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乐园NOISE

  在那天放学之后,我跟凛子约在通往校舍北栋楼顶楼梯的楼梯间见面。

  由于平常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充满了灰尘与霉味,光线也很昏暗。比我还早到的凛子,露出非常不高兴的表情。

  「为什么要约在这种地方?」

  「我问华园老师可不可以借用音乐教室,结果老师说要玩这种无聊的比赛,就去屋顶玩。」

  「……比赛?」

  我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爬上楼梯。

  打开通往屋顶的门锁,转动门把。昏暗的空间射进一道光,逐渐变宽,混杂着微微草香的风吹了进来。

  屋顶是露天的水泥地板,不知名的草沿着缝隙并排生长,描绘出暗绿色的方格图案。在那中间,孤零零地放着一台被放在样式简朴之四脚金属架上的声音合成器。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在栏杆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望无际澄澈的五月天空。一脚踩在门槛上就这样站着不动的凛子,其视线也笔直地落在声音合成器上。我把从四楼插座拉过来的延长线接到乐器上,按下开关。简单的粗黑像素集合体在细长的绿色液晶萤幕上跳动起来。

  「那是什么?」

  凛子走过来这么问。

  「EOS,是很古早的合成器喔。」

  「有附扬声器。很少见。」

  凛子用手指抚摸着安装在乐器两侧,巨大的黑色圆盘部分。

  通常声音合成器,并不具备能够自己发声的功能。必须要另外准备扩大机跟扬声器,并将讯号输出。可是这台YAMAHA EOS的机种,是以只要一台就能享受合成乐趣的概念所开发的乐器,因此内藏发声机构。就算只有主机也能发出相当大的声音。不过相对地比一般的合成器要重很多。要从我家带到学校来费了不少工夫。

  「然后呢,要用这个做什么?刚才你不是说要玩什么比赛。」

  由于凛子先提出来,于是我从包包里拿出乐谱递给她。

  左右跨页的一张纸便能容纳的短钢琴曲。演奏时间大约三分钟多一点吧。感觉到她的视线正扫在五线谱上,让我有点紧张。

  「呃~这是乌克兰的作曲家伊戈尔•梅德维杰夫的前奏曲集第六号A小调,据说是他在因为俄罗斯革命死于非命前一个月所写的──」

  「这是村濑同学作的曲子吧?」

  谎话立刻被揭穿,让我在眼睛逆时针转了三圈左右之后,小声地清了清喉咙,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不,听我说这其实是乌克兰的作曲家。」

  「最近这阵子我一直都在看村濑同学写的琴谱,你以为我没办法一眼看出来吗?这样信口开河有什么意义?」

  「……真的非常抱歉。」那样的作曲家根本不存在。全部都是我捏造的。

  「然后你是想要我弹这首跟往常一样,充满浮夸的曲子吗?」

  「弹得出来吗?」

  「这种程度第一次看到也──」凛子这么说着用视线扫过谱面。她的眼睛在乐谱的右下方停了下来。「……尾声的这个糟糕的震音是什么?」

  我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因为那里是最值得一听的部分。」

  「想要照这个节奏按住八度音阶还要弹四次震音,根本办不到吧?你又用编曲机随便编写出人类弹不出来的曲子,而沾沾自喜吗?」

  「我弹得出来喔?」

  凛子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又带着怀疑眯起。这也难怪。因为要像在摇铃铛一样交互弹出必须将右手张开到极限,才有办法按住的A−E−A和弦,以及比其高四度音的D−A−D和弦。恐怕即使萧邦、李斯特、还有拉赫曼尼诺夫还活在这个世上,也绝对弹不出这个过度乐句吧。可是我弹得出来。

  「骗人的吧。」

  「是真的啦。要是你弹不出来而我能正确弹出来的话,就算我赢了可以吗?」

  「比赛指的是这件事?这有什么意义?」

  我一边观察着凛子的脸色,一边慎重地回答。

  「之前我也说过,你的钢琴技巧只用在课堂上的伴奏实在太浪费了,所以要是我获胜的话只要一次就好,拜托你以百分之百的实力来演奏我要求的曲子。就在这里,用这台合成器。」

  她垂下眼帘无精打采地吁了口气。

  「为什么我非得要参加这样的比赛才行。」

  「要是你赢了的话,今后所有学校活动的校歌伴奏,都由我来代替你弹。」

  凛子的脸色明显变了。

  我们学校在开学典礼与结业式,分别都有校歌齐唱的环节。另外在像是入学典礼、毕业典礼、还有合唱比赛等全校集会上,演奏校歌的机会也很多。而且嫌钢琴伴奏很麻烦的华园老师,也讲明了会把这些事交给凛子。对她来说想必是个很讨厌的工作吧。

