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凛子也还没吃晚餐,于是我们两个到便利商店采购了一堆吃的之后,悄悄地回到我的房间。姊姊待在自己房间,父母也还没回家。我成功地在没有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把凛子带进自己的房间。
「哼嗯~大致上和我想像的一样,到处都是乐器和乐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凛子环视着狭小的室内这么说。
「要是我睡床上的话,村濑同学就没地方睡了。睡钢琴底下?」
「你才该去钢琴底下睡啦。这里到底是谁的房间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因为凛子表现得太过坦然,我一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机会质问她。
「为什么跑来住我家?」
「别那么大声。你姊姊在家吧?」
「啊……抱歉。」搞不清楚谁才是房间的主人了。
「我和妈妈吵架离家出走,可是手机被没收了。没办法和任何人联络。」
「那实在是……辛苦你了。」
「然后离家出走要找人收留的话,就只能找知道来龙去脉的乐团成员。诗月家因为有钱可能会有警卫。朱音直到不久前都拒绝上学,父母应该会管得比较严。所以就决定是村濑同学了。」
「唉……这种自作主张的消去法是什么鬼……」
「我知道会给你添麻烦。可是我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可恶!太狡猾了,只有这种时候给我装可爱。
「如果要赶我出去的话,我就只能去公园的厕所待到早上了。」
「我知道了啦!你可以待下来!」
「是吗?谢谢。」
凛子的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还有,你不肯把床让给我的话,得铺个睡觉的地方。可以借我一条毯子吗?在椅子和扩大器还有键盘架之间,应该可以清出勉强能让一个人躺下的空间。虽然宽度可能不太够,不过你也知道我的胸部比较小,不会有问题的。」
「床也让给你啦!」
「是吗?谢谢。」
完全被凛子牵着鼻子走,连床都被她占领了。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都这个时间了,这里可是男人的房间唉?她可能认为,我应该没有胆量对她做什么(虽然她想得没错)。换个角度来看能够得到她的信任,会让心情稍微舒坦一些,可是……
就算什么都不做,还是会意识到她的存在啊?
也不知道凛子是否明白我内心的纠葛,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我们默默地吃着索然无味的晚餐。
「……话说,今天你不是没来学校吗?」
吃完后,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因为担心,我和诗月还有朱音一起去了你家。」
「啊、嗯。我后来有听说。那个时候和妈妈刚大吵一架的我躲进房间,用超大音量在听人间椅子的曲子,所以没注意到。」
实在搞不懂这家伙的音乐口味……该不会比我的兴趣范围还广?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马上告诉我,然后又吵了一架。」
「完全无法想像凛子吵架的模样啊……」
「和平常贬低村濑同学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只是把温柔的要素全部拿掉而已。」
「平常有什么称得上温柔的要素吗?你干嘛摆出一副好像受到了打击的表情?我受到的打击才大好吗?」
「要是妈妈也像你那样,正面反击的话就好了,可是她只顾着说自己想说的话,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拜托不要在奇怪的地方,把我拿来当比较的对象。
「……呃、要让你退学的事?」
「对。而且还要我马上转学去有音乐科的学校。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根本不可能嘛。」
「当然要是我拿出真本事的话,还满简单的。」
「简单吗?到底是难还简单啊。」
凛子耸了耸肩。
「妈妈也不是没有任何根据就说出那种话,她有一些可以利用的人脉。而且我也很清楚要怎么弹才能得高分,只要有心就可以考上。」
这些话要是被那些在正常时期,靠着一般的练习方式考上的学生听到,他们会很生气吧。
「可是我压根就不想去读什么音乐科。所以结论是不可能。」
这么说也对。不管技术有多好,本人不想考上的话一定会落榜。
「老实对你母亲这么说不就好了吗。」
「说过了。结果她说没有办法认真起来是我的问题。完全无法沟通。」
凛子叹了口气。我也只能跟着叹气。
总觉得她的样子不太对劲。
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这已经跟凛子的作风相去甚远。
哪怕对手是自己的父母,也会用更超然的态度,以犀利的理论武装彻底将其驳倒──凛子应该是这样的女生才对吧。
现在的凛子虽然语气和往常很像,但缺少了一点锐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凛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
更何况还有那么麻烦的家庭问题。
尽管如此,还是要想办法找出突破口。
「你放弃过一次钢琴吧?那个时候是怎么让你母亲死心的。」
凛子欲言又止地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真的让自己完全不去碰钢琴,而且一听到钢琴曲就呕吐。国中每次上音乐课我都躲到保健室。就算是我妈也拿我没办法了。」
「啊、嗯,都做到那种地步的话……」
将钢琴完全从生活中排除。
虽然应该也有为了让母亲死心的演技成分在内,不过有一半也是认真的吧。我刚认识凛子的时候,她的确憎恨着钢琴。
可是,现在──
「现在做不到相同的事情了。」凛子抱着膝盖喃喃说道。「因为乐团的关系,要完全抛弃钢琴是不可能的。」
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禁暗自窃喜。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凛子的母亲也无法放弃让女儿弹钢琴的执着吧。
看了凛子的演奏就可以理解。对于音乐的热情还在她的心中不断燃烧着,并没有失去。
「都是因为我在学钢琴的时候……拿到些还算可以的成果,妈妈才无法彻底放弃。」
「她还说了像是曾经有人邀请你,和职业管弦乐团一起演奏协奏曲之类的话。」
凛子绷着脸点点头。
「在我读小学时,似乎有人透过电视台提出这样的邀请。那是在我每次参加比赛都会得到优胜的时期。你可以理解吧,我这个人在别人眼中,不论是年龄还是外表都有商品价值不是吗。」
真佩服她能这么说自己。虽然可以理解。
「不只是那样吧。这不是也代表你身为钢琴家的实力,受到认同吗。」
听到我的话,凛子紧闭着嘴摇摇头。
「不是钢琴家。」
「……唉?」
「我才不是什么钢琴家,只是个比赛破坏者。」
我不太明白凛子的意思。她不是弹得那么好吗?
