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听过这种说法,就是爵士鼓手会看不起摇滚鼓手。
国中时代,在我透过网路影音平台认识的网路音乐人之中,有位现役的爵士鼓手。虽然不是职业的,但每个月一次的演场会,也能装满东京都内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场地。
「虽然说看不起,不过啊,这个和优劣没有关系喔?打个比方,有点类似河流的上游下游那样?不是有很多从爵士跑去摇滚的家伙吗?像是杰夫•波尔卡罗还有米奇•米歇尔,记得Bonzo好像也是?可是没有相反的例子。」
我对鼓手没那么熟,跟我打比方也没用。
「摇滚乐的鼓就只是声音大,没有抑扬顿挫。一旦习惯了那种打法,就再也打不了爵士鼓了。」
「嗯,我是可以理解两者的风格完全不同,要兼顾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用自己贫乏的爵士乐知识表示看法。
「也不是说爵士鼓就很安静,但和摇滚乐不同,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移动范围还满大的。」
「没错没错,Musao你很懂嘛。虽然被叫做节奏组,但实际上巧妙地与贝斯分担维持节奏的任务是关键所在,到高潮的时候如果不尽量主张自己的个性就会变得很无趣。摇滚鼓手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尽管只是看不见对方表情的线上语音交谈,但对方的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优越感。
「你刚才好像说过和优劣没有关系吧。」
「唉?啊哈哈哈。没错,当然是那样。」
看来被我说中了。
「还有乐器和身体的用法也完全不一样呢。摇滚的第一下都是低沉有劲的底鼓,接下来是2&4拍的小鼓吧。用的是右脚和左手。说白了只要有这两个就够了。可是爵士的基本是叠音钹和脚踏钹的踏板,用的是右手和左脚。没有这两个就玩不起来。所以要是被问到如果去无人岛的时候只能带两个鼓的话会怎么选的时候,摇滚鼓手会选大鼓和小鼓。我们会选铜钹和脚踏钹。」
不要带鼓去无人岛啊……我只敢在心里吐槽。
后来过了很久,偶然有机会和职业的爵士鼓手聊天时,我突然想起当时的对话而问了这个问题。
「无人岛?只能带两个?」
那位鼓手皱起眉头。
「大鼓和落地鼓吧。这两个鼓最大,用来接雨水应该很方便。」
这个答案也太现实了。
*
由于压榨我当助教的华园老师已经离职,原本以为可以从这份苦差事中解脱,可是进入第二学期之后的音乐课变得更忙碌了。接任的小森老师刚从音大毕业,而且因为就职失败的关系,直到不久前都依靠打工维生,让人感到不安。
「要准备三个学年的课程真的很不容易。华园学姐每天都要处理这么多事情,真厉害。」
第四节课下课后,退回到音乐准备室的小森老师,一脸疲惫地这么说。稚气的面容与身材,加上现在还是把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华园老师叫做「学姐」,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还充满了学生气息。
「呃,不是华园老师处理的就是了……」
主要是我和凛子在处理。
「不过,我好像开始习惯了。」小森老师说道。「也开始明白要怎么利用村濑同学。」
你习惯的是这个啊?把我当成配件了吗?
