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4 Ruby, My Dear

  「新歌有点爵士的味道呢。」

  马上就被朱音看穿了。

  「哼。这么说起来是有点像。」

  凛子这么说着把手伸向合成器的面板,把音色换成稍微黯淡的钢琴,然后以复杂的半音阶即兴演奏,拆解我带来的新歌前奏。真的是很灵巧的家伙。

  「唔哇!超爵士的!我没有自信能配合你那样弹啊!」虽然朱音笑得东倒西歪这么说,但还是配上了一段有模有样的吉他。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

  在周末结束之后的录音室排练,第一次拿试听音源给她们听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感想。因为和禄朗先生的合奏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在周末试听了各种爵士乐的结果,似乎对我自己作的曲子也带来明显的影响。

  「不过,嗯,这只是试听带不用太在意,接下来还要考虑怎么编曲。」

  没什么自信的我小心翼翼地这么补充。

  马上就得到凛子冰冷的回击。

  「我知道。这个试听带的钢琴不能用。只是从表面上模仿爵士乐,听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最近要是没听到她那辛辣的言词,我反而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然而,试着加上诗月的鼓,一起合奏到第一遍副歌结束的地方,朱音大声说道。

  「总觉得小诗打的鼓也有点爵士的味道?还有和真琴小弟的贝斯也太契合了,很可疑唉!你们两个一定在周末发生了什么事!」

  我垂下双眼。这直觉也准过头了吧。

  「什、什么事都没有啊?」

  诗月的嗓音整个变尖了。

  「是真的!我们只是一起在地下室待到很晚而已!还没有像凛子同学那样一起过夜的经验啦!」

  她满脸通红,一边踩踏着大鼓一边狡辩。这样还不如不要解释。不是,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独独漏掉你祖父也在场的事实啊。凛子还有朱音的眼神都变了。

  「在星期五回家的时候,诗月的祖父突然──」

  我只好从头开始说明。

  讲到在豪宅的地下有展演空间时,朱音的双眼开始放光。

  「我也想住在那里!」

  这家伙对欲望真是忠实。不过,我也想过完全一样的事情就是了。

  「小诗,和我结婚吧!我们一起在那栋房子里生活!」

  「不,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没问题的,因为两个女生结婚不算数!之后还是可以正常和男人结婚的!」

  诗月双手抱胸微微偏过头。

  「确实……被你这么一说……」

  什么叫「被你这么一说」啊?

  此时凛子也一脸若无其事地参战。

  「我说你们两个。要结婚是无所谓,但是谁来做饭?有人会做吗?」

  诗月和朱音对看了一眼。

  「我完全不会。」朱音说道。「小诗给人的感觉应该会做饭。」

  「我只拿过花剪和鼓棒……」

  「唉,明明是千金小姐?没有做过新娘修行吗?」

  「新娘修行──」

  睁大眼睛的诗月,不知为何朝我看了一眼。

  「──唉、嗯─当然,有在练习!例如不在糖醋里肌里放凤梨之类的练习。」

  第一次听过这种练习。呃,意思是不练习的话会把凤梨放进去吗?你也太喜欢糖醋里肌了吧?

  凛子非常夸张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像你们这样还妄想要结婚,没有自知之明也要有个限度。」

  「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嘛……凛子很擅长做饭吗?」我这么问。

  「当然是完全不会啰。」

  「真不晓得你那高人一等的态度,是从哪个油田里冒出来的?」

  「听好了,村濑同学。我以前是以职业钢琴家为目标。从五岁左右开始,就已经在各种比赛中获得优胜前途一片光明父母也是认真的。母亲甚至还特地跑到学校威胁老师说『请把我家孩子的体育课、家政课还有美工的实作课程免除掉。如果让她手指受伤的话我会要求校方赔偿』。当然在家里也不会让我进厨房。你觉得我有可能会做饭吗?」

  「为什么要用说教的口气啊。话说回来你父母也太可怕!虽然已经知道了!」

  「真琴小弟会做饭吗?」

  朱音忽然这么问。诗月也对这个疑问产生很大的反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多少会一点。父母经常不在家,老姊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很多时候只能我自己动手做饭。」

  「什么嘛,这样可以安心了。」

  「有什么好安心的?又不是我要结婚?」

  「完全无法安心,反而是个大问题!」诗月脸色发白地说道。「这样下去带小孩、打扫、洗衣、做饭、作词、作曲还有剪辑影片,全部都是真琴同学一手包办,这样会过劳死的。」

  「至少打扫和洗衣自己做一下吧──不对啊!啊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的确。要是全部都交给村濑同学做的话,一辈子都吃不到有附柠檬的炸鸡块了。」凛子开口说道。「今后我们也一起来练习做饭吧。」

