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5 爱是勇敢,爱要自由

  国中的时候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你只听西洋音乐?因为和同学聊音乐的话题完全聊不起来。

  「耍帅吗?觉得JPOP太土了?」

  「没有啦,啊哈哈。」

  我只能用傻笑敷衍过去。

  不受周围的影响,勇于选择不同道路的自己很帅──要说完全没有这种心理的话是骗人的。可是只听西洋音乐的主要原因,还是在父母身上。因为父亲只听西洋音乐。如果从小听披头四、齐柏林飞船、滚石、皇后、平克•佛洛依德长大的话,不论是谁都会变得像我一样不是吗?小孩子也没有自己选择音乐的能力还有财力。

  当然原因也不只是父母的关系。我自己也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本土音乐的理由。

  那就是歌词无法让我接受。

  原本,我们熟悉的流行音乐是从英语圈流传过来的。作曲时是以英文歌词为前提。而大部分的英文单字在每个母音旁边,都紧跟着一个子音,所以作词的时候基本上是「一个音符搭配一个单字」。

  然而日文的单字有很多音节。没有办法像英文歌曲那样,用一个音符一个单字的方式让歌词搭配旋律(虽然也有像樱井和寿那样,硬把歌词挤进去的人)。然而说到解决的方法,也只是把印象深刻的部分换成英文而已。例如只有一段副歌用英文写之类的。

  国中时代的我对这种作法嗤之以鼻。

  太逊了。完全暴露出对欧美的自卑感。既然如此还不如全部用英文歌词,因为语言能力不足只改一部分的作法,实在逊毙了。

  等到上了高中,自己开始作词作曲之后,真想把国中的自己痛扁一顿。

  和自卑感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有余力去管那种事情!歌是给日本人听的,当然要以日文为主来写歌词,然后为了兼顾易懂与好听只在副歌使用英文是最快的捷径。在技术上也是必然的选择。

  我很晚才知道这个事实──但理论和心情是两码子事。

  尽管作为知识能够理解,可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没有办法像软体升级那样一下子全部覆盖过去。

  国中时代的我依然占据了心中的某个角落,从内侧不时地轻戳我自己。在我要写歌词的时候总是会依稀听到讪笑声。

  拜此所赐,现在我依然在和日文艰苦奋战。

  *

  「可以也让我写歌词吗?」

  在离文化祭只剩下两周的某一天,朱音在录音室排练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我写的歌词……不行吗?」

  我提心吊胆地这么问。

  「也不是不行。嗯~」

  朱音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

  「唱起来很顺口可是很难记住。内容太抽象了。」

  「有件事我从以前就很在意。」诗月在爵士鼓的另一头这么说。「真琴同学写的歌里,根本没有情歌!」

  「唉……不是、嗯,的确……」

  我无法反驳。她说的没错。为了想办法用语感好的日文配合旋律,歌词的内容给人的感觉都很模棱两可,然后最重要的是关于恋爱什么的,写起来感觉很羞耻……

  「想玩音乐的人怎么可以害怕羞耻呢。」凛子说道。「更羞耻的事你不是都做过了,像是男扮女装。」

  「不准说那种事情是羞耻。」

  「男扮女装不羞耻吗?很好啊。以后多扮几次。」

  「唉?啊、不是、那个。」

  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反射性地反驳的结果,就是自掘坟墓。

  「那样的话比男扮女装还要羞耻的情歌,就交给我来写吧!」

  朱音干劲十足地说道。

  「这点我非常欢迎啊。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要作词呢?」

  听到我这么问,朱音露出有点害羞的表情。

  「果然主唱还是要作词不是吗?而且我也想要版税!」

  「版税?我们又没有要发行唱片。」

  「发片啦!有赚头啊!」

  「我也想多赚点钱。才能早点逃离父母身边。」

  凛子跟在朱音后面,用认真的语气讲出很不得了的话。不是,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我是可以理解为什么。不过……

  「我也觉得如果可以商业化是件好事。只是在那之前有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吧。」

  三人听了都一脸茫然。我把Precision贝斯放到琴架上,打开放在录音室角落地板上的笔记型电脑。然后按照顺序播放我们乐团到目前为止录音的MV。

  「虽然我自己这么说也不太合适,但声音太寒酸了。不是演奏的问题,而是录音。」

  「会……会吗?」诗月抬起视线望着我。「以非专业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真琴同学非常努力了。」