  如果有人能够替自己代劳的话,当成比赛的赌金应该还不错──我这么猜测。过了一会儿凛子开口道。

  「虽然还是不太清楚决定胜负的条件,总之我弹不出来但村濑同学弹出来的话,算村濑同学赢,其他的情况全部算我赢?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两个人都弹出来,或者是两个人都弹不出来的结果也算我输。这样的条件可以说对凛子相当有利吧。

  「特地把自己的合成器带到这里来,不会是想打算播放事先输入合成器的曲子,然后坚持自己『正确弹出来了』吧?」

  「我绝对不使用自动演奏,全部都会亲手弹出来。」

  凛子再次将目光集中在谱面上。大概是在脑中模拟试弹吧。可是我能够听见的只有脚下远方的棒球社跑步的答数声、管乐社的低音号在个人练习时令人昏昏欲睡的低吼、还有来自校门对面工厂的机械手臂运作时的铿铿锵锵声。

  过了一会凛子把乐谱推到我面前。果然这么荒谬的事情一定会被拒绝啊。正当我感到绝望时她这么说。

  「这里没有乐谱架吧。拿好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绕到键盘的另一侧,找个方便她看的位置把乐谱摊开拿在手上。只听大约四个小节,比赛的事情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听起来根本不像自己写的曲子。让我真的以为是在俄罗斯革命被处刑的音乐家留下来的临终之歌。高音部跃动的分解和弦有如散落在白雪上的斑斑血迹,偶尔响起的沉重低音,好比贯穿公主们骨头的枪声。没有怨恨也不带怜悯,只是一点一滴地高声唱出这场悲剧。

  所以,当凛子在经过高潮迭起的中间部后,再次回到主部而突然停下手上动作时,我差点因为太过绝望而拿不住手上的乐谱。明明这样的结果,是我为了得到期望的结果而写的曲子所造成的。

  凛子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没办法。这段果然弹不出来……原本想说键盘比普通的钢琴要轻很多,或许可以用像滑奏一样的方式让手指左右滑动,可是无论如何都会弹出多余的音……」

  我松了口气。

  「那么,我来弹给你听吧。没有失误就算我赢。可以吗?」

  「乐谱有背起来吗?」听到她这么问,我在感到讶异的同时点点头。她想知道我能不能不看乐谱弹完整首曲子。

  「毕竟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也很短。」

  「那样的话乐谱借我,我要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弹错。」

  凛子从我手上把乐谱抢走之后,从制服外套的口袋拿出原子笔。我为了舒缓紧张情绪,让舌头在干燥的口中转动着,硬是把口水吞下去。

  没问题。没问题的。这几天我不是一直都在练习吗?而且这可是我自己写的曲子啊。

  然而从最初的主题呈示部,我再次感受到绝望。如果凛子的演奏是天上繁星的话,我的就像电灯泡。明明是用同样的乐器、同样的乐谱弹奏出来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啊。真的连音色都不一样。就像华园老师说的。

  可是在我对自己的拙劣感到羞耻,一心一意只想着不要弹错,而缩手缩脚地弹着展开部的过程中,反而有一种矛盾的喜悦涌上心头。

  果然凛子有真材实料。就连这种两世代之前的玩具合成器,她都能弹出那么特别的声音。熬夜做这些准备还是有价值的。首先要做到零失误弹完整首。接下来即使要用稍微强硬的方式,也要让她认输。

  让她在我的面前,再一次认真地弹奏。

  通过有如满是水草之沼泽般令人烦躁的中间部,旋律变得欢快起来。主题如同打上岸又退去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爬上八度音的断层。不久后我弹到了。凛子的演奏中断的地方。不论是多么杰出的钢琴家,都会停下脚步的断崖。