凛子用手指轻轻滑过身旁电子琴上的琴键,喃喃说道。
「钢琴家是一种很特别的称呼。跟弹得好不好没有关系。哪怕你钢琴弹得再好、能够登上多么华丽的舞台,如果琴声只能传达到评审的原子笔上,就只是在用手指敲打琴键而已。哪怕技术再差,弹的是像路边的垃圾一样没调好音的钢琴,只要能传到某个人的心中,那个人就是钢琴家。」
哪怕是再便宜的合成器。
哪怕是在满是泥土与苔藓的水泥地上。
只要能传达到某人心中──
我站了起来,打开笔记型电脑。慎重地把音量调整成不会被隔壁房间的姊姊听见,可是凛子可以听到的程度。
接着打开浏览器点击书签。
从桌面喇叭流淌而出的欢呼与跺脚还有掌声。被扭曲的Rhodes电钢琴的断奏在其间隙中若隐若现。
凛子抬起头来。
是那场音乐节的录影。我们的第六首曲子,由凛子的独奏起头的快节奏曲。兴奋的观众们高举着双手,让人几乎看不见舞台。只能偶尔看到PRS琴身反射的炫目灯光,
就算看不见也可以知道。她就在那里。
那有如魔性般的存在感,将会场所有的呼吸与心跳聚集到琴键上混合起来,化作狂热朝周围散布。
「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的凛子……」
我注视着她的指尖说道。
「就是钢琴家呢。」
可是,不论是她自己的琴声,还是我的话语,都没有传达到她的心中。在曲子结束,如同暴雨般的喝采将余韵淹没后,凛子轻轻摇头。
「……是吗,我不知道。在这个舞台上我也不算是主角。而且乐团拥有巨大的能量,很容易让人误会是自己的力量。」
乐团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啊。合奏不是加法而是乘法。不是主角占几成配角占几成那种无聊的计算方式……我本来想这么说,却无法找到适当的言语来表达。
恐怕凛子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就算说明了也没有意义。
主角。
凛子担任主角的舞台。
我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问道。
「……我说,你并不是讨厌古典乐吧?」
凛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中带着疑问。我补充道。
「你只是不想转学去音乐科吧?并不是今后只想玩摇滚乐。」
「那当然。」凛子维持抱着膝盖把下半边脸埋在胳膊里的姿势,点点头。「不论是萧邦、李斯特、舒曼还是史克里亚宾,我现在依然很喜欢。也一直都有认真地练习。」
「有没有想过将来还要在舞台上演奏……?」
「……再也不想独奏了。乐团让我感到很快乐,如果要站上舞台的话,我想和其他人一起。」
「是吗……那,比如说协奏曲呢?有机会的话想不想试试看?还是说那只是你母亲一厢情愿的想法?」
凛子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大概是在苦笑。
「有那个机会的话……可是,和妈妈不一样,我对那样的梦想早就──」
「不是梦想喔。动手去做吧。」
她的双眸依然在幽暗的森林中,我继续说道。
「只要你一直练习古典乐的曲子,你母亲就不会有怨言了吧。这段期间就把心思集中在协奏曲的练习,不要参加乐团的排练了。」
「这……或许你说的没错,可是……」
「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不过可以拖延时间。你母亲也只是一时气愤而失去了控制,大概啦。总之先尽可能地敷衍一下、蒙混过去,只要她把手机还给你,让你的生活恢复原状……剩下的,呃,总会有办法的……」
一直把视线放在我的嘴上认真在听的凛子,终于微微弯起嘴角。
「……呐,村濑同学。虽然你讲得一副好像是要想办法解决我的问题一样,不过真正的理由,其实有一半只是想听我的协奏曲吧?」
「唔咕……」
被发现了。会被发现吗。会被发现吧。毕竟理由太牵强了。
「……嗯、呃,其实有超过一半,大概八成左右……」
我老实招了。
「可是,我觉得这个方法也不算太糟……」
声音越来越小。
凛子这次很明显地笑了起来。
「村濑同学。你这样的个性。」
正当我想抢先道歉说对不起的时候,凛子却接着这么说。
「我最喜欢了。」
我整个人呆住,然后突然觉得很难为情而把脸转向旁边。
「……不,那个……没有惹你生气就好。」
「这样的反应20分。」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啊?」
「可是实际上要怎么做?协奏曲可没有那么简单。」
话题被转回来让我松了口气。我把笔记型电脑拿到凛子旁边。
「当然是要把管弦乐团的部分改编成乐团用的啊。」
「那种事──做得到吗?曲子不会变得一团糟吧。」
「做得到啊。不要小看摇滚乐的历史喔,听古典乐长大的千金小姐。」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可是凛子并没有笑,只是不安地抿着嘴。我急忙用更夸张的语气,故作轻松地继续说道。
「总之重点在于选曲。必须要从凛子想弹的曲子里,找出一首最适合我们的。」
我将耳机连上电脑,然后把其中一边的耳筒交给凛子,另外一边塞进自己的耳朵。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实在太幸福了。
我们搜寻并试听了各式各样的钢琴协奏曲,有时凛子还会拿我的电子琴弹上一段,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这首不对、这个不行、这条似乎可以、同一个作者的其他作品如何、还有这么厉害的曲子之类的意见,在音乐历史的浩瀚海洋中摸索前进。
终于,我找到了。
「……就是、这个了吧。」
额头冒着汗珠的我们,凑到萤幕前进行确认。
「……你想听这首吗?」凛子的手指从电脑的液晶萤幕上滑过。
「嗯。效果绝对很棒。」
(插图009)
「可是,我觉得这首曲子非常困难。」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我尽全力地虚张声势。内心其实非常恐惧挡在面前的那堵高墙。不过没问题。除了我以外的两个人很可靠。大概。
「知道了。」
隔了许久,凛子才轻声说道。
「我试试看。」
决定好该怎么做之后,身心都因为安心而松懈,疲劳感一口气爆发了出来。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末班电车的时间。
已经过了──末班电车的时间……
凛子打了个听起来和叹气没什么两样的哈欠。
「……其实还想借用浴室冲个澡,不过似乎没有办法,就这样睡吧。」
「唉?啊、不、不是……」
虽然在当时的气氛下我的确答应了让她借住,可是实际上看到女孩子躺在自己的床上,让人激动得根本睡不着啊。
「怎么了?不关灯吗?啊,果然还是想睡床上?那就看在今天受了你这么多照顾的份上,允许你睡我旁边。」
「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惊讶地尖声叫道。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震动了。我真的被吓得跳了起来。
是诗月打来的。
「……你好。」
「──啊,真琴同学?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不过凛子妈妈联络我说凛子同学失踪了,还有,凛子妈妈变得非常慌乱,一口咬定是我或朱音同学把她女儿藏了起来──」
我无奈地仰头望天。
「凛子的话在我这边。」
从电话那头传来某种巨大的声响。
「……诗月?没事吧,你怎么了。」
可以听到她大口喘气的声音。
「……没、没什么,只不过因为太吃惊,让三公尺高的布偶金字塔崩溃了而已。」
你的房间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凛子同学在、在你那边?那个、现在真琴同学应该是在自己家里吧?还是说……」
「啊、嗯,我在家。凛子也在一起。这件事说来话长──」
又是一阵巨响,让我忍不住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这次是怎么了,没事吧?」
「没、没什么,只不过因为打击太大让我也崩溃了而已。」
这样不是没什么吧?