「我准备了很多饮料和零食当作谢礼!午休还有放学后都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喔。」
「啊、嗯,这点是很让人感激……」
她甚至已经帮我准备了玻璃杯和马克杯。
「村濑同学在班上没有容身之处都是我害的,我必须要负起责任……」
「谁说我没有容身之处的?」我反射性地说了谎。
「唉─……啊、啊─这、这样啊,太好了……」
小森老师眼中泛着泪光这么说。
「那么村濑同学即使不在这里吃午饭也没关系呢。我只好一个人吃了……虽然很寂寞不过我会加油的。」
「啊、不是、那个,今天我在这里吃午饭,毕竟还要准备下周的课程。」
听到我情急之下的回答,小森老师的表情整个亮了起来。
「是吗?谢谢!果然和别人一起吃饭会更好吃呢!」
老师正在泡茶的时候,准备室的门被打开了。
「午安!啊,是真的。真琴小弟真的在这里!」
来的人是朱音。
「我不是说了吗,村濑同学没有朋友,所以第四节是音乐课的话,一定会在准备室消磨时间。」
凛子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刚才好像听见了非常过分的诽谤,可是开口指谪的话会让伤口扩大,所以我决定保持沉默。我也是会学习教训的。
然而小森老师却接下了这个话题。
「不是的,村濑同学和班上同学处得不错,他说是不放心让我一个人才在这里陪我!」
拜托,请不要再帮我说话了。你看朱音变得笑嘻嘻,凛子的表情那么冷漠,两人视线的温差让人好难受。
不过接下来的第五节课,是凛子她们偶数班的音乐课,话题马上就转移到课前准备的琐事上。我安心地拿出午餐要吃的面包。
五分钟后。
「对不起,我迟到了!被书道的课题耽误了时间。」
诗月也拿着便当盒走进准备室。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我们乐团的据点了。虽然从华园老师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
看到四个女高中生(啊,有一个好像是老师)把便当放在桌上和乐融融吃饭的光景,让我不安地怀疑这里该不会,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还是快点吃完去音乐教室练钢琴吧。
然而,在小森老师和朱音还有凛子认真讨论要怎么上课的时候,一旁的诗月突然怪声大叫起来。
「要是我也选修音乐就好了。」
所有人吓了一跳看向诗月。她的眼中噙着泪水。
「完全无法加入话题让我觉得好孤单啊,难得和真琴同学一样是在奇数班的说!我也想和真琴同学一起被老师使唤。」
「讲得好像我这样很值得羡慕一样,真伤脑筋。」
「唉……啊,那改成,我也想和老师一起使唤真琴同学。」
「光是调换顺序就让人超级火大。日文真神奇。」
「使唤真琴小弟不是我们乐团一直在做的事吗?」
「是啊。尤其是诗月要设置鼓或是调音的时候,都要让村濑同学帮忙,在我们之中最会使唤他。」
「不只是放学后,在学校我也想和真琴同学在一起!」
「你可以在上书道课的时候,试着配合音乐教室传来的曲子敲鼓点啊。」
我有点无奈地把随兴想到的点子说出来,没想到诗月的表情认真起来。
「那样的话是可以感受到真琴同学的节拍……可是用毛笔敲鼓点会把墨汁甩得到处都是……还有真琴同学听不到我的乐音也没意义……」
不要当真啊。给我认真上课。
「可是百合坂同学并不讨厌书道吧。听说你的成绩非常好。第一学期还拿到金牌奖。」
听到小森老师这么说,诗月得意地点点头。
「是的。因为我不想被人认为是不想学书道而没有认真去学。我很期待要是完美学到书道的精髓,说不定书道老师会对我说『咕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放心地在音乐的道路上前进吧』像这样的话呢。」
「不可能会出现那种像剑豪故事的桥段吧……」
还有那个「咕噗」是什么声音?你打算对书道老师做什么?
「选修科目等升上二年级就可以改了。」小森老师说道。「而且想和村濑同学一起做什么,除了选修科目以外应该还有其他的机会啊。」
「选修科目以外……吗……」
诗月不知道嘴里在碎碎念些什么,然后就这样陷入沉思。
凛子和朱音虽然很在意诗月这边的情况,不过即将到来的音乐课更为重要,于是很快地就把注意力放回和老师的讨论上。
没什么机会参与话题的我看着诗月认真的眼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
就在第二天,学生会长来到我们班上。那时刚放学,班上同学几乎都还在教室没有离开,我也正在把课本放进书包里。
「村濑同学!村濑真琴同学在吗?」
女性的清亮嗓音,让班上同学一齐转头看向教室后面。
站在那里的短发女生脸上戴着眼镜,身材十分姣好。从那毫不胆怯地走进教室的姿态来看,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俐落,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是个相当灵敏的人。我想起这个人是学生会长。
「啊,找到了。」
她看到我后,直接走了过来。
「可以麻烦你来一趟学生会办公室吗?」
那笑容的魄力让人无法拒绝。
学生会办公室和我们一年七班的教室在同一排,只花三十秒就走到了。虽然格局和一般教室一样,但竖立了不少当作隔板的金属架,摆放在其间的好几张大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印刷文件、笔记型电脑还有裁纸机等物品,墙边则是叠着没有整理过的纸箱,整个房间乱成一团。
在房间最里面勉强空出的会客空间,面对面地摆放着两张沙发,我被带到那里。学生会的所有干部都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这边,让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们有件事想恳求村濑同学。」
在我对面坐下来的学生会长这么说。语尾的音调像猫在恶作剧时挥动的爪子一样上扬,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下个月有文化祭吧?」
「……唉、嗯、哎。」
听到学生会长提起,我才想起来十一月初有文化祭这个活动。我们学校的校风非常尊重学生的自主性,因此强制每个班级必须参加这种常见的事情并不存在,一切都是自愿参加。连社团都没有参加的我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以请村濑同学的乐团参加吗?」
「唉……」
「中夜祭找乐团办活动已经成为固定节目了。我们学校的文化祭不是会办两天吗?在第一天结束后只由学生举办的活动就是中夜祭。原本是想在第二天结束之后举办后夜祭犒劳大家,但这样的话就没有时间收拾善后,所以才选在第一天的晚上举办。希望你们可以参加。」
不断靠过来的学生会长让我不禁用力往后靠,身体都快陷进椅背了。
「……呃,其他想出场的乐团还有很多吧?」
「很多。有大约二十组来报名。」
「二十──」
我们学校有这么多人在玩乐团吗?啊,应该是这样,没有强制各班级参加,所以想要组乐团的学生比较多吗?