  「今后我们要做的是新歌的练习啦!」

  实在看不下去的我,为了修正轨道而拉开嗓门。

  「这里可是录音室唉。是花钱租来的,用来聊天也太浪费了!」

  在我大声的激励下,第一次合奏就有非常高的完成度,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感激。

  「发脾气的村濑同学弹的贝斯是最糟糕的。」

  演奏完整首曲子之后,凛子冷冷地飞来这么一句。我完全无法反驳。

  「因为真琴小弟没有爵士贝斯的才能,不要再蹦蹦蹦蹦地弹四分音符了。让人很难抓节奏。」

  朱音更具体地进行追击。胸口的痛楚让我跪倒在地。

  「那个,真琴同学……」

  诗月一定会帮我说话的!我期待地抬起头。

  「下次去目黑的家合奏的时候,让祖父来弹贝斯吧。」

  结果她是最过分的。

  *

  没想到很快又遇到能和禄朗先生合奏的机会。

  听说在那之后,诗月一直待在目黑的别墅。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协商似乎不是很顺利,只好继续我的避难生活。虽然离得有点远,上学不太方便,不过其他方面没有任何不满。」

  诗月开心地这么说。

  「啊,我之前也说过,不需要担心我的事情。我反而比较想像这样一直和祖父在一起生活。」

  「不会有家人来把你带回去吗?」

  「没问题,因为大家都不想靠近这里。祖父和百合坂家几乎断绝了关系。好像是因为以前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他抛弃家业和家族的一切,一个人跑到美国创业赚了很多钱。」

  诗月像是在讲电影故事一样,嘻嘻笑个不停。

  「父亲也经常把『我不承认那种人是我的父亲』挂在嘴边。毕竟曾经被抛弃,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不过对我来说却是最赞的祖父。」

  真的是个很破天荒的人。

  要说失望──倒不至于。总觉得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果然玩爵士乐的人有很多都偏离了世俗常理。虽然这是很失礼的偏见。

  「然后,祖父要我带真琴同学过去。」

  因为是在放学回家路上说的,凛子和朱音也听见了。

  「我们呢?」

  朱音马上探头望向诗月的脸。

  「唉?……不是,那个,朱音同学不认识我的祖父吧?」

  「是没错。小诗太狡猾了。好想去妨碍你们。小凛也说说她啊!」

  「我可不会做那种小家子气的事情。」

  「唉──」

  「每隔五分钟把这套不知道该用在哪里的『不停大喊邱吉尔名言的邻居欧巴桑』贴图,发给村濑同学的LINE才是我的作法。」

  「比起用途,我更不能理解你买这套贴图的理由……」

  「咦?这是什么我也想要。」

  朱音拿出手机。过了一会我的手机开始不停响起通知铃声。

  「可以不要在乐团的LINE群组里召开雅尔达会议吗?而且全都是同一个欧巴桑的脸!很恐怖唉!」

  朱音哈哈笑着差点走到人行道外面。太危险了。

  在聊这些没营养的话题时,我们来到车站。我和诗月因为要坐平常不会坐的路线去目黑,于是和朱音还有凛子在地下道告别。

  「晚饭也一起吃好吗?真琴同学。」

  等到两人消失在视线中,诗月用期待的声音问道。

  「祖父说,想为了前阵子突然把你带走这件事赔礼和道谢。」

  「咦?不用啦,我也玩得很开心,道什么歉呢。」

  看到诗月沮丧的表情,我急忙说道。

  「啊、唔、嗯,我就沾个光吧,机会难得嘛。」

  我传LINE讯息给父母。今天朋友要请我到她家吃饭。会晚点回去。

  到了目黑的住宅,出来迎接我们的禄朗先生脸色很差,眼睛也睁不太开的样子。他看到我和诗月之后不停地点着头。

  「你们来了啊。谢啦。不好意思,白天一直都在睡觉,只能用这副邋遢的模样见人。」

  话虽如此,但禄朗先生肯定是在听到门铃之后急忙换了衣服。从那身笔挺的服装看得出来,这个人应该擅长交际。要是换成我遇到同样的状况身上绝对还是睡衣。

  「喝一杯应该会清醒一点。」

  「祖父,医生不是跟您说过要少喝点酒吗?」

  诗月担心地说道,但禄朗先生笑着摆摆手,从橱柜里拿出酒瓶和杯子。

  「不喝酒怎么摇摆得起来。村濑同学,你会留下来吃饭吧。」

  「啊,是的。承蒙招待了。」

  「我来做饭喔。」

  看诗月干劲十足地穿起围裙,我瞪大了眼睛。

  「……唉?不是,你之前不是说自己不会做饭……」

  「哈哈。别在意,让我们到下面去边玩边等吧。」禄朗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这么说。

  我满怀不安地看着诗月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厨房,然后被禄朗先生带到地下的展演空间。

  由于这里的音响设备也很齐全,禄朗先生放了很多不同的爵士唱片给我听。应该是觉得我会比较熟悉,所以都是以钢琴为主。把各个年代钢琴家的演奏都放过一遍,最后又回到巴德•鲍威尔。

  「怎么样,可以理解巴德厉害的地方了吗?老实说没关系。」

  禄朗先生笑嘻嘻地喝着威士忌这么问。

  「呃、是的……说老实话,我还是不太清楚。虽然感觉是正统爵士乐,但要说厉害的话,塞隆尼斯•孟克才是厉害得一塌糊涂呢。」

  我指向摆在桌上的某张唱片封面。上面印着一位看起来脾气倔强,脸蛋细长戴着墨镜的黑人。禄朗先生点点头。

  「因为孟克的厉害之处很容易理解。超乎常理。没有人跟得上,所以到最后几乎都是钢琴独奏。」

  杯子里的冰块哐啷作响。

  「相较之下,巴德厉害的地方在于光听是听不出来的。外行人经常这么说。就是那种爵士味道的钢琴嘛,和其他爵士钢琴家弹得差不多嘛。你应该也是这么觉得,对吧。」

  「呃、嗯……是的……我太外行了,抱歉。」

  「不,这样就对了。你的耳朵很正常。」

  禄朗先生把杯子放在桌上,转头望向背后那台静静伫立在舞台上的平台式钢琴。

  「只是,思考方向反了。」

  「反了?」

  「不是巴德弹得和其他人一样。而是其他不论哪个钢琴家弹出来的都和巴德一样。」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禄朗先生讲的事情有多么惊人。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禄朗先生收回视线接着说道。