  「以非专业人士来说很努力。会有这样的感想表示我还不够专业吧……啊、不是,抱歉,我并没有生气。」

  看到诗月的表情越来越黯淡,我急忙补充说明。

  「要当成商品卖的话,就要和职业音乐人的曲子放在一起,不能拿自己是业余的当成借口……」

  「是啊……」诗月低下头。感觉她是想帮我说话,但不得不承认声音很寒酸的事实。

  无论是录音还是混音,都不是只需要有录音机器的知识,与操作经验的累积就可以学会的单纯技术。要说的话这是一种可以和吉他、鼓或是唱歌相提并论的「技艺」。既能体现个性,又要求个人品味。在我拿专业的音源和自己录的音比较,并找了各种书籍来研究之后,深刻体会到一件事。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会的技术。

  「那样的话,我也要学习录音!」

  朱音握紧双拳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要无理取闹了。朱音你负责的部分本来就很多了,刚才不是还说连作词都想包下来吗?没有那个时间去把录音学好吧。」

  「翘课的话……」

  「不行!绝对不行!学生要以学业为优先!」

  「唉~连我爸妈都不会说这种话唉。感觉只要我一个星期愿意去一次学校,他们就很感动了说。」

  那是因为你两年没去学校的关系吧……

  「怎么了,朱音。你怎么突然什么都想试试看。」

  凛子眯起眼睛这么问。朱音有些难以启齿,苦笑着说道。

  「……没有啦,只是想说音源能正式发售的话,可以得到比较多的分成。我之前不是一直靠支援其他乐团赚钱吗?穷怕了啊。」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自己并不缺钱吧?

  「可是就算朱音学会录音也还是必须负责演奏,这样很没效率吧。」凛子冷静地如此指谪。

  「呜呜嗯,也是啦……」

  「那结果还是要交给真琴同学负责吗?」

  诗月来回看着控制室的隔间玻璃和我的脸。

  「虽然村濑同学的技术不好,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器材性能有限。」

  凛子的辛辣言词真的让人听了神清气爽。没办法,这是事实。作为录音师的我只比外行人强一点,而且这间「Moon•Echo」是彩排用的录音室。录音设备只不过是附带的而已。

  「干脆不管器材还是人才都丢给别人处理,说不定还比较快……」

  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要拜托专业的人吗?」朱音问道。

  「专业的人?……啊、嗯。考虑到品质的话应该会吧。」

  也不是没有资金。只是,要透过什么关系去拜托谁才好。因为会直接影响到音源的完成度,我不想用在网路上随便搜寻的方式来找人。

  「话说回来,在前阵子协奏曲演唱会的时候,我就打从心底觉得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好想全部丢给别人……」

  「意思是想找个社团经理吗?」朱音问道。

  「啊、嗯,有社团经理的话很不错。问题是有谁愿意。」

  「我要当!我会做蜂蜜柠檬!」

  「所以说你怎么什么都想插一脚啊?你要做的事情够多了吧!还有我们又不是运动社团不需要柠檬。」

  「是吗,原来真琴小弟是炸鸡不加柠檬汁派的。」

  「没人在讲炸鸡的事情啊?」

  *

  在和柿崎先生见面时,我稍微提到这件事情。

  「经纪人吗!的确是时候找一个了,也该开始考虑正式出道的事情!」

  「不不,没有到那么夸张的地步。」

  柿崎先生是找我们参加夏季音乐节,并且让Paradise Noise Orchestra首次登台亮相的活动企划公司的人。

  由于他是个非常热情又有干劲的人,不出所料地聊到这个话题。

  「录音也想要正式一点吗!我觉得很好!太赞了!感觉会一飞冲天直上云霄啊,那样一来,就没办法轻易请你们来参加我们公司办的活动了呢,要在那之前让你们多参加几次才行啊。已经决定好要找哪家公司来制作了吗?」

  事情的规模在柿崎先生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庞大。

  原本我只是为了找柿崎先生商量要在文化祭上使用的音响器材,才会像这样来到新宿的咖啡厅。因为用来当中夜祭演唱会场的体育馆没有好的音响,我想说至少要用好一点的机器和音讯工程师,于是跑来找这方面的专家柿崎先生商量。今天本来以为只讲工作方面的事情,应该十五分钟就可以结束,但是在不经意的闲聊中话题越扯越远。桌上的咖啡早已变成两个空杯子。

  「我们没有想找什么制作公司,只是想让声音变好一点。」

  「也就是说想要达到和商业作品相等的水准吧。那样就是商品化,简单地说就是商业制作啊。」

  照他这么说是没错。

  ……这个人也太会说话了!