  凛子,其实你已经答对一半了。这个键盘比平台式钢琴的要更软也更浅。所以能够很轻松地高速进行让手指滑过琴键的滑奏指法。可是你也只能想到这一步。因为你是钢琴家。如果是钢琴的话,每个琴键都是经由琴槌结构连结到各个拥有特定音阶的琴弦上。比La高一度的一定是Ti,再高一度一定是Do。让手指从La到Re的琴键上滑过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把中间的Ti与Do弹出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钢琴的理所当然。

  这玩意不是钢琴。它是合成器。

  敲击各个琴键时响起的声音,只不过是根据音色资料个别设定好的而已。把Do音分配到Do键除了方便弹奏以外没有其他理由。

  那样的话,只要改变顺序就可以了。

  在即将要弹到震音部分时,我把左手移到面板上变更音色。当成样本的乐器跟目前演奏的钢琴完全相同。只不过,最高音区的音阶顺序不一样。没有必要来回跨越长达四个琴键的距离。也不必担心弹出夹在中间多余的音。只要把Re放到La的旁边就好了。

  在拨弄铃铛的同时让左手的八度音激烈震荡。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过度乐句,早已渗透到身体的深处。所以我甚至有余力窥探凛子的脸色。她面无表情的双颊微微泛起红晕。比赛的事情差点从意识中消失。我弹奏的声音传达到她体内激烈脉动的部分,并让她产生动摇。我们之所以玩音乐就是为了这个瞬间。不论是怎么样的乐园,都不存在能够超越这种喜悦的感觉吧。

  气喘吁吁、连睫毛上都是汗水的我,在一口气把尾声的上行音阶弹完之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敲响跨越了四个八度的结尾音。有种连内脏都冻僵的错觉。因为在最后的最后我有一点失误。她会注意到吗?想要沉浸在余韵中的心情,与想早点结束演奏来掩盖失误的心情,在我的心中交战,黏在琴键上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结果一直到余音完全散去之后,我才有办法把手指抬起来。

  我用手背压溃额头上的汗珠,偷偷望向凛子的脸。

  注意到她的嘴唇似乎有所动作,我立刻开口试着打断她。

  「……啊、那个、呃~这个只是预先设定好特殊的音阶顺序,用的是手动切换震音,也是亲手弹的并不是机械演奏喔?」

  之所以会拼命找借口,是因为自己也清楚这种作法在道理上有点说不过去,另一方面也有想要让她的目光从最后的失误上移开的意图。

  「而且我根本没说,只限键盘的操作如果考虑到在要用合成器演奏的阶段,就已经把这种作法包含进去的话──」

  凛子朝正在狡辩的我看了一眼,又低头望向手中的乐谱,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接着啪地一声阖上再摺成四折,塞进脚边的键琴袋里。

  「好啊。算我输。」

  「所以或许你并不想承认自己输掉,但我没有作──唉?」

  「我说了可以算我输。」

  我把要讲的话吞了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表情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没有丝毫起伏。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呃、那个……」

  「现在在这里依照你的要求弹奏就可以了吧?动作快点。」

  「啊、嗯、对。」

  这样好吗?竟然如此干脆地认同这种不合理的作法。她连最后的失误都没注意到吗?

  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也没有意义。趁她改变心意之前把赌金全部收下吧。我把挂在键盘架旁边的耳机插到乐器上,然后递到凛子面前。

  她眯起眼睛稍微把头歪向一旁。

  「耳机?用这个你听不到吧。」

  「我没说过想听喔。我只说要你弹而已。」

  她似乎不懂有什么意义。那是当然的。我继续说。

  「你自己不是说过杂音太多,还有声音贫乏什么的。我制作了用来解决那些问题的音源。选什么曲子都可以,就试着弹弹看吧。尽可能选激烈的曲子比较好。」

  虽然凛子依然讶异地噘着嘴,不过还是从我手中接过耳机戴在耳朵上。茂密的黑发被耳机压住形成的轮廓,有种特别的感觉从根源勾起了我的憧憬。因为看到忘我的关系,差点就没注意到凛子已经把手放在键盘上。不好,还没切换成我好不容易才做好的音源。我急忙操作面板旁边的按钮。

  凛子先以简直像是在弹奏竖琴般的华丽琶音,从最低音区到最高音区弹奏C大调的主和弦。不协调感让凛子眨了眨眼,接着她用弱奏弹相同的音阶,第三次则是以激烈的速度与力道运行指法。