「那样的话,也不用特地找我们参加。」
「这是有很深刻的理由,说来话长就是了。」
学生会长一脸高兴地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中夜祭的乐团演出因为受到许多学生的要求,所以每年都会举办,可是事前准备非常辛苦。首先是声音太吵了!要挨家挨户拜访学校周围所有的住户,低声下气地说明原委请他们包涵。这实在太痛苦了。虽然实行委员和学生会干部会一起分担,可是所有人都表示不想做第二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参加者这边也是个大问题。明明只准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却有二十组人来报名。去年好像是十八组吧?当然没办法让所有人上场,而且就算限制人数也只能分配给一个乐团十五分钟左右,大家都在抱怨没办法尽情演奏。然后最大的问题,这件事请不要外传,老师们也组了乐团想要上场。不光是占用时间,演奏的还都是些没人知道的曲子,评价很糟糕。希望有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啊、哎……」
本来就不多的演奏时间,还要分给老师组的乐团吗?这的确是个问题。然后也不太想让老师们知道自己被学生讨厌的事实吗?
学生会真是辛苦呢……令人佩服。
不过就算是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要找我们出场呢。」
「村濑同学的乐团愿意出场的话,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啊。」
学生会长两眼放光兴奋地这么说。
「首先是和周围住户的交涉!如果说是学生的乐团要参加通常对方都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可是如果说要找职业乐团来的话,往往都能顺利得到原谅!还有也不用筛选参加者!因为没有人有那个胆量和PNO同台演出吧?一来不想被拿来比较,二来也不想因为占用PNO的演奏时间这样的理由遭人白眼啊!这样也可以牵制老师们的乐团!」
「……这样我们不是会被怨恨吗……?」
「完全不会有那种事!我们收到好几百封请愿希望文化祭可以让PNO参加!甚至连报名想参加中夜祭的乐团成员也说想听PNO演奏呢!他们肯定只会觉得高兴!」
「哎……呃、那个,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总之我会试着和乐团成员商量看看。」
*
「我觉得不错。」
凛子立刻答道。我还以为她会嫌麻烦呢。
「没关系吗?没有演出费喔。」
「村濑同学满脑子只有钱吗?没有纯粹爱着音乐的一颗心吗?」
「唔……」
本来是想提醒一下对钱很啰唆的凛子,结果却是这样。
「即使没有演出费应该也会有很多收获。我们参加吧。」
「收获是指?」
「如果是学校的活动,妈妈就更难对我去录音室排练有什么怨言,今后的行动会更方便,还有卖人情给学生会说不定以后会有好处。」
「原来如此……」
看到对钱以外的方面也这么精打细算的凛子,让我有点放心。
「在文化祭办演唱会!很有高中生的感觉呢!」
朱音的两眼闪闪发亮。
「我国一时,也曾经和学长一起参加文化祭演唱会呢,好怀念喔!虽然因为我比担任主唱的学长还出风头,结果大吵一架当天就解散了。」
「补充这种不吉利的情报对谁有好处啊。」
「国二的文化祭在两个月前就因为吵架而解散,连参加都没办法,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去上学了呢。」
「别再说了!我要哭了!」
「国三的时候甚至连一天都没去过学校。」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的胃都痛起来了!」
「没有演出费也没关系,把我的青春找回来吧!」
看到她用这么灿烂的笑容诉说着如此悲壮的决心让我压力好大。真伤脑筋。
令人意外的是诗月的反应莫名冷淡。
「嗯,文化祭演唱会。我觉得不错。前阵子的时间都花在协奏曲上,没什么时间尝试新曲子。两个小时全都给我们的话可以做很多事情。」
