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诗月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就算放学后见不到面,也没有理由特地到三班去看她。一定是腻了,或者是比较忙,不然就是不想被凛子欺负(这点可能性最高)。我这么说服自己,尽可能不去北校舍。因为害怕不小心碰到诗月。也就是说,我不想去面对──或许是我自己被她讨厌的可能性。
独自一个人的时间增加之后,我想起最近都没有在Musao频道上传影片。
差不多该写首新曲子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戴上耳机,坐到电脑前面。
可是,脑海中完全没有浮现任何的旋律或创意。时间就这样在我空虚地用滑鼠游标在合成软体上拉来拉去的过程中浪费掉。
好奇怪。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以前写起来很顺利的说。
我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让自己沉入意识深处。听到的是钢琴与爵士鼓火花四溅互相争鸣的声音。
在近距离听过凛子与诗月的演奏后,总觉得过去自己像这样,缩在漆黑的房间里一个人做出来的音乐微不足道,而且索然无味。
不行,今天还是算了。我拔下耳机,关掉电脑。
*
再次见到诗月,是在她跟凛子即兴合奏的十天后,在学校的外面。
那天因为华园老师拜托我去送东西,所以我在回家的路上到了新宿一趟。抱着纸箱搭乘山手线,倚靠着车门,心不在焉地看着铁路沿线的手机游戏与专科学校的广告看板。偶尔会有午后的阳光被车顶反射进我的眼睛。原本还想说这么舒适宜人的晴朗天气,要赶快回家把吉他盒跟琴袋拿出来洗,却在鞋柜前面被华园老师抓住了。运气真的有够差。
「这个,可以帮我送到新宿一间叫『Moon•Echo』的录音室吗?」
老师这么说完后,把箱子塞给我。
「交给那边叫做黑川的员工。到那边你就会知道了。拜托你快点喔。」
老师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从背后感受着电车的震动,我开始观察纸箱。封口的胶带贴得很随便。重量相较于体积来说很轻,拿起来毫不费力。就算只用一只手也拿得动。里面也没有固体在晃动的感觉……到底装的是什么?
音乐录音室「Moon•Echo」位于东新宿的办公大楼区。六层楼高的整栋大楼都是录音室,地下还设置了展演空间。对于像我这样的音乐爱好者来说,光是看着楼层导览板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这家录音室看起来生意相当兴隆,大厅里到处站满了背着吉他盒的乐团人。才踏进一步,就让我感到胸口被某种甜蜜又痛苦的奇妙感触所填满。这些人跟我一样为音乐奉献了大部分的人生,但他们唱歌的地方是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而我则是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紧握着滑鼠,喀嗒喀嗒地在合成器的钢琴卷帘上排列着长方形。要说听众的话,就只有电脑萤幕上在影片右下角空虚增加的数字而已。
我把无聊的自卑藏进心底,朝大厅左手边的柜台走过去。
到那边就知道。华园老师说的这句话确实没错。关于黑川这个人,除了名字以外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资讯,可是我一眼就能确定柜台后面的年轻女性是那个人。因为她的气质跟华园老师非常像。极度吸睛的华丽面容,搭配着喜欢作弄人的眼神。明明穿的是白衬衫、贴身的黑色西装背心以及西装裤这样严肃的打扮,却散发出一股奔放的姿色。
「……那个~不好意思。」
我对那位女性打招呼。
「请问这里有一位姓黑川的工作人员吗?」
「……我就是。」
她感到有点可疑地这么回答。然后把视线移向被我抱在怀中的纸箱。
「啊~该不会是美沙绪拜托你过来的?」
「是、是的。」美沙绪,那是华园老师的名字。她能这么快理解实在太好了。
黑川小姐带我来到大厅的角落,然后打开箱子。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是色调偏亮的淡棕色外套、红白格子裙、以及有很多摺边的女用衬衫。同样的东西有三套。应该是学校的制服。
但是以制服来说有点太华丽了──
「……你要穿的?」
黑川小姐突然这么问,让我吓得往后仰。
「唉、什、什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因为你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什么样的表情啊?我有那么容易把表情写在脸上吗?想穿女装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开玩笑的啦。」黑川小姐面不改色地加了这句。「今天晚上要举办的现场演唱,突然需要用到这样的服装,我能指望的人就只有美沙绪。让你添麻烦了。」
「哈啊。」
华园老师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服装呢?这个不是制服而是模仿制服的偶像服装吧?看你跟华园老师私下的关系好像很不错,那你是否知道什么关于那个人的私人情报呢?要是有什么能够让被掌握弱点的立场逆转过来的把柄,可以告诉我吗?……我很努力地压抑想要这么问的心情。要是被华园老师知道的话,不晓得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
「然后美沙绪跟我说,要给把东西送来这里的你一份谢礼。」
「唉?……啊、哈啊……其实,不用那么客气。」
「现场演唱结束之后,会把这套衣服送给你。」「我才不要啦!」「让你等到结束也不太好,要不要看看?门票包含一杯饮料要两千日币就是了。」「还要收钱?这不包含在谢礼中吗?」