  「……这是什么?」

  她对我投以疑惑的目光与言语。

  「无杂音钢琴。」我这么回答。「这是我特别制作的。不是用一般的方法录音后取样,而是利用一种经由物理计算并模拟钢琴声音的软体。那个软体可以计算并发出全音阶在各种力度下的声音,使用那个,呃,也就是说……」

  看到凛子的表情变得僵硬,我把接下来要说的话留在口中,改口说道。

  「可以用非常巨大的音量,发出非常温柔地弹出的声音。」

  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裂痕。她把双手砸在键盘上,压得金属架的脚部吱呀作响。再一次。接着又一次。就连我的耳朵都能隔着耳机微微听见,A小调跨越四个八度的厚重和弦。

  凛子的脸上闪现了各式各样的表情。疑惑、安心,然后是──坐立难安的期待。

  等到她的手指从琴键上离开,我这么说。

  「这是你想要的声音吧?」

  听起来或许像是在讽刺也说不定。实际上也是讽刺。我继续说道。

  「所以必须用耳机听才行。难得做出没有混杂任何东西的声音,要是跑进外界的杂音就没有意义了。要弹什么曲子都可以。甚至只是随便敲打琴键也无所谓。」

  凛子屏住呼吸,将视线落在键盘上。在乐器另一侧的我注视着她的身影。能够从正面看到演奏的模样──这或许也是平台式钢琴所没有的优点呢。我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垂下的睫毛落在下眼睑的阴影,如黑蜜般从制服外套肩膀上滑落的头发,还有按压骨色琴键的纤细指尖都美到让人有种时间似乎停了下来的错觉。

  可是时间很快就开始流动。因为凛子的左手动了起来。用简直像是母亲在哄婴儿时轻拍背部的方式,以温柔的节奏刻划着八度G音。

  这是──什么曲子?

  因为耳机的关系只有凛子听得见演奏。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手指编织出的寂静舞蹈,试着想要从中捕捉音符的流动。右手开始断断续续地追寻旋律。可是依然不知道。我屏住呼吸,将意识集中在耳朵,试着想要拾取从耳垫与皮肤之间的空隙,微微漏出的声响。

  终于听见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那并不是古典乐的曲子,而是爵士乐的经典名曲。比莉•哈乐黛的《God Bless the Child》。那是建立在异端的天才钢琴家凯斯•杰瑞特与盖瑞•皮考克以及杰克•狄强奈组成的三重奏上,无限接近透明且洋溢着歌曲素养的编曲。我怎么样都想不到,至今为止都专心致志于比赛应该埋首于古典乐的凛子,竟然会选这样的曲子,好想听。好想马上把耳机插头拔掉让全身沐浴在她的音符中。我紧握拳头让指甲插进掌心压抑住自己的欲望。我可不是想听她演奏才设计这场比赛的喔。这么做是为了让她自己听。可以随着感情变化不断即兴演奏下去的爵士乐,正好符合需求。随心所欲去弹吧。尽情地享受只有敲弦声不带任何杂音的钢琴吧。

  不久你就会注意到。

  跟无限接近纯度百分之百的蒸馏水很难喝一样,这个无杂音钢琴的声音非常贫乏的事实。

  那样的话我就会把手伸向液晶面板。倾注EOS B500的全力,让你现在沉浸在其中的声音歪曲、扭转、打漩、起火、化为焦炭。把音调弄得五彩缤纷并用效果器,混入满满的效果让你当场醉倒。

  然而那样的瞬间并没有到来。

  她那无限接近纯度百分之百没有表情的脸上,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不满的神色。相对地,她自己拿下了耳机。左手没有停歇地敲击着八度G音的固定音阶,同时用在长和弦之间空闲下来的右手抓住耳垫扯下耳机。然后顺势拔掉耳机线。

  钢琴的声音被解放到空中。

  轻快跳跃的节奏,让空气的每个粒子看起来都像是在呼吸一样。潮湿的水泥与青草的气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天空的蔚蓝刺激着眼睛让眼眶泛起泪水。

  凛子的右手再次敲击琴键,强而有力地塑造出《God Bless the Child》这首歌。哼唱着祈祷之诗的她的双唇,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

  不久,凛子呼出一口气,暂时把即兴的演奏切换成平静的旋律。与低沉的心跳声相似的八度G音清晰地从脚下响起。围绕着音乐的风声、鸟的鸣叫与院子里树叶的沙沙声,听起来都染上鲜明的色彩。