「两小时……啊、嗯。只有我们上台的话确实是如此……其他还有很多人也想上台,这样真的不会招人怨恨吗?」
「没事的。而且反正也没办法让所有报名的人都上台,还不如让我们以外的所有人都被刷掉比较公平。即使只让老师的乐团上台──恐怕也会造成不满。」
「这么说也对……」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
「……我有说过老师们也想上台吗?」
「咦?」诗月愣了一下。
「呃,学生会长说过不能外传,我应该没有说出来才对……」
诗月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咦?是、是这样吗?刚才真琴同学没说过吗?」
「没说过呢。」「没说。我现在才知道。」朱音和凛子立刻这么吐槽。
「诗月,难不成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还是说……」
「不、不、不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为了想增加和真琴同学一起在学校相处的时间就透过同班同学的学生会干部替学生会长出点子呢。」
……感谢你详细的解说……
什么嘛。原来是诗月干得好事。难怪事情来得这么突然。
「小诗,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们这件事呢?我们又不会从中阻挠?毕竟我们也一样可以增加待在一起的时间啊。」
「反而还会帮忙啊。诗月的心机值得学习呢。」
「呜呜,不是我,我才没有像那样躲在幕后操纵别人……」
在朱音和凛子两人的联合攻击下,诗月拼命地否认自己的罪状。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固执。
不过不管怎么说,和诗月策划的一样,在那之后我们在学校相处的时间增加了很多。决定要参加文化祭之后,要和人开会讨论在体育馆布置场地的问题,还有主导音响设备的安排等等,要做的事情多得数不清。
*
那是在这样忙碌不堪的十月第一个星期五傍晚发生的事。
那一天,诗月要上花道课而提早回家,朱音和凛子说是要确认文化祭演唱会用的服装一起去了池袋。我则被叫去帮忙制作文化祭时体育馆大门要用的装饰品(虽然这怎么想都不是我的工作),等我换上室外鞋走出门口时已经接近下午五点了。
在我准备前往校门的时候,忽然,停在停车场最外面的一辆车进入我的眼帘。那是一辆蔚蓝色的敞篷车。美丽的车身匀称到让人屏息,装饰在引擎盖前端中央的徽章是一个长着翅膀的《B》字。
宾利?
为什么我们学校会出现像这样的超高级车?
更让人惊讶的是那辆蓝色的宾利,缓缓朝我这边开过来停在我身旁。我惊讶得愣在原地。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位戴着墨镜的老人。满头白发整齐地往后梳,精悍的脸上蓄着白胡子,烫得笔挺的天蓝色衬衫故意没扣上面两颗钮扣。手臂虽然枯瘦但肌肉强健,背脊挺得很直,脸上有着皱纹却不显老态。
「嗨,等你好久了。上车吧。」
老人这么说着探出身子,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我忍不住看了看背后。在说我?不会吧?
「就是你啊。你是村濑真琴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呃、啊、哎……请问您是哪位。」
老人一言不发地从仪表板上方,取下被固定在专用支架上的手机,然后拿到我面前。
锁定画面上的照片是被爵士鼓围绕的老人本人,以及靠在他身边把脸凑过来带着笑容的少女。少女伸出的手臂消失在画面外,应该是她拍的照片。
我知道这张脸。这个女孩子我很熟,是诗月。
再加上爵士鼓。
我的视线回到老人脸上。
「您该不会是诗月的祖父?」
老人点点头。
「我叫百合坂禄朗。快点上车。」
载着我的蔚蓝色宾利就这样直接开出校门,从国道开上首都高速道路。
晚了好几拍,我才开始感到紧张。
不要随便搭陌生人的车,这不是小学就学过的事吗……?
首都高?怎么了?我会被带到哪里去?
虽然只用一张照片就把我说服,不过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人真的是诗月的祖父吧?
