了,我最喜欢的人是妈妈。

  所以呐,我再也不会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哭泣了。

  所以呐,你再也不用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担心了。

  呐,从被你触动的心,到让我去触及的心——

  你可曾感受到?你可曾聆听到?我们的心灵,是否已悄然相连?

  ——这是,你所找到的,你所染上的,我的音色。

  *

  舞台上的优空,仿佛是在直接对着我的心倾诉。

  就像是在回家路上的那些琐碎闲言,明明演奏得如此落落大方,却带上了一丝羞涩,果然,她还是发现了我站在了原地,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告诉我没问题,没关系。

  喂,朔君——

  每每有音符奏出,淡淡的光点就会随之飘舞,沁入心田。

  优空每每吹响萨克斯,气氛就会随着音色飘飘荡荡,变幻万千。

  她的演奏,

  犹如春日的旷野,我见犹怜,

  宛若夏夜的花火,绚烂夺目,

  恰似秋暮的红枫,蕙心娴静,

  如同冬日的圣诞树,挂满幸福的色彩。

  啊,是啊……

  果然,在那个时候,她是陪着我一起哭泣了吧?

  无垢的音色是如此温暖,温柔,娓娓而絮絮。

  独奏开始之后,一直都是敛气吞声认真聆听的观众们随着拍子,开始晃动身体,双手拍打着节拍,气氛渐渐和乐曲高潮部分丝丝相扣。

  舞台上的优空用力挺起胸膛,扎成马尾的黑发四散而开,泛着闪亮的光泽。

  受到了她的煽动,观众席上的温度渐渐沸腾。

  「那个学姐也太帅了吧?!」

  「对啊,太漂亮了。」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也想吹萨克斯————」

  从刚才开始,周遭就回荡着如此的声音。

  眼前展开的演奏以及优空的举止,夺去了众人的心神。

  在染成蓝色的舞台中央,优空全身沐浴在璀璨的聚光灯下,像是在祈祷一般,仰望着天空。

  看上去,那个状态,仿佛是在追随着音符,又似在掩饰着害羞,移开了视线,又好像是在与往昔的身影低语交谈。

  隐隐渗出的汗珠,春心撩惹地探寻着香颈,依附其上的秀发,勾魂摄魄,媚态万千。

  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丰姿冶丽的优空,本是一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楚楚动人的娴雅少女。

  她那纤细的指尖,无邪的双唇,柔软的肢体,正在编织着流丽的音符。

  所有人都被舞台上凛然站立的女孩夺走了心。

  为什么要这样——

  突然,毫无征兆地,我的胸口一阵苦闷,几近窒息。

  那个刚认识的时候,总是极力避免和其他人产生深入关系的优空,

  那个为了做一个普通女孩,避免引人注目的优空,

  那个曾经异常反感其他人擅自闯入的优空,

  现在却在这个场地内,在这个比所有人都耀眼的舞台上,虏获听众的心。

  为什么要这样——

  将一颗热忱的心奉献给我,一心一意。

  「呵呵~」我身边的夕湖开心地低声呢喃:

  「小内,就像是一直在和朔说个不停呢……」

  或许,这一段悠长的独奏即将要画上句号了吧?

  优空演奏的热情越来越高涨。

  柔软的身体上下左右地摆动,像是要将那些没有来得及传达的珍品音色全部取出一样。

  舞台上的蓝色光圈渐渐向中心收拢,再次汇聚出了一轮明月。

  沐浴在聚光灯之下的萨克斯,宛若星屑,谈霏玉屑。

  一心演奏中的优空,宛若摇曳着白色花瓣的昙花。

  曾始终伴我左右的女孩,如今却遥不可及,任我如何伸展双手,也触碰不到她的身影。

  她还能听得到我呼唤她的名字吗?她还能将我的身影映在双瞳之中吗?