  「你无意识中觉得『有爵士味道的钢琴』是巴德创造出来的啊。我猜大家都被吓了一跳。然后因为羡慕而纷纷模仿。我也好想生在那个年代。」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我也转头看向钢琴。我和老人的身影像香菸细长的烟雾一样映照在漆黑混浊的侧面,不断旋转的吊扇倒影以困倦的节奏从上面横向切过。

  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传进耳中。

  「让你们久等了!」

  是诗月。她手上的巨大托盘放满了热气腾腾的盘子。

  摆在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有很好的卖相,看起来很好吃。

  「咦,这些都是诗月做的?你不是不会做饭──」

  「因为我修行过了。」

  「只是把藤村女士做好的菜热一热而已吧。」

  禄朗先生立刻这么吐槽。藤村女士似乎是帮佣的人。禄朗先生从很久以前就雇用她在茨城的住家帮佣。这次特地请她到这里来。

  「祖父!为什么要这么快揭穿啊。」

  诗月泪眼汪汪地抗议。

  「想骗人就多用点心思。你把沙拉酱汁和牛肉酱汁弄错了。」

  「啊……」

  满脸通红的诗月沉默了下来。我急忙开口道。

  「没事的,味道很接近,这样也很好吃。」

  「……不,共通点只有酱油和洋葱泥而已,沙拉酱汁用的是红酒醋和苹果醋,还用了紫苏和罗勒增添香气不太适合搭配肉类,相反的牛肉酱汁的牛至草气味太重,还加了一点蜂蜜不适合用在沙拉上。」

  「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还不会做饭啊?」

  味蕾没有那么高级的我,非常享受这顿豪华的晚餐。禄朗先生一直在喝酒几乎都没吃,诗月的食量也很小,所以对我的胃造成相当大的负担。饭后休息的时候,禄朗先生对诗月问道。

  「敏夫还有美树子应该也很担心吧。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那是诗月父母的名字吧,我猜。

  「虽然有一直寄邮件来要我回家,不过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在担心。父亲只是觉得拉拢我对离婚仲裁有利,母亲满脑子想的只有花道,只是不高兴我最近都没去上花道课而已。」

  诗月一脸严肃地说道。这种事不是我这个局外人可以听的吧,我开始感到不安。

  「哼嗯。敏夫爱拈花惹草是遗传到我的性格。美树子应该也很辛苦。要说到给孩子添麻烦的程度没人比得上我,实在没资格生敏夫的气啊。」

  虽然觉得这种事不适合拿来开玩笑,但不只是禄朗先生,连诗月也嘻嘻笑了起来。

  「可是,这种生活没办法一直持续下去喔。」

  「啊……说、说的……也是。」

  诗月低头看着咖啡杯。

  「我也不能一直这样──依赖祖父呢。」

  「我并不是觉得你添麻烦。只是,一直让藤村女士跑这么远过来也不好。」

  「是啊……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事情。」

  「可以的话我,也想一直和你住在一起,不过今后的事情很难说,我也没办法啊。」

  「是、是啊,祖父也有自己的安排……」

  看到诗月左右为难,禄朗先生叹了口气改变语调。

  「对不起啊。我不是在责备你。当然也不是突然就要你今天回家去。村濑同学也来了,今天晚上就尽情地合奏吧。」

  「……好。」

  像是要挥去阴沉的气氛,诗月站了起来开始收拾碗盘。

  禄朗先生从仓库拉出一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乐器盒,放在舞台上打开。

  是低音提琴。

  「您也会弹Bass啊。」

  诗月的确说过「让祖父来弹」,没想到是当真的啊。

  「各种乐器我都尝试过。因为想让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舞台,都能中途闯入。在美国到处闲晃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在俱乐部干这种事呢。」

  享受人生的高手啊。我这么想。

  禄朗先生在调音的时候,洗完碗盘的诗月回到地下室,满脸兴奋地坐到爵士鼓的椅子上,开始做手腕的柔软操。禄朗先生说道。

  「那么,今天因为是三重奏,希望可以弹得比上次像样一点啊。村濑同学,把你擅长的曲子都弹一遍,什么曲子都行。」

  「咦?不是啊,我之前也说过,完全不熟爵士乐。」

  「和上次不一样,今天有低音提琴。不管是古典还是乡村,只要弹出那个味道就能变成爵士。你应该还是有点料吧。别在意那些,把你会弹的告诉我。」

  没办法,我只好一首一首地披露自己贫乏的钢琴知识。巴哈、贝多芬、莫札特这些人的曲子(有些还弹不好)让禄朗先生一直皱着眉头,诗月也在爵士鼓后面憋笑。

  可是在换成游戏音乐的时候,禄朗先生的表情变了。

  「刚才那首不是很好吗?」

  「咦?……这是游戏的背景音乐唉?」

  「是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抓得住感觉,也很有韵味。值得试试看。游戏音乐应该是不断循环的吧?不是很适合合奏吗?完整弹一遍给我听,我会把和弦记下来。」