可是,这位自称百合坂禄朗的老人,开口说出的话题全都和音乐有关。
「诗月很久没主动打电话过来,不过都在讲乐团的事。她能开心比什么都重要。演唱会我也在网路上看了,就是那个,突然演奏起普罗高菲夫那场。嗯,弹钢琴和吉他的女孩子很不错。至于你嘛,嗯,曲子是编得不错但想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诗月的鼓也还算可以,可是那家伙在空第一拍之后的反拍不扎实的习惯,还是没改掉啊?你下意识地想要修正反而变成在扯后腿喔。还有体力也不够啊,安可曲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吧。一个好的贝斯手在那种时候,应该要想办法让鼓手可以休息还不被观众发现──」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诗月的祖父。
他说的每句话不但都切中要点,还更加深入。如果不是诗月口中那位教会自己打鼓的师傅,也就是她的祖父,绝对说不出这些话。
可是先撇开这些不谈。
「……那个、请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好不容易抓到话题的空档,我这么问道。
「目黑。就快到了。」
车子开下首都高。
从干道转进岔路,过了几分钟,这辆宾利停在某间宅邸前面。
这里是行人稀少的高级住宅区。一栋栋设计高尚的独栋住宅附带宽敞的院子,并列在宽广的斜坡旁。再往前走一点应该就是代官山,但这里却出奇地安静。
禄朗先生用遥控器打开停车场的铁卷门,把宾利开进去。
「这里是我为诗月盖的秘密基地,平常完全没有人住所以有点乱,包涵一下。里面没有人在,不必客气。」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不得了的事情。为了孙女就盖出这样的豪宅,平常还没有人住?到底是多有钱啊。
不对,更扯的是乖乖听话被他带来这里的我。
就算他真的是诗月的祖父,也没有说明找我有什么事,无法保证绝对不会对我不利吧?
虽然不能否认我是输给了好奇心,还有想坐坐看宾利的心情就是了。
可是都已经跟到这里了,现在也不好意思说要回去,于是我跟着禄朗先生走进大门。
由于对屋内的豪华装潢与奢侈的空间利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因此没有感到太惊讶,不过在被禄朗先生带着走过通往地下的楼梯,灯光亮起来的瞬间让我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
并排在吧台前的凳子,旁边留下宽敞的空间放置一张六脚玻璃圆桌,挑高的天花板上装着吊扇,然后在靠内侧垫高的舞台上放着爵士鼓和平台式钢琴。
「这地方不错吧。」禄朗先生走上舞台这么说。
在家里的地下设置展演空间。
太赞了。好想住在这里。
「想住在这里吗?」
彷佛被看穿想法让我吓一跳。禄朗先生哈哈大笑。
「这间房子要给你也行。」
「……啊?」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我可是外人唉?
「不过要依审查结果来决定。你选哪种乐器?」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审查?选乐器是怎么回事?
「你发什么呆啊。来场合奏。我要你展现一下技术。你也是个音乐人吧,被带到这种地方还能做什么。」
「啊……哎。」
把我带来这里就为了这个?呃,审查的意思是合奏表现得好就会把这栋豪宅送给我吗?我还是不懂有什么意义。
「我听诗月说,你似乎什么乐器都能弹出一定的水准。可是这里的Bass只有原声的。你会弹吗?」
禄朗先生用下巴朝横放在舞台后面,和棺材一样大的盒子比了比。我摇了摇头。爵士乐的「Bass」并不是指电贝斯,而是低音提琴(Contrabass)。我连碰都没碰过。
「……钢琴的话,稍微会一些。」
「爵士你会弹什么?」
「什么都不会。就连听也只是浅尝即止的程度……」
禄朗先生露出苦涩的表情,然后垂下肩膀。
「……唉,也没办法。没有努力让年轻人明白爵士的魅力,是这个国家的爵士乐手该负的责任。说不定在日本只能像这样逐渐消失了。」
没那么夸张吧。感到过意不去的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
「……啊。有一首我会。我有稍微练过《Cleopatra's Dream》。」
禄朗先生露出比刚才还要苦涩五倍的表情。
「我说你啊,要是有机会和其他的爵士乐手聊天的话,千万不要提这首曲子。不然就会像这样被鄙视喔。」
「这是为什么?应该是……名曲吧?连我这种不熟爵士的人都知道。」
像油一样黏腻沉重的叹息,落在禄朗先生脚下。
「会觉得那是名曲的只有日本人。旋律清晰顺耳,和弦也简单,更重要的是被用在电视广告上。爵士乐手都是些喜欢耍帅装内行的家伙,最讨厌那些通俗的东西。拿你知道的曲子来打比方,如果有个不是很熟钢琴曲的家伙对你说『Longing/Love是非常有名的曲子吧』,你会怎么想。」
「……啊……是的,那……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算了,曲子本身没有错。」