就在感到傻眼的我准备回家时,视线角落有某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刚好看见穿着制服外套的熟悉背影,走进位于大厅内侧写着「A1录音室」的隔音门。
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门很快被关上挡住了人影。那件制服外套跟我现在穿的一样,是我们高中的制服。下半身是裙子。还有一头及腰的长发。
我见过这道背影。
「……熟人?」黑川小姐注意到我的视线这么问。「这么说起来,你穿的制服跟那个女孩一样。」
「啊、不是、不知道算不算熟……」
我穿过大厅靠近A1录音室。门上有个菱形的小窗。可是我总觉得往里面看很不礼貌。如果是完全不认识的人就尴尬了。
正当我这么烦恼的时候,一阵激烈的律动闯进耳中。声压隔着门都能撼动我脸上的皮肤。连续踩踏发出的声音颗粒分明,令人难以想像只用了一面底鼓。根本不需要往房间里看也不会搞错。穿着我们高中制服还能打出这种鼓声的女孩子,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是诗月。
为什么她要在这种地方练习呢?啊~这么说起来──华园老师好像说过,她是在熟人经营的出租录音室认识诗月的。看来就是这间录音室了。
尽管如此,想打鼓的话在学校的乐器仓库打就好了啊。可以省下租录音室的钱,乐器也是仓库那套比较好。果然是在意被凛子霸凌的事情吗?
「请问,那个房间──」
我开口想问黑川小姐,但又闭上了嘴。向录音室的人问哪间录音室会用到什么时候,似乎不太好。毕竟这也算是个人情报。
「那个女孩租了一个小时。」黑川小姐很干脆地告诉我。没问题吗?
「那样的话,呃~~可以让我在大厅等一会儿吗?」
「可以是可以……你是想偷偷埋伏?要不要变装避免被发现?」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想让我穿那套衣服啊?
我缩起身子坐在大厅的角落屏住气息等待。拿起架子上的吉他杂志翻阅,同时不停注意着周围有没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自己。我默默地替自己拼命找借口,说服自己只是受托到这里来办事然后稍微打发时间,并不是像个跟踪狂一样在跟踪女孩子。当然聚集在大厅的乐团人们,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受到众人拥戴的光辉舞台,根本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只是自我意识过剩。
在大约一个小时后──下午四点五十六分左右,我算准时间站了起来。
我装作在阅读堆在柜台上的广告传单,同时不留痕迹地注意着A1录音室的门。正在工作的黑川小姐用诧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之所以会这么做呢,也就是说,我想让诗月从录音室出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发现我,表示我只是因为来办事情才偶然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专程在等她。
(插图010)
录音室的隔音门被打开时,气压变化的感觉传递到我身上。
我努力让自己不朝那边看,把视线集中在传单上。表现得若无其事。装作没有注意到。等对方注意到自己。
「真琴同学?」
声音传了过来。尽管早有准备,身体还是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去,果然是诗月。她手上拿着书包,穿过大厅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大概是刚刚结束激烈的练习,红润的脸上还流着汗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诗月露出疑惑的眼神。
「……呃、那个、我是受到华园老师所托……你又是为什么?」
黑川小姐越过柜台,从假装惊讶的我旁边探出头来插嘴道。
「他从四点开始一直等到现在喔。好像是有话要跟你说,想装成偶然相遇让你主动开口的样子。」黑川小姐等一下?为什么要把这一切搞砸啊?真是的,知道她是华园老师的熟人,我就该更加警惕一点的啊!
「……有话、要跟我、说吗?」
诗月惊讶地眨了眨眼。我希望她看起来有点胆怯是我的错觉。
「啊、呃~~嗯、那个……」
「我还不至于要求你们情侣吵架去外面吵,不过可不可以先结帐呢?」黑川小姐说道。我没能反驳这并不是情侣吵架。诗月在道歉后跑到柜台前付完租金又回到我身边。
「……那么,有话是指?」
「那个,我在想你最近为什么都没有到仓库来打鼓?」
我们站在大厅的角落交谈。虽然要说的事情没有多到需要换个地方,不过一直占据沙发也不太好意思。
「让凛子同学听到不像样的爵士鼓,我感到非常丢脸。在有办法配合她之前我不能去那里。」
「不用那么在意啊。那里又不是用来即兴演奏的地方。」
「可是,真琴同学。请你老实地回答我。」
诗月低头望着我挤出声音问道。
「那个时候我的演奏,完全无法配合凛子同学吧……?」
要是在这种时候能够面不改色地说谎,或许我在待人处事上就能更加圆滑,过得更自由自在吧。可是没办法。尤其是跟音乐有关的事情,我的感情会直接表现在脸上。就算移开视线也来不及了。
「……嗯,算是吧……的确是无法配合。不过因为是两个人一起演奏,所以也不是单方面的责任。」
「只有我的演奏不行吧?我自己很清楚。」
所以为什么要把脸靠这么近问得这么直接?我会显露在表情上啊。对啦,你说的没错。那个时候你的演奏的确是乏善可陈。从一开始就不有趣,而且在凛子提出各种要求之后,变得更加畏首畏尾。
「那是、那个、是凛子一直对小地方提出要求,才会打得不好不是吗?」
「凛子同学的所有要求都很正确。无法满足她是我的问题。真琴同学听过应该也明白才对。」
为什么气氛变得好像是我该受责备一样?