  「……原来有这么多不一样的声音啊。」

  忽然凛子小声地喃喃自语。她没有停止弹奏,就这样闭着眼睛仰望天空。

  「我不知道。完全没有注意到。多亏了你为我做的这个无聊的音源。」

  明明讲话方式跟平常一样充满了尖刺,我却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就是为了让她注意到这些,我才会完成这个无杂音钢琴。

  「没有杂音这样的声音呢。」

  凛子说的话已经变得像是歌曲的一部分,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

  她的手指再次散发着热滑过柔软的键盘,使其融化并燃起熊熊火焰。不论付出多少的热情,塑胶制的假骨,都会视若无睹地吸收起来,转换成经过数位处理的声音。然而合成器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想要将我们接收声音的耳朵、心灵、魂魄漂白这种事情,不论什么样的机械都做不到。只要我们活着继续维持呼吸与心跳,包罗万象的种种声音环绕着我们产生共鸣。学生们的笑声与脚步声、行驶在马路上的卡车引擎声、聚集在寺院周围灌木丛的金背鸠们困倦的鸣叫声、远方将平交道警铃辗碎而过的列车行驶声。即使是在这种只有粗糙混凝土的狭窄屋顶上,也充满了足以令人窒息的生命。没有叫做杂草的草,在水泥块的缝隙间发芽、开着小花的每株草都有名字、都有生命,靠着燃烧这些活在世界上。能够感受到这些的话不论何处都是乐园,在那里不存在叫做杂音的声音,进入耳中的一切都是音乐。

  我感受到一种冰凉到甚至觉得舒爽的疏离感。凛子与她创造的音乐,还有将其包裹在内的完美世界。明明是为了听到这些而想尽各种办法的我,在已经达到目的的现在,对自己只能像脚边的无名小草一样,在风中摇摆感到一股落寞。

  不──

  既然我人在这里,那么我也是这个乐园的一部分。

  只是这样呆呆站在这里就好了吗?连鸟儿、虫子、铁路都在用自己的声音歌唱,你就甘心只是扮演用来把乐器载到这里的推车吗?而且现在弹奏的还是《God Bless the Child》喔。如此充满律动感的曲子,难道要完全交给这台廉价的合成钢琴吗?

  我要加入。

  闭上眼睛,摸索凛子演奏的节奏。大概是72bpm。看准乐句间断的空隙,我立刻把手指放到面板上,凭直觉选出爵士鼓的自动演奏循环,让其悄悄地滑进凛子钢琴声的背景中。随着节拍的展开,旋律的轮廓变得清楚分明,轻快地从地表浮起。我偷偷地窥探着凛子的脸色。视线的交会让我惊讶地移开目光。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好像还露出一点笑容。

  那样的话。

  尽管她还在弹奏,但我毫不在意地切换了声音。把移相器开到最大的电钢琴,令人眼花撩乱的音色从凛子的指尖编织出来,让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趁她的注意力被声音的变化吸引住,我把原声贝斯的音色分配到键盘的最低音区。光是爵士鼓的话节拍不够紧凑。果然没有这个是不行的。

  要由谁来弹呢?

  凛子的手只有两只。所以,毫无疑问的。就是我了。

  我把手伸向键盘。在隔着乐器跟凛子面对面的我眼中,键盘是反过来的。不过应该不会有问题。节奏缓慢而且只是单音,我跟得上。

  在机械重复的单调节奏型,与凛子深厚音乐造诣下复杂摇摆的旋律之间,轻轻地穿插进贝斯的声音。一开始以单纯的节奏摸索她的步调。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开始互相配合起来,我开始慢慢展现要脱离和弦的迹象,然后立刻回到正轨。凛子注意到我的作法,也渐渐增加大胆的挂留音与延伸和弦。在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有可能会让整个演奏被破坏掉的危险线上,我们两个故意互相竞争、挑战极限。有如在高空的钢索上跳着舞一样。要是两个人同时踩空的话就会头下脚上地坠落。所以彼此要配合呼吸,以目不暇接的速度,交换扮演站稳脚步的角色,与抓住对方的手跳来跳去的角色。