禄朗先生这么说着坐到爵士鼓的椅子上。
「那首曲子不差。因为巴德•鲍威尔不可能会弹烂曲子。只是,这首很难喔。今天没有Bass的关系,你要连低音的部分都包下来。由鼓来起头可以吧?」
「呃、那、那个。」
「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加进来。要是弹得很无趣我会马上中断。」
不要说演奏的事前准备,我甚至连钢琴都还没靠近。在我走向舞台的时候,被横向扫来的暴雨淋了一身。在一瞬间我真的有这样的错觉。那鼓点就是如此激烈。
转头看去,在拍打着翅膀让灯光散射的铜钹另一侧,可以看到小麦色的手臂正不停跃动。焦躁感从肺腑喷涌而出。我冲到钢琴前坐下,迫不及待地掀开钢琴盖。勉强梳理出被多重层次的鼓刷模糊掉的节拍,我屏住呼吸,冲了进去。
《Cleopatra's Dream》。
疯狂的名鼓手巴德•鲍威尔在身心饱受精神疾病与酗酒的摧残下,依然留下这首充满乐曲涵养的原创歌曲。
在只有两个和弦不断重复的涟漪间,插入带着哀愁的旋律。乐句也只有两种。所以短短的十二小节,我就用完了所有自己会的技巧,只能绝望地用左手机械性地按着和弦。接下来全都要靠即兴的方式弹下去。现在后悔该选别的曲子也太迟了。即使不看爵士鼓的方向,光从压迫感也可以感受到,禄朗先生正狠狠地瞪着我。
总之要想办法弹些什么。
我把右手放在琴键上。原来如此只要敲打黑键就能让音阶听起来像降Am和弦,好像挺方便的?偶尔加一点八度音?突然进入快速变奏的话马上就会弹尽援绝,所以要慎重行事,先用切分较多的变化──
「干嘛那么畏首畏尾的──」
禄朗先生朝我生气地大吼。
「不要害怕弹错,巴德•鲍威尔也经常弹得一蹋糊涂,更重要的是律动感!跟上!尽情发挥!我这边会接下来!」
我吞了口口水,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臀部。
对啊。难得遇到有人打出力道如此浑厚的爵士鼓声。
不白白利用的话就浪费了。
把涌上心头的乐句灌进右手,就这样直接敲打在琴键上。有好几次我的小指没敲到黑键,拇指还卡在白键之间。但我依然强作笑容继续用左手敲打和弦。只要把节奏弹出来,就能让人觉得是故意不照谱弹,继续即兴演奏下去。
鼓声带来的这股舒畅的危机感到底是什么。明明是第一次体验到,却觉得似曾相识。彷佛会被甩下来,但推进力又牢牢将我抓住,好像可以一直跑下去──
对了,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敞篷车。
彷佛化作一阵风的蓝色宾利Continental GT Convertible。
「进入状态了啊!还可以更快吧!不管是手肘还是其他什么的都用上!」
驾驶座上的禄朗先生兴奋地如此叫喊。我这边光是要跟上速度就拼尽全力了,还要强人所难。不过我还是用自暴自弃的音簇回应。不管我怎么弹都会被加速再回敬过来,实在爽快到了极点。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也和禄朗先生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把乐句打乱、切成七零八落的片段重新组合,若无其事地混进其他歌曲,然后全部扔进引擎当成燃料。
最后连自己也不例外。
所以在合奏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已经变得精疲力尽,最后是以禄朗先生握的鼓刷掉落的声响,画下不像样的句点,我们互看了一眼之后大笑了好一阵子。
「好久没有打这么久的鼓了。虽然不想承认但真的上了年纪啊。以前可以打上一整晚。你好像还可以继续。」
「……不,我也已经……请让我休息一下……」
禄朗先生起身走进吧台,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杯子。
「喝纯的?」
「不不不,我还未成年啊。」
开玩笑的。禄朗先生笑着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我。他替自己倒了一杯不加水的麦卡伦,致敬Straight, No Chaser。
接着禄朗先生一边模仿各种爵士鼓手的动作,一边说些有趣的故事。可惜那些段子大多离不开毒品和犯罪,无法在这里引用。
在聊了一阵子之后,禄朗先生用感慨的语气喃喃说道。
「就算是这样,鼓手在音乐人里面还是属于最安分的那种。」
「听完那么多故事之后,完全没有说服力啊……」
「哎呀,是比较上的问题啦。毕竟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种乐器没有组团就动不起来,所以待人处事很重要。真正的怪人是接不到工作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很有道理。
「我在辞掉工作之后,一个人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轻松却无聊到极点。到了这把年纪,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个性不适合独自一个人。原本还预定把坐船旅行当成引退后的乐趣,后来干脆取消了。反正在海上也没办法打鼓……」