「所以我要继续特训,等到技术能够配得上她的钢琴之后,再去打扰两位的午后时光!」
能不能不要用两位的午后时光这种表现方式?会招来不必要的误解。
「那个,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跟凛子并没有在放学后一起做什么,而且凛子有的时候也不会来音乐教室。」
「那就也给凛子同学印有YES与NO的枕头。」
「千万不要!」
「啊、对了。我差点忘记。」诗月啪地将双手合在胸前。「不需要枕头了。家里替我买了手机。」
「……嘿~」
诗月从包包里拿出来的确实是一只智慧型手机。没有装保护壳,液晶萤幕上也还贴着出厂时的保护膜。
「上个礼拜母亲买给我的。」
我眨了眨眼。为什么会突然买给她呢?难道不是作风古朴,对女儿管教严格的母亲吗?不,那只是我单方面的想像罢了。
她似乎不是很清楚应用程式的安装方法,于是我直接教她怎么安装LINE。虽然在认证时花了点工夫,不过顺利地加入成为好友了。不过第一个人是我真的好吗?总觉得这样跟用哄骗地方式拿到女孩子的LINE没什么不同,让我的良心感到一阵刺痛。
看着我的ID孤单地显示在好友列表中,诗月的脸上展现笑容。
「我向往好久了。能跟真琴同学传LINE……」
她对LINE是不是抱持了什么奇怪的幻想啊。那只不过是联络手段唉?
「有什么事的话,直接传讯息给我。嫌打字麻烦的话传贴图也行。」
「我也很向往贴图!要怎么样才能用呢?」
把用法教给诗月后,她两眼放光地在LINE贴图商店里搜寻,最后买了一套被卡通化的可爱动物们,打扮成重金属风格的贴图,非常符合她的兴趣。然后她立刻没由来地发了一堆贴图过来。推播的通知声响了好一阵子。
「真琴同学可以传些什么给我吗!什么都可以,不论是什么贴图我都很高兴!」
就在我思考着,要不要把以前因为一时冲动买下来,却找不到用途到现在还没有传给任何人的「潮虫侧腹百面相」贴图传给她时,诗月忽然把视线往上移,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大楼的入口。她的表情变得僵硬。
「……母亲……?」
转过头去,我正好看到一名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静静地踏进大楼。周围的客人们也因为她那跟这里太过格格不入充满气质的装扮与举止,而愣在原地。即使没听清楚诗月的低声细语,光从面貌就能看出来。那是她的母亲。
「诗月。」
诗月的母亲用有如将冰块踩裂的声音说道。
「原来你是到这种地方来啊。最近练习总是迟到,我还在想你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
诗月已经完全缩起身子几乎像是要躲到我的背后一样,可是依然拼命地挤出力气问道。
「母亲,为、为什么您知道我在这──」
诗月的母亲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用轻蔑的视线,望向诗月手上的智慧型手机。我打了个冷颤。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手机里设定了GPS定位追踪吗?为了找出女儿在放学后跑去哪里,才特地买手机给她?