「那、那么你们两位到底走到哪一步了呢──」
「我不是说了在我的房间,我们哪里都没去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在进行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时,凛子戳了戳我的肩膀。
「是谁?诗月吗?」
看样子诗月大惊小怪的声音,似乎漏到外面来了。我告诉凛子她母亲已经发现她离家出走,正在找她的事情。凛子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可惜。我是装成很沮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偷偷跑出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
那当然会被发现啊。都不出来上厕所肯定会让人觉得奇怪。
「手机给我。我直接和诗月讲比较快。」
觉得她讲的很有道理而把手机交出去的判断是错误的。
「……啊,诗月?是我……嗯,对。在村濑同学的房间……不是,在床上。我向村濑同学提议一起在床上睡,却被他冷淡地拒绝了,你可以放心。」
「你是不是想让事情变复杂?」
凛子一边优雅地闪过我想要抢回手机的手,一边继续朝手机说道。
「……是吗。抱歉让你担心了……嗯,没问题……谢谢。那我叫村濑同学来听。」
当我接过手机放在耳边时,只听到诗月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这次、我就当成特例不予追究!我也会帮凛子同学骗她母亲说,她是去网咖之类的地方过夜──」
「啊、嗯、谢谢,很抱歉让你费心了……」
虽然觉得不该由我来道歉,不过诗月那魄力十足的气势,让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谢罪的话。
「还有,虽然在这种时候说这件事有点那个,不过下次的演唱会已经决定要尽快举行了。最好是在这个月内。」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要选在这种时候说。」
您说的完全没错。
「因为我想尽快告诉你啊。呃、演唱会的性质有点特殊──」
听到我进一步说明要把钢琴协奏曲改编成乐团版本时,诗月加快语速说道。
「真让人期待!已经期待得心跳加速到胸中烦闷火冒三丈了!」
……你这不是还在生气吗……
「作为这次的补偿,下次也要让我去真琴同学的房间作客!」
说什么补偿的真是让人搞不懂。我没有给你添任何麻烦吧。还有拜托别来我的房间。乱七八糟的样子被人看到会很丢脸啊。
「那么我明天一大早还有花道的练习,就先这样。」诗月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可是,漫漫长夜还没有结束。就在疲惫感一口气涌上来让我觉得真的该睡了的时候,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真琴小弟吗?我听小诗说了喔,小凛住在你那里?」
是朱音打来的。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把手机丢进冰箱。
「……嗯、呃,发生了很多事……」
因为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只想用一句发生了很多事来解释然后快点躺平睡觉。可是朱音不肯罢休。
「不公平啦,我也想一直待在真琴小弟的房间!太让人羡慕了!」
有什么好羡慕的。还有凛子也没有一直待在这里。今天是她第一次过来。
「没办法,就用远端连线开个睡衣派对吧!绝对不可以睡着喔,要一直聊到天亮!」
饶了我吧。尽管心里这么想,还是觉得只有朱音不知道也不好,于是我把决定举办演唱会的事情告诉她。果然她兴奋得不得了,连隔着手机都可以知道她在蹦蹦跳跳。然后朱音就开始说个不停。凛子则是精疲力尽地倒在我的床上闭着眼睛。喂,开什么玩笑啊,你以为是谁害我遇到这种事的!
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应该要更细心一点才对。
在深夜跑进我房间的时候,遇上诗月和朱音接连打电话过来这么有趣的状况,凛子却很干脆地把事情交代完就去睡了。这很不正常。
还马上就道歉,马上就道谢,还说出「我试试看。」这样的话。
那个晚上的凛子真的变得很软弱。
过了一会,她翻过身背对着我。
要是我更细心一点的话,应该可以发现那个时候凛子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每次遇到重要的事情我总是后知后觉,留下苦涩的回忆。
*
门票在当天就卖光了。
「一~点都不有趣!」
看到这样的结果,朱音一脸愤慨。
「业余乐团的独立企划!而且还是专场!再加上场地容纳人数五百!这么胡来的演唱会竟然只靠网路宣传,就把票卖完了!」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啊。这不是很值得庆幸吗?」
「说到办业余演唱会卖门票这件事,应该是找遍亲朋好友也卖不到十张,为了达标只好苦哈哈地自己掏腰包把剩下的票买下来。这可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啊!我们的乐团也太得天独厚了,没有经历过这些苦难的话以后会很辛苦的喔?」
「可以不用经历苦难的话不是比较好吗……」
「呃,我也都是在支援其他乐团,没有自己卖过票就是了。」
刚才那番头头是道的说教到底算什么?