  游戏的背景音乐,确实是作成没有结尾可以一直循环,很适合即兴演奏。可是。

  只听我弹一遍就记住和弦的禄朗先生,对诗月做出指示。

  「把速度放慢到三分之二左右,带点慵懒的味道比较有意思吧。用普通的圆滑奏和脚踏钹的2&4拍,还要压鼓框。」

  然后他抱起低音提琴坐到高脚凳上。

  我也做好心理准备,面对钢琴。我关注了一下诗月,然后用几乎是自暴自弃的方式开始敲打最初的九和弦。

  骇人的加速度让我整个人往后仰。

  禄朗先生的节拍在诗月鲜明的铜钹声下脉动,催促着我的心接连不断地朝下一段乐句跳去。映照在眼帘中的一切都以猛烈的速度向后飞逝,在眨眼的瞬间便已昼夜转换。

  禄朗先生选的曲子,虽然有点让人难以相信,是「超级玛利欧兄弟」的地上关背景音乐。原本应该让人想起那鲜艳粗糙像素的轻快旋律,在节奏组两人渗透到内心深处的动力下,变成一首充满俗世气息的苦涩凄凉歌曲。手指生硬的感觉在转眼间就在逆风中吹散,之后只剩下微热的焦躁开始摆动。

  那是赌上性命的冲刺。我们的玛利欧连一刻都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到达有库巴等待的终点。逐渐改变面貌的新景色从我的指间被编织出来又消失,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出现然后消失的光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多的旋律碎片沉睡在我的心中。

  玛利欧就这样穿过森林,游过大海,冲过沙漠,飞上云端──

  最先精疲力尽的是禄朗先生。

  他开始跟不上诗月弹奏的速度,好几次弹错音,最后禄朗先生大笑着停下来甩了甩手。

  「……还不赖嘛。」

  禄朗先生倚靠在低音提琴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不好意思啊。体力撑不住,似乎喝得有点多了啊。」

  「才不是有点!祖父您的脚都站不稳了。」

  诗月鼓起脸颊站了起来。

  被孙女扶着坐回桌子旁边的禄朗先生,依然没有记取教训朝酒瓶伸出手,真拿他没办法。

  「过热成这样的话,不用酒来冷却一下不行啊。」

  「祖父,别闹了。」

  不过汗流浃背的我也一样需要冷却。我向禄朗先生要了杯冰水一口气喝光。

  「我先休息一下当个听众。你们两个合奏到尽兴为止。」

  在那之后我和诗月互换乐器被彼此的蹩脚演奏逗得大笑,还向禄朗先生借低音提琴试了一下马上放弃,乱七八糟地玩了一通。

  我一直待到很晚,想说差不多该回家的时候,觉得晚上不安全的禄朗先生替我叫了辆计程车。

  「也可以留下来过夜喔。诗月应该会很开心。我也想早点看到曾孙。」

  「祖父?您、您在说什么啊。」

  诗月的嗓音高了八度。真的拜托不要开这种玩笑。这是性骚扰啊。

  「我回去会好好练习,让自己在下次合奏能更有竞争力。」我这么回答。「也会学些更有爵士味道的曲子……呃,就练一首塞隆尼斯•孟克的曲子。」

  「哦,口气不小嘛。」禄朗先生说道。「下次的合奏吗?希望有机会啊。」

  由于禄朗先生回答得很没把握,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上计程车。

  我的不安成为现实。

  合奏的约定,并没有实现。

  *

  文化祭越来越近,校内的气氛也跟着紧张起来。在隔周的星期四,诗月突然请假没来上学。

  我们也觉得差不多该认真为中夜祭的演唱会开始排练,预约了傍晚的录音室。然而诗月从早上就没有出现在学校。

  LINE的讯息也一直是未读状态。午休时间到老师办公室询问三班的导师得到「从早上就联络不到百合坂同学。」的答案。

  听到这样的报告,凛子不高兴地说道。

  「演唱会快到了还擅自翘掉去录音室排练的宝贵时间,诗月太不像样了。」

  「你好意思说别人喔……」

  你忘了自己上个月做过什么事情了吗?

  「小诗不来排练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真让人担心。」

  朱音盯着自己的手机这么说。我也点头赞同。依照她的性格,即使遇到急事也会通知我们一声才对。连这么做的余力都没有吗……?

  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诗月打来的。

  「喂?你现在──」

  「真琴同学,对不起。」

  听到诗月气若游丝的声音,我一时语塞。

  「今天的排练,可以让我──请假吗……」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从手机那头传来类似东西摩擦的声音。

  不对,这是……啜泣声?