这时我忽然想起那个「去无人岛要带哪种鼓」的话题,于是便试着拿来问禄朗先生。
「带鼓去无人岛?这是什么问题。」
他露出讶异的表情。这也难怪。
「那个,不是流行过那种假如只能带一本书,或者是只能带一张唱片去无人岛之类的问题吗?把带的东西改成鼓而已……总之,只是打发时间的话题,不用太在意。」
禄朗先生沉思了一会,把杯底还剩下两公厘左右的琥珀色液体倒进喉咙之后,看着远方这么回答。
「要是我的话,应该什么都不会带。」
「咦?」
「不管是鼓还是唱片,只要带去就只能听那个声音了吧。可是,什么都不带的话,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在心中播放任何音乐,这不是棒透了吗?」
禄朗先生讲这句话时的侧脸上,刻着几道沧桑的阴影,看起来真的很像在无人岛上过着漫长孤独岁月的人。
正当我和禄朗先生针对钢琴和鼓的编曲在讨论各种问题时,从楼梯那边传来按门铃的声音。
「打扰了。祖父?您在地下室吗?」
然后是少女的声音。接着是走下楼梯的声音。
「真琴同学?」
是诗月。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了。」
禄朗先生看向墙壁上的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七点让我也吓了一跳。沉迷在合奏和音乐的话题中让我忘了时间。
「真琴同学怎么会和祖父……」
诗月跑过来看了看我们两个,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应该是上完花道课直接过来的,手上还提着放有花道用具的包包。
「啊、那个……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被叫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冷静想想,突然开车把我绑架到这里来的禄朗先生,还有乖乖听话跟过来的我,行动都很奇怪。
「因为难得来东京一趟,想直接和你经常挂在嘴边的村濑同学实际聊上几句。所以就开了车把他绑过来。」
禄朗先生若无其事地说道。
「对了,村濑同学。我太享受合奏都把正事给忘了。」
「正事、是指什么。」
「就是审查你有没有资格得到这栋房子啊。」
诗月听了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
「这么说起来是有说过这样的事……不过,那是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外人没道理得到这栋房子……」
「我是认真的。遗书上写了这栋房子的继承人是诗月,你和诗月结婚的话将来就会变成你的。」
「祖父?」
诗月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脸也整个红了起来。我则是整个人愣在那里张口结舌。这是在搞什么啊。
禄朗先生瞄了我们一眼,又把视线移到钢琴上,接着说道。
「不过,审查的结果是不合格。节奏感还算不错,但是诗月不能嫁给你这种钢琴弹得只比外行人好一点的男人。」
「呼。」
我松了口气。原本就没打算要结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误会让事情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只会让我感到困扰。
然而诗月气势汹汹地把我推开,并这么反驳禄朗先生。
「祖父,真琴同学擅长的不是钢琴,我希望可以审查其他方面,所以说、那个、贝斯──也不是很擅长,那就吉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呃、啊,对了他很擅长男扮女装。」
虽然诗月似乎想帮我说话,但我的精神状态已经千疮百孔。不必审查也没关系啦。禄朗先生麻烦您也别光顾着大笑,快点阻止她。
「不用那么在意。机会也不是只有这一次。技术练好了再来挑战吧。不过,可等不了太久喔。我一把年纪也没剩多少日子,还想早点看到曾孙呢。」
「不、不是,您在说什么呢。那个,和您的合奏非常开心,有机会的话也想再来一次,不过并不是为了那样的目的。」
「真琴同学!你怎么可以那么没志气,要更有挑战的精神!」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
因为禄朗先生喝醉了于是充当听众,由我和诗月试着合奏了几次《Cleopatra's Dream》。可是我的演奏变得比刚才还要糟糕。虽然诗月的爵士鼓技术也不差,但能够用鼓声轻松引导我这样一个爵士门外汉的禄朗先生,果然与众不同啊。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决定向两人告辞。
「擅自把你带到这里,原本应该送你回家才对,不过不小心喝多了啊。」
禄朗先生低下头。
「不不,没关系。车站也很近,没事的。」
诗月表示要送我到车站,跟着我走了出来。现在已经是十月,夏天的余韵在太阳下山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舒爽的凉风吹拂在脖子上。在阴暗的街道上,我们两人被路灯照出长长的影子。