  「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呢。」柿崎先生的语气认真起来。「PNO的成员有成为职业音乐人的打算吧。」

  不是问有吗,而是有吧。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我盯着空中思索了一会之后答道。

  「凛子想靠音乐吃饭的意愿十足,还说想早点独立;朱音从以前就像个录音室乐手一样在赚钱,我想她也打算以音乐维生;诗月……虽然有家业,但她经常把像是想要一辈子玩乐团的话挂在嘴边呢。至于职业音乐人……她是怎么想的呢……」

  「村濑同学呢?」

  「我吗?嗯──」

  我把手放到额头上。明明店里没有开暖气,却渗出了汗水。

  「我是有稍微想过,如果能靠音乐维生的话该有多好,但没有认真思考过呢。我觉得像我这样随便的家伙,谈什么职业不职业的不是很好……也没有什么决心或是热情之类的……」

  柿崎先生愣了一下之后,噗哧地笑了出来。

  「啊、失敬!真的很不好意思。」

  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柿崎先生叫来店员又替我和自己各点一杯咖啡。

  「职业音乐人里也有很多人这么说呢。像是不能没有职业意识啦,决心跟气势和外行人不一样之类的。但我觉得和这些没什么关系。现在这个时代,任何人都能在网路上发布作品,职业和业余之前没有像过去那样的高墙。」

  往送来的咖啡倒入大量的砂糖,柿崎先生接着说道。

  「我也一样,因为工作的关系,看过成千上百的音乐人。我们公司主要的业务是从网路上发掘乐手并策画活动,所以业余的比较多。其中也有很多人让我想提醒他们,要有更多的决心和危机感。」

  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坦率。

  「那都是些连该做的事情都没做的人。嘴上说着想要唱片大卖、想要成名、想成为职业音乐人,结果却漫不经心地每个月办着入不敷出的演唱会。可是村濑同学的乐团和那些人不一样不是吗?该做的都有做也有拿出成果。结果就是一切。气概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啦。观众想要的不是干劲或是态度,而是好听的曲子和舞台效果啊。」

  我愣了一下。柿崎先生笑着继续说道。

  「而且村濑同学你们才高一吧?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不是吗?如果是那些已经快四十没有退路和失败的本钱,要决定到底是继续以职业音乐人为目标还是放弃的家伙,确实需要决心和紧张感,不过还年轻的话,就算完全把音乐当成兴趣,茫然地以职业音乐人为目标,我觉得也无所谓啊。还不如说应该以更加漫无目的的方式来努力。咦?这样讲好像怪怪的。」

  「啊、不,没问题的。我明白。」

  「哎呀,啊哈哈,好像太认真了。可能因为我太喜欢PNO忍不住讲得激动了点。关于录音师的事情,我这边也会帮你找找看。请让我出一份力。因为我也想尽可能录到最赞的音!」

  「……那真是、嗯、太感激您了。」

  麻烦他这么多真的好吗?我不禁这么想。可是也没有其他人脉。于是我决定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在和柿崎先生道别后,我直接前往「Moon•Echo」。本来还打算去乐器店和书店看看,不过因为和柿崎先生聊得有点久,已经快到要去录音室排练的时间了。

  把两手插进夹克口袋,沐浴在刺骨的大厦风中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想像到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之后仍然站在舞台上的自己。

  想像不太出来。

  不过我更无法想像自己每天早上打着领带,去公司上班的模样。

  *

  第二天,午休时间才刚开始,朱音很难得地来到我在的教室。

  「歌词写好了可以帮我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是马上就要去音乐准备室吗?何必特地跑到这里。」

  「被小凛还是小诗看到会很羞耻啊。」

  原来如此。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不过给我看就没关系吗?