  一直重复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有办法保持平静。

  每刻划出一个音符,心脏、手指、全身的细胞都逐渐兴奋起来,无法抑制。我再次拨弄面板切换音色。由被扭曲到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的Rhodes电钢琴,与轮廓被强调后的平台式钢琴所组成的复合音源。随着音域越高,音色也变得几乎跟弦乐器一样紧绷。在凛子的手指自由自在地编织出来的旋律上,以有时齐奏、有时助奏的方式搭配我的旋律。由于我是以反方向面对着键盘,因此必须在脑海中瞬间将即兴编出的乐句,左右颠倒过来才行,弹奏也极为困难。可是这些不能当成借口。因为是凛子把我带到这个地方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跟她一起跑到最后。对当时的我们来说,EOS B500的五个八度音域太过狭窄,二十四的同时发声数也太少了。互相争夺着音符的我与凛子,两人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只一次地交错碰撞、缠绕在一起。

  (插图008)

  就这样在超过一百次的叠句之后,奇迹到来了。凛子披头散发地用指甲刮着键盘,一路来到最高音区。随后刺进我耳中的,是明明很熟悉却从没听过的旋律。

  我忍不住抬起头。只见凛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才终于想到。那是我单纯为了这场比赛而写下的A小调前奏曲的主题。被她原封不动地搬进《God Bless the Child》的和弦进行中。我无法相信竟然没有任何一丝的不协调感。而且凛子还是在即兴演奏的最高点将双手微微错开交叠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弹起那段恶魔般的八度•震音。我屏住呼吸以厚重的和弦填补中音域。

  将应该弹不出来的过度乐句弹出来的方法。

  答案很简单。根本不需要特地准备更改了音阶顺序的音源。只要两个人来弹就好了。我心中有种被彻底击垮、输得一蹋糊涂的感觉。不过这样反而觉得很舒畅。想到这里,手指忽然变得轻快许多。

  我感觉不管再过几个小时,都能这样跟着凛子一起弹下去。

  实际上,我们也不清楚到底弹了多久。如果不是下起小雨的话,说不定会忘我地一直弹到半夜。

  水滴啪嗒啪嗒地打湿了EOS B500的琴身。手背与脖子碰触到冰凉的雨点,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演奏抬头仰望。

  「乐器会湿掉!」凛子小声叫道。我急忙关掉合成器的电源并塞进琴袋,背在肩膀上朝门口跑过去。凛子也拿着键盘架跟了过来。走进屋内放下行李,在楼梯处蹲下喘口气的瞬间,变强的雨势拍打在身后的门上。

  幸好,琴袋里垫着用来当缓冲材料的浴巾,于是我拿出来递给凛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可以盯着女孩子擦拭被雨打湿的头发,所以我刻意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整理乐器。

  嘻嘻的笑声传进耳中。

  我转头瞄了一眼,看到浴巾还盖在头上的凛子,正笑得让身体轻轻摇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来的模样。各种心情同时得到舒缓,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回过神来之时我也跟着笑了。

  笑了一会儿后,凛子站起身把浴巾扔过来。接着她弄平裙子的皱褶,用已经没有笑意的眼神望着我。

  「……满足了吗?」

  一瞬间,我搞不清楚她在问什么。满意指的是什么?她是为了让我满足才弹的吗?我们两个只是因为想弹所以才弹──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

  对了,整件事是因为我提出,如果我赢了就照我的要求来弹。直到刚才为止我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啊、嗯。」

  比赛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只对那短暂的乐园,在雨水的洗刷下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件事,感到无比遗憾。

  「我一点都不满足。」

  听到凛子这么说,让我猛然望向她的脸。在那跟平常一样,总是冷淡地观察他人的面无表情下,还残留着些许余烬。

  「村濑同学还是一样钢琴弹奏得很烂。音源也很廉价。尤其是爵士鼓。下次要准备好一点的音源。」

  垂头丧气的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凛子走下楼梯的背影。在她的脚步声消失在离楼梯间下方很远的地方之后,耳中能听见的就只剩下雨声。

  我低头望向旁边软趴趴地靠在我身上的琴袋,然后对从拉炼开口露出来的EOS B500说了声辛苦了。结果似乎并不是很顺利。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是台好乐器。是我的疏失,没有准备具有说服力的音色。明明已经顺利请到她还跟她一起合奏了。