  再过一会儿,再过那么一小会儿

  让我再沉浸一会儿吧,沉浸在优空的音色里,忘返流连。

  我还想要碎语娓娓,我还想要相应心心。

  仿佛捧着一束约定的花束,我献上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喂,朔君——

  仿佛看穿了这一切,优空和我对上了视线。

  温柔的静谧滔滔不竭,叠聚在两人之间。

  蓝色的月光照耀下,我们在伸手无法够及的距离上,隔着音色,十指相连。

  万花筒一般的心纹,将仅属于两人的秘密对话,悄然封闭在漫反射的光影之中。

  玉响刹那,如夜待君来;玉响片刻,若月夕上夜,优空将这瞬间郑重拿起,什袭而藏,随后开口:

  注:原文这里用词中的“待宵”有两层意思:1,是八月十四的夜晚。2,等人来的夜晚。另外一个词,たまゆら,写成汉字玉响,也两层意思:1,若干玉石相碰发出的微妙声响。2,比喻极为短暂的瞬间。

  月夕,出自花朝月夕,指繁花似锦的早晨和皓月当空的夜晚,形容美好的时光和景物;旧时也特指农历二月十五(花朝)和八月十五(月夕)。

  上夜,即前夜。出自《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宝玉〕因听见上夜的事,并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

  玉响,借用了日语原文,取第一层意思。见如下和歌:

  たまゆらの つゆもなみだもとどまらず

  なきひとこふる やどのあきかぜ

  疏忽如玉响 露与泪难收

  恋思我亡人 故宅秋风中

  『听到了吗?我的音色。』

  『直达心底哦,完完全全。』

  『明明是大家的舞台,我却这么任性地演奏。』

  『今天的优空,可真是健谈啊。』

  『因为我有很多话想告诉朔君。』

  『我也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优空呢。』

  『那以后还会听吗?』

  『当然了。只要是优空的演奏,多少次都可以。』

  『不,那个时候我想亲口告诉你。』

  『嗯?』

  『这是你帮我找到的,由你染红的……我的心。』

  回过神来的时候,温暖的泪水已经濡湿了脸颊。

  泡沫每每消失的瞬间里,优空送来的音色如同周末黄昏时分的厨房,宁静平和,可不知为何,又有些像是在离别之际说出的再见,惆怅低回。

  抬头仰望舞台,蓝色的月亮凝寂伫立。

  优空的指尖朝着月亮延伸,音阶向上攀升。

  Tick,tack,闪烁的聚光灯仿佛在数秒,倒数着残余的时间。

  高举起来的萨克斯所描绘出的轨迹,如流星,寄载着某人的愿望。

  留客雨一般的音色,依依不舍地散落在四周。

  就像是要掬捧那些雨滴满载而归一般,我们侧耳倾听。

  像是在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优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看向了我,眼神中似在遥想那遥远的往昔——

  所以,唯有这个音色,拜托——

  随后,她怜惜地缓缓闭上双眼。

  为了能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再次奏响音色,仿佛能够直抵十年之后。

  扑簌,扑簌,甚至连隐去泪水我都已经无法做到。

  明明知道她并不希望我哭,可——

  优空温暖的思念,优空温柔的愿望,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以及为了未来某一天而许下的誓言,全都落在我的心上,绵绵不绝。

  身旁,夕湖抽抽搭搭的气息传了过来,听着像是在啜泣,又像是在微笑。

  「抱歉,小内,我也听见了。」

  七濑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没办法啊,我们……」

  夕湖像是接受了她的说法,回答道:

  「因为是一样的嘛!」

  「一样的呀……」

  咻——

  最后一个音终于渗入到舞台的天鹅绒之中。

  就像拔去了泳池栓塞的欢呼声吞没了四周。

  毫无疑问,今天最狂热的氛围反响在大厅之中。

  哗啦哗啦,啪啦啪啦,极为热烈的掌声震耳欲聋。

  集众人的视线和聚光灯于一身的优空缓缓放下萨克斯,调整着急促的呼吸,面向前方,用小指轻轻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郑重地鞠了一躬,接着,她用柔和的目光凝望着我,

  如蒲公英一般,轻柔而笑。

  *

  管乐社的表演在喝彩声中结束,最后由学生会长致辞,第一天校外祭宣告结束。

  我们走出礼堂,走向出口。

  荠和亚十梦,因为坐在我们附近,所以也随我们一起走出了会场。

  此外,由于管乐社还需整理场地和更换服装,优空尚未返回。

  走在前方的海人忍不住高声号叫着:

  「小内!牙白呀!」

  稍后几步跟着的和希也说道:

  「大为感动呐!」

  健太似乎也深受感动:

  「和平时的内田同学简直判若两人……」

  荠显得有些懊恼,微笑着说道:

  「之前我还说内田太不起眼了,之后要撤回前言了。」

  阳抽了抽鼻子,说道:

  「虽说听不懂音乐,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哭个不停。」

  夕湖和七濑早已提前一步进开过感想会了,见到到大家的反应还是捂着嘴窃笑不已。

  亚十梦倒是没有随波逐流地发表言论,但从他的表情便可窥见,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或许是管乐社的演出热情仍未散去,大厅里却还有许多学生情绪亢奋,连珠炮般抒发着感想。明明都可以回家了……

  当然,这个状态的确是管乐社所有人的功劳,然而,优空的独奏无疑是其中最为关键的贡献。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内心深处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正当我沉浸在感慨之中,提前离场的三年级团体中,谈笑风生的明日姐注意到了我们的身影。

  她结束了对话,随即一路轻盈地小跑,向我们奔来。

  「优空同学呢?」

  举止难得有些失措的明日姐问道。

  「还没来呢。她应该是要收拾舞台,随后还要换衣服。」

  听到我代表大家给出的答案,她终于显得平静了一些,整个人也明显放松了下来。

  「这样啊……」

  在她说话时微微眯起的眼角上,清晰地残留着泪痕。

  「那个,你啊,那个……该怎么说呢……」

  「嗯!我专心听了呢!」

  「哦,那就好……那就好。」

  明日姐像是打心底松了一口气,神色柔和下来。

  想必优空的音色也感动了她吧?

  真是太厉害了!我不由得再次感慨。

  将那些不可胜言、不可言喻的思念,于几分钟之内巧辩强据地彻底说出——这多少让我不免有些嫉妒和羡慕。

  就在这时——

  「前、辈、呀!」

  红叶从礼堂里跑了出来。

  「你对优空学姐……优空学姐她……她……优空学姐啊——」

  咳、咳、咳!红叶一边拼命擦着眼泪,一边咳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

  悠月见状笑了笑,随后温柔地垂下了目光,说道:

  「你也听懂了吧?」

  说着,她拿出手帕递了过去。

  「待一会儿,直接告诉小内吧。」

  「悠月……学姐?」

  红叶稍显迟疑,但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手帕,慎之又慎地擦去眼泪,生怕弄脏了手帕。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在优空整理舞台和换好衣服之前,大家就一同沉醉于余韵之中吧。

  这样的时光,一定会成为无可替代的回忆之一。

  就在我正打算醉心其中的时候——

  「朔君!!」

  穿着舞台服装的优空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就那样冲到了我的面前,双手扶膝,喘着粗气。

  她大概还没有从火热的演出状态中冷却下来吧?

  优空的脸上还微微泛着潮红。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下来,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了我。

  「那个……」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貌似都到了这个时间点了,属于她的紧张感才迟迟而来。

  「听到了吗?我的音色。」

  「直达心底哦,完完全全。」

  「明明是大家的舞台,我却这么任性地演奏。」

  「今天的优空真是健谈啊。」

  「因为我有很多话想告诉朔君。」

  「我也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优空呢。」

  「那以后还会听吗?」

  「当然了。只要是优空的演奏,多少次都可以。」

  交流着那些唤起温暖音色的话题的同时,我挠了挠脸颊:

  「只是……」

  「只是?」

  优空茫然地歪着头。

  我的目光变得游离,眼神不定地四处游走,同时继续说道:

  「该怎么说呢……有点吵啊……」

  这下优空终于清醒过来,花容失色地环顾四周。

  夕湖她们眼角含笑,暧昧地看着我们俩。而大厅里留下的其他学生们也纷纷投来五味杂陈的视线。

  时方才不久之前还在舞台上用华丽的演奏俘获人心的女孩,此刻径直跑向了某个男人,必然会引来这样的反应。

  也许是因为她平常不习惯站在舞台上受人瞩目,再加上演奏的余韵,所以完全将这一点抛到脑后了吧?