  我们两个走到楼梯间。从朱音手中接过摺起来的活页纸,打开之后看了一遍。

  「……啊、嗯。」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想听真琴小弟真正的意见,不用客气。」

  不用客气吗。也对。客气也没有意义。

  「知道了。那我就直说吧。非常孩子气……」

  「我就知道……」

  你自己也知道啊。

  「试着自己作词之后,才发现真琴小弟有多厉害呢。那个,该怎么说才好?体裁很工整?写得很正经?有模有样?总之真亏你能写出那样的歌词!」

  听起来的感觉不像是单纯的夸赞,让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因为我从开始玩音乐到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做,才能比较像样……虽然比不上职业的音乐人,但至少要想办法让气氛到位。」

  「要是听的人都觉得很像样,那不就和职业的没两样了吗?」

  尽管她能这么说让我感到很安慰,可是我自己觉得差不多要到极限了。作词也一直都只是找些适当的词串在一起,所以朱音提出想要作词真的帮了大忙。

  「不过、那个、朱音写的词,虽然整体来说不太行,但有些地方还是有很不错的句子。比我更有才华喔。」

  「是吗?真的?不是在安慰我?」

  朱音不安地抬起视线看过来,我点点头。

  「比如这里,还有这里,念起来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指向活页纸上的几个地方这么说。朱音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几个地方我也觉得应该很不错!」

  此外,像这样露骨的情歌果然很棒,我怎么样也写不出来。

  「可以把整首歌词生硬的感觉消除掉的话就好了。」

  朱音又沮丧了起来。

  「我知道的单字实在很少啊。」

  「这个只能靠多看多写,慢慢会变好的。」

  「是吗。只要努力学就能变好?可是日文本身就不太适合情歌吧?」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愣了一下。

  「……是吗?哪里不适合?」

  我自己没写过情歌,所以完全没概念。朱音双手抱在胸前这么说。

  「比如说啊真琴小弟,英文的I love you很直接了当容易理解吧。可是这个要怎么翻译成日文呢?」

  「翻成『我爱你(爱してる)』不行吗?」

  「那个翻法总觉得是在表现一种『状态』,缺乏感动的要素。没有那种积极向对方示爱的感觉。」

  「会吗?嗯~不过,原本日文好像没有『爱』这个动词就是了。」

  所以才会把汉字的「爱」硬是挪用成动词。

  「我听过这个故事!所以夏目漱石才会说,要翻成月色很美呢。」

  「那个好像是都市传说喔。」

  「是假的吗?把我的感动还来啊!」

  「和我说也没用。」

  「是吗。那我去向夏目漱石抱怨!他是在杂司谷灵园吧!」

  本人会更困扰吧。明明是别人编出来的故事。

  「日文歌都直接用我爱你了,应该无所谓吧。」

  听到我讲得这么满不在乎,朱音挑起眉毛。

  「那样的话,来试试看能不能感动人心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朱音突然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的双眼,往前踏出一步,在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下,热情地低声细语。

  「……我爱你。」

  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肩膀撞上楼梯间的墙壁。

  「……怎样?完全没感觉吧。」

  「不,超有感觉的。」

  「有吗?太好了!」

  为什么你这么高兴啊。你的主张被推翻了唉?

  「呃、可是,刚才那是因为事出突然,又是两人独处,在这种环境下会心跳加速,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为何开始找起借口的我。或许是不想被她发现剧烈的心跳还没平复。

  「是环境的问题吗?那回教室再试一次?」

  「绝对不行!」

  原本同班同学就对我和女生的关系有很大的误解,要是被人看到有女生在教室对我说我爱你的话,我不敢想像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

  朱音耸耸肩继续说道。

  「I love you用我爱你还算说得过去,但是I need you就真的没办法用日文来表达了吧?」

  「I need you……嗯。『我需要你』。」

  「又不是在考试!而且!」

  「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啊,这句不用试了,没问题。我也没意见。」

  「在日文里找不到像Need这样的动词啊。」

  的确,没有。「必要」「需要」这些拘谨的词汇,给人的感觉比「爱」还要更加生硬而且不自然。听起来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干脆自己造个新词算了。」