「真琴小弟不会感到不安吗?我可是做好了会卖剩很多的心理准备呢。」
「当然会不安啊。毕竟曲目那么偏门。」
我低头看向手上的传单。
在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首场单独演唱会的标题下,写着这样一行字。
普罗高菲夫 G小调第2号钢琴协奏曲
看到的人一定都会有这是什么玩意啊的想法。
在我们的听众里应该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吧。我也有点犹豫要不要事先公开。
可是,对那些期待可以听到爽快的摇滚乐和甜美的抒情曲而来到会场的观众,无预警地就端出普罗高菲夫好像也不太对,结果还是决定把曲目写在宣传单上了。
如果是从网路影音平台或音乐节上认识我们的人,可能会觉得演奏的是莫名其妙的古典乐就不想参加了。我甚至担心最糟的状况说不定连一张票都卖不出去。
没想到揭晓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我们真的很受欢迎呢……」
滑着手机萤幕的诗月,感慨不已地喃喃自语。
「好像连转卖的人都出现了,可是我们根本没有做出对策。」
「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那些事情啊。」
疲惫不堪的我摇了摇头,回想着决定要举办演唱会之后的日子。
在凛子离家出走事件之后的那个礼拜。
她在第二天早上回家,告诉母亲自己不会再参加乐团排练,要回到古典乐的道路上。达成建立在谎言上的和解后,凛子恢复了以往平稳的生活。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相对的,我的生活却变得一塌糊涂。因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首先要寻找场地。只能找有平台式钢琴的音乐厅。结果只有规模相当大的场地可以选择。接下来是准备门票还有宣传,处理网路媒体预料之外的采访……
然后当然还有演奏本身的准备。
这些事情影响到日常生活,结果上课的时候我几乎都在睡觉。
「在我们这边的展演空间举办不就好了。连宣传那些我都可以帮你们办到好。」
坐在柜台里的黑川小姐看着我们这么说道。
她是我们每次排练时都会去的音乐录音室「Moon•Echo」的年轻老板。因为受过她很多方面的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在这里办演唱会帮她招揽一些客人,为营业额做出些许贡献。可是唯独这次无论如何都需要平台式钢琴,实在没办法。
「平台式钢琴啊。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办什么样的演唱会。」
黑川小姐带着睡意这么说。
「可是关键的那位小钢琴家最近完全没出现啊。怎么了?退出了吗?」
「不不不,没有退出啦。只是有点事情暂时没办法参加排练而已,从今天开始就会正常地──」
此时刚好手机的通知声响起。而且是我们三个人的手机同时。
是凛子传来的LINE讯息。
「妈妈突然说找到新的钢琴老师。」
「等一下就要去面谈。」
「拒绝的话会被怀疑。应该说妈妈好像已经开始怀疑了。」
「今天没办法去排练。对不起。」
我们三个同时抬起头。
诗月哭丧着脸,朱音则是气呼呼地噘起嘴。
「……能够彩排的机会只剩两次左右了吧……?」诗月喃喃自语。
我无力地点点头。
我们是靠家里出钱才能上高中的学生,没有那个资格把所有的人生花在音乐上。下周还有能力检定考试。加上为了让曲子改编得更完美花了很多时间,没有留下太多的时间排练。
我们连一次都还没有和凛子配合过。
「……没问题的。只要排练过一次应该就能抓到感觉了。」
我用毫无根据的话安慰两人。
配合彼此的练习录音来演奏的方式,我们试过好几次,已经掌握了整首曲子的流程。
可是,实际登台时能不能顺利演奏是另一回事。
「演出当天……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吧……?」
朱音说着不吉利的话。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触霉头,马上用双手捂住嘴,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我和诗月。
可悲的是,她那不好的预感猜中了。
*
会场位于市中心,是连职业音乐家都经常使用的中等规模展演空间。
虽然比不上八月那次音乐节的场地,不过也相当宽敞。舞台还在布置中就已经给人这样的感觉,正式上台的时候一定会更明显。从舞台上环视关掉灯光的观众席,看起来就像夜晚的大海。
「PNO的各位,可以开始试音了吗。」
PA音控的工作人员这么问我。
「因为平常不会这样设定,所以我们这边也花了不少时间。那个……钢琴手还没来吗?」
工作人员的视线从我转向旁边的诗月,然后看向她背后的朱音,最后回到我身上。
我避开视线暧昧地答道。
「……是的。那个、她好像会晚一点到。试音由我们三个人进行。」
凛子还没出现。
结果连一次都没有和她一起练习,就到了正式登台的日子。
凛子的母亲似乎察觉到女儿还没对乐团死心,甚至每天开车接送凛子上下学。在母亲有如跟踪狂般紧迫盯人的监视下,凛子很难偷偷和我们一起去录音室。
因为是专场的关系,正式上场前也有很充裕的时间彩排。所以原本是打算在这里进行最初也是最后的磨合,想办法提高契合度。
一阵阵寒意从胃深处涌了上来。
我又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未接来电,LINE的讯息也还是未读状态。
积压在心中的情绪渐渐转变成愤慨。
来不了吗?手机又被母亲没收了吗?还是被禁足了呢?到底是怎样啊。就算是母亲也没有权利这么做吧。
「PNO的各位,可以开始了。」听到工作人员这么说,我们走上舞台开始进行试音。在依照PA的指示弹奏的同时,每隔十五秒我就朝出入口瞄一眼。
一直到开始彩排为止,凛子都没有出现。
「……要是她没来的话……」
朱音一边调整麦克风架的高度,一边吞吞吐吐地这么问。
「就要更改一下曲目才行了。」
我看了诗月一眼,点点头。
只要稍微改动一下就可以了。可以做到的。我已经确认过了。即使凛子不在,我们的乐团也能顺利完成演奏。
我不想让观众听到这样的演出。观众大概会很高兴。但我不想听到那么空虚的掌声与欢呼。可是,观众买了昂贵的门票还用贵重的假日午后时间来到会场。我们不能不上场演奏。
去凛子家接她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不行,已经没有时间了。那么做的话就没办法彩排,结束彩排之后再去应该会赶不上开演时间。来回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时间一点一滴地被时钟的指针消磨掉。
诗月还有朱音在彩排的时候都没有说话。没有配上歌词,只是确认演奏的内容。总觉得一旦开口,我们乐团的伤口也会跟着被撕裂,血流不止。
回到休息室没多久,马上隔着墙壁听到工作人员响亮的声音说,开始进场。
感觉气氛整个变了。
可以听到为数众多的脚步声与讲话声涌进音乐厅。凛子依然不在的状况下,已经开放进场了。演唱会还有三十分钟就要开始。
不安与烦躁在腹部深处凝聚起来。
我们的第一次专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凛子的母亲确实让人感到火大。可是最让人感到火大的是凛子。不管父母说了什么,她应该可以坚定地拒绝把乐团放在优先才对。在母亲开车来学校接她的时候,只要一脚踹上车门和我们一起跑向车站就好了。又不是被人拿枪逼着也不是在被电击枪电晕之后被绑起来。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没错,她在害怕。
回想起来,凛子一直感到畏惧。
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冻结成针尖,从内侧将我刺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凛子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让我感到不对劲的理由。
是凛子不对,凛子才不是那么软弱的家伙,凛子应该更坚强,凛子应该连父母都能驳倒──
这些不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吗?我对她又瞭解多少?