「这个周末,我会和祖父一起待在那栋房子。」
在路上,诗月这么对我说。
「也就是说想合奏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地下室合奏吗?真好。」
「真琴同学也可以在明天或后天来玩啊?住下来更好。」
「不过,打扰你们也不好,再说这个周末都要用来制作新歌的试听带。」
「这样……啊。」
诗月垂下肩膀。我急忙接着说。
「你祖父真的很帅气呢。鼓打得超好,兴趣也很广泛,说起话来更是有意思。」
「就是说啊!祖父真的很棒,我从小就很喜欢祖父,一直到去年为止都住在那边,真的每天都好开心。」
「我要是也有那样的祖父就好了。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很早去世,连长相都记不太清楚。」
「和我结婚的话,祖父就会变成真琴同学的祖父了喔。」
怎么可以只为了这种事情结婚啊,而且对诗月也太失礼了吧。
「然后我们三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星期六从早到晚一起合奏,星期日也从早到晚一起合奏,一整年都可以从早合奏到晚。」
诗月像是在跳舞一样,在我前面几步的地方,不停转着圈并用兴奋的语气喃喃说道。我不禁苦笑。
「学校还有工作要怎么办。」
「没问题,祖父很有钱!让我们一起挥霍祖父的财产!」
不知道她有几分是认真的。
然而表现得过于开心的诗月有点不太对劲,于是我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像是、和父母有关?」
诗月在斑马线前停了下来。
来往的车辆顶着眩目的头灯,快速开往对面的车道,呼啸的风让诗月的头发在空中飞舞。
她转过身来沐浴在逆光中,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个、如果是我误会的话很抱歉……不过听说那栋房子是为了你建造的秘密基地,再加上你又带着花道用具过来。这表示你没有回家就过来了,所以我猜……你可能没告诉父母要来这里……」
我只能看到诗月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为什么真琴同学总是这样──明明对重要的事情很迟钝,却总是能注意到别人不想被发现的事情呢?」
虽然她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却脆弱得让人担心。
「你这么担心我的事情让我非常开心。可是不要紧的,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只是周末不想和父母在一起才到这里来避难而已。那两个人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忙得不可开交,说不定连自己女儿不在家的事都不会注意到。」
听到她这么说,我完全不觉得没事。
灯号变换,车流停滞下来。诗月用令人不安的步伐开始穿越斑马线。我急忙跟了上去。
到了车站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站在售票机附近,心不在焉地看着被剪票口吞没与吐出的人群。
「呃、那个、其实……」
终于,诗月迟疑地开口。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百合坂家有很多亲戚,事业的规模也很大,经常会起争执。然后这次父亲又被发现在外面养小老婆。母亲因为有宗师这份收入,就算要离婚也完全不在乎,会因为离婚感到困扰的,反而是有不少工作人脉会因此断绝的父亲这边,所以这个周末家族的人要聚集在我家,讨论今后的事情。」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事情实在太复杂让我头都痛了起来。
诗月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道。
「不会有人想待在那种地方不是吗?所以我打电话给祖父。然后祖父为了我来到东京。」
只是没想到连真琴同学也在。诗月笑着说道。
「和之前一样,只是提早避难而已。详细的情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又不会感到困扰。所以完全没有问题。而且还有祖父在。」
我往下看向自己的脚边。
远处传来发车的广播声。夜晚的寒气深深地渗入我的脑袋。
我再次抬起视线。
诗月依然温柔地微笑着。
看起来的确不要紧。问题和她无关,又有禄朗先生在她身边。然而可能是因为突然变冷的关系,一抹不安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嗯。那么,下周一学校见……替我向禄朗先生问好。」
「好的。真琴同学回家路上也要小心。晚安。」
在月台上等电车的时候,诗月的每一句话,和与禄朗先生合奏时的节拍重叠起来,在我的耳中像浪潮般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