  听到我的提议,朱音盯着空中自言自语着「嗯~Need翻成日文……加上suru变成动词的话……」

  「『ni-doru』。」

  「变成Needle了啊……」

  朱音咯咯大笑,然后又把脸凑到我面前这么说。

  「我Needle你。这实在太杀了!」

  「都刺进去了呢……」

  「嗯……有没有更贴切的说法啊。」

  「为什么你对Need这么执着。」

  因为有点在意,我随口这么问。只见朱音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不好意思的复杂笑容。

  「那个、总觉得、很喜欢那样的表现方式。有种迫切的感觉。知道自己是被人需要的,心中不是会觉得很感动吗?」

  「嗯~嗯嗯。呃……或许……吧。」

  她想表达的意思我也不是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比起I love you,朱音更喜欢I need you啰。」

  「我想听到的绝对是I need you啊!来吧─!」

  朱音突然朝我张开双臂。

  「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明白啊!」朱音鼓起脸颊。「真琴小弟应该要在这里对我说I need you吧!」

  「谁会明白啊!莫名其妙!」

  「我说你啊,关心乐团成员的精神状态,也是乐团指挥的重要工作喔。听好了?要是我闹起别扭来,吉他和主唱会同时搞砸喔?」

  「为什么是我被威胁……?」

  还有,没经过任何商量我就被当成乐团指挥,记得之前的演唱会上凛子也把我介绍成乐团首席,这已经变成既定事实了?什么时候决定的?

  「更别提我们乐团有已经崩溃过一次的情绪障碍钢琴家、家庭情况复杂爱妄想又容易失控的鼓手、外加两年没上学现在也没融入校园生活还有轻微社交恐惧症的我,真琴小弟的责任重大啊。」

  「我想退团了……」

  「像这样把我们三个放在一起,我算最正常的吧?」

  「把你那莫名的自信用来改善社交恐惧症啦!」

  「啊,聊到都忘了时间了!不快点去准备室的话,情绪障碍小妹和妄想症小妹会担心的。」

  朱音讲着非常不礼貌的话朝楼梯走去,我也追了上去。

  在音乐准备室里,小森老师和凛子还有诗月三人正围着桌子喝茶。看样子她们三个人都已经吃完午餐了。

  「刚才在楼梯那里,朱音好像在练习对村濑同学进行爱的告白。」

  凛子一脸平淡地这么说,诗月猛然站起来让椅子发出很大的声响。

  「什、什么!我还在想你们两个怎么都来得这么晚!」

  「等等等等,没事的小诗。只是在练习,不是正式的。」

  朱音笑着摆摆手。

  「原……原来是这样。那就好。」

  诗月重新坐好。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这么激动,又是为了什么而平静下来,这样会被朱音说爱妄想还有容易失控,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句话说要把练习当成正式上场,正式上场当成练习呢。」

  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小森老师说了多余的话,诗月又激动起来。

  「那不就是正式的吗?」

  「我不是说没事吗,小诗。正式上场当成练习,所以是练习啊。」朱音说道。

  「是、是啊。练习的话……不就是正式的吗!啊,不过正式就是练习……那样的话果然还是正式的吧!这样一来又是练习……」

  诗月变得像是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小狗一样,安静了下来,但凛子没那么好对付。

  「村濑同学,我在路过的时候只有听到一两句I love you还有I need you什么的,实际上你们在做什么。」

  「呃、呃──所以说那是歌词──」

  辩解到一半的我注意到朱音恳切的眼神。这么说起来、她好像说过还不想让凛子和诗月知道作词的事情。

  「啊、嗯,我们没有讲那么难为情的事情啦。只是在讨论『爱是勇敢』、『爱要自由』之类的事情,你应该是听错了。」

  「真琴小弟,这两句诗比较难为情唉……」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不要突然过河拆桥好吗?」