可能是注意到我猜疑的视线,诗月的母亲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瞪了过来。
「……诗月一直以来承蒙您的关照了。请问您跟她同学年吗?」
「呃、啊,是的。」
殷勤的语气反而让人感到恐惧。
「诗月将来要继承本流派的名号。为了在高中毕业后立刻取得师范资格,从今年开始增加了练习的时间。尽管音乐是非常不错的兴趣,但我想今后诗月不会再有机会陪您了。」
诗月的母亲还深深地低下头,让我无法停止颤抖。诗月?喂诗月你为什么不说话?说点什么啊?虽然我用眼神这么示意,但她只是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没有任何反应。
就这样,百合坂母女坐上计程车回去了。在后座的门关上的瞬间,诗月朝我露出的歉疚表情,让我整天都无法忘怀,心情一直很差。
*
下一周,来到学校时我发现校门口的插花被换成新的。
由于跟摆放到上周为止的插花截然不同,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因此我猜想这应该不是诗月的作品而探头望向玻璃柜,但令我惊讶的是名牌上写着「百合坂诗月」。这么平庸的东西竟然是她的作品。该怎么说呢,给人一种按照教科书照本宣科制作出来的感觉。不,或许只是因为我不熟悉花道看不出区别,其实这是完成度很高的作品。
可是我无法对自己的感觉说谎。
这盆插花虽然制作得很漂亮,但是完全无法打动我的心灵。
如果第一次看见诗月的插花是这个──我心想。
即使在那之后经过完全相同的展开,在乐器仓库遇见她,我也不会问她要不要打鼓,只是默默地完成工作,然后就这样跟她分开回到自己的家里吧。不会知道她是个技术高超的鼓手,在那之后也不会跟她有任何的接点。
是的。那天最吸引我的就是那盆花。在玻璃的牢笼中燃烧得像是要窒息似的小小世界。她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
自从在录音室「Moon•Echo」分别之后,我跟诗月没有见过面,也没有用LINE联络。毕竟事情看起来似乎很复杂,而且家务事也不是外人可以随便插手的领域。
要说像我这样的人到底能做些什么,也就只有在每次的下课时间,特地通过连通走廊前往北校舍的厕所而已。
狭隘的努力有了成果,午休的时候我在楼梯间遇到了诗月。
「……啊……」
诗月在走下一级台阶的时候注意到我,而停下脚步。我抬头望向用手扶着楼梯间墙壁的她,露出生硬到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的笑容。
「好久不见。」
我开口这么说,得到的是有点疏远的点头致意。
诗月用肩膀背着透明收纳盒,可以看到里面装着剪定铗、花插筒、还有铁丝等道具。
「啊、呃~你正要去花道社?」
「呃、嗯。」诗月带着歉意点了点头。「学姐们希望我可以再去教她们,所以稍微去一下。」
既然已经跟人约好的话也没办法。我这边没什么事要做。不,是装成没事要做来到这边的校舍。
「这样啊,嗯,加油。」
我挥挥手转过身,准备走下楼梯时,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请等一下真琴同学!」从楼梯间跨过三级台阶冲下楼梯的诗月,用像是要抓住我一样的气势这么说。「上周的事、那个、非常抱歉!」
不知所措的我,差点让头撞到后面的墙壁。
「……呃、该怎么说?……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在录音室的时候让你见笑了……」
「那种事情我不会在意啦。我反而比较担心。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吧?在那之后你被骂了吗?」
「嗯……」诗月难以启齿地垂下眼帘。「她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音乐那种东西上,而疏忽了本职。」
本职是指花道吗?明明还是高中生。
「我已经不能再到那间录音室,爵士鼓……也只能放弃了。」
「为什么?」我忍不住大吼。「明明打得那么好,太可惜了。只有录音室被你母亲发现而已吧?只要在其他地方练习──仓库就有鼓了啊。」
诗月缩起脖子小声说道。
「还不到能让凛子同学听的水准……而且艺术之神说不定也会说,想要兼顾花道与音乐只会两边都半途而废而已,放弃吧。」
没有那种神明啦,就算有也让他闭嘴。这句话我硬是忍住没有说出来。我明白自己在生气。跟凛子的时候一样。看到明明拥有才能,却置之不用任其荒废的家伙,让我这个庸才气到身体都痉挛起来。
「花道对你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让你不得不牺牲掉所有的人生?」
当时的我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用字遣词非常坏心眼。诗月缩起了身子。
「……因为是家业……」
「可是,你不怎么喜欢不是吗?」
「没、没有那种……」
「因为现在装饰在校门口的那盆花,跟上周的比起来实在──」
我回过神来闭上了嘴。从刚才开始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明明对于花道的事,还有诗月私人的事情都完全不清楚,到底有什么理由可以斥责她。感到羞耻的我无法正视诗月的脸,沮丧地把额头抵在楼梯间的墙壁上,开始后悔。
「……不,那个、对不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不……」诗月扭扭捏捏地露出看似复杂的苦笑,喃喃自语。「果然看了就知道呢。这周的满天星、云龙桑、以及满天星不行吗?」
「也不是说不行,只是……」我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做得很漂亮,但上周那种华丽的作风我比较喜欢……」
「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上周花道社的顾问老师对我这么说。过于华美,不合乎自己的指导方针,想帮忙制作的话就弄得更像高中生一点。所以这周我试着配合老师的方针来制作……果然还是不够成熟啊……」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如果那是她的意图,哪里算是不成熟,根本已经完全达到目的了。那盆花怎么看都是高中生的社团作品,完全按照范本,感受不到任何的从容与创造力。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老实地说出这样的感想。
「今后要更专注在花道上才行呢。」
诗月脸上露出了极为悲伤的笑容,宛如冬天早晨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
「可是,让真琴同学听我打鼓,还有跟凛子同学的即兴合奏真的非常开心,希望今后──偶尔就好,你们两位可以一起弹些什么。我会在远方聆听的。」
诗月讲完后低下头,经过我的身旁走下楼梯。
听不见脚步声后,学校午休时的喧闹气氛再次围绕到我的身旁。我用力地用后脑勺摩擦楼梯间的墙壁,抬头望向发黑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
在把诗月的事情告诉凛子之后,她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结果你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垂头丧气地退缩了吗?真不敢相信。平常连不必要的事情也会说个不停的那根舌头,到了紧要关头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为什么我得被你说成那样才行啊?」
「有那么好技术的人打算要放弃音乐,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有那么好技术的你,也差点放弃了音乐吧?