实际上凛子已经受过一次挫折,因为崩溃而走下舞台。恐怕那个时候她母亲也对凛子说了什么无情的话。她不可能没有受到伤害。
然而我却对她置之不理,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彷佛遭到电击的我猛然起身拿出手机。诗月和朱音也坐不住了。
是凛子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已经要开场──」
从手机传出的中年女性声音,把我脱口而出的话打断。
「你们是乐团的人吧?是那个时候的同学?」
一瞬间我彷佛感到天旋地转。打电话来的不是凛子,是她母亲。
「你们打算今天举办音乐会吧?凛子不会去的。我应该说过不会再让她玩乐团才对。」
我有一种被不断涌出的淤泥逐渐吞没脚踝、膝盖、腰部的错觉。
手机又被没收了吗?凛子现在怎么了,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还是被反锁在房间里?只剩下三十分钟。已经来不及了。她抱着膝盖在责怪自己吗?总之我们的协奏曲已经毁了。可是,要是她在手机附近的话。如果我尽全力叫喊,或许。要喊什么才好?说不定这会成为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所以,不是责备不是道歉不是恳求不是安慰不是怜悯──
「──凛子!你听得见吗!」
声音冲出喉咙扯断了思路。
「我选择那首曲子的真正理由是──」
连我都在怀疑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在曲子已经具体完成的现在,我知道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告诉凛子的事。我选择普罗高菲夫第2号的理由。
「前奏是从拨奏的齐奏开始──」
耳中彷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猛然切断。
电话被挂断了。我无力地垂下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默的手机萤幕好一阵子。
我想说的话失去了去处,在离唇数公分后枯萎、化作尘埃。
诗月与朱音也一言不发。
外面传来敲门声,一名工作人员探头进来。
「……请问,负责钢琴的人……是不是没办法过来?」
大概是察觉到出了问题吧。就乐团的立场,也没有办法继续隐瞒下去了。
「……是的。很抱歉……啊、可、可是我们三个人也可以上场。只是要改一下曲目。」
也必须和PA还有灯光的人说一声。我垂头丧气地和工作人员一起走出休息室。隔着墙壁都能感受到整个音乐厅的观众散发出来的灼热气息。
那天我第一次觉得钢琴的黑亮光泽是如此的陌生而冰冷。舞台照明灯照在琴身侧面像是被压扁的毛虫一样。
直播开始。远远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今天的演唱会要在网路上实况转播。有个想法忽然浮现心头,我拿出手机,把直播的连结传给凛子的LINE帐号。
至少,希望能让她看到。
可是,绝望立刻涌上心头。
凛子的手机大概又被母亲没收了。刚才凛子的母亲用凛子的号码打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无法传达。就连透过网路,我们也无法再次相连。
在舞台侧面的暗处,我转头望向背后。两个娇小的身影屏住呼吸蹲在那里。两双眼睛朝我看了过来。是诗月和朱音。在她们身后的工作人员稍微举起手,小声示意。
「时间到了。」
现在,连和其他乐团成员交谈或交换眼神都只是一种痛苦。无论如何都会意识到不在这里的那个人。所以我一言不发地走向舞台。
在来到灯光下的瞬间,从右手边蜂拥而至的盛大欢呼声,让我的双脚无法动弹。
观众席比音乐节的时候更近。和观众之间虽然隔着舞台,但也只有些许的高度差以及脚下那排监听扬声器而已。这不是比喻,真的是伸手可及的距离。台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数百人。他们裸露在外的肩膀与脖子上的汗水反射着灯光,让人深深感觉到夏天还没有结束。跟着我走上舞台的诗月让欢呼声增加了将近一倍,等到朱音登场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担心音乐厅的天花板会不会被震塌了。
虽然想对观众席露出笑容,但没办法好好地笑出来。
直到刚才为止都面无表情好像快崩溃的朱音,正亲切地向观众挥手,真是了不起的家伙。
我拿起自己的Precision贝斯把背带挂在肩上,慢慢地花时间调音。彷佛是想让不得不面对痛苦现实的那个瞬间,尽可能延后一样。
可是会场空气中充满的期待和兴奋,随着我和朱音的每次拨弦而不断升温、沸腾,热到肺部彷佛在灼烧。
完成调音,已经无处可逃的我偷偷看了一眼,舞台中央的平台式钢琴。
明明是主角却已经派不上用场。只能像葬礼的棺木一样放在正中央默默地承受周围的目光。很痛苦吧。明明是乐器,明明在音乐会的舞台上,却连一个音符也无法奏响。
没办法。
必须要接受现实才行。
对来到这里的观众们,也必须说明接下来要变更的曲目。
我走到麦克风架旁边。
「……啊……今天、很感谢各位来到这里。」
我结结巴巴的声音,马上就被沸腾的欢呼声淹没了。
「然后呢,关于今天的……第一首曲子……」
声音卡在喉咙里。
就算不说应该也可以吧?我心里这么想。
反正也没有人真的是为了听普罗高菲夫来的吧。就算我们无预警地劈头就来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摇滚乐,应该也不会有人抱怨,只会感到高兴而已不是吗?