  没想到会被当事人的朱音背叛。而且凛子还落井下石。

  「老实说是在讨论英文歌词和日文歌词不就好了。」

  「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为什么要骗我说什么『只有听到一两句』啊?」

  「因为我好奇村濑同学会编什么借口。没想到你会编出比真相还要羞耻三倍的谎言。」

  「嗯呜呜呜。」

  「爱要自由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出轨是OK的吗!我绝对不允许出轨的行为!」

  连诗月都复活了。

  结果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救了我的是刚好在那个时候打来的一通电话。

  「啊,抱歉,是柿崎先生打来的。」

  这通电话让我感激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紧握着震动的手机逃进音乐教室。

  「哎呀,实在很抱歉在这种时间打电话。你还在学校吧?我想说应该是午休时间才打的。」

  「啊、是的,正好是午休时间。」

  「不好意思,打扰了。因为有件不得了的事情想尽早告诉你,那个,你知道京子•喀什米尔吧?」

  「……是的,当然知道。」

  他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京子•喀什米尔这个人是出身于日本,却闻名全世界的知名音乐家。她的本名对西方人来说似乎不太好发音,在欧洲巡回演唱期间被当地的粉丝取了《喀什米尔》的昵称(据说是因为经常在演场会上翻唱齐柏林飞船的歌),现在连日本这边也完全接受了。

  「关于录音师的事情,我和我们公司的社长商量之后,社长误会成PNO为了正式出道在找制作人。然后因为社长和京子•喀什米尔的关系不错,稍微和她提了一下PNO的事情,结果对方以前看过你们的影片表示很感兴趣。」

  事情发展得太过迅速,让我只能握着手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好像已经谈到要帮你们录制看看的地步,没有通知村濑同学你们几位当事人,就把事情弄得这么大实在非常抱歉,是否可以请你们先见个面呢?」

  在那之后,柿崎先生又讲了很多关于他们是怎么交涉的,但细节部分我完全没记住。有一半的时间我都在恍神。

  打完电话之后回到准备室,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后,朱音跳了起来。

  「真的?确定真的是京子•喀什米尔吗?我是她的超级粉丝唉!真琴小弟不是被骗了吧?」

  「我也不敢相信,可是柿崎先生又没有理由骗我们。」

  诗月也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重复着起身又重新坐回去的动作。

  「让京子•喀什米尔来负责制作的话,会比较偏向硬核的风格吧。去年从试镜选出来的团体,在她制作下发行的音乐也是实实在在的出神风格,不知道我们会被她怎么料理呢,会不会是基督摇滚风味啊?我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冷静点啦。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对方只是询问我们是否愿意见个面。」

  凛子比其他两个人冷静。

  「京子•喀什米尔这么有名吗?曲子是有听过。」

  「小凛不知道京子吗?」

  「我只听过谣言说她是双性恋,不只和担任鼓手的女性关系亲密,而且对其他女孩子出手的速度也很快。」

  「这些是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啊!而且都是些无稽之谈!」

  「不,根据我的独家情报,她和那位鼓手已经在国外结婚,甚至已经有小孩了。」

  在一旁听着话题朝奇怪方向发展的小森老师,显得很惊慌失措,连忙用眼神向我求救。

  「啊啊啊啊啊该怎么办听到这么惊人的消息,村濑同学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我没办法藏在心里啊,可以发到推特上吗?」

  「绝对不行。」

  *

  在那个周末的星期日,我们在位于新宿的某家录音室被介绍给京子•喀什米尔。

  这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柿崎先生只告诉我们安排好录音,要我们先去试着录一首。

  在我们四个人走进录音室的等候区时,待在门旁的柿崎先生立刻注意到并走了过来。

  「辛苦了,呃,事情是这样的,出了一点突发状况──」

  坐在靠内侧沙发上的女性站了起来,大步走向这边。她推开柿崎先生站到我们面前。

  「打扰了,很高兴见到你们。」

  她嘴上这么说,然后依序朝向我、凛子、诗月、朱音露出微笑。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凶暴的美。

  例如被猎物的血染红嘴角的猎豹、雪崩吞没整座村子将其压垮的瞬间、完全被设计成用来杀戮没有任何多余功能的战斗机。这些事物的魅力让人无法抵挡。那天,第一次亲眼见到的京子•喀什米尔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美。清爽的羊毛衫搭配黑色牛仔裤的简单服装,却异样地性感,细长的眼睛中燃烧着好战的火光。记得她应该快要四十岁了,但看起来年轻得就像大学生一样。

  「听说你们今天会在这里录音,刚好有空就来玩了。我只是来参观的,你们不用在意。」

  被她这么说怎么可能不在意。

  京子•喀什米尔和我们每个人都握了手。朱音满脸通红,兴奋到几乎忘我。诗月也陶醉得眼神恍惚。就连凛子都显得有点紧张。我也感受到似乎有种比体温还热的东西从京子•喀什米尔的手心流进身体,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很不错,让我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