「不是,我当然觉得可惜啊。非常可惜。可是我不晓得像我这样的人,该不该插嘴去管这样的事情,所以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话说回来。」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看着凛子的脸。
「你说诗月有那么好的技术,意思是你有那么认同诗月吗?之前跟她一起演奏的时候,不是把她批评得一文不值吗?」
「我没有那样批评。」凛子不高兴地扭着嘴唇。「我只不过是对在意的部分提出要求而已。如果不是认为对方有能力回应,我根本不会提出要求。」
「……说得也是。」
「我平常看起来,好像把村濑同学贬得一文不值,那也只是对我在意的地方提出要求而已。如果不是认为对方有能力回应,我根本不会提出要求。」
「……说得也是……才怪!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你根本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吧?」
「那么你打算就这样不管百合坂同学吗?」
凛子跟平常一样,完全无视我的抗议这么说道。我抓了抓头。
「就这样不管……嗯~……」
「你不也是想跟百合坂同学搞,才每天晚上带她去仓库搞吗?」
「才不是晚上,也不是我带她去仓库,想搞的也是音乐好吗!讲得太难听了!」
那个时候我们跟平常一样,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里交谈,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没有其他人,所以我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社会立场。
「所以呢?反正你这个看到女人就晕头转向的家伙,肯定已经拿到百合坂同学的LINE了吧?」
「什么叫做晕头转向……LINE是有登录没错啦。」
「你看吧。」
「那又怎样?要是真的看到女人就晕头转向的话,不是应该要先拿到你的联络方式才对吗?」
「这么说也对。」
尽管凛子双手抱胸表示理解,但这样的对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接着凛子突然愤慨地挑起眉毛说道。
「连我的联络方式都不知道,却知道百合坂同学的?真不敢相信。」
「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生气?」
凛子朝我伸出手。
「手机借我。」
「……为什么?」
「我要传LINE给百合坂同学。反正你想不到要说什么吧。」
「唉~~~~……你到底想要……」
「没问题。不管是多么过分的性骚扰发言或低级趣味的贴图,我都会彻底装成是你发的。」
「问题可大了!」
「不过我堂堂冴岛凛子用你的ID传性骚扰内容给百合坂同学,会不会让她无法理解状况,造成更大的混乱呢?」
「只要不做性骚扰的行为不就好了吗?」
「确实如此。那么就决定以不做性骚扰发言的条件,把你的手机借给我。」
这是决定事项吗?为什么?凭什么理由?
可是已经开始觉得厌烦的我,还是把手机解锁交给了凛子。看到手机桌布的凛子皱起眉头。
「这只表情可怕的鸟是什么啊。兴趣真怪。」
「鲸头鹳很可爱好吗!别管我!」
打开LINE的凛子在进行一番操作后把手机塞回我手上。我望向萤幕,上面显示着这样的已传送讯息。
「我是一年四班的冴岛凛子。因为某些理由,用村濑真琴同学的手机跟你联络。请不要深入追究我跟村濑同学的关系。关于你放弃爵士鼓这件事,我有话要跟你说,请在明天放学后到乐器仓库来。」
……不要追究关系的部分有必要写上去吗?这样好像反而会让人想更多。
「所以,你叫她过来要做什么?」
「那还用问。即兴合奏。你也要带吉他跟效果器过来。」
*
第二天从早上就开始下着像冷开水一样温温的雨。
我把爱用的Washburn白色单切角吉他,放进软袋中走出家门。在我拥有的吉他中,这是声音最不突出的一把。因为凛子没有告诉我要弹什么样的曲子,所以只能选比较中性一点的。
为了不被雨淋湿而套上塑胶袋的吉他,在上学上班乘客挤得像沙丁鱼一样的崎京线车厢内,非常地碍事,我紧紧贴着车门,在心中一直不停地拼命向周围的乘客们道歉。
在教室里也成为注目的焦点。
「村濑,那是吉他?」「你会弹吗?」
「让我看让我看。」「弹首曲子来听听吧!」
……因为会变成这样我才不想带到教室来,可是因为下雨快要迟到了也没有办法。幸好第一节课的铃声很快响起,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也急忙把吉他藏到置物柜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坐到位子上。
课堂上我心不在焉地望着烟雨迷蒙的窗外。
在隔着中庭的另一侧,荡漾的水波洗刷着北校舍的墙壁。走廊上相连的窗户看起来简直像是贴着电影的胶卷一样。每扇窗都是一格分镜。从校舍的最右边到最左边,换算成播放时间的话大约是一秒半吧。
每到下课时间,我都会拿出手机检查LINE。
来自诗月的回覆从昨天开始就没变,只有一行「我知道了。」而已。
只有文字的交流,无法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打出这句话。是感到惊讶、困惑、还是胆怯呢?