  腾地一下,优空脸变得通红,抿嘴说道:

  「我、我去换下衣服——」

  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她匆忙顺着来时的楼梯跑了上去。

  *

  可是呐,朔君,

  唯独现在,我并不讨厌,被周围的人这样看着。

  *

  等到优空换完衣服归来,我、夕湖、优空、七濑、阳、和希、海人、健太、明日姐,红叶一众十人赶往几久公园。

  最后一次练习早已完成,已经通知其他啦啦队的成员在家好好休息。

  所以这大概是在正式上场前的感伤吧。

  总觉得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啦啦队活动,明天差不多也该迎来终点。

  虽然早有预感,但结束来得如此干脆,多少有些兴尽意阑。

  四周薄暮轻绕,天际的一隅静悄悄地浸染上淡淡的红霞,看着格外寂寞。

  一眼扫过,训练时去过几次的自动贩卖机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大家都没有说话,不,想必是大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走着。

  走着走着,夕湖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两个月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呢……」

  她的口气是如此自然,令人听到之后不由得笑出声来。

  能改变这种气氛的人,永远都是夕湖。

  于是我应和着说道:

  「就是夕湖在蛸九提议组建啦啦队的吧?」

  「对,对!当时健太亲还说“绝对做不来”,超级排斥的!」

  「结果轻松让和希坑掉了。」

  听到这令人感怀的往昔,大家都哑然而笑。

  并不在场的明日姐和红叶有些好奇,互相对视了一眼。

  「前辈,讲讲细节嘛!」

  于是我大略说明了事情经过,她们两个人听后也笑个不停。

  红叶开心地说道:

  「不愧是和希学长!」

  健太像是很难为情,扭动着身体说道。

  「我恨呐,憎恨有时间就会说兴趣的自己……」

  和希拿腔作势地笑着说道:

  「可从结果来说,能参加还挺不错的吧?」

  「那倒没错。」

  「现在这种场合下,要是没有你的话岂不是不妙?」

  「的确不合适,会寂寞。」

  「那你对我有什么要说的吗?」

  「诶,喜欢。」

  哈哈哈,大家不禁哄堂大笑。

  最近这俩家伙的捧逗倒是越来越默契了。

  笑了一阵之后,优空开口了:

  「然后,我们和明日风前辈还有红叶关系也变亲密起来了呢!」

  听到她这么一说,那两人的脸上一下神采焕发起来。

  在这种场合里,优空居然能够直抒胸臆,这事真是有点难得了。

  也许是因为舞台上的兴奋与激昂还没有冷却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她也同样不舍这段时光吧。

  明日姐在一旁开口了,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雀跃,语气却略显惆怅:

  「在柊同学家的合宿;和优空,和大家聊天;大家把枕头排成一排睡在一起的夜晚……这些肯定是无法忘记了。」

  听她这么一说,优空温柔地垂下了眼角:

  「西野前辈变作明日风前辈也无法忘记呢」

  「嗯,连带着内田同学变成了优空同学的时光……」

  像是对这种沉静的气氛感到不喜,海人嘿嘿偷笑道:

  「半夜还带着红叶去8号店吃了东西。」

  阳马上接嘴道:

  「红叶你啊,明明和你说别学千岁,你非要学,结果面里加了一大堆辣椒和醋,笑死个人。」

  「嘿嘿」红叶讪讪说道:

  「因为我想和阳学姐她们有同样的经验。」

  「算了,算了」七濑失笑道:

  「这倒是揭晓了红叶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后辈呐。」

  红叶迅速还嘴:

  「悠月学姐,你这是夸我吗?」

  我轻笑一声,表示同意:

  「一开始吧,还装成是个普通后辈,然后很快就缩短了距离。」

  「诶?我本来就老实啊,只是想着尽快和前辈们亲近起来嘛」

  和希在一旁打趣道:

  「话虽如此,你可相当会看人下菜碟呢。」

  「和希学长,你怎么说话呢!」

  海人也哈哈笑着附和:

  「没错!没错!尤其是对我的时候!」

  「该怎么说呢,因为是海人学长嘛,是吧?」

  「算了,算了」健太打着圆场,说道:

  「像这样有个前后辈关系,我们都是第一次。讲道理,还挺开心的。」

  「我也是,做健太学长的后辈很开心的!」

  「呵呵」夕湖觉得有些好玩,开心地说道:

  「找时间我们一起去买衣服吧!」

  「哦……好啊!我还盼着夕湖学姐能教我穿搭呢!」

  优空温柔地笑着,接过了话茬:

  「那我们一起做饭吧?」

  「真的可以吗?」

  阳扬起了嘴角,嘿了一声,说道:

  「下次再陪我练传接球。」

  「当然啦!」

  明日姐脸上有些寂寞,静静地说道:

  「我呢,想和你在河岸边慢慢聊聊天。」

  「真是太开心了,不过只有咱们两个人我有点紧张……」

  说着说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笑容温暖,熙熙融融。

  笑了一阵之后,红叶突然坐直了身体。

  「可就算这样——」她郑重其事地说道:

  「给三位带来的麻烦,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那是我……呀……」」

  优空和明日姐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随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阳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好啦,忏悔已经做完了,我也不道歉啦。」

  「好的!我也不道歉啦。」

  七濑见状,开口问道:「诶?不对我道歉了吗?」,听起来像是话中有话。

  「哎呀——」红叶的态度180度大反转,调皮地回复道:

  「我和悠月学姐可是互助小组呢!」

  「得亏你能说出口……」

  虽然有点听不懂她们两个在说什么,但她们两个人,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度过了一些时日吧?

  七濑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温柔地笑着说道:

  「这个那个地聊了不少时间呢。」

  悄然间已是暮色近晚,四周笼罩在一片青紫色之中。

  路灯似是想起了什么,噼里、啪啦,逐一亮起。

  我们到底走了有多久了呢?

  每一个人都像夏日祭典之中手持麦芽糖的少男少女,尽可能地拖延着残余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点,一点。

  每一个人都坚信,仿佛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说个不停,“今天”一定就会止步不前。

  每一个人都在祈祷,仿佛就像现在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明天”即使结束,彼此也不会改变。

  就在这时,七濑换上了成熟的口吻,盖上了这一切:

  「千岁,一会儿能拜托你送红叶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红叶就抢先惊叫道:

  「我今天更想让悠月学姐送呢!」

  「女生送女生算什么情况……」

  「这个啊,是因为关键时刻我比小七学姐要跑得快!」

  「你是说,一旦有什么关键时刻,你就撇下我自己跑掉吗?」

  说到这里,两人四目相对,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

  今天交给七濑也没问题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有些寂寞。

  这份寂寞出自何处?毫无头绪,所以干脆一点,直接接受就好了。

  哦,我明白了,是已经没有下一次了吗?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每次练习结束,夜幕降临之时,我似乎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送红叶回家了

  当然,并非每次都由我送她回家,有时是和希,有时是海人,还有些时候是女生们一起结伴而行。

  只有健太总是开玩笑地说:“我可没把握在紧急情况下保护好女生。”然后婉拒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我们是舞伴的缘故,所以每次有需求的时候,红叶总是第一个拜托到我头上。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确实聊过很多。

  我们谈论的大多是认识红叶之前的事。每次聊天,我都会坦率地表达出我的惊讶、快乐、愤怒或悲伤。

  就这样,随着我们一点一点地分享彼此的往事,这个本应是中途加入的后辈,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熟稔起来,就像是从春天开始就在一起的老朋友一般。

  「真的就要结束了呀」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感慨万千。

  从明天开始,就再也没有送后辈回家的理由了。

  随着短暂假期的落幕,红叶将重返田径社,重新投入到为了全国大赛而不懈努力训练的日日夜夜中,会回到原本的模样吧?

  那时和她一起回家的人不会是我们,而会是社团同伴。

  原以为会永远继续的日常生活,竟突然画上了句点。尽管理智上我理解,但还是难免会感到一丝寂寞。

  送学妹回家,这种属于十七岁的青涩,我其实并不讨厌。

  待我成年后翻看学园祭的相册,一定会找到几张我与红叶在夜幕中并肩行走的合影。

  仿佛替大家说出心声,夕湖说道:

  「真希望能再和红叶多走几次回家的路呢」

  一丝忧伤在红叶的眼眸中稍纵即逝,紧接着她便以轻快的声音回应道:

  「学园祭结束以后,要是你还想约我,我会非常乐意的!一定!」

  明日姐也依依不舍地说:

  「看来,明天是真的要彻底结束了呀。」

  优空面带温柔地说道:

  「不过我们没有分开,尚未分开。」

  阳哼了一声,干劲十足地说道:

  「够了,大家还没上台,感伤个什么劲儿?别这样!」

  七濑在一旁点了点头:

  「就是呢,很期待明天!」

  最后是红叶,高声说道:

  「是的,明天会成为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呢!」

  就这样,我们故作坚强,热络地聊了起来。

  为了挣脱寂寞的束缚,为了不再对伤痛念念不忘。

  和希和健太开始斗嘴,海人在一旁插科打诨。

  明日姐细致地夸赞着演奏,优空羞涩地垂下了头。

  夕湖开始轻声哼唱,七濑也跟着附和了起来。

  阳在公园的跑道上开始奔跑,红叶紧追其后。

  踩着彼此的月影,轮流交谈。

  试图将这所有的一切,塞进今天与明天的缝隙之间。

  试图在明天和十年后之间,撒下尽可能多的路标。

  我们一定在寻找,

  寻找可以留在这里的理由,哪怕只有一点点。

  寻找学园祭结束之后不会改变的线索,哪怕只有一丝丝。

  寻找,可以说出“来年再来”的捷径。

  与此同时,每一个人都已经发现——

  我们已经到了必须为了追寻那一抹独特的色彩,而开始前行的时刻。

  所以,仅仅是现在,拜托——

  让我将这里独有的蓝色,永远留在眼底。

  *

  在几久公园与大家道别后,我,七濑悠月站在田原町车站附近的天桥上。

  桥下,车灯闪烁的汽车如同洄游的鱼群,井然有序地流动着。我身边的学妹,仿佛一条灯笼鱼般,噘着嘴凝视着下方的车水马龙。

  刚才她一提出让我送她回家,我就意识到了,红叶肯定有话想要对我说。然而,我并未料到她会如此坦率地显露出与我赌气的情态。

  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幼稚了,我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大概她也察觉我的视线了吧?

  红叶胳膊肘撑在天桥的栏杆上,面朝前方,不满地说: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不乖巧的后辈?」

  「你明明知道啊!我说的是让前辈送我的事情!」

  「嗯,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无须借口,直接送你回家的机会了。」

  「所以才要帮我?」

  「我那是替后辈着想吧?」

  「如果在回家的路上我吻了前辈怎么办?」

  「哼,那家伙是很菜,尤其是对信得过人的突然袭击。」

  「要是,从刚才就乖乖听话……」

  「也不怎么值得夸赞吧。」

  「——你现在又变回七濑悠月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打的什么主意!!」

  「哦,看来我调戏过头了呀」我不禁苦笑一声。

  见到她难得流露出真实情感,我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但是,似乎玩得有点过火了。看来她这句话确实流露出了心声。

  这样的话,我或许应该道歉。不过嘛,我们又不是需要顾虑彼此的交情。

  我挑衅似的扬起嘴角:

  「诶?这对红叶来说,不是更合适的吗?」

  「呜,说是这么说,可是……」

  「小七要比七濑悠月更难对付吧?」

  「嗯。明明前几天表现得那么有魅力……」

  「——你就担心我这个来着?」

  「我不是说过了吗?无论如何,我都要战胜认真的小七学姐。」

  「真是的」我不禁耸了耸肩。

  本来,按照红叶一贯的主张,肯定会将我撇在一边,嘴上说着“这是我的荣幸”,然后让千岁送她回去。

  正式演出前的感伤的夜晚。

  就算是没有kiss,至少可以回顾一下并肩度过的时光。

  也不知道她是在为我担心,还是对我当断不断的优柔生气呢……

  不,正因为对面的人是红叶,所以应该两者都有吧。

  我也慢慢了解这个学妹了。

  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直率。

  对自己的感情、对方的感情、憧憬、恋爱、胜负、希望,所以——

  「放心好啦。」

  我也直视着红叶说。

  「从今往后的七濑悠月多半也会十分厉害。」

  「啊?」红叶发出了吃惊的声音,「悠月,学姐……」

  她的脸上露出学妹般的稚气,愣愣地凝视了我片刻,紧接着,又换上一副成熟的表情,若有所悟地喃喃自语道:

  「原来如此呀」

  那声音中透着一丝寂寞,同时掺杂着一抹怀旧的情愫。

  「他又帮你找到了呢。」

  我很快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红叶曾经提过,五月的比赛她到场观战了。

  千岁帮我找到了丢失的篮球鞋之后,我挣脱束缚,接连投进三记三分球。

  「现在的悠月学姐就和那时一样……

  不,不,要比那时更有洗练之美,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可以告诉我吗?」

  宛如摹绘那晚的情景,我轻轻地合上了双眼,接着,又仿佛在编织枕边的低语,我慢慢地开始说道:

  「嗯。他抱紧了我。」

  「前、前辈吗……?」

  我一边怜惜着背影上触及的温暖,一边逐字逐句说了下去:

  「我的心……」

  一瞬间,红叶像是要哭了出来,死死咬住嘴唇。

  随后像是发了狂,用力地捂住了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急促、起伏。

  随后她将湿润的双眸用力塞入眼睑之内,发起了脾气:

  「你太狡猾了!」

  「不巧得很,就是你挑唆的吧。」

  「不愧是坏心眼的人……」

  「互助小组,对吧?」

  「哈?」红叶终于平静下来,望向下方。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你们真的结合了呢。」

  「那就不要挑衅我呀。」

  「不管做还是没做,抑或是做了一半。」

  「你还是个学妹吧?说话如此深奥。」

  「都是女人,不管从哪里开始。」

  「都是女人,不管走到哪里。」

  果然,这孩子和我有点相似。

  理解女人,以女人为耻,但又以女人为荣。就像是一个三棱镜,反复摇摆。

  如果当初的邂逅顺序稍有不同,或许红叶就是我,我就是红叶。

  正因为这样,曾经的那份全心全意追求的坚强,如今看来似乎略显脆弱。

  「红叶你也收手吧,他并不是那种轻易精虫上脑的男人。」

  「明白了。」

  「你要是觉得换你就行的话,我也不拦着你。」

  「我可没那么肤浅。」

  「好姑娘。」

  「嘿嘿」

  说到这里,红叶突然面露愧色,垂下了目光。

  她双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轻咬着下唇。

  我立刻意识到了她的顾虑。

  果不其然,红叶对对手的直白情感反应非常直接,这让我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终于,红叶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

  「对不起!」红叶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似乎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无法挽回。

  「让你出丑了吧,都怪我……」

  「并没有出丑哦!幸亏有他呢。」

  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红叶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

  随后缓缓地理解着这句话,良久之后,雾释冰融般柔和一笑:

  「不愧是悠月学姐,不愧是前辈。」

  「我同意你后半句话。」

  话一出口,我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很感谢红叶。」

  「好的!不用客气!」

  「不大对劲吧?」

  「说回来,我才要道歉呢,刚才的态度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不必多虑,我毕竟也是前辈。」

  「不,我的前辈只有前辈一个人。」

  「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我们两人四目相对,扑哧一笑。

  经过那一晚,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更理解红叶了。

  想必是因为,我触碰到了她一心一意的思念。

  想必是因为,我感动于她试图绽放一线希望的痛苦。

  想必是因为,我终于抵达了她想在一瞬间立下誓言的觉悟。

  我心想,说不定红叶她——

  是为了有一天不会被讨厌,所以现在才故意惹人厌烦。

  是为了不能变成我们的朋友,所以才执意不加入我们。

  她的身上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美学,以及不能和任何人透露的真心话。

  除了那唯一的愿望,将一切都封闭在了玻璃弹珠之中吗?

  简直就像是刚刚相遇时候的某人。

  要是如实告诉红叶的话,她一定会干脆果断地和我绝交吧?

  就这样再次重复合谋和停滞吗?算什么嘛。

  不过要是被她说成太天真,那倒也还行。

  就在我想着心事的时候,红叶望着远方,轻轻呢喃道:

  「悠月学姐……」

  随后,就像是卸下了心妆,她说道:

  「我马上会追上你的。」

  而我,就像是在那心妆上再次轻轻涂上一抹嫣红,回答道:

  「我可不等你。关键时刻你可是跑得比我快多了吧?」

  「……是呢!」

  红叶恢复平常的模样后,像是忽然将自己的内心翻了一面,开口说道:

  「可是,果然!还是太狡猾了!!」

  如果,我们起跑点是一样的话——

  我换作了红叶的立场开始思考。

  明明我跑得更快,明明我不会被抛在后头,明明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冲进他的心里。

  然而,为什么……

  即使如此——

  或许还来得及!

  现在开始还追得上吗?

  他会呼唤我的名字吗?

  可以让他的眼中留下我的身影吗?

  我可以加入他的回忆吗?

  这份心意可以传达给他吗?

  我可以触碰到他的心吗?

  所以,拜托,拜托——

  我替彼此相连的心盖上了半透明的盖子,看着学妹带着几分惆怅的侧脸,说道:

  「红叶,去吃一份8号,然后再回家吧?」

  要是被她说成太天真,那倒也还行。

  要是被她抓住了弱点,那倒也无所谓。

  因为,我倾心的那个男人,绝不会让流露出这般神情的女孩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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