  透过隔音玻璃望着录音中的凛子、朱音还有诗月,京子•喀什米尔充满感慨地喃喃说道。我因为在录音的时候不用负责任何乐器,一直在控制室这边陪她聊天。

  「喀什米尔小姐……好像是在高中的时候出道的。」

  我靠着模糊的印象这么问。记得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商业舞台上了。

  「叫我京子就行了。喀什米尔又不是我的姓。」她笑着这么说。「出道是在大学的时候吧。虽然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就让演唱会有勉强赚到钱,不过乐团的完成度还没有那么高。」

  「原来如此。不过京子小姐的高中时代已经成为传说了呢。」

  收录了文化祭演唱会的盗版录影带,尽管画质和音质都糟到极点,但在拍卖网站上依然以十万日币的价格成交。可是京子小姐笑到肩膀不断晃动。

  「太高估我了啊。以乐团的水准来说现在的你们要强多了。结果我们也没有继续下去。」

  「是、是这样的吗……?」

  被闻名世界的京子•喀什米尔这么说,让人有点难为情。

  「可是我记得离开乐团的那些人,在音乐业界也非常活跃。也就是说原本每个人都很厉害……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男女关系的问题啊。」

  突然听到和之前提起的话题一样的答案,让我吃了一惊。

  「和你们一样是三女一男。这在乐团的男女比例中是最糟糕的吧。恋爱风暴的肆虐之下,乐团承受不住在空中分解。所以看到你们就让我感到心头一紧。」

  「哦、哦……」

  「而且啊,少年。你和我当时喜欢上的他非常像。让我想起那份甜美又苦涩、无法取代的痛楚。」

  听到你这么说,让我的胸口感受到现在进行式的苦闷。

  「所以要是让我来当你们的制作人,首先就要禁止乐团成员间的恋爱。好不容易灌注心血培养起来,却走上解散的路会让我很困扰。但是──」

  京子小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厚实的玻璃对面弹奏PRS Custom 24的朱音。

  「要求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不要谈恋爱,就跟对太阳说不要发光一样强人所难吧。而且都是那么有魅力的女孩。」

  「不、那个、呃,我想……这样的担忧大概──」

  我苦笑着回答到一半,又闭上了嘴。因为比起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的禁止恋爱话题,我注意到她说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当制作人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压低声音,用不会被控制室里的工程师和柿崎先生听见的声量问道。

  「我有充分的意愿。」京子小姐回答。「不然我也不会特地来见你们。只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定案。要看你们怎么决定。少年觉得如何?想让我当制作人吗?」

  被当面这么问,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呃……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制作是在做什么的。」

  这回答有够丢脸的。跟没有回答没什么两样。可是京子笑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在实际进入这个业界后有各式各样的人帮我制作过唱片,但我也是完全搞不懂。直到我自己接触制作之后才总算明白。不需要把制作想得太复杂。在制作一件作品的时候,叫不出名字的工作全部都属于制作的范畴。」

  我盯着京子小姐的嘴角。看来她不是在开玩笑。

  「全部、吗?」

  「对。由音乐人和工程师负责的既明快又有艺术性的工作──以外的全部事项。会让你觉得『好麻烦喔,好想只玩音乐就好』的工作全部都是。」

  被看透了。我打了个寒颤。京子小姐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手伸进别人心中,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造成任何伤害。她就是这样的人。

  「责任还有风险全部由我来承担。如何?」

  明明她展现出来的只有诚意──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反而退缩了。

  「因为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似乎还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

  「这种事情不是让你冷静思考答案的啦。」京子小姐恶作剧似地轻戳着我的肩膀。「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是了。」

  我让她失望了吗?

  不,会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刚才直接回答「请当我们的制作人。」就好了。现在的我连反省的资格都没有。

  工程师找我过去。

  「村濑先生,关于副歌的录制,可以跟您确认几件事情吗?」

  同时,录完吉他部分的朱音走进控制室。

  「那么我去找她聊聊。」

  京子小姐这么说着站了起来。感觉到一股热流迅速从我身边离开,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有一瞬间甚至让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这该不会是个人面谈吧?