在等待放学的期间,我的时间就像沿着玻璃窗流淌的雨滴一样。看似缓缓流下──却又会一口气滑落──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或许是因为感到迫不及待,却又有点害怕的复杂心情导致的。
凛子打算让诗月做什么呢?
不用说当然是要让她打爵士鼓吧。这点我很清楚。可是她的问题只靠一次演奏,就有办法解决吗?我把凛子拉到楼顶的那次,是因为她面临的只不过是个人跟心理方面的问题。然而诗月的问题,跟家庭环境以及今后的人生有密切的关系。只是来场即兴合奏而已能有什么改变?而且,想要让她改变的做法真的正确吗?
铃声响起了。
学生们拉椅子的吵杂声音将我的意识淹没。我放弃思考站了起来,把吉他从藏好的地方拿出来离开教室。
诗月已经先到了乐器仓库。她跪在被横放的底鼓旁边,正准备要把鼓皮拆下来。
在旁边还放着另外一张没有挖洞的新鼓皮。
「啊,真琴同学。」
注意到我而停下动作的诗月,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点头致意。
「你在做什么?」
「之前擅自挖了洞,所以想恢复原状。」
「为什么?又没有其他人要用,没关系啦。」
「可是我已经不会再到这里打爵士──」
「不对啊,你看过LINE了吧?不是说了今天要跟凛子即兴合奏,我也带吉他过来了。」
诗月瞪大了双眼。咦?需要这么惊讶吗?
「……即兴合奏……是吗?她只写了有话要说……」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回想起讯息的内容。这么一说的确是一个字都没提到要演奏。或许是觉得老实写出来的话她可能不会过来。不不不,与其用那种气势汹汹的文章把人叫过来,还不如老实地邀请她一起演奏比较正常。话说也真亏诗月肯过来呢。
「她是想来一段即兴合奏啦。所以把爵士鼓装回去吧。我也会帮你调音的。」
「……可是……」
诗月抓着空荡荡的底鼓边缘低下头。
我把她拿出来的布偶重新放回鼓身里,并装上鼓框与鼓皮,然后把螺丝拴紧。
「声音想调成什么感觉?」我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问道。这种时候比较有效的做法,是不给她时间去犹豫要不要参加合奏,而是营造出彷佛合奏已经是既定事实的气氛,会更有利于让现实朝那个方向发展。大概。
「呃、那个……」或许是心理作用,诗月眼中累积的困惑似乎变淡许多。「就算你问我要什么感觉……是哪一首曲子呢?要配合风格才行。」
「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虽然有点晚,不过我开始对凛子感到不爽。为什么连曲子都不告诉她啊。而且还瞒着来帮忙的我。再加上把人找过来自己却不见踪影。
没办法,只能跟平常一样依我的喜好来调音,并进行设置。重复踩了好几次脚踏钹控制踏板确认硬度的诗月,脸上露出有如走在结冰水池上的不安表情。
接着我拿出自己的吉他。经由效果器连接到蹲踞在仓库角落的Roland吉他扩大器,然后打开电源。
我的声音该怎么办才好?吉他比爵士鼓更需要知道是什么曲子,不然根本没办法调音。
就在此时,微微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那是用指尖静静弹奏的琶音。只是轻轻地依循以缓慢速度每两个小节渐渐变弱的简单和弦。
是凛子吧。她在隔着一个房间的音乐教室里弹钢琴。话虽如此。
只有这样的话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我望向诗月,她也坐在爵士鼓前的椅子上握着鼓棒不动,以困惑的视线望着我。
但很快地她就屏住呼吸,以依偎着凛子钢琴声的方式踩踏节拍。起初是朴实无华的2/4拍。大概是感受到凛子隔着墙壁传来的不满,在重复第二轮时开始在踩踏底鼓加入后十六分。脚底紧紧贴着地面的沉重步伐,稍微变得轻快了点。
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曲子了。从鼓声很平静这点来看,诗月应该也跟我一样。然后,我也知道凛子没有事先告诉我曲目的理由,以及我应该用这把吉他与效果器做什么事情。
迅速设定好效果器后,为了不打乱稳定节奏的步进,于是我先暂时把音量调小到零。背起吉他肩带,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开始唱歌。控制着让嗓音不会被爵士鼓盖过,但又不会混淆演奏的音乐。如此唱道。
以前你在这里时,我无法直视你双眼。
你就像天使,肌肤令我哭泣。
你就像根羽毛,飘浮在美丽的世界。
我希望我是特别的,而你太他妈的特别了,但是──
电台司令的《Creep》。
这是如今已经成为重量级乐团,在音乐之海的最北端有如破冰船不断开疆拓土的他们,在还只是住在牛津郡的五个空有理想、只想做大事的年轻人时,发行的曲子。汤姆•约克坐在大学的长椅上,斜眼看着享受青春的情侣,郁郁寡欢地写下了这首歌。同时也是推动、诅咒、束缚、塑造出电台司令的一首歌。
配合着凛子在远方弹奏的钢琴哼唱的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这首歌被创造出来的过程。听着汤姆弹唱的试听带,科林与菲利普搭起朴素又有推进力的基础节奏,艾德用有如细碎水泡般的原始音色弹出琶音描绘出和弦。所有人应该都有预感。这首曲子会非常成功。能够成为现场演唱用来招揽客人的主打歌。旋律悦耳好记,歌词也够吸引人。
可是乐团的第五个人强尼,不满地瞪着其他成员的背,低头望向自己的Telecaster。
我的吉他要怎么配合这首歌啊?规规矩矩地叠加长音?用助奏填补歌曲的空隙?无论用什么方式配合,都只会变成普通的曲子不是吗?像烟火一样在销售排行榜昙花一现,然后被人遗忘就此结束。这样你们能够满足吗?