  「……昨天,祖父倒下了……手术到刚刚才结束。祖父还没清醒过来,我必须要陪在身边。」

  问出医院的名字之后我马上把电话挂断,朝校舍的门口跑了过去。背后传来午休结束前5分钟的预备铃声。

  「村濑同学?」「真琴小弟,怎么了吗?」

  两人的声音和脚步声跟了上来。

  那是在内堀通上的一间大型综合医院。

  在接待处进行确认后,我们前往特别病房的六楼。

  走廊上看不到其他人,只有诗月孤零零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即使我们走到她身边,她也没有马上抬起头。

  「……啊……真琴同学。」

  迟钝的反应、凌乱的头发,还有黑眼圈都显示出她是多么地疲惫。

  「你们一起过来了啊。」

  诗月想对我们笑一笑,脸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只露出像是痉挛的表情。

  「下午的课……你们都打算翘掉吗?」

  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事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看向背后的凛子和朱音。大概是因为背负的包袱太过沉重,让她无意识地想找地方逃避,才会去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你的祖父……?」

  朱音望向病房的门战战兢兢地问道。

  诗月低下头。

  「……还没醒过来。」

  她只回了这一句。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走廊中央。周围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终于,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小姐,我把换洗衣物拿来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名面容和蔼的中老年女性拿着纸袋正朝这边走过来。她看到我们,微微低头致意。

  「请问──是小姐在学校的朋友吗?」看到我们的制服,女性这么问。「禄朗老爷平时的生活起居是由我负责的。」

  我们也只能低头致意。眼前的女性大概就是那位帮佣的藤村女士吧。

  「那么,小姐。」她转身面对诗月。「请您先回家休息。」

  「不用,没事的。我要待在这里。」

  诗月打起精神回答。

  「这里可以借用卫浴设备,也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可是……」

  「藤村阿姨还不是从昨天就一直待在这里。谢谢,您辛苦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

  藤村女士看着诗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途中像是想求助一样朝我们看了一眼,但最后还是放弃,深深地弯腰鞠躬后从走廊离开。

  「从昨天开始一直在这里?该不会没有睡觉?」

  朱音走到诗月身边这么问。

  「呃、是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

  诗月暧昧地答道。她望向朱音的眼神很涣散。

  「可是,我想待在祖父身边直到他醒过来。」

  「病情如何。」

  凛子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诗月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双眼。

  有如寒冷雨夜般的沉默降临。我们只能盯着各自的脚尖。

  下一次听到的是复数人的脚步声。诗月抬起双眼小声地说「是医生。」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可以看到穿着白衣的两名男性,和一名女性朝这边走过来。带头的男性戴着黑色宽边眼镜,深灰色的头发看起来很硬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医师的威严。

  「非常感谢您这次答应我们不合理的要求。」

  诗月低下头。那成熟的举止让我吃了一惊。

  「没什么,会长对我有大恩,由我来执刀是应该的。」医生这么说。

  会长似乎是指禄朗先生。

  「而且,要道谢还早了点。只是做完手术而已。之后我们也会尽全力──」

  医生讲到这里停下来,看了我们一眼之后对诗月问道。

  「这几位……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诗月有气无力地回答。

  「您的父母──还有其他亲戚呢?」

  诗月摇摇头。

  「我打过电话了,但是没人要过来。」

  医生轻轻地叹口气。

  「伤脑筋了。最好能让所有人立刻过来这里。」

  我的胃整个痛了起来。

  医生希望患者的家属能够到场,这表示──

  「我听说会长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比较疏远,但没想到连这种时候……」医生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地喃喃说道。

  是的。现在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该是我和朱音还有凛子。

  「原本想说明一下手术后的事情……没办法,只好请诗月小姐……」

  就在此时,凛子突然插嘴道。

  「诗月。我们先走一步,等一下还要去录音室排练。」

  我惊讶地看向凛子。只见她用力地抓住朱音的胳膊。

  「距离文化祭只剩不到一个月,新歌也还没完成。」

  诗月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凛子。

  「我们去做只有我们做得到的事情,和你一样。」

  那句话既冷酷,又温柔。沉默片刻后,诗月点了点头。

  看着凛子和朱音经过医生们的面前,朝电梯走过去的背影,我有点犹豫该怎么做才好,但还是跟了上去。

  没办法。我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但是凛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粗暴地按着肩膀把我推回去。

  「你跟过来做什么,快回去陪在诗月身边。」

  「咦?」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留下愣在原地的我,两人的身影在走廊上渐行渐远。

  「我们去把新歌搞定,让你们两个没事干!」

  最后从远方传来朱音的声音。

  我转过身子,诗月靠了过来,紧紧抓住我制服外套的袖子。

  这里只有诗月一个人。其他的亲属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医生。有什么需要说明的请告诉我。」

  诗月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对医生说。

  「可以让这个人也一起听吗?虽然他──不是亲属,不过是祖父的好朋友。」

  禄朗先生的朋友。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年龄也差了将近五倍。

  可是,我们曾经重叠彼此的乐音,共享过节拍。在相同的切分音下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挥洒汗水,深深陶醉在相同的休止符中。

  医生点点头,指示我们走进病房的门。

  里面是宽广的单人房。如果没有摆在病床旁边的大型医疗用电子机器,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饭店的高级套房。

  坐在机器前的年轻医生站了起来,朝这边低头致意。

  禄朗先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地沉睡着。他头上戴的网套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绷带,脸颊凹陷、皱纹像干裂的泥土,原本肌肉强健的身体也瘦到让人有种萎缩了一半的错觉。我甚至没办法咽下口中的苦涩唾液。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禄朗先生吗?