为了听普罗高菲夫而来的家伙──
只有一个人而已。
单纯只是我想听。想依偎在凛子的钢琴声旁,有时在后面追赶,有时跑在前方,有时为她挡风,有时被撕裂、从中搅乱、互相吞食。想和她编织出一首协奏曲。
结果,梦想并没有实现。
我把手放在麦克风上,舔了舔嘴唇,打算宣布只对我一个人来说残酷的事实。和其他人无关,为了与我自己天真的梦想诀别。
然而,在声音传达到麦克风之前,被突如其来的逆风吹散了。
耳朵因为气压差而发痛。在过剩的反差中,我看到被切成方形的亮光。厚重的隔音门被人打开了。在逆光中,只能勉强看出有个穿着鲜红色礼服的人影。波浪长裙的裙摆随着从门外涌进的空气大大鼓起,在空中飞舞。
我们的视线相遇了。
感觉彷佛在瞬间经过了几万年的岁月。
大概是因为朱音和诗月也和我一样,茫然地望向同一个方向的关系,注意到的观众也一个一个地转过头。
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稀疏响起的掌声在共鸣下转眼间,淹没整个音乐厅。
黑暗的大海一分为二。
凛子从观众席正中央形成的道路朝这边走过来。她那从容而优雅的步伐,简直像是一开始就决定好要用这种方式登场一样。
在凛子跨过监听扬声器走上舞台时,朱音开口质问。
「小凛──」
可是她立刻闭上了嘴。我也注意到了。凛子的脸颊和眼袋都是红肿的。
「……那个……没、没事吧?」
朱音的语气整个变得战战兢兢。
凛子摸着脸颊,点点头应了一声。
「出门的时候和妈妈吵了一架。不过别担心。」
她讲到这里朝我看了一眼,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我没有用手,只靠膝踢来应战。因为我是钢琴家。」
听到这里,我们都愣住了──
我想不到要怎么接她的话。甚至连朝她笑一笑都没做到。
朱音清了清嗓子,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甩甩头往下看向自己的乐器。
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现在是在舞台上,接下来就要开演了。哪怕心中的思绪卷起再大的漩涡,也要把它化为燃料全部灌进引擎里才行。
凛子张开双臂,以夸张的动作让身体转了半圈面对观众席。鲜红的裙摆像降落伞一样大大张开,然后落下。随着她深深弯下腰鞠躬的动作,会场的狂热到达临界点。
明明心中应该充满了不安与疑问,但那个时候我心里却在想这样的事。
鲜红色的礼服和钢琴的黑色实在太相衬了。
坐到椅子上的凛子转头小声地问我。
「选曲的理由。」
我愣了一下。
「我没听到。途中被挂断了。」
一股热气堵在我的胸口。
声音传达到了。
我屏住呼吸压抑在胸中翻腾各种情感,不让它们流露在言语中。
要让这股能量在演奏中燃烧殆尽才行。
只要开始合奏,凛子一定也能马上理解。我选择普罗高菲夫第2号的真正理由。
我看向背后的诗月。她用力地朝我点点头。
接着我望向钢琴另一侧的朱音。她举起握着弹片的手,朝我露出笑容。
然后视线回到自己的手上。
让节奏与自己加速的心跳重叠起来。用指尖细数着弦的粗糙触感。
谢尔盖•普罗高菲夫的G小调第2号钢琴协奏曲。
那天晚上第一次听到,我就确定非这首曲子莫属了。节奏好、管弦乐的部分很单纯,钢琴占的比例很重──表面上的理由虽然很多,但我早已决定了,与这些要素无关。
只因为前奏是弦乐拨奏的单音乐句。
要是把这个改编成乐团版本──
就会变成从贝斯的独奏开始。
蹑手蹑脚的下行音阶。像这样伸出手,邀请凛子来到灯光下。
钢琴平缓的三连音如水波荡漾,一波接着一波。我的口中吐出一道热流。
就是这个。
我就是为了这个瞬间,才会选普罗高菲夫的第2号。因为我想亲手带领着凛子来到舞台正中央。
奔放的乐曲构思从凛子的指尖溢出,填满整个音乐厅。一道犹如蔓延在幽暗水域深处,向朝霞扩散般的浩瀚乐音,从以钢琴的八度音清晰刻划的旋律间隙中渗出。这样的声音竟然只来自于朱音手上那把吉他,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多么惊人的魔法啊。我这么想。
和各种童话故事一样,眼前的魔法也是来自卑微的愿望。吉他这样的乐音能发出的声音实在小得可怜。于是吉他手们许下愿望,只求能够拥有不被其他乐器掩盖的音量。这些有如祈祷般的思念将磁铁和线圈塞进吉他里,并连接到扩大器和扬声器。
这样创造出来的声音太过异样、敏感,而且尖锐。
有的人因为绝望而捂住耳朵。有的人舍弃了电力。有的人为了不让声音失控而把旋钮转到最小,小心翼翼地拨动着弦。
可是人类的欲望、好奇心还有探求心,一定会找出蕴藏在内的可能性。
不害怕未来的人们,让那种以电力渲染的崭新声音超载、扭曲、切碎、增生、摇晃、扩散。有谁能够预料得到呢?就像电灯夺走了全世界的黑暗,飞机把全世界的天空变成战场,电吉他把音乐的宇宙压缩到一名乐手的掌心,解放到另一个宇宙。
如果没有这种乐器,也没有朱音这样的乐手,我根本不会有正面挑战普罗高菲夫的想法吧。
在经过壮丽的华彩乐段后,谐谑曲的乱流开始了。一直保持沉默的诗月将沉淀的所有能量都注入到节拍。激烈的中音鼓连击充满了彷佛要将普罗高菲夫破坏掉的凶暴意志。凛子则是以更加激烈且正确无比的过渡乐句来回应。
竞奏曲。
这不是以协字开头那种温吞的演奏。我拼了命地拉住彼此切磋琢磨朝更高处迈进的凛子和诗月,用自己的乐音填补裂伤。只要有一瞬间没抓到律动感,整个演奏就会在空中变得四分五裂吧。我不能把手放开。因为是我的任性把大家带到这里来的。
终章的风暴来了。
朱音的吉他也早已放弃和凛子对话,让所有的乐音尖锐化之后冲进战场。某人的乐音被某人抓住、咬碎、踩在脚下飞向高处,其轨迹又被其他人捕捉到当成踏脚石,前往更高的地方──
在那无限回圈的尽头,我们身处在没有任何人见过的光景中。铙钹缭绕的余音已经不知道是化作拂晓时的火红云朵,还是映照在冻结湖面的雾霭。朱音高高举起握着弹片的手,用力挥下。
我们的竞奏曲就这样被切断了。
骇人的噪音从侧面袭来。声压的冲击让我无法支撑住Precision贝斯的重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了。
我没有马上发现那是掌声。
即使在抬起头,亲眼看到观众们拍手之后,也无法立刻相信。
坐满了整个音乐厅的五百人拍着手、跳起来,异口同声地呼喊着我们的名字,激烈起伏的感情不断翻腾。