我才不要。我要把它破坏掉。
凛子要我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以没有防备的状态被丢进歌里,顺从自己从零涌上心头的冲动,尽情破坏。所以才没有提前告诉我曲目。因为会拖累我的能量。
好啊,我就做给你看。
我把效果器的踏板踩到底提高声压。感受到一粒一粒的空气分子激昂地震动着。同时我也注意到身旁的诗月不安地缩起身子。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也非常清楚在即将进入副歌的前两个小节会发生甚么事。
用弹片剜动吉他弦。
把破音拉扯到极限的那个声音,已经不能称之为音乐,而是有如即将脱轨的列车车轮刮过铁轨时,发出的那种充满危险预兆的尖叫。不只是一次,第二次硬塞进反拍。第三次用来引出副歌的呐喊。
我解除静音,弹起开放和弦。跟随着激情放声高唱。
但我是个怪胎。
我是个诡异的家伙。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回过神来发现,尽管如此曲子依然没有被我破坏。我以几乎可以让仓库墙壁裂开的破音,用尽全力刷弦,还为了不让声音被盖过而大吼大叫,但节拍不但没有被我的歌声掩盖,反而更加有力地迈步前进。只有钢琴时没有响起的宏亮叠音钹,与轮廓分明的沉重底鼓支撑着整首歌。望向身旁,可以隔着舞动的黄铜翅膀看到诗月的侧脸。修长睫毛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因为一切都被音乐吸收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歌声的间隙中还听得见钢琴声。我们跟凛子之间明明有这么远的距离,还间隔着大量的混凝土、空气、以及隔阂,但即使如此。
第二次的副歌,让我以为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撕裂了。诗月猛烈的律动从身旁挤压过来。握着弹片的手指变得鲜血淋漓,每句卑屈的歌词都让喉咙因干渴而感到抽痛。歌声一旦停顿下来,钢琴的潮流便会趁机蜂拥而上侵蚀我的音域。
已经不需要,也没有余力去看诗月那边了。在声音的不断冲突下,我已经完全感受到她的思念。是的,是冲突。配合什么的实在太蠢了。配合其他乐器来敲打根本就不是爵士鼓。在互相敲打、伤害、吞噬、抢夺的同时合而为一,这才是音乐真正的姿态。各个乐器的激流越是任性而强烈,在碰撞的时候才会汇聚成更加汹涌、足以撕裂大地的一条大河。
像这样,吞没了我们三个人的河流冲过平原来到河口,被解放到广阔的大海之中。宛如舍不得缭绕不停的余音,我尽可能地拉长了回授音的叹息声。凛子的钢琴指法有如来来去去的波浪。诗月刻划出的钹卷帘溶化在波浪间成为光粒而散去。我再次朝空中吐出最后一句歌词。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在沉迷于足球、夜店、爱情、以及公益活动的大学生之间,没有汤姆•约克的容身之处。然而他在弥漫着铁锈、焦油、以及电线味的录音室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绝对不是只会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有四个亦敌亦友的人愿意彼此互相砥砺身心,与自己待在一起的地方。电台司令。
我把吉他的声音转到零。狭小仓库中的紧绷气氛逐渐变得稀薄。诗月用手掌按住钹片消音。从远处传来的钢琴声也被墙壁吸收而消失了。
我呼出一口长气,让弹片滑进胸前口袋,然后试着松开握住吉他琴颈的左手。可是痉挛的手指紧贴着吉他弦,无法自由活动。渗出的汗水在指板上画出发光的图案。
好不容易把手松开之后,用西装裤擦去手掌上的汗水。
在我想要把吉他从肩膀上拿下来时,跟刚好站起身的诗月四目相对。
她的脸上也泛起粉色的红晕,然后变成感到害羞的玫瑰红。慌忙站起来的她把鼓棒收齐用双手拿好,然后朝着我深深鞠躬。
「……非常感谢你跟我切磋。」
「咦?……啊、唔、嗯,彼此彼此。」
因为她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让我只能做出这种没经过大脑的回答。而且诗月就这样把鼓棒放进包包里,慌慌张张地走出仓库。
被留下来的我,只能傻傻地抱着吉他站在原地。
演奏应该很顺利才对──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是说一定能够让状况有所改变就是了。是我太过期待了吗?