  用铜钹不经意地敲击出的每一下圆滑奏都充满了生命力的那个人,如今却像枯萎的花朵一样,闭着眼睛躺在这个堆积着死亡气息的房间。

  不──

  之前已经有过许多预兆了。

  我回想起和禄朗先生之间的闲聊,合奏中间休息时的举动,还有偶尔流露出来的黯淡表情。他说过遗书里指定房子要让诗月继承,还说没剩多少日子想看曾孙等等──当时只觉得是在开玩笑,但或许对禄朗先生本人来说是早已预见到的未来。虽然想和诗月一直住在一起,不过今后的事情很难说。现在回想起来,禄朗先生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非常落寞。

  我和诗月并肩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医生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关于脑部血管什么的,手术后四十八小时内的什么机率怎么样,醒不过来的话会怎么样之类的。这些话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滑落。我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诗月僵硬的侧脸。

  「……我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吗?」

  终于开口的诗月,最先说出口的是这个疑问。医生表情沉重地点点头。

  「没有问题。这样会长也会感到高兴吧。」

  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窜过手臂和侧腹。

  只有病危的患者,医生才会允许家属一直陪在身边。

  那不就表示──痊愈的希望很小吗?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立刻叫我们过来。」留下这句话后,所有医生便离开病房。剩下来的只有我和垂死的老人,还有他的孙女。

  房间里安静得令人害怕。

  明明是在市中心却听不到路上的车声。也没有出现新的脚步声。除了机器运作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我注视着禄朗先生露在棉被外面的那只手臂。

  清楚浮现的骨头和血管,手臂看起来彷佛只有两根鼓棒粗细,让人十分痛心。

  「……去年,祖父也倒下过一次。」

  诗月断断续续地说道。她的视线一直盯着病床对面放在小桌子上的花瓶。在穿过窗帘后变得微弱的午后阳光中,红色与黄色的非洲菊显得十分高雅。

  「那是在我还和祖父住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没有严重到需要动手术就是了。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复发。在那之后祖父就把事业全部交给部下,完全退居到幕后。然后祖父说他发现自己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除了多到用不完的钱、逐渐老去的身体、以及一颗渴望着某样东西的心以外,连什么都……

  「以前,他对家人做了很过分的事。逃走了。虽然事业成功了,但却被所有亲戚疏远。祖父总是笑着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诗月把双手叠在一起放在床单上。

  指尖微微地颤抖。

  「祖父说他独自一个人随心所欲地活到现在,死的时候也只好独自一个人……那样,实在太悲哀了。要是……祖父他──不在了,我……」

  诗月哽咽着,咬住下唇,紧紧抓住床单把脸埋在床上。

  可是,我看着禄朗先生下巴上的白胡子这么想。

  你不是说过吗?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不和其他人组团就动不起来。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留下吧。诗月不是就这样陪在你身边吗?

  除此之外,还有留下一样东西。

  和禄朗先生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从水底浮起在意识的表层爆裂。

  我曾经问过,要是只能带两个鼓去无人岛的问题。

  眼神带着苦恼的禄朗先生这么回答。

  要是带东西过去,就只能听那个东西的声音了吧。可是,什么都不带的话,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在心中播放任何音乐──

  回过神来,我的眼睛已经闭上。

  感觉可以听见心跳和呼吸。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身旁的诗月发出的,又或者是──

  在柔和的昏暗中,我抬起双手。

  虽然只有一起度过两个晚上,让他听了自己蹩脚的钢琴,问了跟爵士有关的蠢问题,开心大笑地谈论着音乐家们无聊的下流传闻。尽管只是这样形同陌生人的关系──但要是我出现在这间病房有什么意义。

  要是在这里有什么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轻轻让手指点下。

  从指尖传回来的是有如黏土般粗糙的触感。下方的微弱脉动。还有位于更下方,坚硬、纤细而紧绷的手感。我彷佛在摸索现在还活着的部分与过去曾经活着的部分之间的境界线,在那上面刻画着游移不定的上行音阶。

  记得没错的话钢琴的琴键是骨制的。我用自己的手指确认了这个事实。

  因为,我听见了声音。

  我真的听见了彷佛默默地将玻璃桩打进泥土中的,塞隆尼斯•孟克那压抑的钢琴声。

  如果睁开眼睛,只会看到我用双手的手指,在年迈病人的手臂上轻轻敲击的冰冷现实吧。要是这个房间里有一个乐音,所有的意识都会被吸引过去,根本听不到来自内侧的声响吧。

  宛如流沙不断朝地底落下般的寂静,将我的音乐包裹起来。

  我和他约好了。

  到下一次的合奏之前,我要练好一首孟克的曲子。

  所以,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弹奏。

  我小心翼翼地拓展音域。在高潮处要弹八度音时我的右手小指在禄朗先生的肩膀上踩了个空,想要潜得更深时左手在禄朗先生的手掌心迷失方向。

  只有我才听得到的叙事曲。

  人会像这样孤独地死去啊。我这么想。

  无论在我的心中响起多么美妙的旋律与和声,都无法让现实的空气振动,连一个音符都无法传递到意识之外。我和他或许看起来有短暂的交集,但就像夜空中擦肩而过的彗星和卫星一样,两者之间总是隔着深邃到令人绝望的真空。