  凛子弹的钢琴──

  音色并不杂,也不是技术不够。

  我想她只是无法喜爱自己的音色而已。所以我想让她知道。她可以创造出让我如此着迷的音乐。

  但是光凭我是完全不够的。话说就连这场比赛也很牵强,凛子之所以会认输,只是凑巧没注意到我最后的失误。

  忽然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从脚下的琴袋露出的那排白色琴键,简直就像露出牙齿在笑的模样。有张纸从嘴角跑了出来。那是比赛用的前奏曲的乐谱。刚才被凛子塞进琴袋里的。我把它抽出来摊开,弄平皱褶。

  我倒吸了一口气。

  在乐谱的右下角,尾声中激烈的上行音阶里的某个三十二分音符,被打了个叉叉。应该是凛子画上去的。为了要确认我有没有弹错,她在演奏中一直把笔拿在手上确认着乐谱。

  她有注意到我的失误。

  为什么凛子会放我一马呢?明明是她赢了。

  「……咦?怎么只有Musao?凛子怎么了?」

  被说话声吓一跳的我,不知为何想找个地方把乐谱藏起来,而显得惊慌失措。然而出现在楼梯间的是华园老师。

  「比赛是你赢了吧?我听到你们很起劲地合奏,那就是Musao的要求吧?」

  「啊……被听到了吗?」

  就算键盘内建的扬声器音量不大,在正下方的音乐准备室会听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是不是赢了之后得意忘形地提出下流的要求,然后被凛子揍了?」

  「可以不要做这种不实指控吗?合奏留下的宝贵余韵,都被破坏掉了……」

  「对了,那段合奏很棒啊。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弹的吧?那样的话不是很成功吗?表现得高兴点嘛?」

  「啊、不,也算不上……成功……」

  我对老师说出凛子感到不满,还有她注意到我弹错的事情。老师看着乐谱上打叉的地方耸了耸肩。

  「这一定是她故意放过你的嘛。」

  「……唉?」

  我盯着老师的脸眨了眨眼。老师一脸无奈地接着说道。

  「她是想为了你弹奏才认输的吧。为什么你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呢?」

  「……呃?……不,怎么会?」

  「话说回来,Musao。你好歹也算是个音乐人吧。演奏到底成不成功,自己听了就知道吧?讲话跟态度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吧。」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心中沉淀华园老师的这句话。

  对啊。为什么我会忘记这种事。音乐只有两种而已。有,或者没有让人再次追求的价值。只有这两种。

  然后凛子不是说了吗?

  下次要准备好一点的音源──

  她对我说还有下次。

  我连自己正站在华园老师的面前都忘了,仰躺在充满灰尘的地板上,朝着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虽然没有达到满分一百分,但熬夜作曲跟制作音源还是有价值的。

  然而华园老师说道。

  「Musao啊,在你放松下来的时候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训导主任马上就会过来了喔。」

  我惊讶地坐起身子。

  「啊?为什么?」

  「你们的演奏连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训导主任以为是我在弹,刚刚跑来音乐准备室询问。虽然我假装不知道不过有回答『是不是楼顶?』所以他应该是回办公室拿钥匙了。」

  「那不是马上就会到这里来了吗!」

  「所以我不就说了吗?」

  「呃、那、那个,让我使用楼顶的是老师吧,难道老师没有帮我打通关系,取得使用许可吗?」

  「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情。我只是偷偷拿钥匙来把门打开而已。」

  「你这样也算是老师吗?」

  「就酱,我要走人了。被训导主任抓到,也不要把我说出来喔。」

  「说真的,你这样能算是老师吗?」

  「既然是学生拼上性命,也要保护老师!」

  「正常是反过来的吧!」

  完全没有想要保护我的华园老师,很快地就从楼梯下方跑得不见人影。我也急忙用右肩背起琴袋,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在三楼的走廊隐约看到训导主任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我马上逃进厕所才逃过一劫。真的好险……

  *

  因为勉强自己背着重物冲下楼梯,那天晚上肩膀跟腰都痛到不行,不过我还是熬夜在编写乐谱。

  在第二天的放学后前往音乐教室时,凛子也来了。我一言不发地把乐谱递过去。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后,轻轻哼了一声。

  「既然要改得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写首新的曲子不就好了。」

  明明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她还能知道是什么曲子让我很开心。那是昨天比赛用的前奏曲A小调。