我瘫坐在地上把吉他放下,用布细心地擦拭琴弦之后收进琴袋。
仓库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以为是诗月回来了的我转过头,看到的却是凛子大步走了进来。她怒气冲冲地环视整个仓库后说道。
「百合坂同学呢?」
「……她回去了……你在生什么气啊?演奏得不好吗?」
「很完美。激烈到我都快窒息了。」
「那不是很好吗?」
「不好。原本预定在这之后,我要好好地训斥她一顿。」
「训斥……你打算说什么?」
「明明这么喜欢音乐,却因为无聊的个人因素勉强自己放弃,实在太愚蠢了。」
你自己就是这样,还好意思这么说啊?
「没办法,只好让村濑同学代替她被训斥了。」
「怎么了?」
「吉他虽然弹得还算不错,但歌声完全听不见。你有认真在唱吗?」
「你那边不可能听得见吧!」在超大音量的爵士鼓跟吉他旁边,连支麦克风都没有唉?隔着一个房间还能听见的话,就是灵异现象了。
「意思是你唱给百合坂同学听,却不肯唱给我听吗?」
「你到底在气什么啊?……想听的话,好啊,我马上在这里唱?只用一把吉他自弹自唱也可以接受的话。」
凛子的表情扭曲了。那表情难看到,有如在把东西吃完之后的盘底,发现小强时一样。
「不必了。太恶心。竟然想在女人面前弹唱《Creep》,你是认真的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啊?给女人的礼物中从最差劲的算起,大概是第五名丢脸的。」
也对,毕竟是那样的歌词,我也能理解你想说什么,但是能不能换个表达方式?
「……作为参考,可以告诉我前四名是什么吗?」
「第四名是『改变我人生的电影一览表』;第三名是密密麻麻印满了『我喜欢你的一百个地方』的订做马克杯;第二名是……」
「不好意思我已经受不了了!是我不好不该问这问题!」
*
在下一周上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就是摆放在鞋柜正面的插花。在看见那盆花的瞬间,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没有玻璃柜。在铺着白布的台座上放着一个大花盆,白桦枝被大胆地绑成一束立于盆中,杜鹃花的鲜红在其周围跃动。虽然应该是规模大到实在装不进去,所以才把玻璃柜拿掉,不过却给人一种宛如花与枝枒的生命力,强悍到从内侧把玻璃柜撑破一样的印象。尽管如此却完全没有粗俗的感觉。有如在遥远的行星上,不为人知的茂密森林──就是这样的作品。
枝枒的形状太过大胆,连放在旁边的制作者名牌都几乎被遮住,只看得到最后一个「月」字。不过嘛,也不必特地去确认了。
我故意在插花前放慢速度通过,然后走向楼梯。说不定花与树枝会趁我把视线移开的时候生长的妄想,占据着脑海,让我不断回头确认。灰白与鲜红的对比一直残留在视网膜上。
放学后,我正在乐器仓库保养吉他扩大器时,门被猛然打开。
「打扰了!」
精神焕发地走进仓库的是诗月。
除了书包以外她还提着一个布制的手提袋,看得到里面除了鼓棒以外还装着鼓槌与鼓刷。都是爵士鼓各种特殊奏法会用到的道具。
「我不客气地来妨碍两位放学后的宝贵时间了!」
「……哈啊。」
愿意再来这里我很高兴就是了。
「已经说过好几次,我跟凛子没有每天在一起做什么,她没来的时候还比较多。」
「那么今天就只有我跟真琴同学两个人而已呢,那样的话正好!」
(插图011)
当我想问是什么事情正好的时候,从墙壁的另一头传来钢琴声。
那段极强的连续八度音,清楚到完全不像中间隔着一间音乐准备室。萧邦的送葬奏鸣曲最终乐章。是凛子……那家伙到底在生什么气?
我的疑问被旁边砸过来的爵士鼓声打消了。诗月像是在跟凛子较劲一样开始打鼓。被凶暴又完美的合奏夹在中间的我,感觉自己快被辗碎了。不管怎么看碍事的都是我。
没办法,我蹑手蹑脚地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仓库。既没有吉他与麦克风,也没有演奏技术。根本无法对抗。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怪胎(Creep),还是回家吧。在昏暗的房间里作曲,练到手指渗血,仰望着在高空飞舞的天使们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羽化成蝶飞到一样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