骗人的吧。这可是普罗高菲夫唉?由这么一位完全没有好懂的亮点、晦涩、抽象却又感情过剩的作曲家写的,包含了钢琴家的自我主张和管弦乐作家的自我压抑,让人快要人格分裂,充满痛苦的曲子唉?为什么你们可以听得这么嗨啊,不会只是在气氛的影响下,感到兴奋而已吧?
我马上注意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丢人。
你是白痴吗?
这就是音乐吧。不是用来理解的。投身其中随波逐流,让内心在音符的撼动下,喷发出无法压抑的情感。
所以,现在我看到的光景就是答案。
我们的普罗高菲夫──传达出去了。
凛子拨开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站了起来。台下欢声雷动。
她走到麦克风架旁,拿起麦克风。
「……我来介绍乐团成员。」
被凛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的我转头望向朱音,又看了一眼背后的诗月。当然这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因为我们连一次都没有一起排练过。
「鼓手,百合坂诗月。」
尽管如此,被叫到名字的诗月还是满面笑容地秀了一段过门,回应她的是一阵像是坍方一样的掌声与呼喊。
「吉他手、主唱,宫藤朱音。」
朱音用一段让人眼花撩乱的速弹赢得震耳欲聋的喝采,可以看出她真的是一个专为沐浴在聚光灯下而生的人。一举一动都是如此光彩夺目。
可是,为什么她突然要介绍乐团成员。
我和凛子四目相对。
「贝斯手、乐团首席,村濑真琴。」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
虽然有点难为情,不过我依然抬起头面对观众席──说得更准确一点是面对设置在音乐厅最后面用来网路直播的摄影机,挥了挥手。
「这就是我的Orchestra。」
凛子也看着同一个方向说道。
越发响亮的掌声,只有在此时感到很遥远。
我只有用LINE传了直播的网址。那个人没有看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我希望她有点进去看。这是那个人的权利,也是义务。因为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女儿和自己的梦想混淆在一起。
「那么。」
凛子的语气突然变了。
变成像平常捉弄我的时候一样──
「接下来请各位继续欣赏第二部的演出。」
平淡地把话说完,凛子将麦克风放回架子上。观众席沸腾了。这家伙好样的。我心想。朱音和诗月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才对。明明没人和凛子说过协奏曲之后的事情。
当然,我们有所安排。
不可能让这么兴奋的观众只听一首协奏曲就让他们回家。也不可能只让凛子当主角就这样结束。诗月的鼓棒敲起四声倒数时,我在转眼间就被拖进熟悉的摇滚节拍中。明明不知道要演奏哪首曲子,凛子却抢先从华丽的滑奏开始敲打和弦。朱音大笑着以刷奏对抗。已经完全变成即兴演奏了。在多达五百名花钱来听音乐的客人面前,这么做实在太乱来了。她们似乎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半个月以上都没办法四个人一起到录音室排练的郁闷发泄出来。
我尽可能地用抑制性的低音线来指引曲子的行进方向。原本为所欲为的三人在瞬间统一步调朝那里前进的动作实在让人火大,又很好笑。
这就是──我的Orchestra。
*
凛子的弹劾审判在隔周的星期一开庭。
放学后,在我们经常光顾的麦当劳。
「演场会那天,你说要回去继续和母亲吵架,结果没有开庆祝会就解散了!」
朱音趾高气昂地将双手抱胸这么说。
「我可不会让你就这样蒙混过去喔!这次的演唱会差点搞砸的责任全部都在小凛身上啊!」
「我感到很抱歉,也有在努力反省了。」
脸上表情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凛子说完后,用吸管喝了一口柳橙汁。朱音见状更加起劲,开心地谴责道。
「要让你怎么补偿才好呢。只请一顿麦当劳根本不够啊。」
「那么,接下来的两周,你可以随意处置村濑同学。」
「明明是你要补偿,为什么是我当牺牲品啊?」
「嗯,成交。」朱音摆着架子点点头。
「我也要两周的真琴同学所有权!」
诗月气势汹汹地这么说。我的一个月就这样被卖掉了。
无所谓了。反正也不是真的想要弹劾她,还是快点让这个话题结束比较好。
「还有,凛子同学。」
诗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虽然打听别人家里的事情很没礼貌……不过……你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变得怎么样了?」
「没怎么变。」
我们三个对凛子轻描淡写的回答吓了一跳。
可是她继续这么说。
「不过手机已经拿回来了,她现在也没有再对我玩乐团表示什么意见。应该说昨天还有今天,她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不知道是被我用膝盖踢了一脚害怕了,还是冷静下来了……」
「……意思是说不定还会表示什么不满?」朱音不安地探头望向凛子的脸。凛子点点头。
「到那个时候再说。再和她打一场就行了。」
「那样的话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解决嘛……」
确实如此。这种问题无法只靠某种契机就能完美解决。
然而凛子却微笑着摇摇头。
「事情已经解决了。」
「唉?」
「因为这既不是家庭问题,更不是我母亲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只要我好好下定决心就可以了。」
我们彼此看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她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了。
「剩下的还有时间问题。」
听到凛子补充的这句话,我不解地偏过头。时间?