  进行录音的时候,乐团的各个成员会被分散到同一栋建筑的不同位置。现在凛子还在钢琴室里独自练习,诗月正接替朱音进入录音间。因为这是单独找每个人谈话的大好机会,所以京子小姐才会在今天突然出现吧。

  这样的话,我的面谈结果是……

  带着朱音正准备走去大厅的京子小姐,在门口转过身对我说。

  「对了,少年。刚才谈到乐团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我停下准备走向工程师的双脚,转头望向京子小姐。她对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说男女关系是骗你的。我们会分道扬镳是因为更加复杂而且积极的理由。所以放心去谈恋爱吧,少年。」

  满脸惊讶表情的朱音,被京子揽着肩膀带到房间外面。

  真是的,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推测正确,后来京子小姐也把凛子和诗月带到休息室聊了些什么。至于我这边,虽然不需要演奏乐器但必须替整体的录音指引方向,所以我无法离开工程师的身边,也没有时间向其他成员确认京子小姐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天最具冲击性的事情发生在结束录音之后。听完一遍粗混的京子小姐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

  「非常好。今天这样就结束了吧?还有一点时间,能不能再顺便听我一个任性的要求。」

  「是什么要求呢。」柿崎先生苦笑着问道。

  「我想听一次所有人合起来演奏这首曲子。只不过……」

  她别有用意地朝我看了一眼。

  「贝斯由我来弹。」

  她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有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实际上,录音室的工作人员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迅速地开始设置器材。录音室的空间宽敞到要让四个人在一起演奏也绰绰有余。朱音还有凛子和诗月都用有点过意不去的眼神看着我,不过可以看出她们的眼中,有着更多对于可以和京子小姐合奏的期待。

  然后,我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见识到令人绝望的乐园景象。

  因为是还没发表的曲子,京子小姐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听到。然而,她的贝斯弹得完美无缺。

  我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贝斯真正需要的是支配力。

  现在我可以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了。从京子•喀什米尔的手指编织出的节拍冰冷而坚硬,却能直接注入血管唤醒体内深处的热量。只用一个休止符或切分音,就能轻易让我们的意识出现裂痕、受到动摇、被攻陷,把内心最重要的部分暴露在她的面前。

  到结尾的余韵消失为止的四分二十六秒,她的贝斯完全支配了我们。甚至到了得不到她的许可就无法呼吸的程度。等到她把我的Precision贝斯放回琴架上,我才终于能坐到椅子上。应该说直到那个瞬间为止,我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在那之后京子小姐拥抱了每一个乐团成员。大家都因为舒适的疲劳感而脸色发红,湿润闪亮的眼睛显得十分性感。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我郁闷地这么想。

  为什么会被留在玻璃的这一边呢。

  为什么没有办法待在那热气与光线中呢。

  凛子、诗月、还有朱音推开门回到控制室。最后是京子小姐。

  「刚才的演奏大致上有录下来,要怎么处理。」

  录音师来回看了看我和京子小姐这么问。

  「给我!不管听几遍我都不会厌烦!」

  朱音兴致勃勃地答道。

  「这可是无法公开的珍贵音源呢。真是赚到了。」

  柿崎先生也兴奋地这么说。

  在我心中,想再听一次的心情,和不想再看到自己没参与的心情彼此对立,发出刺耳的推挤声。

  京子小姐用毛巾擦去额头的汗水,望向我们。

  「非常棒啊。果然没有实际见过面一起合奏的话,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知道呢。今天真是来对了。想替你们制作的心情变得更加坚定了喔。」

  房间内的气温彷佛一口气上升许多,皮肤有种火辣辣的感觉。但相反的是体内深处降到冰点,好像有什么凝固成团的东西在胃底翻腾。

  凛子和诗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彼此。朱音朝京子小姐靠近半步,开口想说些什么,但京子小姐抬起手来打断她。

  「啊对了,有件事先说在前头。我想要的并不是现在这样的乐团。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京子小姐的视线依序从三名少女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我身上。

  「少年。只有你一个人的水准和其他人差距太大。要由我当制作人的话,你必须要离开这个乐团。」

  一张名片被放在桌上。

  「下定决心的话随时可以联络我。」

  京子小姐说完后便离开房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