  「嗯,的确,那是首没什么价值的曲子,而且为了谎称是乌克兰作曲家写的,太贴近那样的风格而写得乱七八糟。所以我想好好地重新写成自己的曲子。」

  「哼~」

  所以呢?似乎在这么问的凛子注视着我。我有点胆怯地移开视线,迟疑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重新望向凛子的眼睛说道。

  「可以请你收下这首曲子吗?难度太高,我自己已经没办法弹了。」

  凛子的视线,在谱面与我的脸之间反覆来回好几次。然后她在钢琴椅坐下,把我的乐谱摊开放在乐谱架上。

  纤细的手指朝着骨色琴键挥落。

  断奏扎进我的皮肤,带来一股令人畅快的痛楚。啊,就是这个。陷入陶醉的我这么想。凛子的钢琴真的很痛。有如灼烧舌头的烈酒、欺骗视觉的怪画、撕扯内心的悲剧、以及能穿透骨头直达心脏的乐声。能够深深刺痛听者,便证明这个艺术是货真价实的。

  要是把曲子写得更长一点就好了。我如此后悔着。真不该把再现部省略掉。尾声也应该把所有的材料都用上写个过瘾才对。令人陶醉的短暂时光,随着朝阳撕裂夜雾般的高音颤音响起,而宣告结束。

  演奏结束后,我有段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坐在钢琴前面的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凛子的手背。她有点不自在地阖上乐谱收进自己的包包里。

  「比之前好多了。」

  我开始在想,「比之前好」对她来说,该不会是最高级的赞美吧。

  「让我意外的是,你把那段震音的部分,重写成一个人也能弹奏。」

  「意外?为什么?我是为了让你弹才重写的,当然会改成一个人也能弹啊。」

  「是吗?」凛子以一副不怎么意外的表情,微微偏过头。「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会改写成联弹的版本呢。」

  「为什么?」

  「这样你才能假装要一起弹,而借机贴近身体进行性犯罪啊。」

  「不会啦!这样突然毁损我的名誉是为什么?」

  「你不是对华园老师做过吗?」

  「那是老师主动靠过来的!冤枉啊!而且你看,昨天我加入演奏的时候,不也是从键盘的另一边,没有跑到你那边去吧?」

  「是啊,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呢,那个村濑同学竟然没有过来。」

  「你是指哪个村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啊!」明明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说!

  「总之,要是你被逮捕也很麻烦,今后不要对我以外的人,做出性犯罪行为。」

  「就说了我不会──」

  我把讲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

  对我以外的人?等一下,意思是对凛子性犯罪也可以吗?不,我并没有要染指犯罪行为的打算,不过对方同意的话就不算是犯罪,但话说回来,要问我想不想做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心情──呃,我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没有理会因惊慌而手忙脚乱的我,凛子把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的乐谱,摊开在乐谱架上。

  「那就从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开始。」

  「……咦?」

  「今天的节目表。因为时间很长所以要上厕所的话就趁现在。曲目是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李斯特的艾斯特庄园的喷泉、萧邦的第一号波兰舞曲、贝多芬的第二十八号。」

  那些全都要弹?在这里从现在开始?确实要花很长的时间,不过到底是为什么?

  我马上想到理由。

  「……这些……是比赛的、那个……」

  「没错。每一首都是没有得到优胜的曲子。反正依照你的习惯,基本上都在网路上听过了吧。」

  是的,我全部都洗耳恭听过了。对不起。

  「就这样只是让你听到输掉的演奏让人很不舒服,被你以为我很在意输掉的事情也很不舒服,所以我要在这里全部重弹一遍。现在的我绝对弹得比较好。」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端正姿势重新坐好。

  稍微犹豫片刻后,轻轻鼓掌。

  凛子用一本正经的表情重新面对键盘。指尖轻轻地陷进琴键中。有如波纹扩散开来般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第一主题。

  祈祷这个词从脑海中浮现。一直纠缠着凛子不放、像亡灵般的音符们被一一净化,融化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之中。

  能够见证这场规模不大的仪式让我非常开心。为了重新踏出脚步寻找新的音乐,凛子需要先放开自己的一切。那些东西并不会消失。而是在这片天空的某处继续回响着。有一天会与她再次相逢吧。有如打湿脸颊的春雨、寻求伴侣的鸟叫声、萌发新芽穿破积雪时的声音。我倾听着凛子的钢琴声,同时祈祷着,希望那个时候也能像现在一样,在她的身边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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