「再过两年我就满十八岁,可以独立了。只要可以自己赚钱,不管父母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朱音表情一亮站了起来。
「对啊!让我们赚很多钱!看到这次演唱会的盛况,总觉得应该可以再贪心一点!」
诗月也附和着。
「音乐家的话应该要买独栋建筑。然后在地下弄一间录音室。以前我曾经在祖父家体验过睡醒了想打鼓就能打鼓的生活,那真的太棒了。」
话题也太跳Tone了吧。附带录音室的房子你知道要花几亿日币吗。
这股和谐的气氛在凛子的下一句话,被彻底破坏掉。
「还有,到了十八岁也可以结婚。」
刚听到这句话朱音就砰的一声用力把双手拍向桌面。桌上的纸杯不停地晃动,薯条也从盒子里撒了出来。
「不、不可以结婚!绝对不行!」
吓了一跳的我忍不住插嘴道。
「怎么了啊。无所谓吧,就算凛子结婚──」
「就是不行啦。」
「是啊,真琴同学你要知道!」诗月也气得肩膀不停发抖。「要结婚的话就不光是凛子同学的问题了!」
为什么啊。这是凛子自己的问题吧。管那么多干嘛。
没有理会在那之后继续大声争吵的三人,我把手机拿出来。
确认昨天上传到网路影音平台上的演唱会录影的点击数。
……嗯,果然增加的速度不是很理想啊。没办法。毕竟是普罗高菲夫啊。没有经过剪辑会很长。而且我心里,也有一点像是一般大众怎么可能轻易理解凛子的普罗高菲夫有多厉害这种扭曲的情感存在。
底下会有什么留言呢?我把画面往下滑。
几乎都是称赞演奏的留言,还有关于凛子盛装打扮的热烈讨论。像是「普罗高菲夫竟然能这么改编!」的留言连一条都没有。
有种失落的感觉。
我们可是努力过了啊。呃,努力的主要是把管弦乐谱放进只有六根弦的吉他上,而且还顺利弹奏出来的朱音就是了。不过我的努力也还算差强人意吧?话说就没人称赞选择这首曲子的眼光吗……现代音乐太艰涩,然而十九世纪之前的音乐又不适合改编成摇滚风格,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做出了绝妙的选择。
在如此俗气的欲望下,我滑动画面确认着留言栏的手指,忽然停在某条留言上。
投稿者的名字是「Misa男」。
我瞬间喘不过气来。
「好想去现场听啊。」
只有这么一行字。
可是,我反覆看了好几次。
一股暖流从胸口深处缓缓渗了出来。
她看到了。
虽然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到底好不好,总之她还有精神可以上网。而且还在关心我们。
我点击投稿者的名字,进入Misa男的频道页面。没有新的投稿影片。这也难怪。住院的时候不可能拍影片。而且我有订阅频道,要是有新的影片会收到通知。
即使如此,我偶尔还是会像这样点进她的页面。
我忍不住会想来确认自己和老师的联系。
「──这是什么。」
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吓了一跳的我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朱音不知何时把头探过来看我的手机。
「唉、这个、唉、不是美沙绪老师吗!」
她指着缩图尖声叫道。不愧是当了她那么久的学生,只看手就看出来了。凛子和诗月也立刻把脸凑了过来。
「老师有在经营这样的频道啊……」
「投稿日都是今年。而且这是我们学校的音乐教室。」
「呜哇,老师有在我们的影片下面留言?唉~真琴小弟早就知道了吗?太过分了啦,这种事应该要告诉我们啊!」
「……啊、嗯、不是的……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总觉得想把这件事当成属于我一个人的宝物,不让其他人知道。这种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眼神变得冷淡的诗月对凛子这么说。
「……凛子同学。我提议暂时休战。我们都忘了在这种地方还有个强敌。」
凛子也望着我的手机萤幕点头表示赞同。
「的确,不是在乐团里搞内哄的时候了。要先打倒华园老师才行。」
「为什么老师是敌人?她已经不会拿什么难题来为难你了啊。」
「我们不是在说那个。」「当事人的村濑同学不要多嘴。」
被两个人同时如此冷淡地对待让我深深感到沮丧。总觉得最近的我好像都不被当成一回事啊。还有要「当事人」不要多嘴是什么意思?不是当事人才说得通吧?
可是,没有任何人帮我说话。女生阵营拿起托盘站了起来,朝楼梯的方向走去。差点落单的我也急忙站起来。
当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可能不小心按到播放按钮了,曲子以很小的音量响起。
普罗高菲夫。
在我的掌中,响起了我们的Orchestra。
再听一会好了。我就这样让手机滑进口袋。彷佛还能感觉到那一天的热气隔着布料传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