  现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理解、连系在一起、心有灵犀什么的全都是幻想,其实能做到的只有抬头仰望远处闪烁的亮光,而且就连那些也都是几千几万年前的光辉,原本的火光可能早已燃尽。

  既然如此,至少在闭上眼睛沉浸于音乐中的这段时间,忘掉这一切吧。

  旋律在我的指尖自己分化。

  一个个的音符有时会不和谐地撞在一起破碎,抓着我这个容器的内壁往上攀爬,然后又掉落下去。因为孤独而空虚,音乐才会产生如此复杂又美妙的回响吧。

  若是如此,这是为了多么可悲的生物所准备的,多么可悲的技术啊。

  即使知道这点,我也没有让手指停下。因为想不到其他能做的事情。我一个个数着堆积在自己心中的砂粒,用这种方式重叠半音阶的乐句,在左右手间来回抛接,扩大解释原本的和弦,将有如神经过敏般涌上心头的片段,一个也不漏地捕捉起来瞬间烙印在琴键上。抠着伤口的手停不下来。自体中毒的疼痛源源不断地创造新的旋律,并化作电流穿过指尖,再次唤起新的疼痛。

  可以感觉得到自己从内侧不断磨损。

  最后我也会化为泡沫碎裂消失吧。没有与任何人相依,孤独地飘荡在空中。就像那位塞隆尼斯•孟克一样。

  这真的是无可奈何的事吗?

  忽然,我注意到响起来的不只有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旋律间隙,被宛如拂晓前渐渐淡去之银河般的铜钹圆滑奏编织出的涓涓细流所填满。接着插入小鼓和底鼓一下又一下充满苦恼的打击,彷佛想确认我是否真的存在。

  是诗月吗?

  她是不是在旁边和我一样闭上眼睛,让意识沉浸在虚幻中,在床沿的铁管刻划节拍,踩踏铺着油毡的地板呢。

  还是说,就连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感受到的这份温暖和节奏,都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呢。

  不,不管是哪种都无所谓。

  只要接受这股律动就可以了。

  我屏住呼吸,让自己投入那片广阔的骨林。将紧紧黏在琴键之间的生命余韵丝毫不剩地全部刮下,将其变换成带着微热的连续和音,释放到大气中。

  我明白活下去就是走向死亡。

  我明白每当一个乐句的光在耳中散去,将手指推回的些微脉动就会越来越微弱。

  最后的颤音,听起来完全是骨头崩解化作尘土的声音

  我把双手放在床单上。

  余音犹在。

  一阵空虚涌上心头。冒出的汗水已经冷却,带着古怪的触感渗入皮肤,冲淡残余的热量。空洞的余韵甚至化为寒意,苦涩味黏附在口中,我掐着床单不住颤抖。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病房里有个人陷入昏睡状态在生死边缘徘徊,连家属都不是的我却坐在病床边假装在弹什么钢琴──

  「……《Ruby, My Dear》。」

  说话声传进耳中。

  我睁开闭着的眼睛。穿过窗帘后变得微弱的午后阳光,还是将我的视野刺得伤痕累累。

  被绷带、纱布还有网套紧紧包住的头依然深陷在床上。尽管如此,还是可以从微微睁开的眼皮中,看见生命之火。

  在四目相对后,禄朗先生用沙哑到极点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这家伙,总是选这种多愁善感的曲子啊。」

  「祖父。」

  诗月站了起来。倒下的圆凳响起刺耳的噪音,然而她毫不在乎地探身向前,紧紧靠在禄朗先生的胸前。禄朗先生勉强转动眼球看了我一眼,然后视线回到天花板上。他虚弱得彷佛随时会失去力气,让眼皮再次阖上变得和周围的皱纹难以区分。

  「……医院吗……发生什么事了。应该没有造成车祸吧?」

  (插图011)

  「是在用餐的时候倒下了。太好了,啊……祖父、祖父!」

  诗月的泪水让被子整个湿了。我呆呆地望着两人好一段时间,然后终于想起来要按护士铃。

  禄朗先生虚弱地朝趴在自己胸前的诗月,伸出左手抚摸她的头发,同时再次转动眼珠看着我喃喃说道。

  「……你是来陪诗月的吗……谢谢你。」

  我摇摇头。虽然想露出笑容但僵硬的嘴唇不听使唤。

  「……不,我只是呆呆坐着而已。什么都没做。」

  终于把话说出口了。

  「曲子弹得不错。弹法比孟克更直率。」

  禄朗先生用和呼吸差不多的声音说道。

  「真亏你听得出来是什么曲子。」

  「姜还是老的辣啊。」禄朗先生自嘲似地露出笑容。

  「祖父,不要再说了。请安静地等医生过来!」

  诗月把被子往上拉到几乎盖住禄朗先生下巴的胡子。

  代替来到病房的大量医生,我悄悄走出病房。

  我从走廊上的窗户,俯瞰着被病房包围的正方形中庭。被建筑物的影子推挤到所剩不多的和煦阳光下,穿着睡衣的小孩坐在轮椅上悠闲地追赶着鸽子。白衣上套着水蓝色开襟羊毛衫的护士们,在并排的白杨树间若隐若现。

  我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还在发麻的指尖。

  钢琴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

  塞隆尼斯•孟克,《Ruby, My Dear》。这首曲子被收录进专辑好几次,是他很喜欢的原创曲。我也是在听过之后马上就爱上了。

  多愁善感,或许是吧。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弹不出像孟克那样充满存在感的厚重声音,或许在弹的时候,很单纯地显露出像小孩子一样的情感。

  那样也无所谓。能传达出去就好了。

  而且也传达到了。明明我们之间相隔了几亿公里的距离,彼此都持续着孤独的航行。

  我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像他今后描绘出来的轨道。

  那首《Ruby, My Dear》是我们之间的最近点。

  不知为何,我深信在通过了最近点的现在,我们的航路只会渐行渐远,永远不会有再次交错的时候。

  *

  第二周,我在学校从诗月那边听说禄朗先生出院的消息。

  「是吗,可以回家实在太好了。」

  「是的,只不过……」

  诗月的表情黯淡下来,犹豫了一下。

  「右手和右脚好像变得不听使唤。虽然有在做复健……但是毕竟年纪大了,据说很难完全康复……」

  半身不遂。

  我回想起禄朗先生那兼具纤细与豪放的鼓声。

  已经失去了,再也听不到。

  「然后,祖父要我告诉真琴同学他感到很抱歉,没有办法实现合奏的约定。」

  「咦?……啊、嗯……嗯……」

  好想让他好好听听我练习的成果。好想再和他配合一次。虽然我确实有这么想过,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心中并不觉得可惜。这样的感情不像遗憾,也和悲伤有点不一样。

  寂寞──应该是比较接近的形容。

  有点像是秋天将要结束时,失去颜色的树叶堆积在柏油路上干燥后被车轮辗碎,而自己只能在一旁观看的感觉。或许拿酒精还有毒品代替燃料磨耗自己的身心来演奏的爵士乐手们,会把这种心情称为忧伤Blues也说不定。

  你这家伙还早一百年呢。我彷佛听到禄朗先生的声音这么说。

  「对了,祖父还有一件事要说。」

  诗月的声音突然变得开朗起来,让我吓了一跳。

  「关于审查的事情,好像合格了!」

  审查?什么审查?还有为什么诗月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不记得了吗?」诗月挑起眉毛。「判断真琴同学是否可以得到目黑那栋别墅的重要审查啊。」

  「啊……嗯。是有这么一回事。呃,那是在开玩笑吧?」

  「继承不动产的事怎么会拿来开玩笑。」

  继承人是你吧。还有,可以不要大声喊那种让人不安的单字吗?这里是学校唉?

  「等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

  朱音闻声立刻凑了过来。因为音乐准备室很小,刚才讲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在窗户边装作若无其事的凛子大概也听到了。

  「那栋位于目黑登记在我祖父名下,在地下有展演空间的──」

  诗月耐心地开始仔细说明。听完之后朱音立刻对我逼问。

  「真琴小弟!你竟然会为了财产结婚。」

  「啊、嗯,我就知道你绝对会这么说。我才不会……」

  刚开口就被打断的朱音愣了一下。

  「不会吗?那我就收下了喔。」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话吧?你没有学习能力吗?

  「不行,不是说过需要审查吗?」诗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样的话也让我接受审查!钢琴就行了吧?键盘乐器我也弹得比真琴小弟好五倍左右呢!」

  朱音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准备室里电子钢琴的盖子掀开。

  「也让我参加审查。我想要目黑的豪宅。」凛子也在这里突然参战。「虽然完全不懂爵士,不过村濑同学弹得出来的话,我应该可以弹得比他好十倍才对。」

  你们这几个也太看不起我了吧?在这两个星期的练习中,我可是把巴德•鲍威尔和塞隆尼斯•孟克听了很多遍喔。虽然很想这么呛回去,但实际听到朱音和凛子并着肩,以即兴联弹随意弹出爵士味十足的钢琴时,那比我强上五十倍的琴声将我打落谷底。

  「完全不行!请不要小看爵士乐,你们以为这种程度就能抢走我的财产吗?」

  没想到诗月也跟着起哄。

  不过看她们好像很乐在其中,于是我一个人走到隔壁的音乐教室。

  我也练习了很久,弹得还算不错喔?要听听看吗?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这么问,然后坐在平台式钢琴前的椅子上,掀开钢琴盖。

  一敲下琴键,那天在病房震撼我内心小宇宙的《Ruby, My Dear》带来的幻想立刻粉碎。连我自己都因为大受打击,只弹了八个小节左右就让手指打结变得无法动弹。

  我弹得有这么差劲吗……?

  不对,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原因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实际弹出来,只是在脑海中播放出能够想像到的最棒演奏。一旦和现实的自己相比,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原因可以理解,但是──

  颓丧的心情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善。

  有点想去无人岛了。和禄朗先生说的一样,不带任何和音乐有关的东西,孑然一身在海上漂流,然后被冲上沙滩抱着膝盖仰望天上的星星。

  耳边只听得见冲刷脚尖的海浪声。

  直到她们三个吵吵闹闹地走出准备室为止,我都在那个沙滩上沉浸在妄想中的钢琴声。那感觉实在太棒,让我都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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